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不要睁眼[无限]》 第一章(我是一个普通的手工爱好者...) 庄迭睁开眼睛。 房间安静,融化的黑暗在空气中缓缓流淌,阴魂不散的头痛从太阳穴附近蔓延开。 庄迭叹了口气,抱着枕头从床的一头滚到另一头,摸索着找到录音笔。 “没做梦。” 庄迭把脸埋进手臂:“运动,热水澡,音乐,香薰,两片药……还是睡不着。” 重度失眠的症状已经纠缠了他三个月。庄迭跑了不少医院,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轮番上阵,连偏方也用了不少,始终没有明显的效果。 一直保持着用录音笔记录自己睡眠状况的习惯,庄迭重新放松身体,尽量保持深缓呼吸:“第九十七天。” 庄迭睁着眼睛,对着空荡荡的黑暗数了九百六十七只羊,终于还是忍不住坐起身,踩着拖鞋下了床。 “我很安全,我在我的卧室里,穿着我最常穿的睡衣……九百七十二只羊。” “温度适宜,环境安静。” “这是我熟悉的环境,九百八十只羊。” 庄迭一边录音,一边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一切都和之前一样,什么都没变。九百八十九只羊,天还没亮,窗外……” 庄迭:“……” 窗外的景色很难描述。 因为窗户不见了。 庄迭对着空白墙壁站了几秒,重新转身回到床上,端庄地平躺下去,拉着被子沉稳蒙过头顶。 …… 又过了几秒,庄迭一把掀开被子跳起来,打开录音笔上的手电筒。 刺眼的光亮浸泡着墙上拙劣的涂鸦,庄迭站在素不相识的陌生房间里,蓝色条纹的被罩随意拧着套住被芯,白色床单的边缘已经有些崩线。 猫头挂钟机械地晃动着,尖锐的牙齿整齐排列在咧开的嘴里。 整点报时的警报声响起,那张鲜红的嘴更大地裂开,原本规律闪烁着荧绿色灯的猫眼骤然飙出刺眼的红光,一只生锈的机械鸟扑腾着翅膀“咕咕”叫着飞出来。 这台挂钟看起来已经破烂到了极点,没过几秒,机械鸟的脑袋忽然掉下来,咕噜噜滚到庄迭的脚边。 庄迭火速数完最后三只羊,攥着录音笔,拔腿一头冲出了门。 这不是熟悉的世界。 这个判定并不难得出来——不完全是因为从房间里出来后,这座公寓的楼梯就像是复杂得一辈子也跑不完;也不只是因为从空无一人的狭长走廊看出去,天上同时挂着两轮血红色的月亮。 庄迭逐渐放缓脚步,他谨慎地控制着动作的幅度,保证自己发出的声音足够轻,又将身体贴近墙边。 在所有能推导出这个结论的论据里,最重要的一点,是庄迭发现自己变帅了。 庄迭退回盥洗室的门口。 虽然被吓得发毛,但在刚才狂奔过去的时候,庄迭还是看到了镜子里一晃而过的自己。 庄迭把录音笔收好,轻手轻脚走进那间盥洗室。 灯管把整间盥洗室都照得足够明亮,一整面镜子镶在墙上,铝合金的边框已经有些破损生锈。地上无规则地分布着几滩积水,水龙头正滴滴答答地漏着,声音回响在空旷的走廊里。 庄迭站在洗手池前,仔细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 确实帅了。 庄迭抬起只手,压了压睡得翘起来的头发,又把衣领整理好。 虽然气氛诡异得和恐怖片高度趋同,但至少暂时还没有出现更离谱的变化。和庄迭的动作一致,镜子里的影子也正在整理衣领,又和庄迭同步放下手。 惨白的灯光下,庄迭仔细欣赏了几秒,收回视线。 相比起现实,庄迭的五官长相其实没有变化。只不过是状态足够好,没有伤口和疤痕,没有长期失眠附赠的疲倦憔悴和黑眼圈,一脑袋小卷毛也没因为在家里宅的暗无天日而彻底恣意生长。 要是没穿着小熊睡裤,几乎可以打到满分。 庄迭又抓了两把头顶的羊毛卷,稍许遗憾地轻叹口气,重新把注意力暂时转移开,放回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上。 首先可以排除的,是在睡着以后被人绑架到某个陌生建筑里的可能。 这显然不是一座符合现实客观规律的公寓——楼梯和房间的分布完全任性,不可能通过建筑项目审查程序和牛顿第三定律。况且,盥洗室的窗户和走廊上的方向相反,却都能看见那两轮月亮。 “这是一个非现实空间。” 庄迭重新打开录音笔:“在这里,通常会出现两种分支:我还活着,或者我已经因为失眠猝死了。” “如果我已经死了,这里有可能是我通向某个宗教传统设定场景的中转站,或者是某种弥留状态下大脑皮层残留电信号活动导致的幻觉。” “希望在帮我整理遗物的时候,不会有人检查我的网盘和浏览记录。” “假设我还活着,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判断这个空间的性质,并且想办法出去……不对。” 庄迭沉吟着,指腹无意识轻轻摩挲录音笔:“我应该先检查我的精神状态和认知功能。” “今年是哪一年?什么季节?” “93减7等于多少?再减7等于多少?再减7呢?” “我能不能以一位数每秒的速度说出一组数字?我能复述一遍吗?我能不能去掉里面的重复数字?” …… 庄迭抬手按了按眉心。 他早就完整背下了这几份量表,也能清晰地作答,但这件事本身从一开始就存在一个不容忽视的悖论。 ——事实上,如果庄迭现在还是完整且清醒的,根本就不会有耐心好好配合自己回答这些问题…… 还没来得及将念头彻底理顺,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突兀地打断了庄迭的思绪。 这片空间里竟然还有其他人。 人类奔跑的声音很好分辨,只是这里面还夹杂着古怪的沙沙声、粘液蠕动声和某种尖锐物体摩擦瓷砖的刺耳噪音,再掺进惊慌的咳嗽和粗喘,逼真得几乎把诡异和恐惧贴在耳膜上。 “看来不是濒死体验。” 庄迭有些遗憾,收起准备好录制遗言的录音笔,屏住呼吸贴紧墙面。 无论是否考虑神经生物电信号和意识的关系,眼前的这一切无疑都和走马灯相去甚远。 借助厕所的照明灯光,走廊的景象在镜子里倒映得很清晰。 原本普通的走廊已经今非昔比,某种暗红色的庞大物质正蠕动着附着在墙面上,探出触手沿着墙面迅速生长,彻底封死了走廊的一端。 被吞噬覆盖的房间已经不见踪影,家具裹挟在那一团泛黑的暗红色里,铁质桌腿被拖曳着狠狠摩擦过地面,绿色的汁水转眼从破损的瓷砖缝隙溢出来。 那些水像是有着极强的腐蚀性,只要稍微溅上一点,就立刻“滋滋”冒起沸腾似的白沫。 跑在最后的人突兀地发出一声惨叫,重重摔倒在地上。 他的右腿被飞溅的绿色汁水沾染,那些液体几乎瞬间灼穿了他的裤腿,皮肤和肌肉迅速腐蚀融化,留下一片漆黑狰狞的枯焦疤痕。 那一团巨大臃肿的暗红色物体像是正在因此而兴奋至极,一边疯狂剧烈挤压墙壁,加快了追逐的速度,一边发出刺耳的咆哮声。 跑在前面的中年人忽然转回身,持枪射向地面,子弹崩在墙角,四溅的火花暂时逼住了暗红色物体的触手。 跟在他身后的光头青年把手里的白酒瓶用力砸过去,高浓度的白酒四散蔓延,被火星一燎,腾地熊熊燃烧起来。 跌倒的倒霉者被七手八脚扯起来,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副造型潦草的拐杖,一瘸一拐地挣扎着扑过了蔓延的火线。 那团怪物终于显出些畏惧,迟疑着停在赤红滚烫的火焰前。 被追逐的众人总算有时间停下喘口气,他们已经跑到了走廊的尽头,彼此搀扶着勉强站稳,狼狈地咳喘个不停。 “见了鬼了!不是发公告说睡前多看治愈片了吗?!谁做得这么诡异的破梦!” “做噩梦这种事自己也管不了吧!” “第几个REM了?我明天早上还要上班,这下打卡肯定来不及了……” “少废话!现在怎么办?这条路是死路了!” …… 盥洗室里,庄迭收起录音笔。 到现在为止,他还不完全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根据眼下所见的情况,有必要紧急调整一下自己过于保守的世界观。 走廊的火势正因为可燃物的消耗而减弱,眼看那团怪物又有要蠕动着蔓延的趋势,光头青年赶忙又砸了几瓶白酒过去,咬牙抹了把汗:“这么烧下去不是办法!” 中年人比其他人更冷静,把手里的枪收好:“得想办法破拆地面或是天花板,有没有人从事过相关工作、或者能提供工具?” 这种工作显然具有一定专业性,其他人面面相觑,忧心忡忡地沉默下来。 怪物的触手已经开始试探着沿天花板爬行,带有腐蚀性的绿色液体不断滴下来,留下一个又一个冒着白烟的焦黑痕迹。 众人身后是坚固的墙壁,退无可退,已经有人的精神开始支撑不住,发着抖浑身脱力地瘫坐在地上。 中年人额头上也渗出些汗水,他正要起身,忽然被人拽了两下袖子。 庄迭看着中年人手中的枪。 他原本不打算从盥洗室出来,但那团怪物似乎会吞噬经过的房间,如果继续留在里面,被和房间一同吞噬的风险要比接触陌生人来得高出不少。 庄迭刚刚排除了全息游戏和被外星人抓走的可能——REM是快速动眼期睡眠的缩写,结合众人刚才的对话,他们很可能是被卷入了一场出现某种变异的梦境里。只有成功从这场噩梦里逃出去,才能回归现实。 排除掉不急着得到解答的疑惑,现在的关键性问题只剩下一个。 庄迭问:“这是怎么变出来的?” 中年人怔了下,看了看自己握着的枪:“这个?这个是思维造物。我们现在是在潜意识世界,可以调用自身存储的记忆靠想象造物,但也必须在合理的前提下。” 中年人下意识介绍:“你要集中精力,想一件你最熟悉的物品,最好是第一个浮现在你脑海里的东西,你必须非常了解它的所有细节——” 中年人的话音骤然停在了半道。 其他人原本还在焦灼地讨论争吵,现在也不约而同安静下来,视线落在这个从盥洗室突然冒出来、穿着小熊睡裤的斯文瘦弱的年轻人身上。 中年人谨慎询问:“你是……” “我是一个普通的手工爱好者。” 庄迭咳了一声。 他只是按照中年人介绍的方法试了试,因为是第一次,也没能预料到眼下的情形。 庄迭提着疯狂运转嗡嗡作响的手提式电锯,把闪着寒光的尖锐锯口友善地往身后藏了藏:“比较熟悉一些常用工具……也很合理吧?” 第二章(逃不出去的人...) 看起来,做梦并没能提升大多数人的接受能力。 庄迭拎着不起眼的普通装备,看到其他人迅速以自己为圆心退开的距离,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暂时关掉了电锯的开关。 这个世界固然十分离谱,但在一些意料之外的小细节上,依然有着不知道有什么用的严谨设定。 比如他手里这台电锯。 虽然他们已经被困在一场噩梦里、被塞进了像是被随手搭积木拼出来的诡异公寓、走廊里塞满了蠕动着的暗红色怪物、到处都淌着滋滋冒白烟的绿水……但这台电锯依然通过一条至少五米长的电源线,顽强地插在了盥洗室公用电吹风的插座上。 庄迭有点羡慕:“他们的电吹风插座半夜不断电吗……” “液体,得想别的办法。”中年人刚走过来,就听见庄迭在自言自语:“怎么了?” 庄迭摇了摇头:“没事。” 他租住的公寓价格很便宜,少收的租金大概都从建筑材料里找补,地板廉价劣质,墙薄得像张纸。公用洗漱间严禁在十二点以后用电吹风,每次都要赶在十一点五十九分前结束战斗。 庄迭也考虑过几次要搬走,但每次一离开熟悉的卧室和床,困扰庄迭的失眠症状就会进一步迅速恶化,他也只好先打消了这个念头。 看着那团已经堆叠着向众人方向增殖的怪物,庄迭暂时放下心底的羡慕,打开电锯先在墙上试了试。 他已经做了充分准备,一旦冒出绿水或是激怒对方就立刻收手,可旋转的锯口碰上墙面,触感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那些原本冰冷坚硬的墙壁,像是忽然变成了某种极为黏稠泥泞的半流体。不论锯齿怎么转动,只要一离开,那面墙就又会恢复原状。 再用手摸上去,墙壁又变回了硬邦邦的砖头石灰。 众人蜷在墙角,全神贯注盯着庄迭的动作,见到眼前的情形,脸上也重新爬上了疲倦沮丧的阴霾。 “我们也用别的东西试过,墙和窗户都是这样。”中年人低声给他解释,“这场梦应该就只有这一个场景,这里就是这片梦域的边界。” 梦境的规则是不能用现实来套用的,具体情形也有着极强的个体差异性。但至少还有些可以被总结的共性规律,就比如“梦域”。 以个人为单位的,独立、完整的梦境被称作“梦域”。 最早被登记的梦域连通发生在九十七天前。 有人在网上发帖,声称自己在睡觉时居然闯进了其他人的梦里,甚至还有几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声称做了同一个梦,醒来后的记忆竟然也不差分毫。 起初人们以为这只是故弄玄虚,但随着误入他人梦境的人数越来越多,在经过海量的机密调查后,这一现象终于得到了正式的确认。 相关部门最早的调查重点,主要放在了梦境连通后可能导致的密码被窃取、隐私泄露等问题上。可没过多久,随着各地无故昏迷的案例上报得越来越多,人们终于意识到,误入他人梦境的后果中还被漏掉了一种最危险的可能。 逃不出去的人,会一直被困在这场梦里。 梦生长在潜意识世界里,梦域的边界是混沌而柔软的,如果找不到隐藏在梦中的出口,就永远也没办法逃离这场梦境。 …… 大致了解了前情提要,庄迭向中年人道过谢,取出录音笔。 “一直困在这场梦里……” 庄迭稍微在脑海里整理了一遍优缺点。 缺点是,这幢公寓里的卧室已经被怪物吃了,庄迭曾经在蠕动的躯块间瞥见了猫头挂钟和蓝白色床单。现在怪物已经占据了大半个公寓,他留在这里,就必须和其他人共享同一个封闭空间。 优点是,半夜可以用电吹风,镜子里的他很帅。 庄迭站在原地抉择了几秒,遗憾地回头遥望了一眼正在陷落的盥洗室,不舍地放弃了念头,走到窗前。 在这之前,因为跑得太快、又只注意看了自己在镜子里的脸,庄迭还没有专门留意过走廊另一边的这些窗户。 现在仔细看,才发现窗外的漆黑并不是夜晚导致的,这些窗户根本无法透出外面的任何景象、也不能在任何角度倒映出人影。 庄迭打开录音笔上的手电筒,变换着方向在各处照了一遍。 虽然摸起来的确是玻璃的材质,但光线却丝毫照不出去。唯一能透过“窗户”看见的,就是一成不变的两轮血红色圆月。 “你照它干什么?我们是和你一边的,大家都想出去,又不会骗你!” 光头青年不知道庄迭在干什么,见他对着一扇窗户磨磨蹭蹭,再忍不住,低声吼道:“那怪物就要过来了!” 其他人原本被庄迭的举动吸引了注意力,这下才察觉情形有变,纷纷回神看过去,脸色蓦地煞白。 那团怪物显然有着不低的智力,趁众人不备,已经暗中把触手探进了盥洗室。 它虽然畏惧火焰,不敢贸然触碰跨越,却有办法吞噬盥洗室里的水管。失控的水流从盥洗室里漫溢出来,轻易浇灭了仅剩的那一道安全屏障。 不仅如此,这场不自量力的挑衅似乎也彻底激怒了它。 怪物更用力地挤压墙面,加快了移动的速度。混有绿色液体的的水沿着地面四散流溢,裹挟着的家具被某种强横的力道挤压着扭曲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碰撞声。 随着怪物的不断逼近,众人才终于有机会看清一直追着他们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个暗红色的、不断蠕动的丑陋怪物,居然是一团持续无规律疯狂增殖堆叠的肉块! 终于有人无法忍受,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 “来不及了,请你相信我们!” 中年人也再不能等下去,上前一步:“你有这个能力,我们不会追究你的身份!这只是场梦,醒来后谁也不记得谁,帮我们就是帮你自己!” 向下会被绿色液体腐蚀,走廊的大部分已经被怪物封死,向上破拆天花板逃生显然成了唯一的办法。 如果是正常的层高,要用电锯切割天花板还有些难度。但这幢公寓相对低矮,一个成年人只要把手臂伸直,加上电锯的长度,就可以轻松让锋利的齿刃割在天花板上。 怪物已经近在咫尺,那个拎着电锯的青年却毫不在意,还在那里敲敲打打一扇破窗户。 之前伤了腿的男人最先熬不住这种精神凌迟,这种绿色液体的腐蚀效果会不断扩散,他的整条小腿都已经开始发黑。 梦中的伤势终归不是真实的,也不会真的危及生命,可疼痛却逼真得不容忽视。男人被不断加剧的疼痛和恐惧折磨得几乎崩溃,再顾不上其他,朝着庄迭手里的电锯发疯似的扑过去。 众人心里始终担忧的斯文败类人面兽心、不可貌相之电锯杀人狂的画面却并没有出现。 庄迭手里拎着的电锯轻而易举就被夺了下来,他没有留意身后的动静,被推得没能站稳,趔趄了两下才扶着墙站稳。 伤了腿的男人也有些错愕,抱着电锯,讷讷看着他。 “你要用?”庄迭看了看对方干枯焦黑的右腿,把电源线一起递过去,“锯腿可以,别锯房顶。” 男人:“……” 庄迭好心提醒:“得打麻药。” 男人:“……谢,谢谢。” 庄迭点了点头,又回去专心打着手电研究窗户。 男人横了一条心,还以为要往死里打上一场,依然有些惊魂未定。见庄迭的确没有继续追究的打算,才终于稍稍放下心。 这幢公寓诡异得过了头,他们被拉进这场梦里,疲于奔命地逃了一晚上,已经不奢求今晚就顺利出去,可也总需要有个地方稍微喘息休息。 能逃到上一层,就还能有机会喘一口气。 光头青年也爬起来帮忙,两人合力举起高速运转的电锯,在众人希冀的注视下试探着往上举高。 天花板的材料看起来并不算坚硬,锯口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力,就像切豆腐一样没了进去。 光头青年脸上也露出压抑不住的喜色,他忍不住又加了些力道,把电锯向上更深地送进去:“快来人帮忙,我们一起——” 他的话被身旁爆出的惨叫声打断。 光头青年愣了愣,本能低头。 电锯的确顺利没入了他们头顶的天花板——那些疯狂旋转的锋利齿刃又从他们脚下的地面悄无声息地钻出来,崩开四溅的绿色汁液,切开了男人被腐蚀得焦黑的腿骨。 与此同时,那一团怪物也像是受到了剧烈的刺激,发出足以炸穿耳膜的尖利咆哮。 那团靠吞噬生长的暗红色躯体激烈扭曲扩增,骤然涌向了离得最近的庄迭。 第三章(跟我走吧我请你睡觉...) 下一秒,庄迭手里的录音笔也重重戳在了两扇窗户中间的墙壁上。 和之前失败的多次尝试不同,这一次的撞击,竟然发出了仿佛敲击玻璃时硬碰硬的清脆声响,整个空间也毫无预兆地晃了一晃。 细密的蛛网似的纹路,沿着录音笔撞击的那一点蔓延开,每个人的耳畔都爬过微弱却清晰的碎裂声。 那团怪物原本激烈的来势瞬间放缓,它也察觉到公寓突然出现的异样震动,警惕地停在了原地。 灯管一根接一根熄灭,走廊骤然陷入黑暗。 整条走廊的空间被拧成螺旋,木质楼梯崩解成碎片,墙壁不断贴近又被迅速扯远,逼仄到头的空间在下一刻骤然宽松。天花板倒翻着折叠下来,和冰凉的瓷砖贴在一处。 怪物仿佛终于被彻底激怒,爆发出激烈的嘶鸣,伸出的触手却反而越来越远,被迫滑向空间的尽头。 …… 庄迭睁开眼睛。 房间被昏暗笼罩着,环境温暖安静,墙角的灯带制造出暗淡柔和的自然光。 庄迭坐起身,伸出手找了找,在口袋里摸到了自己的录音笔。 这间屋子里不止有他一个,很快又有人接二连三坐起来。 有人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睡眼惺忪地四处张望。也有人呼吸急促,脸色格外难看,像是刚做了场极为恐怖的噩梦。 “怎么回事?!”角落里的光头青年反应最激烈,“不是说只是考核,不会有限制级梦境出现吗!” 他刚在梦里亲手锯开了别人的腿,即使梦中具体的记忆已经随着清醒时间的增减而潮水一样退去,那种诡异又令人反胃的感觉依然隐约刺激着神经。 光头青年推开要替自己检查身体的工作人员,怒气冲冲往外走,伸手去推还在前面磨蹭的人:“动作快点!别挡路……” 光头青年的视线落在对方的裤子上,动作忽然一滞,僵硬地抬起头。 庄迭正在找机会数羊,好脾气地道歉:“不好意思。” 光头青年张了张嘴,竟然没能发出声音。 说来奇怪,虽然对方长得善良友好,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威胁,但光头青年一看见庄迭的脸,一股没来由的恐惧就立刻不受控制的冒出来。 梦境的记忆消失得很快,光头青年已经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这种发自心底的畏惧却依然格外清晰:“没,没关系……” 庄迭侧过身,给他让开条路。 光头青年闭紧了嘴,把手里的报名表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一言不发快步离开了房间。 庄迭捡起那张报名表展平,翻到背面的相关说明,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这是一次性质有些特殊的招聘考核。 由于梦境间通道的出现日趋频繁,睡眠状态下,任何人都可能误入他人的梦境,造成的影响也已经开始严重蔓延到了现实生活。 人们无法阻止梦境通道的出现,但通过大量紧急的观察研究,也掌握了一些人为建立通道的方法。在相关仪器设备的辅助下,已经可以做到把一个人或几个人在睡眠中送入某场特定的梦境里。 这次公开招聘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接受那些困在梦境中的受害者家属的委托,进入那些梦境,设法解救那些被困者。 …… 庄迭一边看一边数完了一千只羊,又从口袋里翻出自己的报名表。 他这份是从路边撕的小广告,印刷得很粗糙,甚至连字体都有重影。报名表的格式明显是照搬原版抄来的,只是背面的说明不一样,写的是“带薪睡大觉,享幸福人生”。 庄迭特意带上了自己的小熊睡裤,在出门去找幸福人生的时候迷了路,被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热心路人遇到,一路领到了这里的登记点。 庄迭翻出手机,点开浏览器,输入关键词搜了搜。 由于此前出现的几款全息游戏已经在睡眠式游戏舱上砸了大价钱,相关技术已经很成熟,可以在进入梦境的同时最大限度保证睡眠质量,甚至有不少上班族都对这份可以边睡觉边挣钱的工作模式很心动。 报名考核的人看起来不少,相关的帖子下已经有许多评论冒出来。 【跟你们说!考核难度简直离谱,正常的普通人根本就不可能通过!】 【快跑!】 【我们那一场是被一屋子的无脸人追杀,全军覆没,剩我一个坐在地上哭,还是被工作人员救出来的。】 【我们是和镜子玩石头剪子布,很好玩,现在我们家任何地方都已经没有镜子了。】 【算不错了,至少是室内,我们是海上漂流加荒岛生存……】 【想开点,就当免费玩一场鬼屋了。】 【小道消息,听说这个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负责人以前就是鬼屋设计师,噩梦吧吧主,兼职午夜电台鬼故事频道主播……】 【……】 庄迭看了几页网友斗嘴,把网页翻到底,还意外发现了一则刚发布不久的新闻。 在他原本准备按照小广告去那个地址,警方刚捣毁了一个传|销窝点。 根据附近热心居民匿名举报,该窝点发布大量虚假广告、招聘信息,现已经被彻底依法查处。 …… 庄迭还在看那条新闻,察觉到有人走过来,放下手机抬头。 “我叫宋淮民,是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副队长。”梦中遇到的中年人站在他面前,“请跟我来,有些事想问你。” 庄迭点了点头,站起身。 宋淮民领着庄迭进了会谈室,示意庄迭找地方坐,转身去倒水。 借着倒水的机会,宋淮民打量着庄迭本本分分去搬小板凳的背影,心情依然有些复杂。 其他人或许已经不记得梦里具体发生过什么,但他们受过训练,还能保留相当一部分梦中的记忆,宋淮民对刚才那场梦的印象还很清晰。 按照心理学界目前的共识,梦可能会展示一个人更真实的自己,也会暴露出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欲望。越是压抑自我,被压抑的一面越可能在梦里展现出来。 虽然大多数人梦中的性格都和现实相似,但也会有正好相反的——比如平时理智稳重的人,在梦里却横冲直撞;平时谨小慎微的人,在梦里反而叛逆狂妄、胡作非为。 宋淮民经手的案件里,甚至出现过一家公司里深受下属敬畏、雷厉风行的古板铁血上司,在梦里沉迷绣花,甚至把其他下属强行困在梦里,把所有人的衣服都抢来缝满了小猪佩奇的情况。 梦境不能作为现实的依据,也不可能因为梦中的举止不合常理就随意调查对方。 但按照庄迭的说法,他只是个普通的手工爱好者,生活平平无奇…… 宋淮民下意识摸了摸身侧的配枪,看着徒手搓出了一台电锯、在这种噩梦里依然能保持冷静,面无表情窗户贴脸举着录音笔砸墙的年轻人。 局里专家总结的人格模型还是有些不够全面。 宋淮民定了定神,把一杯温水放在庄迭面前:“你是怎么找出那场梦的‘锚点’的?” 庄迭问:“锚点?” “就是梦境和现实的连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宋淮民皱起眉,“新闻已经说了很多次了。” 庄迭复习了一遍知识点:“现在知道了梦域和锚点。” 宋淮民揉了揉太阳穴。 虽然庄迭之前也声称自己是第一次入梦,但宋淮民依然更倾向于庄迭和他一样,是为了不引人注意,才在梦里有意隐瞒和有所保留,装成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新人。 毕竟异变已经出现了整整三个月,相关的新闻、公告甚至阴谋论已经满天飞。除非有一个人,睡眠质量差到每天连梦都做不完整,又不关心新闻,不看电视、不玩手机,每天宅到自闭不和人交流,才可能对这场异变一无所知。 宋淮民其实不太相信庄迭的话,他不准备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结,换了个问法:“你怎么知道要砸那面墙,还能想起来吗?” 庄迭摇了摇头:“那是窗户。” 宋淮民微愕:“什么?” “那面墙上有一圈被重新砌过的痕迹,说明原来该是一扇窗户,后来封上了。”庄迭解释,“我接受了你们给出的前提,我们是在梦里,就意味着所处的不是现实,是一个人记忆和潜意识的集合。” “换句话说,如果潜意识的主人已经彻底认为那是一面完整的墙,被砌上的痕迹就不会再在梦里出现。” 迎上宋淮民有些茫然的视线,庄迭尽可能简单总结:“但由于某种原因,做梦的人不肯接受,所以痕迹才会显示出来。” 庄迭还有点怀念盥洗室里的镜子,有些遗憾:“这不是一场完整的梦,应该只是被单独拆出来的一部分,所以不够稳定……” 有人笑着问:“想不想看剩下的?” 这道声音低沉柔和,听起来甚至有些磁性,明明很好听,落到耳朵里却莫名勾起丝丝缕缕没来由的凉意。 宋淮民吓了一跳:“凌溯!你又在沙发上装死!” “我是在研究案情,有个女孩子的家长报案,她家孩子昏睡两天了,刚把梦境记录送过来。” 沙发里胡乱堆着的抱枕被一只手扒开:“第一段,就是你们那组刚才考核的内容。” 宋淮民咳了一声,给庄迭解释:“这是我们队长,特殊事件处理小队负责人,凌溯。” 这人刚才应当是一直在沙发的抱枕堆坐,反倒去墙角搬板凳。 “你也发现那幢公寓不对劲了?” 凌溯起身,走到庄迭面前:“想不想一起去看看剩下的?” 宋淮民一阵头疼:“我们还没做背景调查,没建人格模型,这件事有点复杂,你等等……” 凌溯摆了摆手:“你多大?” 庄迭拿出身份证看了看:“二十三岁。” “比我小两岁。”凌溯拿出份档案,抓过支笔替他填上,“什么职业,性格怎么样,有什么爱好?” 庄迭:“幼儿园教师助理,性格友善软弱,喜欢做手工。” 凌溯龙飞凤舞填得飞快,他的身量比庄迭稍高,写完最后一个字就扔下笔,扶着桌沿稍稍弯腰:“胆子小不小?我们要进的梦大多都有点吓人。” 庄迭点了点头。 他仔细看了看,忽然认出了面前这张脸:“你是那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热心路人。” “我来上班,正好遇上你问路,做好事不留名。”凌溯翻开下一页,打了两个勾,“再添一份精神与心理意外损伤保险……好了,欢迎入职,我请你吃饭。” 庄迭被他圈住手腕,扯着站起身。 “站住!”宋淮民头大如斗,他好不容易才勉强跟上话题,“天还没亮!路边摊都没出呢,吃什么饭!” 凌溯叹了口气,他总要尊重自己的副队长,只好妥协:“好吧。” 凌溯退而求其次,朝庄迭伸出手:“跟我走吧,我请你睡觉。” 不存在的公寓(一)(我很好欺负所以要保护好...) 在热心负责人的带领下,火线入职的新员工庄迭离开了会谈室。 今夜还没过去,窗外一片漆黑,走廊里很安静,两侧的房间都紧闭着房门。 “其他人都还没结束测试。”宋淮民抱着一大摞资料追上来,压低声音给庄迭解释,“那是用来培训和考核新手的模拟梦境,因为你提前发现并破坏了锚点,所以梦域提前崩塌,整组人都被强制弹出……” 他的描述里夹杂着大量专业词汇,听起来就过于枯燥。 凌溯把庄迭扯近,小声给他翻译:“你最聪明。” 庄迭谦虚地点了点头。 宋淮民:“……” 凌溯眼里就又透出笑意,他把庄迭领到走廊尽头的房间,录入自己的指纹,打开了门。 这是一幢三层的独立小别墅,红砖结构,带有精心打理的花园和阳台,爬山虎的叶片覆盖着一整面墙。 整幢建筑从外面看并不算太起眼,不知情的人看来,几乎要以为是某个普通的退休房主用来享受生活的私产。但只要进入别墅内部,就会被无处不在的专业隔音材料和各类仪器晃得眼花缭乱。 “正常人在入睡六十到九十分钟后,会从非快速眼动睡眠逐步过渡到快速眼动睡眠,也就是REM。” 凌溯示意庄迭用拇指按住扫描口,把庄迭的指纹输进去:“一次REM只会持续十到十五分钟,通常占睡眠总长的百分之二十到二十五。这两种状态会往复交替四到五次,一个人晚上会用大概九十分钟来做梦……这些和我们的工作都没什么关系。” 凌溯等了几秒,确认指纹录入成功,指了指墙面:“我们要记的是这个。” 进入房间时,庄迭已经看见了挂在墙上的员工守则。 这份守则并不长,大概是为了让每名员工都对这份守则产生深刻印象,用了格外醒目的加粗黑体字。 第一条,严禁私自建立通道潜入他人梦境。 第二条,严禁单独进入梦境,在任何情况下,必须有一名及以上的员工同行。在工作中如意外减员至只余一人,必须立即设法脱离梦境。 第三条,严禁在梦中再次入睡,无法分辨自己身处现实还是梦境中时,保持清醒。 第四条,在完全确认返回自己的梦境前,不要睁眼。 …… 凌溯打印好了新工作证,见庄迭还在看那份员工守则,笑着解释:“放心,这些基本都是为了避免发生极端情况,我们的工作其实很安全愉快……你喜欢什么颜色的睡眠舱?” “凌溯,等一下。”宋淮民在门外打了个电话,总算找到机会打断,“有点情况。” 宋淮民朝正在挑选颜色庄迭道了个歉,把凌溯扯到一边:“刚才登记处确认报名表,这位庄先生原本没想来我们这,是走错了。” 凌溯点了点头:“对。” “人事部调取的相关资料,这个人已经休了三个月病假,有长期失眠史和镇静药物服用史,状态评估结果是E。” 宋淮民把声音压得很低,尽力不让庄迭听见:“E代表没有或几乎没有工作能力,可以用这个理由劝退……啊?” 宋淮民才反应过来:“你对什么?你知道他走错了?!” 凌溯:“嘘。” “嘘什么?!”宋淮民瞪圆了眼睛,“他身体不好,又没有相关的工作经验。我们再缺人,你也不能把他骗进来——” 凌溯不太赞同副队长的看法,他转回身,走向停在棕色款小熊主题睡眠舱前的庄迭:“做过梦吗?” “做过。”庄迭这次飞快背出了新知识点,“还在梦域里找到了锚点。” 凌溯点了点头:“他有工作经验。” 宋淮民:“……” 凌溯简单讲解了几句,教庄迭进入睡眠舱躺好:“好了,接下来我们开始入职培训和实习。睡眠舱会同步释放同频率的次声波,我和你一起进入刚才说的那个梦,我会找到你。” “闭上眼睛,放松身体和意识,仪器会引导你进入梦境……” 庄迭平躺进睡眠舱里。 他以前也接受过类似的治疗,可惜医院的睡眠舱价格高昂,而且由于某些尚未查明的原因,即使是睡眠舱,也无法让庄迭获得足够稳定充沛的睡眠。 但在刚才接受的那次模拟梦境考核里,庄迭却难得的睡了个好觉。 庄迭特意检查了自己临睡前在录音笔里的记录,这个月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在不靠过量药物辅助的前提下,有了超过四个小时的完整睡眠。 回想起上次体检的猝死风险评估,庄迭莫名有些感慨,虔诚地闭上眼睛:“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工作就要死……” 凌溯在和他紧邻的睡眠舱躺下。 仪器开始运作的轻微嗡鸣声响起,海浪轻柔的拍打声像是由四周裹上来,外界的声音被奇妙地过滤,变得遥远模糊…… 再次睁开眼睛,庄迭已经重新来到了那幢公寓。 和模拟情境稍有区别的一点,这次他醒来的位置不在卧室,而是在盥洗室里,还正对着那面美颜效果相当不错的镜子。 庄迭忍住了打开录音笔的冲动,一只手在睡裤口袋里摸索了两下,碰到到熟悉的金属外壳,才放心地走到镜子前。 他大致理解了光头青年醒来后所提到的“限制级梦境”。 和被删减过的、用于考核的片段复制梦不同,现在他用的是员工专用睡眠舱,已经被仪器送入了真实的原版梦境中。 整个盥洗室都被不容忽视的反常寒意笼罩着,某种古怪的被窥伺感冰凉地爬在后脖颈上,像是有什么东西蛰伏在身后的黑暗里,正贪婪地注视着走进来的一切。 庄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一次的画面要限制级很多。镜子里的庄迭看起来要比现在年纪小一些,穿着某所中学的校服,校徽被一大块钢笔水的污渍盖住了,半长的碎发遮着眼睛,皮肤苍白异常。 “他”的脸上满是伤痕和淤青,衣领也不知道被谁扯得严重歪斜,镜子里眼睛的位置被血红色油漆反复涂了好几次。 庄迭举起右手,抬到眼前。 大概是受镜子里的“他”影响,庄迭现在的视野也笼罩上了一层红色,不论看哪都像是被泡进了猩红的血水。 “很明显,这不是我自己的记忆。” 庄迭没有急于离开盥洗室,他的左手还插在口袋里,慢慢转着录音笔,整理思路:“我读的高中和初中都不需要穿校服,同学们也很友好,大家和睦相处,没有打过架。” “我进入了别人的梦,大概是被梦主的记忆影响,所以对‘我’的认知产生了一些扭曲。” 庄迭一边分析,一边四下里找了找,从洗手池的角落里找到了块抹布,拧开水龙头。 他现在已经有些明白员工守则上那些条目的用意了。 至少要求两人以上结伴进入梦境,互相交流、监督和提醒,可以最大限度避免被梦主的记忆冲击,保证认知不受到干扰。 庄迭把抹布浸湿,铆足力气玩命擦镜子上的红油漆,视野果然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我入睡比别人困难,所以进入梦的节点很可能不同步……这时候的我是落单的。” 庄迭整理着目前得出的结论:“我很好欺负,所以要保护好自己。” 在刚才那场模拟梦境中也出现了这种情况,庄迭才在卧室里醒过来没多久,其他人却已经惨叫着被怪物追了一晚上。 庄迭最后用力擦了两下,把抹布洗干净放回去,正准备去找凌溯会合,余光忽然瞟见盥洗室深处。 在那片暗影里仿佛密密麻麻藏匿了无数只眼睛,在刚才的那一瞬全部睁开,正贪婪地牢牢盯着他! 异变只在一瞬间发生,定睛再看时,那里已经变回了平平无奇的阴影,可那一幕却已经不容抗拒地深深烙在了庄迭的脑海里。 低语声窸窸窣窣响起,像是在每一处阴影和地缝里源源不断地生长出来。 那些声音细碎混乱,有些尖锐细软,有些又沙哑阴森,令人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庄迭停在门口。 水龙头滴出的液体变成了绿色,灯管明灭闪烁,一团有如实质的漆黑阴影缓缓从里面的卫生间爬出来。 …… 幽森狭长的走廊里,凌溯忽然停下脚步。 宋淮民瞥见他不同寻常的神色,连忙握紧枪:“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这一轮的REM提前了,庄迭还在盥洗室。”凌溯集中精力辨别了下方向,掉头往回跑,“老宋,说好了我们两个双排,你跟过来干什么?你不是怕鬼吗?” 宋淮民是因为伤病转业退下来的老刑警,被调来配合凌溯工作,再猖狂歹毒的恶人也不怕,却总瘆得慌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一向最反感有些年轻人为了刺激跑去看鬼片,做了不能收拾的梦,又来叫他们处理。 宋淮民干咽了下,咬紧牙关:“不能放你们两个乱跑,谁知道你们能干出什么来!” 一个凌溯已经够他受的,宋淮民虽然已经快忘了上一场梦,但还模模糊糊记得庄迭身上也一定有些要命的地方:“你听我说!那个庄迭很不正常……” 宋淮民来不及再说下去,迅速闪进最近的房间。 阴风阵阵,冰冷刺骨的寒意爬上脊背。 急促的脚步声回响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腥风凄厉呼啸,浓稠的黑暗从走廊的一头铺天盖地涌向两人。 ……是藏在盥洗室七号隔间里的那个“影子”! 宋淮民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跳出来,他宁可去对付那一堆肉组成的怪物,握着枪的掌心渗出冷汗:“凌溯?” “奇怪。”凌溯还站在走廊里,半个身体已经被黑暗吞没,还在探头往走廊深处看,“它不该现在就跑得这么快啊……” 话音未落,那一团漆黑的影子已经迅速席卷而过,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脚步声越来越慢,渐渐停在门外。 宋淮民的身体有些僵硬,他不敢想外面还有什么怪物,握紧配枪,谨慎探出一点身体。 走廊里很安静,也很和平。 没有鬼。 庄迭刚拎着电锯狂追鬼影跑了大半个走廊,惊魂未定地喘着气,一头小卷毛都吓直了。 不存在的公寓(二)(可是他长得好看...) 似乎是受到这场意外插曲的影响,公寓的异变也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暂时中止。 楼梯和房间的位置不再变动,走廊也恢复寂静,只在集中注意力去听的时候,还能听见黑暗的最深处隐约传出缥缈的抽泣声。 庄迭稍微松了口气。 新手模拟局和实际操作果然相差很大。庄迭只是忍不住好奇多看了一眼,就眼睁睁看着宛如实质的浓稠黑暗从阴影里流淌出来,拉成细丝的黑气缠住了他的脚踝。 如果不是提前有所准备,彻骨的阴寒气息险些就把庄迭全身的血液冻成了冰碴。 幸好,在这种危急时刻,勇敢可靠的同事们及时找到了他。 “你们看见了吗?” 庄迭拎着电锯快步走向两人,他的胆量向来不大,平时从不敢看任何恐怖片,直到这时候心跳还有些快:“那东西好吓人。” 宋淮民:“……” “看见了。”凌溯很理解,双手扶住庄迭的肩膀,认真鼓励,“第一次是容易被吓到,你已经表现得很好了。” 宋淮民脑仁生疼,用力按了按太阳穴,看着庄迭那把电锯闪着寒光的齿刃上飘飘忽忽挂着的两缕黑影:“你们两个……” “那是盥洗室第七隔间的‘影子’,它会和你们见那团怪物轮流出来捕猎,我之前也被吓得不轻。” 凌溯没有过多逗留,把庄迭领进房间,打开顶灯:“公寓会在每次REM期发生异变,它们会在走廊里游荡……老宋,最好先进来。” 宋淮民打了个激灵,立刻闭严了嘴,快步闪身跟进房间。 白炽灯的光芒洒下来,稍微驱散了这场梦境里仿佛无处不在的阴森寒意。 庄迭注意到,这间卧室的布局和他醒来的那一间完全一致。 整张床都是朴素的九十年代风格,铁架单人床,白色床单,蓝色条纹被罩。床上用品的使用时间看起来不算很短,整体被洗得有些褪色泛黄,有不少地方都已经磨毛崩线。 猫头挂钟发出规律的秒针走动声,显示的时间是三点四十七分。 墙上画着不少涂鸦,看不出什么规律和含义,更像是小孩子用蜡笔随手乱涂的,另一面墙上整整齐齐地贴着几排泛黄的奖状,上面的字迹像是被水洇开了,已经模糊不清。 墙角立着高大的枣红色老式衣柜,衣柜门虚掩着,在灯光里投下一小片黑黢黢的阴影。 房间里看起来至少还算正常,宋淮民忍不住长呼出了一口气。他已经被吓出好几身冷汗,两条腿依然发麻,本能地远离了墙壁上有些诡异的猫头闹钟,走到床边坐下:“这是什么人的梦?” “不清楚。”凌溯反锁住卧室的门,“事实上,直到现在为止,公寓里还没有任何人被找到。” 宋淮民有些诧异:“一个都没有?” 凌溯点了点头,他正低头看着腕间的手表,又走到猫头挂钟前,来回比对着两者时间。 根据仪器探测结果,这场梦里被困住的脑电波讯号强度至少是六到七人的量。其中一名已经明确身份的迷失者是在校的高中生,女性,十六岁,到现在为止已经昏睡了两天。 像这种和家人住在一起,迷失在梦中的时长也相对较短的情况其实还好——虽说昏睡会对身体造成一定的影响,但毕竟有人照顾,也有能力进行及时的医疗监护,只要尽快被专业人员从梦中引领出来,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最危险的类型,其实是那些独居、没有每天固定联络的亲人朋友,又没有工作,不会因为迟到或者旷工被人发现异样的人。 这些人一旦迷失在梦里,除非他们能靠自己清醒,否则就可能在现实中导致极为严重的后果。 找不到人,也就意味着无法采用相对简单的方法,直接引导坠入梦中的迷失者离开梦境,回到自己的现实中。 “唯一的办法,就是调查清楚这幢公寓,彻底破解这场噩梦了。” 凌溯招了招手:“小庄,你来看这个。” 宋淮民作为副队长,已经习惯了辅助和配合凌溯,刚扶着床沿站到一半:“……你这就换搭档了吗?!” “我也不想。”凌溯有点歉疚地看着前任搭档,“可是他长得好看。” 宋淮民:“……” 庄迭抓了抓小卷毛,整理好衣领,走到凌溯正在研究的猫头挂钟前。 凌溯把戴着腕表的手抬到挂钟前。 展现在庄迭眼前的情形有些奇异,两块表各走各的,不光时间不一样,就连秒针的走动速度也并不完全一致。 “梦境的时间流速和现实经常会不同。” 凌溯给他解释:“很多时候,我们以为那是个很漫长的梦,睡醒才发现不过短短几十分钟。有时梦里觉得不过是一小会儿,现实却已经过去很久了。” 最常见的例子,就是我们每天早上告诉自己再睡十分钟,眼睛一闭一睁就消失了一个小时。 “这场梦和现实的时间流速比大概是1.5:1,差得不太多,问题不大。”凌溯提醒他,“要格外警惕那些和现实时间流速差距悬殊的梦,越是这种梦,越容易彻底迷失在里面。” 庄迭点了点头,他有点羡慕凌溯那块蒸汽朋克风格的炫酷机械表:“这是正式员工的装备吗?” 凌溯张口就答应:“是,员工福利很丰厚,入职就送全套装备大礼包,管饭包住定期体检五险一金……” “行了,别听他胡扯。”宋淮民实在听不下去,强行打断,“睡眠舱会持续不断地提醒我们现实里的时间,集中精神就能具现出来。” 在梦里造物原本就不是什么难事,与其说是造物,不如说是从记忆里搜集某件物品的全部细节。对一样东西越熟悉、印象越清晰,具现得也就越真实。 现在几人是搭档,宋淮民尽力压制着多年老刑警的职业本能,不去注意庄迭手里那台电锯:“有这个时间,不如先调查一下这件卧室,你们两个有什么发现?” 梦的主人身份虽然还不清楚,但这间卧室却并不是无迹可寻,既然是由记忆和潜意识共同生成的梦境,就应当能找到些线索。 凌溯有些遗憾,轻叹了口气,把一直特意展示出来的手表收进袖口:“梦者的心理状态很不稳定,长期处在严重的压抑和焦虑里,从梦中的怪物和这座公寓的楼梯、房间分布的频繁变动就能看出来。但相对立的,卧室表现出了矛盾的有序和条理,甚至是某种强迫的整洁。” “这种强烈的对立甚至撕扯感,还体现在很多细节里,比如整齐的奖状和凌乱的涂鸦,整洁的床铺和随便掩上的衣柜……还有里面这堆乱扔的衣服。” 凌溯一边说,一边走到衣柜前,拉开衣柜门:“老宋,你们看见的那个肉团怪物具体是什么样?” 宋淮民看见他居然就这么打开了衣柜,背后瞬间又是一激灵:“庄迭也看见了,你问我干什么?” “小庄害怕。”凌溯探头往里面看了一圈,关上衣柜门,转回身,“你们被追的时间更长,应该看得更清楚,而且……” 凌溯:“小庄呢?” 宋淮民回过神,在房间里四下看了一圈,愕然瞪大了眼睛。 门还结结实实地反锁着,宋淮民刚搜查到离门口不远的位置,可以确定没有任何人离开过。 庄迭一直蹲在墙角,上一秒还在研究自己具现出来的小天才智能手表,下一秒就凭空消失在了卧室里。 …… 似有若无的哭声像是在一瞬间变得歇斯底里,又逐渐变成了听不出内容的破碎吼叫,挟着怨念的冷风沿门缝渗进屋内。 像是有什么人正抓着蜡笔在墙上疯狂涂写,原本就扭曲的涂鸦变得更无法辨认,混乱的颜色转眼爬满墙面,也盖住了那些认不出字迹的整齐奖状。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四点整的报时结束,猫头张开血红色的大嘴,生锈的机械布谷鸟滚落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 机械鸟破碎的腹部生长出一团血肉,迅速包裹住了那一团锈蚀大半的冰冷铁皮。 不存在的公寓(三)(冷静赌一把...) 盥洗室里,一缕黑影迅速钻进了阴影深处。 庄迭站在洗手池前,第二次擦干净镜子上的红油漆,低头确认了下时间:“考虑和现实的换算,应该是四点整……这是个特殊的时间点。” 他下意识想要用录音笔记下来,想到这是在梦里,还是打开另一头的笔盖,在袖口写了行字。 猫头挂钟忽然报时的时候,庄迭正在尝试给自己的新手表换个造型,一抬头就又回到了这间盥洗室。 “我没有动,也没有随地乱捡东西吃,因为某种行为触发传送的可能性不大。” 庄迭收起录音笔,回到镜子前,仔细观察着镜中穿着弄脏的校服、满脸淤伤的少年版自己:“这次的伤和之前有变化,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庄迭沉吟着,伸出手尝试着摸了摸镜面。 指尖的触感坚硬微凉,没有特别的寒意,也没有被镜子里的“他”忽然扯进去的情况发生。和普通的镜子相比起来,其实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区别。 唯一有些特殊的地方,或许就是在镜中的那些伤口和淤青,庄迭也能感觉到明显的疼痛,仿佛它们都是真实存在的一样。 “有没有一种假设,这面镜子其实会唤醒人沉睡的记忆。我小时候其实经常挨欺负,还被关在厕所隔间里,但内心的自我保护机制让我忘掉了这些惨痛的经历,误以为我的学生时代很快乐……” 庄迭拎着电锯,仔细排查了一遍自己的记忆,排除了这种可能:“应该不会,我一直都是个很不起眼的普通学生,没有类似的心理阴影,毕业以后还被分配做了幼儿园助教。” 根据庄迭对社会新闻的滞后了解,随着心理学领域的不断发展,到2052年,许多职业都已经引入了复杂的人格模型测量机制。像教师、医生这类影响深远的职业,只有心理测量结果达标,才能顺利入职。 庄迭把抹布洗好晾回去,关上水龙头,走到盥洗室门口,向走廊里看了看。 排除了这种可能,这段记忆是属于梦本身的可能性就大幅提升。再结合凌溯的分析,梦中体现出的强烈压抑焦虑和撕扯也找到了一部分源头。 但目前所知的信息依然极为有限,不够庄迭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重新回到盥洗室,也无法解释这些恐怖怪物的成因。 “我是一个经常被人欺负的中学生,每天脸上都会有不同的伤,校服也经常被故意弄脏……这种时候,我会急迫地需要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庄迭看着镜子,里面的男孩躲在他的脸后面,瘦小单薄的身体缩在脏污的校服里。 庄迭试着代入进这场梦的思路:“四点是一个特殊的节点,为什么?” “挂钟不能区别出上下午,但假设是凌晨四点,只有住宿生才会在学校,那间卧室的布局看起来并不像学生宿舍。” “如果是下午四点……中学生,应该不会这么早吃晚饭,有可能是下午的大课间休息,或者是自由活动之类的时间。” “对我来说,这却是一场噩梦开始的时间。” “到了这个时间,就会发生一些很可怕的事,我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一个不会被其他人找到的地方。” “我很害怕,到处都是那些人的影子。我不能被抓住,被抓住就会挨打,只能拼命快跑,想办法藏起来,不能被他们发现……” 庄迭回头,看向隐藏在盥洗室深处的厕所隔间:“……我知道了。” 他大概猜到自己忽然回到这里的原因了。 …… 另一边,凌溯把宋淮民拖回走廊,用力关上了卧室的门。 只是十几秒的时间,那团血肉组成的怪物已经迅速增殖生长,占据了大半个卧室,猫头挂钟和铁架床也都被吞噬了进去。 宋淮民险些被用力关住的门拍到脸上:“锁上就行了,不用这么大力气吧!” 凌溯松开手,率先冲向走廊的另一头:“这么恐怖的怪物,我有点害怕。” 宋淮民看着他没有半点波动的脸,把话硬咽了回去,大步跟上去:“那你还在里面浪费时间?你翻床底干什么,有东西?” “没有。”凌溯摇了摇头,“以防万一,我怕小庄在底下。” 宋淮民:“……” 他到现在都没弄清凌溯为什么一定要留下庄迭,只能尽力跟上凌溯的速度,掏出配枪握在手里:“我们那组的模拟也是这样,其中一间卧室突然被怪物吞了,紧接着那个怪物就开始追我们……” “是循环类的梦境,首尾相衔,只要不彻底解决,就会一直循环同样的发展。”凌溯点了点头,“梦里的人会被困住,大概也是因为这个。” 凌溯冲进最近的盥洗室,用最快的速度里里外外搜索了一遍,又朝楼梯跑过去:“下午四点是一个关键性时间点。” 宋淮民快步跟上,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是下午,万一是凌晨呢?” “大多数时候,梦中明确出现了卧室而不是其他房间,意味着潜意识里对于休息和安全的需求没有被完全满足。” 凌溯跑到楼梯尽头,拐向这一层的盥洗室:“而我们在那间卧室里,床被收拾得很整洁,说明即使在梦里,这也不是常规的休息时间。” 凌溯逐个查看着厕所隔间:“不受公寓变异和REM期的影响,说明这个时间节点非常明确。下午四点,一般的成年人下班时间不至于卡得这么死,是这个时间上夜班?还是说是个学生……” 他还在埋头念叨,宋淮民余光瞥见外间的盥洗室,脸色骤然变了:“凌溯!” 那团怪物的速度远比模拟时更快,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也来到了这一层。 盥洗室的几根水管都已经被触手卷住,硬生生凭蛮力扯断,灯管也开始无规律地闪烁。 它似乎已经吞噬了不少房间,庞大臃肿的身躯用力挤压着墙上的瓷砖,不断有绿色汁液沿着墙壁和地面的裂缝淌出来。 他们被堵死在了里面! 宋淮民握紧手里的枪:“现在怎么办?!” “冷静,赌一把。”凌溯避开漫进里间的绿色液体,“先上个厕所。” 宋淮民:“啊?” “记得反锁。”凌溯拉开其中一间厕所隔间的门,把宋淮民塞进去,自己闪身进了另一间。 那团怪物似乎正在寻找着什么,整个盥洗室都被它吞进去,外间的灯管已经彻底熄灭,只剩下了厕所顶棚那几盏明灭不定的昏暗感应灯。 透过隔间的门缝已经可以看见蠕动着的触手,宋淮民一颗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一点一点把门闩挪进插孔。 另一边,凌溯甚至在很投入地上厕所,旁边的隔间里不断传来冲水声。 出乎宋淮民意料的,隔着一扇薄薄的厕所门,听见里面发出的动静,那团怪物竟然真的没有立刻进行下一步行动,反倒暂时守在了门外。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敲了两下另一边的隔板:“老宋,有烟吗?” “……”宋淮民压低声音:“庄迭!你怎么也在这……你怎么也跟凌溯学着乱叫?!” 庄迭蹲在另一边,老老实实改口:“副队长。” 宋淮民重重叹了口气,把攒了一肚子的问题压下去。 他是退休后被上面派来配合任务的,抓犯人在行,对这种时候的诸多情况却都没有应对经验。 凌溯有心理学专业背景,熟悉各类灵异恐怖怪谈。庄迭虽说看起来有些危险,整个人也来路不明,但现在也绝不是质疑对方的时候。 宋淮民是个老烟枪,弄出香烟和打火机都不难。他有些年没和人一起躲在厕所抽烟了,摸出一盒烟,和打火机放在一起,动作有些生疏地从隔板p;   庄迭双手接过来:“嗯嗯。” 宋淮民脑仁生疼,按着太阳穴,放轻动作凑回门板的小缝上。 不知为什么,那团怪物没有立刻就闯进来,但也没有就此离开,依然逡巡在外间的盥洗室。 …… 火机咔哒响了一声。 隔了几秒,庄迭打开了自己所在隔间的门。 宋淮民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就敢出去,连忙提起十二分精神关注着外面的动静,准备随时撞门出去救人,定睛细看时却忽然愣住。 因为角度的原因,宋淮民只能通过镜子查看庄迭的情形。 昏暗的灯光下,镜子里的庄迭看起来年龄比现在小一些,校服下的身形瘦弱单薄,皮肤有些苍白,半长的碎发遮着眼睛。 那几乎不像是庄迭了,更像是某个被无端恶意逼得无路可逃的学生,在一场噩梦里被绝望逐渐吞噬。 一瞬间,宋淮民脑海中忽然闪过了自己经手过的几起案子。 庄迭倚在七号隔间的门口。 他的姿势很放松,甚至有些悠闲。苍白的手指间夹着支烟,微偏着头眯起眼睛,打量着那团怪物。 “说了里面有人。”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听不见,耳朵聋了吗?” 不存在的公寓(四)(黑羊效应...) 盥洗室不知不觉间安静下来。 那团丑陋臃肿的怪物也反常地停下,原本已经快探进隔间的触手被庄迭指尖香烟的火星一烫,迅速缩了回去。 不知是不是宋淮民的错觉,狭窄的视野里,他竟然觉得那个怪物正畏惧着眼前这一幕,甚至开始迟疑着缓缓后退。 没有给对方太多迟疑的时间,庄迭主动走向那团怪物。 他垂着视线,眼睛被碎发遮得看不清。昏暗的灯光下,庄迭像是漫不经心地“咔哒”、“咔哒”玩着手里的打火机,明灭的火光映着半张脸。 寂静偏僻的盥洗室里,一切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怪物似乎已经因为忌惮而隐隐发僵,却依然有些不甘心。悄然蠕动着的触手远远绕开庄迭,正要伺机探向宋淮民藏着的隔间,忽然被近在咫尺的火星逼得滞在原地。 庄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蹲在它面前,指尖捻着的烟头明明灭灭,差一点就要烫在那条触手上。 像是察觉到了怪物的“视线”,庄迭也抬起头,友好地朝他一笑。 怪物瞬间扭曲起来。 像是彻底被某种深植的恐惧彻底击垮,它竟然甩脱了那条触手,庞大的身躯拼命挤压着盥洗室墙壁,组成身体的肉块不断蠕动着,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间盥洗室。 …… 庄迭松了口气,把烧剩的半支烟在积水里彻底灭掉,扔进垃圾桶,双手飞快拉开两扇厕所门:“你们看见了吗?” 凌溯用力点头:“看见了,太可怕了。” 宋淮民:“……” “我们被追了一路。”凌溯礼貌地征得了庄迭的同意,帮搭档把吓直的头发重新揉卷,“要是没你解围,就被它和厕所一起吞了。” 凌溯摸出把柳叶刀,半蹲下来,就着昏暗的灯光扒拉怪物抛下的肢体碎块:“梦里出现这种怪物,看来当事人的心理状况非常不容乐观……” “到底都怎么回事,那怪物怎么就跑了?”宋淮民现在就觉得这两个人的心理状况非常不容乐观,“庄迭,你刚才跑哪去了?怎么还换了身衣服——” 他定睛看过去,却诧异地停住话头,又来回仔细看了看庄迭和镜子。 站在两人面前的庄迭很正常,和他们意外分散之前没什么不同,可镜子里映出来的影子,却依然还是那个穿着校服的瘦弱中学生。 “你们也能看到?”庄迭指了指镜子,“这应该就是当事人。” “下午四点”是一个关键时间节点,像是一道无法逃避的诅咒,烙在当事人的潜意识里。 每到这个时间,他就会被拽进一场没有终点的噩梦。 所以他必须抢在一切发生之前,尽快逃到相对而言最安全的盥洗室。会有人到处捉他,他不敢反抗,只能躲进厕所深处,那个被当作工具间锁起来的第七个隔间里。 庄迭就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去查看厕所隔间,结果才进去没多久,就遇到了被怪物追进来的凌溯和宋淮民。 后面发生的事,三人就都已经很清楚了。 凌溯没能在那一团碎肉里找到什么线索,收好柳叶刀起身,和庄迭一起走到第七隔间外:“看起来,即使是这里,也没能成功保护我们的当事人。” 第七个隔间看起来像是保洁专用的工具间,门上挂着把已经损坏的挂锁,墙壁满是脏污。 隔间里堆满了半旧的扫帚和拖把,还有些被淘气的学生扔进去的垃圾,并没有什么明显特殊的地方。 厕所的面积原本就不算大,大概是受楼体布局的影响,第七隔间还要比其他几间小了近一半,再加上里面的杂物,给人的感觉格外压抑逼仄。 “对了,那个‘影子’一开始不就是从第七隔间跑出来的吗?”宋淮民忽然想起来,“会不会黑影其实就是做梦者本人?” 宋淮民逐渐跟上了两人的思路:“那个一团肉的怪物,其实就是欺负他的那些人,即使到了他的梦里也到处抓他……” “梦主自身的潜意识投射吗?应该不会,这场梦里梦主的意识很混沌。” 凌溯走进隔间,关上门找了找感觉:“不过相比起来,怪物就是加害方的隐喻可能性倒是很高。” 知道了那东西原来也是人,恐惧就消散了不少。宋淮民松了口气,擦净掌心的汗:“既然是人,干嘛非要弄成怪物?这样不是更吓人吗?” “因为梦境对恐惧的映射是分层的。最初级的恐惧包含着明确的对象,的确会具体到某人……但随着这种情绪逐渐侵蚀,内心就会逐渐失去直视恐惧的勇气。” 隔着门板,凌溯的说话声听起来有些发闷:“这种时候,潜意识中就只剩下了一个无法战胜的怪物。” “老宋。”凌溯打开隔间门,特意提醒他,“我们是在当事人的潜意识里,即使现实中那是人,只要这份恐惧没有消弭,它就还是怪物。” 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噩梦,当然也包括梦者本人——这场梦不能结束,当事人就会永远困在被怪物无休止追逐的恐惧里。 想起模拟梦境中亲眼见到的情形,宋淮民也不自觉捏了把冷汗,严肃下来点了点头。 已经亲身近距离领教过一次,宋淮民对那团怪物的破坏力依然印象深刻。 也是因为这个,宋淮民完全没能想到,庄迭只是靠着气势,居然就能把那团怪物吓退…… 想起刚才的情形,宋淮民心头也莫名生出些警惕,想要再细些盘问庄迭的履历:“说起来,你以前——” 宋淮民:“……” 庄迭站在墙角,他刚被凌队长没收了打火机和香烟,正把小熊睡裤的两个口袋都反掏出来给凌溯检查,并得到了一根棒棒糖作为奖励。 庄迭戴着小天才手表,正认认真真剥糖纸,循声抬头。 宋淮民问不出口,用力揉了揉额头:“……你们怎么知道那怪物不会一上来就破坏隔间?” “之前的模拟梦境里,我们被追到走廊的尽头,怪物看起来像是被火拦住了,其实不是。” 庄迭研究了一会儿那个棒棒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它吞噬房间的速度很快,可即使必须灭火,也没有立刻吞噬盥洗室,只是拧断了外间的水管,说明它对里面的隔间存在着某种畏惧。” 宋淮民有些诧异,他们一起经历了那场模拟梦境,现在回忆起来,的确和庄迭描述的情形一样,只是当时他们谁都没有注意这些细节。 宋淮民问凌溯:“你呢?” 凌溯抱着一整正在诱拐搭档的桶棒棒糖:“莽了一把,莽赢了。” 宋淮民:“……” “黑羊效应。”凌溯咳了一声,重新解释,“弱者向更弱者挥刀。面对高压时,人们习惯于把问题转移给群体里最软弱的人,用来逃避问题本身。” 绝大多数情况下,霸凌者都不是真正的强权方。 他们是加害者,但绝非不可撼动,他们只是一群从众、盲目、欺软怕硬、挥刀向更弱者的乌合之众。 “如果我没猜错,噩梦的循环就是这样开始的。” 到现在为止,庄迭的思路终于完整地连到了一起。 “被拉进梦里的人,都会像我们一样,被怪物追到同一个地方。” “只要看到盥洗室的镜子,认知就会受到梦境中潜意识的侵入和干扰,看到穿着校服的自己,最后把自己当成镜子里的人。” “如果我没有猜错,认知被影响到一定程度,再看那团怪物的时候,看到的会是人。” “在这种时候,出现了两种分支选择——躲进第七个隔间再也不出来,或者出去向对方求饶,乞求成为他们的一员。” “前者早晚会和整个盥洗室一起被吞噬,后者会被同化,成为持刀的屠夫,这个过程会一直循环。” 庄迭走到那面破碎的镜子前:“所以,我们现在一个人都找不到了。” 这些话里包含的意思太复杂,宋淮民反应了半晌,忽然醒悟,背后刷地冒出冷汗。 “你是说……”宋淮民蹙紧眉,悚然问,“那些被拉进梦里的人,我们之所以找不到,是因为他们要么成了怪物的一部分,要么变成了那个黑色的影子?!” 庄迭看向站在一旁的凌溯:“在梦里变成这样,现实里会有什么后果?” 凌溯没有立刻回答,沉吟片刻:“这里毕竟不是现实,除了昏睡以外,理论上不会对身体造成其他影响。在梦中受伤会导致精神倦怠、疲惫、可能出现可逆性的短期失忆,都可以恢复……及时解开梦境就不会有问题。” “那还不快点?”宋淮民快步朝外走,“我记得——” 他停在盥洗室门口,脸色变了变。 ……外面的一切都消失了。 这样描述或许不太确切,更加恰当的说法,是公寓仿佛忽然消失了,门外的一切都被浓稠得仿佛化不开的血雾严严实实包裹了起来。 他们所在的这间盥洗室,居然像是独立出来,就这样突兀地漂浮在了这团血色的浓雾里一样。 门开着,外面暂时没发现怪物,路线也大致记得。 要不要就这样迈出去? 宋淮民扶着门框,不自觉地吞咽了下,看向同样停在门口沉吟的凌溯。 虽然楼梯和房间的位置会不断变动,但单层楼内的布局总还算稳定。 他们要离开这里,哪怕无法在雾中查看四周,凭借记忆摸索着找出一个房间暂作修整,其实也并不算困难。 但不知为什么,这团浓雾里像是充斥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恐惧,仿佛只要敢迈出去,就会瞬间坠进一片永不见底的深渊…… 凌溯的神色也同样显出些严肃,他没有立刻出门查看,把从庄迭手里没收的大半包烟往门外扔出去。 在他们眼前的是格外诡异的一幕——那包烟被血雾迅速裹住,又一点一点融化,终于也变成了血雾的一部分。 不存在的公寓(五)(不是说了衣服脏了要好好...) “看。”凌溯回过头,告诫身后的庄迭,“吸烟有害健康。” 宋淮民:“……” 庄迭认真点头,在袖口上写了两笔。 保险起见,庄迭一直站得离门很远,透过凌溯肩膀往外瞄了两眼:“这大概就是第三种选择的发展了。” 他们既没有始终躲在隔间里,也没选择与那团怪物同化,梦境原本的循环也由此被打破。 只是这样的影响就是公寓消失,他们暂时被困在了漂浮的盥洗室里,一时还无法判断这条新支线会通向什么样的结局。 “的确。”凌溯赞同,“在当事人的潜意识里,原本大概也不包含这种选择。” “卧室可以解读成对学校生活的抗拒和逃避,被胡乱涂鸦盖住的奖状应该也是在表达这一点:表现良好、得到奖励和表扬,在这件事里其实毫无帮助。” 凌溯走到庄迭身后,一起研究镜子里的影像:“有办法把让他校服脱下来吗?” 庄迭摇了摇头:“不行,我试过做脱衣服的动作,他没有反应。” 虽然名义上是他的影子,但镜子里的男孩并不能和他每个动作都同步。 在第二次被抓回盥洗室的时候,庄迭就从头到尾试了一遍,在尝试到金鸡独立和大鹏展翅时,镜子里的画面放弃了对他的模仿。 “有没有可能,梦的主人现在就被关在这面镜子里?”宋淮民忽然冒出一个新想法。 “醒醒,老宋。”凌溯拍了拍他的肩,“这又不是恐怖片。” 凌溯一边提醒他,一边找了根断裂的水管,挑起地上又开始蠕动的怪物触手冲进厕所。 宋淮民心情有些复杂,按着胃牢牢闭上嘴。 凌溯不断按着冲水键,他的声音被水声盖得断断续续:“就算躲也该躲在卧室,对当事人来说,卧室显然要更加安全。” 毕竟学校总会放学,只要撑到放学就能回家,就意味着又熬过了一天。 残酷的是,这种逃避毕竟是暂时的——第二天只要回到学校,依然会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浑身上下也被弄得一团糟。 而下午四点一到,就又会掉进新的噩梦里。 “卧室整洁到了有洁癖的地步,应该不是他自己收拾的,不然他也不会穿着被弄成这样的校服……” 庄迭对着镜子,仔细研究着身上的校服,试图看清被那团墨水盖住的校徽:“会是他的父母吗?” “很有可能。”凌溯回答,“要求严格、过度干涉,有轻微洁癖的父母——他在梦里的卧室墙上乱画,还弄乱了自己的衣柜,也可以理解成某种对抗和情绪的发泄。” 凌溯停止了冲水,从隔间里走出来:“卧室是他最后的避难所,所以会在这场梦中频繁出现,用来对抗盥洗室代表的压抑恐惧。” 这些都不难分析得出,但还有件事,凌溯依然怎么都想不通:“怪物被吓走,盥洗室理论上就也变得安全了,这里继续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等一下。”宋淮民忍不住打断他们两个,“比起这个,是不是应该先研究公寓去哪了?我们就在雾里飘着吗?” 庄迭揉了揉眼睛,从镜子前起身。 校徽被墨水遮得严严实实,即使盯镜子盯得得两眼发酸,也依旧无济于事。 庄迭有点犹豫要不要教镜子里的影子洗衣服:“本来就没有公寓。” 宋淮民有些错愕:“什么?” “你们那场模拟,用电锯去切天花板,锯片会从地板里钻出来,说明楼层的概念是不存在的。楼梯通向的终点不断变动,也就意味着楼梯根本没有实际意义。” 凌溯走过来解释:“其实还有很多细节暗示,走廊和盥洗室的地面用的是同样的瓷砖,楼梯和卧室的衣柜材料一样。走廊的地面破裂会溢出绿色液体,和卫生间水龙头滴出的一样……” 家中的卧室和学校的盥洗室原本就不会出现在一起,现在看来,这场梦并不是在拼接场景,也没有把它们凝缩进一幢公寓里。 所谓的新场景,其实都是已有场景的不断重复和变形。 宋淮民认真听了半天:“翻译成人话呢?” “……”凌溯:“这座公寓是被活生生跑出来的。” 被扯进梦里的人看见怪物,第一反应当然是尽全力逃跑。 过于强烈的情绪和意愿反向影响了梦境,利用梦中的各种“材料”拼凑出了走廊、楼梯和新房间。 困在梦中的人越是疯狂逃命,就越会生成新地图,这幢“公寓”变得越来越混乱复杂——而公寓越混乱、越复杂,逃出去的难度就变得越来越大,只能更拼命地逃下去。 “意外的很有隐喻效果。” 凌溯被自己的解释打动了,摸着下巴沉吟:“拼尽力气也想要逃离的恐惧,居然是自己亲手建成的围城……” 宋淮民有点想踹他一脚,碍于还有准员工在,硬生生把腿按住:“照这么说,我们和厕所一起在雾里飘着倒是正确发展了?” 凌溯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 庄迭的反其道而行逼退了怪物,也在某种程度上结束了这个噩梦循环的一部分。 他们现在所看到的一切,反而更接近这场梦开始时的样子。 “这不是好事吗?”宋淮民追问,“接下来该怎么做?” 凌溯实话实说:“不知道,我只擅长心理学和恐怖灵异部分,不擅长解密推理,所以我们需要一位聪明机智勇敢好看的新员工……” 他忽然反应过来这话不大合适,有些歉意地看向宋淮民:“抱歉,老宋,没有说你不聪明不机智不勇敢不好看的意思。” “我知道!不用特意强调一遍!”宋淮民脑仁嗡嗡疼,“庄迭呢?又丢了?” “我在这。”庄迭的声音从里侧隔间传出来,“出了点状况,你们来看。” 两人对视一眼,连忙循声快步过去。 庄迭在第七隔间里面。 他原本是想进来找点洗衣粉或是洗涤灵,看看能不能忽悠镜子里的影子,让他和自己学洗衣服。 等想要出去的时候,庄迭才忽然发现,这个隔间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被锁死了。 庄迭试着推了推门:“有人锁过门吗?” 宋淮民快步过去,用力拽了两下门,脸色微微变了。 他和凌溯一直待在外面,可以确保没有人进出——可现在这扇门却严严实实关着,原本早已损坏的半旧挂锁也变成了崭新的,牢牢扣在锁孔上! 这里明明没有窗户,却不知从哪冒出尖细的风声。风声越来越响,最后竟然像是呼啸在这间盥洗室里,撞得隔间门砰砰作响。 这样诡异的情形也勾起了一丝凉意,悄然攀上每个人的后背。 宋淮民摸出枪,利落上膛:“离门远点,别乱动!” 庄迭尽力向后退到角落,仔细观察着这个狭小的隔间。 因为在一排的厕所最边上,第七隔间其实只有右边和其他隔间的用料一样,左侧和背后的两面则直接依托楼体本身,是和水泥一起垒砌成的砖墙。 顶棚的灯光原本就昏暗,几乎照不到这个角落。再加上格外逼仄的空间,像是有巨大的阴影当头投落下来,轻易就能逼出人本能的恐惧。 …… 不知过了多久,庄迭才忽然意识到,隔间外的声音仿佛消失了。 他隐约记得自己听见了两声枪响,但门依然打不开,看起来这扇门是以某种无法靠物理手段解决的方式锁住的。 虽然情形有些棘手,但新同事们还在外面,应该会想办法…… 庄迭停下思路,轻轻抬了下眉。 自己的新同事……是谁来着? 自己又是谁?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被弄脏的校服,还有手臂上的伤痕和淤青。 一股强烈的、无法抗拒的绝望情绪包裹了他,他记不清任何以前发生的事,只知道自己躲在厕所里,门不知道被谁从外面锁上了。 现在已经放学很久了,天色彻底黑下来,盥洗室里空空荡荡,只能听见凄厉的风声。 那些人一直不敢追进这间盥洗室,是因为这里曾经出过人命,有人从第七隔间的窗户跳了下去,后来学校里就一直传说这里闹鬼……所以每次他都往这跑。 他也害怕,也从来不敢在这多待,熬到那些人离开就会偷偷逃出去。 可今天这扇门却被从外面锁住了! 马上就要到晚上了,风声听起来越来越像鬼叫,到处都好像有人说话,到处都有人在笑和哭。 没顶的绝望和恐惧彻底吞噬了他,不会有人来救他了,他已经再也坚持不住。 疲倦和饥饿一起耗干了他的体力,他蜷缩在角落里,眼皮越来越沉,只剩下越来越浓重和强烈的睡意…… 庄迭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睡裤站起身。 在梦里落单的确很危险,只差一点,他就要被这场梦的自我认知入侵,被同化成梦中的“我”了。 只可惜,最后还是稍微出了一点纰漏。 “我严重失眠,睡不着觉,小弟弟。” 庄迭拨开扫帚堆,后退两步,抬腿一脚用力踹在了隔间门上。 整个隔间轰地一声巨响。 庄迭咬着棒棒糖棍,捡起一袋洗衣粉,和蔼地推开歪歪扭扭掉下来的门:“不是说了,衣服脏了要好好洗干净吗?” 不存在的公寓(六)(他和小朋友们相处得一定很...) 始终呜呜作响的风声停了。 隔间门外,宋淮民也已经发现子弹对那把诡异的锁不起作用,正急得额头冒汗,冷不防被这一声巨响震了个正着。 庄迭原本打算沉稳地推门出来,但开到一半,整扇门就不争气地彻底脱落,让他不得不抱着门走了两步:“副队长。” 宋淮民不知道该说什么,心情复杂地接过他手里的门。 “之前的推论是对的,盥洗室里的恐惧还没有结束,或者说这其实才是被藏起来的核心恐惧……”庄迭说到一半,忽然发现可以一起讨论的搭档不见了,“人呢?” “在这。”隔间上方有人答应了一声。 已经摇摇欲坠的隔板吱呀响了几声,靠近房顶的空隙里探出一只手:“有什么新发现?” “凌溯!!”宋淮民找地方放好门板,全无防备地抬起头,刚稳定下来的血压就又受到了新刺激,“你什么时候上去的……你爬那上边去干什么?!” “探索一下可能被忽略的细节部分。”凌溯从六号隔间的隔板缝隙里爬出来,跳到地上,从容地拍着身上蹭到的灰,“不太顺利。” 他原本是想尝试能不能从旁边的隔间翻过去,但从那扇门被锁上的一刻起,七号隔间就仿佛成了一个完全独立出来的空间。 没有任何办法能进去,直到里面的人自愿出来为止。 凌溯快步走到庄迭面前,仔细看了看他:“怎么样,有新发现?” 庄迭点了点头:“还得借一件外套。” 凌溯很好说话,直接脱下外套递给庄迭:“有点弄脏了,要紧吗?” “正好。”庄迭接过来,“我找到了一袋洗衣粉。” 他是被带薪幸福睡觉的广告骗来的,准备得不如凌溯两人充分,只穿了一套最喜欢的睡衣。 虽然自己的教学计划不太顺利,但庄迭有理由怀疑,镜子不肯跟他学洗衣服,是因为他只是凭空做了脱衣服的动作,效果还不够真实。 “大概是校园怪谈之类的传言,曾经有人从第七隔间跳楼,加上这个盥洗室的位置偏僻,总能听见诡异的风声,后来就慢慢有了闹鬼的说法。” 庄迭套上从凌溯那借来的外套,拉好拉链,拎着那袋洗衣粉走回镜子前:“学生们年纪小,还是比较容易相信这些……加上环境气氛的烘托,即使是那些虚张声势欺负人的家伙,心里多少也会有些忌惮。” 或许是某一次被追得走投无路,躲进了这个隔间里,却意外发现那些人居然不敢进来,只是在外面乱骂一气就走了。 这种事情连续发生了好几次,因为有着闹鬼的传闻,这个隔间就成了最后的避难所。 ……只可惜,对鬼怪之类的忌惮终归是会因为频繁接触而减弱的。 那些人守在门外的时间越来越长,在这种漫长的煎熬里,要么选择加入对方,一起变成怪物,要么一直躲下去,变成不敢见光的黑影。 “躲下去的两个分支,我们已经知道了。” 庄迭简单总结了一遍:“第三种情况,因为侥幸或是其他的原因,一直熬到了怪物退走,就会出现下一阶段的关键事件。” ——那些人终于厌烦了这种胆小鬼游戏,决定再换个新的。 有人带来了一把新锁。 “于是在某一天,我们的当事人在熬到那些人离开以后,才突然发现自己也出不去了。”凌溯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那些人把他锁在了隔间里。” 宋淮民听得眉头越皱越紧:“这种行为已经构成人身伤害了,他们这么干,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有目的,或许有一个所谓的‘借口’,但也已经不重要了。”凌溯摇了摇头,“比起弄清这一点,还有更重要的事……” 到目前为止,盥洗室依然存在的原因已经找到了。 怪物虽然已经被吓得离开,但恐惧却依然存在。整场梦境中隐藏的核心恐惧,其实恰恰是在怪物离开后,被反锁在盥洗室的第七个隔间内。 或许这只是一场恶劣过头的玩笑,或许那些人还打算第二天来开锁。但在濒临崩溃的致命焦虑下,被锁在隔间里的这一个晚上,已经足以让此前累积的恐惧彻底失控。 …… 庄迭还在镜子前洗衣服。 在他把“穿上外套——拉开拉链——脱下衣服”这一套流程重复到第三十九次时,镜子里的影子终于勉强模仿了他的动作。 庄迭咬着棒棒糖棍,一只脚踩在洗手池的废墟上,袖子撸到手肘,电锯竖在身边。 确认学生已经跟上进度,他正耐心进行下一步的指导:把洗衣粉倒在衣服上,打开水龙头,泡水搓洗。 镜子的动作稍有不配合,就会被他和蔼地看上一眼,只能低头玩命地洗着弄脏的校服。 “庄迭说他原来的工作是幼儿园助教?”看着眼前温馨的一幕,凌溯的语气也不觉温柔下来,“看来他和小朋友们相处得一定很好。” 宋淮民看着凌溯那件已经被洗秃噜线的外套:“……” 虽然不是灵魂被关在镜子里之类的鬼片,但在某种程度上,镜中影像的状态依然可以反应梦的主人的情绪状态。 深更半夜、盥洗室闹鬼、不得不跟着拿电锯的怪人在洗手池洗衣服,镜子里的影子已经出现了轻微的扭曲变形。 宋淮民甚至已经开始担忧镜子:“这样不好吧?万一他情绪突然崩溃怎么办?” 了解前情后,宋淮民其实并不赞同再对梦的主人进行压榨和逼迫——只是梦境已经扭曲到这种程度,做梦者的意识无疑已经彻底混乱,很难再进行理性的交谈,所以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更何况,庄迭只是在亲切地身体力行地教镜子洗衣服,这种行为也很难被定义成压榨和逼迫…… 宋淮民很难放心庄迭的人身安全,还想再劝凌溯管一管,余光无意中扫到盥洗室门外,却忽然瞪圆了眼睛。 原本浓稠得仿佛化不开的血色浓雾,颜色居然比之前淡了不少,甚至还在慢慢消退! “这些雾是情绪的具象化。”凌溯解释,“大量重复性的、需要集中注意力完成的、较容易收获成就感的活动,原本就是心理治疗中缓解压力的常用手段之一。” 不论梦的主人是否自愿,在他不得不跟着庄迭的动作洗衣服的同时,注意的内容其实就已经开始发生转移。 倒洗衣粉倒的不够多会被看,搓洗得不够认真会被看,洗的效果不够好也会被看…… 在庄迭和蔼的注视下,把校服洗干净,已经逐渐成了比厕所闹鬼更要紧的事。 看着镜子里被揉搓得满是泡沫的校服,庄迭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给镜子画了朵小红花,又拧开水龙头,继续下一步的教程。 …… 随着气氛和谐的教学互动有条不紊进行,镜子里的那件校服竟然真的一点点被洗干净,慢慢露出了原本的底色。 盥洗室外的雾也越来越淡,终于变得再难以看得清楚。 宋淮民刚想松口气,却发现脚下的瓷砖地面忽然开始摇晃。 “老宋,小心点。”凌溯拉了他一把,“这个场景也要崩塌了。” 盥洗室是恐惧的具象化投射,随着梦中注意力的转移,已经不再有那样强烈的恐惧感来继续维持这个场景。 凌溯简单解释了两句,仿佛是应着他的话,一大块瓷砖突然碎裂,烟尘瞬间升腾弥漫。 狰狞蠕动着的庞大轮廓在烟尘中显现。 没想到竟然又看见了那些怪物,宋淮民下意识要掏枪,却被一旁的凌溯按住手臂。 眼前的景象离奇而诡异。 破碎的瓷砖缝隙里钻出漆黑的影子,丝丝缕缕的黑气裹住满地废墟,在烟尘中扭曲变形,成为丑陋臃肿的血红色怪物。 绿色的汁液不断喷溅,龟裂的纹路爬满怪物的身体,那些肉块不断嘶吼挣扎着,竟然又变成了脏污的墙壁和瓷砖。 无序地混乱转换中,盥洗室也在不断拆解变形。 他们忽然像是回到了那间卧室,下一刻又仿佛躲在衣柜里,紧接着又被拉扯成狭长的走廊,被压进狭窄的楼梯格子…… “梦的凝缩。” 凌溯的脸也随着瓷砖一起碎裂,下一刻又重新变得完整:“去掉润饰,所有恐惧的对象被直接凝缩在一起,这才是这场梦的本质……” 一切骤然归于寂静。 空旷死寂的、仿佛永远不会发生变化的深灰色空间中,数不清的第七隔间连在一起,变成了一道长廊。 凌溯和宋淮民被推向通道的出口,热心教小朋友洗衣服的庄迭却被留在了梦的一端。 纠缠着的黑影和肉团怪物砌成了隔间的墙壁,血色油漆涂得到处都是,恐惧彻底弥合凝缩进一个意象,逼仄得仿佛随时都能择人而噬。 庄迭忽然发现,那两轮不论在哪个窗户都能看见的血红色月亮,原来是一双双眼睛。 无数眼睛漂浮着,注视着,正在等待他最后的选择。 不存在的公寓(七)(你看看人家庄迭...) 庄迭试着向前走了一步。 脚下的触感冰冷滑腻,似乎一不小心就可能滑倒。他又继续走了两步,在快要通过第一个隔间时,不得不停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地面竟然也变成了纠缠的黑影和肉块。那些混合物缓慢蠕动着,攀缠住庄迭的脚踝,让他一直在向下缓慢陷落。 按照目前的下陷速度来看,如果庄迭选择继续向前走,恐怕到不了这条长廊的一半,就会被地面完全吞没。 …… 与此同时,在长廊的另一头,正要回去的宋淮民也被凌溯拉住。 由于是从梦境的尽头向回折返,异变并没有发生,宋淮民踩着的地面依然是坚硬的瓷砖。 可当他被凌溯拉着后退时,脚下的地面也同样发生了变化。 通道尽头陷落的速度甚至比庄迭所在那一端更快,宋淮民只是退了两步,就再无法动弹,双腿从膝盖往下都被牢牢缠住。 凌溯的力道比地上的怪物更强横,硬生生把宋淮民拖出来,两人一起回到了初始位置。 宋淮民踉跄着站稳,看向庄迭的方向,心中也沉下来。 ……到这一步,最后一幕的“规则”已经很明显了。 可以通过这条长廊回到梦境中,可一旦想要从噩梦里离开,就会被强制着拖住脚步,直到彻底陷落,和那些怪物融为一体。 他们两人正站在潜意识的边缘,梦境已经崩塌解离,无法再维持完整的“梦域”,边界也随之消失。只要放弃折返,再唤醒个人锚点,就能顺利脱离这场梦境。 可放弃折返,也就意味着要把庄迭一个人留在梦里。 “老宋,你先回去。” 凌溯单手扶着他,视线落在通道的另一端:“找一个因为校园暴力休学的男孩,给他提供社会保护,把调查结果告知他的家长。学校是……” 盥洗室场景崩塌前,那件被洗干净的校服曾经出现在镜中过,只是一晃就碎成了无数碎片。 凌溯停下来,在脑海里重新拼起那些破碎的画面:“Z市第三中学。” 宋淮民皱紧眉:“开什么玩笑,把你们两个扔在这,我一个人回去?” 凌溯仔细观察着那些无处不在的眼睛,正在沉吟,想也没想顺口回答:“比起留在这,你还是先回去更有帮助……” 他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诚恳解释:“抱歉,老宋,我不是说你留在这里——” “不用强调了!”宋淮民强行打断,“找到他以后呢,我都要干什么?” “帮帮他。”凌溯说。 宋淮民已经拿出笔记本,闻言停下记录,抬头看了凌溯一眼。 “双保险,万一这次脱离失败,梦者的情绪和心理状态越稳定,我们再尝试脱离的机会就越高。” 凌溯想了想,又解释道:“他失控的恐惧,你应该都清楚了,剩下心结应该就在这里……绝望。” “逃不出去的绝望,想逃跑就会陷下去,越挣扎陷得越深。” 凌溯看着那条吞噬人的隔间长廊:“黑影和怪物合作了。黑羊效应中有三类角色,无助的黑羊、持刀的屠夫、冷漠的白羊——即使被堵在隔间里变成了影子,只要能找到其他的黑羊,就会选择沉默旁观,以免再次变成受害者。” “一旦这种局面形成,‘黑羊’被选出来,就很难被再次打破。”凌溯提醒,“需要相关的社会帮助介入和干预,否则以后还可能会不断发生类似的事件。” 宋淮民没有立刻开口,低头记了几行,才又问他:“你准备怎么做?” 凌溯活动了下手腕和脚踝,原地做了两个立定跳远的准备动作。 宋淮民:“?” 他忙收起笔记本,一把扯住了凌溯:“就算现在的局面不太乐观,也不至于这么想不开吧?你看看人家庄迭……” 宋淮民一边说,一边抬头看了一眼对面。 庄迭没有继续尝试离开,已经退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他正站在长廊遥远的另一端,一边活动身体,一边用力做着扩胸和展臂运动。 宋淮民:“……” 和整体气氛过于格格不入,宋淮民也忍不住觉得自己应该先走:“你们两个要干什么,就在这热身,等下一个下午四点钟轮回重开吗?” 梦境已经崩塌,维持梦境的强烈情绪也在洗衣服的课余活动中逐渐淡化,下一场轮回究竟会不会发生都还无法确定。 如果不能顺利离开,谁也不能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宋淮民实在想不通这两个人打算做什么,看着另一边正在废墟里翻找,已经拖出一根断裂水管的庄迭:“你立定跳远过去,他撑杆跳回来?” “……也是一种方案。”凌溯挽起袖口,“如果这次没成功,下次我们就试试这个。” 凌溯一边说,已经一边从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如同血月的红色眼睛里挑出了其中一对。 锁定好目标后,凌溯又向前走了几步,仔细丈量着距离。 “别乱动!太危险了,掉下去怎么办?”宋淮民终于看出他的打算,“你打算跳过去?!” “对,那双眼睛和其他的有细微的区别,我之前就注意到了,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凌溯点了点头:“就在刚才,我终于想起来,这是卧室那台猫头挂钟的眼睛。” 每次整点报时,挂钟的绿色猫眼也会亮起红光。 这时候,它会张开嘴,把那个破烂的机械鸟吐出来。 “我一直在想,卧室代表保护,意味着他对安全和休息的渴望。”凌溯道,“可为什么每次轮回开启,作为肉团怪物核心的机械鸟最先出现的地点都是卧室?” 宋淮民还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确实……为什么?” “还只是个假设,真相要靠你们回去调查才知道了。”凌溯向后退了两步,做好助跑的准备,“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他在潜意识里,依然很想做到的一件事……” 他快跑了几步,脚下骤然发力,跳进了那一片深灰色的空间里。 …… 另一端,看到凌溯采取的行动,庄迭也终于松了口气。 他已经热好了身,弯腰捡起那根断裂的水管,试着掂了掂,然后直接拎在了手里。 现在已经没有不限电的吹风机专用插座,电锯不能通电,暂时派不上用场。还好盥洗室没有彻底崩塌干净,依然能找到一些趁手的小道具。 “想看我怎么选……是崩溃、逃跑还是留下睡觉吗?” 庄迭还是第一次正式进别人的梦作客,也不清楚自己说话对方是不是能听到,索性也不等有没有反应,一个人继续念叨:“想象力有限啊小朋友,就只有这么几个选项,是不是太少了?” 庄迭拎着水管,重新走向漂浮的隔间,发现有靠近的触手就一水管戳下去。 他只是个普通的幼儿园助教,准头毕竟有限,但宛如叉鱼般的豪放气势依然让地面的怪物有些忌惮,蠕动着试图躲开。 趁着这个机会,庄迭两步迈到了隔间中间。 这个由黑影和血肉组成的“第七隔间”,乍一看上去依然是原本的样子,漆黑压抑、阴风阵阵,四面墙冰冷厚重,仿佛永远都不可能逃得出去。 庄迭自言自语:“怪谈里说,有人在第七隔间跳楼了,所以有传言说会闹鬼。门被从外面锁上了,你怎么都逃不出去……” 庄迭举起水管,敲了两下墙壁。 根据凌溯的分析,这场梦的主人已经无法维持自身的理性,换句话说,对方和他们一样,也被困在了这场梦里。 这些因为情绪而崩坏的记忆碎片,已经陷入了毫无章法的混乱,连做梦的人也无从分辨真假,只能一直被裹挟在其中。 于是,整件事里一个最显眼的漏洞竟然始终没有被察觉。 “我一直很奇怪。”庄迭问,“既然是跳楼,总该有个窗户吧?” 随着这句话,整个空间都像是跟着微微颤动了下。 “你自己也忘了,是不是?”庄迭问。 在那场模拟梦境中,庄迭曾经在走廊里砸碎过一次窗户,那是梦境的“锚点”。 这座公寓并不存在,它的一切都是利用原有梦境的素材搭建的。也就是说,走廊那扇隐藏在墙内的窗户,一定就存在于这场梦中,藏在某个还没被注意到的角落。 “你不是故意忘记的。”庄迭站在隔间里,“那次事件之后,当时的强烈恐惧就一直纠缠着你,怎么都逃不出来。” “在梦里,那个隔间变得越来越恐怖,绝望也越来越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发现你已经快分不清自己是做梦还是醒着……” 庄迭不断用水管敲击墙壁,分辨着每次的声音:“你几乎要忘了隔间里还有一扇窗户,那扇窗户被绝望砌死了。” 人类经常会被记忆欺骗,反复的回忆导致记忆一次又一次被重新加工,最终连自己都相信了那就是真相。 没有希望,逃不出去,反抗不被允许,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功……这些观念被环境不断强化,甚至让受害者逐渐开始相信,这原本就是自己真实的想法。 “可潜意识还记得。”庄迭说,“这儿有一扇窗户。” 玻璃被凿碎的清脆声音,陡然炸响在几乎静止的空间里。 怪物扭曲着凄厉嚎叫起来。 猫头挂钟忽然响起刺耳的报时声,机械鸟滚落出来,却被一只手稳稳接住。 凌溯站在被灰雾隐没的卧室,他朝庄迭笑了笑,将机械鸟一把塞回猫头挂钟的嘴里,趁机把柳叶刀也送进去,彻底捣毁了挂钟的报时机关。 “这儿也有一扇,这儿还有,这里,这里……” 庄迭径直向前走。 不断有黑影牵扯着血肉纠缠上来,他却像是毫不在意,大步跨向下一个隔间。 他拎着水管,用力凿穿每个隔间的窗户。 明亮的阳光穿透灰雾,射在怪物狰狞丑陋的身体上,占满了每一个装满了绝望的“第七隔间”。 第十一章(只要入职就给分房子...) 四周的景象肉眼可见地出现了变化。 庄迭顺利到达了长廊的另一端,他已经很久没一口气砸过这么多玻璃,还有些意犹未尽,活动着手腕仔细回味:“这个工作的解压效果非常显著……” 他此刻已经站在梦境的尽头,整个梦域正在崩塌,越来越多的光亮沿着裂隙渗进来。 和上一次的视觉效果不同,这一次,庄迭眼前的一切像是一块巨大的玻璃屏幕,画面随着背景一起碎裂开,每一块碎片又折射出更多的画面。 那些画面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无数不断变幻着内容的画面碎片折射着光线,像是一个最后一次转动的神秘万花筒。 不带感情的机械合成音在庄迭耳边响起。 “检测到1872号梦域危机已成功解除,即将进入员工常规唤醒流程。” “解救人数:7人(含梦主),完成度:圆满。” “检测到新员工入职,人格模型档案已建立,测评结果仅用于工作能力相关评估。” “获得奖励点:12840点。” “首次完成任务福利:三次抽奖机会。” “任务贡献值超过50%,获得附加福利:300单位专属空白梦域。” …… 庄迭忽然察觉到一股强劲的吸力。 他像是被强行拉出了当下所在的空间,周围的一切都在迅速变幻,无数画面飞快闪动,又立刻被新的画面取代,这些画面越来越遥远模糊,最终变成格外渺远磅礴的浩荡光流…… 等到再次恢复平静,庄迭已经站在了一片空白的立方体空间里。 这片空间内完全安静,除了一块仿佛投影在半空中的虚拟屏幕,里面就不再有任何东西。 庄迭从一头走到另一头,根据每步的长度大致估量了一遍,在心里算了算,发现这片空间大概有三百个平方。 再结合刚才听到的机械音,这多半就是那个“300单位空白梦域”了。 “是在暗示我,只要入职就给分房子吗?” 庄迭走到那块虚拟屏幕前,伸手试着碰了碰,忽然察觉到一片无形的波动悄然散开。 与此同时,他的意识中也浮起某种格外奇异的感觉,仿佛忽然对这片空间的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与此同时,虚拟屏幕上也跳出通知弹窗。 【个人梦纹录入成功,请设置锚点。】 【相关提示:锚点请尽量选取具有您印象深刻的个人专属物品,在误入他人梦境,且梦境并未封闭时,它可以立即将您拉回自己的梦中。】 庄迭稍一犹豫,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了录音笔。 屏幕上方投下探测光束,对他手中的录音笔进行了仔细全面的扫描,虚拟屏幕上逐渐出现和实物完全相同的3D影像,正在缓缓旋转。 庄迭试着摁了两下,发现录音笔已经恢复了录音功能。 “在外面的睡眠舱里,我的录音笔应该也同时被捕捉扫描了……仪器可以捕捉到所有细节,效率比人脑更高,所以录音笔的功能也恢复了。” 终于可以和录音笔说话,庄迭长舒了口气,飞快按下录音键:“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四只羊……”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过奇怪,他已经忍了一整场梦没有数羊,整个人都难受得不行:“二十七只羊,这里应该可以被理解成存档点。” 庄迭一边低声念叨,一边研究着规则:“守则上强调,只有回到自己的梦境才能睁眼,说明在别人的梦里醒来会导致某种非常严重的后果,三十二只羊。” “梦域就是封闭的完整梦境,这时候我自己的锚点不再起效,但只要没有彻底封闭,就可以靠触发锚点把我拉回来。” “锚点就是超链接,四十六只羊。” “个人梦纹应该和指纹锁差不多,录入以后,五十只羊,这个空间就是我一个人的了……以后每次只有回到这里,我才能起床。” “也就是说,我现在是安全的。” 大致弄清了目前的情况,庄迭也终于放心,找了个墙角蹲下一气呵成流畅数完一千只羊,神清气爽地回到虚拟屏幕前。 他隐约记得,自己作为新员工,似乎还被奖励了三次抽奖机会。 在现实世界里,庄迭很少参加抽奖之类的活动,也不玩这类游戏——倒不是完全没兴趣。主要是他当初攒的小金库一大半都拿去治失眠了,后来破罐子破摔地放弃治疗,剩下的钱还要维持生活,也没有拿来挥霍着抽卡玩的余地。 庄迭在屏幕上找了找,点开宛如公司年会般的全彩页面,找到了抽奖选项。 虽然还不清楚奖品都有什么,但这种白给的机会,又不一定能卖给其他同事换钱,不抽白不抽…… 屏幕上的内容以一种无法看清的速度飞快闪动,最终停在了【装扮】类别上。 【肝胆相照的披风。】 光束再度投下来,这次是以一种如同意识形态3D打印的炫酷技术,把奖品直接投放到了庄迭的面前。 出现在庄迭眼前的是一件白色带兜帽的披风,虽然造型简洁,但细节都被处理得非常精致,银线镶边,领口的搭扣泛着冷酷的金属光泽。 “为什么是肝胆相照,有什么用意吗?” 庄迭看着屏幕,拿过披风穿在身上,自己给自己配着音效摆了两个炫酷的出场POSE,无意识低了下头:“……” 形容词用得很准确。 他现在不止肝胆相照,连整个胸膛和腹部的皮肤都是透明的,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每个器官正在体内勤勤恳恳地运作。 久病成医,跑的医院多了,庄迭也能看出自己的心跳已经不大正常,属于会在体检后得到医生的严厉警告的那种“再不注意休息就必须住院休养”的病人。 “看来如果不接受这份工作,我还真是会有生命危险。” 庄迭一边念叨,一边试着把披风脱下来。 只要披风彻底离开身体,他身上的变化就立刻消失,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庄迭玩心大起,没完没了地穿了又脱脱了又穿,一直到玩够了才意犹未尽地把披风脱下来叠好,又用掉了剩下的两次抽奖机会。 这次得到的两项奖品是“什么也看不见的落地窗”和“徒有其表的门”。庄迭非常满意自己的手气,指挥着光束把门安到一面墙上,又把落地窗安到另一边:“很完美,这就很像一个家了。” 在还有电视机用来看新闻的时候,庄迭曾经看到过几次不要沉迷全息游戏的公益提醒,现在看来,这种提醒的确不无道理。 只要挥挥手、稍微动一动脑,就能弄出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这种感觉的确非常容易让人上瘾。 根据虚拟屏幕角落里的时间提示,他已经在睡眠舱里停留了八个小时,过于明显的饥饿感由现实投射进梦境中。如果现在再穿上那件肝胆相照的披风,多半可以给小朋友们提供一场寓教于乐的“肚子为什么会咕咕叫”的完美科教短片。 最后享受了几秒自己空旷的三百平米豪宅,庄迭留恋地叹了口气,选择了退出工作模式。 虚拟屏幕上的倒计时结束,四周忽然变成无数条交错的维度线,下一刻,他便坠入了一大片失重的黑暗…… …… 再次醒来,庄迭已经回到了现实中的睡眠舱。 这一觉睡得很好,他像是做了一场格外漫长的梦,身体被懒洋洋的疲惫舒适裹着,一时间居然有些不想立刻就坐起来。 一只苍白的手掀开了睡眠舱盖。 外面的光线有些昏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宛如鬼故事主播的嗓音低低飘进来:“睡得怎么样?” “……”庄迭坐起来:“很好。” 凌溯回来得稍早些,正笑吟吟趴在小熊睡眠舱边上等着,他仔细看了看庄迭的气色,满意点头:“看来你已经自行完成新员工入职引导部分了。” 这些睡眠舱搭载的是目前最先进的虚拟现实技术,可以与潜意识完美融合,效果比那些全息游戏更逼真,不少新人都会在新手引导阶段沉浸一整天。 凌溯也没想到,庄迭居然这么快就自行清醒了过来。 “奖励点就是奖金,随时可以提到工资卡里,也可以用来兑换虚拟物品来装饰私人梦域——我们通常叫它安全屋,算是工作之余的一个重要放松途径。” 凌溯把银行|卡和工作证一起递给庄迭,特意提醒:“绝对不要按照现实中的环境建造安全屋,绝对不要建造和别人完全一样的安全屋。” 庄迭点点头,把东西接过来,道了声谢。 宋淮民已经等在了门外。他比两人退出梦境的时间早,已经按照凌溯的嘱咐跑了一趟Z市三中,顺便还带了饭回来:“人找到了。” “是个刚上高一的男孩,叫许泉。因为之前在学校发生的意外,他现在休学在家,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疗,但状态一直很差。” 几人回到会客室,宋淮民简单说了大致情况:“三天前,他忽然陷入昏睡,之后就再也没醒过。” 凌溯打开两个饭盒,仔细比较了一会儿,把更好看的一盒推给庄迭,帮他拆开筷子:“联系他的家长了吗?” “联系了。”宋淮民点了点头,“他是单亲家庭,家境不太好,母亲平时工作很忙,和孩子的交流非常少。” 脱离梦境后,凌溯就给宋淮民发了消息,让他把所有事情经过都告知当事人的家长。 和凌溯猜测的一样,许泉的母亲完全不知道儿子在学校挨欺负的事。 在得知儿子居然有这些经历后,许母当即去学校举报了那些欺凌儿子的学生,又给许泉办理了转学手续。 折腾了这么久,宋淮民也饿得够呛,顾不上管这两个人,低头快速塞了几大口饭:“这下事情就都解决了……” “还没有。”庄迭忽然开口,“最好再查一查那个带头霸凌的学生家长,很有可能是他母亲的上司,或者是他们家租住房子的房东。” 宋淮民愣了下:“你怎么知道?” 庄迭正在埋头专心嚼嚼嚼,奋力消灭面前的糖醋排骨堆,闻言停下筷子想了想:“因为那个机械鸟。” 许泉的梦里,那只作为怪物核心的机械鸟会出现在卧室,意味着他其实在潜意识里希望能向家长求助——可那只机械鸟最后还是被藏在了猫头挂钟里,说明一定有什么原因,让他主动放弃了这一层保护。 母子的关系或许不算和睦,母亲的要求过于严格,儿子也到了开始叛逆的年纪。 但即使这样,他们也还都在用未必正确的笨拙方法保护彼此。 “我知道了,我们会派人去调查。”宋淮民拿出笔记本记下来,“对了,庄迭。这边工作时间不定,经常要处理突发事件,提供员工宿舍,你要不要住过来?” 凌溯埋头戳手机,忽然插了一句:“老宋,你不是不赞同……” 宋淮民快烦死他了,拿了个拳头大的苹果把凌溯的嘴堵上,看向正在思考的庄迭:“用找人帮你搬家吗?” “找吧,小庄大概没时间自己搬了。” 凌溯咬了一口苹果,把手机放在桌面上,推到桌子中间:“有个紧急事件,触发了B级预警——黑心商贩倒卖安全屋设计图,有十个人的安全屋设计得完全一样,现在都被困在其中一个私人梦域里了。” 抓到你了(一)(祝我们这次做个好梦...) 接下来的时间里,凌溯一边啃着苹果,一边给庄迭大致介绍了这些事件级别的分类。 他们采用的虚拟现实技术终端被命名为“茧”,而目前面向社会的人格模型采集也由同一终端负责。针对这三个月来梦境发生的变异,“茧”也引入了相应的算法,会对异常事件从危害性、紧迫性、恶变倾向、处理难度等方面进行综合评估。 C级事件也被叫作常规类异常事件,大多是在当事人无意识前提下发生的,没有监测到主观恶意,只要处理及时就不会有问题,他们刚解决的噩梦公寓就属于这一类。 而B级和B级以上的事件,大多是因为出现了人为干预因素,处理难度也相应提升。同时,“茧”会给出这样的分级,也意味着事件的某一项评估结果超出了警戒值。 …… 简单来说,就是这次任务不论难度和危险性,恐怕都要比上一次提升不少。 “上个事件还得有人负责后续处理,老宋,外面就靠你了。” 凌溯控制着语速,刚好在庄迭干掉最后一块糖醋排骨时完成了解说:“我们两个去,有没有兴趣?” 庄迭把筷子端端正正放好,仔细想了想。 按照常理,庄迭还只是刚入职的新员工,这种难度的任务不会分配到他头上——这大概也是凌溯还需要征求他意见的原因。 更何况,庄迭的胆量非常一般,整个人生的最高理想是睡觉,平时也没有追求刺激的爱好。虽然已经下定决心入职,但也不一定就要对工作报以这样连轴转的热情…… 宋淮民显然也不赞同:“庄迭是新人,刚完成一次任务,这就又要他去?生产队的驴也不能这么用吧?” 凌溯叹气:“也对,是不太合适。” 凌溯有些遗憾,抓过手机翻了翻,自言自语:“我忘了说,B级任务的奖励不同,只要完成任务,就会奖励五十次免费抽奖机会……” “凌溯!”宋淮民对他这种明目张胆的行径格外不齿,“你怎么能拿抽奖忽悠人——” 庄迭忽然就对工作有了热情。 凌溯放下手机,看向瞬间坐直的小卷毛,满意地眯了下眼睛。 “不是为了抽奖。”庄迭认真解释,“主要是喜欢这份工作。” 宋淮民:“……” 凌溯深以为然,点了点头:“澎湃的工作热情是压抑不住的。” 刚才吃饭的时候,庄迭就已经被拉进了工作群,正式成为了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一员。 凌溯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给庄迭发了个好友申请,等他确认通过,抻了个懒腰站起身。 “这两次的任务排得是紧了点,等搞定了,就给你放个假……” 凌溯一边念叨,一边在手机上按了几下,把一份文档传到了庄迭的手机上。 庄迭原本以为是这次任务的简介,点开看了看,才发现是员工个人宿舍的申请表。 “我们的福利非常好,员工宿舍是单人间,独立卫浴,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申请。”凌溯弯下肩,征询他的意见,“搬过来住吧?” 庄迭原本住的公寓除了便宜没有任何可取之处,一直没换的原因只是换了床睡不着。现在这个问题已经彻底解决,自然没有不搬的理由:“可以申请电吹风吗?” “可以。”凌溯耐心指导他填表格,“从这写,理由随便写写,不用填也行。对,多申请几个,不浪费就可以,反正最后也是交给我批……” 宋淮民实在听不下去,飞快收拾干净桌子,三步并两步离开了现场。 凌溯提供了关键性的引导,看着庄迭抱着手机埋头刻苦薅羊毛,欣慰地推开门:“不着急,回头慢慢填。” 两人经过茶水间,趁宋淮民不在,凌溯顺手拿了两瓶娃哈哈:“咱们这次的入梦方式可能会有些变化,需要提前说明一下。” 庄迭已经慢慢找到了窍门,他正薅得起劲,有些不舍地收起手机:“什么变化?” 凌溯把其中一瓶娃哈哈插上吸管,递给庄迭:“这次要进的是私人梦域,封闭性比之前那个更高,没有办法靠梦压差把我们送进去。” 庄迭咬着吸管,拿出入职时领到的员工手册,翻开看了看。 严格来说,误入他人的“梦境”和“梦域”是两个概念——梦境几乎没有危险性,梦域由于其封闭特性,多半无法靠梦中的人自行处理,于是就有了庄迭现在的工作。 而梦域又可以被粗略地分为两类:一类是他们之前破解的,由于当事人陷入过于激烈的某种情绪或执念、无意中生成的梦域;另一类则是有意识搭建的私人梦域。 要进入前者,靠的是人为制造的梦压差。只要“茧”可以提供比梦域高的梦压,就能把员工强行送进梦域当中。 但这种类似渗透压的原理,是无法进入封闭性更好的私人梦域的。 …… 迅速完成了临时抱佛脚,庄迭收起员工手册,等着凌溯的下文。 凌溯停在走廊尽头,打开厚重的大门:“我们只能临时征用两个人的身份。” “用游戏来打比方,我们这次是有角色卡的,我们需要以当事人的视角破解梦域——再简单点说,我们即将成为十人中的某两个。” 庄域点了点头。 这并不算难理解,事实上,在那个厕所隔间里险些被洗脑后,庄迭就已经有了类似的猜测。 身份这种东西说到底,其实是和每个人对自我的认知绑定的。而认知层面一旦发生篡改,直接在现有基础上创造出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或许也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为了保护个人隐私,我们无法查看他们的记忆,只会知道一些必要信息。” 凌溯三两下喝完了自己那瓶娃哈哈,扔掉空瓶:“根据资料,这十个人原本彼此间也不认识,不用担心露馅的问题……不过还有一点要注意。” “由于梦域边界的阻隔,这种交换只能进行一次,再多就会导致崩溃。” 凌溯提醒:“也就是说,只有成功解开梦域,才能把意识换回来。” 庄迭打开录音笔,把这些内容记下来:“有时间限制吗?” 凌溯笑了笑:“72小时。” 庄迭收起录音笔,他忽然又想起件很重要的事,拿出手机飞快解锁:“等一下,我的拖鞋不想要小熊款,我记得之前看到过一款,是比卡丘的……” “没问题。”凌溯点点头,他看着庄迭埋头全神贯注薅羊毛,忍不住抬手,轻轻揪了两把自己的头发。 他接收了庄迭传回来的申请表,放大截图保存了一份。 提醒弹窗从屏幕顶端跳出来,凌溯随手划掉,把手机揣进口袋:“搞定了……我们回去睡觉。” 庄迭点点头,收好手机跟上他。 凌溯收回视线,低头笑了一下,又用力揉了揉脑袋。 “走吧。”凌溯说,“祝我们这次做个好梦。” …… 不知过了多久,庄迭睁开眼睛。 停留在他脑海中最后的记忆,是听完凌溯有关任务的说明,简单洗漱后躺进睡眠舱里,被一股温暖舒适的气流包裹…… 庄迭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舒适的大床上。 他伸出手,想去摸录音笔,却先摸到了一张印刷精美的设计图纸。 记忆迅速回笼,庄迭撑坐起身,展开那张设计图仔细端详起来。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图纸下方颇为蛊惑人心的宣传语。 【您的私人梦域专属设计图!给完全属于您自己的空间来一次超豪华装修,还在寻找吗?还在犹豫吗?限时特价优惠,无数精美细节彩蛋……】 配合这条宣传语的,是一间格外精美的卧室设计图。 “这么久了,广告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庄迭已经很久没接过传单,来回看了几次那张设计图,连角落也对着灯光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他留意到这张纸的角落有页码标记,很明显,这只是整套设计图纸的一部分。 “镶木地板,白地毯,浅色墙壁,大镜子,壁炉架上的白熊雕像……” 庄迭拿着图纸,迅速过了一遍卧室里的标志性装饰:“看来就是这间卧室的设计图。” 他总觉得这间卧室的布景有些似曾相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庄迭站在镜子前,一边端详自己的脸,一边整理思路。 “一旦在他人的梦中醒来,会有极为严重的后果——换句话说,除非找出这个梦域的主人,否则任何人都不能离开。” “连我们也只能极限一换一进来,意味着外界无法直接提供援助。” “每个人拿到的图纸都一样,谁都有可能是梦域的主人,也都可能不是。” 庄迭慢慢转着录音笔:“十个人,封闭环境,过于明显的暴雪山庄思路……这么黑心吗?” 庄迭忽然想起了这间卧室为什么眼熟。 他快步走出卧室,站在回廊上看向sp;   宽敞的客厅摆放着丰盛的酒席,因为是在梦中,这些令人垂涎欲滴的菜肴和美酒永远都不会变质。 除了庄迭之外,剩下九个人已经都在客厅里。 相比于这场盛大的晚宴,客厅内气氛沉重得有些违和。暂时还分辨不出谁是凌溯,每个人都显得紧张而焦躁,有人不断来回踱步,还有人在高声抱怨个不停。 听见楼上的动静,立刻有人抬起头,朝他看了过来。 抓到你了(二)(最适合阴谋和欲望滋生的土...) 作为古典推理流派中影响最深远的模式,大部分人即使没听过“暴雪山庄”这个词,也多多少少看过相关背景的作品。 就像一场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而被迫与世隔绝的山庄。所有人都被困在同一片孤立的封闭空间内,既无法在短时间内与外界联络,也无法离开——这种时候,往往会发生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外事件。 暴雪山庄也被称作孤岛模式,是最适合阴谋和欲望滋生的土壤。因为实在太过好用,有许多著名的推理、悬疑、惊悚作品,都会特意选在这种经典背景模式之中上演…… ……只不过这些内容,和庄迭正在想的事都没什么关系。 它们只是作为记忆宫殿里的一根柱子,被拎出来迅速过了一遍,就又原封不动地塞了回去。 而此刻,更占据庄迭注意力的,是令他不得不全力理解的诡异一幕。 在转过身看向庄迭的同一时刻,就在庄迭的眼前,所有人的脑袋都突然“砰”地一声变成了某种动物的造型。 …… “终于肯从你那间屋子里出来了?” 一个高大的马脸男人冷声开口,他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语气很淡漠:“想清楚了就快下来。找不出这片梦域的主人,谁也出不去,害怕又有什么用?” 在他说话的时候,马脸上也出现了细微的表情同步变化,马嘴的部分还会一嚼一嚼地跟着动。 很显然,只是头套无法达到这样逼真的效果。 看着那张高冷修长的马脸,庄迭的心情有些复杂,尽力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低头慢慢走下来。 这个私人梦域整体都带有十分明显的旧世纪欧洲风格 客厅很宽敞,摆放着舒适的长沙发,红砖墙面,高高的穹顶吊着盏精致繁复的华丽吊灯。 壁炉里的火熊熊燃烧着,在厚重的羊毛地毯上投下跳跃的光影,一只黑猫正伏在暖洋洋的壁炉边打盹。 通往二楼的楼梯是木质的,做成了螺旋造型,扶手的底端镶着白色大理石雕刻的熊头。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愉悦的食物香气,只可惜在这种时候,似乎已经没什么人还有心情在意这些。 所有人都沉默着坐在餐桌前,心事重重不发一言。 餐桌前摆放着十把椅子,庄迭暂时还弄不清状况,没有贸然做出其他举动,配合地走向唯一空出来的椅子。 拉开椅子坐下的同时,他的视线也落在了不远处的沙发上。 庄迭不着痕迹扬了下眉。 ……看起来,现场的气氛比想象中更沉重,似乎还有着其他的原因。 因为入睡困难,庄迭入梦花费的时间会比正常所需的更久,很容易错过一些情节,这大概也是马脸男人认为他害怕到崩溃在了房间里的原因。 而这一次,他错过的部分似乎有点重要。 餐桌前有十把椅子,在场的算他在内也恰好是十个人。 而沙发上,还平躺着一个灰白色的、怎么看都惟妙惟肖的,闭着眼睛的人形雕塑。 “那不是雕塑。” 坐在左手边的男人似乎看穿了庄迭的想法,他顶着蟒蛇的脑袋,鲜红的信子灵活地一伸一缩,说话时似乎还伴随着“嘶嘶”的吐信声:“这是那个卖我们设计图的黑心商贩。” 随着这句话,众人头顶上的吊灯也忽然晃了晃。 餐桌另一头的兔子小姐和虎头小姐靠得更紧,她们两个似乎也已经被吓得不轻,但至少依然坚持着没有崩溃,只是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座位上。 “你因为吓破了胆子,跑到房间里躲起来的时候,他刚好接到我们的投诉,来进行售后应急处理。” 马脸男人接过话头:“发现没办法解决,他又开始胡言乱语。一会儿骂是我们贪小便宜吃大亏,现在的情况也不能怪他,一会儿又说我们认错人了,他是什么‘应急事件处理人员’,穿进来帮我们忙的,要我们配合他。” 庄迭:“……” 庄迭把手藏在桌下,不动声色探进口袋里,悄悄撕了自己刚打好的解释身份的发言稿。 “当时的情况很乱,大家吵成一团,推推搡搡的……没人注意是怎么回事,灯再亮起来他就倒在哪了。” 马脸男人的视线扫过几个失魂落魄的人,语气沉下来:“好了,私人梦域本来就不允许闯入,我们有自卫权。再说了,万一是他见势不妙,自己强制退出了呢?” “有这个可能!”一旁的猴头青年连忙附和,“再说了,在梦里死亡又不等同于真实死亡,他不会有事的。” 话虽然这样说,但在场的不少人脸色依然格外不好看。 庄迭把下巴搁在桌面上,慢慢捏着碎纸片,回想着自己在员工手册上看到的内容。 在自己的梦中受伤、死亡是完全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最多是这种刺激性的梦境会导致精神恍惚。长期做“杀梦”可能会导致压力加剧甚至精神衰弱,如果影响到现实生活,就需要心理治疗的干预。 但如果是在他人的梦中受伤和死亡,情况就要麻烦许多。 凌溯告诉过他,在他人的梦中受伤会导致倦怠疲惫,还可能发生短期失忆。 而在他人梦中死亡,是一种被明确禁止的暴力退出梦域的方式——死亡后的人会在自己的梦中苏醒,这样固然可以脱离梦域,但意识强行崩解,注定无法再被完整重组。 打个比方,一台正在运行的电脑被强制长按电源重启,就极有可能会导致一些重要文件丢失或损坏。 人的意识也与之类似。迄今为止,对相关事件的记录中,一次在他人梦中的死亡,可能会导致某些重要记忆、某段情感、某种天赋的永久性遗失,多次死亡甚至可能会导致原有人格的泯灭。 …… 而目前的情况,多半就是在“茧”上报异常事件的同时,那个倒卖设计图的黑心商贩也恰好通过某种方式来进行售后处理。 被困在梦主不明的梦域中,众人的情绪原本就已经压抑紧张到极点,发生冲突后,黑心商贩在停电时意外身亡。 “看来事态比想象的复杂……” 庄迭在心底嘟囔了一句,把口袋里的碎纸彻底揉成团。 他倒不认为是凌溯的运气真的这么寸,刚好置换了那个黑心商贩,成了众人情绪崩溃下的牺牲品。 这种看法也不完全是对凌溯的盲目信任——首先,虽然不清楚置换的具体技术,但“茧”进行探测时梦域中是十个人,说明那时黑心商贩还没到,多半不会被选作置换对象。其次,即使运气真差到了这种程度,凌溯只要好好说明来意,也没有必要和众人发生冲突。 庄迭猜测,凌溯多半也和自己一样,完成了和某个人的身份置换后,就直接看到了眼前既成的局面。 ……只不过,这位黑心商贩急中生智的爆狼发言,却也在无意中狠狠坑了他们两个一把。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再站起来说一遍“自己是紧急事件处理人员刚穿进来要众人配合”,不论怎么看都显得有点抬杠了。 庄迭轻叹了口气,百感交集地低头,看着蟒蛇男人餐椅空隙里垂下来的冰冷滑腻的蛇尾,不着痕迹地把自己的椅子往远挪了挪。 “好了,现在讨论一下解决办法。” 马脸男人拍了拍手,他显然已经自觉担任起了掌控局面的角色:“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每个人都促醒一次,我们现在是在某一个人的梦域里,总有一个人能成功解开。” “不行!万一错了呢?”公鸡脑袋的男人立刻高声反对,“如果这不是我的梦,我不就是在别人的梦里醒过来了吗?!” 这种行为可能会导致的后果没有被公布,但已经被再三严令禁止,在官方给出危险程度和后果严重程度的排序中,甚至还要超过“在他人梦中死亡”。 未知带来的恐惧总要超过已知,没有任何人敢轻易尝试,其他人虽然没有开口,抗拒之色却也已经极为明显。 餐桌上烛火轻跃,飘浮着低低的絮语声。 “每个人都死亡一次,效果也是一样的吧?这样就能回到自己的梦里醒来了,要是恰好是梦主,那我们也就都自由了……” “开什么玩笑!这样就好到哪去了吗?” “既然这样,你要不要第一个试?万一你是梦主呢?” “听说越是珍贵的记忆和情感、越出众的天赋,意识重组以后越可能发生遗失,我绝不可能冒这个险。” “那怎么办,就一直困在这里?” “谁敢赌!万一错了就完了,反正我觉得这里不像是我的安全屋,怎么看都不对劲……” …… 身形瘦小的猴子青年有些坐立不安,左右看了看:“总不能……总不能完全一样吧?我们去搜一搜细节,万一能发现和自己的安全屋不一样的地方呢?” 餐桌尽头,脸上带着刀疤的猎犬男哂笑一声:“你难道真觉得,梦主会好心说实话?” 猴子青年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开门见山吧,应该不止我一个是从那个帖子点开的私人梦域定制链接。” 猎犬男抬手,“当啷”一声把餐刀扔在桌上,视线缓缓扫过餐桌旁的每个人:“做都做了,大方点承认都不敢?” 马脸男人皱紧眉:“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帖子?” 猎犬男收回视线,重新靠向身后的椅背。 他意味深长地屈指敲了两下桌面,压低声音,缓缓开口:“‘如果有人死在了我的梦里,意识崩解后,遗失的重要记忆、情感、天赋将会属于谁……’” 话音未落,众人头顶的吊灯忽然再度开始摇摆。 室内明明不可能有风,那盏吊灯摇晃的幅度却越来越大,同时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刺耳吱嘎声。 灯光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扫过一张张惊恐的脸。下一秒,黑暗骤然降临。 抓到你了(三)(为数不多的教学经验...) 不见五指的漆黑里,客厅瞬间陷入了毫无准备的慌乱。 “怎么回事?!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真是梦主的圈套?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放我走!我就是个普通人,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别动!谁也不准靠近我!” “到底是谁鬼鬼祟祟的搞小动作,有本事就站出来!” …… 人们被黑暗暂时剥夺了视觉,只能在彼此间手忙脚乱地推搡着,极力试图离其他人远一点。 “在他人梦中死亡、进而发生意识的崩解溃散后,遗失的部分发生了什么”这个问题,官方其实从未给出过任何明确答复。 大部分人都默认,遗失的部分是在溃散重组的过程里发生了不可逆的损毁,已经无法修复——但依然有少部分人坚持认为,如果是在封闭梦域中发生了意识崩解,那么这些碎片很有可能会遗留在梦域里。 而眼下的局面,究竟哪一种才是真实的答案,无疑已经不重要了。 按照猎犬男刚才的说法,众人之中一定有一个甚至几个人选择了相信后一种推论,并且已经付诸行动,而这很可能就是他们被困在这里的直接原因。 “还不明白吗?我们都被绑架了,凶手就藏在我们中间!” 公鸡脑袋的男人愤怒地厉声喊:“这是在犯罪!我一定会让我的律师上诉——” 他剩下的话像是被人用手强行捂住,只剩下听不清内容的闷哼和推搡声,而一道微弱的闪光过后,这一切又在短短几秒内迅速归于令人胆寒的死寂。 猴子青年颤声问:“出了……出了什么事?” 没有人回应他。 黑暗里只剩下极力压抑的急促喘息声,公鸡脑袋的男人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谁也不敢去确认发生了什么。 死亡的暗影不知何时,似乎已经悄然潜伏进众人之中,狞笑着徘徊不去。 恐惧宛如实质,不知不觉地挟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那个……” 突兀响起的声音给绷紧的神经压上最后一根稻草,客厅里接二连三响起碰落物品的闷响和盘子的碎裂声。 就连最初试图控场的马脸男人,到了此刻也无法再保持冷静。他察觉到这声音离他极近,慌乱在地上摸索了几下,抄起一块碎瓷片:“谁?!” “是我。”庄迭礼貌地轻咳了一声,“打扰一下,您踩到我的脚了。” 马脸男人:“……” 一连串的变故已经将众人折磨得有些神经质,马脸男人不想多理会庄迭,快速挪回自己的脚,向旁边躲开了几步。 黑暗之中,他不清楚自己又撞到了什么人,下意识抬手推了一把。 …… 令他完全意外的是,对方不仅没有作出任何反应,甚至还随着这一推的力道,僵硬地缓缓倒在了地上。 别墅中恢复了光亮。 倒在地上的不是公鸡脑袋的男人。 客厅里响起惊恐的尖叫声,马脸男人手脚发软,踉跄着慌忙退开几步,脱力地跌坐在地上。 庄迭一只手揣在口袋里,慢慢转了两下口袋里的录音笔,看着地上已经变成灰白色雕塑、大睁着眼睛满脸惊恐的受害者,轻轻皱了下眉。 根据身形和衣着判断,被袭击的应该是之前坐在餐桌角落的牛头。 在倒地后,对方在他眼中的牛头形象也随之消失,变成了一张很普通的国字脸。 在庄迭的印象里,无论是争执还是后来的混乱中,这个人都显得格外寡言,只是仿佛忧心忡忡地埋头安静坐着。既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卷入争吵,也没有在后来的黑暗中因为恐慌而盲目出声。 当然,也存在另一种可能,是他那时候已经没有能力出声了…… 庄迭正在沉吟,察觉到众人看向自己的古怪视线,才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松开另一只手始终拽着的衣领。 公鸡脑袋的男人没有变成灰白色,但似乎也暂时昏迷了过去,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 “在黑暗里大声喊,很可能成为凶手的目标,还很容易连累附近的其他人。” 这种时候不解释一下,恐怕会显得不太合群。庄迭想了想,实话实说:“我正好在他旁边,就想劝他安静一点。” 只可惜对方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不仅继续不断挣扎着大吼大叫,甚至掉过头来试图攻击他。 为了防止对方突然打鸣,庄迭也只能先下手为强,采取了相对极端的紧急措施:打开录音笔上的手电,从下往上照着自己的脸,向公鸡脑袋做了一个超级凶的鬼脸。 在幼儿园里,这一招对午睡时调皮捣蛋欺负别人的小朋友百试百灵,每次都能让小朋友们立刻钻回被子乖乖睡觉。 …… 虽然不明白其他人为什么依然看起来将信将疑,但庄迭还是诚实地讲述了事情经过,又做好事帮到底,拖着昏迷的人放到了沙发的另一端。 与此同时,客厅中的其他人议论声也越来越大,甚至已经隐约再度争吵了起来。 第一个受害者的出现无疑是个强烈的刺激,原本还有所保留的对话也变得越来越针锋相对。 不祥的阴冷气息似乎已经缠绕上了每个人的脖颈。梦主拥有着对梦域近乎绝对的掌控力,而众人现在就被困在凶手的梦域里,任人肆意宰割。 每个人都值得怀疑,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凶手。 庄迭拆了支棒棒糖,蹲在边上旁听众人的讨论,又发现了些新的信息。 首先,根据越来越激烈的对线中出现的数次容貌攻击,庄迭最终确认了目前为止最让他在意的一点。 ——虽然放眼望去,整个客厅差一点就能凑出一套十二生肖。但除了在庄迭眼中每个人都是行走的动物,其他人看到的似乎并不是这样。 除非这些人在盛怒中依然能保持清醒而超脱的认知,能够对着蟒蛇脑袋评价贼眉鼠眼,公鸡会被夸长得帅,马脸被痛骂是猪头…… 这种可能性相对来说微乎其微,庄迭基本确定了第一项推论,在袖口上记了两笔。 其次,这些人彼此之间固然并不认识,但似乎也并不是完全处在“互相之间根本不知道谁是谁”的前提下。 比如目前的第一个受害者,众人之中其实就有不止一个人知道他的身份。 和刚才表现出的沉默寡言不同,在现实生活中,牛头其实是个愤世嫉俗的游戏开发人员。 他年纪已经大了,擅长的游戏类型已经快被市场淘汰,游戏思维也不如年轻人灵活,却坚信自己是怀才不遇。平时经常会在游戏论坛和差评玩家吵得昏天黑地,甚至还会攻击那些专门做游戏吐槽向的直播间。 而猴子青年恰巧就在做这个类别的直播,热度一直非常高。经过回忆和众人的补充,他甚至还惊讶地发现,自己近期吐槽的几款游戏原来都是牛头制作的。 牛头当年也曾经引领过游戏制作的潮流,亲自开过不少发布会,最早一批接触游戏的老玩家中有不少人都认得他,角落里的猪脸男人就玩过不少他出的游戏。 而被庄迭吓昏过去的公鸡脑袋,似乎是个小有名气的流量歌手,兔子小姐是他的路人粉…… 这些联系并不紧密,由于这些人在现实生活中根本就没碰过面,甚至连“认识”这种程度也很难算得上,讨论再度陷入了僵局。 不少人都紧张地环顾四周,额头也憋出了一层薄汗。 死亡威胁已经近在咫尺,谁也不知道接下来隐在暗中的凶手会在什么时候继续杀戮。 就在刚才,众人已经不得不达成了共识,要选出一个人尝试着解开梦域。 可如果顺利找出真正的梦主还好,万一投错了,这种行为无异于再强制一个无辜的人在梦中死亡…… “急什么?”猎狗男把玩着手里的餐刀,漫不经心插话,“秘密都是挖出来的,说不定再出一两次意外,就会有联系了……” 马脸男人看不惯他的做派,沉声打断他:“依我看你说不定就是凶手!你还没解释,之前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猎狗男自顾自拿过一块牛排切起来:“我不认为有必要解释——话说回来,我如果是凶手,为什么不趁刚才直接干掉你们所有人?” 马脸男人被他一噎,一时竟然也没能答得出话。 眼看众人投向自己的目光也越来越怀疑,马脸男人有些心慌,忽然瞥见在边上开小差的庄迭:“对了,还有你!发现死者的时候,你跟我都离他不远!是你让我换位置的,然后我就碰到了死者,然后灯就亮了!” 马脸男人盯住庄迭:“早就看你不对劲!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庄迭想了想,撸起袖子,给他展示自己的小天才手表:“我是一名普通的幼儿园助教,这是我们幼儿园发的奖品。” 他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留意着众人的表情。 在入职的时候,庄迭曾经登记过自己之前的职业,按理说,凌溯应该能通过这段对话判断出他的身份,从而设法让两个人接上头。 可这段话说出来,其他人看过来的视线有诧异有玩味,唯独没有任何熟悉感。 马脸男人还在不依不饶,他是直接触碰到死者的人,身上疑点也最大,生怕被投出去,已经把之前的冷静沉稳抛到九霄云外:“布置这场阴谋的人,不就是嫉妒他人的天赋吗?既然你说你普通,谁知道是不是你心理扭曲……” 庄迭轻轻叹了口气。 这些人乱成一团吵吵闹闹,又不肯好好听人说话,送到幼儿园都没有老师愿意要。 “我说的是实话,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助教,爱好是做手工。” 庄迭回忆着为数不多的教学经验,放下袖子,凭空搓出一把电锯,和蔼亲切地放在桌上:“大家好,可以了解一下你们的工作和真实身份吗?” 抓到你了(四)(你有梦想吗...) 十五分钟后,众人有序地介绍完毕了和自己有关的信息。 临时客串的庄老师把电锯当成板凳,掏出笔和小本子,征用趴在壁炉边上睡觉的黑猫做垫板,把目前已知的全部情报整理了出来: 到现在为止,除了已经遇难的黑心商贩和牛头,别墅内一共还有九人。 牛头是个已经被时代抛弃的落伍游戏设计师,和做游戏吐槽直播的猴子青年有单方面的私怨。 公鸡脑袋是个小有名气的流量歌手,因为走运在某档国民综艺中打了个酱油,最近的热度还有上升趋势——值得一提的是,他刚从沙发上艰难醒来,就又被电锯几乎贴脸的锋利齿刃吓得晕了回去,所以这些信息是作为路人粉的兔子小姐代为补充的。 而马脸男人之所以能一度控制局面,是因为他是个曾经很出名的老牌过气影星,当年参演过不少深入人心的破案影片。即使到了现在,依然拥有着一定程度的角色魅力加成。 这些人中,蟒蛇男的工作同样也和游戏相关。他是一名全息游戏工程师,正好是当下最热门的职业之一,和牛头的处境相比可谓冰火两重天,收入待遇自然也是天差地别。 兔子小姐则对游戏一窍不通,她是一名建筑设计师,也常接单私人梦域设计建造。事实上,众人所在的这幢别墅就是她接过的一单。 这条情报看起来很重要,可兔子小姐只是设计师。由于平台对甲乙双方身份保密,究竟是定制的人私自倒卖设计图,还是在其他环节出了纰漏,依然不得而知。 剩下的三个人里,虎小姐是金牌商业律师,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猪脸男人是公司高管,收入颇丰且已有了稳定的家庭。 令人们稍许意外的是猎狗男的职业——和其他人猜测的杀手、保镖之类职业毫不相干,他是一名职业围棋棋手,参加过不少比赛,有着专业八段的段位。 …… 记录完毕以上内容,庄迭扣好笔盖,轻敲了两下手里的笔记本。 他没有特意去标人名,一来这些名字未必就是真的;二来这些人他都不认识,因为很少看电视,就连公鸡脑袋和马脸这种公众人物也没有印象。 更重要的一点,名字会给人以第一重先入为主的心理暗示,在一定程度上干扰判断,反而会让局面更混乱。 庄迭只是给每个人都画了个草率的动物简笔画,就不再多管,合上笔记本:“请问有人戴表了吗?” 庄迭的语气很正常,态度也很礼貌,但似乎还是受到了令人遗憾的排挤和冷遇。不知为什么,每个人看向他的视线都警惕而短促,飞快瞥上一眼就立刻移开目光。 短暂的自我介绍环节已经结束,客厅重新静默下来,只有壁炉中木柴燃烧的声响,以及黑猫被挠下巴时发出的舒服咕噜声。 就在庄迭准备放弃沟通,去搜一搜公鸡脑袋的身时,身后终于有人小声开口:“我有……怀表可以吗?” 庄迭停在沙发边,收回准备把公鸡拎起来脑袋朝下抖一抖的手,回过身。 兔子小姐定了定神,从口袋里取出一块造型精美的老式怀表,放在餐桌上。 那是一块中世纪风格的古旧怀表,表面泛着黄铜的柔和光泽,机械齿轮精准啮合转动,尖锐的指针规律跳过花体字写成的十二个数字。 现在是一点四十七,考虑到时间对整体气氛的烘托作用,庄迭决定把时间定位为凌晨。 凌晨一点四十七分,与世隔绝的别墅里已经发生了两起命案,心怀鬼胎的人们互相猜忌着,等待侦探从漫天风雪中到来…… “其实看客厅里的钟也一样。”兔子小姐鼓起勇气解释,“我们在梦里,对时间的感受是由梦域本身的规则决定的。” 庄迭停下自己在内心里配的解说词,回到现实,轻咳了一声,点点头道了声谢。 他拿过怀表,分别和客厅的座钟、自己的手表各严谨地比对了一分钟。 和兔子小姐说的一样,怀表和座钟的时间是一致的——结合庄迭的记忆,上一次别墅被黑暗笼罩的时间是一点整,由于众人的混乱争吵浪费了不少时间,那之后已经过去了近五十分钟。 而他的手表由于有睡眠舱实时提醒,依然保持着与现实世界的时间同步,二者的流速大约是1:3。 凌溯告诉他的安全时间是72小时,这72小时是以现实为基础。按照三倍换算,这场梦会有216个小时的绝对封闭期,也就是九天整,而在场的主要成员一共有十个人。 庄迭飞快完成了心算,沉吟着抚摸电锯:“这之间有什么联系?九天,是指正好够消化掉九个人吗……” 在他低声自言自语这句话的同时,有人明显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庄迭回过神,抬起头,迎上兔子小姐满是惊恐慌乱的眼睛。 “你刚才说什么?”兔子小姐颤声问。 她只是想来取回自己的怀表,恰好听到了这一句,因为骤然受到惊吓而不自觉地拔高了声音,瞬间引来了其他人的视线。 “一道千以内乘除法的算术题,很简单的。” 为免误会,庄迭特地简单解释了一下,才把怀表还给她:“你有梦想吗?” 兔子小姐害怕地茫然着:“……啊?” 她没听懂庄迭的意思,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拿回自己的怀表,紧张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两只长耳朵微微发着抖。 另一边,猎狗男却忽然笑了一声:“行了,不用这么拐弯抹角。” 他交叠着双腿向后靠在沙发里,举起两只手,朝兔子小姐扬了扬下巴:“我的猎物就是她。”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纷纷错愕地看过来,尽力压低的纷乱议论声也悄然停止。 兔子小姐瞪圆了眼睛,不只是因为惊讶还是恐惧,定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是围棋棋手,我的记忆力和计算能力都非常出众,心态也足够稳,但空间想象能力天生就很差,这严重限制了我的实力。” 猎狗男说得格外直白:“围棋的年龄巅峰期很短,我已经卡在八段三年了。就在我开始考虑是不是要退役的时候,机缘巧合,我无意中看到了那个帖子。” 只要有办法让他人在自己的梦域中死亡,那么就存在一定的概率,可以获得这个人的天赋或记忆碎片。 一旦能够补全空间想象能力的短板,他的实力就很可能再上一个台阶。以猎狗男在其他方面的天赋,甚至可能触及到大师级别的门槛。 而要论起对空间的把控,似乎没什么人能比一个建筑设计师、而且是有能力为他人在潜意识中搭建梦域的设计师更优秀了…… “刚好,在那条帖子的最一个黑中介。” 猎狗男继续向下说:“顺理成章,我定制一个私人梦域,然后假称梦域出了问题,要求中介联系设计师来梦域里进行调试……可我没想到,一睁眼居然就冒出来了这么多人。” 猎狗男停下话头,扫视了一圈神色各异的众人:“你们的职业和身份,我想也未必全都是偶然吧?梦里说的话又不能当证据,连承认都不敢吗?” 客厅里陷入了某种压抑的寂静。 人们反常地没有争论不休,反而面面相觑,每个人的神色却仿佛都有些难以言说的复杂。 猎狗男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握着锋利的餐刀径直起身。 马脸男人瞬间拔高了声音:“你要干什么?!” “很简单——如果这是我的梦域,你们都死在这里,对我有利无害。如果这不是我的梦域,只要梦主死了,我就能出去。”猎狗男道,“不论怎么选,这个局对敢动手的人都没有坏处。” 似乎是被他这一嗓子吸引,猎狗男边说边停下脚步,稍一斟酌,改变主意先朝马脸走过去:“稳赢不输的局,不落子就太没意思了。” 马脸吓得两腿发软,拼命后退:“你,你不要乱来!这里可有电锯……” “对,电锯是很吓人,那个能搞出电锯的疯子也很吓人。” 猎狗男依然在朝马脸靠近,他转过头,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客厅里的座钟:“但是——你们就没一个人想起来吗?” “停电的时候。”他缓缓道,“电锯是不能用的。” 在猎狗男说出最后一个字的同时,座钟的秒针跳过最后一个小格,停在“12”上,而时间也来到了两点整。 吊灯骤然熄灭。 壁炉的火光幽幽闪烁,人的影子被投在墙壁上,又被某种未知的力量扭曲得漆黑可怖。 在每个人惊恐的视野里,那些狰狞的影子正在不断扭动着,肆无忌惮地撕扯搏斗。 黑影贪婪地扩大着自己所占据的范围,终于噬净所有空隙,彻底吞没了整个空间。 凄厉的尖叫声和沉重的钟声一起,宣告了新一轮猎杀的到来。 抓到你了(五)(我的员工其他人是不能感...) 庄迭蹲在沙发旁,忽然“啊”了一声。 他倒不是没有发现黑暗已经吞噬了这幢别墅,也不是没有察觉到人人平等的死亡威胁,毕竟人们慌乱的跑动和叫喊声已经明显到不容忽略。 只不过,在听完猎狗男那番效果感拉满的发言后,庄迭脑中忽然浮出了一个新的想法。 潜意识是梦的巢穴。 这里充斥着海量的信息和数不清的念头,而一切规则中,逻辑的作用似乎并不明确。 或者说,在人们所毫不犹豫相信的、存在于日常生活每个角落的表层逻辑下,还隐藏着更为深远的某种里层的庞大混沌的因果——而后者才是潜意识的真正主宰,也最终决定了梦中所发生的一切。 …… 当然,这样的表述有些过于复杂和深奥。庄迭从这里开始思考,也只是因为选择这样一个深沉的开头,怎么看都显得很酷。 回到眼下的现实,庄迭暂时收敛起过于发散的思维,摸了摸自己的电锯。 “上一场梦,还有模拟梦境里,电锯也都有需要插电使用的设定。” “最容易想到的可能,是梦中造物依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现实的制约,不然我就可以徒手搓一个奥特曼出来。” “这是最简单的解释,但也同样存在很多漏洞。比如所谓的‘一定程度’要怎么判定,现实和潜意识究竟是谁在决定谁,搓奥特曼的话要选迪迦还是戴拿……” 庄迭正在整理思路,忽然察觉到黑暗中有人影向自己扑过来,立刻凭空拔|出一根地狱熔岩限量款重型实心金属棒球棍,双手握牢抡了出去。 棒球棍厚重地“嗡”了一声。 伴随着沉闷扎实的撞击感,一道身影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锋利的餐刀掉在了庄迭脚边。 庄迭的两只手也被震得发麻,他用力甩了甩手,把地上的危险物品收起来,一股脑藏在了沙发的坐垫底下。 “还有件事值得注意,这幢别墅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停电。” “如果只是停电,壁炉还能提供程度微弱的照明功能,我的手电应该也可以正常使用。” 庄迭打开录音笔上的手电,光线刚一出现,就以比第一次更快的速度被迅速吞没,重新归于一片漆黑。 “虽然火光无法被观察到,但温度依然存在,描述成‘被黑暗覆盖了’更恰当” 庄迭摸了摸壁炉,把正在打盹的黑猫翻了个面,想要检查一下公母,却被黑猫灵巧地迅速逃脱了。 庄迭握住黑猫的两只前爪:“坐好。” 黑猫绕着他打了三个滚。 庄迭有点遗憾,只能松开手,自顾自开始讲课:“有不少游戏制作方也会这样偷工减料。比如门其实不是被真正打开,只是一个开门的动画,以免玩家站的位置太离谱,卡在门缝里或是被门直接拍飞。击中目标的其实也不是子弹,而是计算出来的射线,在给出开枪画面后,再用一个中弹的画面来满足玩家……啊,我知道了。” 他拿起电锯,想要尝试一下自己的新思路,却又忽然改了主意,重新把电锯放回地上。 过了几秒,四周重新明亮起来。 刚才恐怖压抑的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此刻的一切又再度恢复了正常。 壁炉里的火焰依旧燃烧着,吊灯洒下柔和的光芒,照着一片狼藉面目全非的客厅。 局面虽然一度混乱至极,但大部分人至少还都幸存到了亮灯。公鸡脑袋也已经在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他这次涨了记性,没有再大声喊叫,只是发着抖死死缩在墙角,任谁拉也不肯出来。 马脸男人倒在另一个墙角。 他的胸口被人用刀刺中,虽然并不像现实那样血流不止,但身体已经变成了介于原状与灰白雕塑之间的状态。 马脸男人还没有失去意识,只不过整个人已经既无法动弹也说不出话,他圆睁着眼睛,遇袭那一刻的惊恐慌乱被定格在缓慢雕塑化的脸上。 猴子青年飞快蹿去餐桌,一口气捡了好几把餐刀防身。猪脸男疲倦地跌坐回餐椅,他似乎很少见到这种局面,双手抱头,脸色显得格外难看。 蟒蛇男不知什么时候上了二楼,正趴在楼梯扶手上,看着sp;   “多半是致命伤,这里没有医疗手段,看来只是时间问题了。” 虎小姐检查过受害者的伤势,站起身:“有人看见棋手和建筑师了吗?” 公鸡脑袋发着抖,颤巍巍抬手指向庄迭:“他……” 庄迭那一棒球棍刚好抡倒了猎狗男,对方没有变成灰白雕塑,但也显然已经出现了脑震荡的症状,只怕短时间内很难清醒过来。 一回生二回熟,庄迭正拖着人往沙发上放,循声友好地抬头。 公鸡脑袋看见他那张脸,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可怕的事,飞快晕了回去。 …… 看到眼前的情形,其他人稍松了口气。纷纷壮着胆子凑过来,帮庄迭把人拖到沙发上,七手八脚把还在昏迷中的猎狗男捆了个结实。 这种已经明摆着跳出来乱杀的凶手,在任何时候,对众人而言都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想不到他居然打算干掉建筑师。”猴子青年用力打了最后一个结,总算稍稍放心,“还好他没来得及下手,我们得找到建筑师,问清楚这个梦域的具体情况……” 他忽然意识到些不对,停下话头,向四处看了看:“建筑师呢?” 虎小姐已经在别墅的客厅里搜过一遍,走回来,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会不会是太害怕,跑回房间里躲起来了?”猪脸男哑声开口,他的嗓音一直有些怪异,像是在刻意隐藏自己的真实声音,“要不是太黑,我原本也想回房间的,这地方太邪性了。” 猴子青年眼睛一亮:“说不定!她清楚这个梦域的每个角落,说不定能摸黑找地方躲起来!” 虎小姐点了点头:“我们最好整体搜一遍这幢别墅。一来可以通过细节,进一步确认这个梦域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二来,这样也可以避免一些……其他情况。” 虽然猎狗男的气场和行动力不完全匹配,但他的发言,至少强行点破了此前所有人都没意识到的一点。 ——在这个场景中,选择杀戮的人无论怎么样都是不会吃亏的。 一点整和两点整分别发生了两次停电事件,谁也不敢保证,一个小时之后会不会有第三次停电。 到那时候,还没有在这幢别墅中顺利找到藏身处的人,很可能会成为接下来被狩猎的对象。 “好主意。”蟒蛇男赞同,“一起找太浪费时间了,不如分组怎么样?” 他像是随意在几人中找了找,看向一旁的猴子青年:“我们两个一组搜查,其他人再分成一到两组,这样会快一点……” 猴子青年不等他说完,就用力摇头:“不不不,我——我和别人一组。” 作为游戏吐槽直播的当红主播,猴子青年吐槽起游戏来从不留情面,不然也不会和牛头结怨。 现在牛头已经遇害,按理说他在众人中相对安全。但要命的是,另一位全息游戏设计师做的游戏,他做的讽刺向吐槽视频其实还要更多,甚至还专门给对方出了一个“不要买!辣鸡圈钱游戏大盘点系列”…… 不要说两人一组搜查别墅,就连靠近对方,猴子青年的背后都莫名发凉。 猪脸男也表示不想和其他人一起搜查,独自走上了楼梯。 猴子青年精挑细选,决定和做律师的虎小姐一组,一起去搜别墅的地下室。 庄迭被分到同蟒蛇男一起搜卧室,上楼梯前,他特意在客厅里绕了一圈,发现那只黑猫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才遗憾地离开了温暖的壁炉。 ……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叫庄迭有些意外的是,蟒蛇男在搜查时表现得很专心和投入,不止搜遍了每一个房间,甚至连许多绝不可能藏人的角落缝隙也检查了一遍。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进度显然慢出了许多,其他人已经结束搜查回到客厅,他们这一组却还没有搜最后一间卧室。 而这最后的一间卧室,恰好是庄迭被送入这场梦中,刚醒来时所在的那间。 庄迭站在楼梯上,看了看一楼那台座钟,走进卧室。 现在是两点四十七分,马脸男人没有完全变成灰白色的雕塑,但身体也已经彻底僵硬得无法动弹。如果按照之前的规律,再过十三分钟,就有可能迎来第三次覆盖整片梦域的黑暗…… 门忽然在他的身后合上。 听见落锁的声音,庄迭从思绪中回神,抬起头。 蟒蛇男的一只手还按着房门,姜黄色的蛇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庄迭,细成一线的瞳孔映出他的影子。 冰冷滑腻的鳞片贴近庄迭,渗出特有的阴冷。 蟒蛇低下头,鲜红的蛇信微微抖动着,视线饶有兴致地落在庄迭身上:“你是什么人?” 他不等庄迭回答,又自顾自说下去:“资料上说你是个穷光蛋,逢赌必输但嗜赌成性,把自己搞得倾家荡产,是个标准的赌徒……” 庄迭被送进来,的确是顶替了其中一个人的身份。他不着痕迹地靠在门上,把手压在背后:“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事?” “这不重要,但你的表现很有趣,和资料上完全不一样。” 蟒蛇男压低身体,毒牙尖锐地亮了亮,沙哑的嗓音混着嘶嘶蛇鸣:“我对你很感兴趣……” 座钟的报时声突然响起。 他们走进这间卧室的时间绝不会有十三分钟这么久,可响亮的钟声却依然不断回响,楼下嘈杂的惊呼声里,整幢别墅猝不及防地陷入黑暗。 庄迭要抡起电锯的手停在身后。 另一只手比他更快。庄迭只是察觉到黑猫在自己肩上踩了一下,就凭空多出了个人隔在他与蟒蛇男中间。 那人把庄迭拨到身后,单手掐住蟒蛇男的颈子,把对方拎起来。 “抱歉,先生。”黑暗中,凌溯诚恳地道歉,“这是我的员工,其他人是不能感兴趣的。” 抓到你了(六)(现在的幼儿园教的东西这么...) 在以往的任务里,一旦遇到要纯粹考验运气的环节,凌溯通常都很难有什么出色的表现。 但论起这一次任务开局的离谱程度,也的确在某种意义上超出了他的预料。 “茧”提供的情报很准确,一个完全封闭的私人梦域,限时72小时,十个人。 ……但谁也没想到,这种地方居然还有人带了猫。 凌溯被传送过来的时候,黑猫还正在悠闲地扛着一条后腿低头舔毛。这种场面,即使是饱经任务历练的凌队长也在一瞬间生出了强行退出任务的愿望。 凌溯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他正单手扼住蟒蛇男的喉咙把人拎在半空,这个出场姿势的确很拉风,也一定程度弥补了凌溯在开局时受到的心灵震撼……但结合对方的身高体重和挣扎力道,再坚持下去也十分浪费体力。 凌溯再一次在手上加了些力,回过头正要找搭档帮忙,就发现庄迭已经及时地在小空间内转身,拉开了卧室门。 凌溯利落将人扔出卧室,迅速关严门,摸着黑挂上了反锁。 “时间有限。”凌溯片刻也不耽误,转回身按住庄迭的手,语速飞快,“我去翻了梦域里储藏的资料。一人份的意识在梦域中死亡后,留下的碎片需要24小时彻底抹去原有痕迹,然后开始消化吸收。还有其他信息在潜意识加密部分我暂时没来得及破解……” 他来不及详细解释,说到后面的语速越来越快,却依然在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变成了一声变了调的“喵”。 黑暗笼罩的一分钟已经结束,灯光洒下来,环境再度归于明亮。 凌溯:“……” 庄迭甚至还没来得及说话,他蹲在反锁的卧室门口,看着压住自己手背的猫爪。 凌溯牢牢闭住嘴,在地上熟练地打了个滚,跳起来抬爪拨开反锁按下把手。 庄迭刚做好一个拍立得相机。他对这种东西没有对电锯那么了解,又是第一次,难免做得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黑猫沿着门缝飞速溜出去:“……啊。” 黑猫跑得异常快,只一瞬间就彻底没了影子。 庄迭有点遗憾,把相机挂在脖子上,拎起电锯出了卧室门。 其他几人已经到了楼下的客厅。 由于这一次黑暗到来的时间突然提前,每个人都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只有猴子青年及时冲进了之前找好的藏身处,剩下的人居然多多少少都受了些伤。 这一轮变成灰白雕塑的是公鸡男,他歪歪斜斜倒在沙发底下,表情扭曲,最后一刻的惊惧、错愕与不可思议已经凝固在那张还算帅气的脸上。 虎小姐的左肩被餐刀刺中,已经勉强进行了包扎。猎狗身上捆绑的绳索不知被谁解开,他和猪脸男人都受了不轻的伤,像是在黑暗中互相攻击导致的,看起来已经都基本失去了行动能力。 蟒蛇男被凌溯扼着脖颈扔出了卧室,缓了几分钟才能站得起来。他歪倒在沙发里,端着一杯不知哪来的咖啡,冰冷瘆人的蛇瞳依然跟在庄迭身上。 值得一提的是,马脸男人的身体几乎已经彻底变成灰白,却还没有彻底变成雕塑,依然气若游丝地一动不动僵直在沙发上。 ……总而言之,除了依然没被找到的建筑师兔子小姐,在这一轮突发的黑暗中,似乎所有人都主动采取了某些措施。 “是我解开的绳子。” 压抑的静默里,虎小姐稍微整理了下凌乱的短发,主动开口:“我遇到了攻击,为了自保,只能和棋手合作。” 由于疼痛和刚才的惊险遭遇,她的脸色依然很苍白,神色却已经镇定下来,视线落在捂着腹部低喘的猪脸男身上。 很显然,在同意了合作后,猎狗就和试图攻击虎小姐的人进行了缠斗。而此刻同他两败俱伤的猪脸男,自然也已经无法洗脱嫌疑。 猴子青年吓得够呛:“你怎么敢跟他合作?多吓人啊……” 虎小姐摇了摇头:“现在每个人的行为逻辑已经很明确了,如果一定要在黑暗中下手,就要攻击自己最渴望得到对方某样东西的那个人。” 就像猎狗之前所说的——万一这里真是自己的梦域,只要有人在梦域中死亡,自己就有一定几率得到对方的天赋。 即使再危机四伏,这种诱惑无疑也已经足够大。 更何况,眼下的这种环境里,如果不攻击他人,就很可能成为被狩猎的对象。 “我要合作,就要找一个对我最不感兴趣的人。” 虎小姐继续说下去:“我是商业律师,擅长言语博弈,脑中的知识储备是商业相关常识和法律条文,这些对一个棋手都毫无用处……所以我也更想知道你攻击我的原因,你需要我的什么能力?”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的视线已经落在了猪脸男身上。 猪脸男被猎狗用餐刀刺中了小腹,已经很难再自行站立。他似乎打定了主意不与别人交流,低低吐了口气,艰难背过身体。 “还有一种可能,他不需要你的能力。” 庄迭忽然开口:“你现在手上有正在打的商业官司吗?” 虎小姐怔了几秒,忽然明白过来庄迭的意思,脸色微微变了变。 ——她的事务所的确有一桩还在处理中的案子,对方公司败局已定,即将支付大笔赔偿款,而与案情有关的高层管理人员也将因此出现大规模的职位变动。 作为律师,她自然不会完全了解对方公司的高层构成,即使难免在庭审或其他环节有过一面之缘,也未必能记清每一个人的声音和相貌…… 而作为即将被这一场官司改变命运的高管,只要设法在梦域中让她死亡,失去原有的才能,从而无法左右案子的最终走向就足够了。 “商场上的博弈,愿赌服输。”虎小姐皱紧眉,“不该采用这种手段……” 猪脸男忽然冷笑了一声:“那你又为什么会在这?” 虎小姐这一次竟然被他问住,身体僵了僵,没能说得出话。 “我们盯你很久了,发现你和人合作,要在梦域里剥夺一个人的天赋碎片,对吧?” 猪脸男的身份已经彻底暴露,他也不再隐瞒,喘着粗气冷嘲:“大家都有秘密,所以最好不要跳出来指摘别人,把话都吞到肚子里……” 虎小姐没有再开口,她的脸色似乎比刚才还苍白了几分,呼吸也变得微微急促。 “你不会也看了那个帖子吧?!” 猴子青年立刻挪得离她远了不少:“怪不得你上来就好像认识那个建筑师!你们俩一直待在一块儿,你刚才还要找她……” 种种细节联系在一起,兔子小姐的失踪也变得越发可疑起来。 如果这一推测成立,也就意味着建筑师同两个人出现了直接的联系——谁也不能保证,这里会不会干脆就是建筑师本人的梦域。她先在众人面前演戏,然后躲在安全的某处,静等着众人厮杀。 虎小姐的脸色越发难看,她没有开口承认,但无疑已经默认了猴子青年的质问。 到了这种局面,再把秘密隐藏下去已经没有意义。如果兔子小姐真的是藏在幕后的阴谋者,把所有人都骗进陷阱里驱虎吞狼…… “我承认,我原本也想狩猎别人” 虎小姐终于做了决定,深吸口气快速说道:“但我并不知道对方是谁,我们约定在梦域中做进一步交接……我要找建筑师,也是想和她确认这件事。” 她的确和兔子小姐在暗中做了交易,但来到这里以后,却发现一切都和计划出现了严重的偏差。 发现局面的严峻性后,她就已经放弃了原本的计划,只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所有人都被困在这里,失去了退出的权利。 虎小姐低声说:“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建筑师,她或许知道解开梦域的方法。” 时间紧急,谁也不知道第四次黑暗会在什么时候降临。其他人也不再耽搁,当即决定第二次搜查别墅。 猴子青年不敢再和虎小姐一组,他看了一圈,鼓起勇气凑过来找庄迭:“我说,别坐着了……” “不对。”庄迭说。 猴子青年吓了一跳:“什么?” 庄迭看向蟒蛇男:“这片梦域是你设计的吗?” 众人齐齐愣住,看向依然坐在单人沙发中的庄迭。 蟒蛇男笑了一声,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显得莫名阴涔涔:“只有建筑师才能建造梦域,我哪有这种能力?” 虎小姐皱紧眉,她欲言又止,来回看了看庄迭和蟒蛇男,才低声开口:“其实——” “好吧,我也坦白……我跟她们俩是一伙的。” 不等她说完,蟒蛇男已经径直承认:“这位先生,大概是因为我刚才提到了你在资料里,所以产生了些误会——但我的确就像那位播主所揭发的,做游戏只为捞钱,还是个倒卖玩家信息的二道贩子。” 猴子青年两条腿都有些发软,苦着脸往后躲了躲。 虎小姐无奈地叹了口气,迎着其他人的视线,轻点了下头。 虽然三人在现实中素未谋面,但的确像是蟒蛇男所说的——建筑师负责搭建两个相同的梦域贩卖给两个人,再设法把“猎物”引到买家的梦域中。 而选定猎物这一环节,则需要极为充分的私人信息,这些则是作为全息游戏工程师的蟒蛇男才能通过某些渠道获取和提供的。 庄迭却依然只是摇了摇头。 他锁定蟒蛇男的时间是在上一次黑暗中,和对方提到的“资料”无关。也是因为这个,庄迭才跟对方一起进了自己那间卧室,想要观察蟒蛇男的反应。 “我借过建筑师的怀表,她擅长的是中世纪欧洲风格,看起来和这间别墅的整体风格很相似,但其实相差很远。” “如果以中世纪的眼光来看,她的个人品味非常复古,喜欢做旧,更擅长使用机械而不是电力驱动。” 庄迭站起身:“而这间别墅的装修风格却是最时髦的,屋里没有黑暗的角落,不可能设置暗门或者带轨道的墙。到处灯火通明,放眼望去,每件东西都是崭新的,光可鉴人……” 蟒蛇男摇头失笑:“先生,这里可是有金牌律师,你是打算用这种虚无缥缈的装修风格差异来指控我吗?” “不。”庄迭道,“我准备让建筑师来指控你。” 这一句话让其他人也瞪圆了眼睛。 猴子青年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你知道建筑师在哪?你到底是干什么的,现在的幼儿园教的东西这么多吗?!” “如果你是在虚张声势,还是不必费力气了。”蟒蛇男似乎对他失去了兴趣,走向楼梯,“建筑师是不可能指控我的,毕竟——” 庄迭接过话头:“毕竟她已经变成雕塑了。” 虎小姐脸色骤变:“什么?!” 蟒蛇男停在楼梯口,回身盯住庄迭。 “我之前就在看这台座钟,但只有再天亮一次,才能彻底确认。” 庄迭走到客厅的角落:“第三次黑暗并没有提前——黑暗固定每小时降临一次,是钟走得慢了。” 除了兔子小姐,其他人都没有带表,只能靠座钟来判断时间。而座钟的指针没有再继续走动,它在上一个小时里越走越慢,最终显示的时间彻底停在了两点四十七分。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不会修理座钟。”蟒蛇男道。 庄迭问:“你会制作转场黑屏吗?” 蟒蛇男的瞳孔微微缩了下。 “上一个周期是吊灯先熄灭,然后一切才被黑暗覆盖。而另外两次,都是黑暗直接降临。” “我推测,前者是建筑师发现了异常,试图靠控制跳闸停电来自保——而直接用黑屏覆盖整个场景,只有游戏工程师才能做到。” “你考虑得很周全,这台座钟没有发声装置,你特意把钟表的报时声作为黑屏的前缀,来混淆视听……可惜这次钟没有顺利走到三点,反而成了破绽。” 庄迭绕到座钟背面:“因为你不是建筑师,你没有意识到,这台座钟不是靠电力,而是用旧式机械齿轮来驱动的。” 庄迭打开座钟的背板,密密麻麻的复杂齿轮组合显露出来。 与之一同出现在众人眼前的,还有兔子小姐蜷缩着的,早已变成灰白色的、卡住了齿轮运行的僵硬雕塑。 抓到你了(七)(请大家尽全力活到天亮...) 看到眼前的一幕,在场的大部分人都难以自控地变了脸色。 到目前为止,遇害的人数严谨计算已经达到了四点九个。但比起相对正常的人数减员,这种被塞进座钟里、几乎已经同啮合着的齿轮融合在一起的雕塑,依然会给人以极强的冲击感。 猴子青年吓得两腿发软,看清座钟内情形的同时就已经向后弹开。虎小姐的脸色也格外苍白,飞快向一侧挪开视线,不忍心再细看。 在梦域中的死亡并不会殃及现实。事实上,在这幢危机四伏、弥漫着压抑与恐惧的别墅中,舍弃意识碎片强行退出也未尝不是另一种解脱。 ……但即使是这样,这种行径未免也太过残忍冷酷了。 蟒蛇男似乎没有料到庄迭会留意这么多细节,他诧异了一瞬,细竖瞳孔就迅速恢复了正常:“即使这样,又怎么能确定是我——” 这话只说到一半,蟒蛇男就刹住了话头,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这一点不用庄迭特意说明,其实已经很明确。 计划之所以会出现破绽,是因为第二轮黑暗中出现了太多特殊状况。 如果一切顺利,他恰好可以利用猎狗男坦白的杀机做演示,从容除掉建筑师。这样一来,唯一知道内幕的同伙会在醒来后失去相关记忆,不再构成任何威胁,而建筑师在黑暗中被杀害,疑点无疑会汇聚在最先跳出来的猎狗男身上。 可偏偏猎狗男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先袭击马脸。而紧接着,猎狗男就被庄迭一棒球棍抡倒,失去了下手的能力和时间。 猪脸男的目标是虎小姐,虎小姐又绝不可能对建筑师下手,而剩下的几个人,要么是在当时毫无行动能力,要么是实在缺乏动机…… “既然这样,你又为什么要袭击其他几个人?” 虎小姐蹙紧眉,她能猜到对方袭击建筑师是为了抹杀威胁,却想不通剩下的:“他们对你毫无影响,为什么要伤害他们?” 蟒蛇男耸了耸肩,举起双手:“律师小姐,我做过的事被这位聪明又好赌的先生揭穿,的确已经不能辩解。” 他话说得很慢,沙哑的嗓音冰凉地渗进其他人耳膜:“但每个人都有秘密,不是我做的事,总不能也一股脑扣在我头上……” 虎小姐在听到他说前半句时,眼中就显出强烈错愕,下意识转过头看向庄迭。 “你的目标是我?”庄迭问。 虎小姐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庄迭会这么直接:“你怎么——” 庄迭找到开关,彻底停掉座钟的运转:“每次黑暗的间隙,只有五十九分钟可供讨论。” 庄迭从沙发上找了条薄毯,仔细覆住凝固的雕塑,虚掩上座钟的背门:“我不擅长言语较量和心理博弈,直接省略掉会比较节省时间。” 失去工作后离群数羊了三个月,庄迭其实并不习惯同时和这么多人说话。 幸好这些人在他眼中都是动物脑袋,又没有鬼怪之类的灵异事件。虽然视觉效果兼具诡异、惊悚和荒诞离谱,但带来的心理压力总归相对轻了不少。 “你之前说,并不清楚你的目标是谁,说明你需要的碎片不和职业挂钩。” “我猜测,你只是给出了一个需求。至于寻找到合适的目标,把他带来梦中交给你,是乙方的工作。” 庄迭没有管其他人,站在客厅一面墙壁前仔细研究:“你是律师,不会以身涉险。你对你自己的职业水平有绝对的自信,不需要其他人的天赋或是记忆……” “也就是说,你想要得到的是某种‘情感能力’。而这种情感,是连一个穷困潦倒的赌徒都拥有的,你却偏偏没有……” 庄迭理顺了思路:“你认为自己太过理智了?你想拥有对赌局的热衷,这对你有帮助吗?” 虎小姐瞪圆了眼睛,她愣愣看着转过来看向自己的庄迭,半晌没能说得出话。 “这样考虑,你的想法的确很合理——对一个把自己赌到倾家荡产的赌徒来说,失去这些不算坏事,反而是个转机” 庄迭不等她回答,自己点了点头,低声咕哝着转回去:“而你的理智可以控制这种赌徒心态,它会让你更敢冒险,更敢孤注一掷去赌一场输赢。配合你自身的能力,会让你有更广阔的前景……” 他其实很好奇,这些人怎么就能肯定自己可以准确得到想要的东西。 只不过,即使找到了袭击兔子小姐的凶手,当下的情形也依然十分紧急,暂时还没有时间详细询问这些…… “还问这些干什么。”猪脸男按着伤口粗声道,“直接让他解开梦域不就行了吗?” 在上次黑暗的搏斗中,猪脸男伤得不轻,急迫地想要从这场梦中醒来,结束这种漫长的折磨。 建筑师已经遇害,梦域却依然没有被解开,显然就是她的同伙捣的鬼了。 “你卖游戏注册用户信息,不就是为了钱吗?”猪脸急道,“我给你钱,你把梦域解开,快点放我们出去。大家以后各走各路,我们也不会再来招惹你!” 已经有好几道不善的目光投在蟒蛇男身上,猎狗正用桌布擦拭着餐刀锋利的薄刃。 看得出,如果不是担心对方不知还留了什么后手,这把刀大概早就被送进了蟒蛇男的胸口。 蟒蛇男靠在沙发里,他像是面对这个颇具诱惑的提议苦恼纠结了半晌,才终于叹了口气:“我很乐意拿这笔钱……可惜的是,我也解不开这个梦域,更不要说把各位放出去了。” 猪脸男霍然直起身:“你说什么?!” “他说的很可能是实话。”虎小姐也终于反应过来,她咬了下牙根,低声道,“如果不是这样,他根本不用等到被指控,也不会给我们机会看到真相……” 如果蟒蛇男是这个梦域的梦主,早在庄迭开始怀疑到他身上的时候,就可以强行触发锚点自我促醒,不必将自己做的任何事暴露在众人面前。 会出现他们现在的这种情况,要么蟒蛇男是个彻头彻尾心理扭曲的变态,要么是蟒蛇男有信心让他们所有人死在梦域里。 ……再或者,蟒蛇男和建筑师所做的其实相似,他们都只是对这个梦域进行了某种加工,根本就不是梦域的真正主人。 虎小姐的心情有些复杂,她看向庄迭:“你早就发现这件事了,是不是?” 在打开挂钟背门后,庄迭只是观察了蟒蛇男几秒钟,就没有再加入众人的质问,自顾自一个人去继续研究起了这幢别墅。 这样一个人,真的会好赌成性,把自己输得倾家荡产吗? 还是说,即使拥有这种水平的理性和逻辑思维,依然不能控制嗜赌的天性,心甘情愿地跳进一个又一个不见底的深坑…… 虎小姐原本有绝对的自信,认为自己一定能驾驭剥离出的情感碎片,现在却已经隐隐生出强烈的后怕,不敢再去细想如果计划成功会导致的后果。 “你们被指控犯有以上罪行。” 庄迭却像是完全没在关注他们,只是清了清喉咙,突然转回身开口:“爱德华·乔治·阿姆斯特朗,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四日,你造成路易莎·玛丽·克里斯的死亡。” 在一边用某种仿佛译制片的语气念出这段话的同时,他突然飞快举起胸前挂着的相机,在众人猝不及防时按下了快门。 拍立得相机运转起来,吐出一张众人神情各异的合影。 “什么乱七八糟的!”猪脸男几乎已经彻底耗尽了耐心,“少在这装神弄鬼,你是不是梦域的主人?反正我受够了——” 他只来得及怒吼几句,剩下的话被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憋回了喉咙。 庄迭把地狱熔岩棒球棍临时改装成了地狱熔岩大锤,收好相片,气沉丹田双腿分开站稳,一锤带着风抡碎了客厅的小半面墙。 猪脸男:“……” 客厅里寂静了几秒钟。 虎小姐定了定神,走过去才发现,那面墙居然比其他墙面要薄出许多,碎裂的墙体上还有几个不易察觉的孔洞。 那面墙的背后是一个很小的空房间,挨着墙摆放了一张桌子,桌上有一台带着大喇叭的老式留声机。 他们之前听到座钟的所谓“整点报时声”,多半就是从这台留声机传出来的。 虎小姐看向庄迭:“你怎么知道……墙后面有这些东西?” “因为这间别墅不是建筑师设计的,还有十分钟,请帮忙把演员先生绑起来。” 庄迭低头看了一眼小天才手表,他这块表显示的是现实世界的时间,换算起来虽然麻烦些,但也依然可以推出梦域内的时间流动:“还有九分五十秒。” 猴子青年错愕抬头:“可他已经差一点就要变成雕塑了!” “但他还能动,他是袭击公鸡——”庄迭停下对了对身份,“袭击那位流量歌手的凶手。” 庄迭从豁口跨过去,拔掉了留声机的电源:“我一度还怀疑这是他的梦域,但看来是我想多了,他也没听过这段台词。” 如果马脸是梦域的主人,在通过精湛的演技和化妆技术欺骗了其他人、顺利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就该立刻强行促醒,而不是现在还在沙发上假装雕塑。 在他说话的同时,原本还凝固在沙发上的马脸男人忽然跳起来,往楼梯口冲过去。 马脸男人只是在被刺伤后临时起意,借助黑暗的掩饰,把自己化妆成和受害者一样的雕塑,想要浑水摸鱼赌一把。 他趁机在黑暗里袭击了那个流量歌手,想要弄清楚对方究竟为什么这么火,自己却一路沦落到了无人问津。 万一这是他的梦域,等到醒过来,他或许也能一样得到翻红的机会…… 胸口的伤势终归影响行动,马脸男人没跑出多远,就被猎狗按在了地上。 猴子青年过来帮忙,将他捆了个结实:“你刚说什么?什么台词?” “法官的宣判。” 庄迭解释:“和我之前背的那段别墅装修描写,同属于一本推理界殿堂级的小说。” “在自我介绍时,我问过建筑师,她不玩游戏,对推理小说也丝毫不感兴趣。再结合那块怀表的风格,我开始猜测,这幢别墅不是她本人设计的。” “游戏工程师没有听过我背的那段描写,他对这幢别墅不完全了解,所以建筑师才会想到靠制造停电脱身。而我念宣判词时,他也没有特殊反应。” “所以一定还有一个人,藏在你们所有人背后。” “这个人认识建筑师,帮建筑师设计了图纸。认识游戏工程师,清楚工程师会怎么设计黑幕过场。认识黑心商贩,让商贩把设计图兜售给你们每个人,用不同的诱惑把你们引进这场赌局……” 庄迭放下戴着手表的手腕,整理好衣袖。 没有必要再换算时间,任何人都看得出,黑暗的前兆已经再次降临。 吊灯闪烁不定,壁炉的火焰也诡异地跳跃着,映得每个人的面孔忽明忽暗。 庞大的黑影附着在墙壁上。 “这是一款老式解密游戏,没有华丽震撼的视觉效果,没有舒适的游戏体验。游戏规则需要玩家自己摸索,只有找到正确的解法,才能打出好结局。” 庄迭已经彻底整理好了全部思路:“我想尝试一种解法,但有件事需要大家配合。” “什么事?!”猴子青年已经溜到一半,连忙刹住脚,“你快一点说,我好回去躲起来!” “之前的三次黑暗,没有平安夜,每次都有人死亡。” 庄迭说:“这次,请大家尽全力活到天亮。” 这句话似乎触发了梦域的某种反应,那些黑影聚在了一起,庞大的黑影几如实质,沿着墙壁缓缓移动,最终悬在庄迭头顶。 庄迭的余光扫见了弓起后背的黑猫,一边说着话拖延时间,一边缓缓后退。 “这幢别墅在一本书里被仔细描写过——我看过这本书,它永不过时,是最优秀的推理作品之一。作者是阿加莎克里斯蒂,推理界永远的女王……” 迎面侵袭下来的黑暗中,庄迭飞快矮身捞了一把,沉稳地扎了个马步,高高举起正在炸毛的黑猫。 “我猜,这款游戏的名字是《无人生还》。” 抓到你了(八)(我是什么动物...) 报出书名的同时,庄迭敏锐地察觉到,整片梦域的运转像是被触发了某个关键词,也随之出现了新的变化。 连续三个轮次都有人遇害,墙上的影子似乎与之存在着某种联系,现在已经浓郁得几如实质。 即使别墅内的空间已经再次入夜,蔓延攀附在墙壁上的巨大黑影依然给人以格外真实可感的强烈压迫,当它缓慢移动着压到人面前时,甚至营造出了某种“比黑暗更漆黑”的视觉错觉。 巨型黑影仿佛有着一定的自我意识,它没有把庄迭作为猎物,而是沿着墙面移动,蔓延向黑暗降临前庄迭投在墙上的影子…… 下一刻,庄迭配合黑猫断然出爪。 更准确地说,是炸毛的黑猫本能乱挥出了一只前爪。而庄迭恰巧在同一时间,通过一个气势十足的马步托举把猫举高,从而准确地结结实实揍了那团如同实质的巨型黑影一记猫拳。 行动看起来很有效,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陡然一滞,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他们面前的黑暗也暂时重归平静。 庄迭抱着黑猫,他在原地站了几秒,忽然一气呵成地快速放下黑猫抄起拍立得相机打开闪光灯瞄准按快门。可惜凌溯的反应速度还要更快,庄迭的手指刚落在快门上,黑猫已经迅速就地打了个滚,灵巧地躲开了镜头。 闪光灯的光线几乎只是不易觉察地微弱亮了一瞬,就被彻底吞噬。 庄迭一拳砸在掌心:“啊。” 虽然视觉已经被黑暗完全剥夺,但听觉也会相对更加敏锐,很容易察觉到有熟悉的脚步声替换了猫爪的肉垫。 庄迭还沉浸在二次失手的遗憾里,放下拍立得,在心里总结刚才的失败经验:“队长。” “……”凌溯整理好衣服:“也不用这么失落吧?” 庄迭没精神地叹了口气。 凌溯按了按太阳穴,他拉着庄迭坐进沙发,自己也盘膝坐在地上。 或许是因为意外被传送到了黑猫身上,凌溯在黑暗中的视觉也并不受影响,依然能看清别墅中没有被黑影覆盖的大部分东西。 看到小卷毛超级泄气地抱着相机低头坐好,凌溯坐在地毯上,脑海里甚至一瞬间闪过了要不要再变回猫,给新搭档解解闷的念头…… 可惜的是,眼下毕竟还有正事要做。 谁也不知道这次的黑暗是不是依然只能持续一分钟,凌溯收敛心神,按住庄迭快速说了自己的发现。 这只黑猫会出现在别墅中,并不是偶然事件,也不是某人带来的宠物。 “猫和梦域存在直接联系,和它交换后,我可以通过接触梦域探知深层加密的隐藏信息,但还是无法解开梦域。” “意识崩解留下的碎片依然有一定可能恢复,但需要在六小时内解开梦域。如果碎片上的痕迹被彻底抹除,就无法再和原主融合。” “换句话说,只要在六小时内成功解开梦域,‘茧’会有办法把碎片归还给受害者。” 凌溯已经打好了腹稿,尽量简洁地迅速说明:“我推测,这场梦的锚点不是具体物体,而是某个‘事件’。只有当这一事件发生后,才可能触发锚点进而强制促醒,解除梦域的封闭限制……” 有庄迭之前的预警,其他人都躲回了自己选定的藏身处,黑影也不知去向,连续三轮争斗中混乱不堪的客厅现在彻底安静下来。 凌溯的语速很快,庄迭已经打开了录音笔,同时也在心里整理着凌溯提供的信息。 所谓的“事件锚点”其实并不难理解。 大多数人在无意识状态下,其实都给梦境设立过类似的事件预警——就比如已经工作多年后梦回考试,在交白卷那一刻多数人都会醒悟自己是在做梦。而梦到四处找厕所,则一定要立刻醒过来。 在这些梦的片段中,“在考试结束时交白卷”和“忽然开始四处找厕所”就是事件锚点。 交白卷由于提供的情感体验过于负面,会触发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明确让人意识到此刻身在梦中而非现实。 至于找厕所,则是提醒梦者,这场梦是时候结束了。 这种时候如果不尽快醒过来,在现实中立刻去找厕所,而是去盲目乐观地相信梦中找到的洗手间,就很可能会发生一些不可挽回的意外事件…… 总而言之,事件锚点不够稳定、几乎不可控,存在的变数也实在太多。 所以,在梦境开始发生异变后没多久,人们就舍弃了这一方法,转而采用了更加稳定的私人物品作为锚点载体。 …… 简单回忆了一遍这些任务前刚学的知识点后,庄迭又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凌溯的语速很快,讲得也已经足够简洁。但不论怎么说,从挠黑影一爪子到现在为止的时间,也应当已经早超过了一分钟。 一分钟过去,没有进入下一轮天亮时间,凌溯也没有被迫变回猫。 这幢别墅和它里面的每个人一起,都被笼罩在了绝对的黑暗中。 不知何时起,肆虐呼啸着的风声开始嘶吼。即使这幢别墅由于梦域的特殊性,并没有安装门和窗户,依然能听见雨水拍打窗子的声音,仿佛有子弹似的雨点正被风卷着瓢泼落下来。 静谧的黑暗里,暴风雨的声音疯狂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别墅吞没。 这种声音清晰得不容忽略,像是某种令人心生不安的危险预兆,正裹挟着无形的压力,缓缓爬上每个人的心头…… 与客厅相连的地下室内,忽然响起一声充满了恐惧的刺耳尖叫。 凌溯倏地起身。 他正要循声过去查看,忽然想起庄迭在这片完全黑暗的环境中看不见,停下脚步,回身伸出手:“来,我领着你。” 庄迭抬手,被凌溯稳稳当当握住,顺势牵着他站起身。 平心而论,别墅客厅内的布局其实很规整。但在这里发生过的几场混乱搏斗已经让家具彻底移位,地上又有不少摔裂的餐碟碎片,要摸黑穿过客厅的确非常困难。 凌溯的手很稳,松松拢着庄迭的手腕,引着庄迭绕开七倒八歪的家具,同时不断提醒他避开脚下的碎瓷片。 “我赞同你的推理。”凌溯一边走,一边低声说,“我比你进入梦域的时间早。我到的时候,牛头就已经表现得很反常。只是低着头发抖,不回答别人的话,马脸还说他是吓坏了。” 《无人生还》是阿加莎克里斯蒂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其中最经典的桥段,就是在一场持续发生的连环杀戮中,凶手本人也以某种手法伪装成了遇害者中的一个,死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这幢别墅既然被精心设计成书中的样子,就很可能还与其存在着某些暂未发现的联系。 也是因为这个,一开始庄迭才会怀疑通过演技和化妆技术诈伤的马脸,试探他是否是这片梦域的主人。 “根据其他人的描述,牛头是曾经很知名的独立游戏开发人员,因为旧游戏模式在全息游戏的冲击下市场萎缩,作品也越来越小众。”庄迭绕过一把倒在地上的椅子,“他擅长的方向就是密室解谜和恐怖游戏,恰好是被全息技术冲击最严重的……” 庄迭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来回摸了摸,找到凌溯的袖口:“你看到的人也都是动物吗?” “对,这是‘茧’对新员工初次进入复杂梦域的一种心理保护机制,初衷是为了避免在任务中留下过多的心理阴影,但看起来好像不是太成功。” 凌溯点了点头,解释道:“以后就是可选模式了,可以关掉……小心。” 他侧过身,护住差点撞在墙角上的庄迭,把他领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 庄迭其实并不反感这种模式,他撞在凌溯身上,被扶着肩膀换了个方向,实在忍不住好奇:“队长,我是什么动物?” 凌溯低下头,看着他拽着自己的袖子一下一下地扯,轻轻压了下嘴角,不着痕迹的解开了拍立得的卡扣。 凌溯抓紧时间举起相机,闪光灯微弱迅速地一闪,照出了一只满脑袋卷毛的黑脸小绵羊。 抓到你了(九)(现在欢迎入座...) 凌溯满意地收好了照片。 不止如此,他还迅速一并藏起了小卷毛的拍立得,并且毫无心理负担地瞬间严肃下来,重新握住庄迭的手腕:“没时间了,快跟我来。” 这一套行径过于流畅和理所当然,以至于庄迭已经被他拉着走了几步,才彻底反应过来:“啊!” 凌溯沉稳提醒:“有台阶,我帮你。” 庄迭被他从地上拔起来,扛在肩上蹬蹬蹬飞快下着台阶,依然沉浸在刚才的大意落败里,遗憾地一拳砸在掌心。 凌溯在地下室门前站稳,放缓力道,把庄迭重新放回地面。 …… 刚才的惊叫声就是从地下室中传出来的。 凌溯没有让庄迭上前,自己握住门把手,侧身贴近门板,仔细听了听里面的声音。 听到尖叫就赶来查看,几乎可以算作是某种大部分人都会存在的本能——但来到地下室门口的这段时间里,已经足够两人同样意识到一个违和的细节。 根据声音判断,尖叫声很明显更偏向于女性。这幢别墅中应当只有两名女性,作为建筑师的兔子小姐已经遇害,而那样的嗓音,似乎也并不像是虎小姐…… 很快,这一推测就被彻底证实了。 虎小姐藏在厨房,离地下室的距离并不算远,她同样也听见了尖叫声。 因为和建筑师有合作,虎小姐对别墅的构造心中大致有数。虽然被困在尚未结束的黑暗中,由障碍物导致了不少的行动困难,但也总归跌跌撞撞来到了地下室的门外。 客厅里传来走动和磕碰声,看来还有人也发现了异常,正在尝试摸索着往这里靠近。 凌溯打开了地下室的门。 在开门的同一时刻,他也立即向门的另一侧闪避。一支注射器被门内的装置牵动,尖锐的针头反射出幽蓝的诡光,径直扎向开门者的颈间。 凌溯提前有过准备,迅速矮身避让,让装有不明液体的针管扎了个空。 房间里的一幕也展现每个人的眼前。 ……那里面竟然并没有和别墅一样,被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 房间正中央摆放着一张桌子和十把椅子,都是最普通的款式。墙上随便糊着几张破旧泛黄的报纸,看起来和别墅格格不入,简直像是个十分寒酸的出租屋。 那张空荡荡的木头桌子上,正自动运转着一台老式的放映机。 随着胶卷的运转,光束不断变幻,投射在唯一的一面挂着幕布的墙壁上。 正在放映的画面诡异而瘆人。暴风雨混杂着海浪的背景音中,天花板正湿漉漉滴着水,巨大粗壮的深绿色水草从上面悬下来。伴随着这一切,冰冷潮湿的海风仿佛已经包裹了每一个人…… 画面中的女人似乎已经因为过度刺激而癫狂,忽而痛哭忏悔,忽而又歇斯底里地狂笑。 不难推测,那一声尖叫、他们之前所听到的别墅外肆虐的风雨声,原来都是这部影片放映时的背景音。 “怎么会?!” 虎小姐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一切:“是谁布置的这些?什么时候……你是谁?” 她一边问出这句话,一边连惊带疑地转过头看向凌溯。 之前分组时,她和猴子青年负责搜索地下室,清楚地记得这里明明什么重要的东西都没有,只是用来堆放杂物的普通房间。 虎小姐之所以没有选择躲在这里,是因为地下室没有出口,只有沿台阶下来这一扇门。一旦这条路因为什么原因封住,几乎就等于是被堵死在了地下室里。 可是现在,不只这里彻底变了个样子,还突然又冒出来一个陌生人。 而包括这个陌生人在内,别墅中所有还活着的人,几乎都被引来了地下室…… 虎小姐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忽然极端惊惧地瞪圆了眼睛。 在他们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门! 门的风格同样和别墅相去甚远,但不是由于简陋,而是因为它几乎已经精雕细琢得超出了现实——厚重的黄铜材质泛着莹润的光泽,繁复精美的花纹镂刻围绕着古朴神秘的图案,却又不知为什么,仿佛萦绕着某种极具威胁的恐怖气息。 如果不是出现在这里,它更该在某个有着无数机关密道的洞窟或是古堡,作为不可撼动的最后一关,守护着被无数人觊觎的宝藏…… 而此刻,这扇门却无声无息地由众人背后冒出来,沉默着立在楼梯尽头,彻底锁住了由地下室回到别墅的路。 地下室的灯光稍微照亮了门口附近的范围,已经不难辨认出后续赶过来的人。 蟒蛇男正站在那扇门前,摸着下巴,仿佛在仔细欣赏什么作品。猪脸男被猴子青年搀了下来,就连被绑得结结实实无法动弹的马脸男人,都被猎狗为了防止他继续耍阴招而一路拖过来,简单粗暴地扔在了楼梯上。 …… 到目前为止,还活着的人竟然一个不落地全在这里,其实也并不奇怪。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庄迭的提示下,大部分人都已经放弃了互相攻击的念头。 除此之外,黑暗迟迟不结束,第一拨去查看地下室的人又迟迟不回,也给剩下的人造成了强烈的心理压力。 身边一片漆黑,躲在藏身处听着仿佛能摧毁别墅的暴风骤雨声,时刻恐惧着藏匿在地下室的未知危险……这种钝刀子割肉的煎熬,还不如索性和其他人待在一起,至少也能死得明白。 “不用管我,我是来帮忙的热心路人。” 凌溯回答了一句虎小姐之前的问题,他似乎并不意外门的出现,反而主动走近了些,仔细观察:“这扇门好像很眼熟……” 庄迭忽然出声:“帝国之墓。” “对了!”猪脸男也忽然想起来,“这是第一部,黄金迷城最终局的那扇门!” 虎小姐皱起眉,她一向很少玩游戏:“那是什么?” “很老的冒险解密游戏,后续还有五部。我当时还在上小学,省了三个月午饭钱才买到,玩了好几年。” 猪脸男低声解释,他不喜欢虎小姐,但大概是触及了儿时的回忆,语气也稍稍缓和:“这款游戏当初真得非常火……” 猴子青年不停在嘴里飞快默背,他正头疼下期直播的游戏选材,现在忽然有了灵感。 即使眼下的情形紧张到极点,他本人的胆子也小得不行,作为游戏主播的职业本能依然让猴子青年丝毫不舍得放弃新的素材…… “你是说——这是一扇游戏里的门?”虎小姐总算理解了他的意思,却更加费解,“可它为什么忽然出现在这?” “因为这才是‘梦核’。”凌溯敲了敲那扇门。 虎小姐一怔。 “梦是潜意识的代言人。当代心理学目前的主流观点,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把大部分梦境都当成潜意识的一次表达。” 凌溯边说边转过身,他是在解释给庄迭听:“而潜意识所要表达的核心思想,会像种子一样包裹在梦的果肉之中,我们称之为‘梦核’。” “也就是说,我们确实是在那个已经落伍的游戏开发者的梦里吗?”猎狗男接过话头,“梦核是自己当年做出的最火的一款游戏,怀念过去,帝国覆灭的余晖和埋葬往日成就什么的……” 马脸男人被他毫不客气地拖了一路,摔得头晕眼花,没好气开口:“你说这话的时候能不看着我吗?” “过气影星又没什么丢人的。”猎狗男看向他,“我只是好奇,你说你是临时起意干掉了那个当红的流量歌手,那你本来的目标是谁?” 马脸男人神色一僵,张了张嘴,闷不吭声别过头。 “我知道了。”庄迭忽然开口。 根据凌溯提供的所有信息,再结合已知的情况,他已经大致还原出了整件事的原貌。 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多复杂的局,复杂的只是身处局中的每个人心里,对他人所抱有的嫉妒、艳羡、操控剥夺的欲望和破坏的冲动。 庄迭看向站在一旁的凌溯:“‘只要别人死在我的梦里,我就能得到他的能力或天赋’,这种设定是真的吗?” 凌溯轻轻抬起嘴角。 “是谣言。”凌溯摇了摇头,“这样的几率微乎其微。” “这就相当于把一尊完整的雕塑砸得粉碎,然后随机捡到一块碎片——而这片碎片恰好要是雕像额头镶嵌的钻石。” “事实上,定向剥夺碎片的技术根本不存在。” 凌溯像是没有留意其他人错愕惊骇的目光,他抱着手臂,视线始终只落在庄迭身上,耐心地一点点详细解释:“而且……根据我们的长期跟踪关注,遗失意识碎片的人,依然有能力靠自己补全缺损,只是需要时间。” “这段时间或许会久一点。”凌溯说道,“但迟早能够补全,或者被新的碎片所填补。” 庄迭点了点头。 他走进那间正放映着影片的地下室,绕着桌子转了一圈,在桌底的地面上发现了一台老式插卡游戏机。 庄迭蹲下来,把那台游戏机抱到桌面上。 他的动作很小心,放稳游戏机后,又用手掌仔细抚摸了一遍。 “假设……我是一个已经彻底过气的游戏开发者。我建立的游戏帝国已经被时光的尘埃淹没,游戏之门已经覆满铜锈。” “我做的游戏不再有人感兴趣,年轻人不吃那一套了,老玩家大都有了工作、娶妻生子,没有人还有心情玩游戏。” 庄迭绕着桌子转了半个圈,他走到放映机的正后方,双手扶住桌面,看着墙上不断变幻的画面。 “他这是……在干什么?”猴子青年紧张地小声问。 猎狗男踹了他一脚。 猴子青年连忙捂住嘴,他正要缩回去,庄迭却朝他看了过来。 庄迭问:“你在直播里都吐槽了什么?” “我——”猴子青年干咳一声,仔细想了想才讷讷回答,“就是立意老套过时,虽然场景精致但毫无用处,关卡设计得太复杂,不够刺激还浪费时间,设定不够新颖,不够有吸引力之类的……” 要做游戏,本来就要符合当代游戏玩家的痛点。他在直播里的吐槽挖苦的确有些刻薄过了头,但也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结合了诸多游戏论坛和网络平台上的评价。 面对正在扮演那个游戏开发者的庄迭,猴子青年居然莫名生出些心虚。 他鼓起勇气,想要辩解一两句,庄迭却已经点了点头,收回了视线。 “既然这样,那我就照那个直播里说的试一试。” “设计一些紧张刺激的情节,换一个时髦的设定,戳人痛点的立意——我可以人为设定一个足够吸引人的前提,比如梦域和天赋的关系。” “场景搭建就交给建筑师好了,我要把主要精力放在遴选玩家上。” “我费了些力气,找到了一个倒卖梦域设计图的黑心商贩。通过他,我要邀请足够的人来参加这个游戏……” 庄迭忽然提高了声音:“诸位,你们被控犯有以下罪行。” 马脸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扭曲着面色要起身打断,却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那只手很平静,力道并不重。 马脸迎上凌溯的视线,隔了半晌,挣扎出的力气却一点点泄了,颓然委顿回去。 “游戏主播,你依然不满足于直播带来的热度和收益。你希望成为明星,钱来得更快,更轻松——你认为你也有参加综艺的本事,缺的只是娱乐圈的人脉关系和内幕。” “有意思的是,明星反倒想洗掉这个标签。因为不是科班出身,演的戏一塌糊涂,所以盯上了过气多年、演技精湛的老前辈。” “演员,你的演技非常出色,但很讽刺,你只能靠接三流广告和走穴勉强度日。你看到了帖子,又听说有个公司高管和你定制了同样的梦域,不用提醒,自己就想到了办法。” “公司高管,你想要毁掉可能导致你们公司和你个人破产的商业律师。律师,你还不知道有人盯上了你,你正在尝试得到赌徒的心态,让自己的事业更上一层楼。” “而这个赌徒……”庄迭停顿了下,低头看了看自己,“逢赌必输,生活被自己毁得一败涂地,竟然还梦想着能拥有强大的算牌能力,好扳回一局。” “拥有出色计算天赋的棋手,你嫉妒建筑师的空间想象能力。建筑师就清白吗?我早清楚她,她想入行全息游戏领域,以她建造梦域的天赋,她一定很快就能出头,可她偏偏对游戏一窍不通。” “而我这个睚眦必报的卑劣小人,恰巧很乐意趁这个机会给那位游戏主播点颜色看看。既然这样,就只差最后一环了……” 庄迭缓缓说着,他并不看向众人,声音时而拔高时而压低,最后变成了宛如神经质的喃喃自语。 他正在代入游戏设计师的身份和角度思考,试图解开最后的谜题。 “那个全息游戏工程师居然也同意了。” “他是为了除掉建筑师吗?还是另有所图?不重要了,十个人已经到齐,该做的准备也已经齐全。” “我雇的那个黑心商贩,会邀请他们来到我在地下室的出租屋。” “我住得有点寒酸,不过没关系,他们都有属于自己更迫切的目的,不会在意的……至于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只要解释成不同梦域两两配对就好了。” “这里不是出租屋,而是一幢时髦阔气的岛上别墅。” “女士们,先生们。算我在内的十名内测玩家已经全部进入游戏。” “游戏大门已经关闭。” 游戏设计师坐进摆放在放映机正后方的椅子,光束映在脸上,让他的神情显出某种偏执的狂热。 他面向众人,张开双臂:“现在,欢迎入座。” 抓到你了(十)(庄迭有些担心自己的小卷毛...) 地下室内外陷入了纯粹的寂静。 众人神色各异,却都不约而同沉默下来,无言地面面相觑。 整个空间里,似乎只有放映机还在缓缓转动,将那一卷《无人生还》的电影录像带投影在墙幕上。 突然,猴子青年“砰”地一声站起来。他冲到那扇门前,不住地连砸带推,铆足了力气试图把门弄开。 猴子青年语无伦次地辩解:“我就是没能忍住好奇……可我什么也没干啊!我进来以后就改主意了,也再没想过要袭击那个明星,连碰都没碰他!” 明星是被马脸男人击杀的,这一点已经被庄迭推出来,就连马脸自己也因为无法再隐藏下去,不得不坦白承认了! 没有任何人的死是他的责任! 那扇门不论怎么使劲都纹丝不动,猴子青年嗓音干哑,额头急得冒汗:“没下手也算吗?我真的什么也没做!等我回去就道歉,我保证……” 猎狗男问:“如果这真的是1v1的梦境呢?” 猴子青年的手有些发抖:“什么?” “如果你是猎杀者,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对上了那个被流量捧出来的绣花枕头……”猎狗男抱着手臂,“你今晚睡着前,原本是打算做这么一个美梦的吧?” 猴子青年不忿地反驳:“你这是诽谤!你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明明——” 他正准备理直气壮自证,话到了嘴边,却不知怎么,竟然没能像平时直播那样顺利流畅地一口气说出来。 ……他的确做了这样的准备。 猴子青年点进的不是什么帖子,而是一个网页劫持弹窗广告。 乱七八糟的页游一向很容易遇到这种东西,他是去找直播素材的,原本随手就想要关掉,鼠标已经移到了关闭选项,却被上面的内容吸引了注意力。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唾手可得。 梦主对属于自己的私人梦域有绝对控制权,不论成功与否,哪怕只是随便试一试,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损害。 所有的事都不会有证据,甚至不会有人记得,机会就摆在眼前,只要做一场梦就够了…… 如果他真的能抵挡住这种诱惑,现在也不可能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猴子青年胸口起伏着,他垂着双手,哑口无言站在原地。 “这里面没人清白,还不如少费点力气。”猎狗男站起身,“再说了,到了现在这一步,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台阶尽头是已经锁死的铜制大门,注定无法再退回别墅——甚至连别墅究竟是不是存在都不一定。 他们所有人都被那个游戏设计师耍了。所谓的别墅,无非只是个梦中的游戏场景,真正的梦境中心,却是这个狭小、破旧、寒酸到极点的地下室出租屋。 猎狗男最先朝地下室走去,他扯住僵在原地的猴子青年,一起走向正在等待众人落座的长桌。 猴子青年失魂落魄地被他扯了好几步,忽然反应过来,拔腿就要跑,却已经来不及,被猎狗强行按在了庄迭右手边紧邻的椅子上。 就在他被迫坐定的同时,放映机投出的画面也忽然发生了变化。 那部正在播放的电影忽然变成一片白屏,上面只有一个硕大的黑色粗体阿拉伯数字“1”。隔了几秒,那个数字又忽然自动跳转,变成了同样字体的数字“2”。 其他人犹豫片刻,也先后走下楼梯,进入了地下室。 马脸男起初直接与猴子青年相邻而坐,数字却并没有变化。而当他和猴子青年中间隔出一把空椅子入座后,屏幕上显示的数字也随即跳转到了“3”。 到了这一步,即使是从不玩游戏的虎小姐,也已经能理解入座的规律。 事实上,庄迭方才的一番话已经清晰地给出了众人的座次。 进入梦域的人都找到了自己的猎物,而自己又是另外一人的猎物——这样连起来,恰好是一条完整连续的猎杀链。 以游戏设计师作为这条猎杀链的起点,当每个人坐到正确对应的位置时,屏幕上的数字就会加一,而如果当前座位的玩家已经死亡,数字就会自动累计。 有些别扭的是,这些椅子并没有面向桌子摆放,而是面向墙幕上的投影,被摆成了适合观影的方向。 这个角度,只要坐在椅子上,每个人都在看着自己的猎物,每个人的身后都有一双眼睛。 谁也无法置身事外,在纵容一切发生的绝对黑暗中,最可能发生的结局,或许就是无人生还…… 庄迭离开座位。 他结束了对游戏设计师的推演,重新以赌徒的身份,走向律师和围棋棋手中间的那把空椅子。 在庄迭落座的同时,屏幕上的数字也变成了“9”,而紧接着便又跳到了“10”。 紧接着,屏幕上跳出了恭喜众人正确解开关卡的庆祝画面。 看着画面风格无比令人怀念的放烟花Gif动画、听着象征庆祝的欢呼和哨声录音,不少人在松了一口气之余,心中都油然生出了个念头。 ——或许猴子青年的吐槽也未必全然失实,这位游戏设计师的风格放到现在,的确已经稍微有那么一点点落伍…… 放映机逐渐停转,伴随着欢快的音乐声,整个房间也随之暗下来。 …… 猴子青年忽然觉得后背莫名发毛,他猛然回头,只瞄了一眼就瞪圆了眼睛,冷汗瞬间飙透后背。 ——牛头重新回到了他身后的座位上! 不是以活人的姿态,而是依然保持“死亡”当时的造型,只是雕塑上的眼睛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正直直地盯着他。 那双眼睛像是能够移动,不论他怎么躲都木然地追在他身上,嘴角的弧度僵硬诡异。虽然是浑身上下都不能动的雕塑,却仿佛依然对抓到他势在必得…… 猴子青年吓得魂飞魄散,拔腿要逃,却忽然觉得身体仿佛有些异样。 他的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不论怎么努力都抬不起来,几乎像是和椅子长在了一块儿——在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腿,冷汗骤然飙透衣物。 他的两条腿,也早已变成了硬邦邦的、灰白的雕塑。 不只是腿,他的腰腹、胸口、肩膀和两条手臂,也开始变得僵硬冰冷。由于太过慌张,他无意识挣动的手臂打在了马脸的椅背上,两根毫无知觉的手指竟然直接因为撞击而碎裂,掉下了几块像是石膏的碎渣。 猴子青年急道:“我动不了了!救……” 猴子青年的声音变得古怪含混,因为在他的身体中生长的雕塑已经蔓延到了面部……而更可怕的是,在他的面前,第三把椅子也已经变成了灰白色。 马脸循声回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正要起身避开,却发现双脚已经变成了灰白雕塑。 这一次不再是靠化妆演出来的——他的脚已经彻底无法移动,仿佛和地面融为了一体! “怎么回事!”猪脸男腾地起身,“我们不是解开关卡了吗!” 剩下的人也注意到了突发的变故,每个人都立即离开了自己所坐的椅子,尽量让自己远离那些已经变成灰白色的部分,可这种势头依然在无法阻挡地迅速蔓延。 地下室并不算大,即使只是想要站稳,也不可能不和地面接触…… 一片慌乱中,猎狗男抄起一把椅子,径直走向长桌尽头已经变成雕塑的游戏设计师,重重砸了下去。 虎小姐瞪圆了眼睛:“你干什么——” 问到一半,她不由自主地咬了咬下唇,把话咽了回去。 这似乎是当下最为行之有效的手段。 到目前为止,一切发展都验证了庄迭的推测——游戏设计师是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真正策划者,是他设计出这样一款“梦中游戏”,将众人引入了私人梦域,又在最终将所有人带回这个地下室。 如果这个推理完全成立,第一夜的游戏开发员死亡事件就不该是真的,很可能也只是某种障眼法。 不论这是什么游戏,都毕竟发生在一场梦之中,只要能强行让梦主醒过来,他们就能脱身…… 这种情形下,求生的欲望已经压过了一切。虎小姐闭了闭眼睛,听见清脆的雕像碎裂声,鼓足勇气抬头,却煞白着脸色呆在原地。 游戏设计师的雕像被砸得粉碎,散落在地上,却没能给局面带来任何改变。 猎狗男的身体凝固在原地,他依然保持着用椅子砸下去的动作,却已经彻底无法再移动和开口。 …… 庄迭站在墙角,对着眼前的一片混乱沉吟。 他可以确定自己的推理没有错误。同样的,庄迭也愿意相信一个曾经做出过许多款经典游戏的游戏开发员有自己的职业操守——即使是在梦中,对方也不会给出一个打不出结局的半成品游戏 一定还有什么被他忽略了的地方。 在已有的现实之上,依然还有着某个关键性的细节。 如果他是游戏开发员,如果他的职业前景已经一片黯淡,如果他煞费苦心做出一款只能在梦中玩的游戏,又想方设法凑齐了十个人…… 念头被身体不断传来的僵硬感频繁打断,庄迭有些担心自己的小卷毛,抬起手想要检查一下,忽然被人从身后稳稳揽住。 身后的触感没有变得冷硬,拦在庄迭胸前的手臂依然温暖,把庄迭从地上拔起来,让他暂时脱离了变成雕塑的风险。 一只手落在庄迭头顶,轻轻揉了两下,给他汇报:“软的。” 庄迭松了口气。 他顺势趴在凌溯肩头,拽着凌溯的衣服稳住身体,一边低声念叨一边整理思路:“为什么会有一只黑猫?黑猫是活物,所以你能和它交换意识……猫会做梦吗?” “会。”凌溯笑了下,“还会在梦里抓老鼠。” 庄迭琢磨了两遍这句话,有某个极缥缈的闪念在他脑海中冒出来,却又一闪即逝。 凌溯拍了拍他的背:“不着急,慢慢想……” 昏暗的地下室内,众人正绞尽脑汁设法自保。 游戏开发员的雕塑被彻底砸碎,半张脸滚到了桌子底下,苍白无神的眼睛仿佛在看着每一个人。 早已落伍的合成机械音有些变调,伴随轻快的电子背景音乐,在同一时刻响起来。 “抓~到~你~了。” 抓到你了(完)(当我们拼命得到所失去的...) 猴子青年的脑中乱成了一团浆糊。 他的身体已经彻底雕塑化,被完全剥夺了行动能力,只能保持着一个动作僵坐在椅子上,无力旁观着其他人尽全力躲避这种诡异的“感染”。 可最绝望的地方也在于此。 他没能因为变成雕塑而被强退出梦境、在现实中醒来——即使在心底,猴子青年已经默默祈祷了不知多少遍这件事。 只要能从这场梦里逃出去,他宁可付出点儿什么其他人所说的情感、能力、天赋……之类的代价。 被自己的身体囚禁在灰白监狱内,无法动弹、不知时间,这件事本身就足以将人逼疯。 极度焦虑下,猴子青年甚至开始有点羡慕起被砸碎的游戏制作人。 ——起码对方现在碎成了很多块,偶尔还会被慌乱的众人不小心踢上一脚,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能活动活动身体…… “……由此可见,大部分人最缺乏的一项能力,就是满意自己的现状。” 凌溯扛自己的搭档,他正在观测众人,自然也发现了猴子青年的雕塑正铆足力气拖着椅子,艰难挪动着往桌角上撞。 凌溯沉吟着感慨:“是因为现状意味着已经拥有,而拥有会让人习以为常吗……” 如果宋淮民在,听见他又开始不合时宜地探讨哲学,一定会习以为常地当即踹上一脚。 但凌溯现状的搭档是庄迭,小卷毛在他颈间动了动,非常捧场地提问:“很多人都会吗?” “我也会。”凌溯来了兴致,点点头,“这是人之常情。你爬过山吗?” “当你站在山顶上,这座山其实就不那么重要了。尤其待久了以后,如果你在山顶一直坐上十天、十年,总是难免觉得别的山更高更漂亮。” 凌溯解释:“不是你的山出了问题,而是因为你已经太习惯它了。” 就比如马脸和公鸡,过气的演员最终还是放弃原本的目标,选择了袭击流量明星,是因为羡慕对方聚光灯下的生活——可明星的猎物偏偏就是演员,他更羡慕演员,渴望拥有像对方那样炉火纯青的演技。 虎小姐作为律师,因超出常人的理性冷静而获益,却又不满意自己总是太过理智,阻碍了事业的发展。 猎狗男想得到别人的空间想象能力,成为更优秀的棋手。可他没有意识到,这么久以来,他其实早已习惯了靠计算的方式落子,换成另一种未必就能适应。 每个人都羡慕他人的天赋,但又对自己的能力习以为常,甚至反而认为这是种阻碍,不由分说地想要舍弃…… 庄迭忽然“啊”了一声。 “当我们拼命得到,所失去的原来更多……”凌溯熟练地停住话头反省,“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不是。”庄迭摇了摇头,“我知道游戏制作师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了。” 他整个人正被凌溯扛在肩上,顺势抬起一只手拽了拽凌溯的头发,让对方靠近一点,低声快速说了几句话。 凌溯有些讶异,却没有多问,只是仔细听完庄迭的话,点了点头。 庄迭从他肩上跳下来。 这片空间内的游戏规则已经被众人大致摸索清楚,一共有两点:不可以触碰已经变成雕塑的人和物体,不允许绝对静止的状态存在。 除开这些,那些不断蔓延、现在已经占满了整个房间的灰白视野,除了给众人造成心理压力之外,其实并没有更多的影响。 是由于之前一直存在的思维惯性,所有人才把颜色和雕塑化联系在了一起。 而当下的情形,虽然整间屋子和其中的人都已经变成了斑驳的灰白,但除了最先中招的猴子青年和猎狗,大多数人都还保有基本的行动能力。就连双腿变成雕塑的马脸都在努力做着只剩上半身的健身操,不顾风度地作出各种夸张表情,以活动面部肌肉。 ——事实上,如果仔细观察,猴子青年和猎狗的雕塑也能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移动,只不过效率低得实在令人发指…… 庄迭快速活动了下身体,在重新变得僵硬之前走向长桌。 在途中,他无法抗拒地被猴子青年和桌角的0.075倍速慢放缠绵吸引了一会儿。但还是成功战胜了诱惑,没有蹲在旁边继续观察下去。 看到庄迭终于采取行动,虎小姐的目光也跟着亮了亮:“你发现什么了吗?” 庄迭点了点头,他背着手绕长桌慢慢转了两个圈:“我要弄一个恶作剧。” 他又开始用那种有些压抑的、粗声粗气的语气说话,语速有些慢,后背也变得微驼:“这么多人想要别人的‘碎片’吗?正好,我除了想给那个烦人的主播一点教训,也没什么正经事做,反正也没有人喜欢玩我的游戏。” “他们都说,我做的游戏关卡繁琐、情节无聊、剧情老套、情感苍白……总之全部都一无是处。” 说到这里,他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嘲地冷哼了一声:“放在几十年前还能骗骗人,在这种时代,做梦都不要想别人会来玩。” “我想了很久,问题究竟出在哪,然后我想通了。” “游戏做得不好,一定是因为我这个做游戏的人出了问题。” “在游戏开发这种事上,我本来就没什么天赋可言,不过是因为当年足够有热情而已。这么多年过去,我的热情早就用完了,当然什么好东西也做不出来。” “我的游戏世界早已经灰白僵硬,是我一直不甘心,现在是时候结束了……” 他一边说,一边停在桌边,朝那台游戏机伸出手。 “小心!”虎小姐急道,“游戏机也是雕塑,碰到会被同化的!” 他们不是没试过破坏游戏机,可猪脸男只是尝试着碰了碰,半个手掌就已经僵硬得无法动弹。 担心庄迭不知道规则,虎小姐连忙高声提醒,却发现对方不仅没有避开,反而用双手端住那台游戏机,高举过头顶。 游戏设计师缓缓转动着眼睛。 看到即将被灰白色彻底覆盖的众人,桌下碎裂的那半张雕塑脸上,僵硬的嘴角不知何时竟仿佛带上了一丝诡异的弧度。 那台游戏机被重重砸在地上。 几乎是在碰到地面的一瞬间,它就已经彻底四分五裂,简直像是有人在特意期待着的一样。 与此同时,每个人身上的色彩也终于彻底褪尽,所有人都像是和这片空间融为了一体,又被死灰的苍白所尽数覆盖。 那些灰白色一旦沾在身上就再无法被拍落,而每个人的心中,也都诡异地升起一股不属于自己的陌生感。 不是屡试屡败的暴躁愤怒,那种感觉空荡乏味,像是给大脑的某块区域蒙上了一层透明罩壳——什么都仿佛没变,可一切又都像是变得不再有趣,所有事都很无聊,任何东西都再不值得提起兴致。 …… 游戏设计师终于如愿毁掉了自己的游戏机。 他只剩下半张脸,无法做出得意或是畅快的表情。地下室内,只有曲调欢快却无比单调的电子音乐不知疲惫地响着。 失去了游戏机的控制,放映机的画面也变成了一片无输入的雪花点…… “这样可以让你重新感到兴奋吗?”有人在他耳边问道。 游戏设计师的雕塑脸孔微不可查地凝了凝。 庄迭蹲下来,他的两只手并没有因为接触游戏机而被同化,就连身体也已经恢复了正常。 事实上,所有人的僵化效果都在游戏机被砸碎后消失了。只不过没有人因此感到兴奋——并不是他们不期待这件事的发生,而是就连“兴奋”这种感觉,都在意识被那种陌生感覆盖后,变得仿佛微乎其微。 “你以玩家的身份进入游戏,不是为了近距离欣赏厮杀,而是来当遇害者的。” 庄迭不知从哪捡了根小棍,戳了戳游戏设计师的碎脸雕塑:“你决定放弃这一行。但你毕竟为之奋斗了这么久,最后一局游戏,必须要有人来见证。” 游戏设计师并没有假死,第一次“天黑”,牛头是真的已经死亡了——只不过那一次没有凶手,牛头是自己了结了自己。 这场死亡直接引爆了众人的恐惧、提防和猜忌,进而拉开了猎杀的序幕。 “我之所以没有立刻想到这点,是因为两件事。” 庄迭说道:“第一,梦主一旦死亡,梦域就会自动解体,可这片梦域并没有因你的死亡而受到影响。第二,我觉得这样毫无游戏体验可言……” “后来我明白了,别墅中发生的事对你来说,只是游戏的序章,你真正享受的环节是在这儿:地下室。” “在别墅中死亡后,不能回到现实,因为那并不是真正的死亡。遇害者的一部分会变成雕塑,另一部分会来到这里。” “其他遇害者应该也还在这儿,你把他们做成了什么?”庄迭抬头环视了一圈,“放映机?桌子?椅子?” 游戏设计师的瞳孔缩了缩。 “原来是椅子。”庄迭点了点头,“我懂了。” “找落座顺序的时候,没有人坐的空椅子会让投影数字增加,并不是游戏给我们开了简易版,而是因为椅子就是玩家。” 他蹲得有点累,站起身仔细辨认了一圈,拉过一把普通椅子坐下,又弯腰捡起游戏设计师的脸:“至于第一个问题……我猜,这是因为梦主、或者说游戏的GM根本不是你。” GM的全称是Ga Master(游戏管理员),负责维护和监管游戏,处理玩家遇到的各类问题。也正是因此,GM账号的权限通常远高于普通玩家。 原则上,GM不被允许参与到游戏中,玩家也不可能充当GM的角色。 牛头为了亲自参与游戏,选择成为十名内测玩家之一,自然也就失去了作为GM的权利。 为了保证游戏可以顺利运行,他必须为这款游戏重新选择一个监管员。 在游戏中,监管员也被叫做虚拟警察。而提起这一职业,很多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某位骑摩托车,四处缉捕一只还剩一个耳朵的老鼠的英俊黑猫…… “你是真的很怀旧。” 庄迭对这部动画片的记忆已经很久远了,除了大致主线,也只记得留下了深刻阴影的螳螂夫妻:“黑猫GM很得力,一上来就帮你清除了意外出现的老鼠:那个倒卖设计图的商贩。” 如果庄迭没猜错,那个黑心商贩也根本不是进入梦域提供什么“售后维修服务”的。 多半是合作的价钱没谈拢,故意进来捣乱;又或者是这人心生歹意,也想进来赚点便宜……总归,站在牛头的角度,可以将其视作一段突然冒出来捣乱的异常数据,必须要在游戏正式开始前清理干净。 所以,在庄迭还没从卧室里出来、玩家都没到齐之前,才会额外多出了一次仓促的停电。 在这次停电中,黑心商贩被GM清理,玩家数重新恢复到十人,游戏才得以正式开局。 …… 碎脸雕塑轻微地晃了两下。 庄迭察觉到游戏设计师的意图,帮他把脸转了个方向。 凌溯之前所站的角落已经重新变回了一只黑猫,在这片充斥着毫无生机的灰白色的地下室里,黑猫的颜色明显得几乎有些刺眼。 “我在卧室捡到了一张小广告,后来又翻到了整本广告册。”庄迭翻了翻口袋,“上面说,要请建筑师建造梦域很简单。只要让对方建造出空白梦域,然后录入我的私人梦纹激活成功,零门槛拥有梦中豪宅……” 庄迭放下朗读到一半的广告纸:“零门槛,就是说猫也可以。” 一只生平理想只是打盹、晒太阳和扛着腿低头舔毛的无辜黑猫,忽然梦见了一个有许多人的大别墅,而且还要负责在别墅里抓老鼠。 “你的钱都因为做游戏花完了,现在只能住在寒酸的地下室里,不适合养猫。有这种被训练过做GM的工作素养,应当也不是野猫。” 庄迭忽然停下话头,把游戏设计师的脸转回来:“你是不是想打断我,说你设计的事件锚点就是摔碎游戏机。现在已经触发这一事件,可以让黑猫GM醒过来,我们所有人也都可以走了?” 游戏设计师的半张脸:“……” “我们还不能走,因为这里现在已经不是你的梦了。”庄迭说。 游戏设计师微微瞪起眼。 他像是终于陡然意识到了某件事,半张雕塑脸孔隐约扭曲起来。 “你不该跟别人借猫的。”庄迭抬起头,“尤其对方是一个只会做视觉效果、靠满足玩家刺激感捞钱的游戏、无下限倒卖用户资料的全息游戏工程师。” 黑猫是有主人的。 作为游戏的GM,从整场游戏的一开始,它就把“梦境”这只老鼠叼回了主人枕边。 蟒蛇男的确解不开别墅,但他从没说过自己不是这个梦域的主人——他做不到,只是因为他也不清楚,应当如何找到那个“事件锚点”。 游戏设计师忽然激动起来,整个梦域竟然都被这种过于激烈的情绪干扰,隐隐开始晃动。 “你到现在还弄不清,全息游戏工程师究竟为什么同意加入,是不是?” 庄迭说:“他嫉妒你的天赋。” 庄迭停顿了下,又逐字说下去:“你认为毫无用处、恨不得彻底砸坏毁掉,被你厌弃到极点的,制作游戏的天赋。” 庄迭记忆并背诵:“当我们拼命得到,所失去的原来更多。” 蟒蛇男的真正猎物是游戏设计师。 他要保证自己的计划足够隐秘,而唯一清楚他们两个之间联系的人,是那个和他们同时都有合作的建筑师,所以必须提前除掉。 没有任何人真正置身事外,这不是一条猎杀链,而是一个环。 首尾相衔,无人生还。 …… 房间的角落里,蟒蛇男慢慢鼓了两下掌。 他的视线落在庄迭身上,狭长的竖瞳透出愈发浓厚的兴趣:“你真的很有意思,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庄迭问:“你能让这里变回原样吗?” 蟒蛇男显然被庄迭的直接所取悦,轻笑了一声,随意挥了挥手:“当然可以。” 蟒蛇男是黑猫的主人,通过黑猫窃取了整个梦境的所有权,要修改调整只是一念之间。他只是挥了下手掌,整个地下室的灰白色就迅速褪去,色彩甚至比原来更加生动鲜明。 随着这一离奇的视觉变化,像是被隔绝剥离的情感也忽然复苏。 众人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上都忽然生动起来。 “你的要求我已经做到了。”蟒蛇男看向庄迭,“现在由我来提出我的……” 看到庄迭松了口气转身就要走,蟒蛇男诧异地停住话头,他仔细回想了下两人刚才的对话,忽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思维惯性:“你不是要和我做交易?” 庄迭凭空搓出一台电锯,插上电源,锋利的锯口瞬间高速旋转起来。 蟒蛇男:“……” “这场梦现在属于我,我可以任意更改它的属性。”蟒蛇男很欣赏庄迭,不想和他交恶,“有必要提醒你……” “黑猫很好。”庄迭拎着电锯,拦腰锯断了《无人生还》的录像带,“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个问题听起来未免有些太过像脑筋急转弯了。 蟒蛇男被他绕进去了一瞬,正在沉吟,瞳孔却骤然收缩。 一只黑猫穿透了他的身体。 蟒蛇男无声瞪圆了眼睛,他的身体被这一击骤然摧毁,视线僵凝在身体前方。 ……在他最后的视野中,黑猫跃到庄迭身边,变成了那个曾经在黑暗中将他掐着脖子拎起来的人。 庄迭飞快把电锯改装成了拍立得,公布答案:“黑猫在晚上是看不见的。” 由于同黑暗完美地融为一体,蟒蛇男没能发现踩在庄迭肩头的黑猫,自然也忽略了凌溯和黑猫之间的联系。 而刚才在地下室,庄迭和游戏设计师的对话又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蟒蛇男也没有及时发现凌溯忽然消失…… 梦境骤然激烈晃动起来。 随着这种晃动,他们所在的空间也开始渐次崩塌。 这一次碎裂的效果是无数五颜六色的小方块,这些小方块组成的像素点,正不断闪烁着分崩离析,而由它们拼凑出的画面也逐渐变得无法辨认。 四周归于静谧的深黑,画面逐个暗淡着隐没下去,梦已经彻底结束,每个人都被送回了来时的地方。 只剩下最后的几个小方块,依然在顽强地隐约闪烁着。 那是游戏机破碎的残骸。 第二十三章(更过分的是这里竟然也可...) 庄迭还是没能抓拍到黑猫的照片。 凌溯的动作到底比他快上一步——即使庄迭已经尽力加快了改造相机的速度,但当他按下快门的那一刻,凌溯还是已经从容地由黑猫变了回来。 闪光灯一闪即灭,拍立得缓缓吐出的相纸上,只留下了凌溯本人的影像。 梦域的崩塌已经蔓延到他们身边。 崩碎的空间卷住拍立得的带子,把它一并卷进破碎的像素世界。庄迭憾负一局,遗憾地叹着气松开手。 下一秒,另一只手在他面前探出,精准地沿破碎边缘捞住了那张相片。 “很帅。”凌溯捏着照片看了看,“能送我吗?” 庄迭没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凌溯收好相片,看着眼前耷拉着耳朵的卷毛黑脸小绵羊,欲言又止。 他抓了抓头发,斟酌半晌,还是无奈妥协:“好了,我再变一次,保证别告诉别人……” 黑猫灵巧地在半空中打了个滚,正要过来安慰地蹭蹭自己的搭档,后颈的毛却忽然一炸。 庄迭一秒抬头,掏出一个新的拍立得相机,目光炯炯地对准了黑猫。 …… 【检测到1907号梦域危机(B级)已成功解除,即将进入员工常规唤醒流程。】 【解救人数:11人(含梦主),完成度:圆满(已达成附属成就,可在员工个人梦域查看)。】 【获得奖励:24763点,含50次免费抽奖机会。】 【恭喜您成功通过新员工入职审核,您的个人梦域已联入局域梦网,允许发起交流及建立临时路径。】 【任务贡献值超过50%,获得附加奖励:装扮栏已解锁,开启个人形象辅助调整功能(形象需符合相关规定,详情可在员工个人梦域查看)。】 …… 一回到自己只有落地窗和门的个人空间,庄迭就听见了合成的机械提示音。 “上次的编号还是1872,梦域危机已经发生得这么频繁了吗?” 庄迭哼着只有他自己清楚的小调,心满意足收好相片,回到虚拟屏幕前,仔细看了看这一次的任务简报。 “根据这次的任务来看,梦境层面异变造成的影响,已经有了入侵现实世界的迹象……” “异常梦域出现得越来越多,所以特殊事件处理小队才要扩招。” “这样看来,或许很快就不能再称之为‘特殊事件’,而终将成为某种伴随日常生活的常规现象。” “……也就是说,这项工作应该很缺人,短时间内不用担心失业了。” 根据两次任务的序号和间隔时间,庄迭简单心算了一遍目前异常梦域的出现频率,同时在嘴里飞快念叨:“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虽然看起来没什么用,但因为重复了太多次,他的数羊速度早已登峰造极,快到极限的时候几乎像是在念诵某个神秘的召唤咒语。 只不过,即使是在某个魔法召唤师合理存在的奇幻梦境里,这种低级咒语最多大概也只能召唤出一群绵羊…… 庄迭没有过多沉溺于漫无边际的联想,他兴致勃勃念着自己发明的咒语,点开了虚拟屏幕上的个人后台面板。 最先引起他注意的,就是那个多出来的“附属成就”。 上次任务的结算里没有这一条。庄迭对着屏幕研究了半天,在面板上找到“成就”一栏点开,果然发现了多出来的新内容。 在他的个人信息下方,多出了一枚画着猎|枪的徽章。 徽章是彩色的可浏览状态,庄迭试着点了一下,紧跟着就弹出了个新页面,上面简洁明了地说明了对蟒蛇男等人在现实中的正式处理结果。 梦境变异的时间虽然只有三个月,相关的第一批法律却已经被效率奇高地紧急颁布出来——像这种在梦中蓄意伤害他人、谋夺他人意识的行为,在性质上已经有明确界定,并不会因为只是发生在梦中就被放纵姑息。 看到附录里详尽的相关条文,庄迭起初还稍感意外,再一细想,却非常有必要。 相比起现实,要在梦中伤害一个人几乎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就像这次的事件一样,难保还会有人会用类似的手法去伤害自己仇恨、嫉妒或是厌恶的人。甚至未必一定要有明确的理由,只不过是为了满足某种心理,在梦中无差别伤人来取乐…… 即使以目前异变梦境的增量,只怕很难实现全面监管,但只要有明确法律条文作为底线,就一定存在其警示和震慑的效果。 而这次的任务,由于在相关事件中做出主要贡献,庄迭也获得了“猎人”的徽章。 这枚“猎人”徽章的作用很明确——在庄迭翻看附录条文时,光束已经在他身边的置物台上交织汇聚,白光淡去后,置物台上也多出了一把造型眼熟的制式手|枪。 看起来,宋副队长的那把同款式配枪,多半也是通过这枚勋章得来的。 庄迭只是个普通人,遵纪守法、没去过夏威夷,所以不会用枪,对这种热|武|器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他拿起枪随意把玩了一会儿,又翻出肝胆相照的披风披在身上,摆了几个炫酷的玩枪POSE,就又继续向下看起了自己的其他收获。 奖励点比上次任务的更高,大概是和难度系数评级之类的有关。庄迭成为正式员工后,奖励点就存在个人后台,可以用来购买抽奖机会,也可以随时1:1兑换后转进自己的工资卡。 “茧”给出的奖励不可谓不优厚,庄迭只是睡了两次觉,个人资产就从“赤贫”提升到了“小有积蓄”。 这样下去,只要他能忍住不买抽奖机会,一定很快就能脱贫致富…… 庄迭牢牢管住自己的右手,继续向下看。 所谓局域梦网,其实就是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内部通讯频道。加入以后,可以和他人私聊,也可以临时建立梦境同路,邀请其他人来自己的梦域做客。 至于这一次的附加奖励,解锁装扮、个人形象辅助调整,倒更像是一款大型换装游戏。只要点开“装扮”一栏,就有不同类型的服装可供挑选,甚至连发型和肤色都可以定制。 更过分的是,这里竟然也可以抽奖,而奖品则是那些看一眼都炫酷到不行的官方限量服装…… 庄迭难以置信地坐在地上。 他看着自己的抽奖次数,抬手用力扯了扯脑袋顶上的小卷毛。 ——免费的五十次抽奖看起来很多,但其实也不过五次十连抽而已。 既要抽好玩的道具、又要抽家具来装修私人梦域,再加上好看的限量款小衣服…… 庄迭忍不住抬头看向自己刚开始充盈的余额。 下一秒,他又迅速用双手扶住脑袋,强行转回头,让不能更明显的抽奖次数购买按钮脱离了视线:“啊!”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感觉到了“茧”的设计者深深的恶趣味。 …… 凌溯写完任务报告,发起和庄迭的梦域连通申请时,对方还没能从这场艰难的博弈中顺利脱身。 庄迭只用掉了三次免费抽奖机会就舍不得再用。他在道具、家具和服装三类各抽了一次,现在正盘膝坐在地上,披风叠放在一边。 在他的面前,放着“花拳绣腿的护腕”、“绝不会掉下来的豪华吊灯”和“开膛手杰克限量套装”。 每一样都很酷,也就意味着选择抽奖几乎不会浪费。可偏偏越是这样,越叫人忍不住想再抽一次…… 凌溯没有走门,连通申请被庄迭确认后,他直接被传送到了庄迭的私人梦域里:“在做什么?” 庄迭顶着一脑袋揉得乱糟糟的小卷毛,双目无神抬头。 凌溯:“……” “抽奖?”他轻咳一声,走到庄迭身边,“抽到什么了?” 庄迭指挥光线安装好吊灯,又把护腕戴在左手的手腕上。 和肝胆相照的披风效果类似,在庄迭带好护腕的同时,他的两条手臂和腿上就瞬间出现了极有震慑力的、古朴而神秘的大面积刺青。 而一旁的开膛手杰克限量套装,由一顶黑色高礼帽、一张白色面具和一领纯黑的立领斗篷共同组成,下装则是黑色长裤和长筒猎靴。 猎靴很结实,可以阻隔大部分来自外部的物理伤害,而内里却又十分舒适。黑斗篷虽然没有花纹,但布料厚重柔软,剪裁也极为精妙,只靠版型就能去时尚大秀走上一圈。 “不是很好吗?”凌溯把准备好的安慰咽回去,“这种手气在队里算是非常好的了。” 说实话,凌溯甚至看得有点羡慕——他每次抽奖都只能抽到一些“百尺竿头的椅子”、“偏逢连阴雨的屋顶”,难得下定决心去抽了一次服装,抽到的竟然是超人限定款。 众所周知,超人不仅穿着蓝色紧身衣和红色斗篷,甚至连内裤都是穿在外面的…… 这种装扮在漫画中效果很好,但放到现实里,不论怎么调整都多少有些耍流氓的嫌疑,甚至还可能被宋副队长强行抓起来。 凌溯再三抉择,还是把这套衣服压在箱底,并从此戒掉了抽奖。那之后系统奖励的抽奖已经攒了不少,但出于对自己手气的绝对不自信,他也都再没拿出来试过。 也正是因此,凌溯其实并不能完全共感庄迭此刻的煎熬。 他决心找点什么来帮搭档分散一下注意力,揉了揉手腕,恰好看到放在一旁的枪:“对了,你会用枪吗?” 庄迭摇了摇头。 “我教你怎么样?”凌溯绕到庄迭面前。 他弯着腰,双手扶住膝盖,稍稍压低了声音:“很好玩的。” 凌溯曾经在大学时兼职过电台主播,虽然时间和节目内容有些特殊,但依然不能掩盖他的嗓音条件非常优秀这个事实。 尤其当他刻意把声音压得轻缓,再放慢语速,像是某个经年累月的磁带在录音机的带动下缓慢转动,渗出一点格外柔和的潮气。 庄迭还在因为抽奖次数太少难受,闷闷不乐抬起头,看着虚拟光屏投在凌溯左脸上的“47”和右脸上的“点击购买十连抽(特惠)”。 凌溯:“……” 他张了张嘴,忽然绷不住地轻笑出声:“好了,好了……枪还是要学着用一下。” “我是你的队长。”凌溯说,“我来教你。” 他双手扶住庄迭的两肋,把人托起来,轻轻放在地上,又转回身。 庄迭第一次看到有人进行这种规模的思维造物。 光线追着凌溯的指尖穿梭交织,迅速汇聚成不同形状的平面。 那些平面被凌溯调整着放大、缩小,不断拉近和推远,翻折拼接在一起,最终构建成了一个虚拟的靶场。 凌溯打了个响指,淡光散去。 他又不知从哪变出两个护目镜和隔音耳罩,自己戴好一套,又稍稍弯腰,把另一个护目镜戳在庄迭脸上。 冰冷的枪械被塞进庄迭手里。 那只手没有移开,反倒灵巧地换了个方向,拢着庄迭的手一起握住了枪。 凌溯绕到庄迭身后,他左手拎着隔音耳罩,右手带着庄迭简单适应了下瞄准姿势。 庄迭的后背贴着他,甚至能感觉到凌溯含着微微的笑意低头说话时,胸腔带起的细微共振:“随便练一练,配合一下队长工作。” “老宋回头要检查,要是练好了……” 隔音耳罩扣上来之前,庄迭听见凌溯凑过来,低声神秘保证:“我的奖都给你抽。” 第二十四章(老宋也没睡...) 面对无法拒绝的条件,庄迭忽然对枪有了兴趣,留在梦中靶场多睡了两个小时。 在凌溯的指导下,庄迭的射击水平进步显著。结束训练时,他终于成功做到了保证不会走火,并且每次都不打在隔壁的靶上。 “难得见你这么刻苦。” 这两人一从睡眠舱出来,宋淮民就站起身,给了他们一人一瓶功能饮料,又怀疑地看向凌溯:“不是又在里面偷懒了吧?” “没有。”凌溯熟练地矢口否认,“绝不可能。我的工作很繁重,我写了任务总结,慰问了新队员,关心了搭档的心理状态,初步实验并粗略统计了人品和抽奖结果之间的关系,教了庄迭练枪……” 懒得听凌溯唠叨,宋淮民直接转向庄迭:“练得怎么样?” 在靶场练了两个小时,庄迭已经可以保证不会再走火误射中凌溯的脚,在心里对自己超级满意:“很好。” 宋淮民暂时还比较相信他,点了点头,回过身取出一把钥匙。 虽然没有参与这次的梦域任务,但后续处理流程都由宋淮民负责对接,所以他也已经大致清楚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你的宿舍已经布置好了,就在凌溯办公室边上。” 宋淮民解释道:“他平时就在办公室,或者躲在会谈室那个沙发的抱枕堆里偷懒……你有什么事,直接去把他挖出来就行了。” 作为队长,凌溯本来就对新队员负有引导责任,这种安排也很正常。 宋淮民没有再多提梦中发生的事,这也是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一条默认准则——他们必须将梦境和现实尽可能清晰地区分开。 越是接近现实的梦境,就越要把它尽可能快速地折叠,归拢进不被惊扰翻动的记忆深处。 庄迭点了点头,接过钥匙道了声谢。 “老宋。”凌溯从旁边试图插话,“我不是偷懒,我是在那里寻找稍纵即逝的灵感……” 宋淮民已经被他用几十个不同理由搪塞过,应付着随便答应了两声,就转回去继续拉着庄迭交代注意事项。 “非工作时间的管理很宽松,也不一定要待在这里,报备一下,随时都可以出去。” “我们的具体工作内容对外保密,也尽量不要和家人朋友提及。” “楼顶有心理咨询室,随时可以申请心理辅导……不,不用看他。不是凌溯负责,我知道他有心理学博士学位,但他没有相关从业资质。人格模型测评不给通过,大概是担心他给病人讲鬼故事。” “其实你这次就该去一趟。”宋淮民打开任务简报,低头翻了两页,“你们遇到‘污染’了吧?” 庄迭抬起头,还不等他问,凌溯已经从一旁解释:“就是我们看到的那个黑影,它不是那个梦境之中的东西。用比较好理解的描述,那是一团高位里世界逻辑云的投影……” 宋淮民一阵头疼:“这哪里更好理解了?!” “好吧,好吧。”凌溯妥协地叹了口气,“可以理解成一种情绪层面的污染——在梦中,过于强烈的某种情绪会吸引它出现,而它本身的出现,同时也会进一步增强这种情绪。” 当他们在别墅中,众人之间的怀疑与猜度、欲望与贪婪攀升到顶峰的时候,影子就悄然发生了变形。 这种变形是“污染”出现的预兆,它无法直接伤害人类,但它出现过的精神世界,会难以避免地沾染上那种气息。 这种影响无法直接观察,却可能在意愿层面潜移默化扭转一个人的观念、改变一个人的行为模式,进而悄然篡夺他的人格。 …… “不过‘茧’对你意识水平的评分倒是很正常,看来你的意志很坚定。”宋淮民接过话头,“不管怎么说,将来要是哪次任务以后,你觉得自己开始不对劲,去心理咨询室就行了。” 庄迭拿出录音笔,认真记了下来。 “对了,我们的工作没那么繁重,每次梦域任务后都有72小时的完整休息时间。” 宋淮民指了指凌溯:“如果这家伙再像这次这样胡乱压榨你,就来找我举报。” 凌溯:“……” 庄迭刚和他达成了不可告人的交易,蹭着墙挪过去,小声密谋:“队长,你给我抽奖次数,我不举报你。” 凌溯松了口气,揽住庄迭的肩,十分可靠地点头:“放心,一手交任务,一手交五十连抽。” “抽奖这茬还没过去吗?!”宋淮民被这两人当着自己的面私相授受,一时竟然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发火,“你们俩的关系这么快就到这个程度了?刚才那两个小时你们到底在梦域干什么了?!” “我教他射击,难免会有一些肢体接触。”凌溯收回手臂站好,正色解释,“一回生,二回就熟了。” 宋淮民根本不相信:“教射击哪用得着——” 他原本想问“教射击哪用得着肢体接触”,但话才说到一半,就被凌溯飞快捂着嘴单手拖走。 而后者一边公然袭击他,一边竟然还有时间抽出一张空白的物品申请表,耐心地回头温声嘱咐庄迭:“小庄,你先回宿舍,看看缺不缺什么东西,都写在表上……” 宋淮民瞪圆了眼睛,用目光严正申斥凌溯这种滥用职权的行径。 凌溯依然结结实实捂着他的嘴,看着忽然高兴起来的小卷毛抱着申请表跑向走廊尽头,视线也不禁软和下来,松开手:“老宋。” 他罕有用这样认真郑重的语气说话的时候,宋淮民皱了皱眉,也跟着严肃地压低声音:“怎么了?” 凌溯问:“你还有多少次抽奖机会?” “……”宋淮民:“啊?” 凌溯已经迅速有了新的灵感。 宋副队长对抽奖这种事显然毫无兴趣,宋淮民的私人梦域是标准的宿舍构造,个人装扮也只有那么几套最实用的——也就是说,对方手里无疑也积攒了大量的、闲置的抽奖次数。 以宋淮民的作风,说不定之前根本就没留意过抽奖次数那一栏。 凌溯决定循序渐进,他没有立刻继续说下去,只是格外亲切地拍了拍副队长的肩。 他刚和庄迭学会了那个自创的小调,背着手一边乱哼,一边晃晃悠悠溜达去了沙发躺起来最舒服的会谈室。 - 庄迭的下一次任务没有等到三天后。 失去特殊事件处理小队专属的睡眠舱,熟悉的失眠就又一成不变地找上了他。 庄迭穿着自己的睡衣,在宿舍舒适的智能云感按摩床垫上躺了一天,还是换好衣服,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 在出租屋里半睡半醒地躺了半天,庄迭收拾好随身行李,连夜办理了退租手续,拖着小熊行李箱敲开了凌溯的办公室。 “……”凌溯还没睡,他站在办公室门口,接住困得打晃的庄迭,“好办。” 他一手拎过庄迭的行李箱,放进自己办公室,另一只手稳稳扶住顶着两个黑眼圈的搭档,领着庄迭去了副队长的宿舍。 凌溯敲门:“老宋,老宋。” 回应他的是重重砸在门上的矿泉水瓶。 宋淮民已经习惯了他的骚扰,只隔了几秒,里面就又响起震天的呼噜声。 庄迭靠在他肩上,努力用手撑起眼皮:“队长。” “嘘。”凌溯比划了下,耐心地继续敲门,“老宋。老宋?老宋……” 敲门声阴魂不散地响到第三分钟,宋淮民终于暴躁了,一把拉开宿舍门:“干什么?!” 凌溯沉稳地晃了晃已经开始浅昏迷的搭档:“看,老宋也没睡。” 宋淮民:“……” 对凌溯这样肆无忌惮玩梗的行为,宋淮民现在就有点想去改名,或者把凌溯拉去虚拟靶场枪毙五分钟。 他错了搓脸,用力点了两下戳在门外的凌溯,摩拳擦掌找工作区的钥匙,准备拖对方去靶场。刚把钥匙抄在手里,就被凌溯接了过去。 “辛苦了。”凌溯轻声道,“帮我们守个夜,小庄要睡觉。” 宋淮民愣了下,刚上头的火气瞬间无影无踪。 他也知道庄迭失眠,可没想到这么严重,不由皱紧眉:“非得进睡眠舱才行?” 凌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话。 宋淮民不再耽搁时间,他看过庄迭的体检报告,当即随便抓了件衣服套上,快步朝走廊尽头走过去。 庄迭已经困得不太能分辨环境的变化。 被凌溯拖了半个走廊,半扶半抱着放进睡眠舱的时候,他才稍微清醒了一点。 凌溯正趴在睡眠舱边缘,低头帮他调试着仪器。发现庄迭睁开眼睛,一心二用地伸手过去覆住:“好了,好了……” 他这时候的语气,不同于对宋副队长的无奈妥协,也不像平时那样仿佛随地都能讲个鬼故事。 那种仿佛氤氲在时间深处的柔和潮气又浸出来了。 凌溯遮着他的眼睛,低低念叨着,翻来覆去也只是这一个词。 微沙的嗓音像是隔过极远的距离,重新变回温温涌起的海浪,白色的泡沫围拥着漆黑的礁石,把盐分留在日照下的孔隙。 庄迭在他的掌心里合上眼睛。 凌溯等了一会儿才直起身,他认真看着呼吸平稳的庄迭,揉了两把自己的头发,轻呼了口气。 “许个愿……让我看看。” 凌溯也坐进睡眠舱,打开队长专属的个人面板,一边念叨一边点关键词:“轻松,温馨,日常……” 凌溯很少利用队长职权遴选梦域类型,大概是从庄迭身上获得了某种自信,他决定再挑战一次自己的人品和手气,按下[确认]按钮:“好了。” 他同宋淮民点了点头,躺进睡眠舱。 模拟的海浪声瞬间包裹全身,凌溯深呼吸了下,自己伸手关上盖板:“祝我们做个好梦。” 完美世界(一)(这是间很普通且正常的教室...) 【检测到员工已进入REM睡眠期。】 【您选取的是盲盒任务,关键词:轻松、温馨、日常,人数:2人。】 【检索完毕,任务已发放。】 【梦域接入成功。】 庄迭睁开眼睛,耳边传来了熟悉的机械合成音。 连续两天的睡眠状态都只能用“半睡半醒”来形容,来到凌溯办公室门口时,庄迭的意识已经模糊到了混沌的地步。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躺进睡眠舱前都发生了什么,只能隐约想起来,副队长似乎也恰好没睡…… 庄迭揉了揉头发,把录音笔揣回裤子口袋,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理论上来说,现实中的困倦并不会延续到梦境中——很少有人在梦里还梦见自己困到不行,简直就像醒着和梦中其实用的是两套意识系统一样。 庄迭也只是惯性的困倦感居多,而这点零星的困意在下一秒,也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正坐在一辆飞驰当中的云霄飞车上。 风呼啸过耳膜,车体碾压过轨道的声音清晰可闻。强劲的推背感格外真实,两侧的景物后退得实在太过迅速,已经糊成了一片模糊的色块。 庄迭坐在第一排座位上,顶着随风狂舞的小卷毛:“……啊。” 他又多用了几秒钟才彻底回过神,恰好赶上一个大弧度的急转弯,身体随着云霄飞车以一个几乎与地面平行的角度划出炸耳的音爆:“啊!!!” 云霄飞车的速度从不以乘客的意志和尖叫分贝为转移,一路加速出了残影,向最高点径直冲去。 由于风速的改变,庄迭“啊”的音调也呈波浪形不断变化。 他一边配合地放声惨叫,一边用双手紧紧攥住住座椅的边缘,颤巍巍探出半个身体,借助轨道回旋的机会仔细观察了一遍这架过山车。 很快,庄迭就确认了一件让他放心不少的事。 庄迭原本以为,这架过山车上的其他人都沉稳冷静,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营造气氛……现在看来却并不是这样。 之所以没有人配合他,是因为过山车上原本就只有他一个乘客。 不止如此,在云霄飞车风驰电掣地冲向最高点、又以某种让人怀疑制动装置坏掉了的可怕速度把他抡过终点后,庄迭两腿发软地解开安全带挪下来,也没有在游乐园中发现其他任何人。 阳光很好,风和日丽。空荡荡的游乐园正在有条不紊运转,似乎并没有受到游客数量的影响。 五颜六色的旋转木马上下起伏,树林迷宫的深处亮着装点宴会的南瓜灯,激流勇进的皮划艇像是有人操控一般灵巧冲过浪尖。 游行花车上的动画角色向空旷的街道热情挥手致意,欢快的音乐声如常响着。 如果再仔细分辨,还能隐约听见人们嘈杂的交谈声、小贩兜售面具和纪念品的声音、孩子兴奋的笑声和尖叫。 ……只不过,在眼前这个空无一人的游乐园里,这些声音掺在里面,反倒平添了一丝诡异。 “怎么说呢……也的确是很轻松温馨。” 庄迭顺势参观了整个游乐园,他检查得很仔细,连鬼屋也壮着胆子踮脚往里看了一眼:“所有游乐设施都在正常运转,看起来也不像是被废弃掉了。” “还以为开门杀会出现在过山车上……结果也没有脱轨之类的意外事故,带着我飞了一圈,就这么饶过了我。” “如果忽略气球自己在路上飘这件事,或者强行解释成某种科学现象,这些气球其实也很好看。” “每个项目的设施都还很新,维护得也很好,看起来是家营业额和营业态度都很不错的游乐园。即使门票昂贵又是工作日,也应该有不少游客的那种。” 庄迭一边念叨一边探查,不紧不慢绕完了一整圈,还和小摊的空气交易,给自己买了个草莓味的冰淇淋。 他一小口一小口咬着冰淇淋,四处张望,甚至有点心动:“一个人都没有的游乐园,岂不是所有项目都不用排队……” 庄迭一向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 就比如看到了“带薪睡大觉”的广告以后,他就会立刻带着小熊睡裤出门。 而当他被热心路人领到特殊事件处理小队,阴差阳错通过了考核后,他也丝毫没有怀疑凌溯是不是骗子,会不会把他卖到哪个世界的尽头的小岛上去种向日葵。 所以,虽然一个人都没有但正在如常运转的游乐园的确有些诡异,但在身边没有其他人、又没有明确任务指向的情况下,庄迭还是很难抵挡住这种诱惑。 他飞快吃完了手里的冰淇淋,站在游乐园正中的喷泉广场上环顾一周,还是忍不住再度抬腿,朝云霄飞车走了过去…… …… 一个小时后,庄迭终于彻底玩儿过了瘾,心满意足地闭上嘴,拖着发软的两条腿从云霄飞车上一点点挪了下来。 事实上,如果不是嗓子已经彻底喊哑了,他甚至还想再来一个小时。 庄迭意犹未尽地看了看游乐园里的其他设施,顺手拿过一个飘在半空的气球。 在听到耳边人群的嘈杂声里忽然掺杂了男孩的尖声哭泣后,他还是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把气球还了回去。 “看来游乐园比我想的要好玩……” 庄迭对游乐园的印象,还只停留在做助教时带着幼儿园小朋友来春游。要在兴奋地尖叫声里徒手控制住住十几个随时脱缰的幼年神兽,和现在这种专属贵宾级的体验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别的项目应该也可以体验一下吧?”庄迭一手搭着凉棚,仔细比较起了激流勇进和旋转木马,“说不定这次的任务就是玩遍游乐园里的所有设施。” 一个因为休息日游乐园的人太多而没买到门票,连嚎哭带打滚地被爸爸单手冷酷拖走,挨了一顿竹笋炒肉,回家以后梦见自己正在游乐园里畅快玩耍的小朋友…… 虽然不像凌溯那么擅长分析梦境与心理学的关系,但在庄迭看来,这种流畅的推理应当没有什么问题。 …… 就在他这样专心说服自己的时候,庄迭满脑袋凌乱的小卷毛忽然警惕地一炸,敏锐抬头。 他似乎无意中走到了花车巡游的路线上。 缓慢前行的豪华玩具马车队伍的最前方,一个兔八哥玩偶穿着燕尾服,正以某种踢踏舞步旋转着向他靠近。 更加诡异的,是它体型变大的速度明显远远超过了近大远小的视觉效果。 从远处看,兔八哥的体型明明与庄迭相类,再怎么也不会差出太多。可随着它的不断接近,庄迭却发现,这个玩偶已经完全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 因为视线刚好与玩偶套装脖子处的接缝平齐,庄迭可以清晰地看见那里面空无一物。 而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玩偶空洞的黑眼睛,血红的大嘴和两颗森白的大板牙…… 庄迭用不到一秒的时间掏出了电锯,大概是由于某种极限的精神压力导致的突破,这台电锯明明没有插电,闪着寒光的锋利锯口依然高速旋转了起来。 即使是生活在温馨的游乐园里的动漫角色,显然也能看出这种东西的威力。 兔八哥明显有所迟疑,不停踢踏着旋转的两个大脚板也开始减慢速度。它用漆黑的豆豆眼盯着庄迭,隔了几秒,它像是忽然被彻底激怒了,随手拔起路边的路灯杆砸向庄迭。 与此同时,游乐园在庄迭的眼中也变了样子。 小火车的隧道扭曲着攀附出数不清的藤蔓,探险山洞冒出绿烟,有猩红的灯光影影绰绰闪烁。宛如儿童邪典的玩偶们裂开血盆大口,齐齐扭转过头盯着他。 欢快的背景音乐声不知何时消失了,嘈杂的人声也逐渐开始归于寂静,与之同时,还有某种尖锐刺耳的铃声正试图钻进他的脑子。 雪白的路灯杆以一种诡异得如同慢放的速度朝他飞来。 庄迭试图横跨闪避,却发现自己的动作似乎也在同一时刻被强行拖慢。 有某种无法用语言具体描述的力量,正在拖住他的手脚、裹住他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庄迭身后的空间像是裂开了个缝隙。而那种逐渐拥有实质的、泛着水银一般光泽的力量,忽然将庄迭不容抗拒地吸入其中。 …… 庄迭突然睁开眼睛。 四周的场景已经彻底发生了变化,似乎只是一瞬间,游乐园就变成了一间窗明几净的教室。 看不出任何诡异或是阴森的氛围,教室里的桌椅排列整齐,地面扫得很干净,墙上还挂着名人名言和流动红旗。 教室里的日光灯亮度很足,照在桌面摊开的空白卷子上,投下一点笔尖的影子。 路灯杆还是砸在了庄迭的脑门上,他揉着额头,低头仔细看了看,原来是半截掰断的□□笔。 “梦中梦?”庄迭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明明在上课,居然擅自做梦跑去游乐园玩了吗……” 沿着这条思路,刚才听到的刺耳铃声多半是上课或其他某种提示铃,而兔八哥砸过来的白色电线杆,就是发现自己还在睡觉的老师掷过来的粉笔。 很快,身边同学的反应也对这一猜测进行了佐证。 不少人回头看过来,有人幸灾乐祸地偷笑,有人只扫了一眼就又转回去看书,还有人正飞快打着手势,试图提醒他刚才发生了什么。 坐在旁边的同桌正朝他挤眉弄眼,枕着胳膊趴在课桌上,用立起的书本作掩护说着悄悄话:“打铃了还睡觉?快点,该交卷子了。” 庄迭:“……” 他看着桌面上那张只写了个名字的白卷,反复看了两遍,终于确认自己只怕终于遇倒了人类公认最恐怖梦境之一。 “还好我刚才没在游乐园找厕所……”庄迭抄起一支笔,迅速在选择题上毫不犹豫地写下了乱序的ABCD,“我们是几年几班?” 同桌莫名其妙地瞪着他:“你睡傻了吗?” “对。”庄迭用龙飞凤舞的笔体飞速在答题区抄了一遍简答题的问题,熟练地威胁小朋友,“说实话,不然把你装进精灵球。” 同桌:“……六年二班。” 庄迭最后写上班级,当他一气呵成合上笔盖时,课代表也刚好走到他这一桌,收走了那张卷子。 庄迭这才有时间直起身,足够从容地观察自己此刻所处的环境。 时代在飞速发展,只是隔了十余年,现在小学生看起来就明显要比庄迭那时候压力大得多。 大概也是面临小升初压力的缘故,许多学生的桌上都摆着成摞的辅导书和练习册,有不少人已经戴上了眼镜。 ——当然,这种情况在一定程度上,也是随着座位排数的靠前而越发明显的。像庄迭这种后排角落,也有不少人在课本底下藏着游戏机,桌膛里塞着课外书。 这倒不是说后排就没有刻苦的小朋友,只不过这些角落相对偏僻,不完全被老师的视野笼罩,大半个班的存货恐怕都藏在了这几个位置。 不论怎么说,种种细节都分明彰显了同一个结论——这是间很普通且正常的教室。 庄迭利用一节课间加上一整节课的时间,仔细观察了教室的每个角落,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这大概是最后的一节课,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天色已经明显暗淡下来。 淡白的新月挂在枝梢,厚厚的云层叠进渐变的深蓝底色,尽头刚被夕阳染上一线亮橙。 下课铃响了起来。 班上的同学迅速欢呼着收拾书包,几分钟就跑没了大半。庄迭拿起橡皮,擦掉了自己用铅笔在草稿纸上整理的思路。 照这样看起来,那个游乐园里的古怪兔八哥,也只是梦主在梦中梦里一时不慎做了个噩梦…… 下一秒,他忽然听到某种奇异的节奏。 像是高跟鞋有规律地踏在地板上。 只不过,这种频率不像是走路,倒像是在这种有些违和的场合里,忽然给同学们表演起了踢踏舞。 …… 庄迭坐在座位上,捏着橡皮抬头。 班级里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空无一人,黑板上的粉笔字自己扭动着跳下来,在空中手拉手旋转。 天边的暮色被镶嵌进窗框,铃声忽然被某种力量拉得极遥远。 在每个人的学生时代大概都有过一个的、穿着职业套装高跟鞋戴有框眼镜的严肃女老师,正以一种奇怪的踢踏舞步旋转着向他靠近。 完美世界(二)(人的下限是会在刺激中不断...) 庄迭踩着椅子, 纵身跳上课桌,拔腿就冲出了教室。 教学楼里的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得干干净净,空旷的走廊播放着《回家》的萨克斯曲, 脚步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小学生的身体素质看起来很一般,庄迭才跑了没多久,心跳和呼吸已经急促得不行。 “在学校里用电锯,是不是影响有点不好。” 庄迭被风呛得咳嗽了两声, 一个刹车配合急转漂移,沿楼梯冲下去:“棒球棍好像也不太合适……” 不用特意回头查看,只要听脚步声就能知道,身后的那个“老师”一直用那种节奏恒定的古怪踢踏舞步旋转着追他,甚至还在持续缩短着与庄迭间的距离。 更过分的,对方一边追,甚至还在一边严厉警告他:“学校不准在教学楼里跑动打闹,快站住!” “都已经在做梦了, 这种细节有什么还原的必要啊!”庄迭埋头冲得更快了,“学校难道就允许老师在楼道里跳着踢踏舞狂追一个善良弱小的学生吗!” 可惜的是, 这些话庄迭也只能在心里抗议一番。 这样的极速奔跑,已经让他咳喘得厉害。不要说讲话,就连每吸一口气, 庄迭都觉得自己嗓子里满是火辣辣的血腥味。 还有一点不妙的,那种熟悉的、已经经历过一次的沉重感,也毫无预兆地再度出现…… 一种突如其来的危机感忽然笼罩住了他。 庄迭尽全力迈动越来越沉重的双腿,他正专心同那种无形的力道抗衡,忽然察觉到不对, 抬头看时却还是晚了一步。 那个“老师”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直接出现在了他的正前方! 对方跳着踢踏舞步,一边旋转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然后……忽然伸出一条腿,横在了庄迭即将迈出的下一级台阶前。 庄迭:“?” 在这片时间流速忽然减慢的空间内,就连疑惑的表情,都是慢动作浮现在庄迭脸上的。 而他正在迈出的那只脚,也完全无视了庄迭自身的意愿。以一种完全坚决的走向,毫不犹豫、结结实实地绊在了眼前那条腿上。 庄迭一脚踏空,踩着楼梯的边缘坠落,加速砸进空间裂开的缝隙。 …… 庄迭睁开眼睛。 场景再度变化,他似乎是在某个小镇一条不起眼的小巷的尽头,不知被谁绊了一跤,正脸朝下趴在地上。 而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似乎只是他被摔懵了,继而出现的短暂幻觉。 “梦中梦中梦?这也未免太天赋异禀了。” 有了之前的两次经验,庄迭甚至没急着爬起来,索性就维持原状趴在了地上。 他曲起一条胳膊枕在脸下,仔细沉吟:“这样都能不醒过来吗?还是我一开始就猜错了方向……” 做过梦中梦的人或许不在少数,这算是清醒梦的一种变形,也被叫做“假梦”。 有许多人都有过这种经历:在一场漫长的梦境中醒来,以为自己已经起床、穿衣服、洗漱出门,结果等到被第八个闹钟叫醒,才发现之前的一切竟然还是梦,而现实中早已经残忍地迟到整整两个小时了。 梦中梦的出现通常和现实压力过重、神经过度紧张兴奋有关。但这种梦境通常只有两层,第二次醒来,人就该惊醒并回到现实。 可庄迭现在却已经掉进了第三场梦里,而且这片梦域依然稳定,没有任何崩解甚至动摇的迹象…… 还没有完全理清思路,庄迭的沉吟已经被粗暴打断。 天色彻底暗下来,随着路灯亮起,四周的声音也忽然变得清晰。 一墙之隔的马路上传来车流的鸣笛声,沿街小贩的叫卖声,商店清仓促销的大喇叭不知疲倦地喊着,走街串巷卖豆腐的自行车远远的拨浪鼓响……还有不远处乱哄哄的讥笑声。 “摔得爬不起来了?”有人用脚拨了拨他的身体,“不就是拿了你点钱,至于吗?” 又有人嘻嘻哈哈笑起来:“别管他,装死……” 庄迭扬了下眉。 有过之前的经验,他的第一反应是校园暴力,但又迅速推翻了这个猜测。 庄迭的校牌和书包就掉在不远处,他刚才大略扫了一眼,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六年级二班上课睡觉还交白卷的恶劣小学生了。 “茧”为了保护梦主隐私进行的调整,会屏蔽一些不影响破局的信息,所以姓名部分和那张卷子上一样,都直接显示了庄迭自己的名字。而班级部分,校牌上写的则是“高一三班”。 这几个人明显比他大了好几岁,听语气和交谈内容,也不像是学校里的学生。 结合对方刚才的话,已经不难推测出前情——他在放学路上被几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堵了,这些人抢了他的钱,还在这里戏弄他。 庄迭翻身撑坐起来,拍干净衣服。 几个造型各异的小混混拦在他面前,这些人或坐或站,穿着一身乱七八糟搭配的“时尚潮流”,头发的颜色能凑出一条葫芦藤。 视觉效果闹心之余,庄迭多多少少还是松了口气。 ——如果硬要欣赏踢踏舞,以这几个人的打扮,哪怕他们忽然集体原地就这么跳起来,视觉效果也无疑是最不惊悚的…… 庄迭问:“是你们抢了我的钱?” 他的问题立刻引起了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 为首的那个黄毛像模像样叼了支烟,痞里痞气蹲下来,伸手去薅庄迭的领子:“假装摔傻了也没用,刚才可都说了,一个星期上交五十块钱,不然……” 剩下的话被一声重击发出的闷响骤然打断。 黄毛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他的手碰到对方之前,庄迭就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根霸气十足的地狱熔岩全金属棒球棍,用本垒打的气势毫不客气地招呼了上去。 和兔八哥比起来,小混混简直不堪一击。 庄迭还没使出全力,就干脆利落抡倒了两个离他最近的人。剩下几个骇然目睹了这一幕,魂飞魄散转身要跑,却被庄迭不紧不慢打断:“站住。” 那几个人从没见过这种阵仗,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胆战心惊停下脚步。 庄迭揉了揉手腕,“当啷”一声扔下棒球棍。 虽然梦境本身的探索如坠迷雾,梦主的身份不明,直到现在也都还没能找到队长的踪迹……许多事都还没有被弄清楚。 但机会难得,既然还有时间,庄迭还是很想实现一个一直以来的心愿。 庄迭搓出电锯,按下开关键。 在游乐园中面对兔八哥时,庄迭在关键时刻突破了自己,终于攻破了“电锯必须插电”的固有认知。 锋利的锯口轰鸣着高速旋转起来。 庄迭拎着运转的电锯,活动了两下筋骨,走向最近的一个染了五种颜色的彩毛…… …… 二十分钟后,庄迭心满意足地收起电锯。 他拿回自己的钱,揣进口袋里,放走了一群互相搀扶着抽噎逃出小巷的光头小混混。 “这项工作真的很解压。” 庄迭早就想找机会试一次用电锯给人剃头了,他再次在心里给了现在的工作一个好评,捡起扔在地上的的书包和校牌。 庄迭没有走大路,而是先把书包扔过墙,随后双手扳住墙头,自己也轻轻松松翻了过去。 到目前为止,他也逐渐摸索出了这场梦中的一些规律。 在学校时逃跑觉得费力,并不是因为小学生的身体素质太差,而是因为这场梦中的每个片段,那种无形的力量都在缓慢增强。 “力量”会限制行动,进而影响行动效率,增加体能的消耗。 而当这种缓慢持续的过程到达某个节点,这种力量就会暴涨,让庄迭彻底做不出任何反应,只能毫无抵抗地被拽进那个空间裂缝。 “如果不是梦中梦,就说明这几个片段其实是相互独立的,我是在片段中不断跳转。” 庄迭给自己买了一包跳跳糖,整袋倒进嘴里,便走边闭着嘴沉吟:“但这样也存在疑问。造成我跳转的契机究竟是什么?” “两段梦境的滞留时间不完全相同,一个近两小时,一个只有四十五分钟……是在暗示不是时间问题吗?” “是因为我触发了什么FLAG,所以才会忽然出现某个跳着舞转圈追我的人型生物?” “这些片段之间存在什么逻辑关联,为什么偏偏是这样几段梦境?” …… 凌溯不在,解梦这种事庄迭并不擅长,也只能把这些问题暂且放在一边。 “还是要先找到队长。”庄迭心算了下时间,“我这次应该没错过什么情节才对。” 因为已经困了两天,庄迭这一次入睡的很快。即使和凌溯存在细微的出入,应当也不至于硬生生错出一个梦境片段。 按照这个前提,假设凌溯和他一样在这些片段中不断跳跃,两人再怎么都该是有重合的。 庄迭反复回忆了几遍。他没能在游乐园里看到任何人;学校的课堂上,也没有哪个同学看起来像是凌溯。 “难道是队长在跳踢踏舞……” 刚冒出这个念头,庄迭就迅速打了个激灵,用力摇头:“不可能。” 这种画面哪怕想象一下都是认知污染的级别。 两个人以后在现实中还要一起睡觉,他的宿舍就挨着凌溯的办公室,庄迭一点也不想让自己的脑海中留下什么奇怪的潜意识。 夜灯初上,道路两旁的灯牌逐次亮起来。 庄迭特地给自己买了一串糖葫芦压惊,他咬了一颗山楂,站在路边,对着玻璃展柜里的一人大小的抱抱熊沉吟。 “严格来说,这次的梦其实确实很日常,也有轻松温馨的部分。” “我感受到的压力,应该主要就来源于这些日常中出现的极为违和的反常现象。” “而事实上,我并不知道一个跳踢踏舞的兔八哥玩偶或是老师,究竟给我带来什么伤害。他们可能会把我的头拧下来,但也有可能只是想邀请我跳一曲……” “又没有鬼。”庄迭含着糖葫芦嘟囔,“我怕什么呀。” 人的下限是会在刺激中不断降低的。至少现在,庄迭已经开始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这个设定。 不就是有人在自己面前一边跳舞一边转圈,只要当做一种个人的前卫行为艺术,尊重,包容,祝福…… 只要特地留意,就会明显感知到那种力量正在悄然增强。庄迭已经能明显察觉到自己的行动越来越吃力。 他两口吃净了糖葫芦,一边比对着小天才手表,在心里默数着时间,一边转过身,想要去找个垃圾桶扔掉竹签。 然而,当他转身时,却忽然怔住。 原本车辆川流不息的街道,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空旷安静,只有信号灯还在规律地变化着颜色。 他独自站在大雾弥漫的城市中央,雾气潮湿浓郁,地面像是刚下过雨一样湿漉漉一片。 在他身后的那家音像店,忽然开始播放熟悉的乐曲。 “不会吧……”庄迭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他飞快抬起双手,牢牢挡着眼睛转回来,低头快步往前走。 可惜的是,即使这样做,也终归还是没能万无一失。 被浓雾彻底濡湿的地面反射出灯光,那些模糊的、运动的色块,在庄迭的视野里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他被固定在空无一人的城市街头。 每一块灯牌、每一个LED大屏广告,每个信号灯中心,都出现了一个仿佛泛着金属光泽的黑色人影。 人影的比例极其诡异,上半身还算正常,两条腿却又尖又长,笔直地戳在地面上。 随着不知名的舞曲,黑色人影的双腿不知疲倦地踢踏着地面。 哒,哒,哒。 完美世界(三)(遵规守纪老实听话胆小...) “这场梦的整体风格是不是有点猎奇……” 庄迭低头看了看, 他发现自己的两只脚已经“长”在了地上。 雾中的视野实在太差,庄迭试着想要完成“手搭凉棚”这个动作,却发现手臂一抬起就僵硬得再难放下。 他露出来的皮肤在一瞬间变得干枯斑驳, 遍布着沟壑和瘢痕。身体传回的反应越发迟钝和难以觉察,有风吹过脑袋,还能发出沙沙的声音。 “居然直接就变成树了?” 庄迭低声念叨:“能自己选做什么树吗?到这一步就不太日常了吧,梦主难道是某款意识流恐怖游戏的设计师吗……” 相比起变成一棵树在这里站到地老天荒, 庄迭忽然觉得,即使是跳踢踏舞的凌溯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正在认真不断思考对策时,庄迭忽然注意到,雾中似乎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人影非常模糊,难以辨认身份和性别,只能勉强依靠身型推测多半也是学生。对方似乎是在悠闲地逛街,一边走一边看着街道两侧橱窗里的商品,不知不觉离庄迭越来越近。 随着对方逐渐靠近, 一种巨大的、难以忽略的噪声,让庄迭不得不暂时停止了观察。 那种噪声像是老式蒸汽火车运行时, 摇杆运转发出的急促规律的磕碰声,伴有悠长的鸣笛和汽缸粗重沉闷的吐息。 这些声音仿佛就在他耳边轰响,空间开始震动, 不知从哪里来的呼啸的劲风闯进浓雾,把庄迭的树冠吹得摇摆不停。 庄迭站在原地,被强迫着不停随风激情挥手,对着自己被卷走的大半叶片虔诚祈愿:“不管怎么说,这东西千万不要是头发的具象化……” 几秒后, 这种剧烈的震动终于达到了顶峰。 空间裂缝再度出现,那种宛如实质的、水银一样的力量也从庄迭脚下涌出来, 将他整个包裹住。 被扯进裂缝时,庄迭终于想起了这种似曾相识的呼啸风声。 …… 庄迭睁开眼睛。 扑面而来的强风打得他睁不开眼。 熟悉的推背感抵住他。两侧的景象飞速后退,模糊得几乎看不清,他被带着冲进一个大弧度的急转弯…… 玩了一个小时的云霄飞车,庄迭早已沉稳了许多。 他没有再大喊大叫,飞快地把手从安全带的束缚里脱出来,疯狂揉搓了一遍小卷毛。发现一根都没有少,才终于放松下来,欣赏着两侧飞速后退的色块。 “整理一下思路。” 庄迭拿出录音笔:“到目前为止,我能解锁的一共就只有这三个场景。” 看不见任何人但在营业当中的游乐园、刚进行了考试正在上最后一堂课的班级、被小混混围在某条小巷尽头抢钱的小镇。 最浅显的联系,大概就是这几个场景多半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了。 “小时候还能来游乐园玩,上了小学就必须及时写完卷子,如果上课不听讲就会被跳着舞的老师从楼梯上绊倒脸着地摔下去。等到上了高中就会被小混混抢走所有的零花钱,然后变成一颗孤独的树。” 庄迭沉吟:“梦主是现实压力太大了吗?如果这些都是真实的回忆,成长过程是不是稍显坎坷……” 云霄飞车已经飙过了轨道的最高点。 完成最后一串高难度动作后,车体逐渐放缓了速度沿轨道下滑,徐徐驶向终点线。 庄迭解开安全带跳下车,走出站台。 这一次,他径直走到检票口旁,特意踮着脚同墙上贴的卡通身高测量尺比了比。 “唔。”庄迭仰起头,看着那条代表“1.4米”的最低身高限制,“这样看来,那时候不是兔八哥忽然祭出空间之力,超越了近大远小的视觉定律……是我变矮了。” 而在当时,他之所以会觉得那个兔八哥玩偶大到恐怖,是因为认知正在与梦主同步,身高调整的同时,视角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庄迭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收好了刚搓出来的儿童款小电锯。 “矮不是我的错。”庄迭整理好衣领,“但这个身高还能坐云霄飞车,就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按照他的印象,大部分游乐园对云霄飞车的身高限制都是1.4米。少部分轨道设置不是那么惊险的,可以放宽到1.3米左右。 这样规定其实很有必要——大部分过山车的座位都是以成年人为参照设计的,儿童对身体控制能力不强,体型又小,一不小心就可能被从安全带的缝隙甩脱出去。 “而我却出现在了云霄飞车上。” 庄迭已经记住了游乐园的路,熟练地给自己买了个冰淇淋:“有三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云霄飞车之神听到了我内心的渴望,利用这次任务,给了我一次过把瘾的机会。” “第二种可能,当年的检票员疏于职守,被现实中的‘我’偷混进去了。” 这两种假设成真的可能性都不太大,庄迭也只是列出来以防万一。 他暂时删去了“轻松、温馨、日常”这几个标签,重新以做任务的心态审视这个游乐园:“第三种可能……” 庄迭咬了一口冰淇淋:“这是梦主给自己设置的一个‘提醒事件’。” 梦中梦之所以也被称作“假醒”,就是因为它会给人以无比真实的已经醒来的错觉,让人误以为自己回到了现实。 而庄迭刚才所经历的三场梦境,却不是普通的梦中梦。 这三场梦之间都存在某种联系——白色路灯和粉笔,被绊倒,呼啸而过的风。这种联系会容易更让人分不清身处何处,所以才需要一个现实生活中几乎不会出现的场景,来提醒自己这是场梦。 在游乐园片段里,只要离开云霄飞车,庄迭很快就会和梦主的认知同步,进而发现自己身高的BUG。 而上一次,庄迭之所以没能及时发现这一点,是因为他心无旁骛地直接一口气坐了整整一个小时的云霄飞车…… “也就是说,梦主需要尽快确认自己身在梦中。” 庄迭咳嗽了一声,他飞快跳过了自己第一次的失误:“既然有‘尽快’的需求,说明这里有一项限时任务。” “考虑到这里没有人,找某样东西或者某条信息的概率更大。” 到这里,庄迭已经初步理顺了逻辑:“同时,这也说明这场梦中的一部分是不受梦主——至少是梦主的自我意识所控制的。” 正是因为没有绝对的控制权,梦主才需要不断设置一些事件来提醒自己,让自己意识到这一切依然只是梦境。 “离开过山车、发现身高问题、意识到自己身在梦中、想起自己必须要找到一样东西……” 庄迭按照这个方向整理思路:“如果不尽快找到,就会被跳舞的兔八哥追,然后被一电线杆砸到小学课堂上。” 他念叨着最后半句话,已经说干就干,身体力行地拔腿冲了出去。 那种未知的“力量”在刚进入场景时是最弱的,也只有在这段时间里,行动几乎不会受到影响。 幸好游乐园中看不到游客,也不需要排队进入每个项目。加上庄迭已经走马观花地绕过一遍游乐园,搜索速度自然快了很多。 至于耳边不断传来的惊叫和抱怨声……他只当做没听见。 如果是现实,庄迭还要担心一下自己有没有可能误入了某个平行空间。在另一个人满为患的游乐园里,游客们正在忍受一个透明人的横冲直撞,还有无辜的小男孩被抢走了心爱的气球。 但现在是在梦里,庄迭还是更倾向于这和“学校走廊里不准追逐跑动”一样,是约束着梦主的“超我”的一部分。 这部分不会在梦中有明确的体现,却依然约束着梦的发展。它来自于我们从小到大已经融入本能的社会守则和道德公约,而如果个性更偏向守序阵营,这种规则感就会更加明显。 “遵规守纪,老实听话,胆小怕事,与人为善。” 庄迭边跑边沉吟:“和我的性格一模一样……我们的行事风格也应该类似才对。” 他已经搜完了大半个游乐园,却还是没能找到任何提示,不得不扶着膝盖暂时停下休息,等喘匀了气才再度抬头。 “如果是我。” 庄迭环视一圈:“既然我可以影响梦境,确保我每次进入的时候都坐在云霄飞车上——那么这个‘提示’,应该也会放在一个接下来顺理成章能看到的地方。” “坐完过山车去吃个冰淇淋,还不够顺理成章吗?”庄迭自言自语,“难道我应该去吃烤肠?” 他甚至真有点心动,摸了摸口袋,又叹了口气。 高一那年他至少还有七十九块六毛钱,一米二的他口袋里却只有一个五毛钱钢镚,还在刚才买冰淇淋的时候用光了。 如果想再获得这五毛钱,就要再走一遍剩下两个场景,变成一棵树,从云霄飞车上下来…… 庄迭考虑了几秒钟去抢一辆烤肠车的可行性。 当他开始准备做计划,并开始着手研制合适的装备的时候,却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下脚步站在原地。 自己的思路还存在一个盲区。 所谓“顺理成章”,未必就是指坐完过山车吃什么最快乐,还可能是在空间和方位上的直接提示。 …… 庄迭放下刚做好的黑色套头面罩,找到最开始的坐标,一百八十度向后回身。 过山车的出口正对着的,是那间被庄迭坚决无视了好几次、连扒窗户看一眼都很想找队长壮胆的,游乐园内唯一对他毫无吸引力的设施。 鬼屋。 完美世界(四)(凌溯 “啊”...) 庄迭站在鬼屋前, 慎重地深呼吸了两次。 虽然还没进门,但庄迭觉得自己的心理作用已经开始作祟,甚至觉得现在颈后就已经隐隐冒起了凉风。 “一个游乐园的鬼屋……应该也不会刺激到什么地步。” 庄迭给自己徒劳地做着心理建设:“小朋友是祖国的花朵, 要健康成长,幼小的心灵也不该受到伤害。我是一名前幼儿园助教,和小朋友的心灵其实是一样的。” 事实上,他其实不是没考虑过直接强行把整个鬼屋拆掉。 如果这样也能通关, 庄迭其实不介意从现在开始研究迫击|炮的制作原理。最不济也可以模仿冷兵器时代,做一架攻城车轰上去…… 问题就出在,庄迭完全不清楚这个未知的“线索”,究竟是以什么方式在鬼屋当中存在的。 万一是某行血写成的字,或者是某具骷髅嘴里含着的纸条,或者是某个被关起来的怪物触发的对话,或者是要在某个场景里玩通灵板或者请笔仙…… 庄迭强行刹住了脑海中过于丰富的联想。 “大多数时候,人们对鬼怪的恐惧都是在自己吓自己, 我这样想对事情毫无帮助。” “我只是进去找线索,只要保护好自己, 快去快回就行了。” 庄迭一边在嘴里念叨,一边横了横心,把黑色面罩套在脑袋上, 又握紧了全金属地狱熔岩棒球棍。 他特意又搓出一盏模仿矿工的高亮度头灯,在头顶戴好,摩拳擦掌一鼓作气,迈着腿朝鬼屋入口走过去。 …… 五分钟后,庄迭依然卡在入口。 他试遍了各种方法, 都没能以这种造型推开鬼屋的门——而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门上的告示也给出了再明确不过的提示。 【如游客存在心脏病、高血压、精神性疾病等基础疾病, 请勿入内。】 【请勿携带利器、坚硬物体,及其他可能造成伤害的物品入内。】 【奇装异服者谢绝入内。】 【游客可免费在入门后领取荧光棒,请勿自行携带照明器具。】 【禁止破坏布景,禁止殴打鬼屋工作人员。】 …… “过于遵规守纪了吧!” 庄迭已经被金属探测仪和面部监测针对了五分钟,气得小卷毛都一阵一阵打直:“话说回来,不准殴打员工,为什么兔八哥还可以忽然拔起坚硬的电线杆攻击我啊!” 他倒也不是没想过,先以朴素的路人姿态混进门,等进去了再想办法掏装备。 ——只不过,庄迭并没有足够的自信,认为自己在鬼屋这种环境依然能保持理智,冷静地想起思维造物的方法…… 庄迭现在的身高只有一米二,想要投诉都要跳起来才能摸到那个留言簿。他试了所有的办法,甚至用上电锯都无法破坏那扇门,最终还是只能依依不舍地摘下头套和头灯、放下了那些装备。 绿灯亮起,封闭入口的大门也缓缓打开。 一股凉气骤然由室内涌出来。 室内没有大功率的光源,从门外向内看,只能看见黑黢黢的一片。入口处的木桌上散放着已经掰好的荧光棒,每一根都绿莹莹亮着。 庄迭仔细看了看,挑了一根拿起来。 吱呀一声,他背后的门也骤然关实,彻底封住了最后一丝外界的光亮。 庄迭心下沉了沉。 荧光棒能照亮的范围极其有限,庄迭向后退了半步,正准备先搓个手电筒出来,却发现意识转化为实物的过程并没有像惯例那样出现。 庄迭反复试了几次,又迅速数了两百多只羊:“不对……问题不是出在我身上。” “是因为门外的‘规则’?”庄迭若有所悟,他换了个思路,试着拿出凌溯送给他的棒棒糖,这次很快就成功了。 鬼屋内凉气袭人,逼真的音效萦绕在耳畔。 那是种极细微的、像是在咯吱咯吱嚼着什么东西的声音,如果仔细分辨,还能听到液体滴落的滴答声和气流涌动声。 拐角处,昏暗的光线不断变化,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附近逡巡。 从外面看起来,鬼屋的占地面积并不大,但此刻从门口向里望,却似乎成了一整座埋伏在黑暗中的庞大迷宫。 庄迭后背已经隐隐开始冒冷汗,他紧张地剥开糖纸,把棒棒糖塞进嘴里:“情况看起来不太妙……” 如果用游戏来打比方,庄迭现在的状态,大概就和行囊被强制封印了差不多。 在门外,庄迭其实就有了强烈的不祥预感。 而在进门后,这种预感果然被证实了——在这场梦中,由于潜意识的主人过于遵规守纪,他甚至无法在进入鬼屋后突破门外张贴的注意事项。 “难道是在暗示我,要用棒棒糖和鬼战斗?” 庄迭重新捡起扔在一旁的荧光棒,他其实已经隐约察觉到自己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但一点都不想弄清楚是什么。 他已经注意到了墙壁上明显的烧灼痕迹。 荧光棒微弱的绿光下,焦黑的墙皮已经剥落了不少,但还能勉强看出这是个古色古香的房间场景。 瘸了腿的八仙桌倾在地上,桌腿也被烤得枯黑。地上满是翻倒的家具,铜镜碎成了几片,墙角还有一个装满了纸灰的炭盆。 帷幕掩映,随风轻动。衣裙残片散落在地上,染着几块早已枯涸的暗红。 “为什么要在动画片主题的游乐园做传统中式恐怖……《花木兰》吗?” 庄迭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句,同时仔细避开了所有可能会触发机关的装置。 他谨慎地放轻脚步,一边向里走,一边低声念叨着给自己壮胆:“做个普通温馨的鬼校场景,既能吓哭小朋友,又能提前帮小朋友建立起对学校生活的期待,一举两得……”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几对红烛骤然亮起。 火光透着诡异的淡淡绿色,跃动着忽明忽暗,照亮了房间的一角。 庄迭脚下生根一样牢牢定在原地,坚决不回头去看那里有什么,拔腿就往前冲。 随着灯烛被不知名的力量点燃,整个鬼屋也仿佛忽然被唤醒。 飘荡的纸钱纷纷扬扬洒落,薄纱帷幕纠缠着搅成一团,那里面竟然缓缓渗出血水。暗红色的痕迹沿着墙壁流下,刚一碰触地面,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立刻吮吸干净了一样诡异消失。 铜镜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完好无损,重新被摆放在了道路的尽头,模糊的镜面上映出无数影影幢幢的人形。 庄迭埋着头往前跑,他察觉到有什么东西碰到自己的肩膀,想也不想用力甩脱,脚边就啪嗒一声掉下了段苍白的骨殖。 庄迭想也不想,果断拐进另一条走廊。 “问题很大。” 庄迭抹掉吓出来的生理性眼泪,他在心里不断复盘,拼接起了自己跑的路线和距离:“从外面可以大概估量鬼屋的规模,它是圆形的,直径大概在六十五到七十米。我右拐了两次,左拐了一次,根据我在圆里运动的轨迹,再结合每次直线冲刺的距离……” 庄迭在一面墙前堪堪刹住:“……我跑到头了。” 他沉稳地说完最后这句话,转过身看着背后摇曳的重重鬼影,听着正持续不断接近的“咯吱咯吱”咀嚼声,庄迭忽然抬手扯住自己的头发。 庄迭用力扯着小卷毛,气急败坏蹦了蹦:“我算这个干什么呀!即使不算这也能看出跑到头了啊!” 因为到了鬼屋的最边缘,已经不剩下什么可以跑的地方。而藏在地下的鬼物似乎也已经吃饱了,吸吮声消失,四处流溢的暗红色液体正悄然向庄迭所占的位置蔓延。 庄迭左右看了看,深吸一口气狠下心,拉开一个房间的门冲进去。 空荡荡的房间中央摆着一副棺椁。 和其他场景比,这里简直干净得过分,却丝毫没有抵消掉浓浓的诡异感。 看大小,这是一副能用来双人合葬的素棺。整体被漆成了深黑色,棺面绘有并蒂莲与双鹤纹样,楠木底座,黄铜锁,那黑漆又隐隐泛着一层红光。 棺椁被从外面锁住,坚硬厚重的木质透着沉沉的冰冷,用掌心抵住,却又仿佛能到宛若真人的呼吸和心跳。 这棺材是活的? 庄迭心底莫名发瘆,他本能地想换个房间,刚调转回门口,脚步却忽然停住。 只是在屋里的这一会儿功夫,门外已经飘荡了无数的纸人。 庄迭刚从门缝探出一小点脑袋,这些原本背对着他的纸人就仿佛向日葵一样猛回头,倏地齐齐盯住了他! 为首的纸人转了转“头”,竟然朝他飘了过来! 庄迭“砰”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他暂时顾不上接下来可能会面临什么更可怕的后果,抄起一条路上捡的凳子腿,当啷一声砸掉了棺椁外面的锁,一气呵成掀开棺盖蹦进去重新盖好躺平闭气装死。 透光的木板缝隙里,纸人们游荡着沿门缝飘进来,在屋内找了一圈,又徐徐离开。 最后一只纸人离开房间,庄迭终于松了口气,彻底放松下来。 他这才有心情仔细检查棺材里的情况——奇怪的是,这里面似乎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冷硬,在这个冷飕飕的鬼屋里,甚至还有难得的一点温暖柔软。 更奇怪的是,这种触感他似乎在冥冥之中有些熟悉…… 庄迭越想越不对劲,两只手向下仔细摸了摸:“……” 凌溯被从天而降的搭档砸得眼前发黑,到这时候才终于缓过一口气。他安详地平躺在棺材底,握住庄迭到处乱摸的手。 凌溯:“啊。” 完美世界(五)(还好我还以为是睡眠舱坏...) 时间倒转回整场梦的起点。 …… 凌溯的运气不太好。 在他自己动手合上睡眠舱盖后, 不知为什么,四周的环境似乎就再也没发生过变化。 凌溯在一片漆黑里沉着地等待了三十分钟,终于觉得似乎应该联系副队长报修自己的睡眠舱, 想要坐起来时,却发现身边已经变成了冷冰冰的木板。 木材的质地非常坚硬,触手凉沉,和他一起陷在一片漆黑里。四周的空间不算太狭小, 但也决不能称之为宽裕。 凌溯尽量曲臂,在有限的空间内推了几次头顶的木板,发现它已经被牢牢锁住了。 他尝试着挪动身体,尽量伸长手臂去摸索能触及的地方。 木板的接缝平整光滑,没有可以被叩开的部分,也没能找到类似开关或是插销的装置。 而在凌溯彻底集中注意力,开始观察周围的情况的同时,更多的感觉信息也开始逐渐变得清晰。 缥缈的、似有若无的断续哭声, 纸类物品被烧灼后飘散的灰白色余烬,灯烛和香火的气味, 凄婉幽怨盘旋不去的哀乐…… 看起来,在许久之前梦域就已经导入成功,只是凌溯自己睡着了, 没能听见“茧”给出的机械音提示。 “这种情况……有相当大的概率,我是被锁在棺材里了。” 没少在深夜电台讲类似的鬼故事,凌溯经验很丰富,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我还以为是睡眠舱坏了。” 特别行动小队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除了凌溯亲自带人负责的这种特殊梦域, 还有许多影响不严重的小型梦域,由于当事人无法自行妥善处理, 需要他们帮助协调解决。 凌溯这次带着庄迭抽盲盒,就是希望能抽到一个这种轻松愉快的普通任务……现在看来,似乎还是不太成功。 有一个不是在摸鱼就是在摸鱼路上的队长,宋淮民要负责的工作十分繁重。凌溯决心给队员们做表率,尽量少给副队长多添不必要的麻烦。 既然睡眠舱还在正常工作,就不是什么大问题。 凌溯侧了侧身,尽量换了个稍微舒服些的姿势,又摸着黑在身边摸索了一遍:“漆木棺,没有垫料,没有软衬。”他仔细闻了闻,“也没有松节油的气味,不是新棺。” “棺材盖推不开,通常是已经被埋进土里了。但我还能听到声音,新鲜空气还在流动。” “正常烧纸不会飘得这么厉害,布景做得有点过头了。” “哭声很僵硬,没有真情实感,哀乐太流畅了,反而不够真实,很明显都是录音。” 凌溯枕着手臂,有点扫兴:“鬼屋啊……” 自从做了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队长以后,凌溯就被宋淮民下了禁令,不准他再去鬼屋吓唬工作人员。现在能以这种方式重温,甚至还有点怀念……但他主要考虑的倒不是这个。 凌溯还记得,自己是带庄迭进来睡觉的。 为了给小卷毛留下一个可靠的好印象,凌溯在抽盲盒之前,还特意虔诚地向“茧”许了愿,一口气选了三个关键词…… 凌溯难得郁闷地叹了口气。 往好里想,他至少亲身上阵做了排除法,刷掉了一个大概是整个梦域里最刺激的场景。 至于棺材被从外面锁住这件事,凌溯倒是并不觉得担心。 这是个鬼屋常见的机关。通常会设置某些强制性环节,只有玩家躺进去才能解谜或拿到线索。而当玩家躺下去以后,就会触发机关,让棺盖掉下来扣合并自动落锁。 如果是凌溯来操刀设计,大概还会在棺材内部做文章。比如在玩家头部附近用夜光颜料画几张表情各异的人脸,或是在玩家脚边放几个一踹就破的人造血包、放上几个可以被机关触发抓握的手骨模型…… 这些只不过是用来吓唬人的手段,如果玩家叫得实在太惨烈,老板是会杀进来救人的。 鬼屋毕竟是鬼屋,只是为了让人们在惊吓的同时感到肾上腺素狂飙附赠的快感,所以机关也一定会有解开的方法。 比如这种会困住一个人的棺材,就一定只会用在团队协作进入的鬼屋中,开锁的方法也会被设置得极其简单——按照凌溯的经验,一般都会用特制的锁芯,虽然无法从里面推动,但只要有人从外面试着抬起棺材盖,自然也就能打得开了。 庄迭躺在棺材里,听完了凌溯的分析:“……” “但你砸了锁,砸得非常好。”凌溯意识到说错了话,果断改口,“谁也不能保证,我们两个都躺进来,棺材会不会再盖上一次。” 现在,这个威胁就被庄迭一劳永逸地解决了。 合葬棺躺得下两个人,不非得以重叠的方式躺在棺材里。凌溯揉了揉庄迭的小卷毛,示意他先躺到自己身边。 凌溯调整着角度,尽量让身体挪到相对靠外侧的位置。双手双脚向上抵住棺盖,同时发力,成功打开了已经不再完整的棺材。 凌溯先站起身,踩着棺材板跳了出来。 之前躺在里面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体比例似乎有些变化。现在借助门外渗进来的幽微光线,果然发现自己似乎回到了某个上房揭瓦的年龄阶段。 凌溯下意识转过头,看着谨慎探出一小点脑袋,警惕地四处张望的小卷毛:“……” 他轻咳了一声,尽力压了压眼底的笑意:“放心,问题不大。” 凌溯要比庄迭高出了大半个头,他示意庄迭把手抬起来,俯身双手环抱住对方,直接把小号的搭档从棺材里托举了出来。 庄迭攥着他肩头的衣物,还在仔细转头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我刚才进来的时候,这里没有纸灰。” 他还没吃完那个紧张状态下无意识剥开的棒棒糖,脸颊被顶得鼓起了一小点,吐字也比平时显得稍许含糊。 “隔一会儿就会有。”凌溯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你是被纸人追进来的?” 庄迭点了点头。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些纸人进来以后,就会有一部分自燃……应该是当事人的自我防御机制启动了。” 凌溯忍住了伸手戳一戳搭档的冲动,放缓力道,把庄迭放在地上:“当事人的潜意识也怕鬼,他和我们是一边的。” 两个人躲在棺材里时,庄迭也已经把入梦后发生的事给他讲了一遍。 出于某种不便说明的私心,凌溯忘记了提醒搭档——纸人可以追进来的时间是固定的,这个房间会有一段绝对安全的间隔,所以他们两个其实可以从棺材里先出来…… “总的来说。” 凌溯简单整理目前为止的信息:“我们现在拥有三段不同年龄的跳跃记忆——游乐园、教室、小巷。” 他的怀里有点发空,只能抱住手臂倚在墙上,即使这样短手短脚的状态做起这个姿势实在不够潇洒:“而我们现在处在第一段。” “虽然样本不够,但也只能暂时先根据我们的身高平均值来推……”凌溯说道,“一个七岁男童的正常身高是124公分。” 庄迭蹲在不远处,他正专心研究那些纸灰,闻言抬头:“游乐园在夏天,还没有开学。” 凌溯点了点头:“也就是说,如果当事人没有提前或是推迟入学,第一段记忆的时间基本可以确定在幼儿园毕业后的暑假。” 这三段记忆会像莫比乌斯环一样无限轮回,一定是因为存在某个贯穿始终的线索。只要设法追溯这条线索,就能找到这场梦的梦核。 由于这个“梦核”的存在,整个梦境由温馨的日常变成了一个无形的囚牢。一天不能解开答案,就多一天被困在其中,不论怎么做都无法逃脱出去。 也是因为这个,庄迭才不得不冒险冲进了鬼屋。 “如果存在线索,的确最可能在这里找到。” “墙上没有字,地面平整,墙的涂料和地板材质跟外面不一样。”凌溯去走廊里看了一圈,“棺材的做工很一般,完全不注重细节体验,就是最普通的鬼屋道具。” 被困在棺材里的时间太长,凌溯闲极无聊,已经搜索了每个能摸到的角落:“内壁有一些杂乱的划痕,很浅,无法辨认……” 庄迭忽然“啊”了一声。 凌溯停下话头:“怎么了?” 庄迭掬起一捧纸灰仔细揉碎,走到棺材边上:“都在哪?” 凌溯抬了下眉,他立刻理解了庄迭的思路,也快步过去,伸手指了几个地方:“这里,这……对,那个角落。” 被揉碎的纸灰极为细腻,只是太过轻飘,稍有一点气流就会再度浮起来。但棺材本身过于阴冷,只是人的呼吸也足以在上面附上雾气。 庄迭专心地把纸灰一点点濡湿,再扫进那些缝隙。 凌溯枕着手臂趴在一旁,忍不住侧头看他。 庄迭的推理能力很出色——更重要的,是他负责推理和行动的那一部分,似乎并不完全和整个人的状态同步。 就比如庄迭虽然怕鬼,但还是能拎着电锯追着黑影到处跑,并且坚持在鬼屋吃完一根棒棒糖。 就比如即使在这个时候,小庄侦探严肃冷静,手上的动作稳定得一丝不苟,小卷毛却还委委屈屈地蔫着,让人看了就想揉一揉。 凌溯收回心神,他没有打扰搭档的动作,重新向棺内看去。 即使凝固干涸上血迹也难以辨认的黑漆木上,开始显现出浅灰色的、格外凌乱的线条。在那些交错着的线条中,逐渐浮出了几个歪歪扭扭的数字。 完美世界(六)(无懈可击从不回头看爆炸的...) “716。”凌溯借走了小庄侦探的荧光棒, 把半个身子探进去,“471。” 虽然他这样读出来,但这几个数字的排列其实完全没有任何规则。 在那些或长或短的散乱线条中, 它们就像六张被随机扔出的卡片,只是草率地散落在同一个平面上,很难确定出前后或是组合的关系。 “也很正常,毕竟棺材里面是全黑的, 很难判断自己究竟写了什么。”凌溯很有经验,“从另一方面来说,被困在这种状态下,大部分人也很难保持应有的冷静。” 事实上,到了数字这一步,就已经和凌溯原本的预期有了些出入。 或许是由环境产生了思维定势,凌溯之前想的都是那种扭曲的汉字。比如“救命”、“血债血偿”、“凶手是xxx”、“轮到你了”…… 凌溯在满地的纸灰上写下了这几个数字,直起身:“六个数字会有什么指向性, 电话号码?身份证后六位?” 庄迭认真摇头:“官方规定里说了,不可以在梦里留电话和身份证号。” “啊。”凌溯摸了摸鼻尖, 轻咳一声,“……也对。” 事实上,作为目前为数不多的专业领域人士, 凌溯自己就是这版官方规定的起草者之一。 梦境连通的影响范围正在不断扩大,为了维护公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官方已经面向公众出台了一系列新规定。 最新一版的规定中,就包括了“严禁在梦中向他人提供密码、电话号码和身份证号等私人信息”。 只不过,之所以特地加上这条规定, 倒不是因为这种行为会引发什么梦境异变。而是因为最近有许多不法分子竟然开始搞起了梦中诈骗…… 凌溯没有再打搅庄迭的思路,靠着墙一下一下慢慢掰着荧光棒。 “不是单词, 不是日期。”庄迭低声念叨着逐个排除,“不是经纬度,不是时间,不是任何一部奥特曼的集数……” 因为坚决不肯咬碎嘴里的糖块,他到现在说话还是含含糊糊的。 庄迭抱着膝盖蹲在地上,顶着一脑袋被揉得乱糟糟的小卷毛,整个人看起来只有小小的一团。 凌溯顺手把荧光棒掰成一只卡通小绵羊,在手里摆弄了一会儿,又抽空去走廊里探了探路。 在这种环境下推理,也会不知不觉受到四周氛围的影响。 凌溯打算把搭档先领出鬼屋,难得游乐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可以趁机去坐个摩天轮,或者试一试旋转马车…… 确定过暂时没有纸人四处游荡,凌溯转身回到房间,刚要轻声开口打断,小庄侦探的卷毛忽然腾地支棱起来,整个人也跟着倏地起身。 凌溯没来由的有点遗憾:“这么快就想到了?” “答案在下一个场景。”庄迭点了点头,“我们得快点过去。” 庄迭已经看到了队长给自己的礼物,主动接过荧光小绵羊揣进了自己口袋,规规矩矩道了谢:“队长,你可以把路灯拔起来砸我吗?” 在这之前,他已经给凌溯讲了整个过程,双手比划了下:“就是外面那种电线杆,白色的。” 凌溯:“……” 面对自己的新队员期待的眼神,凌溯第一次有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虽然凌溯从小就长得很顺利,身高要足足比庄迭高出了大半个头,但顶天也只有一百三十公分,并不足以支持他完成这种工作…… 凌溯沉吟了几秒,迅速冷静下来:“是要进入下一个场景吗?也许没那么麻烦。” 上一次在游乐园里,之所以会被兔八哥一电线杆砸去念小学,多半是因为庄迭在这里停留了太长的时间,触发了梦域内的清理机制。 根据庄迭的描述,这场梦的不同碎片之间其实存在的某种场景的衔接——也就是说,只要能设法在游乐园中模拟出某个重叠的场景,就可能会被传送到校园片段中去。 凌溯已经有了思路:“跟我来,外面现在很安全。” 凌溯揉了两下搭档的脑袋,圈住庄迭的手腕,领着他一起离开了房间。 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法术,被凌溯拉着重新穿过鬼屋往来时的路走时,庄迭有些惊讶地发现,鬼屋竟然真变得不那么吓人了。 尤其凌溯这个资深兼职鬼屋设计师,一边走还一边逛花园一样,四处唠唠叨叨地点评。 “鼓风机太假,你看,机关的电线都没隐藏好。光效做得很一般啊……纸人都是被吊在天花板的轨道上的,动作和运动轨迹都太单一了……下次只要听到这几段背景音乐,这个鬼屋一定不怎么样,都是直接截的电影音效,后面那一段甚至是全网免费素材……” 庄迭一边被他领着往前走,一边专心致志跟着讲解仔细观察并背诵。 有了凌溯的吐槽,再看同样的场景,虽然整体气氛仍然暗淡诡异,但恐怖感已经迅速消退了不少。 “对吧?”凌溯牵着庄迭走到墙角,趁他认真蹲下观察一个机关构造,一手术刀飞快把鬼鬼祟祟跟上来的纸人扎穿在墙上,“这里很安全的。” 庄迭戳了戳机关,收回手,信服地认真点头。 凌溯眼睛里就又透出笑意,他拍了拍庄迭的背,示意对方自己往前走一段。 他控制着音量,让庄迭随时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在庄迭身后给他讲解,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鬼屋行业所有珍贵的商业机密。 虽然“茧”会自动清理入梦时员工潜意识受到的影响,凌溯还是不嫌麻烦地多此一举,来确保他的搭档不会在梦中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凌溯移开右脚,看了看被碾碎的那一团黑影,轻轻屈指弹了一簇火苗过去。 鬼屋的设计的确只是普通游乐园的水平,但他们是在梦中,当事人的主观意识会对他们所遇到的一切产生影响——这也是庄迭每次还没玩过瘾,就会开始被一个跳踢踏舞的人形物体狂追的原因。 换句话说,虽然现实中鬼屋的布景漏洞百出且完全可以拍摄走近科学,但梦中却未必完全就是这样。 趁着庄迭没看见,凌溯一巴掌飞快糊在墙壁扭曲着缓缓组成的人脸上,踹开地上骨碌碌滚过来的正反两面被头发彻底覆盖的脑袋,又反肘撞飞了刚飘过来的长舌鬼影。 火苗熄灭,刚才那一团黑影已经变成了灰烬。 凌溯半蹲下来,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捻了一撮余烬,低头闻了闻。 某种燃烧以后的羊毛织物、爆竹余烬和生锈的铁混合的气息。 凌溯摸了摸下颌:“这么纠结的愤怒和敌意啊……” 庄迭回过头,他留意到凌溯的动作,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情结,人们通常也叫它执念。” 凌溯刚处理干净了现场,从容地让灰烬落到地上,拍了拍手:“是情绪和记忆的结合的产物。受到某种意识的压抑,不断在无意识中活动并累积的本能冲动。” 用比较像人话的表述,就是藏在心底的某个“死结”。 当一段拥有强烈情绪的记忆被迫压在心底,长期不能消解,就会逐渐成为潜意识中一个不可触碰的瘢痕。 而一旦再遇到与之类似的场景,即使只是有某个关键点相似,即使当事人自身毫无察觉,那种被长期压抑的、记忆深处的激烈情绪,也会像火山喷发一样骤然失控。 从一开始,凌溯就察觉到这座鬼屋里充斥着某种敌对情绪,只是暂时还没能找到更加明确的对象。 庄迭打开录音笔,一字不落地记笔记:“队长,每个人都有情结吗?” “或多或少都会有,毕竟这个世界总有哪个地方让我们不太满意。” 凌溯猜到他要问什么,轻轻笑了下,抻了个懒腰:“我也有……只不过我比较会演,一般都会装成无懈可击从不回头看爆炸的酷家伙。” 庄迭握着打开的录音笔,抬头看着凌溯。 凌溯充分利用自己现在的年龄优势,厚颜无耻地做了个奥特曼发射光波的手势。 庄迭忍不住抬起嘴角,他飞快收好录音笔,伸出手要纠正凌溯不够标准的地方,才碰到凌溯的手臂,那股熟悉的让人无法动弹的力道却骤然袭来。 整个空间剧烈晃动,像是被凭空割开一条口子,水银的色泽裹住两人,将他们扯进其中。 …… 恢复行动能力时,场景重新回到了已经放学的空教室。 这一次,教室里并没有老师的出现。 窗外的天色比上次来更暗,橘红色晚霞彻底不见了,深蓝的天空像是正在缓慢晕染开一滴黑色墨水。 两把笤帚靠在桌边,地上有一小堆已经被扫到一起的垃圾。黑板大概是已经被胡乱过了遍水,虽然已经看不出粉笔字的痕迹,但多了不少造型豪放的白色水痕。 ……看起来,他们对应上的是在放学后,两个在做值日的途中开始打闹,并且模仿了奥特曼姿势的小学生。 “时间不一样,我上次来是星期三,这次是星期五。” “最后一节课没有变化,都是数学课。” “黑板报换了,从欢迎新学期变成了喜迎国庆,还是看不到任何具体的年月日。” 庄迭已经习惯了这种力量,迅速恢复了行动能力。 他飞快总结了一遍和上次的不同,就回到自己的座位埋头翻找:“队长,你真厉害。” 虽然理论上只要能做对动作就可以穿越,但庄迭也没有想到,凌溯居然只尝试了一次就成功了。 凌溯也变成了六年级小学生,他站在桌椅中间的过道上,面色凝重地多保持了几秒钟奥特曼造型:“……啊。” 身体的控制权逐渐回归,凌溯有点胃疼,恢复站姿,深呼吸了几次。 虽然被搭档夸了是件好事,但他其实还没开始尝试。 刚才那个动作只是突发的童心未泯,想趁着鬼屋里黑灯瞎火的环境,不要脸地逗一逗小卷毛。 凌溯仰起头,看着白亮到刺眼的日光灯:“……” 庄迭把桌膛里堆满的参考书和习题集倒出来,盘腿坐在地上。他没有多管里面的内容,只是不断拿起一本书哗啦啦翻着页,翻到头就再换下一本。 没过多久,庄迭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从课桌后探出脑袋:“队长?” 凌溯停下动作,他正握着笤帚一边扫地一边平复心情,闻言抬头:“发现什么了?” 庄迭站起身:“一张字条。” 在鬼屋时,庄迭一直在把六个数字在脑海中反复打乱再排列组合,通过不同的角度,试图强行翻译出数字背后藏着的内容。 在试到“147176”时,他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这组数字代表的意义。 第一个轮回里,庄迭利用一堂课的时间观察了教室的所有细节,并且在参考书的空白间隙里用铅笔画了草图。 整间教室的座位是“二、三、二”排列,两边是两人一桌,中间是三人一桌,也就是六列。而从前到后则一共有七排。 在这个基础上,如果再忽略这些座位的间距,用坐标表示每个座位,(1,4)(7,1)(7,6)就恰好是第一排正中间,以及教室最后排左右的两个角落。 在所有罗列出的可能性中,这三个座位被特地组合挑选出来的几率是最高的。 “只要足够勇敢,心态足够好,这是最适合藏东西和上课偷看漫画书的三个座位。” 庄迭很有经验:“因为讲桌的高度差,第一排正中间的座位存在视觉盲区,老师要特意扶着讲桌往前探才能看见桌面上的东西——教室后门的窗户在第六排,第七排恰好也是个视线死角。” 当然,这些经验也并不是金科玉律,而是需要随客观因素的变化而不断调整的。 有些时候,老师反而会格外关注这几个容易被忽略的角落;也有些时候,教室座椅的排列会被强行打破,拆成单人独座……这就要随机应变,再执行新的策略。 …… 凌溯上学时是个标准的优等生,从没听过这些,甚至油然生出些敬意:“在第一排看漫画书,不怕被抓到吗?” “所以要考验心态,还要足够优秀的动态视力和反应速度。” 庄迭一边解释,一边依样画葫芦,迅速在剩下两个座位里也翻找到了同样的纸条。 这几张纸条上都没有可以被辨认的完整字迹,只有零星的笔画,但提示也已经足够明显——只要把它们用水润湿并严丝合缝地叠在一起,对着光观察,就能看到三张纸条拼出的字迹。 凌溯卷起袖子,正准备去打水,庄迭已经把三张纸条飞快看了一遍,直接扔在一旁:“还是在下一个场景,队长,我们得快点过去。” 踢踏舞实在太过精神污染,应该被禁止作为一种前进方式出现在梦里。 虽然暂时还没有侦测到老师,但庄迭一点也不希望当两个人看向后门时,发现一张正在跳舞旋转着拧动门把手的班主任的脸…… 凌溯放下刚端起的水盆,他其实还停留在对“搭档解开鬼屋封印后的思维速度”的震撼上,花了几秒钟才跟上思路:“好。” 凌溯放下袖子走回来:“我对那个小巷没有概念,你能想到什么能对应上的动作吗?” 庄迭仔细想了想,很有把握地点了点头。 他认认真真挽好袖口,搓出一把青少年专用手工电锯,轻轻一拨开关,寒光四射的刃口骤然高速旋转起来。 “队长,你蹲一下。”庄迭拎着电锯,“我得给你剃个头。” 完美世界(七)(我要抱着你...) “啊?” 凌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哦, 蹲一下……” 凌溯:“啊???” 迅速成长为小学生的搭档一脸严肃,胸前戴着鲜艳的红领巾,手里拎着电锯思考他的新发型。 凌溯抓紧时间提问:“有没有什么温馨一点的姿势……就只有这一个选项吗?” “这个最温馨, 再有就是去大屏幕跳踢踏舞和变树了。”庄迭想了想,“队长,跳踢踏舞我会做噩梦的。” 凌溯现在就怀疑自己在做噩梦。 他有点猜不透庄迭在第三个场景经历了什么,已经不由自主脑补了一个怪物横行的恐怖猎奇小镇, 沉吟着谨慎地单膝点地半跪了下去。 庄迭的确没有在开玩笑。 不知为什么,搭档抡起电锯的动作甚至隐隐透出了几分潇洒和熟练。凌溯还没来得及紧闭上眼睛,头顶已经倏地一凉,一小撮碎发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四周的场景没有发生变化,依然停留在打扫到一半的教室里。 凌溯冷静地打起了退堂鼓:“小庄,有没有可能——” “有可能。”庄迭自我反省,“我胆子太小了,剪得不够短。” 面对那几个小混混, 他的心里没有压力,所以下手也足够果断。 但现在眼前变成了凌溯, 他就开始担心新发型不够好看,队长有可能会不喜欢,在动作上也不受控制地谨慎了许多。 凌溯:“……” 他倒不是想说这个:“等一下, 我们——” 话音未落,庄迭已经调整好了心态,重新朝凌溯的头顶挥起了电锯。 …… 四周的景象更换成了小巷的尽头。 还没来得及恢复对身体的控制,凌溯身边的几个奇装异服的非主流年轻人就相互搀扶,抽噎着头也不回地迅速逃离了这条小巷。 看神情, 这几个人一定是遭遇了某种极为恐怖的经历。 凌溯心头微沉,手术刀在掌心利落转了一圈, 反手把庄迭护在身后:“怎么回事,这里有怪物?” 凌溯压低声音询问着,一边回身快速搜索了一遍。 在他身后的除了变成高中生的庄迭,就只有空荡荡的一堵红砖墙。 凌溯有些困惑:“那些人在怕什么?” “不知道。”庄迭也完全想不通,他收起电锯,捡起地上散落的零钱数了数,一张不落地揣回口袋里。 被这些小混混抢走的钱其实不算多,最大的面值也不超过十元钱,更多的都是些五块一块的零钞。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那些人才会再三戏弄他,又威胁他每周都必须再上交五十块钱。 小学生的校服里根本没有钱,庄迭终于摆脱了最高资产只有五毛的困窘,伸手拉住凌溯:“队长,我请你吃零食。” 庄迭已经来过一次,对这一带很熟悉。他带着凌溯翻墙到了一墙之隔的商业区,大方地给两个人买了饮料和一大桶爆米花,算好剩下的钱,又跑进了临街的便利店。 如果打游戏,庄迭一定是那种在做任务的间隙必须刷满所有小道具,还剩一口残血也要打碎墙角装了三个金币的罐子的类型…… 凌溯抱着零食和饮料戳在路口,由衷感慨:“年轻真不错。” 趁着这个空档,他抓紧时间,对着街边商铺的玻璃审视了自己的新发型。 有些出乎凌溯意料的,庄迭拿电锯给人剃头的水平竟然真的不差。 凌溯现在也变成了高中生的模样,头发被剪短以后,整个人都像是回到了十年前。 他对着自己的影子,甚至油然生出些强烈的怀念:“要是能停在这个时候也好啊……” 每个还在学校的孩子都渴望快点长大,工作以后又格外怀念校园里心无杂念的单纯,这或许也是人类永远难以摆脱的一场无始无终的循环。 凌溯飞快偷吃了一把爆米花,搭着凉棚向四周看了看。 根据这片商业区的水准来判断,小镇这些年的发展应当很顺利。 虽然居民区依然保留着传统的生活节奏和建筑风格,但也已经有了现代化的大规模高端商业区。 小巷尽头的那一堵红砖墙,仿佛直接隔开了两个世界。 庄迭的动作很快,一会儿的工夫,就已经从便利店拎了一袋子东西出来。 两人随便在路边找了个长椅,庄迭打开塑料袋,给凌溯分了一包薯片、一板巧克力,又拿出刚买的笔记本和铅笔,在上面简单画了个草图。 “我原本想买地图,但是没能买到,身上也没有手机。” 庄迭画出几条主干道,沿着支线框出居民区:“那三张纸条拼起来,内容是‘康德西街雪莱路157号’。” 凌溯和他头碰头坐着,一起看庄迭画的简易地图,指了指庄迭圈出的位置:“这里是什么地方?” 庄迭刚换成红笔,在十字路口圈了个圈:“是变树的地方。” 这是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区,临街全是商铺店面和写字楼。楼体上镶嵌着大量用来投放广告的大屏幕,街边的橱窗里也有用来宣传的灯牌。 他就是在这里被种到了地上,变成了一棵树。 凌溯对着地图沉吟:“要不要找人问问路?” 庄迭:“……” 凌溯没等到回答,抬头看到搭档纠结的神色,没忍住轻轻笑了下:“没事,我去问就可以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庄迭的小卷毛上揉了揉,一本正经信口开河:“不喜欢和别人说话没关系,喜欢和我说话就……” 凌溯突兀地停下了话头。 他还保持着最后一个“行”字的口型,右手悬停在庄迭头顶,一动不动静默着坐了三秒钟。 庄迭抬起头:“队长?” “没事没事,这个不用记。”凌溯恢复了行动能力,飞快按住他握笔的手,“应该是这句话的不良嫌疑太大了,我下次想个别的说法……” “茧”会对每个任务者进行监督,一旦发现可能含有威胁性的行为和语言,就会立刻进行警告。 刚才那句话,大概就是被判定成有诱拐嫌疑,所以凌溯被强行禁言了三秒钟。 凌溯给庄迭抓了一把爆米花,提醒了搭档千万不要把这种事告诉副队长。他一边仔细斟酌着不会被禁言警告的措辞,一边主动起身,朝人行道走了过去。 这些梦中的“路人”,其实是潜意识进行的投射,并不是真正的人,所以也未必一定能顺利触发对话。 凌溯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随便拦下了一个中年路人:“您好,请问——” “你需要去康德西街雪莱路157号。”对方忽然打断了他:“康德西街雪莱路157号距离你1947米,你不可以再继续向前走。” 凌溯蹙了下眉:“什么?” 下一秒,这条路上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脚步。 每个人的面孔都标准得仿佛面具,了无生气的面具们直直看着他。 这些人缓慢移动着堵在他面前,每双眼睛都盯着他,每个人的嘴里都在不断重复着极为相似的内容。 “你需要去康德西街雪莱路157号。” “康德西街雪莱路157号距离你1948米。” “去雪莱路157号。” “157号距离你1946米。” “去157号去157号157号157号……” …… 凌溯沉吟着停下脚步。 他没有立刻做出下一步反应,来回转头仔细看了看,才问道:“我该怎么过去?” 最先被拦住的中年人抬起手臂,指向凌溯身后。 然后中年人就不再有反应,仿佛他的全部任务就是做出这个动作。 他的五官逐渐隐去,细长的身体直愣愣戳在地上,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压得扁平,颜色被白漆涂抹覆盖…… 对方在凌溯面前变成了一块指路牌。 凌溯:“……” 怪他。 他就早该把棺材拆碎了杀出鬼屋,不应该让搭档一个人进入这种精神污染的故事线。 凌溯额外花了几秒钟,从脑海里删除了这个画面,快步回头找到庄迭:“需要用一下电锯。” 庄迭搓出电锯递给他:“做什么用?” 凌溯向路边指了下。 他刚才就已经找好了目标,接过电锯,三两下锯开了一辆自行车的U型锁。 这种行为也同样受到了“茧”的警告,凌溯已经看到自己完成任务后狂补报告的未来,一边拆锁一边叹气:“我知道,我知道,我会向当事人重申这种行为是错误的……” 凌溯把电锯还给庄迭,跨上自行车:“好了,坐上来吧。” 按照中年指路牌给出的信息,两人离目的地并不远,只是徒步其实也能过去——但凌溯更加在意的一点是,在他问出那句话的同时,其他“路人”就都消失了。 如果他没猜错,接下来所要经过的每条路、每个路口,可能都会有一个正在缓慢变形的热心指路牌。 居民区的小巷错综复杂,等走到目的地,他们的SAN值恐怕也要见底了。 凌溯已经连续被“茧”警告了两次,沉吟着斟酌怎么合理描述自己的动机:“其实——” 庄迭研究好了自行车后座,目光已经亮起来:“跳上去就行吗?” 凌溯有点惊讶,轻轻抬了下眉:“……对。” 他没料到庄迭竟然没有相关的经验,一脚踩在地上,撑住临时征用的自行车:“你可以用两只手固定住我的腰,放松身体,把重心交给我……” 庄迭想了想,翻译:“我要抱着你。” 凌溯欣慰地长舒一口气:“对。” 庄迭很听话,跳上自行车后座,双手环抱住了凌溯的腰。 少年人的骨骼介于拔节的坚硬和柔软之间,随着自行车的颠簸,两人的肩背也在不断轻轻磕碰。 庄迭第一次被人用自行车带,有点紧张,一动不动牢牢抱着凌溯,呼出的气流扫过凌溯校服敞开的领口。 进入这次任务以后,凌溯终于第一次享受到了轻松温馨的日常,百感交集:“阳光总在风雨风雨风雨后……”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黑色罩衣、干瘪消瘦的老妇人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路口,抬手指向其中一条岔路。 凌溯把脚踏踩成了风火轮,趁她开始变身路牌之前,骑着车风驰电掣钻进了那条小巷。 …… 雪莱路157号藏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尽头。 凌溯停稳自行车,让庄迭从后座上跳下来,压低声音:“你发现了吗?” 庄迭点了点头。 走到一半时,庄迭就已经意识到不对。 他们进来的路线很复杂,不断左拐、右拐、钻出一条小巷又进了另一条,就好像在走一个大型迷宫。如果没有人指路,第一次绝对无法顺利进来。 除此之外,庄迭还不止一次察觉到,这些红砖墙其实是会转动的。 每转动一次,小巷的路线也会随之变化,而之前走过的路线自然也因此而被迫作废。 这绝不是个坐落在记忆中的普通居民区。 凌溯让庄迭走在自己身后,两人按照门牌号进入了楼栋,走进电梯,按sp;   电梯将他们送到了七层。 这种老式居民楼的层高相对较高,能修筑到七层的已经不算多见。看得出小区被维护得很好,没有乱涂乱画和小广告,楼梯间的窗户外面是绿意盎然的花圃,点缀着晚霞的最后一缕余晖。 七楼只有一户人家,门没有锁,屋里开着灯。 有饭菜的香气从屋内飘出来。 凌溯都没想到新场景会是这样平静的日常,他回过头,同跟在身后的庄迭对了个视线,伸手推开门。 门里是一户非常普通的人家,墙上挂着全家福,餐桌摆在饭厅。 家里收拾的很干净,地面和家具都一尘不染。听见门口的响动声,一个中年女人循声从厨房里迎出来:“回来啦?” 中年女人应当是正在做饭,只穿了普通的家居服,系着条围裙。她没有化妆,只用皮筋随便拢了个马尾,几缕碎发垂在额边,脸上已经添了些岁月的痕迹。 她看到凌溯身后的庄迭,就拿来了两双拖鞋放在门口:“快进来吧,马上就吃饭了。” 凌溯没有立刻动作,只是侧过身,让庄迭进门。 他抱着手臂倚在门口,打量着那女人匆匆转进厨房的背影,指尖轻轻在手臂上敲了两下。 女人端了盘菜出来,见凌溯还站在原地,脸上露出关切神色:“怎么了?” “这里是梦域,不是现实世界。” 凌溯弯下腰换鞋,走进门:“您应当也清楚这件事吧?” 对方的反应、举止和对话,都不同于潜意识投射生成的人影,并不是这场梦中的原生角色。 “滞留在梦中太久,是会和现实混淆的。”凌溯提醒,“还是尽快离开的好。” 女人的动作僵了下。 她沉默了半晌,终于放下手里冒着热气的菜,又解开身上的围裙。 她看着凌溯,叹了口气:“你终于想起来了?” 凌溯轻轻扬了下眉。 事情的走向忽然有些古怪。凌溯没有贸然回答,只是拉开椅子让庄迭坐下,自己坐进另一把椅子里。 女人似乎早已习惯对方这样不配合的态度,抬手拢了下头发,坐在餐桌对面。 “你一直停留在梦境的循环里,我们想了很多办法,可你却越陷越深……” 女人说道:“我们只好在你的梦里放了尽量多的暗示,好让你回到这里来——这是你的私人梦域,只有回到这里你才能出去。” “这是你在梦里想象出的朋友吗?”女人看向庄迭,“你还可以回来和他玩,但要记得这是梦。” “现在你终于意识到这件事了。” 女人继续温声说道:“这里很安全,现在你可以醒来了。” 完美世界(八)(“醒过来以后就去开门吧...) 女人有一个正在念高中的儿子, 叫陈乐。 或许是由于学业繁重,又或许是因为现实中压力太大。几个星期前,陈乐开始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说什么都不肯出门。 等家人终于发现不对时,陈乐已经陷进了自己的梦里。 在梦境中滞留过久,会变得无法分辨究竟什么才是现实。为了唤醒陈乐,女人不得不求助相关人士帮忙, 冒险进入了儿子的梦域。 起初,她穿梭在每个梦境的片段中找到儿子,再把儿子带回家——可不论她怎么劝说,陈乐都拒绝醒过来,坚持认为自己的梦境才是真实的世界。 在梦中,陈乐甚至还给自己臆想出了不同的名字、年龄、职业,给自己想象了许多朋友和全新的生活。 他坚持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幻想出来的身份,而女人的纠缠和这个所谓的“康德西路雪莱街157号”才是来打扰他正常生活的梦境。 有一次, 女人几乎就要成功了。 她用了能想到的一切办法,终于说动陈乐, 让陈乐主动离开梦域,自己也随后一起回到了现实。 令人遗憾的是,现实并不那么叫人愉快。 陈乐在梦中沉溺的时间太久, 缺了太多课,自然无法跟上学校的进度。 因为成绩一落千丈,陈乐被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而抽走了答不出的空白卷子,说他现在的脑子“还不如回去重新念小学”。 因为过久的昏睡,陈乐无法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身体, 总是笨拙地摔跤,很快就被小混混盯上欺负勒索。 陈乐逃了学, 一个人去了小时候常去的游乐园。他藏在鬼屋里,没有被工作人员发现,一直躲到了最后一个游客离开。 等急疯了的父母终于找到儿子,陈乐却已经再一次陷入了梦中。 …… 女人坐在桌前,神色疲惫黯然。 她看着凌溯,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口吻说道:“醒过来好吗?跟妈妈回去,你不是也发现这是场梦了吗?” 凌溯指了指自己的脸:“这样问可能有些冒犯,您的儿子是不是没有这么帅……” “这种办法,你也已经用过很多次了。” 女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是在梦里,你当然可以调整自己的长相……可妈妈又怎么会认不出你呢?” 凌溯没有继续提问,向后靠回椅子里,屈指轻轻敲了两下桌而。 到目前为止,女人给出的全部解释看起来都似乎非常通顺。 凌溯是在鬼屋的棺材里醒过来的,也就是说,他很可能是在“茧”的协助下暂时置换了少年陈乐的身份。 庄迭没有明确的身份,只是靠梦压差强行进入梦域,所以一直游离在主线之外,并且三番两次触发了梦境的自我清除机制。 像“放肆地玩云霄飞车”、“勇敢地交白卷”、“热心地用电锯给小混混剃头”这些行为,在现实生活一片灰暗的陈乐看来,无疑是欠揍到极点,必须立刻从梦中彻底清除的。 陈乐原本的梦域就只有第三个片段,他可以一直躲在小镇里,在一个没有人找得到自己的城市中独自生活。 而中间那次醒来,却彻底摧毁了他原本就存在隐患的精神世界。在强烈的外部刺激下,他的潜意识中又衍生出了“游乐园”和“小学教室”两个场景,并且无法再维持着几个场景之间的稳定。 “很合理的故事……”凌溯低声念了一句,站起身,走到墙上挂着的全家福前。 两人对话时,庄迭也已经在这个“家”中绕了一圈。 墙上的照片里是一家三口,陈乐坐在父母中间,避开镜头微低着头。 看得出,他是那种在班级里也很难引起其他人注意的孩子——相貌普通,身体矮小瘦弱,神色是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有些不合群的阴郁,鼻梁上还压着一架厚重的眼镜。 “女士。”凌溯忽然出声,“我再确认一遍,在他人的梦域中醒来可能会导致的后果,您并不清楚,对吗?” 女人愣了下,她迟疑着低声道:“官方从来没有公布过……” “我知道,官方没有公布这件事。”凌溯打断她,“你也并不知道,是这样吗?” 他问出这句话时,也顺势回过身,视线平静地落在女人身上。 女人的身体僵了一瞬,她想要开口,凌溯的视线却莫名让她说不出话。 “我可以给你讲个故事。”凌溯道。 “1949年的诺贝尔医学奖,颁给了一位叫莫尼兹的人,因为他发明了一种手术。” “在后来的演变中,这种手术变得越来越简单易行——整个手术只需要十分钟,不需要助手,在任何地方都随时可以进行。” “它可以让人变得安静、规矩,可能会稍微有一点懒惰和古怪,但无伤大雅。” “手术的全称叫经眼眶额叶切除术,也叫冰锥疗法,被广泛应用于不听从管理的……”凌溯把玩着手术刀,停顿了下,“任何人。” 女人不自觉提高了声音:“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很小的质疑。”凌溯笑了笑,“如果我猜错了,还请您不要介意。” “这种酷刑早就被禁止了,你是在指控我有非法虐待行为吗?” 女人的脸上显出愠怒,她站起身,寒声道:“我绝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 凌溯像是听见了什么很有趣的话:“可是……我就不是您的孩子吗?” 女人的声音骤然刹住。 她盯着凌溯,脸上的黯然、疲惫和心痛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敌视的冷意。 在和凌溯的对话中,因为对方的刻意诱导,她出现了一个失误。 如果是一个母亲遇到孩子的这种指控,即使再愤怒,第一反应会说的也是“我绝不会伤害‘你’”。 这和母爱的关系并不大,而是因为当人们在对话中,越是情绪激烈的自白和倾诉,在句子里涉及到对方的时候,越倾向于直接使用人称代词。 同时,这个失误也暴露了另外一个事实…… “看来您也并不是完全不清楚,在他人的梦中醒来可能会导致的后果。” 凌溯不紧不慢道:“不然的话,听到冰锥疗法,您的反应也不会这么激烈了。” ——当一个人在不属于自己的梦中醒来,就会失去全部有关“自己”的概念。 这个人从外表看来不会有任何异样,甚至会变得比以前更听话、更温顺,更平静和循规蹈矩。 他不会再有属于自己的想法,可以做到让任何人都觉得满意。 他会变成一个完美的“人偶”。 官方之所以会封锁这件事,正是为了防止被有心人利用。 “你也是心理专业相关从业者吧?心理诊所?咨询?青少年行为矫正中心?” 凌溯看着女人的反应:“原来是这个……你应该不是单打独斗,你们的机构有几个人?你不想告诉我,没关系。五个?十个?没有那么多,八个?这次差不多了。” 银色的柳叶刀在他指间越转越快,几乎成了一抹流光:“提取记忆中的场景,构造循环梦境干扰认知,扮演受害者的亲人,欺骗受害者在他人的梦中睁眼……看来我猜的流程差不多,你可以解开这层梦域了。” “送我们去真正的康德西路雪莱街157号。”凌溯捏住手术刀,薄薄的刀刃灵巧地停在他指腹间,“我要见见当事人的监护人。” 女人的脸色已经格外难看,她盯着凌溯,哑声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她还想负隅顽抗,剩下的话却骤然被惊恐的尖叫声淹没。 庄迭踩着拖鞋,不知什么时候从房间里溜达了出来,手里还拎着架已经打开了开关的电锯。 随着他身高的逐渐恢复,电锯也从儿童专用卡通款一路进化,基本恢复了原有的造型。 女人尖声道:“你要干什么?!这里是私人梦域,袭击他人是犯法的!” 凌溯被她抢了台词,咳了一声,侧过脸低声问:“小庄?” “我们也可以解开她的梦域,让她醒就行了。”庄迭说,“她促醒自己的现实锚点,是她一直在整理的那缕头发。” 刚一进门,庄迭其实就注意到了这件事。 侧边留出两缕碎发的造型的确显得很温柔贤惠,但这样绑头发不仅不方便做饭,也和整个房间、以及全家福照片里体现出的女主人一丝不苟近于强迫性的洁癖十分不符。 女人的演技很真实,挑不出多少毛病,所以这一处违和一定有其存在的必要原因。 “你们两个疯子!”女人煞白着脸色,“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的身份!” 她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两个人的来历,不住向后退,颤声道:“你们是官方的人吗?我知道很多事,可以配合你们去举报……” “不必了。”凌溯笑了笑,“‘茧’已经记录了你的梦纹,你不说我们也有办法知道。” 就像指纹一样,每个人的梦纹都是独一无二的,它会在经过的潜意识中留下无法被隐藏的痕迹。 进入这个房间后,凌溯就通过内部通讯联系了宋淮民。他在这里和对方浪费了这么久的时间,就是为了让“茧”有机会调查对比梦纹。 就在刚才,另一边已经传回了确认的信号。 “醒过来以后,就去开门吧。” 凌溯收起手术刀,低头看了看时间:“有关人员现在大概已经到你的门外了。” 庄迭回头看了凌溯一眼,见到对方点头,就拎起电锯。 练习了这么多次,他的手法已经极为娴熟。刃口避过女人的脸颊,精准地锯断了她的额边的一缕碎发。 完美世界(完)(你把他困在了你的完美世界...) 空间骤然震荡起来。 他们眼前的场景凭空碎裂, 像是重击下被砸碎的大块玻璃,把画面也分割成了无数不规则的小块。 这些碎片转眼间便分崩离析,坠落进漆黑的未知空间深处。 …… 重新恢复对身体的控制时, 庄迭已经回到了小镇的商业区。 他依然坐在出发前的长椅上,被凌溯锯断的自行车锁就扔在不远处。而后者刚刚停好自行车,正蹲在地上,强行把半个自行车锁照原样扣了上去。 “这样看来, 从第一次指路开始,我们就沿着通道不知不觉被引进了另一个梦域。” 凌溯拍了拍手上的灰,起身朝庄迭走过来:“你是对的,我们不应该随便向陌生人问路。” “有收获。”庄迭站起身,走到路边,“这次我们有正版的指路牌了。” 重新回到原点后,梦中的小镇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每条路都有了自己的路牌,同时也在路口简单标注出了邻近几条街的方向和距离。 他们现在就在康德东路, 即使没有地图,也可以根据这些路牌大致判断出路线。 “打掉小Boss以后的通关奖励吗?”凌溯半开玩笑, 走过来仔细看了看。 这并不难猜出是怎么回事——要把当事人引入那个陷阱梦境,这座小镇的所有路标就必须被暂时隐藏起来,好让他们不得不去找路人询问。 陷阱梦境崩碎后, 对梦主自身的梦域干扰随之消失,这些路标自然也就重新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 凌溯做了两个扩胸运动,深吸了口气,缓缓呼出来。 浓雾退去,夜色渐浓。 小镇的空气很干净, 还看得见漫天星子。沿街的店铺亮起灯牌,路人匆匆来往, 赶向窗后等待着的那盏灯。 在沿着路牌去找康德西路雪莱街157号的路上,庄迭终于花干净了口袋里的最后一块钱。 “左拐,再转个弯就是了。” 凌溯最后确认了一遍,收起手电筒。 他回过头,看到抱着滚热的烤地瓜吸气的小卷毛,没忍住笑意:“好吃吗?” 庄迭根本没尝出味道,含含糊糊皱眉:“烫。” “要有耐心,不能急。”凌溯拢了下他的脑袋,突发奇想,“回头在咱们队的公共梦域里给你开条夜市小吃街?” 庄迭头顶的小卷毛腾地立起来:“还有公共梦域吗?” “有,一般是用来开会和训练的。”凌溯揉了揉鼻尖,“不过老宋应该也不会反对,我们就偷偷开一条街,支持队里的精神风貌建设……” 凌溯低声琢磨着,一边领着庄迭拐过最后一个路口。 这条路的尽头没有路灯,一直走到近处,他才看清沉默着立在道路尽头的“雪莱街157号”。 一家坐落在城市边缘的、早已荒废的游乐园。 生锈的沉重铁门不阻拦任何造访的客人,因为即使走进去,里面也只有丛生的半人高的杂草。 曾经热闹游乐设施已经只剩下了破烂的残骸,玩偶服的头套被随便扔在地上,云霄飞车的轨道早已断裂。 小火车的隧道遍布着爬山虎,探险山洞也已经废弃,只剩下提示危险“请勿入内”的红灯。 庄迭忽然想起来:“我看见过这个。” 在那个正常运转的游乐园里,他被兔八哥倒拔路灯杆狂追的时候,游乐园在他眼中曾经也有一瞬变成了这样。 凌溯停下脚步回身。 “我没见过。”凌溯抬起双手,郑重整理好他头顶的探照灯,“但我大概猜到我们要去哪了。” 庄迭也已经大概猜到了:“……” 虽然在氛围上天差地别,但这座游乐园的构造和他们之前经历的场景是一样的。 云霄飞车已经彻底废弃了,不可能爬上去找梦主。在这种荒败阴冷的场景里,唯一不会有违和感的,就只剩下一个场景…… 庄迭拽着头发,原地踏步转了两个圈:“不去不去不去……” “让你带电锯进去。”凌溯悄悄哄他,“还能带头灯。” 庄迭已经试过了,根本不信:“有规则,带了就不让进。” 凌溯握着庄迭的手挪开,保护好被拽得乱糟糟的小卷毛:“不要紧,我可以覆盖他的规则。” 庄迭将信将疑地抬头。 凌溯揉了揉鼻尖。 “走吧。”他轻声笑了下,没有多解释,只是径直握住庄迭的手,“靠你的电锯保护我们了。” …… 凌溯的确没有说谎。 庄迭顺利带进去了全部装备,为了增强信心,还特地不断默背着凌溯之前对鬼屋的点评。 可当他们进入鬼屋后,整条路却意外的平静。 不只平静,而且……整洁。 墙壁上的血字全被清理干净了,地面也扫得光可鉴人。用来被鼓风机吹着吓人的帷幕叠放在桌子上,东倒西歪的桌椅也全被重新摆放整齐。 至于那些恐怖刺激的布景和配乐,更是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庄迭走到一半,甚至都忍不住有点莫名的失落:“我们没走错吗?” 凌溯打了个响指,熄灭了指尖跳跃的火焰,摇了摇头:“情结燃烧以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现在看来,这间鬼屋应当就是梦主的“梦核”。 那些被反复压抑最终彻底沉默的情绪,都积郁在鬼屋里,等待着一个或许永远也不会来的宣泄口。 两人已经走到了鬼屋的尽头,凌溯向庄迭确认过方向,拐进一侧的岔路。 他正要推开那扇门,却又忽然停下动作:“谁在里面?” 门里的人似乎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又扑过来用力砸着门,隐约还能听见焦急的喊声和呜咽。 对方不断推拉着房间的门,却不论怎么用力都无济于事——似乎这扇门只能从外面被人打开,而里面的人却永远都无法自己打开门走出来。 就像……那具棺材一样。 凌溯与庄迭对视了一眼。 他不再多耽搁,直接伸手推开门走进去。 这一次,房间里多了一套桌椅,那具棺材却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一个中年女人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面容憔悴苍白,双眼充血,整个人似乎已经濒临崩溃。 她看到凌溯,像是看见了救星一样扑过去:“你看见我儿子了吗?我被人骗了,他一定是被抓走去改造了,我得去找他!” 凌溯退开半步,单手架住对方的手臂。 他和庄迭都认得出这张脸。 在那个陷阱梦域中,女人就是用了这张脸,上演了一出母子情深的逼真戏码。 “不要紧,我们已经进行过相关处理了。” 凌溯直接亮出身份:“我是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负责人。” 他绕过女人,替她摆好椅子,走到桌子后方:“请您保持冷静,我们需要进一步了解详细情况……” ……五分钟后。 在凌溯的解释下,女人的情绪也渐渐冷静,喘息着跌坐在椅子上。 得知险些酿下大祸,她自责得更厉害,不断用力捶打着自己:“我怎么就信了那种话?我儿子很乖的,就只有一点点不听话,我就想让他改了就好了……” 在女人的口中,凌溯得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版本的故事。 她的儿子陈乐正在念高中,很听话,学习很用功,和老师同学相处得也都很和睦。 唯一让父母操心的地方,是陈乐的爱好不够阳光和积极向上。他总是喜欢一些恐怖诡异的元素,不只躲在屋子里研究,还总在学校偷偷画那些一看就不健康的东西。 不久前,陈乐的父亲在他书包里搜出那些画,大发雷霆之下全部撕成了碎片。 他们听说现在有青少年行为矫正中心,就把儿子送了过去,希望对方能帮儿子改掉这个毛病…… “早知道会有这种事,我说什么也不会把他送过去!” 女人哭的双眼通红:“我是为了儿子好,我是想他好的……” 她已经听过了凌溯的解释,才总算没被天塌一样的绝望击垮。 女人抬起头,找到救星一样看向凌溯:“你说你们做任务征用了他的身份,是不是只要等你们完成任务,就能把儿子还给我了?” 凌溯点了点头:“理论上来说是这样。” 女人刚要松一口气,却又被他话里藏着的意思引得面色发白:“理论上……是什么意思?” “我们还需要再进行一些最终确认。” 凌溯打开一张调查表:“比如您的儿子目前的心理状态,和父母现在的关系,回家后的人身安全……” “我们再也不会把他送到那种地方去了!”女人连忙发誓,“我们可以保证!” 由于过度的紧张,她的嗓子已经有些嘶哑:“他爸爸也反省过了,以后不会那么对儿子了。我们会给他请最好的心理医生……” 庄迭忽然出声:“给他请吗?” “当然!”女人急道,“我们——” 庄迭摇了摇头:“应该请心理医生的是你。” 女人错愕立在原地。 她看着凌溯手里那张已经填到最后一行的表格,想要上前抢过来打上对号,却怎么都迈不动脚步。 她整个人像是忽然垮了下来,脱力地跌坐在地上。 “求求你。”女人哑声哀求,“求求你们,把儿子还给我……” 她的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连梦中的投影也隐约被黑气包裹,整个人像是和影子融成了一体。 “你们不是已经破开那个陷阱了吗?” 女人嘶哑地追问:“已经破开了,抓到了坏人,不就完成任务了吗?” “让我带儿子回家,剩下的事我们一家人一起解决不就好了吗?” “为什么要抢走我的儿子?” 灯光下,黢黑的影子也多出了两只空洞的眼睛,发出含混的声音:“把儿子还给我……” “因为你的儿子不完美。”庄迭说。 黑影猛地战栗了下,声音骤然消失。 “你不能容忍任何不够完美的东西,包括你的孩子——你下决心要用自己的办法来改造他。可不管怎么你怎么做,他都有办法躲开你。” 庄迭缓声道:“最过分的是,他竟然敢私自躲进梦里。” “他很有天赋,在梦里给自己建了一整座游乐园。可以坐在角落里偷着看课外书的小学教室,可以偷跑出去玩的商业街,也都被他复制到了梦里面。” “然后你设法进入了他的梦。” “他是梦主,你没有办法对这场梦造成直接影响。但你可以干涉他,因为他早已习惯了你的干涉,根本不敢做出任何反抗。” “你不能摧毁游乐园,但你可以要求游乐园里不准有人。你亲自在小学课堂给他上课,为了不让他掌握时间的准确变化,你从不告诉他当天是几号,只用星期几来区别课程。你不准他去最繁华的商业街玩,只要敢走进去一步,就会被种成一颗树。” “是你主动让他混淆了梦境和现实,因为你发现在梦里管住他,竟然比现实中更容易。” “你把他困在了你的完美世界。” …… 黑影变得越发扭曲,几度想要打断他,却都被凌溯摆弄的手术刀慑了回去。 “让你越来越无法忍受的,是你的儿子依然在反抗。” 庄迭已经弄清了梦境的秘密:“他躲进了鬼屋,给鬼屋设立了规则——那些规则是用来保护他自己的。” “他不断通过设置场景来提醒自己是在梦里,在不同的场景间建立可以传送的通道。当你差不多要追来的时候,他设定好的‘踢踏舞者’就会出现,来提醒他尽快逃到下一个场景去。” “他已经很难保持长时间的清醒,所以他在几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给自己留下讯息,提醒自己下一程的目的地。” “我早该想到的。”庄迭迎上凌溯的视线,“我们被引到陷阱梦境的过程太刻意了,刻意得就好像——有人故意暴露了那个地方一样。” 凌溯扯了下嘴角,接过话头:“你一直在暗中观察我们,当你意识到我们就快要发现真相的时候,就用另一个真相把我们引过去。” “你们不是第一次合作吧?”凌溯单刀直入,“你和那个青少年行为矫正中心,其实一直都在联手控制你儿子,否则你不会这么清楚干涉梦境的方法。” “但你又的确是‘爱’你儿子的。你只是没有想到,原来让你儿子‘听话’的代价居然那么严重。”凌溯说道,“所以你刚才的感情完全发自真心,连我也找不到破绽……” 黑影已经逐渐冷静下来,缓缓退去,女人脸上的五官却依然仿佛漆黑的空洞。 她脱力地蜷缩在地上,垂着头,声音低哑:“你们到底为什么一直在查……为什么不肯罢休?你们究竟在找什么?” “在找求救的人。” 庄迭掀翻了那张桌子,露出桌膛里的划痕:“你把棺材紧急改造了,但你不知道这些划痕里藏着数字——而这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划痕,每组都是三短三长三短,翻译过来就是‘SOS’。” 教室里被挑出的那三个座位,正好组成了一个三角形,同样也是全区域通用的受困信号。 只要接收到求救信号,就必须搜救,这是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首要任务。 “我们判定陈乐需要帮助。有关机构会暂时收容他,直到他有足够的能力照顾好自己为止。” 凌溯几下撕掉了那张调查表,弹起一缕火苗,把碎纸烧净:“等你回到现实,也会收到我们的通知。” 女人颓然缩在地上。 她似乎已经开始后悔,又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错在了什么地方,想不通一切怎么就到了今天的境地。 “可我只是想让我儿子好一点啊。” 女人沙声喃喃:“我有错吗?我只是为了他好啊……” “对了。”庄迭说,“你知道你儿子的房间里有一本《雪莱诗集》吗?” 女人缓缓抬头,她的视线木然:“什么?” “雪莱街157号。”庄迭取出笔记本,撕下一页誊抄下来的纸,“我去看了《雪莱诗集》的第157页,那首诗叫《自由》。” 庄迭把那首抄下来的诗留给女人,快步追上凌溯,离开了房间。 这片梦域的主人已经放弃了抵抗。 他知道了母亲准备对他做的事,却又抱着一丝微弱的执念,希望能被从这片牢笼中救出。鬼屋没能挡住母亲,他终于连最后的安全屋也失守,于是把自己封进了无法打开的棺材。 他被迫变成树,沉默着立在冰冷的夜里,看着迷雾中自己臆想出的自由的影子,听见藏在身体里的悲鸣。 梦域的主人已经陷入沉睡,只要凌溯愿意,随时可以解开这场梦境。 “对了,队长。”庄迭问凌溯,“为什么一定要跳踢踏舞?这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凌溯也在想这件事,他笑了笑,轻轻摇头:“这种事,或许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了……” 他们离开了荒败的游乐园,准备离开时,又在门口停下。 “先睡一觉吧,醒来就会好。” 凌溯打了个响指,火光飘起来,点亮游乐园里被蛛网和灰尘覆盖的路灯:“祝我们今晚做个好梦。” …… 现实中,少年双手平放在腿上,木偶似的坐在一把椅子上。 他坐在一地撕碎的画纸中间,父亲的咆哮和母亲的严厉都远得不像是真的。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半睡半醒,不动也不说话。 在他面前的书桌上,放着一个母亲用来监督他按时起床的闹钟。 漆黑的、又尖又长的金属指针笔直地指向下一个数字,又微微回弹。 哒,哒,哒。 有人在敲门,是个没听过的陌生人的声音:“陈乐在吗?有人匿名向我们提供信息,你需要帮助。” 第三十四章(“我想去找你”...) 【检测到2037号梦域危机(C级)已成功解除, 即将进入员工常规唤醒流程。】 【解救人数:2人(含梦主)。】 【完成度:圆满。】 【获得奖励:24253点,含50次免费抽奖机会。】 【任务贡献值超过50%,获得附加奖励:休闲栏已解锁, 可在后台挑选员工专属解压梦域(现实时间兑率最高可调整为1:10,上限为24小时)。】 庄迭回到个人梦域,点开了虚拟屏幕上的后台面板。 这一次的任务评级不高,解救人数也不多。但因为中途多出了陷阱梦域的变故, 在“茧”针对任务全过程进行整体核算后,派发的奖励也只比上一次少了几百点。 除此之外,庄迭还留意到,这一次的后台又成功解锁了一个写着“休闲”的版块。 庄迭特意点进去翻了翻,发现这些解压梦域都是面向员工的半开放梦域,只要与个人梦域连接就能直接进入。 解压梦域的种类有很多,小部分免费项目可以直接进入,还有不少需要用奖励点来解锁。 除了最常见的诸如星空观景台、林中露营、极光温泉、洗浴中心之类, 庄迭甚至还翻到了一个坐在羊圈边上数羊的休闲解压梦域。 庄迭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又身不由己地跳进了居心叵测的消费主义陷阱:“……” 不论一个人多冷酷、拥有多顽强的意志。至少庄迭坚信, 没有铁血硬汉能拒绝一个明确标注了“羊毛触感:午后云朵”,“气味:棉花糖”和“梦域内所有彩色蘑菇均可放心食用”的度假胜地。 “这样看……奖励点虽然很丰厚,但如果不克制一些, 还是很容易就不够花了。” 庄迭关掉梦域展示页面:“这里有员工宿舍,需要的东西也会配齐,现实中用钱的地方不会太多——论起性价比,花在梦里也显然要更合适。” 举个例子,在庄迭刚才翻过的页面里, 只需要一万奖励点,就可以解锁全套马尔代夫系列:包括一个五星级的沙滩别墅, 一片永远阳光刚好的私人海滩,以及全套最新款冲浪、海钓和潜水设备。 要是觉得一个人太无趣,再加两千奖励点购买纷享版,就可以带其他人一起进入梦域。 如果认为在梦中放纵地享受假期太耽误时间,还可以购买一次性的“时间兑换卡”。 庄迭大概算了算,所有的兑换卡中,兑率为1:10的卡片是最合适的。这种卡片每张售价100点,仅限单人单次使用,上限是现实世界的24个小时。 ——也就是说,只要花100奖励点,就可以在梦域中停留最长十天。而结束后的真实体感,也只不过是在睡眠舱内倒头睡了一整天而已。 当然,不想停留这么久也完全没问题。只要提前设置好时间,睡眠舱会在设定时间自动开启唤醒流程。 手机可以和睡眠舱相连,有重要的电话和短讯,可以直接连接睡眠舱导入梦中,绝不会耽误要做的正事。 “好像没给人留下什么拒绝的理由啊。” 庄迭沉吟:“晚上睡七个小时的时间,就能在梦里痛痛快快地玩上三天……” 刚从少年陈乐的梦域中脱离,庄迭已经切身体验过一次这种设定的诱惑力。 连那种不够稳定的、随时可能触发传送机制跳跃的梦境,他在脱离后都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些许怀念,更不要说那种高度仿真的成品梦域。 “茧”目前拥有的能力和技术,一旦面向公众正式放开,注定会对现有的一切产业体系造成翻天覆地的强烈冲击。 看到这些,庄迭也终于大致理解了正式入职时,副队长为什么要特意强调工作相关的一切内容都必须对外界严格保密。 …… 检查过任务收获和新开启的专栏后,庄迭的视线就来到了熟悉的页面。 庄迭迅速打起了精神,兴致勃勃哼着歌,飞快收下了这次获得的抽奖次数。 这一次,庄迭没有急着抽奖,只是一边数着羊,一边格外充实地看着抽奖栏的数字不断跳转增加。 比抽奖更快乐的,就是准备抽奖的过程。 在凌溯愿意友情提供自己的抽奖次数后,庄迭也信心倍增,并确定了一个宏伟的新目标。 他准备攒够一百个十连抽,选一个感觉自己手气最好的日子,沐浴焚香,然后一口气把所有次数全挥霍干净…… 庄迭打开随身的小本子,记下了当前的数字“97”,心满意足收好。 他给凌溯发了条简讯,凌溯还没有回复他,大概是正在做这次的任务总结。 时间还早,现实里的睡眠时间尚且不足七小时。庄迭来到凌溯留下的靶场练了会儿枪,又实在忍不住手痒,点开了抽奖页面。 “只抽几次零散的,应该不会有太多影响。” 庄迭认真分析:“97和91长得很像,只要把横擦短一点,再把竖描粗点就行了。” 他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一只手已经忍不住伸向了抽奖按钮。 三百平米的个人梦域还很空荡,庄迭把四次机会都用在了家具类别上。剩下的两次各分给了道具和装扮。 庄迭虔诚地盘腿坐在地上,闭着眼睛抬起两只手,左手画圆右手画方:“三只羊五只羊八只羊十三只羊二十一只羊……” 在他利用斐波那切数列乱七八糟祈福的同时,虚拟光屏的抽奖页面上,奖池也正在迅速闪动。 光束交织汇聚,在跳出结果的同时,庄迭抽中的东西也被具象化在了他身边。 【家具:不通关决不罢休的游戏机、到处捡钱的储钱罐、身临其境的梦域投影仪、永远热情似火的浴缸。】 【道具:专门用来拆东西的螺丝刀。(备注:可以拆卸一切理论上能被拆开的机械造物。重新组装后,会随机丢失一到五枚不等的螺丝钉,令人绝望的是,它们往往都在最关键的位置。)】 【装扮(服装):似曾相识的白衬衫。(备注:在我们一生中见过的人里,总有一个人穿着白衬衫。)】 这是件带有特殊属性的服装,翻到下一页,就能看到有关这件白衬衫属性能力的简介。 【类别:认知调整。】 【装扮条件:现代背景,员工本人理智值在75以上。】 【效果:穿上这件白衬衫,出现在任何人面前,都会令对方觉得似曾相识,并将你认作某个曾经见过的熟人。】 【有效时长:持续5分钟。(间隔一小时后,可再次开启该效果,但持续时间会开始缩短。以此往复,直至对方彻底免疫为止。)】 庄迭看完了屏幕上的抽奖结果。 他深呼吸了两次,按着胸口,对莱昂纳多·斐波那契的信仰又拔高了一个台阶:“有没有可能,今天就是我手气最好的一天……” 虽然庄迭的运气一向不错,但这次的人品似乎好过了头,甚至抽出了带有属性的服装。 为了抽奖,庄迭已经刻苦钻研过奖池。带属性的服装非常稀有,而且都是限量款,复刻的几率无限接近于零。 虽然不是对自身某种能力的加成,但“一定会被当成认识的人”这种特殊属性,却可能在某些特定的梦域中派上大用场。 庄迭又仔细看了几遍这件白衬衫的相关说明。 所谓的理智值也就是“SAN值”,庄迭在员工的入职手册上看到过,但上面讲得十分草率,只是寥寥数语介绍了它的定义。 在“茧”的监测下,初始理智值高于85才被允许入职。执行任务中,精神受创、遭到严重打击、遇到某些特别恐怖或是诡异的画面,就比如之前那个变成指路牌的中年路人,SAN值也会相应出现波动。 庄迭第一次接触到这个知识点,埋头记好了笔记,又看向解释说明的小字。 “SAN值较高的人,对怪诞恐怖的承受力也强。如果SAN值较低,就说明精神很脆弱。” 庄迭的权限不足以查看自己的评分,但他对自己的认知很明确:“像我这种情况,应该就是擦着及格线勉强通过的……我要随时保护好自己的理智,一定不能留下心理创伤。” 庄迭在小本子上标注了几行。他很重视这个新知识,哪怕为了白衬衫,也要保证自己的评分不掉到75以下。 整理好笔记,庄迭指挥着光束把家具安置妥当,又花了50点在后台买了一个双肩背包,把螺丝刀和白衬衫装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后,他又盘膝坐回地上,铺开了一大张算草纸。 “还是要整理一下情报。” 庄迭叼着笔,含混嘟囔着:“这次的抽奖手气变得更好了,前置因素和上次有什么不一样?” 他严谨地列出了所有能想到的变量,逐个对比并反复分析:“任务类型,时长,对象,评级,抽奖的时机,我这次拖鞋的款式,我回梦域先迈的左脚……” 庄迭轻拽了两下头发,他时不时在纸上添一条线,不一会儿又划掉一个因素……忽然,一个灵感从他脑海中冒了出来。 庄迭目光倏地亮起来,一拳砸在掌心。 【人品守恒定律】 这次的任务中,他被凌溯拉住右手的时间相对上次任务同比增加了7分钟。 而刚才抽奖的时候,庄迭按下抽奖的,正是这只右手。 假设存在于一个空间内的人品相加的总和是恒定的,负值越大,正值同时也就必须越大。 也就是说,和凌溯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因为要弥补对方过于感人的运气,庄迭自身的人品就越会被抽奖之神持续补充…… 庄迭哗啦一声收起算草纸。 他暂时还没办法证明这项推理,但不论怎么看,这种看起来就靠谱的结论都很值得一试。 庄迭的行动力一向很强,他又给凌溯发了个通讯申请,这一次很快就接通了。 虚拟屏幕跳转,显示出凌溯的梦域通讯画面。 结束任务后,凌溯就被迫坐在书桌前,一直没闲下来,直到现在才看到庄迭之前的通讯记录。 凌溯一只手背在背后,飞快把藏在身后的烟掐灭:“等得急了?” “不急。”庄迭端端正正坐在对话框前,“队长,你在写总结吗?” 凌溯的嗓子有点痒,他抬手揉了下脑袋,轻轻咳嗽一声:“……对。” 事实上,凌溯不止要写任务总结,还要写两份被“茧”警告以后必须上交的检讨。 因为是队长带头违反规定,所以还要写一份交给副队长的严肃深刻的自我批评。 在庄迭的第一次任务中,凌溯亲自没收了队员的香烟,还提醒庄迭吸烟有害健康。现在自己险些被抓了现行,不自觉的有些心虚:“有事?” “我暂时出不去。”凌溯看了看时间,“没事,老宋在外面,有事找他就行……” 庄迭摇头:“我想去找你。” 凌溯要说的话在嗓子里卡了下。 “啊?”凌溯反应了一会儿,“哦,好好。” 凌溯飞快收拾好桌上堆成小山的文件,把乱糟糟的东西全拨到抽屉里,抽出时间简单打理了下被揉乱的头发。 “我这儿可能有点无聊。”凌溯看了看时间,“大概还得写上几个小时呢……” 虽然嘴上和庄迭客气,凌溯的动作却一点也不慢。他从书桌后直起身,抬手凭空画了几条线,庄迭的面前就多了扇被打开的门。 庄迭第一次接触这种梦境通道,觉得很新奇,抱着刚抽到的游戏机往门里探头。 门的另一边是凌溯的梦域。 凌溯来回找了半天,没能找到什么打发时间的东西。他难得的有点紧张,仔细检查了两遍桌面收拾的成果:“随便坐——别坐墙角那把椅子,对,那边的屋顶也有点漏雨。” 在抽奖这件事上,凌溯一直怀疑“茧”和自己有私仇。 他抽到的“屋漏偏逢连阴雨的屋顶”二十四小时都在漏水。而那把“百尺竿头的椅子”唯一的效果,就是当有人坐上去之后,立刻把人送上百尺之外的高空…… 凌溯口头指导着庄迭避开遍布的陷阱,忽然有点后悔:“等一下,我弄个沙发——” “不用。”庄迭摇了摇头。 庄迭搬起梦域中唯一正常的小板凳,来回望了望,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位置。 书桌后,凌溯就坐在台灯的暖光底下。 他看着庄迭,白衬衫的袖口被随意挽到肘间,一只手还握着笔。 庄迭带着小板凳,走到凌溯身边,贴着他的胳膊坐了下来。 第三十五章(“让我们去会一会他们的梦...) 凌溯停下正在转笔的手。 那支笔慢悠悠转过最后半圈, 以某种极高难度的姿势悬停在他的右手虎口上,轻轻晃了晃。 ……人品说不定是守恒的。 具体就表现在,当奖品库里积攒到一百块“全世界质量最好的板砖”以后, 在他痛苦地赶报告时,有一定概率获得一个主动搬着小板凳贴过来的搭档。 不论怎么看,凌溯都觉得自己的猜测已经很接近真相了。 他控制着呼吸频率,轻缓地调整姿势, 避免稍大幅度的动作把贴在身边的搭档吓跑:“给你找本书看?” 庄迭摇了摇头:“我带了游戏机。” “哪儿来的游戏……”凌溯问到一半,忽然醒悟到这是个自取其辱的问题,“没事了。” 凌溯甚至都不知道奖池里居然还有游戏机。 大部分他心血来潮挑战手气的结果,基本都会随机出颜色各异的板砖,偶尔遇到人品爆棚的时候,可以抽到“审美超一流的沙滩裤衩”或者“世界上最完美的垃圾桶”。 凌溯关掉个人后台页面,把剩下的话沉稳地咽回去,不再打扰已经开始挑选游戏的庄迭。 那支笔又开始在他手里一圈圈打转。 凌溯端坐在书桌前, 偶尔憋出来几个字,就飞快填到还有大半空白的纸面上。 在梦域里赶报告最大的好处, 就是不用担心纸面的整洁度。 写错了的字只要被划掉就会自动消失,凌溯删删改改写了半页纸,觉得不大可能在副队长那里糊弄过去, 只好又从头到尾重新改了一遍。 屋顶漏下来的雨滴在完美的垃圾桶里。 凌溯捏着笔,低头研究了一会儿生拼硬凑出的深刻检讨,微侧过头。 庄迭抱着游戏机坐在小板凳上,正在专心打游戏。 游戏机被调成了静音,看画面是一款探索解密类游戏。庄迭的技术很不错, 控制着屏幕上的小人灵巧躲过了火焰的袭击,落地衔接滚翻, 放出大招轻松送走了不断逼近的变异生物。 熔岩铸成的深红色大门缓缓开启,屏幕上方出现了倒计时。 庄迭在屏幕上飞快点点戳戳,操纵着小人直奔墙角,掠夺了散落在地上的全部金币,赶在最后一秒夺门而出。 凌溯没忍住笑意,轻轻压了下嘴角。 庄迭察觉到他的视线:“队长?” “你玩你的。”凌溯用笔尾轻磕了两下桌面,“我歇歇脑子。” 庄迭“唔”了一声,他手下不停,一套超级连招打向对面的机械霸王龙。屏幕上跳出“完美”的操作评定,攻击力也瞬间提升了10%。 凌溯看着那扇门上的图案,忽然想起来:“这是那个牛头设计师做的游戏?” “帝国之墓。”庄迭点头,“这是最后一部,机械凛冬。” 在游戏里,玩家需要操纵着一个全身都被改造成机械、只有意识还属于自己的人造人经历重重冒险。闯入地下迷城,寻回自己丢失的身体,再设法启动蒸汽动力的“飞行船”回到原来的世界。 这款游戏的发售量很低,后来也没有再重置过。除了有少部分骨灰级玩家可能还保留着卡带,几乎很难再找到原版。 庄迭只是抱着尝试的心态搜了搜,居然真的找到了。 凌溯有些好奇,放下笔,也跟着旁观了几个关卡。 …… 没过多久,他就彻底理解了这一款续作售卖不利的原因。 这款游戏有一个很反常识的设定——机械肢体的战斗力非常强劲,而玩家被拆解后保存在液氮内冷冻的身体,操纵起来却十分力不从心。如果找不到武器,根本使不出什么厉害的杀招。 看得出,游戏设计师还把大量的精力都放在了角色数值上。 操作的拟真度很高,随着玩家逐渐找回散落在各处的身体部分,行动效率越来越接近现实状态,而面板上原本灰色的“疲劳”、“受伤”、“流血”等状态也被逐步激活。 到了最后几关,庄迭必须到处收集血瓶和药品,才能维持屏幕上小人的正常行动。 凌溯重新拿起笔:“可惜了。” 庄迭抱着游戏机,他正起劲地到处翻箱倒柜搜刮血瓶,闻言好奇:“不好玩吗?” “如果只考虑可玩性,的确不怎么样。”凌溯摇了摇头。 “大部分人玩游戏都是为了放松,从心理学角度,为了保证游戏体验,非PvP游戏基本都会采取主角一路变强的模式。” 凌溯解释道:“通常还会主动提高玩家在后期出招的成功率,给玩家开零点几秒的无敌,最后一格血也会比想象中更耐用。这样才能让玩家有成就感和满足感,如果反过来设计……” 他边写检讨边说话,稍一分心,指尖突然又有一簇火苗冒了出来。 凌溯飞快掐灭了火苗,反复把那张纸来回检查了几遍,发现没被烧坏才松了口气。 庄迭迅速被火苗吸引了注意力,手下的操作慢了一瞬,小人绊在门槛上,抱着刚捡了满怀的金币脸朝下摔倒。 屏幕瞬间变灰,飘飘荡荡的游魂从小人身体里飘出来。 庄迭:“……” 凌溯咳嗽了一声,他抬拳抵了抵唇角,尽量保持严肃:“……可能就会不太好玩。” 庄迭已经得到了这个答案,超级失落地叹了口气,把游戏机扔在一边。 游戏在上一关存了档,暂时还不急着复活。庄迭伸出手,把凌溯的右手拉到面前,翻来覆去仔细看了看。 凌溯的手要比他大一点,骨节清晰又不过分明显,手指冷白修长,和掌心的暖意十分不搭。 庄迭没能在他掌心找到魔术道具,有点困惑地抬起头。 “不是魔术。”凌溯回过神,解释道,“可以理解成……一个技能。” 庄迭检查过自己的后台,他的确在列表里看到了技能栏,但到目前还没有解锁,依然是不可点开的灰色。 在上一个梦境里,凌溯也打响指点了簇火,烧掉了梦主被封在鬼屋中的纠结愤怒的执念。 “我们在梦中的时候,因为身处潜意识世界,所以可以调用一部分原本就沉淀在潜意识中的公共力量,有的流派也把这个叫做‘集体无意识’。” 凌溯打了个比方:“把每个人的意识理解成一座岛,这些岛屿在海的深处彼此相连。而有经验的从业者,可以稍微调动洋流,在海床上掀起一小撮砂砾……” 这种说法未免太过意识流了,庄迭一句都没听懂,但还是认真做了笔记。 小板凳够不到桌面,庄迭把本子垫在腿上,工工整整写完最后一个字。 他握着笔,还在继续等凌溯往下说。 凌溯迎上庄迭专注的视线,张了张嘴,忽然绷不住地笑出声,摸着后脑低头吐了口气。 凌溯离开椅子蹲下来,他握着庄迭的手,轻轻合上了那个笔记本。 他彻底重新换了个说法,让指节在空气中撞击出清脆的响声:“是这样,我一打响指就能点火。” …… 这是个几乎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用的酷技能。 正常要完成“点火”这个行为,只要随身携带一个打火机就可以搞定。如果要远距离点火,也可以像那场模拟梦境中宋淮民那样,靠子弹摩擦出迸溅的火星。 和许多游戏的设定类似,梦域中能携带的技能和装备是有限的——就像血条一样,触发技能消耗的是人的精神力,但随着精神的疲惫,人也难免会失去行动力。 用我们平时常用的、比较通俗的说法,就是“脑子转不动了”。 思维造物只是调用记忆,所以消耗最少。如果庄迭连搓一百个电锯,他在精神上感到的疲惫,大概会和一口气做完十套高考数学卷差不多。 携带“茧”提供的装备,消耗的精神力就相当于临近考场前抓着书埋头狂背,把装备的所有细节暂时强行塞进了脑子里。 而“技能”的触发,则需要在调出记忆中全部细节的同时,再配合以对规则的理解和运用。 通常情况下,一个经过训练的特别行动小队成员,能携带三件以下的装备、配合一个技能,所以必须充分精打细算,避免浪费精神力。 对这种花里胡哨但实用性极差的技能,宋副队长看到就会血压飙升。 所以,如果是和副队长一起执行任务,凌溯一般也都十分收敛,从来都克制着不到处点火…… 庄迭不太同意这种看法:“但是这样好酷。” 他模仿着凌溯的动作打了好几个响指,遗憾地没能在指间找到任何一点火星,揉着掰疼了的手指叹了口气。 “我也这么认为。” 凌溯深以为然,和新搭档躲在桌子后面嘀嘀咕咕:“有谁能拒绝一个一打响指就会冒出来的小火苗……” 他的话忽然停顿了下,视线移到身旁的不远处。 在自己的梦域里,庄迭按照教程联系过唤出和收起虚拟屏幕,知道凌溯这是在查看个人后台上的信息。 “有个紧急的临时任务……”凌溯飞快浏览着页面,“是‘茧’转接的求救信号。” 轻松的神色从他脸上迅速消失。 凌溯三两下翻完了任务介绍,他向后靠着椅背,一只手搭在桌沿,指尖一下接一下缓缓敲击着桌面。 庄迭忽然发现,梦域中的空间似乎隐隐有些异样。 仿佛有看不见的弦铺陈开来,锋利地割开空气,嗡鸣着徐徐交错成网…… 凌溯倏地醒神。 他抬起头,这种奇异的感觉也骤然消失,一切瞬间恢复了正常。 “出了点状况,老宋那边不太顺利。” 凌溯起身:“那个青少年行为矫正中心,其他人虽然被成功控制,意识却躲进了梦域。” 对方的手中还有其他受害者,他们挟持人质躲进了某个梦域中,并重新改造和加强了梦域。 如果不在现实中释放他们,对方随时可能做出更加过激的举动。 为了保证人质的安全,宋淮民按他们的要求只身前去交涉,也被困在了梦域中,现在情况不明。 凌溯解除了屏幕的隐私保护。 在光屏上,庄迭看到了其他队员发回来的照片。 那是个看起来很正规的“矫正机构”,房间里摆放了十几台睡眠舱。脑电监控显示,每个人都处在睡眠状态,且正处于活跃的REM期。 虽然“茧”可以强制破碎梦域,但同时也会对当事人的意识造成不可逆的伤害——这是最极端情况下的最终处理方案。 梦主的身份尚未确认,一旦这些人躲入的是某个受害人的梦境,后果就会极为严重。 …… “走吧,用我们的方式解决问题。” 凌溯站起身,朝庄迭伸出手:“让我们去会一会他们的梦。” 逃出天堂岛(一)(带着你的人强退吧...) 【身份确认, 通道已开启。】 【您选取的是紧急任务模式。】 【检测到梦域中已存在其他任务者,任务合并中,团队人数:5人。】 【难度预估:A级。】 【已确定传送点, 开始导入,请做好准备……】 大概是因为这次直接跳过了入睡过程,在导入时,四周的景象也没有像之前那样被黑暗覆盖。 伴随着“茧”的机械提示音, 恢复行动能力时,庄迭和凌溯已经站在了一片密林中。 宋淮民就在两人面前。他的状态还好,并没有受伤,只是紧皱着眉,脸色隐隐有些难看。 看来“茧”已经搜寻到了宋淮民的位置,为了方便任务,在导入时就将他们直接传送到了同一地点。 凌溯同宋淮民点了下头,向不远处看去。 在导入梦域时, 机械音给出了提醒,这一次的团队总共有五人。 凌溯和庄迭被传送进来的同时, 就已经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另外两个任务者。 这两人都不是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成员。他们穿着一样的黑色制服,身上都携带了至少两种枪|支和其他武器,戴着专业的护目镜和梦域通讯器。 凌溯倒不觉意外, 只是有些好奇:“老宋,这两位是?” 宋淮民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两人中的一个已经朝凌溯走过来:“你就是凌溯?” 凌溯点了点头,和气地伸出手:“你们——” 那人直接打断他:“带着你的人强退吧。” 凌溯轻轻抬了下眉。 他收回手,把剩下的话咽回去, 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这是A级难度的任务,不是小打小闹。” 那人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庄迭, 他的视线在庄迭身边停了几秒,似乎是在通过护目镜读取庄迭的资料:“一个新人,才执行过三次任务,你就敢带他进这种地方?” “他很强。”凌溯纠正。 那人像是听见了什么格外好笑的笑话,上下打量了庄迭一圈,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转身回到同伴身边。 他已经看出凌溯不是会听话离开的人,也不再多费口舌,和同伴一起往密林深处走去。 “随你们便,不要给我们添麻烦。” 那人漫不经心道:“反正‘茧’有保护措施,等到你们有生命危险的时候,也一样会被强制退出的。” 宋淮民沉了脸色,忍不住要开口,却被凌溯按住了手臂。 那两个人的行动速度很快,他们显然受过极为专业的训练,转眼间已经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他们的装备挺专业,哪怕帮不上忙,应该也不会给我们添麻烦。” 凌溯收回视线,他显然根本没听对方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抬手拉过宋淮民:“老宋,你没受伤吧?” “没有。”宋淮民眉头拧得死紧,压低声音问,“倒是你,这是A级任务,你怎么把庄迭也带进来了?” 虽然很反感那两个人的态度,但A级任务的风险极高,宋淮民实在放不下心:“他才进过几次任务?队里那么多人,你不要弄得好像整个小队只有我们三个……” “副队长。”庄迭刚被凌溯夸过,对自己很有信心,“队长说我很强,而且我现在的运气应该非常好。” 宋淮民没听懂:“啊?” “我也是。”凌溯点头,“现在暂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凌溯刚参透了人品的奥秘,但现在任务重要,只能等回到队里再和副队长讨论。 “庄迭一直在陪我写报告,我们刚赶过来。” 凌溯特地解释了一句,他拿出两个小板凳,和庄迭一起坐下:“老宋,你可能还得具体跟我们说一下现在的情况。” …… 挟持者一共有三个人。 在进行突击抓捕时,这些人和他们所挟持的人质,已经进入了这片名为“天堂岛”的梦域中。 比起常规的绑架案,这次的案情几乎称得上离奇——犯人明明已经落网,却又同时猖狂地逍遥法外。他们挟持了人质的意识,目的是赎回自己的身体。 至于释放人质,这些人给出的条件也非常明确。 警方必须撤离,并立刻释放他们被捕的同伙。 只有在同伙把他们的身体带走、并确认已经彻底安全后,他们才会释放被困在梦域中的人质的意识。 在现实世界的6小时内,如果警方依然没有做出回应,他们就会随机“叫醒”一名人质。 一旦被强制从他人的梦境中醒来,今后漫长的现实中,受害者都无法再找回自我意识,只能做一具徒有行动能力的傀儡。 “我们搜查了他们的档案室。” 宋淮民拿出一本册子,翻开其中一页:“找到了‘天堂岛’这个梦域的相关介绍。” 【天堂岛】 【这不是天堂,是一层监狱。】 【即将踏入此地的人,舍弃所有的希望。】 【雷鸣般的哭声,宽阔的坟场烈焰燃烧,山谷里狂风大作,到处泥泞浑浊。】 【向来有两个太阳,分别照明两条路径。】 【记住今晚,因为永远从今晚开始。】 …… “真该把这东西给那些家长们看看。” 宋淮民用力揉了揉额头:“这哪是行为矫正?天天看这些,不喜欢恐怖故事才怪吧?” 凌溯倒是似乎对这页介绍很感兴趣,翻来覆去看了几次,递给庄迭。 他调整了下腕表:“老宋,这里和外面的时间流速是多少?” “4:1。”宋淮民说道,“换算过来,他们要求的现实世界六小时,在梦里就是一天的时间。” “对了,按照他们的资料,这个梦境是用来锻炼生存能力的。所以岛上的环境危机四伏,而且并不适合生存。” 宋淮民调出自己的面板,检查了一遍:“你们最好也小心一点,这座岛会加快精神力的消耗,小心别掉过头了。” 这也是“茧”会将这次任务预估为A级的原因。 还是用游戏来打比方: 进入普通的梦域,血条只会在受到攻击时减少,正常行动几乎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而他们所在的这个梦域,除了正常的受伤残血外,从进入那一刻开始,不论做什么,血条都会以固定的速度往下掉。 那两人之所以不多浪费时间,发现凌溯说不通就立刻离开,也是为了尽量节省时间。 “他们两个是‘茧’的直属负责部门成员。这次任务涉及到人质,影响比较恶劣,所以派他们来处理。” 宋淮民憋了一肚子气:“就算真是专业人士,那是什么态度?” 他只是副队长,那两人不放在眼里也就算了。可面对作为队长的凌溯,对方竟然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傲慢架势,就让宋淮民心里格外窝火。 凌溯自己倒是不以为意,耸了耸肩:“既然是‘茧’的人,会对我这种态度就很正常了……” 宋淮民皱紧眉,不知为什么,凌溯现在的表情忽然让他有点看不透:“什么意思?” “老宋,你信不信?”凌溯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压低声音,“我怀疑茧和我有私仇。” 宋淮民:“……” 凌溯还很认真:“是真的。” 他罗列了不少证据,掰着手指头给宋副队长数:“你还记得我上次抽到的会唱歌的挖耳勺吗?还有我那一屋彩虹砖,还有我的十条现代艺术大裤衩……” 和凌溯合作了这么久,宋淮民依然弄不清这人究竟什么时候正经、什么时候犯病。他看着一本正经絮絮叨叨的凌溯,气得脑瓜仁生疼。 宋淮民抬腿就踹过去:“明明就是你自己的问题吧!你以前还说是办公室风水不好,后来又说是我的脑门吸走了你的好运,现在又怪上‘茧’了吗?!” 凌溯早被他踹习惯了,熟练地飞快躲开,顺势溜到庄迭身边,浑身上下的气质瞬间温柔沉稳下来:“有什么发现?” 宋淮民用力按着脑门:“……” 他被气得晕头转向,随手关掉个人面板就准备先找点什么东西动手,无意中瞥了一眼,却忽然察觉到了上面数值的变化。 被凌溯这么一插科打诨,他的注意力不自觉转移,不像之前那样完全集中于任务和人质,精神力的削减竟然也不易觉察地慢上了那么一丝。 虽然只有很细微的一丝,但在这个会持续性掉血的小岛上,已经是十分难得的好消息了。 宋淮民看向不远处的凌溯。 光看后者的行为,根本判断不了这件事是不是他故意之举——这会儿的凌溯已经瞬间变了个人,正半蹲在庄迭身边,一起研究着那本小册子。 凌溯的神色很认真,一只手搭在庄迭肩上,成了个半保护的姿态。他低声和庄迭交流着,稍显凌厉的眉宇严肃下来,分明又是标准的队长架势。 ——不知为什么,宋淮民忽然有种强烈的不祥预感。 这样下去时间久了,小队里最先罹患精神分裂的人很可能不是被所有人公认的队长凌溯,而是宋淮民自己…… 庄迭终于研究完了那本小册子,合上还给凌溯:“那两个人走错路了。” 宋淮民正准备找凌溯好好谈谈,他刚走过来,恰好听见这一句,有些愕然:“什么?” “这几句都是但丁《神曲》里的句子。”庄迭抬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提示——你们弄错了一件事。” 宋淮民心中一悬,瞬间严肃,一起半蹲下来:“什么事?” “你们原本的计划,是不是在潜入森林,找到挟持人质的匪徒,设法解救人质?”庄迭问。 宋淮民点了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这座岛上森林密布,在他们看来,劫持者最可能躲藏的地方就是在这些不见天日的密林中。 庄迭把面板设置成公开状态:“可这里是会掉血的。” 《神曲》的第一篇就是森林,最后几句甚至已经明确说过“竟然抛弃正路,不知何去何从”。 宋淮民一愣。 “匪徒也会掉血吗?”宋淮民皱紧眉,“这本来就是他们那个中心弄出来的梦域,难道就不能区别出自己人和入侵者?” “已经搜索到这份小册子,就说明不用担心梦域其实是某个受害者的了。” 庄迭问:“‘茧’为什么不直接摧毁这个梦域,强制解放里面的所有人?” 宋淮民被他提醒,骤然意识到这一点,脸色微微变了。 “我推测,梦域其实已经再次发生了异变,又出现了一种新的类型。”庄迭说,“这种类型的梦域没有主人,所以茧无法摧毁,只能送‘专业人士’进来紧急处理。” 这才是那两个人突然出现的真相。 他们是被“茧”派来,紧急处置这种新型异变梦域的,而不是为了什么“恶劣影响”。 宋淮民胸口止不住发沉:“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如果这个思路是正确的,就要重新分析匪徒的心理。” 庄迭慢慢掰着手指:“首先,他们的诉求是赎回自己的身体,人质是他们唯一用来威胁警方的手段,所以他们绝不会选择一个哪怕什么都不做也会掉血的环境。其次,他们远比我们更熟悉这个梦域,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完全没有必要和我们发生冲突,只要藏起来就够了。” “从这两点考虑,又可以得出三点结论。” 庄迭在面前放了两颗石头:“第一,他们绝不会藏在森林里。第二,这个小岛上一定有可以长期生存的地方。” 宋淮民追问道:“第三呢?” 庄迭的掌心里握着最后一颗石头,他轻轻掂了两下,看向被黑暗笼罩的幽暗可怖的森林。 “第三,队长才是专业的。” 庄迭非常严肃,把三颗石头整整齐齐码在面前:“他超厉害,还会用响指打火花。” 逃出天堂岛(二)(让我们参观一下这座“监牢...) 正在凝神静听、准备好好记下来的宋淮民:“……” 庄迭对自己的推理非常坚定, 收好小板凳站起身,手搭凉棚向四处望了望。 凌溯咳嗽了一声,抬手摸了摸鼻尖:“老宋……我可以解释。” 话虽然这样说, 但他的神色还是显而易见的嘚瑟了不少。 即使考虑到宋淮民的感受,尽力控制着表情,凌溯的嘴角还是忍不住向上挑起来。 他对着严厉的副队长,一边飞快回忆并背诵刚写好的自我检讨, 一边抽空跟庄迭说悄悄话:“等着,回头还给你打火玩……” “解释什么?你这就是又私自玩火了吧!”过于了解这个人的行径,宋淮民不用思考就猜出了始末,“还是当着新人公然这么干!” 宋淮民痛心疾首:“你是不是还在点火的时候耍酷了?要是真有什么放火烧山的本事也就算了,你那就是个卖火柴的小火苗啊!” 凌溯不太满意这个概括:“是打响指,这一步很重要的。” 说完,他就又摩拳擦掌看着宋淮民,满怀期待地等对方接下一句“哪里重要”。 宋淮民:“……” 如果在这个时候继续问下去, 这人又会扯出一堆“毫无意义的耍酷究竟有没有存在的必要性”之类的论文。 宋淮民有时候甚至怀疑,凌溯就是因为总写这种乱七八糟的论文, 才会一直无法进入主流心理界,连个从业资格都拿不到,只能徘徊在处理梦境之类的边缘职业。 他再次下定了决心, 发誓绝不搭凌溯递过来的话茬,转回去找庄迭:“有什么发现?” 庄迭已经看完了附近的地形,顺道捡了根小树枝回来,在沙滩上画了个示意图。 “《神曲》是但丁的作品,他以第一人称描述, 自己在中年时误入了一座黑暗森林,遇到了三只猛兽, 分别是母狼、狮子和豹。” 庄迭边画边说:“然后他呼唤出了一个灵魂,对方告诉他,这三只野兽不可战胜,要走另一条路。” 在他说话的同时,那片幽森的丛林深处也仿佛隐隐传来巨大低沉的咆哮声。 咆哮声像是从极远处传来,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猛兽的吼叫,还是深处熔岩的缓慢涌动。 伴随着风声和树叶摩擦的沙沙声,漆黑的天穹也压得极低,在他们头顶上,似乎有看不见的浓云正在缓缓汇聚。 凌溯没能找到机会发表自己的新论文,自己遗憾了一会儿,走过来:“我转过身去,回顾那关隘似的森林……” “正是这关隘从未让人从那里逃生。”庄迭接上下一句,他目光亮了下,“队长,你也会背《神曲》。” 凌溯坦然地承认:“就会背几句,主要用来装深沉或者耍酷的时候用。” 他倒不是有意不拦着那两个人进森林——那时候凌溯和庄迭才刚完成传送,还没来得及看到小册子,自然也不清楚这座天堂岛的任何规律。 这座岛会持续消耗闯入者的精神力,按照正常人的思路,越长时间的停留越是给自己添麻烦。始终保持移动、速战速决解决问题,的确是所有选择中的最优解。 “等等。”宋淮民终于跟上了这两个人的思路,“我还有个问题。” 他拿起那本小册子:“照这么说,那些人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特地弄个这东西出来?” 按照庄迭的推测,挟持者一方是了解这座梦域的,自然也就不需要看介绍册——可这又不是一家骗人头强制消费的黑旅行社,同样没有必要给来访的客户看这些内容。 可这样就出现了一个悖论。 如果内部人员不需要看、外部人员又没有看的必要。这本介绍册的出现,唯一的意义就是提示他们这是一座按照但丁的《神曲》制造的梦域,所以一定不能进入森林…… 在警方没有提前往里面塞卧底、挟持者的脑子也没有坏掉的前提下,这种事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所以,在这里就出现了两种分支。” 凌溯从他手里接过介绍册,来回翻了翻:“老宋,你当时对它的观察够仔细吗?” 他们现在所看到的小册子,其实是宋淮民在现实世界里看到介绍册以后,相关的全部记忆细节被“茧”提取出来并具象化,在意识世界给出的投影。 严格来说,这其实一本“宋淮民眼中的介绍册”。 一个各项能力平均的普通人经过训练,可以把准确度提升到百分之九十以上。有美术背景的人可能提升到百分之九十五甚至九十七,但依然很难让这种投影和现实中的物体完全一致。 这是由于人们的职业、性格、习惯、过往经历的不同所导致的。 人类的观察一定会有主观性,因为角度和切入点会不自觉带上个人习惯,而记忆在产生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被我们的潜意识进行了某种修饰。 宋淮民知道凌溯的意思,愣了下:“应该准确吧?我可以保证上面的内容绝对没有出入。” “不是这些。”凌溯摇了摇头,“这本介绍册用的纸张,印刷质量,磨损程度,书脊处的折痕。它有没有被人翻阅过,有没有折角,或者被做出某些标记……” 宋淮民被他问住,拧起眉头仔细想了想。 “没有标记,我当时没在上面看见打印字体之外的笔迹……也没有折角。”他尽力回忆当时的场景,“剩下的很难说。我们到的时候,那里就已经一片狼藉了。” 抓捕行动原本就不可能风平浪静,档案室更是似乎被蓄意破坏过。那些人紧急销毁了不少证据,来不及用碎纸机的就全泼上墨水,整个档案室乱得无处下脚,这本小册子掉进了夹缝深处才逃过一劫。 当时的情况紧急,宋淮民也只是因为发现这上面有关于梦域的介绍,意识到可能有用,才草草看了一遍。 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人质的安危上,实在很再分出精力去确认这些细节。 “很正常。”凌溯倒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点了点头,“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注意到每个细节,反而有必要被当成危险人物,想办法看管起来了……” 宋淮民忍不住吐槽:“所以上面派我做你的副队长,其实是让我负责看管你吗?” 凌溯认真看着他:“不然呢?” 宋淮民愣住,他莫名悬了下心,一把扯住凌溯要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忽然瞥见对方憋不住的得逞笑意:“……” “不论怎么说,这本手册一定是有意义的。它应当是这些人内部流传的一分情报,上面隐晦记录了梦域里的路线。” 庄迭从自己的思维里出来,他刚整理好思路,就发现宋淮民正在撸着袖子四处追凌溯:“队长?” 凌溯单手一撑,轻巧越过横栏在面前的树枝,回到他面前:“我同意。” 就是因为想到这一点,凌溯才会特意向宋淮民确认那本小册子的更多细节。 “如果册子很新,而且质量很好,就说明他们还在不断吸纳新的同伙。” 庄迭想了想:“纸张质量普通,这座岛上的一切很可能在不停变化,所以要不停更换正确路线。因为是临时印刷,所以也没有必要用质量太好的纸和油墨。” 凌溯的手里还攥着那本介绍册,他摸了摸书籍上的折痕,屈指轻轻弹了下着已经磨出毛边的扉页:“我也更希望,事情会是这种普通温馨的常规发展……” 最好的情况,是宋淮民只记住了册子上的内容,没有留意到剩下的部分。 而这些记忆和他脑中关于其他书的印象被二次弥合,加工成了眼前的这本小册子,又被“茧”提取并投影到了几人手中。 如果宋淮民只是没有主观记忆,但多年从警留下的习惯让他即使没有特地观察,也本能地用潜意识留意了每个细节…… 凌溯没有继续想下去。 即使这件事非常重要,甚至可能直接关系到整个梦境的主线,但摆在面前的第一要务,依然是找到正确的路。 他们不能贸然进入森林,但也不能一直停留在这里。这片梦域中的一切体感都格外真实,寒冷带来的失温虽然不明显,但同样也会造成不小的精神消耗。 凌溯抬起头,看了看已经彻底活动开身体、精神抖擞眼如铜铃的副队长,彻底放下心:“我们先沿着海滩走,应该能找到和提示对应的场景。” 庄迭点了点头,他拿出两个手电筒,分给凌溯和宋淮民,自己则戴上了头灯。 在这种环境中,光线的确可能暴露自己、进而引来危机。但眼前的海滩怪石嶙峋,同海水的交界也格外崎岖,如果没有足够的照明设备,哪怕只是普通探索都会举步维艰。 庄迭站在石头上,让凌溯帮自己整理好头灯,向海面望了望。 海水也隐藏在一片漆黑的夜色里,平静地冲刷着礁石,潮水声裹着整座小岛,海面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浓厚的雾气。 即使尝试向雾气中眺望,也不可能看清任何东西,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大雾的深处有一点光遥遥照过来。 “是灯塔吗?”宋淮民走过来,“离得太远了,什么也看不清。” “会有机会知道它是什么的。” 凌溯搭了把手,让庄迭从石头上跳下来站稳:“走吧,让我们参观一下这座‘监牢’。” 宋淮民还没跟他算完账,碍于庄迭还算是半个新队员,只能给凌溯这个队长留面子,跟在后面踹了几脚空气勉强解气。 如果发的誓能具现化成板砖,宋淮民“再相信这家伙就是xxx”的誓言大概已经可以盖一座很不错的二层小别墅了…… 凌溯没有再插科打诨,拿着手电走在了前面。 他的动作很专业,手中的电筒以恒定频率均匀扫过面前的扇形区域,不断提醒沙滩上暗流和礁石的位置。间或脑后长眼睛一样,忽然准确地伸手扶一把踩到了不稳的石头的庄迭。 为了最大限度平衡精神力的消耗,凌溯始终保持着不至于太慢、又不会过分令人疲惫的前行速度,沿着曲折的海岸线前行。 没有花上太长时间,他们就绕出了那片森林,进入了一片相对平坦的区域。 虽然脚下平坦了不少,但整条路却越来越狭窄。 一边是近在咫尺的、不知疲倦拍打着海岸的冰冷海水,另一边则越来越高耸,甚至险峻峭拔地耸立进了黑暗深处。 站在> 庄迭忽然在崖壁上有了新的发现:“队长。” “这是藤壶,不能吃。”凌溯沿着光线望过去,“它们很喜欢成群聚集在海边的岩礁上……如果有密集恐惧,最好不要回去搜这东西在白天的照片。” 庄迭刚准备记下来,闻言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收起笔记本。 “这里会有藤壶,说明这里是潮间带,高度大约在七十五公分。” 凌溯大致估算了下,又半蹲下来,一只手探下去测了测海水:“我们再向前走大概一公里,如果再没有发现,不论怎么样都必须折返回去了。” 看到这些已经不难猜出,三人脚下的这条路之所以平坦,是因为这里大部分时间都隐藏在海水之下。 只有在大退潮的时候,这条路才会露出来——而大多数时候,海水就紧紧簇拥着崖壁,不断冲刷着礁石。 如果他们在这里滞留太久,等到下一次海水涨潮,很可能会陷入无法逃脱的困境中。 宋淮民总算见到了这个人的工作模式,无端有些感慨:“你要是能一直保持这样,等将来流落街头快饿死的时候,应该能找到一份不错的街头发传单的工作。” “……”凌溯忍不住问:“老宋,你对我未来的祝愿一直都这么真诚吗?” 他似乎又找到了个自己运气不好的原因,停下脚步回头正要开口,手电光却忽然像是扫到了什么东西。 庄迭的头灯也照到了那一处,两人对视一眼,快步过去。 那是一处在海水冲刷和风化下已经开始剥落的岩壁,稀少的沿海植物被风吹得拂开,露出了掩藏在黑褐色礁石sp;   在电筒的照射下,他们在礁石之下有了新的发现。 那是个看起来构造极精密的、似乎是属于科幻小说领域的小型潜望镜。金属质地外壳似乎做了特殊的防锈蚀处理,依然平整而光滑,恰好反射出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电筒光。 逃出天堂岛(三)(第一件庄迭同学必须记住的...) 正是这一点光线, 拉住了凌溯和庄迭原本准备离开的脚步。 “不是《神曲》吗?”宋淮民走过来,“但丁那个年代,应该还没有这种科技吧。” 他凑上潜望镜试着向里观察, 却只能看到黑咕隆咚的一片,迎着凌溯的视线微微摇头,向后退开。 “但丁生活在十三世纪末,现代潜望镜是二十世纪初发明的。”凌溯想了想, “虽然我国古代西汉年间就已经有类似的装置,但看这个东西的精密程度,至少也是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以后了。” 庄迭飞快拿出小本子,借着头灯埋头记笔记。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凌溯的知识库,但宋淮民还是忍不住感慨:“你脑子里是怎么装下这么多东西的……” 凌溯摸了摸鼻尖笑笑,他正要习惯性谦虚两句,发现庄迭的视线,又控制不住地一开屏:“其实很简单。” 宋淮民面色忽变, 冲过去就要把庄迭跟他隔开,却还是慢了一步, 追悔莫及地摸出耳塞。 在这里记笔记不方便,庄迭直接拿出了录音笔:“为什么简单?” “但丁是文艺复兴三巨头之一,也是文艺复兴的重要先驱——记住文艺复兴是14到17世纪, 那一堆大文学家大艺术家们生活的年份就非常好判断。” 凌溯兴致勃勃解释:“至于潜望镜这种东西,它的升级注定伴随着战争,只要记住近代那两次世界大战的时间就够了。” 落潮的时间有限,凌溯没有停在原地浪费时间。他仔细观察过那个埋在岩壁里的潜望镜,就继续拿起手电筒, 走在前面引路。 “你以后要是还做幼儿园助教,可以给小朋友们讲一讲《淮南万毕术》。记住淮南王刘安就能记住这本书, 刘安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那个。” 凌溯随时留意着附近的环境,一边给庄迭继续讲:“虽然刘安自己本意是想修仙,但意外把自己和门客都修成了物理学家和化学家。书里有潜望镜的雏形,还提出了人工制冰、冰透取火、磁石相拒、湿法炼铜……” 庄迭自己也很喜欢看书,但只是一口气全背下来,用的时候再逐一翻找,多少有些浪费时间。 他第一次听凌溯用的方法,很感兴趣:“和推理一样,只要记住一个,就能记住一大串。” 终于找到愿意听自己啰嗦的人,凌溯欣然点头:“就是这样,其实——” 庄迭飞快学以致用:“我只要记住你,就能记住所有和你有关的事。” 凌溯忽然停下脚步。 宋淮民正堵着耳朵埋头往前走,发觉前面的人突然停了,吓了一跳:“怎么回事?有情况吗?!” “……没有。”凌溯隔了一会儿才摆摆手,他清了下喉咙,笑了笑,“对。” 后面那个字是对庄迭说的,凌溯忍不住抬起手,揉了两下近在咫尺的小卷毛。 凌溯直视着庄迭的眼睛,认认真真回答:“对。” 庄迭也觉得自己这句话总结得非常好,打开本子记下来,继续一步不落地跟在凌溯身后。 宋淮民又走了一段路,摘下耳塞,才发觉凌溯居然安静得过分。 庄迭倒是一路都在埋头小声念叨,他正尝试把背过的东西用凌溯的方法串连起来,沉浸在自己的记忆宫殿里玩得不亦乐乎。 他的一只手老老实实被凌溯拉着,虽然在越来越窄的路上走得有点吃力,但也彻底杜绝了踩在石头上摔倒的风险。 凌溯单手圈着庄迭的手腕,一边照常给出提醒,一边仔细引着庄迭绕开了所有不平坦的地段。 拿着手电筒、孤零零走在最后的宋副队长沉默了一会儿,把手揣进口袋里,牢牢闭上嘴。 副队长冷酷地竖起衣领,打消了“要不要去关心一下凌溯”这种忽然冒出来的毫无意义的念头。 …… 发现潜望镜后,三人组就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崖壁上。 海上的雾越来越浓,手电筒的光线能走的距离也比之前明显短了不少,但仔细观察下,依然叫几个人发现了许多不该属于这个小岛本身的痕迹。 岩石的缝隙里有破损的铁皮残片,阴影里戳出生锈的铁钎,稀疏的杂草丛中藏了一小节已经脱胶的电线。 凌溯作为经验丰富的领路人,一路稳稳当当领着庄迭,自己被绊得脸朝下摔在了地上,甚至还发现了一条近乎完整的锚链。 被凌溯的平地摔吓了一跳,宋淮民快步过去:“要不要紧?” “没事。”凌溯被庄迭及时拉了一把,单手撑地稳住身形,“这样看,这里还真是曾经有过一艘潜艇。” 之所以会被绊倒,倒不能完全算是凌溯自身的问题——任谁也想不到,这种黑咕隆咚的小岛边缘,竟然会有一条硕大的铁链突兀横在地上。 三人的照明装置都以身旁的岩壁为主,凌溯走在最前面,就结结实实中了招。 “已经彻底锈死了。”凌溯试着晃了晃这条巨型铁链,发现根本无法移动,“一端是固定在海里的……” 他直起身,用手电沿铁链完整照了一遍。 锈迹斑斑的钢铁巨物沉默在夜色中,像是从前方的石壁内直接长出来,一路延伸进冰冷的海水里,消失在不可知的深处。 “不光是它。”宋淮民刚才其实就想问了,“再走下去,我们也快延伸进海水里了吧?” 几人脚下的路面越来越湿滑,不少地方一踩就能出水,偶尔还有海浪拍打上来。 虽然手电筒能照到的地方还是陆地,但如果继续走下去,恐怕要不了多久,前面的路就会被海水彻底淹没。 凌溯沉吟了下,看向庄迭:“我们走了多远?” “这里不太好走,我的步幅是五十五厘米。”庄迭想了想,“发现潜望镜以后,我们走了一千七百九十七步,四舍五入是九百八十八米。” 几人身后,来时的路隐在愈浓的雾中,风里传来某种像是海底发出的模糊呜咽。 “要不再走一段?回去的时候走快点就行了。”宋淮民猜到凌溯在想什么,“你要走这条路,是因为你觉得这条路上有东西吗?” 凌溯干脆摇头:“是因为我觉得这条路上什么也找不到。” 宋淮民瞪圆了眼睛,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啊?” 在庄迭的对比下,凌溯已经逐渐开始对自己的运气和人品有了清醒的认识。他百感交集地摆了摆手,沧桑地叹了口气:“老宋,这种事你不会理解……” 这种事多说无益,凌溯伸出手试了试水深,又看向身边的岩壁。 在严重缺乏参考物、海面又几乎和浓雾融为一体无法找平的情况下,他们几乎无法判断,究竟是这条路正逐渐下行,还是海潮已经涨了上来。 如果是前者,留给他们的时间就还算充裕——但如果是后者,再向前走就是在拿命冒险了。 更不要说,在他们前行的过程中,精神力还在持续消耗,到现在为止已经凭空损耗了大约10%。 宋淮民比他们进入梦域的时间早,即使凌溯已经设法让他转移注意力放松下来,目前的血条依然不算乐观。 凌溯摇了摇头,他站起身,正准备带头直接折返,却不料变故也在此刻陡生。 一声剧烈的爆炸彻底打破了岛上寂静的夜色。 爆炸声很遥远,但同时伴有的耀眼强光在这里都依稀可见。在轰鸣声响起的同时,某种极为惨烈尖锐的野兽嘶嚎声也震彻全岛。 宋淮民神色沉了沉:“那片森林……” 能引发这种程度爆炸的,也只有“茧”直属的内部人员——他们能接触到茧的核心部分,携带的武器远比面向公众的特殊事件处理小队威力更强。 那两个人会在丛林中引发爆炸,说明已经遭遇到了普通手段无法处理的敌人。 凌溯点了下头,他迅速把庄迭揽在身边,贴紧岩壁听着另一侧的动静。 爆炸虽然剧烈,但和这一整座岛比起来,能够引起的后果并不算严重——但那头不知是被激怒还是受了伤的猛兽似乎彻底陷入了狂躁。 没有杂音的干扰,能清晰地听见粗壮的树木在撞击下生生折断,更多的直接连根拔起。礁石碎裂滚动,令人胆寒的巨大声响沿着地面从岛的另一头遥遥传来。 这座岛正在摇晃,这种摇晃变得越来越剧烈,甚至已经很难站稳,他们的头顶开始有碎石滚落下来。 凌溯半蹲下来,双手交叠作垫,先把宋淮民送上高地。 几人来时的路很快就被塌方的岩礁阻住,野兽的怒号一声比一声凄厉,整座岛都在这种嘶吼里翻滚战栗。 凌溯看向庄迭,示意他模仿宋淮民的动作。 庄迭踩住凌溯交叠的双手,他站稳身形,正要攀上岩壁,余光忽然扫见异样。 那根早已锈蚀的、连铁环都有手臂粗的硕大锚链,在几度巨力拉扯之下竟骤然抡起,朝庄迭迎面砸了过来。 海水高高掀起,凶猛地劈面砸落。 …… 预料之中的重击没有落在他身上。 庄迭睁开眼睛,他被凌溯整个圈在了怀里。 在他们周围似乎有一层看不见的透明护罩,这层护罩强行弹开了铁链,也一并隔开汹涌的冰冷海水,连声音也变得极渺远。 凌溯半跪在庄迭面前,牢牢护着庄迭,视线微垂。他的神色不像平常,瞳底有某种格外清晰的冷淡,让庄迭忽然想起他总是把玩的那把手术刀。 凌溯把玩手术刀的手。 锋利的刀刃灵巧地在指间跳舞,溢出一点寒光,又被火苗迅速舔舐干净…… 庄迭回过神,看着眼前跳跃着的小火苗。 凌溯刚打完响指,正笑吟吟看着他。 海浪落回他们身后,凌溯的双臂撑在他身侧,两个人浑身上下都已经被海水浇得湿透。 钻心凉的呼啸着的冷风里,庄迭的视线越过凌溯左肩,发现那条锚链卷过岩壁的痕迹——如果凌溯没有及时把他扑倒,庄迭刚才站的位置注定要被砸个正着。 刚才的一切都像是毫无预兆出现又消失的幻觉。 “小卷毛。”凌溯问,“记住队长了,是不是?” 庄迭在他掌心点头。 凌溯就跟着笑了,他倾身抵上庄迭的额头,伸手拢住庄迭的后脑,轻轻揉了揉那一脑袋湿漉漉的小卷毛。 他保持了一会儿这样的动作,才放开庄迭,稍稍向后撤开。 “来串联一下知识点,第一件庄迭同学必须记住的事……” 凌溯看着庄迭的眼睛,把那一小撮不会熄灭的火苗送给他:“队长超厉害,什么事都会有办法。” 逃出天堂岛(四)(这不是天堂...) 另一边, 丛林已经彻底变成了一片狼藉。 一头伤痕累累的巨狮摇晃几次,终于沉重栽倒在地上,砸起半人高的大片烟尘。 那两个“茧”的直属部门人员同样不大好过, 看得出,为了搏杀这头突然冒出来喷着火的凶猛巨兽,两人也费了不少力气。 此刻,他们两人各自打开面板, 正紧急查看着自己的数据。 直属部门对外只会显示序号,之前和凌溯对话的人序号是D-2,他的同伴则是F-3。数字代表了他们的能力评级,内部人员只要看上一眼,就可以清楚他们的水准。 “茧”给出的初始级别均为五级,三级人员就可以独立解决A级以下的全部梦域。像本次任务派出的这种双人组合,其实已经足够处理任何情况的常规任务。 “不太对劲。”F3关掉面板,看向身旁的队友, “这片梦域里的怪物是不是太强了?” 在进入丛林后,他们最先遇到的是一头豹子。那时的情况还很正常, 他们只是随手将其处理掉,记录下意识波动,就继续向更深处搜索。 可接下来这头两层楼高的巨狮, 搏杀起来的难度却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强行引发爆炸后,F3的精神力折损已经超过了60%。 这片梦域会持续消耗精神力,他不得不停下稍作休整,以免血条不小心掉到到预警值以下,直接触发生存危机被弹出梦域。 D2点了点头, 他拿出一个造型古怪的仪器,记录下巨狮遗留的意识波动。 “这种战斗力, 不像是梦域中原生的情绪和意识。”D2看着仪器上不断波动的数据,“几乎可以比得上‘入侵者’了。” 许多时候,人们会在噩梦中遇到从未见过的怪物或是凶残的杀人魔——这些意象通常是某种恐惧或是压力的投射。在有些特殊情况下,也可能是潜意识对刚看过的恐怖片意犹未尽,正在擅自进行回味。 而这些原生意象的共同特点,就是它们无论有多凶恶可怕,其实都并不具有真正的战斗力。 由于自身就是梦主潜意识在梦中的衍生物,只要梦主拥有“怪物可以被战胜”的认知,哪怕只是伸条腿都能把一头史前巨兽绊得摔飞出去。 这也是他们所携带的大部分武器的真实原理——这些武器作用的其实是梦主的潜意识。通过给当事人的潜意识植入某种短期认知,来削弱梦的威胁,从而解决梦域中发生的危机。 这种认知存续的时间非常短,大多数时候,只要等梦主醒来,梦中发生的一切就会被大脑自动清除掉。 …… 可这头突然冒出来的巨狮,却已经彻底超过了梦中原生意象应有的战斗力。 “侵入者不都是人吗?”F3看着巨狮尸体上狰狞的伤口,“现在连动物园也梦域互联了?” “之前上报的记录里,的确有猫之类小动物的记录。”D2道。 D2走过去,捻了捻被巨狮喷出的火焰烧焦的树皮,灰烬从他手中落下来:“但这种东西如果真是现实中某种生物的投影,也未免太夸张了一些……” 他们交谈的同时,脚下的这座小岛依然没有恢复平静。 巨狮重伤后的疯狂挣扎摧毁了不少树木,也让整座岛开始剧烈摇晃。即使他们所处的位置已经接近岛的中心,依然能感觉到地面高度正在不断变化。 “说起来,岛怎么会晃得这么厉害?”F3扶了下树干,稳住身体。 D2也不清楚原因,摇了摇头:“大概是梦域本身就不够稳定,巨狮发狂后,导致了潜意识的波动。” 由于梦主自身的差异性,每个梦域在不稳定乃至崩碎时的表现都不同,什么古怪的现象都可能出现,只是晃一晃已经算是不那么猎奇的了。 F3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有多想,打开虚拟屏幕看了看:“那三个人还在海边。” 他们有后台权限,可以查看其他人的资料和定位。F3收起虚拟屏幕:“这种地面晃动幅度,在岛的边缘大概已经相当于山崩和海啸了。” D2把仪器放回背包:“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虽然特殊事件处理小队同样与官方直接合作,但毕竟主要面向的是被无辜卷入梦域的普通民众,这次是因为被牵连,才会卷入这种A级梦域。 在他们看来,凌溯几人的数据甚至评级的资格都不够——尤其那个只进过三次梦域的新人,被带进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A级梦域的另一重没有被公布的含义,是“认知侵入”。任何进入梦域的人,都会被梦域自身的认知所持续缓慢入侵,而这种入侵的影响甚至会在脱离梦域后依然存在。 简单来说,就是未接受训练的人突然做了这么一场严重掉SAN的梦,很可能会留下无法消除的心理阴影…… “如果在梦中受了致命的重伤,在濒死的时候,‘茧’会强制他们退出的。” D2说道:“对他们来说,这还算是个好结果。” F3摊了下手,没再多说,撑着地面站起身。 由于岛上持续的掉血BUFF,他休息了这么久,精神力也只勉强恢复到了50%,算是在短时间内基本脱离了生存危机。 这一片丛林几乎已经被巨狮彻底毁去,前方的密林却更加漆黑莫测,仿佛有更恐怖的威胁正蛰伏在黑暗中。 “要是能直接看到目标的定位就好了。”F3叹了口气,“我们也不用这样硬找。” “暂时还做不到,目前只能追踪已知梦纹的意识体。”D2摇了摇头,和F3一起走进丛林。 虽然已经召集了大量高精尖研发人员,但由于梦域发生异变的时间太短,成果依然有限。他们之所以能看到凌溯等人的定位,也是因为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梦纹在“茧”的数据库里登记过。 “总部已经找到了办法,可以进入慢放40倍时间流速的梦域里研究,以后或许会有新的研发突破……”D2停下脚步,“怎么了?” 他发现F3没有继续向前走,有些疑惑,回头看过去。 F3盯着密林深处,他干咽了下,额头渗出些冷汗:“有东西。” “那里面有东西。” F3的身体有些僵硬,他缓缓转过脸,看向队友:“就在刚才,我好像看见了好多双闪着绿光的眼睛。” …… 海浪轰鸣。 庄迭刚把那一簇小火苗接过来,指尖就忽然传来某种温热的奇异触感。 火苗钻进了他的手指。 那只手没有出现任何异样,只是指腹酥酥痒痒的,像是被人用羽毛来回轻轻拨弄拂拭,一路沿着掌心手臂蜿蜒上行。 凌溯的造型还没摆完,就被从天而降的海浪当头砸了个正着:“……” “该!”宋淮民勉强在岩壁上稳住身形,一只手怒捶礁石,激烈谴责这种局面竟然还有心情撩队员的队长,“不务正业!都什么时候了?像这样以后发传单都不会有人要你!你就去趁着红灯在十字路口给人家挨个擦车窗户吧!” 凌溯及时起身,双手撑住礁岩,替庄迭挡住了大半的海浪。 他抬起手电筒,对见识广博的副队长油然生出敬意:“老宋,你以前工作的时候到底遇到了多少奇怪的职业……唔?” 手电筒的光隐约像是扫到了什么东西,凌溯停住话头,拽着一截铁钎稳住身形,凑过去仔细查看。 这些礁石长期风吹日晒,原本就已经风化变脆,在海浪的剧烈冲击下,已经有不少都开始破碎崩毁,被卷进了更深的海水之中。 刚才宋淮民那一拳,又引发了更大面积的礁岩脱落。而当不远处的一整片礁石被破坏殆尽时, />   和前面所发现的各种不属于这座小岛的机械造物一样,这扇门同样被设计得极为精密。只是由于海水的长期侵蚀,防锈层已经彻底剥落,每一处都覆满了厚厚的锈迹。 “这儿怎么会有扇门……”宋淮民有些诧异,他跳下来,被凌溯伸手扶了一把站稳身形,“会是那些人秘密基地的入口吗?” 按照庄迭的推理,挟持者有一个足够安全的地点,至少可以屏蔽岛上持续削减精神力的BUFF,能够支撑较长时间的隐匿。 如果这座岛是中空的,地下说不定有个秘密基地,或者电影里总少不了的实验室…… 凌溯摇了摇头:“要是入口,也不会藏在礁石sp;   宋淮民还有些不甘心,双手抵住那扇门用力晃了两下,却发现门根本纹丝不动。 他蹲下来仔细查看,发现合页彻底锈得不能动,连上面拧的螺丝都已经找不到任何十字花纹。 海浪不住冲击岩壁,岛的摇晃也始终没有停下。宋淮民抹了把冰冷的海水,忍不住道:“这座岛也真邪门……” 庄迭忽然出声:“这里是天堂岛吗?” 宋淮民被他吓了一跳:“当然,你不记得我们在哪了?” 代表理智程度的SAN值波动,其表现不会像精神力那么显著,造成的影响却更麻烦,严重时甚至可能改变某个人的认知。 宋淮民蹙紧眉,指向凌溯:“是不是这个人实在太奇怪,看见他就掉SAN值?我也总有这种感觉,你以后离他远点……” 庄迭现在很理智,他稳住身形:“我记得,但结合我们在路上的发现,可以得出一个非常明显的结论。” “岩石的缝隙里有潜望镜,我们看到的折断的铁钎,同样也只露出了一端。” “爆炸发生后,我们晃动了这么久还没有停下来。” 介绍册上写着的第一句,就是“这不是天堂”。 从信仰之类的角度,固然可以进行一场天堂与地狱、炼狱与人间的讨论,但如果只看字面意思,其实还有一种更简单的解释。 这里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天堂岛。 只不过是因为这个梦域的名字叫“天堂岛”,而他们一进入梦境就来到了一个酷似岛屿的环境中,所以建立了思维定式。 “锚链是直接从礁岩里伸出来的,那么粗的锚链,用来固定的一定是个庞然大物。” 庄迭说道:“比如一艘大到超出我们认知的,天堂岛的巨型潜艇。” “这座潜艇搁浅了太久,久到它上面已经覆满了礁石,甚至出现了植被……” 庄迭忽然停住话头:“不对。” 凌溯问:“怎么了?” 庄迭没有回答,他摇了摇头,打开自己的面板看了看。 他的精神力消耗忽然迅速翻倍,原本还在75左右徘徊的血条突然掉了一大半,还在以更快的速度不断削减。 一种冰冷的、仿佛是窒息的强烈压迫感裹住了他。 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朦胧扭曲起来,他看得到凌溯的询问,但听不见声音。庄迭想要开口,一张嘴就被咸涩冰凉的液体呛得说不出话。 庄迭狠狠呛了两口水,他憋住气,盯着面板上的数值算了算时间。 ……这样下去,大概再有一分钟,他的血条就会跌破警戒值。 庄迭飞快摘下背包,拉开拉链翻找。 五十秒。 庄迭看见凌溯打的手势,摇了摇头。 他不能向凌溯和宋淮民求助。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个梦域的核心就在于“认知”——他们的状态并非取决于环境,而是取决于自身的意识。 只要意识到所处环境的真相,就会立刻被这种真相所困。 换句话说,只要他把最后那句推测说出来,被凌溯和宋淮民听见,就会把两人拉到和自己一样的状态中。 四十秒。 心跳声越发明显,隆隆撞击着耳鼓。 庄迭的视野变得不太清晰,他的手指已经冷到发木,只能僵硬地不断在书包里摸索。 他找到了想找的东西。 三十秒。 缺氧让他的思维有些迟缓。 庄迭半蹲下来,摸索着想要找到合页上锈死的螺丝钉。终于找到圆形的凸起时,那种彻骨的冰冷却也挟住了他的意识。 疲倦在海水声里裹着他向下沉。 庄迭垂下手臂,几乎忍不住要开口换气。 …… 下一刻,他的脑海里却忽然响起清脆的响指声。 奇异的温暖骤然将他从那种状态中拉出来。 庄迭忽然睁开眼睛,他稳住手臂,把抽奖抽到的【专门用来拆东西的螺丝刀】用力怼上螺丝。 眨眼的功夫,锈死的门就自动分解成了漂浮的零部件。 庄迭双手扳住门,手臂发力把自己塞进去。 那种冰冷感也跟着瞬间涌入,但很快就被断后的凌溯搓出一扇新门牢牢阻住。 宋淮民也已经进入了潜艇的内部,他不清楚庄迭出了什么事,正半跪在庄迭面前,大声询问着试图弄清庄迭的状况。 凌溯拦在他面前,两人似乎起了些争执。 被隔绝的声音重新模模糊糊传进庄迭耳中。 “……放心。” 凌溯按着宋淮民,他的声音时断时续,语气严肃得不同以往:“我不会让他有事。” 周身的感觉逐渐恢复。 那种如影随形的不适感彻底褪去的时候,庄迭发现自己正靠在凌溯的肩头。 凌溯的外套盖在他身上,那种温度和小火苗在意识中的感觉很像,有一点让人犯懒的舒适。 个人面板上,庄迭的精神力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数值,叫他有些意外的是,原本无法查看的SAN值和技能栏竟然也都被解锁了。 “探索隐藏剧情的奖励吗……” 庄迭正在沉吟,冷不防被拦住虚拟屏幕的宋淮民的脸吓了一跳:“副队长。” “你们两个到底搞的什么鬼!”宋淮民自己没有异常感觉,却被这两个人吓得差点直接掉线,“先是你忽然就不对劲了,然后凌溯又开始在空气里游泳……” 庄迭抬头看向凌溯。 凌溯朝他悄悄眨了眨眼睛:“我猜到得慢了一点,副队长不太聪明。” 庄迭认可这个观点,他抬起头,学着凌溯的样子小声补充:“反应慢一点更安全。 凌溯点了点头:“但是……” “不准当着我的面说小话!”宋淮民怒发冲冠,“叨咕什么呢!” 凌溯叹了口气。 他只好抱着小卷毛慢腾腾地挪到墙角,背对着宋淮民坐好,咬着庄迭的耳朵说悄悄话:“你最聪明。” 宋淮民:“……” 凌溯揽着庄迭,下巴轻轻搭在庄迭肩上,暖洋洋的气流让庄迭的耳朵有一点儿痒。 庄迭抹了一把脸上不存在的水。 他忽然觉得这种感觉很不错,裹紧外套抬起嘴角,痛痛快快喘了两口气。 逃出天堂岛(五)(高冷可靠而且话少的心理学...) 致命危机虽然已经解除, 失温和窒息感却不会那么快就彻底消退。 庄迭裹着凌溯的外套,依然觉得不满足,又慢吞吞地和身上格外暖和的队长主动贴近了一点。 凌溯抬起手, 轻轻揉了两下颊边蹭来蹭去的头发。 庄迭的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小团,藏在那件外套里,只露出来顶着小卷毛的脑袋,还在孜孜不倦地试图在他怀里絮出来一个窝。 凌溯稳稳当当收拢手臂, 低头轻声问:“还是冷?” 庄迭点了点头,他仔细衡量了一会儿所有取暖方式的热传递效率,伸手环抱住凌溯的身体,把脸也埋进凌溯的肩窝。 ……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很像卖火柴的小火苗。 在突然出现的那一声响指之后,梦中就出现了个温度正好的人形自走智能暖炉。 和故事里的小女孩有区别的地方,这个暖炉是真的能让他抱着、帮他取暖,甚至还能声控乃至意念调温…… 一个老式大号保温壶忽然翻滚着砸过来。 凌溯抬手稳稳接住,抬起头:“老宋, 多谢。” 他拧开壶盖,倒了点热水出来, 自己先试过了烫不烫,才递到庄迭手里。 宋淮民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比起没正行, 他更不适应凌溯这么好好说话:“你自己也喝点。” 虽然不明就里,但宋淮民却依然看得出,这两个人的状态都有些古怪——尤其是庄迭,休息到现在,整个人却还是蔫着不太有精神, 脸色也依然冻得隐隐泛白。 “这是潜艇的过渡舱,你们这一坨最好换个地方。” 在队长抱着队员顾不上撒手的时候, 宋淮民已经完成了对附近的搜索,在隔壁房间发现了这座潜艇的构造图。 他走过来,把构造图递给凌溯:“看上去有点年头了。” “里面应该是设备室,穿过发电室就是船员舱……”凌溯接过构造图看了两遍,点头道,“那里应该会舒服点。” 凌溯收好图纸,耐心地等着庄迭喝完了杯盖里的水,才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庄迭起身活动一下手脚。 他自己也灌了两口热水,单手撑了下地面利落起身。 没能一保温壶趁机砸翻凌溯,宋淮民有些遗憾:“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抱完总能告诉我了吧?” 庄迭把杯盖还给副队长,正要道谢,闻言严肃摇头:“不行。” 宋淮民:“……” 凌溯从旁边冒出来,诚恳地帮忙解释:“真的不行,老宋,你的认知水平现在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他被踹得趔趄了两步,扶着舱壁站稳,正色补充,“没开玩笑,是真的。” 庄迭之所以会忽然身陷险境,就是因为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一直以来包裹着他们的并不是雾气。 生长在潮间带的藤壶是和潜望镜同时被发现的,潜望镜上没有锈迹,防锈层也还完好,意味着那里曾经是海面的界限。 他们原以为是退潮让出了这条路,可接下来,却有越来越多的细节让这个认知显得违和。 礁岩越来越脆弱,可他们脚下的路却反而变得平整。爆炸引发的晃动程度远超想象,甚至让人怀疑这根本不是一座生长在海床上的岛屿。 那些机械的金属锈蚀程度更是完全违背常理——潜艇长期在水下运转,裸露在外的部分一定会进行防锈处理,锈蚀程度在同样的环境中不会出现太大的差异。 可越往前走,零件的锈蚀程度就越严重。那条锚链还能在巨力拉扯下勉强晃动,随后发现的舱门却已经彻底锈成了一块铁板。 如果不是在开局前,庄迭恰好抽到了“什么都能拆的螺丝刀”这种因果律级别的道具,要想破开那扇门,至少也需要制造一起与刚才丛林中那场同级别的爆炸。 …… 刚察觉到这些异样时,庄迭其实也尝试过用其他的原因来说服自己。 比如这艘潜艇曾经被人移动过多次,所以才会让锈蚀程度这样反常。 比如这里的岩石质地特殊,虽然会被风化得一触即碎,沉积入水下后却又会变得坚硬稳定。 比如“再向前走就会走进海水里”只是某种视觉错觉,这座“岛”的水位一直在以他们无法察觉的幅度,长期缓慢地持续变化…… “首因效应。” 凌溯似乎知道庄迭在想什么,他伸手扶住矮小的舱门,以免庄迭撞到头:“留神。” 庄迭已经暖和过来不少,灵活地猫腰钻进去:“每个人都会吗?” “每个人都会,我们总是倾向于维护最初建立的认知。”凌溯点了点头,“即使后面的信息不一致,也会用越来越复杂的理由来试图作出解释……这算是人类的本性之一。” 庄迭放心了不少,点点头,默背着记下来。 “也不一定。”宋淮民不冷不热地吐槽,“我对你最初的认知,还是一个高冷可靠而且话少的心理学精英……” 鉴于凌溯一贯的人品,宋淮民到现在还对他口中“必须有一个人不清楚眼下情况才能保证安全”的设定将信将疑,只是为了任务的稳妥才不得不勉强配合。 即使这样,被坑多了的宋副队长依然时刻保持着警惕:“你究竟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老宋,我一直都是个高冷可靠的心理学精英,其实是你对我的认知有了变化。” 凌溯理所当然地从容答道:“这就是一个典型的认知偏差修正。我们所认为的现实,事实上只不过是我们在认知中给自己构建的现实……” 庄迭忽然停下脚步,扯了扯凌溯的衣服:“和副队长说这些没关系吗?” “没关系。”凌溯沉稳点头,凑过去和队员一起嘀嘀咕咕,“副队长很快就会问,什么乱七八糟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宋淮民的声音也在同时响起,他已经彻底被凌溯啰嗦得一头雾水,彻底忘了自己原本想问什么。 凌溯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放心地点了点头,继续向前搜索:“走吧——有老宋在,我们现在基本安全了。” …… 另一边。 那些仿佛发着绿光的眼睛没有扑上来。 它们在出现后就迅速消失,悄无声息地重新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是狼吗?”D2皱了皱眉,“如果是成群的,处理起来就有点麻烦了……” 他没来得及看见那一幕,取出意识波动探测器在四周找了找,也没有更多的发现。 F3抹了把额头的冷汗,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低声问:“是不是我看错了?” “也有可能,精神力降低到一定数值,可能会被梦域本身干扰。” D2点头道:“你的SAN值现在是多少?” F3打开后台面板,他正准备查看自己的数据,却忽然发现团队一栏多出了个“任务进度更新(1/1)”的共享线索。 “还真让这些人找到东西了?”D2皱起眉,“他们的运气不错。” 两人在这里和怪物打得不可开交,却被那几个外行误打误撞抢先发现了新线索,这种感觉多少有些让人不快。 D2原本想无视掉那条提醒,但完成任务重要,万一错过什么关键性的线索,只会让后面的事变得更麻烦:“点开看看吧。” F3答应了一声,他很快就站在原地不动,视线停在了半空中的某处。 这是“茧”主导的团队模式中最有效的信息共享模式:整个记忆片段被打包上传,团队中的其他成员都能以身临其境的状态直接查看。 选择这种模式,可以最大程度提升信息传递效率,防止转述导致的偏差,也可以避免错过任何细节。 F3开启共享后看到的画面,是正在检查潜望镜的庄迭和凌溯。 他们穿过大半个潜艇来到了操舵室,在那里设法回收了潜望镜——之前还很正常的潜望镜,现在竟然也已经被厚重的锈迹所覆盖,再看不出半点昔日精密仪器的痕迹。 彻底失去效用的潜望镜上,附着了大量早已死亡的、灰白色的藤壶的空壳。 “怪不得老宋那时什么也看不到……我们相信自己是在岛上,所以我们看到的潜望镜才是新的。” 凌溯对着潜望镜看了看,那里面也已经寄居了大量海底生物,彻底堵死了光道,不论怎么看都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三人选择了分头行动,宋淮民去船舱里搜寻其他有价值的线索——这才是他的本行。要是换成凌溯来搜,少不了要错过一大堆不起眼的细节。 而与此同时,凌溯和庄迭则需要负责解谜,找到真正的“天堂岛”究竟在什么地方。 不必担心影响到宋淮民的认知,两人交谈起来也直白了许多。 “因为我们的初始认知就是‘这是一座岛’,所以我们在这片梦域中,看到的也是符合我们认知的景象。” 凌溯放下潜望镜,从头整理思路:“当这种想法开始改变,不合理的地方就会暴露得越来越多。” 事实上,看到埋在岩壁里的潜望镜时,庄迭就已经在潜意识中对周围的环境生出了隐隐的怀疑。 这种怀疑反向作用于环境,于是越往前走,他们看到的机械造物就锈蚀得越严重,越接近真实的状态。 直到看到那扇舱门,庄迭和凌溯同时产生了某种猜测。 这种猜测,直接让舱门露出了原本的面貌——在他们眼前,直接出现了被锈迹彻底包裹的废弃铁板。 “碎的掉渣的岩壁,其实是整座潜艇正在缓慢脱落的防锈层。” 庄迭点了点头:“脚下的路变得平整,是因为我们走在了海床的缓坡和平原带。” 他们之前以为陡峭得看不见顶端的崖壁,其实就是这座巨无霸潜艇的庞大艇身。 漆黑的树丛,是潜艇躺卧进的由巨型海藻所组成的海底森林。 在浩瀚磅礴的深海世界,巨藻森林庇护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海洋生物——它们有的四处游猎捕食,有的会发出绿色荧光,有的会吞吐像是“磷火”的介形虫,有的因为体型过于庞大,在狂怒挣扎时甚至能掀翻潜艇这种人造的钢铁巨物…… 凌溯耐心地低声给庄迭讲解,光流随着指尖的路径错落交织。 瑰丽神秘的海底画面被他凭空随手勾勒出来,彻底覆盖了之前几乎占据庄迭全部意识的冰冷、压抑与恐怖。 庄迭听得全神贯注,他认真盯着那些比投影更真实的画面,忍不住伸手去戳了戳一个正在发光的水母。 他忽然发现,那种像是扎根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近于寂灭的寒冷感,竟然也在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近因效应。”凌溯轻笑起来,他抬起手,温暖干燥的手指轻点在庄迭的太阳穴上,“最近获得的信息,可以覆盖原有认知,形成新的印象。” 凌溯特意描绘出海底另一面,就是为了覆盖庄迭原本“深海溺亡”的认知。 这片梦域的环境,是由在梦中的当事人的认知所决定的——换句话说,越是脑子转得快、思维足够敏锐的人,在梦域中越容易遇到危险。 如果始终认为自己是在“天堂岛”上,反而可以一直平安无事。 一旦开始怀疑,所处的环境就会开始缓慢变化。 而在“这其实是在海底”的想法在脑海里冒出来的那一刻,环境也会彻底揭去伪装,陡然露出藏匿其下的冰冷獠牙。 你认为自己在什么地方,你就在什么地方。 …… F3僵立在原地。 他的脸色格外苍白,额头不住向外冒着冷汗,丝毫没有因为那个凌姓队长描绘出的海底美景放松下来。 毕竟,按照这两个人的说法,他们现在很可能就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巨藻森林里…… 这个念头升起来的同时,F3的心底也陡然重重一沉:“糟了。” 他忽然意识到不妙,立刻关掉画面,拼命试图把这个想法驱逐出脑海。 可这原本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越是想要驱逐一种想法,这种想法就会变得越鲜明、越清晰。F3拼命试图转移注意力,那个念头却依然不断地跳出来。 来自极端孤独的深海海底的、令人恐惧的冰冷与窒息和压迫感将他牢牢裹住。 F3的眼中,四周的一切瞬间彻底变了样子。 D2被队友的反应吓了一跳,他皱紧眉,快步过来:“怎么了?” 对方的衣角在海水的浮力下漂浮,面孔被波动的水流不断扭曲。随着D2开口说话,一股气泡也全无察觉地从他口中冒出来。 F3忽然彻底想明白了:“怪不得……” 怪不得自从进入这座“岛”,不论做什么都会无差别减血——因为这里是在海底。 认知的扭曲毕竟不是真相。最初建立的错误认知的确可以让他们看似正常活动,但也只是种自欺欺人的效果,他们的精神力还是会因为真实环境而不断削减。 想要终止这个过程,唯一的方法只有立刻进入安全的避难所——可惜的是,那三个人已经成功进入潜艇,他们却似乎离入口越来越远了。 精神力的急剧消耗会引发强烈不适,几乎没有人能承受住这种能把人逼疯的失控感。 F3咬了咬牙,伸手按下了面板上的强行退出选项。 “怎么回事?!”D2错愕道,“究竟——” F3的身体变成了光流,逐渐消失在场景之中。 他不能把自己的任何发现说出来,只能尽力做口型,提醒D2不要去看那段共享线索。 只不过……F3其实也隐约能感觉到,“真相”的力量在缓慢渗透。 即使没有这条线索,他们或许也会通过丛林中越来越违和的场景,最终意识到究竟身处何地。 …… 对方早晚也会发现,这是一片大洋深处的潜艇墓场。 逃出天堂岛(六)(这个房间里怎么看都最可疑...) 操舵室内。 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凌溯忽然停下动作,打开个人后台面板看了看。 宋淮民一进门就看见队长在浪费精神力画画哄队员。 他已经逐渐开始习惯这种场景,假装没看见满屋乱飘的发光水母, 侧身让开一群横冲直撞的灯笼鱼:“情况有变化?” 凌溯浏览着后台的信息:“好像是有人强制退出了。” 作为队长,凌溯的权限比其他人稍高。他点开标记有“F3”的灰色面板,翻了两页:“SAN值忽然掉了这么多……怪不得。” “茧”从没有明确给出过SAN值波动会造成的后果——但只要知情级别稍微高些,就会知道这个看起来不算起眼的、仅仅只是代表理智程度评定的数值评分, 其实会对人在梦域中的行动产生近乎决定性的影响。 按照目前面板上显示的数据,即使不选择强制退出,F3也已经没有完成任务的能力。 如果再在梦境中停留下去,不止他本人会有危险,甚至还可能会因为某些失控下的无意识举动干扰和伤害队友。 “大概是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了吧。”宋淮民摇了摇头,“幸好听你们的,没进那片林子。” 宋淮民很不喜欢那两个人,但既然在同一个团队, 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完成任务的希望,倒也没什么心情幸灾乐祸:“可惜了……他们的战斗力还是挺强的。” 凌溯点了点头, 他没再多说,关掉了后台面板:“老宋,你那边有什么发现?” “对了。”宋淮民想起来, “你们过来一下,我在船长室找到了点东西。” …… 这艘潜艇大得超乎预料,从头走到尾都要不少的工夫。 三人已经彻底确认过其内部没有任何人。除了船员舱,潜艇内还布置有厨房、餐厅和武器库,甚至还有用于休闲娱乐的大客厅。 所有的一切, 似乎都静止在了这艘潜艇沉没的那一刻。 潜艇上的人们似乎在这里开了一场丰盛的宴会——虽然没有新鲜蔬菜和精致的菜肴,只有单调重复的罐头食品和大量酒水, 但在漫长的海底航行中,也已经算得上是难得的奢侈。 宋淮民没能找到任何有关任务的提示,倒是在搜到船长室时,从床下布满灰尘的角落深处翻出了一个极不起眼的保险箱。 “保险箱上没有灰,里面应该有东西。” 宋淮民费了不少力气才把这个铁疙瘩拖出来:“这种锁我没见过,不知道怎么打开,就回去找你们了。” 凌溯来回拨了拨转盘:“老式机械转盘密码锁,七十五刻度的……这种都是四位数字。” 他熟练地把转盘向左转了两圈:“这就是归零。” 庄迭戴上头灯,蹲在保险箱边上,已经拿出了做笔记的小本子。 “第一位密码要顺时针转……看见这个红色标记了吗?得正对上它四次,不能不到也不能过头。” 凌溯拧着转盘:“然后再逆时针转,第二位密码要对三次。再顺时针,第三位密码对两次……最后逆时针对准第四位密码,保持不动。” 因为只是演示给庄迭看,他随手试了几组“但丁生卒年”、“一战二战起止年份”、“凡尔纳生卒年”、“凌溯本人的生日”之类的密码,密码锁果然始终全无反应。 凌溯毫不意外,轻轻耸了下肩膀,随手把转盘拨乱。 “这种密码锁安全度高,纯机械结构,适用于各种恶劣环境,最早是专供军用的。” 凌溯敲了敲保险箱:“缝隙基本看不到,手感非常顺滑。考虑到这种东西存在的年代,制造工艺已经很先进了。” 他一边说着,整个人已经投入地半蹲下来,趴在保险箱上用手电照着仔细研究:“用的是传统机械原理结构,不能靠断电……加了拨片,是用来增加噪音,用来干扰听诊器的。不能硬解密码,没办法撬开,这个材料用电锯也不行……” 宋淮民:“……” 宋淮民其实一直有点怀疑凌溯的真实身份:“你以前到底——” “没有锁芯,看来不是配钥匙的类型,只能靠解密了。” 凌溯拍了拍身上的灰,灵活地从地上站起来:“老宋,这个房间里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宋淮民看着这个房间里怎么看都最可疑的人,心情有点复杂:“……那边有个书桌。” 凌溯点了下头,有条不紊整理着衣物,领着记好笔记的庄迭走到了书桌边。 船长室的条件要比普通的船员房间好一些。 书桌上有一盏精致的小台灯、一些烟草和咖啡豆,桌角放着船长本人专用的印章。 书桌左手边的抽屉是空的,右边的抽屉里有几本精装书籍,   桌面上散乱摆放着不少信纸,大多数都完全空白,少数信纸上有潦草写下又被用力划去的凌乱字迹,已经彻底无法辨认。 “枪里没有子弹,我看过了。”宋淮民走过来,“桌沿有火|药的痕迹,膛线磨损很新,应该是被人使用过。” 凌溯把那把枪拿在手里,试着掂了两下:“找到弹壳了吗?” 宋淮民摇了摇头:“四面墙壁我都查了,连弹痕也没有。” 凌溯点了点头,把枪放回抽屉里。 毕竟是潜艇上的房间,空间有限,书桌只占了很小的面积。即使是袖口无意间的摩擦,也已经足以擦去桌沿沾上的火药。 这艘潜艇的内部被定格在了某个时间点上,而宋淮民的搜查结果也就意味着,这把枪的使用时间离这个时间很近——近到船长甚至都没来得及再次坐回桌前。 凌溯暂时放下这个问题,又转向另一边的抽屉。 那里面的几本书无一例外装帧精美,皮革封面镶嵌有尖锐的金属角,纸页已经有些发黄,除此之外被保存得很完好。 凌溯拿起一本书翻了翻。 宋淮民诧异道:“你看得懂?” 已经和凌溯合作了这么久,宋淮民依然经常会对这个人的知识储备产生好奇,有时候甚至还会被吓一跳——就比如在开保险箱和撬锁领域,凌溯表现出的过分熟练和热衷,还是让从警多年的副队长有点神经过敏…… “拉丁语,德语,意大利语。”凌溯点了点头,“还好,都不是什么难懂的小语种。” 凌溯逐一拿起书翻看,他看书的速度很快,书页在他手里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海涅诗选》,《第一哲学沉思集》,我们的这位船长的思维世界很有深度……嗯?” 他拿起最后一本书的手停了下,又合上封皮,仔细看了看。 宋淮民留意到他的神色,快步走过来:“有发现?” “算是。” 凌溯点了点头,他把那本书放在桌面上:“《神曲》。” …… 进入潜艇后,他们几乎都已经暂时忘记了那本介绍册。 这艘沉没的潜艇的确很具有年代感,但不论怎么说,都显然与中世纪有关天堂与地狱的讨论大相径庭。 三十五岁的但丁受指引来到炼狱,他看遍地狱的罪孽与刑罚、看到了净界山和悔悟的灵魂,然后他骑着保险箱叼着烟掏出了一把手|枪…… “什么意思?”凌溯驱散了脑海里的联想,摸着鼻尖沉吟,“血肉苦弱机械飞升吗……” 庄迭抱着那本《神曲》翻了几页,忽然起身,朝保险箱走过去。 宋淮民追问:“想到了?” 庄迭坐在保险箱前,点了点头:“介绍册上写得很清楚。” 结合他们的处境,前两句其实已经不难翻译。 第一句“这不是天堂,是一层监狱”,是在提醒他们有关天堂岛错乱的扭曲认知,而“舍弃所有的希望”就是脱离这种状况,进入潜艇内部的正确方法。 “雷鸣般的哭声,宽阔的坟场烈焰燃烧,山谷里狂风大作,到处泥泞浑浊……这四句其实是在不同章节里的片段。” “雷鸣般的哭声在地狱的第一层,燃烧的坟场是第六层,山谷的狂风在第二层。” 庄迭停下来,仔细想了想:“‘泥泞’这个设定在第三层和第五层都出现过,但这句话应该出现在第三层。” “1623,密码应该就是这个。” 庄迭刚学会开保险箱的手法,很有兴趣,一圈圈来回拨着咔嗒作响的机械转盘。 宋淮民听得愕然:“这也太难了——要是有人不懂那几门外语的怎么办?那群挟持者都懂得这么多吗?” 庄迭专心拧着密码锁,他其实也不懂这几种语言,但因为会背好几个翻译版本的《神曲》,所以半猜半蒙也能大致确定出对应的章节:“其实——” 他本能地正要解释,却又忽然意识到什么,及时刹住了p;   庄迭闭严了嘴,谨慎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会发生这种事,很可能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这艘梦中的潜艇,依然会随着进入者自身的认知,发生诸多极细微的调整。 头脑越简单,解谜反而就越轻松。 记忆中存在的内容越全面、想到的情况越多,就越会不断触发新变故,遇到新的谜题。 如果进来的都只是普通人,就不会看到他们眼中这几本书的内容——事实上,庄迭甚至怀疑那些人翻开书后,除了几个直接指向密码的关键字之外,就干脆全部都是空白。 而这些书所用的文字之所以能显现出来,是因为进入潜艇的三人中,凌溯很清楚海涅是德国人、《神曲》是意大利语著作,甚至能大概回忆起每本书里写的内容。 同理,正是因为宋淮民懂得枪|械常识,那把没有子弹的枪才会出现在抽屉里。 而存在于他们所有人认知之外、目前还没人想到的东西,则暂时不会被观察到。 比如那个唯一空着的左侧抽屉,比如消失的子弹去了什么地方,比如—— 一道影子突然由身后袭向凌溯。 凌溯站在桌前,他双手扶着桌沿,正俯下肩膀研究桌面上散落的信纸,某种坚硬阴冷的触感已经突兀地攀上了他的脖颈。 宋淮民脸色骤变,刚要掏枪,蹲在保险箱前的庄迭却远比他反应更快。 就在刚才,庄迭恰好拧对了最后一位密码。保险箱的门自动弹开,里面有一个陈旧的笔记本,还有一封已经写好却未被寄出的信。 这些东西现在都被毫不留情地扫了出来。 宋淮民握着枪,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他眼睁睁看着刚才还要队长抱着哄的新队员站起身,单手抡起保险箱,冷静地瞄准方向砸过去,把掐住凌溯后颈行凶的骷髅重重砸翻在了地上。 逃出天堂岛(七)(完美的天堂岛...) 比起副队长, 凌溯这个当事人反而要镇定得多。 那架骷髅被庄迭一保险箱砸翻,竟然还没有彻底失去行动能力。 只剩白骨的躯壳似乎拥有着某种失控的巨力,正僵硬地挪动骨臂, 轰地一声掀开压住自己的沉重保险箱,试图重新爬起来。 凌溯飞快戴上乳胶手套转回身,抄起手术刀怼进去一通乱搅,彻底捣毁了骷髅第二胸椎以上的脊髓。 庄迭抱着电锯过去, 遗憾地晚了半步:“队长。” “怪我乱想。”凌溯松了口气,活动着手腕起身,“多亏你出手及时。” 庄迭收起日常装备,认真整理好衣领,点了点头。 看到庄迭全然没有要矜持的意思,凌溯眼底的笑意反而更浓。 他两只手都戴着手套,索性倾身直接抵住庄迭的额头,又轻又快地贴了贴:“来看看我们的新客人……老宋?” 宋淮民收起没来得及派上用场的枪, 用力晃了晃自己的脑袋。 完整旁观了这一幕,宋副队长觉得自己向来稳定的SAN值似乎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迫害。 人的接受能力总是被环境强制着会逐渐提升, 当问题累积得实在太多,这些问题就反而哪个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宋淮民深吸口气,站在原地回复了一会儿SAN值, 走过去:“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一具骷髅?” 相比起这两个人为什么配合得这么熟练,其实还是这件事更让他感到担心。 虽然这片险境迭生的梦域让几人不得不暂时集中精力,优先保证自身的安全,但宋淮民依然控制不住地在意那些被匪徒劫持的人质。 他看着那具白骨,忍不住地有些不安:“会不会——” “不会。”凌溯知道他的顾虑, “人质现在是安全的。” 宋淮民追问:“你怎么能肯定?” “进入任务前,我给外面发了消息, 让他们给人质注射了强效镇静剂——放心,不会有副作用。”凌溯解释道,“即使超过了挟持者要求的时间,人质也不可能被强制促醒。” 宋淮民瞪圆了眼睛:“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凌溯笑了笑:“越复杂的设计越容易出现漏洞,有时候这个漏洞甚至简单到离谱……不过这也只是加了层保险,我们毕竟不可能让人质一直睡下去。” 真正让凌溯能确定这个结论的,其实是另一件事:“老宋,你没注意到吗?在进入潜艇之后,我们的表就不走了。” 宋淮民愣了下,撸起袖子,看向自己那块腕表。 搜查过程中,宋淮民并不是没看过表——可那时候看到的时间明明还是正常流逝的。 现在再查看时,这块表却像是忽然定格,指针彻底停在了进入潜艇的时间点。 宋淮民忽然明白过来:“这也是你们说的‘不能告诉我的事’?” 凌溯点了点头:“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我们三个的时间观念最好还是保持一致,以免发生什么更麻烦的事……所以你不必担心。” 他没有再多解释,重新蹲回去,研究那具没了动静的骷髅:“这是具成人骨骼,至少有一米九高,中颅型。” “结合背景环境考虑,八成是高加索人种。” 凌溯捡起头骨,转圈看了看:“高鼻深眼,鼻颧角小,鼻骨高耸弯度很大……” “可以了可以了……我相信了,这不是遇害的人质。”宋淮民打断他,“你能先把这东西放下吗?” “马上。”凌溯把下颌骨掰开,用手电照着向里面看了看,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果然,老宋你来看。” 宋淮民想不通:“这种时候你为什么不叫庄迭看?” “小庄胆子小,我怕吓到他。”凌溯理所当然道,“而且这是你的本行……我在这里发现了一个弹孔。” 宋淮民皱了皱眉。 他立刻想到了那枚消失的子弹,顾不上再谴责凌溯作为队长这种公然双标的行径,快步过去。 在白骨的上颌深处,果然有着一个边缘完全规则的近圆形孔洞。 宋淮民见过太多这种痕迹,已经熟的不能再熟。他彻底理解了凌溯的意思,看向书桌后的那把椅子,抬手作枪朝自己比划了下。 凌溯点了点头。 事实上,凌溯刚才之所以会忽然遇险,就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这件事。 船长很可能并没有离开潜艇。 一个即将离开潜艇的人,不会再特意写信,更不会留下作为船长的印章。 这艘潜艇在航行中发生了某个无法挽回的意外,潜艇无法再上浮,呼叫不到救援,这种深度也绝不可能靠人力游回去。 所有人都被困在海底,等待着食物和氧气彻底耗尽的那一刻。 这种漫长的无法逃脱的绝望中,船员们索性开始放肆享乐,疯狂挥霍储存的食物和酒水。 船长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船长室里。 他比其他船员更清楚物资和能源的存量,也就更清楚剩余的生存天数,清楚所有人的死期。这种压力折磨着他的神经,终于彻底压垮了他。 他坐在桌前,自欺欺人地一遍又一遍写着不会被寄出的求救信,又把所有字迹全部划掉…… “8月25日。” 庄迭打开保险箱里那个笔记本,找到了凌溯描绘的场景:“无线电完全坏掉了,备用的逃生舱也都已经完全损毁。” 这是潜艇上的航海日志,里面是手写的英文记录。 这是一艘执行探索任务的潜艇,它从大西洋赤道带的某个不出名的海港出发,沿海底一路航行,负责寻找一片“只在记录中出现过的土地”。 前面的字迹很工整,记录了这艘潜艇的编号、荷载量和船员数目。 在8月23日,这艘潜艇意外遇到了被称作“深海断崖”的海水密度断层。巨大的密度差导致潜艇急速下沉至极限深度,并发生了意外触礁事故。 这次事故给潜艇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十几名船员受了重伤,大副和通讯官直接死亡,同时潜艇的艇身也有多处受到重创。 在船长的记录中,随着日期的推移,后续的字体也逐渐变得越来越凌乱疯狂。 “8月29日,艇内人数:149人” “耐压壳体完好,但主水柜完全破裂,没有了正浮力,我们不可能再浮上去。” “9月3日,艇内人数:145人。” “物资还足够,每个人都喝得烂醉,药物恐怕没有那么充足了。” “9月9日,艇内人数:132人。” “我们不得不通过灯光制造白天的错觉,长时间失去时间感,已经让十几个人陷入崩溃了。” “恐慌开始蔓延,得做点什么。” “我们谎称无线电偶尔还有信号,希望这个说法能坚持得久一点。” “9月17日,艇内人数:128人。” “又有船员私自通过潜水舱离开,盘桓在附近的鲨鱼瞬间撕碎了他。幸运的是,深海的水压让他在被撕碎前就已经死亡。” “血液又引来了更多的鲨鱼,我们被迫封闭了一切出口。” “9月21日,艇内人数:126人。” “能源开始不足,我们关掉了灯,即使我们都清楚它毫无意义。” “9月22日,艇内人数:120人。” “处理了几起船员内部纠纷。” “9月25日,艇内人数:110人。” “处理了几起船员内部纠纷。” “9月25日,艇内人数:102人。” “我们重新打开了灯光,比起能源耗尽,黑暗更令人绝望。” “我们清扫了潜艇。” “9月30日,艇内人数:99人。” “制气系统很快就要没有能源供应了,我们还有一些小型制氧机。” “氧气,氧气!” “9月31日,艇内人数:105人。” “我们在办宴会,招待了一些许久不见的朋友。” “9月35日,艇内人数:128人。” “一切开始好起来了。” “艇内人数:137人。” “我们恢复了航行,一路上又有许多船员回到这里。” “我们愉快地发现一切都在正常运转,除了始终无法上浮、无线电始终没有反应,这艘潜艇似乎没有任何问题。” “艇内人数:140人。” “附近的生物越来越多了,猎食性鱼类倒是比一开始少,我们发现了一些囊虾群,还有盲鳗和许多浮游生物。它们一直跟着潜艇,它们不饿吗?” “我们决定继续完成之前的计划:寻找天堂岛。” “艇内人数:136人。” “很久没有写航海日志了,哈哈!因为我们已经到达了岛屿,漫长的海底之旅终于结束了,我爱陆地。” “这是座神奇的岛,它上面有大片的森林,森林里有许多野兽。有几个人去探路就再没回来。” “我们不敢再进入那里,就在附近打了一些小型猎物。” “没关系,会回来的。” “艇内人数:?” “我在哪?在天堂岛上。” “真是场噩梦,我还以为我在潜艇里呢。” “艇内人数:148人。” “今天的宴会很丰盛,我检查了我的枪,我们吃了牛排和新鲜蔬菜,还喝了很多啤酒。” “船员们在狂欢,我关掉了所有制氧机,他们喝得烂醉大声歌唱。” “我在写航海日志。天堂岛是座美丽的岛屿,明天就要启程回家,潜望镜看见了灯塔,就一直朝那里走,我还有一发子弹。” “我决定去看看那片神秘的森林,我们吃了许多新鲜蔬菜。” “一切都该被定格在这里。” “完美的天堂岛。” 逃出天堂岛(八)(不是每个人都这么酷...) 翻过这一页, 航海日志就变成了彻底的空白。 庄迭合上笔记本:“信上的字体和最后几页是一样的。” 那是一种极端兴奋状态下龙飞凤舞的字体,充斥着连笔和错误的拼写,纸面被弄上了东一坨西一坨的墨水, 要仔细辨认才能勉强理解所书写的内容。 宋淮民问道:“是求救信吗?” “不是。”庄迭摇了摇头,“是一摞邀请函。” 所有的收信方都空着,无法判断这些邀请函究竟是寄到什么地方去、寄给什么人。 信的内容看起来很寻常,却又有种令人没来由感到诡异的亢奋。 船长在每封邀请函里滔滔不绝地热情分享着在天堂岛的见闻, 分享着这座岛上的豹子、巨狮和狼群,他声称自己已经和这些猛兽相处得十分融洽,并且彻底适应了一个人在岛上的生活。 邀请函的结尾,船长还邀请了“所有收到邀请函的朋友”来天堂岛做客,他会带着朋友用最热情的方式招待…… 看着那些越来越疯狂混乱的字迹,宋淮民背后莫名生出浓浓寒意:“怪瘆人的,这个人疯了?” “很简练的总结。” 凌溯点了点头,他放下那些皱巴巴的信纸:“这人个由于长期水电解质失衡和累积的精神压力, 或许还有某种药物的共同作用,陷入了一种极端欣快的谵妄状态……” 宋淮民:“……” 因为庄迭还在记笔记, 宋淮民甚至分不清这个人是在嘴欠还是认真回答:“你是在开嘲讽吗?” “当然不是。”凌溯非常坦荡,“‘疯了’可以很准确地概括这位船长后期的状态。而我说的那一大堆,只是为了让我在小庄面前显得很厉害。” “……”宋淮民脑仁生疼, 抬腿把凌溯踹开,蹲下去找子弹的弹道。 这一招对庄迭显然非常有用,他正信服地把最后几个字认真记下来:“或许不只是船长。” 庄迭收起笔:“这艘潜艇上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地共同编织了一场幻觉。” 宋淮民正把骷髅摆到椅子上,闻言愕然:“这种事能做到吗?” 庄迭点了点头, 把本子向前翻了几页,找到之前的笔记:“把每个人的意识理解成一座岛, 这些岛屿生长在海床上,在海的深处彼此相连。” ——催眠一群人要比催眠一个人容易。 无理由的群体性狂热和盲目似乎永远都在发生,而被困于海底的、封闭压抑的潜艇内部,又成为了这种“幻觉传染”最合适的温床。 “9月9号的时候,关于时间的概念就开始在艇上变得模糊。之后的日期完全由开灯和关灯的次数决定,也就意味着后面的日期全部存疑。” 庄迭说道:“我怀疑这艘潜艇根本撑不了这么久,而后面的日期变化加快,其实是因为开灯和关灯的行为变得越来越频繁。” “日志上的21号这天,他们再一次决定关掉灯,这之后一定发生了什么——被一笔带过的船员内部纠纷和‘清扫’后,艇上的人数开始锐减。而剩下的人必须面对一个选择:是否要加入这场带给所有人解脱的幻觉……” “不存在的日期、不存在的艇内人数。” 庄迭伸出手,按上那本航海日志:“结合这些思路,我们基本能整理出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在这片充斥着绝望的空间内,船员们的意识逐渐开始崩溃。 再又一次为了节省能源不得不短暂关掉照明灯的黑暗中,逐渐开始有人陷入幻觉,并信誓旦旦地声称潜艇早已经修理完毕,随时都能起航,而眼前如同噩梦般的一切才是恶魔制造的梦境。 船员之间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连续几场冲突的结果,不愿意相信这种幻觉的人被尽数“清理”掉,灯被重新打开。 能源和氧气正在逐步耗尽,但已经没有人在乎这件事。 “可以确认船长参与了清理行动,他也许是被胁迫加入这场集体性幻觉,也可能他本人就是这场幻觉最初的发起者——但到了这一步,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庄迭走到书桌前:“在9月30号,他用仅存的最后一点理智写下了最后一篇真实的日志,然后彻底陷入了谵妄,再也没能真正清醒过来。” 在这场幻觉中,他们驾驶着已经修好的潜艇一路前行,最终到达了天堂岛。 他们把深海的猎食性鱼类当作猛兽,把水草看成是茂密的丛林。所有人都坚信潜艇已经再次航行过了遥远的距离,即使腐食性的囊虾群、盲鳗和浮游生物已经在附近徘徊。 “船长坐在书桌前,打开抽屉。” 庄迭拉开左侧抽屉,里面果然多出了一堆针管:“这里放着致幻剂,一直支撑他们不脱离幻觉的东西……”他挨个拿起来检查了一遍,“全是空的,船上的致幻剂已经用完了。” 恐怖的现实与美好的幻想不断交替,船长的意识时而沉浸在丰盛的宴会上,时而又回到冰冷残忍的深海潜艇,这种错乱带来的绝望成为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终,船长决定去看看那片“神秘的森林”。 不断闪回的现实中,他决定让所有人解脱,关掉了全部的制氧机。 如果可以不带着碍事的身体就好了。 船长把《神曲》放回抽屉,他虔诚地祈祷,全心全意地相信那本书中描绘的是灵魂即将经历的世界。 发觉异样的船员们用力拍着门大声叫喊,船长的思维却已经陷入彻底的混乱。他锁上门,找到了自己的手|枪,那里有一颗子弹。 他热切地注视着那片森林,张开口,吞下冰冷的枪管…… “他坐在椅子里面,子弹直接穿透了颅骨,最后打在了屋顶上。” 宋淮民抬起头,用手电照了照。 他在天花板上找到了烧灼痕迹和一个弹孔,角度和位置都十分刁钻,如果不还原整个过程根本不可能找到。 现在已经解开了大部分谜题,但宋淮民依然有件事想不通:“这种伤势瞬间就可以毙命,他是怎么把枪放回抽屉里的?” “他自己放回去的。”凌溯说道。 宋淮民被这句话引得背后凉了凉,神色微变:“自己放回去的?!” “放心,不是闹鬼。” 凌溯架住庄迭的胳膊,把人端起来,整个戳到副队长面前:“你看,小庄的头发还是小卷毛。” 宋淮民:“……” 凌溯打开面板,在团队通讯频道留了两条讯息:“小庄猜对了,这个梦域非常特殊——它是濒死梦域,也可以叫‘走马灯’。” 宋淮民忍不住皱紧眉:“濒死梦域……你是说我们就在这个船长的梦里?” 庄迭点了点头:“但他不能算是梦主,因为他自己也被梦域困住了。” 大多数情况下,人脑的临终活动会更倾向于自身的记忆检索——可这艘潜艇的船长,却在最后一刻陷入了无法自拔的幻觉与现实的纠缠。 这种冲击造成的封闭,将他的意识永远困在了这片无法逃脱的濒死梦域中。 船长忘记了自己的死亡。 他去了那片森林,见到了里面的猛兽,在岛上快乐地生活了一段日子。 他回到房间,把没有子弹的枪放回抽屉,以一种狂热的态度不停写着信。 他把写好的邀请函装进信封,不满意的就直接划掉。他要邀请所有没来过天堂岛的人来这里做客。 船长热情地欢迎每个来访者,放出猛兽招待进入森林的人,给愿意来到潜艇的客人贴心地附上路线和保险箱密码。 而来到船长室,成功打开保险箱寻宝成功后,主人就会亲自出现,热情地邀请客人参加宴会…… “等一下。” 宋淮民忍不住打断庄迭的解释,指了指凌溯:“‘热情地邀请’指的是掐着客人的脖子,不去就直接拧断吗?” 凌溯咳了一声,看着投入地用力比划着动作的副队长,摸了摸莫名发凉的脖颈:“……可以这么理解。” 要解释清楚这件事,就又要绕回来,怪有些人脑子控制不住想太多了。 他们在这片梦域中的一切所见,都是由认知所决定的。 如果是一群收到邀请函、没有多想就来参加宴会的客人,自然会看到一艘修缮完好的潜艇。 客人会在保险箱里发现主人精心准备的小礼物,这是一个别出心裁的惊喜。 随后,风度翩翩、热情好客的船长就会大笑着忽然出现,亲自邀请客人在宴会上尽情享乐。 完成这个流程,从船长室出去,就可以看到客厅里摆好了丰盛的宴会菜肴。 到处都可以狂欢享乐,应有尽有的牛排和新鲜蔬菜,还有大量可供畅饮的高档酒水。 ——只不过,因为当时趴在书桌上看信纸的凌溯脑海中想的是另一幅场景,所以船长出现时形象和风度稍微有了一点改动。 在这种改动下,他们后续所触发的情景也出现了一系列偏差…… “我们看到的才是真相。”庄迭忽然开口。 凌溯正在摘手套,闻言微扬了下眉,看向庄迭。 他仔细摘掉手套收好,垂下视线,用力揉了一把头发,轻轻笑起来:“……对。” 他们的认知的确会改变这片梦域,但归根结底,可以被“改变”的那些终归是自欺欺人的幻觉。 在足够冷静和理智思考下,那个不容更改的唯一答案才是真相。 就像上一个梦域中,他们最终面对陈乐的母亲时那样。 不论梦境中存在多少干扰,庄迭总能坚定清晰地保持住自己的主见,不会被任何人和事动摇误导。 ……这样的小卷毛实在让他觉得超级酷。 “既然这样,事情不就简单了?” 宋淮民忽然目光一亮:“按照庄迭之前的推理,那些人藏在不会掉血的安全的地方,不就是这儿了吗?” “森林里太危险,挟持者的选择只有带着人质藏进潜艇。”他取出配枪,快步走到门口,“只要我们能制服那群匪徒,带人质出去……” 凌溯摇了摇头:“没这么容易。” 宋淮民刹住话头,皱紧眉:“为什么?”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这么酷。”凌溯走过去,拉开船长室的门,外面热闹的人声已经隐隐传进来。 他们的眼中,这艘潜艇依然破败、陈旧、锈迹斑斑,可在来参加“宴会”的客人们眼中,这却是一个可以纵情狂欢的天堂。 “老宋,这是濒死梦域,这里的时间是近乎停止的。” 凌溯的神色严肃下来,他看着宋淮民:“你怎么确认,他们究竟在这里停留了多久、还记不记得什么才是现实呢?” 逃出天堂岛(九)(这些人已经迷失了自己...) 宋淮民错愕怔住, 皱紧了眉。 他尚且不能彻底理解凌溯的意思,却听出了对方语气中的不容乐观。 宋淮民没有多问,伸手接过凌溯递来的信纸, 快步出了船长室。 这艘潜艇已经变得和之前完全不同。 被灰尘覆盖的宴会厅,像是在一瞬间重新恢复了生机。 明亮的灯光下,到处都有人在豪饮狂欢。 桌上满满当当堆着热腾腾的美食,到处都是新鲜蔬菜和肥嫩多汁的牛排。喝不完的酒水毫不吝啬地流淌到地上, 又在还没来得及接触地毯的时候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上次看到这种场景,还是在《闪灵》这部经典恐怖片里。”凌溯感慨。 宋淮民打了个激灵,倏地回神:“这是怎么回事?!” 凌溯和庄迭也离开了船长室,他们同样带着写满了字的信纸,出现在了这场宴会中。 凌溯侧了侧身,让过一个端着盘子的侍者,示意宋淮民手里的邀请函:“只要拿着这个就是‘宾客’,就可以进入不存在的宴会厅, 这是船长的邀请。” 宋淮民看着他正在把玩的手术刀,实在忍不住吐槽:“……船长不是已经被你拆了吗?” “只是检查, 而且我也把他拼回去了。”凌溯不以为意,“他要是不满意,我还可以给他拼个别的姿势, 比如罗丹的《思想者》或者米开朗基罗的《大卫》……” “行了行了。”宋淮民控制不住地跟着脑补了一下,SAN值又毫无意义地原地掉了几格。 他不打算再和凌溯讨论一具骷髅的造型问题,收回心神:“总之,挟持者多半就混在这群宾客里面。” 既然只要拿到请柬就可以来参加宴会,那么他们一直在搜寻的挟持者和人质的准确位置, 答案自然也呼之欲出。 介绍册上有关天堂岛的那一页,就是一封“邀请函”的片段。 挟持者带着人质进入梦域, 根据片段的指引进入潜艇,一路来到船长室。 他们打开保险箱,得到了邀请函,在船长的盛情邀请下参加了这场不会停止的宴会。 宋淮民看向凌溯:“你能追踪到他们的准确位置吧?” 凌溯收起手术刀,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三个挟持者都在。” 他打开后台,选择了信息共享,定位页面就出现在了每个人身边的虚拟屏幕上。 挟持者的身体已经被警方控制,采集到这些人在梦中的特有脑电波频率,就可以靠“茧”的能力进行精准追踪。 只不过,以目前的研究成果,还仅仅只能支持这种近距离的位置探索。 要想有一进地图就标上几个红叉、一路照着地图极限追杀千里毙敌这种效果,还需要内部人员用更多的时间来进行技术升级。 …… 宋淮民向身旁的“空气”看了两眼,就已经锁定了一名挟持者的位置。 他关掉虚拟屏幕,放轻动作不着痕迹地缓缓靠过去,找准时机突然出手,一把揪住了那人的衣服:“不准动!你——” 宋淮民忽然愣了下。 被他揪住的是个喝得烂醉的酒鬼。 对方似乎完全没有在意他的身份和动作,反而摇摇晃晃伸出胳膊,大笑着一把搂住宋淮民的肩膀。 醉鬼的力气往往大得惊人,那人拿起手里装满了酒的杯子,就要硬往宋淮民的嘴里灌。 宋淮民铆足力气才扯开黏在身上那条胳膊,顺势擒住反拧,把那人结结实实按在地上。 那人却好像根本分不清怎么回事,竟然就这么稀泥一样瘫软着睡在了地上,口中还含混不清地嘟囔着醉话。 宋淮民脸色变了几变,抬头看向凌溯:“搞得什么名堂?” 如果不是“茧”显示身份对应正确,这就是他们一直在搜捕的挟持者之一,宋淮民几乎要以为自己是不小心抓错了人。 “这就是我一开始的担心。” 凌溯轻叹了口气,半蹲下来:“如果你没记错,那份介绍册本来就已经被翻得很旧……事情恐怕就有些麻烦了。” 打个比方,在反复玩同一个密室的情况下,大部分人来回个三五次,都是不需要再频繁查看地图、重复摸出记着四位数密码的小纸条的。 一旦解开谜题,谜面就不再重要——更不要说这个梦域中的场景并不复杂,要记住的密码也只有四位数。 按照常理,在来过几次以后,只要记住“沿着海滩走”、“进潜艇”、“去船长室”、“保险箱的密码是1623”这几个关键点就行了。 凌溯问道:“什么情况下,需要每次进入梦境都看一遍介绍册?” 宋淮民张口结舌:“这——” 凌溯本来也没准备让他回答,自顾自掰着手指头继续说下去:“第一种可能:有大量的新人进入这个梦境,所以册子被翻得很旧。但他们那个矫正中心的规模还很小,所以这一条PASS。” “第二种可能,这些人有严重的记忆障碍,比如阿尔兹海默病,脑外伤,柯萨科夫综合征……但这些疾病会显著影响他们的状态,不可能成功骗到那么多家长,这一条也PASS。” “那就只剩下第三种可能。” 凌溯说道:“有某种原因,导致他们无法记住这场梦里的任何事、任何信息。” “人们时常会在醒来以后忘记自己做的梦,这种现象和醒来所处在的睡眠期、大脑皮质层和逻辑冲突有关……但如果潜意识深处也对这场梦毫无印象,就很奇怪了。” “参考船长的航海日志,再结合我们目前的状况,我能想到最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凌溯看向气氛热烈的宴会厅:“即使在梦的潜意识中,这些人也已经迷失了自己。” 宋淮民脸色微变。 他忽然冒出了个悚然的念头:“这里的宾客……有多少是现实里的人?” “恐怕全是。”凌溯摊开攥着的另一只手,给他看刚才那个侍者身上的徽章,“这是船员才有的标记,这人是个中士。” 负责筹备宴会、烹饪菜肴、给众人端上酒水和美食的“人”,都是船长记忆中所管辖的船员和水手。 这些“人”忠实地执行着船长的命令,热情地招待着每一位来参加宴会的宾客。 宋淮民背后冰冷。这座宴会厅里起码已经有了几十个客人,他来回看了看,忍不住道:“可是——怎么会有这么大规模的……” 说到一半,宋淮民就忽然意识到什么,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他原本想问“怎么会有这么大规模的梦境迷失事件,这么多人滞留在梦中,却没有在现实中引起任何混乱和骚动”。 可问到一半,他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因为濒死梦域的时间是近乎静止的。 这些人已经在这里不知道狂欢了多久。他们放肆沉醉于轻松愉快的宴会中,这里有享用不尽的美酒佳肴,如果酒足饭饱觉得无聊,还可以让侍者们带自己去别的房间找些乐子。 而在现实世界中,这一切其实只不过是极为短暂的一瞬而已。 眨一下眼睛、走了几秒钟的神、打了一分钟的瞌睡……这种现象,是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的。 在这些短暂到几乎可以被完全忽略的现实瞬间里,有人永远迷失在了梦境的彼端。 …… 宋淮民依然不甘心,他又揪出了剩下的两个挟持者,甚至抄起一大杯啤酒,直接扣在了其中一个挟持者的脑袋上。 可那两个人却也早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来这里的目的,甚至还很不满这个怪人打扰了自己的兴致——被扣了一头啤酒的人愤怒地大声喊叫起来,很快就有侍者礼貌地道歉,并带他离开去换衣服。 与此同时,其他船员也被声音吸引,正在由各处向他们靠近。 这些船员和侍者的打扮稍有差异,身形也明显不同,高大健壮了不少,更像是长期负责同风浪搏斗的水手和训练有素的士兵。 凌溯眼疾手快,扯着宋淮民在人群里三晃两晃,避开了四处盘桓着搜寻他们踪迹的视线:“小心,在这里破坏宴会气氛,很可能会被‘清理’出潜艇。” 宋淮民匪夷所思瞪着他:“那你还看着我把啤酒扣他脑袋上?” “是在你扣上去以后,我注意到那些人目露凶光地忽然抄起了家伙,才得出的这个结论。” 凌溯随手端起杯酒,向四处扫了扫,压低声音:“可以拿杯酒装装样子……不要吃这里的东西,会变成猪的。” “这是千与千寻的设定吧!”因为梦境可能和任何事相关,宋淮民被迫涉猎了不少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作品,立刻听出了不对劲,“少拿这种事糊弄我,你又把庄迭看到哪儿去了!” 凌溯轻轻扬了下眉。 他还以为,在这一连串的变故刺激下,宋淮民要再多花一些时间才会发现庄迭不见了。 “小庄有他自己的思路,他和我们观察梦境的角度是不同的。” 凌溯转了转酒杯,发现船员们回到原位后,就飞快把酒水倒在了桌子底下:“他需要一定程度的、不受干涉的自由空间,去依照他自己的习惯来探索解决问题……” 宋淮民打断他:“你这一堆话是不是‘我也不知道’的意思?” 凌溯很坦然地点头:“对。” 宋淮民:“……” 他可没有凌溯这么心大,当即准备先掉头回去找人,才走出不远,却忽然被一个端着盘子经过的侍者轻轻拍了下肩膀。 想起凌溯的警告,宋淮民心头一悬,条件反射摸向口袋里的枪。 他正准备出声提醒凌溯,却在看清对方长相的同时瞪圆了眼睛:“你怎么——” 不知什么时候,庄迭居然已经换了一身侍者的衣服,十分专业地端着装满酒水的托盘,重新回到了宴会厅里。 “我假装把酒倒在了身上,很快就有侍者带我去换衣服。” 庄迭借着盘子的掩饰,把一张叠起来的纸条悄悄递进凌溯掌心:“更衣间就在宴会厅后面,再往前走就是准备室和后厨。” 更衣间是为宾客专门准备的,只要几秒钟就能拿出崭新合体的精致晚礼服,侍者会亲切地协助客人挑选,并亲手帮助客人换好衣服。 庄迭挑选了十几套晚礼服,还是更想要侍者身上的那一套。 宋淮民问道:“他们就同意了?” “没有立刻同意。”庄迭摇了摇头,“我用了一些方法,和他好好商量了一下。” 宋淮民正要追问,忽然醒过神,牢牢闭上嘴。 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该继续问下去,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深吸口气,把庄迭拎着电锯脚踩保险箱的画面强行轰出脑海…… “换了衣服以后,我就顺利进入了准备室和后厨,还去搜了搜其他房间。” 庄迭继续说道:“我找到了一些资料。副队长,如果你已经吃了这里的东西,最好不要看……” “谁会吃这儿的东西!”宋淮民胸口生疼,“再说了,为什么特地提醒我?你们队长不是更像会随便吃奇怪东西的人吗?” 庄迭想了一会儿,还是难以突破对“会用响指打火苗的人”的强烈滤镜,摇了摇头:“不会。还有,你们最好也找机会换上船员的衣服。” “这个宴会厅最多只能容纳四十九位客人,一旦超过这个人数,就会发生一些麻烦的事。” 庄迭回头看了看宴会厅的门口:“就在刚才,我在监控室里看到船长的幽灵飘出去,把昏迷在森林里的‘客人’也带回来了。” 逃出天堂岛(十)(陷入疯狂或者说恢复清...) 凌溯抬起视线。 在庄迭说这句话的同时, 已经有几个身形健硕的船员推开了宴会厅的门。 而那个被船长从森林里带回来、刚换好晚礼服的客人,也一瘸一拐地被船员们悉心地贴身“护送”了进来。 看到那张有点熟悉的面孔,凌溯侧过身, 低声对宋淮民感叹:“他们的战斗力的确很不错……” 收到F3强退的提示后,团队频道就再没了动静。凌溯试着留过两条讯息,也没有收到任何回复,只能通过团队页面确认D2的存活状态。 按照“茧”的内部分级, 数字越小则等级越高——D2就是凌溯和庄迭刚进入任务时,直接要求三人强制退出的那个任务者。他的硬实力的确比F3更强,能坚持到现在并不算意外。 只不过,丛林中似乎还蛰伏着其他强敌,D2的整个人也不算好过。 虽然被强制换上了整洁挺括的晚礼服,但在他的脸上依然能看到不少堪称惨烈的伤口和淤青。 D2被几个船员连架带拖地送进宴会厅。他的精神显然有些萎靡,左腿微跛,两只手也伤痕累累, 右手的虎口处更是直接多出了个血洞。 宋淮民忍不住皱了眉:“他是刚徒手掐死了一头霸王龙吗?” “不好说。”凌溯这会儿也有些不确定。他调整了下庄迭的视野,给那个狰狞的血洞打了个马赛克。 “按照船长的日记和信件, 更可能是母狼率领的狼群……母狼也是《神曲》里最凶残的猛兽。” 凌溯回忆着那些手写的信件:“按照船长的说法,他已经可以和那些‘丛林中的小动物’和睦相处。” “‘我驯化了它们,让这些畜生也能为我所用。它们四处游荡, 替我在林中寻找猎物,我将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 他念叨了几句信中的原文,忽然意识到某件事,神色微妙地难看了一瞬:“啊。” 庄迭放下手里的托盘,两根手指来回互相绕了几圈, 在嘴上横向一划,比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 凌溯点了点头, 配合地闭上嘴,看向仍然不明就里的副队长。 很多时候,他都是真的从心底里羡慕老宋,不论进入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境,都不至于因为控制不住联想而受到过多的刺激…… 凌溯叹了口气,暗中悄悄拽了宋淮民一把,示意对方尽量躲在其他宾客身后,不要被那些船员发现。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船员们架着D2,刚好将他放在了几人所在的宴会桌前。 …… 再次看到这几个人,D2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 即使到了现在,他仍然不清楚F3究竟出了什么事。 D2几次忍不住想看看那条公共线索,却又都强行忍住了——毕竟F3就是在看过那条线索后,忽然出现了无法理解的SAN值波动,被迫选择了强制退出。 为了避免再发生超出控制的意外情况,D2索性彻底屏蔽了团队通讯频道。 F3强退后,他在丛林中没有走出多远,就正面遭遇了一个中等规模的狼群。 这些狼的体型还算正常,单只的战斗力当然也远不及之前那头巨狮。但狼群的战力却远不是由某一个个体来决定的——在被这群狼彻底堵死了所有出路、不得不陷入漫长的鏖战后,D2就彻底后悔起了自己的选择。 这些狼似乎怎么都打不完,而那头作为首领的母狼站起来足有一人高,战力更是强悍得可怕。它硬生生磨掉了D2四成的精神力,还搭上了几乎所有的武|器装备。 和狼群拼得两败俱伤后,D2终于下决心及时止损,可当他打开后台时,却发现自己竟然没办法选择任何选项了。 与此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某种被窥探感。 似乎有一双眼睛正在梦域的某处盯着他。 这双眼睛的主人拥有某种可以操控梦域中事物的能力,甚至能暂时影响他的认知,让他无法顺利操控自己的个人后台…… 这种感觉让D2如鲠在喉,他决心先除掉这个暗处的威胁。 强行击退两狼的攻击后,D2消耗10%的精神力在右手上附着了爆炸效果,又叠加了5%精神力的速度提升。 寻找到合适的机会,D2骤然拧身,加速越过狼群,径直冲向那个躲在树后窥探的人形影子。 …… 在那之后,D2就失去了知觉。 他只隐约记得自己根本没能接近那个人影,而在漫长的记忆空白后,D2被带到了一艘气派的潜艇内部。 那些粗鲁的船员强行把他泡在冷水里洗刷干净、换了这样一套鬼衣服。 这些人不回答他的任何问题,也不给他任何喘息时间,又一路把他拖到了这个地方。 更让D2憋屈到说不出话的,是面前的凌溯和宋淮民明显远比他状态好得多。这两个人一看就没经历过什么像样的战斗,竟然也和他到了同样的进度…… “你们那个新人呢,也退出了?” D2扶着桌沿稳住身形,他向附近扫了几眼,压低声音问道:“你们怎么——” 凌溯抱着手臂,向他身后轻扬下颌示意。 D2回过头,看到穿着侍者的衣服混在船员当中、同样毫发无伤的庄迭:“……” 凌溯问:“你没看公共频道的留言?” “没有。”D2皱眉,“你说什么了?” 凌溯摇了摇头:“没事……不重要了。” 他已经快速看完了庄迭塞给自己的纸条,叠好揣进口袋里:“我们会处理接下来的事,你——” 副队长还在边上,凌溯特意仔细选择了个不那么拉仇恨的说法,指了指D2身边的空气:“你最好去探望一下你的那位提前离开朋友。相比起我们,他更需要你,这样可以增进感情,对接下来的局面也会更有帮助……” “……”D2打断他:“你是想说让我强退吧?” 凌溯松了口气:“对。” D2的脸色瞬间彻底黑成了一片。 在他看来,凌溯三人不过就是运气好了一点,选了条比较顺利的路而已。 这些人也不知道发现了什么东西,害得F3强退,现在又仗着没受伤倒回来嘲讽自己,简直是得便宜卖乖的典范。 D2原本就已经攒了一肚子的火气,险些就要当场发作,碍于不远处那些船员,又强行忍了下来:“凌队长,你似乎没有权利指挥我。” 他冷声道:“你们凑你们的热闹,我做我的任务,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就行了。” 宋淮民原本还想帮他处理下伤口,这会儿也听不下去,沉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D2扫了一眼凌溯,“你们这位‘队长’的实力也未免太水了。” D2消耗了些精神力,直接修复完毕自己的伤势,活动了两下手腕。 任务一开始,他就查看过凌溯的数据,忍不住嘲讽道:“就你那些莫名其妙的技能——” 话音未落,D2的脑袋忽然“嗡”地一声,整个人身不由己地瘫软下去。 宋淮民积攒的怒气硬生生卡在一半。 他张着嘴抬头,错愕看向D2身后举着空托盘、刚徒手砸倒了一个人的庄迭。 凌溯反应极快,在船员们循声看过来之前,他已经迅速蹲下来一把扯住D2的脚,把D2整个人连拖带塞地拽进桌布底下藏好,自己也顺势钻进了桌底。 庄迭从另一侧钻近来,用厨房翻出的擀面杖戳了戳D2,皱起眉抬头:“还是没退出。” “失去意识也决不会强退吗?意志很坚定啊……”凌溯沉吟,“船上现在有多少船员?” “算上船长九十九个。”庄迭很擅长数各种东西,直接给出答案,“原本的宾客有四十七人,加上我们三个其实就已经超了。” 正是因为发现了这件事,庄迭才会提前离场、伪装成侍者回到了宴会厅。 在这之后,宾客的人数短暂掉到了安全线以下,可很快又加上了被船长从森林里带回来的D2。 “你们两个到底在搞什么?” 宋淮民实在忍不住,也掀开桌布钻了进来:“什么四十七、九十九的?如果人数超了会怎么样?” 一张宴会桌底下塞了四个成年人,即使桌子足够宽敞,空间也已经有些紧张。 为了节约地方,凌溯只好伸手把庄迭揽进怀里,又将那张纸条递给宋淮民:“老宋,船员们在外面干什么?” “不清楚……到处绕来绕去的,暂时没人注意我们这边。” 宋淮民展开纸条,翻来覆去看了看:“这不就是抄了一遍那个航海日志上的艇内人数吗?” 庄迭点了点头:“在日志里,这艘潜艇上的人数忽然开始回升的节点,就是九十九个人。” “船长在这时候还保持着清醒,也就是说,我们基本可以确定这时候的存活人数是真实的——在九月三十号那天,这艘潜艇上还有九十九个人存活。” 这种真实所留下的影响其实很显著。庄迭翻到了船员的花名册,在这片梦域中,船上的常驻船员数目永远都在99个,不会多也不会少。 而不存在的“9月31日”,人数开始回升,变成了105人。 人数回升的契机是“我们在办宴会”。 接下来的日期更加诡异,最后索性直接消失,而人数偶尔有少量的波动,但总体始终在上升。 日志上的内容进入了某种短暂的稳定状态,如果不看那些越来越凌乱的颠三倒四的笔迹,似乎所有人都进入了同一场令人无比放松和愉悦的幻觉。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某一天——在那一天,船长发现了一桩无法被忽略的异常。 “日志的倒数第二篇,艇内人数是一个问号。” 庄迭问:“为什么会是问号?” 宋淮民愣了下:“因为……船长数不明白数了?” 庄迭点了点头,他郑重地打了个标准的响指,遗憾地依然没能看到火星飘出来:“就是这样。” 船长盛情邀请外面的人来潜艇里做客,其实正是为了补充船员的数目。 所以每次宴会之后,艇内人数都会回升——沉浸在幻觉中的客人最终弄丢了自己的身份,永远留在这里,成为了补充进来的新船员。 而在失去理智的船长看来,这种回升很正常,只不过是在航行的途中,“有许多船员回到了这里”。 但这种回升是有极限的。 一旦艇上的人数回到149人,船长就会想起自己最初的日志——因为这场毁灭性的灾难,他从那一天开始记录艇内人数,明明清楚地记得船上的人数不可能再有149个人了。 所以他才会一遍又一遍地数个不停,并且在记录艇内人数时画了一个问号。 这种错乱引起的频繁记忆闪回,不断提醒着他一个格外残酷的答案:这一切只是幻觉而并非现实。 船长永远无法再在日志上重新写下“149”这个数字。他看着船员死亡,亲手将船员的尸体扔进深海,被徘徊在潜艇外的鱼群分食。 这些记忆永远无法被自欺欺人的幻觉彻底覆盖。 ——只要少一个人就行了。 再少一个人,就不必挣扎在现实和幻觉的夹缝里,就能让一切都恢复正常。 …… 宋淮民隐约明白了庄迭的意思,皱紧眉:“所以,船上不能重新出现一百四十九个人。一旦超过这个人数,船长就会……” 话说到一半,D2已经从短暂的眩晕里苏醒了过来。 他的后脑被砸得生疼,记忆回笼,怒气与烦躁一并涌上来,撑着胳膊就要起身:“你们几个究竟——” 话还没说完,坐在凌溯怀里的庄迭已经熟练地抄起托盘,故技重施,强行让人数暂时往下掉了一个。 宋淮民:“……” “一旦超过这个人数,船长就会陷入疯狂……或者说,恢复清醒。” 凌溯搓出条绳子,熟练地绑住了D2的手脚,干净利落地打了一连串水手结。 他给队员揉了揉手腕,接过副队长没说完的话:“到了这一步,这两种情况其实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船长在那天终于恢复了理智,却也在这种过于残酷的打击下,彻底陷入了更极端的疯狂之中。 他决定彻底毁掉这艘潜艇,而在此之前,他要先让人数变回去,找回那个美好的梦境。 船长拒绝清醒地迎接死亡,宁可重新沉溺入幻想的天堂岛中——而正是这个决定,让他永远被困在了这片濒死梦域里。 船长的枪里还剩一颗子弹,他成功地修正了错误的人数。 于是,最后一天的日志里,艇上的人数终于重新变回了148人。 逃出天堂岛(十一)(空洞的眼窝深处漆黑一片...) 宴会厅内, 气氛依然保持着一成不变的热烈。 客人们还在无知无觉地举杯畅饮。 他们对即将发生的任何事都浑然不觉,也或许根本漠不关心。每个人都沉溺在永无尽头的兴奋快感里,大口喝下酒杯里的致幻剂。 船员们不再为客人服务, 而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叼着卷烟打起了扑克。 在打牌的间隙,他们还会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每个客人的体型和特点,偶尔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船长的幽灵穿梭在宴会桌间, 反复清点着人数。 在已经知情的几人眼中,他始终都保持着化成白骨的骷髅状态,只是现在已经穿戴好了属于船长的全套礼服。 由于还没有彻底修复好被凌溯捣毁的脊髓,船长的骷髅行动还有些僵硬踉跄,速度却依然远超常人。 他绞尽脑汁数着眼前的人头,却怎么都数不清楚。因为情绪已经开始陷入狂躁,船长来回掰动手指的力道越来越大,甚至有好几次都把指骨直接拆了下来。 骷髅深陷的眼窝深处, 猩红的光芒明灭不定,不断开合的下颌骨重复同一个着沙哑的单词。 “WRONG、WRONG、WRONG、WRONG……” 他实在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就在刚才, 他在例行清点艇内人数时,发现潜艇里竟然有149个人。可不过是一转头的功夫,这个数字就又开始变来变去改个没完了! 船长在人群中焦躁地穿梭, 他的动作越来越粗鲁,强行扯起每个稀泥一样趴在地上的烂醉客人,查看着对方的长相。 他四处清点着人数,不断用只剩白骨的拳头重重揍在一个客人脸上。 每次数完一个人,他就沾着血在衣袖上画上一条线, 画了四道平行的竖线之后,就再画一条横线串起来。 他必须弄清楚这艘潜艇上究竟有多少人, 如果不这样做,他就永远无法恢复平静。 那个噩梦又出现了……那个潜艇已经沉没,所有人都在漫长煎熬中等待着死亡降临的噩梦。 …… 趁着船长四处抓醉鬼的工夫,凌溯等人也悄然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迅速展开了下一步行动。 打扮成侍者的庄迭负责留在宴会厅里望风。 他在D2身上泼了几杯酒,又拖着对方歪歪斜斜靠在桌角,往虚握着的手里放了个酒杯,伪装成了醉鬼的样子。 为了保证稳妥,庄迭特意借桌布的掩饰,把玻璃杯一个个摇摇欲坠地摞起来,又把沉重的托盘放在了最上而。 万一D2再醒过来,只要他稍一挣扎,玻璃杯就会全部坍塌,让托盘刚好掉到D2的脑袋上…… 而另一边,凌溯和宋淮民则趁着这段时间,各自找到了合适的目标。通过友好的交谈和协商,他们都顺利换上了对方的衣服。 宋淮民伪装成了厨师,凌溯则换上了负责安保的服装,先后回到了宴会厅。 他们几个像其他船员一样,在墙角的阴影里凑成一小堆,蹲在宴会厅的角落抽着烟打起了牌。 因为整个宴会厅已经在船长的横冲直撞下乱成一团,整个行动竟然也顺利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凌溯把衣领稍稍扯乱,低声道:“人数迟早都是会凑够的。” 他敬业地做了不少伪装。下巴上多了些泛青的胡茬,耳朵上夹着半支卷烟,同艇上的其他船员融入得天衣无缝。 宋淮民抬头看了一眼,正要开口,已经被凌溯怼过去一支烟。 凌溯伸手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假意低头凑过去:“别动,船长在后而……小庄出牌。” 庄迭抽出一张黑桃七,管了凌溯刚出的红桃五。 与此同时,船长也刚好从他们身边冲过去,全无察觉地跌跌撞撞直奔另一个醉鬼。 利用打牌作掩护,凌溯已经把整个环境观察了一遍:“船长越来越数不明白数……我猜他马上就要回船长室去写邀请函了。” 庄迭点了点头:“那些人的同伙早就放弃了他们,也指望不上。” “对。”凌溯沉吟着松开手,出了张草花九,“倒是可以强行击杀一批人,让他们从自己的梦中醒过来……但这样会伤害他们的意识,况且也治标不治本。” 庄迭手里单牌不多,直接出了张方片K:“还会有人来。梦域变异后,这封邀请函理论上其实可以被发到任意一个人的梦里……” “……”宋淮民实在忍不住了:“你们两个等一下。” 他手里的一大把牌,这么半天一张都没找到空甩出去,也一个字都没听懂:“你们两个记得我还在这儿,对吧?” “啊。”凌溯正要出牌的手忽然停住,把那张牌沉稳地插回去,“当然记得……老宋,到你了。” “这就是不记得了吧!”宋淮民抓着扑克牌,用力甩了三个A出来,“你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用人话好好说,不然回去就全写到检讨里!” 宋淮民已经忍了他很久,顾不上庄迭还在,直接低声威胁起了凌溯这个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队长。 威胁的效果十分明显。 凌溯还欠着前几份检讨的债,把刚藏起来的几张牌放回去,规规矩矩坐端正:“我们是在讨论破局的办法。” ……只要破解了航海日志里藏着的秘密,想要预测船长的行动规律,就不是什么难事。 “为了好理解,我们可以做个比喻——船长身体里的灵魂撕裂成了两半,一半在幻想里,一半在现实里。” “因为遗憾和执念,留在幻想里的二分之一船长不断收集客人,来填补船员人数的空缺。” 凌溯解释道:“但每当他收集到一百四十九个,就会让现实中那一半灵魂醒过来,做出‘毁掉这艘船’的决定……” “这个我懂。”宋淮民皱紧眉,“你们的意思是现在宴会厅里的人不够了,所以他还得回去,再骗新的客人来,对吧?” “最好的情况是这样……”凌溯说道,“如果他没发现‘船员’人数忽然变多了的话。” 他们假扮成船员,其实也只是拆了东墙补西墙而已。 利用船长的思维定式,认为固有船员的总数一直都是不变的,就会造成宾客减少了的假象——但归根结底,其实并没有改变艇上的人数已经超员的事实。 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但只要能让陷入疯狂的船长能再多纠结一会儿,他们就有更充足的时间想出解决办法。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到时候再说。”察觉到有人看过来,宋淮民立刻低头专心打牌,抽了四张连续的顺子扔出去。 相比起这些,宋淮民最在意的还是庄迭那句话:“你刚才为什么说,那些人的同伙早就放弃他们了?” “因为这是唯一的解释。” 庄迭恰好有能管的四张牌,逐一排进牌堆里:“介绍册已经很旧了,说明这些人应该没少进出过这个梦域才对。” 宋淮民皱紧眉,他也意识到了这个,只是始终没想通:“要出去这么容易吗?” “很容易。”庄迭点了点头,“只要满足两个条件:进来的时候人数远低于一百四十九,并且记得自己是谁就行了。” 只要人员总数离149这个关键数字还差得远,船长的幻觉就可以一直保持稳定。 根据航海日志可以得知,在幻觉中的船长并不在意船员减少的情况——因为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有些人暂时出去探索环境,“没关系,会回来的”。 相比起来,反而是“记得自己是谁”这个要求更难完成。 这里的食物和酒水都含有致幻成分,很容易就可以模糊混乱人的认知,只要在这里滞留的时间稍长,就会彻底沉沦进无止境的狂欢中。 所以,必须有人留在梦境外,不断提醒这些人记得自己的身份。 宋淮民心底骤沉:“你是说,被我们抓起来的那些人——” 庄迭点了点头:“我决定叫他们‘敲窗人’。” “这些人的工作是在梦境外的,他们要不断和里而的人对话,随时确保进入梦中的人依然清醒。” 他等了一会儿,发现没人出牌,一口气把手里的长龙全放进了牌堆里:“一旦发现里而的人开始有迷失自我的迹象,就要立刻‘敲窗’,提醒对方尽快离开这片梦域。” 因为濒死梦域没有真正的梦主,所以在满足这两点的情况下,即使是船长也无法阻拦任何进入梦域的“宾客”自行离开。 由于警方的突袭,让留在外而的人顾不上再管敲窗的工作,忙于紧急销毁证据……等他们再尝试联系梦中的人时,却已经无法叫醒任何一个人了。 庄迭问道:“向警方提出条件的,是梦中的人,还是他们在现实里的同伙?” 宋淮民咬了咬牙,他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当然是现实里的……我们叫那群家伙摆了一道。” ……根本就没有什么绑架挟持,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外而那些人自导自演的一场戏而已。 发现情势不妙,他们立刻就放弃了迷失在梦中的同伙和受害者。又编出一套绑架的说辞,想要向警方施压,让警方为了保护人质而被迫释放他们。 而事实上,那些所谓的“挟持者”和“人质”们,都早已在被永远困在了这场梦中…… “可他们干嘛非得进来啊?”宋淮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在这场梦里,除了醉生梦死还能干什么?” 庄迭想了想,没能回答上来,抬头看向凌溯。 凌溯被这两个人盯着,半晌终于失笑,叹了口气,抬手捏了捏自己的后脖颈:“看我干什么?我也不会没事进这种地方……不过这种事倒也不难理解。” “如果真是场普通的梦,进来放松放松,出去以后现实只过了一瞬间,不论怎么看都挺吸引人的……开个体验店肯定超级火爆。” 凌溯解释道:“这场梦的问题,是在致幻剂上。” 他看向宋淮民:“老宋,在这之前,我们其实没收到过任何家长或是受害者本人的投诉吧?” 宋淮民愣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这也是他们觉得奇怪的——那些被困在睡眠舱里的、作为人质的受害者,他们的行动并没有被限制,却没有任何人主动向外界求救。 “在那些家长看来,孩子或许的确是乖了吧。” 凌溯轻嘲:“打着行为矫正的旗号,主动把没有足够的辨别能力、人格还没成型的当事人带进这种地方。一遍一遍洗脑,让他们沦为快感的奴隶,然后现实里的一切就都无所谓了……” 他忽然察觉到了某种异样,停下话头,抬手把庄迭拦在自己身后,看向宴会厅。 一个船员终于打够了牌,用力抻了个懒腰起身,径直走向了那个之前被他们抓住的挟持者。 那名挟持者早已意识模糊,还以为是又有人来请自己喝酒,兴奋地挥舞着手里的空杯子,却被船员一管钳重重砸到在了地上。 还有极少数的人没彻底醉透,发现了这里的变故,惊呼声瞬间四起。 他们意识到情形有变,也在骤然降临的危机下隐约想起了自己的身份。闪回的短暂清醒中,这些人慌忙想要退出梦域,连滚带爬地逃出宴会厅。 他们惊慌地在潜艇中四散奔逃,却不论怎么都找不到来时的门 在不间断的奔跑中,这些人眼中的景象也在不断交错——时而是修缮良好运行正常的豪华潜艇,时而是死气沉沉、早已被锈迹裹住的残破沉船。 一具又一具的白骨躺在角落里,空洞的眼窝深处漆黑一片。 宴会厅里依然在不知疲倦地狂欢。 船员打着哈欠,大声唱着歌,单手拎着这个分量刚好的醉鬼,一路拖进了潜艇的能源仓。 逃出天堂岛(十二)(……他也想强退了...) 三人一路跟踪过去, 恰好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幕。 “我懂了。” 庄迭看向凌溯:“这座梦中的‘天堂岛’,就是这样实现永动的……” 凌溯靠着墙若有所思,他没有回头, 拦住险些忍不住上前的宋淮民:“老宋,我们现在不能轻举妄动。” 宋淮民皱紧了眉,他的脸色格外难看,低声快速道:“你也看见了, 那地方——” “负责给整个潜艇提供能源。” 凌溯点了点头,在门开的一瞬间,他已经把里面的情形看得很清楚:“算上刚装进去的,那里面至少有五个……” 他停顿了一会儿,没有继续说出最后一个字。 里面的物质实在很难再被明确称之为“人”。 那甚至不像是影子。 在上一场梦境中,陈乐的母亲险些被情绪所侵蚀,也一度变成了黑影,但至少还能交流, 也依然保留着最基础的人类特征。 而那个房间里的“黑色物质”,已经失去了任何可以辨认的形状——即使门被打开, 它们也没有做出任何明确的反应。 只是因为在开关门的过程中,散逸出来的少量混沌的意识波动触发了“茧”的探测器,才让凌溯大致确认了人数。 “那扇门不是我们能打开的。即使真能打开门, 也未必救得了他们,反而可能把我们自己搭进去。” 凌溯按住宋淮民:“往好里想,这起码是艘一百多年前真实存在的潜艇,不是蒸汽朋克之类的世界观,至少不会真把他们当成燃料烧掉……” 他真心实意地安慰了宋淮民一句, 看着脸色越发难看的副队长,拍了拍对方的肩:“走吧, 我们得加快进度了。” 只有彻底破解开这个梦域,才能真正让所有人逃出去。 不论是困在这里的其他人、禁锢于此无法安眠的亡灵和游魂……还是他们自己。 宋淮民也很清楚这件事,他尽力压了压念头,拉住庄迭追问道:“你刚说的永动是怎么回事?” “这艘潜艇上有两套循环。”庄迭说道,“船长为了补上缺少的船员,会不断邀请宾客,这条循环我们已经知道了——而现在船员的行为,就解释了另一个问题。” 庄迭竖起衣领,稍稍低头,跟上凌溯的脚步:“为什么在船长这样热情的邀请下,宾客超过人数极限的情况却并不多……” 说话间,几人已经重新回到了宴会厅。 船长已经不在宴会厅里,大概是因为宾客的人数怎么数都少了不少,回到船长室去继续奋笔疾书新的邀请函了。 刚才的插曲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大部分人根本没有察觉到异样。而少量因为刺激而短暂清醒过来的人,也已经被船员们迅速制服,带去了休息室“平复心情”。 D2又被托盘砸晕了一次。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有时间清醒地查看团队通讯频道。通过凌溯之前的留言和几条更新的团队共享线索,加上一路上的见闻,D2终于大致理顺了整个梦境的状况。 可当他想要离开这里时,却又发现自己被牢牢绑在了桌腿上。 此刻,看到三个罪魁祸首居然又优哉游哉地转回来,D2的火气就噌地腾起来:“你们几个——” 庄迭的手形成了条件反射,下意识举起托盘,被凌溯及时拦住:“先等一下。” “……”D2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他现在看见那个新人就生理性头疼,整个脑袋嗡嗡作响,一时居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凌溯半蹲下来:“你查看了我们发现的关键性线索?” D2刚松下来那口气,就被凌溯这一句话问得语塞,再度结结实实噎住了胸口:“……” 团队的共享线索完全来自对方三人——这一点都不奇怪,毕竟他和F3的行动方向,和这片梦域的主线简直差出了十万八千里。 如果D2没有被船长带回潜艇,而是因为困在与狼群的鏖战中一直耗尽精神力、不得不强制退出,他们甚至会以为这只是一个凶险得过了头的荒野求生梦域。 “既然这样,解释起来就方便多了。”凌溯点了点头,“别急着生气——我们需要你现在退出,回到‘茧’的总部详细汇报这种特殊梦域的情况。” 在听到凌溯的前半句时,D2的神色就已经冷了下来。 “为什么让我去汇报,线索都是你们那个新人找的吧?”D2扫了一眼庄迭。 他可以查看共享线索,不论是这艘潜艇背后隐藏的真相,还是保险箱密码、航海日志的秘密,就连梦域中人数和船长状态的联系,都是庄迭最先发现的。 虽然现在看见庄迭就头疼,但D2也不得不承认,拥有这种能力的新人即使在总部也会被重点培养。 “你怕他抢你这个队长的风头?还是怕他的贡献值比你的高?”D2似乎是在有意挑衅凌溯,语气甚至已经带了几分明晃晃的嘲讽,“你要是真的为他好——” “我就会把他藏起来。”凌溯平静道,“同时,我也希望你能配合一下,少说两句。” D2不自觉愣了下。 他忽然皱紧了眉,盯着眼前完全看不出情绪的凌溯。 从数据上看,凌溯的各项评分都很不突出,带了一堆乱七八糟毫无意义的技能,甚至还有一个心理协会官方给出的【不合格】专业评定。 对方就蹲在他面前,头发和从船员那里弄来的衣服都乱糟糟的,耳朵上夹着半支烟,半垂着视线,怎么看都是一副完全打不起精神毫无干劲的架势。 从一开始,D2就完全想不通,特别行动小队再怎么说也是和官方正式合作,这么一个人究竟是怎么混上队长的位置的…… 可就在刚才,凌溯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给他的感觉却忽然有些邪门。 D2不信邪地想要再补几句,却发现自己竟然真的说不出有关庄迭的任何事。 不要说开口,甚至连脑海中冒出这种念头,都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严严实实封住了他的嘴。 而他的视线也像是被什么给黏住了,不论怎么努力,竟然都无法从凌溯的目光里挪开。 …… 隔了几秒,凌溯忽然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一撮小火苗飘起来,D2仿佛听见脑中也跟着极轻微的一声脆响,视线忽然恢复了自由。 “小把戏,催眠的一种。”凌溯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提前回答,“在梦域里的暗示和催眠都会比现实容易,效果也更好——你们的训练里应该加一项,教你们抵抗这个的。” D2连惊带惧,喘了几口气才恢复镇定。 凌溯满意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转回身,凑过去打扰正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的庄迭:“写的什么?” “永动机的路径。”庄迭把那张纸给他看,“这艘潜艇上的循环非常稳定。” 船长在幻觉中继续着自己的工作:招揽船员、记录航海日志、巡视新发现的岛屿。 船员们也同样在继续工作。 他们热情地饲养着船长带回来的猎物。 所以船员们会对所有“宾客”热情周到,提供大量美味的食物和酒水,还会制止“宾客”之间的争斗。 “直接找到这里的猎物,思维一般都比较活跃,意识活动更多,所以适合做能源。” 庄迭撕下那张纸,放在几人面前,写有“宴会厅”和“能源仓”的两个圆圈中间画了个箭头:“这些人的意识,就是维持这个梦域继续运转的养料。” “森林中的野兽,一方面是海洋中那些猎食性鱼类的投影,另一方面也是船长潜意识中防御机制的具象化——防御机制原本的作用,其实是阻拦船长进入森林、陷得更深,提醒他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庄迭在纸上画着:“但船长最后选择了彻底放弃真实,所以这些防御机制的立场也随之转变,开始替他在林中搜寻猎物……” “‘猎物’就是那些没找到正确的入口,一直留在森林里的人?!”宋淮民忽然明白过来,“你别告诉我,这些牛排——” 他下意识看了D2一眼,又连忙补了一句:“抱歉,不是说你。” D2:“……” 宋淮民也觉得自己有被凌溯传染的迹象,他用力搓了搓额头,深呼吸了几次,才把险些被迫害的SAN值拉回来:“不用回答了……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他一向没有像凌溯那么旺盛的好奇心,毫不犹豫地换了下一个问题:“那要是有人真的很能打,击退了那些猛兽呢?有没有可能从森林那边打开一条逃离这片梦域的出口?” 虽然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但D2和F3的战斗力无疑不容小觑。 如果F3没有意外退出,再给他们两人足够的时间,彻底搏杀林中所有的狼群也未必就是不可能的事。 再庞大的梦域也总归是有边界的,如果能从那道潜水舱的小门出去,回到“岛”上,强行打通森林的那条路,说不定还有机会出去。 …… 听到宋淮民的话,D2却是跟着不自在地别开了头。 这条路是行不通的。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当狼群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船长的幽灵就会有所察觉,离开潜艇出现在海底森林中。 而以D2目前的能力,根本用不着考虑和船长正面交战的胜算——事实上,他在15%精神力的加成下,甚至根本就没能碰到那个人影…… 或许是被凌溯那一手莫名镇住了,再加上庄迭的推理能力,D2对这三个人的能力也已经开始有所改观。 他不想和这些人彻底闹僵,深吸了口气,正准备提供自己这边的线索:“我——” “没有可能。”凌溯也恰好在同时摇了摇头,“船长会看守那片森林。” 凌溯补充道:“虽然小庄能一保险箱把他撂倒,我也能趁机冲上去补个十几刀,但船长的真实战斗力其实很强……” 完全没碰到船长衣角的D2:“……” “……我们当时只是运气好,恰巧在船长刚出现、最虚弱的时候下手而已。即使这样,也完全没能干掉他。” 凌溯继续说完:“不过,如果有实力搏杀掉林中的所有野兽,也是很难得的情况了,再怎么也要有些特殊的待遇。” D2的感觉总算好了一点。 他自己的遭遇就是这种情况,撑着手臂坐直,点了点头:“对——” “嗯。”庄迭转着笔杆,轻轻戳着纸沉吟,“比较有嚼劲……” D2:“……” “所以要带过来,喂上几顿好的养一养。” 凌溯彻底理解了庄迭的意思:“能搏杀掉所有野兽,说明足够健壮、口感足够好……” “行了行了。”宋淮民打断了他的话,“能不能换个话题?这就是场梦,又不是现实,你能不描述得这么逼真吗?” 即使被凌溯说成这样,本质上也无非是意识体之间的争斗吞噬而已。 这些被困在濒死梦域中百余年的船员们,意识体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濒临枯涸,所以急需摄取来自外界的新的意识。 而现实中,三个多月前发生的梦境异变,导致梦域间可以自由建立通路,恰好满足了他们的需求——如果几人的推测没错,只怕已经有成百上千份邀请函在这三个月当中被发了出去。 宋淮民最担心的,其实是还有多少这种梦域没有被发现,而这些梦域又已经困住了多少人…… 凌溯闭上嘴,有些遗憾地轻轻耸了下肩,把话题拉回来:“想要破局,还是要从潜艇本身下手。” 庄迭点了点头,放下纸笔:“我想到了几个办法。” 他扳起第一根手指:“我们可以用螺丝刀把潜艇全拆了。” “……”宋淮民瞬间被他这个思路惊了:“可行吗?” “不可行。”庄迭检查过面板,摇了摇头,“我让螺丝刀工作到现在了,刚拆掉六千四百七十二颗螺丝,这艘潜艇的螺丝至少有几十万颗。” 宋淮民揉了揉额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这两个人待久了,他竟然对这个答案有点失望:“……第二种呢?” 庄迭又扳起第二根手指:“我们可以把人都集中在艇艏,然后把潜艇整个炸掉。” 他一边说着,一边有些期待地看向D2。 “……怎么可能啊!”D2崩溃道,“这艘潜艇光排水量就上千吨了吧?” 且不论他的精神力已经只剩了一丝血皮,就算把他在满血状态下直接做成炸|弹,也根本不可能炸得掉这么个庞然大物…… 庄迭垂下视线“哦”了一声。 他看到凌溯的态度,原本还以为这些人有些可取之处。 发现对方原来没有一拳炸掉一艘潜艇的力量,庄迭就失落地叹了口气,抱着小板凳转过去,慢吞吞挪回到了会打火花的队长身边。 D2:“……” 宋淮民发现D2的脸色显然不太好看,皱了皱眉:“你怎么样,还能撑得住吗?不行就先退吧,我们会继续共享情报的。” 在攻击船长时,D2的认知就已经被强行干扰,到现在依然看不到后台的退出按钮。 他不想承认这件事,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不用了。” 宋淮民只是好心劝一句,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再多说,拎着板凳转了回去。 D2被绑在桌腿上,看着三个人越挪越远的背影,只觉脑袋嗡嗡响个不停。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对提前离场的F3生出了莫名的羡慕,同时由衷地后悔起了自己当时的选择。 D2用脑袋重重磕了两下桌腿,发现无法物理触发“茧”的救援功能,只好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后台。 他试图把被屏蔽的按钮都靠意志力盯出来。 ……他也想强退了。 逃出天堂岛(十三)(“我们将向那里返航”...) “内部人员对心理素质都不做要求吗?” 宋淮民皱起眉, 他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开始陷入自闭的D2,扯着凌溯低声议论:“现在的情况是不太好,可也没到非要把自己撞晕的地步吧。” 凌溯也有点想不通:“大概是为了提升战斗力, 相对弱化了一些其他方面?” “有道理。”宋淮民仔细想了想,叹了口气,“可惜了。” 就像许多游戏里,玩家操控的角色不可能做到样样专精一样。每个人的精神力总量都是有限的, 到了一定级别,就一定发展出自己的偏好和倾向。 特殊事件处理小队负责的大都是B级及以下的梦域,对技能专精的要求不高,但队员们也已经大致分出了各自的擅长领域。 而不同类型的队员,通常是不会在任务内容上有太多交集的。 打个比方,宋副队长就绝不会安排一个擅长交流沟通的队员去侏罗纪公园,看始祖鸟和大恐龙打架。也不会安排一个擅长战斗、技能是北斗神拳的队员去梦中的童话世界,解救正在和七个小矮人一起采蘑菇的小朋友。 同理, 他们所在的这场天堂岛梦域,如果没有找到正确的路线, 不论怎么看都像是在杳无人烟的海岛上进行荒野生存。 这种需要战斗解决的梦域,派来战力优异其他方面却是弱项的队员处理,就怎么看都很合理了。 宋副队长扪心自问, 觉得自己多半也会做出同样的安排,也就不再多说,转向一旁的庄迭:“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庄迭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第三种办法,就要用到船长的印章……” “……你什么时候把这东西拿出来的?!”宋淮民想不通, “船长不是在写邀请函吗,他就没发现自己印章丢了吗?” 庄迭考虑得很周全:“应该不会太快发现。我照着做了一个新的, 就放在了原来的位置。” “放心。”凌溯点了点头,补充道,“我往手上印了一下,外观长得和这个完全一样,只不过印出来是小红花。” “……”宋淮民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该放心:“为什么是小红花?” “我在毕业以后就只做过幼儿园助教,我只会做太阳、笑脸和小红花。” 庄迭给出了无法反驳的理由:“而且,如果船长的精神世界已经彻底崩塌,就无法注意到更多的细节。” 他打开书包,拿出了船长室的羽毛笔、墨水和空信纸,在笔记本上先模仿着写了几笔:“如果他足够清醒,我仿制的印章只要稍有不同,很快就会被发现,所以也不必特地多费功夫。” 宋淮民已经不太能想起印章的事了:“这些东西你又是什么时候……不用回答了,我就是感慨一句。” 船长要写大量的邀请函,书桌上当然有不止一支羽毛笔和各色的墨水,空信纸也取之不尽。 庄迭拿的数量有限,每样都只拿了一小部分。如果船长连自己正在往邀请函上印什么都无法分辨,自然更不可能会发现少了其他东西…… 想到这里,宋淮民忽然愣了下,他似乎稍微猜到了庄迭这么做的另一层用意。 庄迭在测试船长的理智底线。 现在的船长无疑是拒绝恢复清醒的,说出任何一点真相,都可能被船长的骷髅跳出来徒手掐断脖子。 但通过船长室里小物件的变化,就可以根据船长的反应,来判断对方现在究竟还能保有多少属于正常人类的思维。 如果这些细微的改变完全没有引起船长的注意,就说明船长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已经不再有任何交流和沟通的可能。 如果船长室里丢的东西会被船长发现,就说明船长或许还保留着一部分属于人类的正常思维。或许还有可能通过交谈令他接受现实,放弃一直以来的幻觉和执念,给这艘潜艇上的所有人以解脱。 ——而即使做不到这一点,不论是让船长下令在全艇上下到处搜查,还是导致船长被迫停下写邀请函的工作,又都会让这艘潜艇的循环出现新的变数。 在这种似乎永远打不破的无限循环中,任何变数都意味着希望。 …… 宋淮民看向专心练字的庄迭。 直到现在,他终于理解了凌溯那时为什么会说,庄迭有自己的思路,需要按照他自己的习惯来探索和解决问题。 在他们到达船长室的时候,明明连宴会厅都没有出现。整艘潜艇在他们眼中还只是陈旧锈蚀的破败残骸,自然也不可能知道后续会有什么新的发展。 ——也就是说,至少在那个时候,庄迭就已经开始模拟出了可能遇到的一系列问题,甚至已经提前做了充分的准备…… “要模仿船长的笔迹写什么?” 凌溯挪过来,他撑着手臂,低头看庄迭正在练习的字体:“给船员的手令?” 庄迭点了点头:“如果我也会开潜艇,就能省去这一步了……但我只开过跑跑卡丁车,操作系统应该不太一样,还是这样更保险一些。” 宋淮民倒是有驾照,但他觉得自己在这时候插嘴的意义不太大,明智地闭上嘴,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给我吧,这种似疯非疯徘徊在理智边缘的状态,一般人可能不太好驾驭。” 凌溯接过庄迭手里的笔:“你说,我写。” 他对着邀请函斟酌了一会儿,在庄迭的笔记本上练了几次,羽毛笔的笔尖出现的字迹果然变得凌乱颠倒起来。 凌溯差不多找到了感觉,拿过一张空信纸,试着写下手令的常规开头。 信纸上的字迹充斥着不受控的疯狂,甚至已经能够以假乱真,毫无违和感地混进那些邀请函里。 庄迭就知道队长什么都会,他搬着小板凳,贴得离凌溯更近了点:“天堂岛的一切都十分美妙……不得不承认,我们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无比快乐的时光。” 庄迭的语速不快,他一边模仿船长的语气和用词习惯,一边还要考虑合适的措辞:“划掉时光,改成‘梦’,再划掉改回去。” 凌溯理解了他的意思,笔下重重划去了凌乱的“DREAM”。 庄迭又指挥着凌溯涂抹掉了几处,把整张信纸弄得更像是临时写下的真正手令。 “这段旅程太过幸运,我们每个人都依依不舍,甚至想要停止漂泊流连此处。” “这里比凶猛的风浪愉快,比幽深的海底愉快。” “比起枯燥漫长永无尽头的航行、被迫抛弃同伴的痛苦,这里更像是我们无数次祈求的天堂。” “是每个人的精诚合作,共同维持着这艘潜艇的运转,让我们得以斩风破浪、航行至此。” “我授予你们最高的荣耀:我们征服了海洋。” …… “但现在,我还是要宣布一则或许不那么令人高兴的消息。” “潜望镜发现了灯塔。根据灯语的信息,我们已经在这里停留得够久,差不多到了该返航的时候。” “我很清楚,你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习惯了这里的一切。” “我和你们一样,这里的一切都像梦般美好。” 凌溯控制着手中的羽毛笔,笔尖落下的字迹颠三倒四、混乱不堪,写下的内容却十分温柔。 他点下最后一个黑点,看向正在口述的庄迭。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对方的语气也变得有些陌生——那是种沙哑的、历尽磨难后的苍老语气,像是早已被无数疲惫和折磨击垮。 早已被彻底击垮的游魂,却又依然因为固守着作为船长的骄傲,永远滞留在船长室里。 …… 船长徘徊在自己的房间中。 他清楚地看到即将来临的浓重的死亡阴云。到了这一步,不会有救援、不会有转机,已经没有任何措施可以带来希望。 他们注定要在这艘冰冷庞大的钢铁坟墓中迎来最终的死亡。 船长不断咀嚼着烟草,神经质地来回踱步,强大的压力已经摧毁了他。 船员们早就不再相信什么“无线电还能修好”的鬼话了。 每个人都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外界已经不会有人来救他们,而他们也同样没有任何自救的手段。面对广阔无边的漆黑深海,人类的任何力量都变得无比渺小。 到这一步,已经没有人在意潜艇上不允许抽烟或是酗酒的禁令。 焦虑的情绪像病毒一样蔓延,或许比病毒更恐怖——船员们之间的争吵和攻击愈演愈烈,每天都有人因此丧命,他们不得不频繁打开潜水舱,把尸体扔出去。 越来越多的鱼群被吸引而来,盘踞在交错的海底森林中,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钢铁怪物。 船长坐在桌前,他来回用力翻着那几本根本无法带来救赎的书,他看到《神曲》上的内容,跟着但丁进入一座森林。 如果死亡注定近在咫尺,至少也该允许他们不在寒冷深邃的绝望中走到尽头。 他决定编织一场能骗过所有人的幻觉。 …… “我和你们一样,深爱着这个地方。” “它隐藏了我们的懦弱、不安、惶恐,让我们不必再孜孜以求任何东西。” “天堂岛是为我们而存在的。” “我们在这里停下脚步,于是不会再有任何人离开,不会再有纠缠不休的危险与伤害,恐惧和绝望……” 庄迭看着那支笔,黑色的墨水写下蜿蜒的字迹:“但小伙子们,我们是时候回家了。” “潜望镜看见了灯塔,就一直朝那里走。” “我们将在那里获得安宁。” “我们将向那里返航。” 逃出天堂岛(十四)(不用清醒也能想起的地方...) 凌溯放好羽毛笔, 轻轻甩了两下手腕。 他又特意在纸面上不均匀地洒了几滴墨水,连涂带抹弄得乱糟糟一片,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执笔者已经陷入了混乱状态。 “再怎么也是船长的手令, 就弄成这样没问题吗?”宋淮民有些不解。 考虑到这片梦域的文化背景,凌溯和庄迭口述和书写用的都是英文。宋淮民只能看懂几个单词,勉强猜得到这两个人是要伪造船长的手令,让船员把潜艇开走。 宋淮民看着那张乱糟糟的信纸, 忍不住皱眉:“这东西交给我,至少我是不会执行……” “所以恭喜你。”凌溯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宋,你的神志很正常。” “……”宋淮民按着额头:“行了行了,我懂了。” ——就像在一群已经醉得神志不清的人中间,如果打扮得过于干净立整,一定不可能不着痕迹地融入进去。 在这艘潜艇上,既然船长和船员都已经无法维持理智, 用来交流的手令、内部的通知和记录等等,自然也不可能保持最初那种标准工整的格式。 反而是这种颠三倒四的字迹, 才会让船员们感到熟悉,相信这是船长真正的手令…… 自从有了新队员,副队长被迫跟着排这种以分析为主的梦域, 许多事已经用不着特地解释了。 凌溯欣慰地点了点头,没有继续向下说,抬手摘了夹在耳朵上的半支烟。 他把伪造好的手令折起来,揣进口袋里,撑起身, 在整个宴会厅里仔细打量了一圈。 宋淮民跟着抬头:“你在找什么?” “找个看起来比较靠谱的船员。” 凌溯说道:“以免把开潜艇的手令给错了人,再引发一些预料之外的麻烦。” 他一边说, 一边在船员中仔细分辨:“根据他们现在清醒的程度,我很担心就算厨师长拿到了这份手令,也真的敢抄起菜刀和铁勺说开就开……” 过去了这么久,他们已经无法得知当初的潜艇上发生了哪些冲突,操舵兵和轮机兵都还在不在。 但在潜艇上,为了防止发生意外,驾驶技能原本就是许多兵种的培训项目之一。只要能找到在前舱或是指挥舱工作的船员,这个计划成功的希望就能高一些。 有过惨烈的前车之鉴,凌溯对自己的运气很不信任。 事实上,凌溯甚至高度怀疑,如果自己真的随便找一个船员把手令给出去,对方很可能恰好是鱼雷舱中某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热心鱼雷发射手…… 庄迭忽然扯了扯凌溯的衣服,他已经挑出了一个目标:“角落里,穿着保安的衣服,正在抽烟的那个。” 凌溯手搭凉棚望了望:“能确定?” “能。”庄迭点了点头,“他是主操舵手,旁边的那个是他的副手。” 宋淮民有些错愕:“你能看出来他们是干什么的?” 考虑到这两个人的实力,宋副队长已经不由得脑补起了侦探小说里的内容——根据诸如袖口的磨损痕迹、手上的旧伤、步伐的大小、习惯动作之类的细节,迅速判断出一个人的身份职业家庭关系…… “我们去船长室的路上,路过驾驶室,门上有照片。” 庄迭拉开背包,拿出一摞陈旧的黑白证件照,抓扑克一样在手里逐张捻开。 不少门上其实都挂着值班登记表,上面就有船员的照片,只不过很容易就会被忽略——在穿着侍者的衣服到处探险的时候,庄迭就顺手都把它们收集起来,装进了背包。 庄迭挑出其中一张举起来,背面用铅笔写了主操舵手:“长得和他一模一样。” 宋淮民:“……” 凌溯轻咳一声,压下嘴角的笑意,伸手把那一整摞照片全接过来:“多谢,太有用了。” 庄迭很满意这个表扬,在小板凳上坐直。脑袋顶上的小羊毛卷精精神神地支棱起来,被凌溯伸手胡噜着揉了两圈。 他拉住正准备过去碰碰运气的凌溯:“还有样东西。” 庄迭一边说,一边从书包里拿出了那件“似曾相识的白衬衫”。 这是庄迭在上次任务后抽奖时抽到的道具,因为具有“认知调整”的特殊效果,穿着这件白衬衫出现在任何人面前,都会被对方当成某个似曾相识的人。 虽然船员们未必还能分辨得出来,但有道具加成,总比直接过去交涉的成功几率高一些。 凌溯微讶,伸手接过来:“还能抽到这么有用的道具?” 在庄迭的对比下,他正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对“茧”的奖池存在着严重的认知偏差:“我就说不应该怎么抽都是‘百分百拉仇恨口罩’和‘一定会挨揍的T恤衫’……” 凌溯一边念叨一边拿过白衬衫,却没有立刻就去更衣间换上。 他拿着衬衫,在原地仔细研究了一会儿,又点开后台看了看。 庄迭看着他的动作:“怎么了?” “装备不上,好像不符合条件。” 凌溯关掉后台:“是不是有隐藏的绑定效果?有的道具只要领取就会默认和本人直接绑定,其他人是不能用的。” 庄迭怔了下,他的确不清楚这回事,有点失落:“借一下也不行吗?” “好像不行,系统在这方面还不够人性化。”凌溯笑了笑,倾下肩膀贴了贴小卷毛的额头,“不要紧,难度不大……我跟他们聊聊就行了。” 他把衬衫仔细叠好,还给庄迭:“再说了,你还有另外一部分计划吧?应该更能用得上它。” 在庄迭提出的三种方法里,这一种其实是最没有把握的。 如果能直接在一瞬间毁掉整艘潜艇,这些被困于此无法挣脱的亡魂和执念自然会随之彻底消散,不会感到任何痛苦,顷刻间就能得到永恒的解脱。 对船长和船员来说,反而是要让他们接受“返航”这件事更加困难,并且一定会冒着暴露真相的危险。 这些痛苦的魂灵一旦清醒过来,任何后果都可能发生。 正是因为这个,庄迭才会把这个计划排在了最后一个——而要让返航的目标彻底实现,把这艘潜艇开到那个早就该驶向的终点,自然也不可能只靠一封伪造的手令。 庄迭没有再坚持,点了点头,把衬衫接过来:“队长,你和副队长小心一点。” 船员们的战斗力同样不容小觑,综合人数考虑,其实还要比船长更危险一些。 宋淮民和凌溯原本就经常合作,遇到什么突发状况,相互配合起来更能保证安全。 凌溯抓了抓头发,无奈地偏过头笑了一下。 他很好说话地点了点头,接受了小卷毛对人员的分配:“好。” 凌溯点着那半支卷烟,把自己不拘小节的头发拨得更乱了点,手术刀在手里转了半圈,已经变成了水手常用的弧形小折刀。 凌溯领着庄迭走到桌边,弯腰割断了绑着D2的绳子:“我需要你跟着他走。” D2愣了愣,看向凌溯身后的庄迭:“你放心让我跟着他?” 凌溯点了点头:“如果有什么危险,你就先冲上去挡着,让他赶紧跑。” “……”D2用力搓着被绑得发麻的手臂,他到现在还没把退出选项盯出来,两只眼睛倒是酸疼得厉害:“你还真是不客气。” 凌溯正在用小折刀简单改造身上这套保安服,他裁掉了过于宽大的下沿,又把两侧折起叠进去,让它显得更合体一些。 “人尽其用吗。”凌溯咬着烟,他正踩着桌沿低头裁裤脚,闻言轻笑了一句,“还记得商量好的事吧?” D2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了僵,本能退开两步,牢牢盯住这个漫不经心拾掇衣服的人。 ……那根本就不能叫商量! 在盯退出键的间隙,D2也忍不住又试了几次。 只要他稍微一想有关庄迭的事,脑子就开始嗡嗡响个不停,思绪完全连不起来,更不要说回去向总部汇报这里有个特殊的新人…… 凌溯扫了两眼他的状态,满意地点了点头:“还可以。” “你到底耍的什么花样?”D2皱紧眉,压低声音道,“放我跟他独处,你就不怕——” 说到一半,D2眼睁睁看着对方径直略过了自己,才泄气地发现凌溯压根没理会他的话。 后者拢着庄迭的后脑,把人带过去,头碰头低声交待了一大通听不清的话,才领着庄迭回到了他面前。 凌溯揽着庄迭,安抚地按了两下肩膀,把不情不愿的队员轻轻推向D2:“放心,他还是可以合作的。” 凌溯给庄迭介绍:“我检查过了,可以交流,有行动能力,思维清晰,不会随地乱捡东西吃……” D2气得够呛,再顾不上什么精英风度:“为什么要加最后一句?你才更像是会随地乱捡东西的人吧!” “他是‘茧’派来的专业人员,受过专业训练,开放的权限也比我们多。” 凌溯被震得揉了揉耳朵,对庄迭道:“虽然表现得不太明显,但战斗力是我们当中最强的……” “什么叫不太明显?我战斗的时候你们在潜艇里,是你们自己没看见!”D2被他气得肺疼,“你这人——” “他自己也承认了。”凌溯点了点头,继续说完,“如果遇到危险,立刻扔下他就跑,他自己有办法应付。” 庄迭认真听着,逐条记在笔记本上。 D2按着生疼的胸口:“……” 他还想再扯着凌溯吵清楚有关战力的事,却发现这三个人竟然异常有效率,这就开始了行动。 没有半句多余的废话,凌溯和宋淮民做好准备,走向聚集在墙角的船员。 而庄迭则将背包和板凳修改成隐藏状态,径直离开了宴会厅。 …… D2被晾在原地,深呼吸了几次,推开宴会厅的门加快脚步追上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D2总觉得现在的走廊比之前寂静了些许。 那种热闹的气氛像是被隔了层看不见的屏障——明明清楚地听见厅内传出的喧闹说笑声和歌声,可一到了走廊里,却又仿佛每迈出一步,都能听得见空荡荡的回响。 这种古怪的感觉莫名让人脊背发寒,仿佛这一条走廊的两端,就是热闹的岛上宴会和冰冷的海底坟场。 在这之前,D2只是通过团队共享的线索了解了大致的世界观,现在亲身体验到细节,才意识到其中的无限诡异。 D2用力晃了晃脑袋,快步赶上庄迭:“你的计划是什么?” “去船长室。”庄迭回答,“还有一台对空潜望镜,理论上在那。” 这种旧式潜艇通常有两套潜望镜,一套是对海潜望镜,可以在操舵室查看海底的情形——他们刚进入潜艇时,就在操舵室回收了这架早已被锈蚀得无法使用的潜望镜。 而根据航海日志的内容来判断,船长在饮弹自尽前,还曾经通过另一台潜望镜看到了“光”。 在那种情况下,这台潜望镜和它所观测到的内容,未必依然是真实的。 但既然船长可以看到,就意味着这台潜望镜在梦域中的确存在,并且的确观察到了某个目标……而这个目标,极有可能就是他们想将潜艇引导去的地方。 可以让一切都结束、让所有人都重获安宁的那个“最终之地”。 D2听完了他的计划,忍不住追问:“你有把握说服船长吗?” “不一定要说服他。”庄迭说道,“他应该已经不会发现我了。” 直到现在,船长既没有亲自抓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偷,也没有下达任何搜寻印章和其他丢失物品的命令。 庄迭已经换上了那件白衬衫——不用去更衣室那么麻烦,只要在后台选择确认着装,白衬衫就自动替换了侍者的燕尾服。 他就这样走进船长室,会有五分钟的时间,被船长当作某个认识的熟人。 而庄迭真正需要拿到的,则是确认船长观测到的地点的坐标。 如果没有准确坐标,即使凌溯那边真的能说服船员,也无法让潜艇驶向正确的方向。 D2皱紧眉:“太冒险了……” 他停下脚步,也一并拦住庄迭:“你就这么相信你那个队长?你知道他会给人植入暗示吗?” 庄迭问:“暗示?” “在潜意识里,只有在特定场景下才会触发。”D2解释道,“平时几乎不会察觉……可以让你完全按着他的想法做事。” 因为脑中的那个有关庄迭的暗示,D2其实已经做好了说不出这句话的准备。 可叫他有些诧异的是,虽然自己无法说出有关庄迭的任何事,但只要面对庄迭,和对方的交流却似乎不受任何阻碍。 “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对你做什么。”D2索性直接挑明,“但我看到公共线索了……你陷入了认知溺水,在进入濒死状态前,忽然清醒了几秒钟吧?” F3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D2很清楚那个状态,因为是认知层面的力量,只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清醒并挣脱。 可庄迭在马上失去知觉的一瞬间,却忽然反常地清醒了过来。 庄迭停下来,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因为我脑子里有一团小火苗。” 他当时整个人的意识都已经被认知中的海水吞没,马上就要沉入冰冷的深海,却忽然被那一团小火苗惊醒,找到螺丝刀拧开了潜水舱的舱门。 D2就猜到会是这样,心下一沉:“你仔细回忆一下,他有没有什么时候盯着你的眼睛看?你的意识会短暂模糊一会儿,整个人忽然完全不能动……” 庄迭忽然“哦”了一声:“你是说催眠?” D2愣了愣:“你也知道这个?” 庄迭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大事,整理好衬衫,转身继续向走廊尽头走去:“队长没有催眠我。” D2快步追上去:“你怎么能确定?” “影视作品里的描述通常有些夸张,现实中的催眠通常不会有这么明显的效果——梦域的基础是潜意识,直接作用于意识体,所以你的感觉才会这么明显。” 庄迭说道:“但不论是哪种催眠,都有一个先决条件。只要你对真实和自我的认知都足够明确清晰,足够理性和清醒,是很难被人用几秒钟就强行植入暗示的。” D2就是在几秒内被植入了暗示,他僵在原地,有些语塞:“我——” “小火苗是队长给我的,但不是靠催眠。” 庄迭转过一条走廊:“那不是‘暗示’这种软弱的东西,是我自己通过反复背诵强化的一个锚点,因为我愿意相信队长……这就是我的回答。” 他在转角处停下,回身看向D2。 “我愿意记住他,也愿意记住他告诉我的事。” “那个时候我之所以能忽然脱险,是因为他告诉我了一句话——因为足够相信这句话,所以我在那一刻有关深海的认知被覆盖重置,挣脱了溺亡的幻觉。” “怎么可能?”D2匪夷所思道,“那种时候在那种状态下,你还能保持清醒设法自救?” 这种事连F3都做不到,D2自己也毫无头绪——在那种情况下,已经不是单纯靠着意志力强或是头脑聪明,就能挣脱幻觉自行清醒过来的了。 面前这个才参加过几次任务的新人,如果没经过训练就已经有这种能力,不论凌溯怎么把他藏起来,总部也会强行征召他…… 庄迭摇了摇头:“不能。” D2愣住。 “我没有清醒。” 庄迭说道:“我只是把这句话放在了不用清醒也能想起的地方。” 庄迭逐字逐句,认真重复:“队长超厉害,什么事都会有办法。” 逃出天堂岛(十五)(要是你赢了我就不走了...) 说完, 他就扔下还在原地愣怔着缓不过神的D2,径直来到走廊尽头的船长室。 D2脸色微变,用口型道:“等一下, 你——” 虽然已经被提前告知了那件衬衫的效果……但D2也完全没想到,庄迭的“潜入计划”会简单直白到这种地步。 他没来得及阻止,眼睁睁看着庄迭伸出手,直接推开了船长室的门。 到了这种关口, D2却也顾不上太多,瞬间提速跟上去,整个人悄无声息地贴在墙边。 在精神力的增幅下,D2的移动已经无限接近于滑行,脚步的声音轻微到几乎不可查,整个人的气息也会被调整到最隐蔽的状态。 D2没有贸然进入船长室,只是取出武器握在手里,潜伏在墙外, 同时开启了侦查技能。 不论如何,D2都会尽可能确保庄迭的安全。 倒不是因为凌溯把庄迭托付给了他。事实上, 目前在D2的眼里,凌溯就是个常人难以理解的危险分子,甚至还有一定传销窝点头目的嫌疑。 决定保护庄迭, 是因为庄迭的身上的确有足以叫总部青睐的特质。 一个没参加过几次任务的新人,能一路把这片梦域的世界观破解到这种地步,只凭这一点,就值得被带回去大力培养了。 D2的脑海中刚一冒出这些想法,就又被毫无预兆的杂音打断, 不得不停下念头,郁闷地叹了口气。 这件事只有他清楚, 可他偏偏被凌溯植入了暗示,短时间内似乎也无法清除……为了这种事回总部找专人处理,论丢人程度只怕能在整个“茧”的内部成员里原地出道。 一个强到离谱的新人、一个看起来就是个混子却能随随便便给人催眠的队长,也不知道这个特殊事件处理小队到底有些什么名堂。 尤其一想到那个新人对凌溯的无条件信任,有关传销窝点之类的嫌疑就又提升了不少…… D2用力晃了下脑袋,定了定神,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船长室内。 开启侦查技能时,他能清晰地听见屋内的对话,也能通过后台查看里面的情况。 这种模式对战斗的辅助非常有效,只是需要一直消耗精神力来维持,距离越远消耗的精神力也就越多。 D2在丛林中战斗了太长时间,到现在血条依然岌岌可危,不敢太过挥霍,这才不得不冒险跟到了船长室外。 …… 庄迭推开门后,里面的情形却和D2的预计相去甚远 船长正在埋头写邀请函。 他似乎忙得要命,听见声音也只是稍微抬头,草草扫了一眼推门进来的穿着白衬衫的人影:“格斯,你来了?” 庄迭答应了一声,合上门走过去。 认知的调整似乎是双向的,在他眼中,船长也不再是一具化成白骨的骷髅,而是变成了那个“格斯”眼中的状态。 船长坐在桌前,因为正在构思邀请函的新内容而绞尽脑汁,不断来回摇晃着身体。 他高瘦得像一根晃晃荡荡的桅杆,长期不见阳光的潜艇生涯让他的皮肤苍白发青,眼窝虽然深陷,两只眼睛却还很有精神,灼灼盯着桌面上的空白信纸。 他像是短暂地复活了,连同这间属于他的船长室一起,乱糟糟地出现在早已葬身海洋的潜艇中。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懒了。” 船长嚼着烟草,对着满桌的信纸抱怨,“你才是瞭望手,整天躲去主水柜里面睡觉,难道指望着老是靠我自己去看那玩意吗?” 庄迭的脚步稍停了下。 他没有继续在船长室里搜索那台潜望镜,反而走到书桌边,俯身看着那些信纸。 上面的字迹已经彻底无法辨认了。 船长甚至已经无法辨别笔尖究竟有没有蘸上墨水,纸面上有许多凌乱的划痕,有的墨迹又一直冲出纸面,歪歪斜斜地写到了桌子上。 船长摸索着抓起印章,在每张信纸上盖了一下,就草草归拢成一堆,扔到桌角。 那里已经有厚厚的一摞,有许多信纸甚至被直接推到了地上。 “太忙了,格斯,想来的人太多,邀请函总是写不够。” 船长似乎又忘记了刚才的不满,语气变得轻松愉快:“我必须得努力工作,这样一切才会重新好起来……你看见了吗?” 他摇晃着羽毛笔,似乎是忽然想到了个绝妙的句子,一口气写在信纸上。 “潜艇里的人越来越多了,就快好起来了,大家都回来了,就是怎么都凑不齐,怎么都凑不齐……” 船长嘴里咕哝着“凑不齐”几个字,忽然一把抓住庄迭的胳膊,语气骤然严厉森冷:“是不是你也打算走?你不想待在潜艇上了?” 他说这话时,气势骤然变得极端压迫。 船长室是直接被船长本人控制的领域,这种压迫强悍得有如实质,甚至连在屋外的D2都瞬间掉了两格精神力。 D2心神骤悬,正要强行破门而入,里面的庄迭却已经开口:“你的‘isnd’写错了,你少写了个s。” 船长愣了下,沿着庄迭指的地方仔细看了看:“糟了!” 他忽然扔开了庄迭的胳膊,飞快划掉那个单词,在边上重新改正:“怎么拼来着?我怎么想不起来了,isl……” “I-S-L-A-N-D,岛屿。” 庄迭帮他拼出来,看着船长趴在书桌上,像刚学会写字一样一笔一划写着字母:“我要是打算走,还来这里干什么?给你递辞呈吗?” 船长终于成功拼写好了这个单词,他似乎很满意庄迭的回答,没有再对他发难:“行了,快去做你的工作。潜望镜还在老地方,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他看着庄迭的动作,似乎是嫌对方太慢,出言指挥:“把镜子往上抬一下,按住两边的插销,然后翻下来,打开后面的木板……” “……”庄迭按照教程拉开木板,果然看到了藏在里面的瞭望口。 直到现在,他终于释怀了自己一搜船长室时,竟然对这里有台潜望镜毫无察觉:“为什么会把潜望镜藏在这种地方?” “不是你当初要改的吗?你说这样会让这里显得更像个正常的房间,待在这里的时候,就能忘掉我们是在海底。” 船长又卡在了“天堂”的拼写上,烦躁地不断咬着羽毛笔:“格斯,这东西怎么拼来着?我想不起来了。” 庄迭调整好潜望镜,搜索着视野中的目标:“Paradise,你该有本字典。” “谁说不是?我记得我原本还会好几门语言的。”船长摇了摇头,“一定是在潜艇里待得太久了,等回去后我要请个长假,好好歇一歇……” 船长用力抻了个懒腰,嘴里的低声咕哝说到一半,忽然隐约卡了壳。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停下来想了想,却发现脑海中只有一片空茫的混沌:“格斯,我刚说什么?” 庄迭确认好坐标,通过团队通讯发送给凌溯。 找到那团光比他原本计划的更容易,只是调整了几次潜望镜的角度,就在一片漆黑中看到了醒目的光点:“说你的记性越来越差,你该退休了。” “你还和以前一样,永远都一本正经,永远说不出半句好听的话。” 船长不快地重重敲了下桌面:“我离退休还远着呢!你以为我老到耳聋眼花了吗?门外那个陌生人是你带来的吧,你是不是打算让他接替你的工作,自己扔下我们逃跑?” 说罢,船长的视线已经径直转向了“茧”的监控角度。 D2头皮瞬间发麻,整个人凝固在了原地。 他早就被发现了! 在他的视野中,船长的骷髅僵硬地转动着,漆黑空洞的眼窝深处渗出猩红的光线,正毫无阻碍地直直盯着他! D2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他胸口急促起伏着,整个人贴着墙一动不动,冷汗却已经悄然淌下来。 直到现在,D2终于彻底意识到船长对这片空间的掌控程度。 船长不是这个濒死梦域的梦主,是因为他本人的意识已经和整个梦域融为一体——在这片梦域中做的任何事、说的任何话,都不可能避得过船长的耳朵和眼睛。 而这也就意味着,凌溯他们正在对船员做的事,对船长来说,其实也只要动一动念头就可以轻松察觉到…… 庄迭挡住了骷髅投过来的阴森注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扑克,拿在手里切了几次:“玩儿牌吧?”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船长愣了几秒,他现在很难维持注意力,轻而易举就被庄迭带着忘了刚才的事,“格斯,你不是从不打扑克吗?” “在主水柜里学会的。”庄迭把牌分成两摞,“你知道,那里很冷也很黑,没什么事好做。” 船长将信将疑,慢慢坐下来。 他的神色不断变幻,视线落在庄迭身上:“格斯?我怎么好像觉得你有点不一样了?” 庄迭扯过一把椅子,坐在书桌对面,挡住船长依然试图向外看的视线:“人都是会变的。船长,你和以前一样吗?” 会出现这种情况,他心中当然有数。 白衬衫对认知的干扰效果只能持续五分钟,一旦超过这个时间,“被当成对方认识的人”的效果就会消失。 在庄迭原本的计划里,也只是利用这五分钟装作船长认识的船员,进来找到坐标就立刻走人。 ……但在船长发现了藏身在门外的D2时,庄迭也同样意识到了凌溯和宋淮民的危险处境。 他的反应甚至还要更快,已经瞬间修改了接下来的全部计划——庄迭决定留在这里,牵制住船长的注意力,为凌溯在舱内的行动争取到更充裕的时间。 庄迭把那一摞扑克在手里敲了敲。 和船长的对话看似轻松,其实一点也不简单。 庄迭需要在船长主动开口打招呼的一瞬间,根据船长对自己的称呼和语气态度,基本推测出两人的关系、自己的大致身份。 接下来,他不断主动触发和船长的对话互动,收集自己目前这个身份的性格和习惯,并基本试探出了船长对自己的行为能够容忍的底线。 有了这些准备,即使白衬衫的效果逐渐开始减弱,庄迭也能及时调整自己的状态,继续扮演这个船长口中的“格斯”。 …… 庄迭捡起地上散落的邀请函,他把这些纸张收成厚厚一摞,又和桌面上没写完的那些空信纸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格斯!”船长忽然大发雷霆,“你又乱收拾我的桌子——我告诉过你多少次,这样我什么都找不到!” 庄迭一边收拾墨水和羽毛笔,一边随意点头:“好了,好了,我会帮你找。” 船长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刚才还气得要命,下一秒就被顺利地安抚了下来。 他没有再追问庄迭的身份,向后靠回椅子里,冷哼一声:“你不是准备甩手不干了?” “也不一定。”庄迭揉皱了两张空信纸,勉强擦干净了桌面,“那要看你能不能赢我。” 船长愣了下:“什么?” “打扑克。”庄迭拿过扑克牌,“你要陪我打满五局。” 因为只有两个人玩,他把一整副牌提前取出了一部分,剩下的放在两人中间。 “格斯,你知道的,我从不接受没有意义的赌局。” 船长看了一会儿那些扑克牌,他忽然抬头,盯着庄迭的眼睛,神情清醒得有些反常:“和我玩牌,就要押上些能让我满意的东西……比如你带进潜艇的那些外人,或者你——” 在他说话的同时,D2隐约察觉到某种压力悄然扼住自己的喉咙。 他的身体僵硬地动弹不得,那种冰冷坚硬的力道就停留在他的喉间,似乎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拧断他的脖子。 D2心头发沉,他清晰地听见船长说的是“那些外人”——也就是说,即使在庄迭的有意干扰下,船长并不清楚凌溯他们在做什么,也已经察觉到了这他们几人的存在。 …… “没问题。”庄迭点了点头,“我自己跟你赌。” 船长没有再说话,他似乎已经不再怀疑庄迭的身份,只是伸手摸了一张牌。 在船长把这张牌拿到手中的同时,那种挟持着D2的力量也顺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与之同时,庄迭察觉到自己被无形地束缚在了这把椅子上。 很显然,船长对“格斯”的重视程度,要远远超过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外人。 庄迭向后靠进椅子里。 他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把领口稍稍扯松,挽起袖口,露出瘦削净白的手腕。 “五局三胜。” 庄迭抽了一张牌:“要是你赢了,我就不走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逃出天堂岛(十六)(因为惩罚他们要比惩罚海...) 宴会厅里, 凌溯成功说服了大部分船员。 在交涉中,他们很快就发现,船员之中其实隐隐分成了两股势力。 被他们最先找上的操舵手和副手, 在接到手令后只是嘀咕着抱怨了几句,就起身准备去开潜艇。 一切都还算顺利,可没走多远,几人就被另一伙掌握武器的炮手和鱼雷手拦住了。 检查过船长的手令, 这伙人的态度稍有松动,没再要求把凌溯和宋淮民当成奸细抓起来扔出潜艇,却依然固执地拒绝让潜艇返航。 他们早已经习惯了在天堂岛上的生活,每天去丛林里打猎,偶尔在宴会上挑一两个分量合适的扔进能源仓。过着平静安稳的日子,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可这群生面孔的家伙一冒出来,居然就拿着一封船长的手令,要求他们把潜艇开回去! “别以为我不清楚你们的底细。” 为首的大胡子炮手盯住凌溯, 一只手慢慢探向身后,目露凶光:“你们是格斯那家伙偷溜出去, 替船长找来的帮手,是不是?!” 宋淮民察觉到他的意图,正要摸抢, 却被凌溯按住手臂。 凌溯已经观察过了宴会厅内的情形。 在大胡子炮手开口的时候,陆续又有几个船员站起来,慢慢向他们靠近。 这些船员无一例外地都穿着保安的衣服,身形健硕魁梧,且每个人身上都携带武器。他们的人数并不多, 却对其他对船员有着绝对的威慑力。 原本那些对手令有所意动、想要一起回家的船员,此刻也都有些畏惧退缩, 迟疑着面面相觑停下了脚步。 “普拉尔。”凌溯念出他的名字,随手掸了下烟头,“下士,炮手……作战勇猛,得过两次奖。” 一点火星慢悠悠掉在大胡子炮手的靴子上。 大胡子炮手的瞳孔缩了下,针扎似的向后退开:“你想干什么?!” “认识一下。”凌溯说道,“别紧张。” 这只是个绝对不会猜错的小把戏。 他手里有庄迭收集的照片,只需要慢悠悠念出一个大胡子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人很难控制住下意识的反应,其他人也会本能看过去。 万一在他叫出名字以后,有反应的是另一个人,凌溯只要能继续保持镇定,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找的原本就是另一个大胡子普拉尔就行了。 至于职位和身份就更简单——这些人穿的保安制服上其实都还保留着当初的勋表。这些挂在右胸前花花绿绿的小彩条不只是装饰,它们也叫略章,是严格按照功勋和资历来排列的。 凌溯这一次的运气难得的不错,他在三个大胡子里猜中了目标,又趁势点出对方的身份,配合动作和语气先一步制造出了心理压迫。 他正准备再顺势套几句话,问一问“格斯”是谁,视线却忽然不着痕迹地稍稍一顿。 …… 团队通讯频道,庄迭忽然发来了一条留言。 凌溯眯了下眼睛,他随手把烟头扔在地上碾灭,又敲出一支烟,示意宋淮民帮忙。 就知道这家伙为了耍酷不带火,用宋淮民力磨了磨后槽牙,掏出打火机上前。 凌溯叼着烟,借着明灭不定的火光,飞快看完了庄迭发来的留言。 他抬起头,打量着面前的大胡子炮手。 “我懂了。”凌溯说道,“你们拒绝返航,原来是因为害怕……” 大胡子炮手厉声道:“闭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会害怕?因为你们攻击了同伴?还要更严重,那就是对同伴下手了。你清理了几个人,五个?十个?原来这么多,怪不得他们都听你的话。” 凌溯看着他:“是你们害了格斯?不是你们,那就是格斯意识到你们要对他做什么,抢在你们之前做出了决断……” 根据对方的神色变化,凌溯不断更换着提出的问题,并飞快自行给出答案。 这些船员与世隔绝的太久,更不擅长隐藏真实想法,对他的每个问题都会露出细微的表情变化,在凌溯面前几乎就像一页直接翻开的书一样简单。 到了这一步,那些船员看向他时已经不亚于盯着一个可怕的神棍,每个人的脸色都难看得要命。 “原来是这样,加上这最后一环,整条线索就彻底连上了。” 凌溯轻轻掸了下烟,火星在他的指间明明灭灭:“你们对同伴的攻击,没有目的、没有理由,只是一场极端焦虑下的泄愤……你们坚信是前舱那些负责瞭望、领航和无线电的混蛋让事情变得更糟。” “闭嘴!闭嘴!”大胡子船员怒吼起来,他用力挥动着胳膊,喘着粗气凶狠地盯住凌溯,“你是恶魔!那些人和你做了交易!这是天堂岛,你肯定会被惩罚……” “无所谓,就算我是恶魔。”凌溯平静道,“而你们是一群懦夫。” 凌溯直视着他的眼睛:“你们对同伴发难,只是因为惩罚他们,要比惩罚海洋容易。” 这就是那些航海日志上一笔带过的“内部纠纷”的真相。 这只是一小撮船员,但因为他们掌握着潜艇里几乎所有的武器,因为其他船员不愿或是不擅长攻击同伴,才会导致事件愈演愈烈。 越来越多不愿意参与内部纠纷、依然保持着理性,不断徒劳尝试着向外界求救和自救的船员,被那些愤怒的同伴扔出潜艇。 而这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船长。 结合潜艇内部已经开始流传和蔓延的幻觉,船长终于彻底放弃了清醒。 他回到船长室,给自己注射了致幻剂,编造出了一个梦中的“天堂岛”。 “闭嘴……不准说了,闭嘴!”大胡子嘶吼道,“你——” 凌溯打断他:“你不是有枪吗?为什么不直接轰了我的脑袋呢?” 宋淮民清了下嗓子,低声提醒凌溯:“差不多就得了……” “不要紧。”凌溯笑了笑,不以为然道,“他们的枪都是坏的,早就彻底变成废铁了。” 他这句话没有特意压低音量,其他船员也能清楚地听得见。 大胡子愣了下,慌忙低头查看,脸色瞬间变了。 他明明早上还用这支枪去丛林中打猎——可现在,这支枪竟然已经锈得完全看不清模样,枪管彻底堵死,变成了一根彻底不能用的废铁棍! 大胡子一把扔下手里的废枪,他疯狂抢过其他人的武器查看,却无一例外都变得锈迹斑斑,早已无法使用。 大胡子面无血色,惊恐地盯住凌溯:“魔鬼,你真的是魔鬼,魔鬼终于来了……” “我不是魔鬼,我只是替船长来送他的手令,带你们一起回家。” 凌溯转向其他的船员,拍了两下手:“好了,小伙子们,都去干自己那一摊活儿吧,我们剩下的时间可不多了。” “别听他的!他是个骗子,我们必须留在这儿!” 大胡子炮手愤怒地挥舞双拳,拼命反驳阻止。 他绝望地发现,自己往日对船员的威慑力竟然随着这些武器的报废瞬间消失,谁也不会因为他徒劳的怒吼停下脚步。 那些船员的脚步变得轻快急促,再没有人顾得上招待什么客人,小跑着熟练地穿梭在潜艇各个内舱的过道间。 他们不再是厨师、侍者、宴会的服务人员,在看到这封手令的时候,他们其实就已经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穿着燕尾服的欧洲绅士愤怒地拦住跑过身边的侍者,大声抱怨着自己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遇,被那个身材瘦小的船员灵活地躲开,一杯酒扣在了脑袋上。 船员们大声哄笑起来,有人唱起了家乡的歌。 凌溯没再理会那些瘫坐在地上的人——他们已经没有能力改变任何事了,这艘潜艇在一瞬间复活过来,火力十足地准备着返航。 宋淮民快步跟着操舵手走向前舱,他扯住凌溯,低声问道:“你是怎么变的……你真会魔术?” 他可看得清清楚楚,那些人手里明明拿的都是真家伙,却因为凌溯的一句话就变成了锈得不能再用的铁疙瘩。 凌溯哑然,摇了摇头:“不是一句话。” 事实上,从和大胡子炮手的第一句对话开始,凌溯就开始利用语言和行为在对方的潜意识里布置暗示。 到了最后,大胡子已经在对话中彻底失去主动权,完全被他引导着被迫想起了当初的事。真相和幻觉出现对冲,认知自然也无可避免地开始发生动摇。 “别忘了,老宋。”凌溯抬手敲了下太阳穴,“这是一场由认知决定的梦。” 凌溯说道:“你觉得自己会看到什么,你看到的就是什么。” 在彻底让对方陷入自我怀疑和动摇后,凌溯几人的认知,就成为了决定潜艇内所有东西状态的基础。 换句话说,只要他坚信这些枪都变成了没用的废铁,大胡子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举着废铁棒砸他。 宋淮民总算跟上思路,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怪不得你要先嘴遁那一大堆,原来是为了把这些人绕晕。” “……”凌溯摸了下鼻尖,他已经放弃了和副队长讨论专业问题,宽容地点了点头:“对,所以小庄的牌局也不可能会输。” D2刚赶到这两人身边,就听见这么一句话,错愕刹住:“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一直在后台发消息吗?我脑袋都震麻了。” 凌溯点开后台,直接选中一连串未读消息屏蔽掉:“在小庄那里,重要的不是牌局的输赢,而是时间……” 在他绕晕大胡子的时候,D2就在团队通讯里发过来了庄迭那边的情况。 凌溯分心看过了几条,后面的内容都差不多,索性根本没点开:“小庄和船长约好,只要输掉牌局就不走了?” D2皱紧眉:“对——你们或许不清楚,船长已经接触到了这片梦域的‘规则’了。” 能够在规则层面干涉梦域,也就意味着庄迭对船长的承诺,也会被制定成整个梦域的规则之一。 换句话说,万一庄迭输了牌局,他就真的永远也走不了…… 凌溯问道:“能跑吗?” “……”D2愣住:“啊?” “小庄的承诺是‘要是你赢了,我就不走了’,这只限制了一种离开潜艇的途径。”凌溯掰着手指,“他还可以跑,可以蹦着走,可以游泳……” D2有点头晕,他从没考虑过这一点,打断凌溯:“这样也能行?” “规则这种东西,就是用来找漏洞的。” 凌溯点了点头,他在看到D2的转述时,就已经意识到了庄迭为什么会给出这种承诺——况且,牌局的输赢和双方的牌技、运气、计算能力也都毫无关系。 这艘潜艇里的一切,都是由认知来决定的。 …… 船长室内。 船长全无风度地窝在书桌后,他的脑子一片混乱,头发被抓得东一撮西一簇:“到底怎么回事!” 不论他出什么牌,格斯的手里都恰好有比他大上那么一丁点的! 船长怀疑庄迭使诈,在第一局结束后要求换牌,从自己的行李里取出了一副没开封过的绝版纸牌。 这副牌是他从港口带来的,哪怕格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潜艇上变出一模一样牌的来出千。 接下来的事简直更加离谱——这副牌就像是永远也抓不完。他们玩了这么久,第二局都还没结束,桌面上已经有六个红桃七了! 船长扣住手里的牌,气急败坏抱住头:“我一定是在做梦……” 庄迭给他磨了一杯咖啡,放在桌边。 “没有,没有。” 庄迭半蹲下来,耐心地拍了拍船长的手臂,用上一份工作磨炼出的语气熟练安慰:“再抓一张,下一张一定就是小王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逃出天堂岛(十七)(你绝不能留在这儿...) 想方设法哄着船长又抓了一张牌, 庄迭松了口气,把手里最后一张大王压上去,赢下了这一局。 船长:“……” 他难以置信地跌坐回椅子上, 看着收拾纸牌的庄迭,用力把手里厚厚的一摞牌扔在桌面上:“不可能……这一定是梦,我被困在梦里面了!” 庄迭把纸牌归拢到一起,在桌沿磕了两下。 他整理好手中的纸牌, 打开糖罐,给船长的咖啡加了两块方糖。 …… 趁着船长纠结的工夫,庄迭已经看过了凌溯从后台发回来的情报。 凌溯顺利和船员们打成了一片,到处拉着人谈心,很快理清了整艘潜艇的大致情况 梦中的时间虽然是静止的,船员们却有自己的计时方法——按照潜艇目前能承受的速度,要等船上的灯亮了又灭五次,才能到达庄迭给出的坐标位置。 船长室的灯是常亮的, 庄迭不断利用各种站起来的机会,透过门缝查看外面, 已经发现走廊里的灯光有过一次循环。 他进门前走廊里熄着灯,在赢了上一把牌局后,庄迭留意到门缝外的灯光也恰好再度熄灭。 庄迭对着手里的扑克牌, 重新调整了自己的认知:“根据这个速度,还是得让船长赢两局……” 定下五局三胜这个规则,只是因为增加牌局的次数更好调整时间——在能够控制每局输赢的前提下,庄迭只需要调整自己是用三局直接取胜,还是拖延到四局、五局再赢就行了。 他在这里需要拖延的时间, 是由潜艇航行所需要的时间决定的。 潜艇的速度已经到了极限,深海实在太过广袤, 不可能一瞬间就到达那里。 接下来,庄迭必须严格控制每一局的时长,好让船长在到达终点前,一直留在船长室中。 他几乎没有发出声音,船长正沉浸在连输两局的遗憾里,根本听不清:“格斯?你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在想一些事。” 庄迭点开另一条留言,看完了凌溯整理的有关“格斯”的情报:“船长,困在梦里不好吗?” “这还用问!”船长不满地瞪着他,“格斯,你不是最不喜欢做白日梦的吗?” 庄迭把两幅扑克切在一起,来回倒了几次。 他没有回答船长的问题,重新坐回书桌对面:“这样够公平了吧?” “这还差不多!”船长目不转睛地盯着庄迭洗牌,严防他做什么小动作,“格斯,你以前可是从不说一句谎话的!” 庄迭把扑克放在两人中间:“我不记得了。” 听到他的回答,船长愣了片刻,却没有因此而发怒。 船长一口气灌下大半杯咖啡,抬起手,用力搓了搓脸。 他用一种有些陌生的视线打量着自己的手,他不记得自己的手有这么枯瘦惨白,仿佛干巴巴得如同纸张的皮肤   “我也不记得很多事了,这真奇怪。”船长喃喃道,“格斯,我好久没喝咖啡了。” 船长看到了桌上的扑克牌,因为注意力被转移,他已经迅速忘干净了前两局的遭遇,抓了张牌捏在手里。 庄迭伸手抽牌:“我们都会这样,书上说要多吃菠萝和鸡蛋,对记性有好处。” 船长夸张地“哈”了一声,用力耸了耸肩:“潜艇上到哪儿去弄这些东西?还是等回去再说吧。” 他这会儿又像是很清醒了,言谈举止都完全正常,飞快和庄迭交替着抓牌。 看到手中的牌面,船长终于长舒了口气,得意道:“格斯,格斯,这次你可输定了。” “既然是五局三胜,输一两局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庄迭原本就是要放水的,只是他必须要撑足时间,所以也不能让船长赢得太快:“如果我一口气赢了三局,你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船长瞪圆了眼睛,他似乎刚意识到这个问题,神色忽然凝重下来。 庄迭先出了一张黑桃三,放在两人中间。 船长原本已经觉得十拿九稳,准备一口气赢下这一局。被庄迭提醒后,反而免不了谨慎了许多,对着手中的牌冥思苦想起来。 ……如果输掉这一局,格斯就又会走了。 从有这艘潜艇开始,格斯就一直在上面工作。他是最棒的瞭望手,永远都能第一个发现危险,也总能一眼就找到他们的目标。 格斯是个严谨到完全无趣的人。他工作认真,从不会开玩笑,永远不说谎,不抽烟,不和船员们凑在一起打牌聊天,自己住的舱位永远都保持整洁。 谁都觉得他是个怪人。 因为对空潜望镜在船长室,格斯必须经常来这里工作,于是船长室也难逃一劫,每天都被他收拾得整整齐齐,无论船长想找什么都找不到。 没有工作的时候,格斯就会待在船长室里,偶尔给他磨咖啡,更多的时候则是埋头读船长带的那几本书。 格斯还自己用木头做了机关,用一面镜子挡住了瞭望口,坚持说这样更像是在陆地上的家里。 可他其实很少有机会踏上陆地,更没有在陆地上的家——有关“陆地”和“家”的概念,他大多都是从书上看到的。 格斯是个生在潜艇上的孩子,从小跟着潜艇长大,父母过世后就一直在潜艇上讨生活。只有在为数不多的潜艇停靠在港口的时候,才匆匆在那片陌生的地方停留过几次。 船长一直觉得很奇怪,他还曾经拿格斯的这个习惯打趣,说等他们都从海里退休了,格斯一定是永远宅在家里看书不肯出门的那个。 那次格斯难得打开话匣子,放下书多聊了几句,提起了自己的计划。 他在潜艇上工作只是为了攒钱。他其实更喜欢陆地,只有感觉到双脚真实地踩在土地上,他才能够安心地闭上眼睛。 等到攒够可以退休的钱,他就打算离开潜艇,找一个“被阳光洒满的乡下农场”,在木屋前面种满花。 …… 可即使是这样严谨可靠的人,也已经很久都没来工作了。 船长替格斯隐瞒下了失职的行为,没有在航海日志上记录,他不想因为这个让格斯的退休计划受阻。 船长找到了合适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潜艇已经在天堂岛靠岸,既然靠岸,当然就用不上瞭望手的工作,格斯不来船长室也是正常的。 说不定格斯已经在天堂岛的哪个角落建了一座木屋,开始种他计划好的花园了。 船长又出了一张牌。 他每次出牌都变得越来越谨慎,反而错过了许多合适的机会,眼睁睁看着格斯手中的牌又出了不少。 只不过,叫他有些奇怪的是,格斯虽然一直在出牌,手里的牌量却完全没有变化…… “你赢了。”庄迭忽然说道。 船长忽然醒过神,他才发现自己手里的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完了。 走廊里的灯光再度熄灭,外面恢复了仿佛夜晚一般的安稳宁静,船长室里的灯光成了整艘潜艇唯一的光源。 庄迭把牌汇成一堆:“还玩儿吗?” “当然。”船长拧起眉毛,语气像是格外拙劣的激将法,“你不会输了一次就不敢继续了吧?” 庄迭笑了笑,他摇了摇头,重新切牌洗牌,又起身去续了一杯咖啡。 新续的咖啡热腾腾地冒着蒸汽。 船长一边抓牌,一边看着照亮蒸汽的小台灯。 这也是格斯做的,格斯认为船长室的光线不够亮,看书时会伤眼睛。 格斯的手工活也非常棒,他其实更该做个木匠,而不是整天跟着他们在海里飘来飘去。 台灯的光线明亮又温暖,总能让人舒适愉快,不像主水柜…… 船长的大脑像是被一根又尖又冷的长针扎了下。 他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看向坐在书桌对面的人影——无数毫无逻辑的画面忽然乱糟糟冒出来,扯住他的血管蛮横撕咬,像是要把他吞没进去。 船长用力抱住头,他毫无征兆地粗重喘息起来。 整个船长室也仿佛受到了他的状态影响,那些温暖的幻象不断崩毁重塑,偶尔有被水锈覆盖的阴冷画面一闪而过。 “船长。”庄迭忽然出声道。 船长打了个激灵,从濒临崩溃的撕扯里骤然挣脱,脸色苍白地抬头。 “那不是你的过失,也不是我的——我们原本就面临着各种各样的风险,这只是一次意外而已。” 庄迭把分好的牌递给他:“再说了,我们不是已经搞定了一切,所有事都好起来了吗?” 船长的眉头仍然紧拧着,低声重复:“所有的事都好起来了……” 他看着面前的人:“格斯,你去天堂岛种花了吗?” “嗯。”庄迭随口答道,“辛辛苦苦种了一大片向日葵,发现这破岛居然没有太阳,裤子都赔光了。” 船长愣了半晌,忽然止不住地大笑起来:“你也学会说笑话了!” “赔了就赔了,还回潜艇上来,这趟够我们赚一大笔。” 船长抓完了牌,这次他显得胸有成竹了不少:“出牌吧,格斯,这次我可绝不会让着你了。”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桌上可怜巴巴的五张黑桃三,胸有成竹地甩了六张红桃九管上去。 庄迭叹了口气,又出了三张方片四。 “别叹气,格斯,我是为了你好。” 船长每张牌都恰好能赢,脸上带着止不住的笑容:“你不能留在这儿。” “你绝不能留在这儿,格斯,这里不是你该留的地方——我必须带着你,不能让他们把你偷偷扔下。” “不要相信外人的话,那些人想骗你留下,不能留下,潜望镜看到了光。” “你得跟我们回去,跟我们一起返航。” 船长一边出牌,一边喋喋不休地念叨:“那儿有港口,有你最喜欢的陆地,能种花,还有阳光……” 庄迭关掉了后台共享的画面。 D2的侦查视角下,几乎可以看到整艘潜艇真实的原貌——被海水侵蚀报废的潜艇残骸被深海丛林缠绕着,早已失去了这艘机械造物最初的宏伟。 格斯没有离开,一直留在主水柜里。 那些失控的船员逼他承认在潜望镜中看到了陆地,逼迫瞭望手向所有人证实岛屿的存在,逼迫瞭望手把船长室的钥匙交给他们。 一场已经一触即发的惨烈哗变,最终以瞭望手的失踪无疾而终。 打不开船长室的门,那些船员很快就转移了对象泄愤。他们不在乎目标,只想发泄压抑到极点的暴躁与愤怒……而这一切终将被一场催眠了所有人的庞大幻觉所吞噬。 格斯吞下了钥匙,他没来得及看到船长的天堂岛——或许即使看到了,他也不会选择留在那里。 只不过,这一切都永远不得而知了。 在撞击下彻底破裂的主水柜灌满了海水,冰冷的海水中,永远漂浮着一具向往着陆地的尸骨。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逃出天堂岛(完)(它已经停靠进灯塔下的海港...) 船长赢下了第四局。 他看着桌面上散落的纸牌, 脸上却没有任何愉快的表情,只是垂着头若有所思。 门外隐约传来船员们的歌声,时不时有急促轻快的脚步声穿过走廊。 那些小伙子已经很久没唱过家乡的歌了, 他们似乎终于挣脱了手里拿着枪的大块头们的威胁,正以阔别许久的热情合力做着某件事。 船长伸出手,把纸牌慢慢拢成一堆:“你们有事瞒着我吗?你是为了这个才来找我打牌的?” 庄迭没有反驳或解释,只是点了点头, 伸手把台灯扶正。 这件事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外面的灯已经结束了第四个周期,潜艇离那个有光的地方越来越近,整个空间都已经开始受到影响。 就像是一列在漆黑的隧道中穿行了太久的火车,当终于接近隧道口、即将驶入涌进来的光线的那一刻,整个列车上的人不论在做什么,都是不可能对前方的变化全无察觉的。 船长的意识已经和这艘潜艇融为一体,如果到了这时候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只会说明他们走错了方向。 船长忽然用力把扑克甩开, 他双手扶着桌面,向前倾身, 牢牢盯住庄迭。 “你甚至连骗我都懒得骗吗?” 船长的声音沙哑而低沉,有强烈到可怖的压力在房间中盘桓酝酿:“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同意为他们做事?到底又有什么阴谋……” 庄迭被这种冰冷的恐怖力量钉在椅子里:“船长, 格斯是不对你说谎的。” 船长忽然愣住。 他头疼得越来越厉害,无数混乱破碎的记忆在他脑中不停地横冲直撞,像是要把他整个人生生撕裂凌迟。 纸牌乱纷纷地散落在地上。 “你们还是打算毁了这艘潜艇。” 船长痛苦地低声呻|吟,他的身体正在急速枯瘦下去,仿佛全部皮肤都直接覆盖在骨骼上:“为什么?我已经尽我所能改造它了, 究竟哪里还不够好?为什么不能留下来,为什么不能得到安宁……” “现在就很好了。”庄迭打断他的话, “你是个很棒的船长。” 船长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下。 他倏地抬头,看向被自己的力量压制得无法动弹的庄迭。 船长站了一会儿,他好像又忽然认出了面前的人,神色忽然显出愧疚的赧然。 他低下头,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这样的动作让他显得像个犯错后手足无措的毛头小子:“格斯,我弄糟了。” “对不起,所有事都被我弄得一团糟。”他哑声咕哝道,“我把牌都扔到地上了,我不想朝你发脾气的。” 在船长的态度骤然缓和的同时,那种恐怖的压力也无声无息地消失。 船长室再度恢复了平静,平静得像是再普通不过的午后。 “是因为你的压力太大了。” 庄迭起身,把纸牌一张张捡起来:“你该休息了,船长。” “或许是吧……我也觉得最近的精力明显比不上从前了。”船长低声道。“可我忘了,我想不起怎么返航了——人数总是不够,可人数不够怎么开船呢?” 船长蹲下来,和瞭望手一起收拾自己搞出的残局:“我可不想把谁落在冷冰冰的海里面。尤其是你,格斯,你这种家伙要是被一个人落在海里可怎么办?” 庄迭把纸牌收好,重新切牌洗牌:“再玩儿一局吗?” 船长这一次显得十分配合,他什么也没说,重新坐下来,接过庄迭分给自己的纸牌。 最后一局,庄迭没有用认知修改牌面,只是逐张将纸牌分到船长和自己面前。 “格斯,你不怕会输给我吗?”船长看着他的动作,忽然问道,“如果你输了怎么办?” 到目前为止,两人各赢了两局,算是打平。 按照五局三胜的规则,最后一局的结果就将意味着最终的输赢。 庄迭停下发牌,看向船长的头顶:“你最近有理发的打算吗?” 船长愣了愣:“什么?” “没事。”庄迭暂时还不打算让局面发展到这一步,“我的运气一般不错,所以不担心输——即使输了,我也不会留在潜艇里的。” 船长沉默了一会儿,叹着气苦笑道:“还真是完全符合你的个性的答案……好吧,你总能赢我。” 船长很清楚,自己是不可能阻拦格斯做任何事的。 即使格斯输掉牌局,船长也不会真的阻止格斯离开——只要这的确是对方真正想要做的事。船长甚至很乐意给格斯介绍几个适合种花的好地方,比如自己的老家就很不错。 他只是想利用这场赌局做借口,和格斯玩一会儿牌而已。 “我们上一次坐在这里,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船长拿起自己的牌。 他没有看牌面,只是把这些纸牌一张张交错支撑着叠成三角形的尖塔:“那时候潜艇刚失事不久,我们盘点完剩下的物资和氧气,关起门躲在船长室里等着一切变得越来越糟……” 船长的语气很平静,他摆弄着纸牌,脸上的神色比之前任何一刻都更清醒:“你对我说,你在潜望镜里看到了光,那应该就是我们马上要去的永远安宁之地。” 庄迭学着他的动作,把自己手里的牌也一张张搭上去。 船长安静地坐在书桌后。 他的身体缓缓塌下来,高大的骨架蜷缩着,把脸埋进枯瘦惨白的手掌。 …… 那些记忆又回来了。 与其说是回来,不如说是根本就从来都没忘记过——他本以为一切都没办法变得更糟了。 他经历了潜艇失事,亲手处理了重伤的船员,努力编织出一个又一个根本撑不久的谎言,在没完没了的纠纷里耗尽精力…… 他本以为一切都不会变得更糟了。 直到那天,他带着枪穿过漆黑的走廊,在此起彼伏的疲惫鼾声里走到主水柜前。 ……那天发生的事,其实和其他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同。 小部分船员闹得厉害,他们不得不暂时躲进船长室里,整理物资列出清单,格斯向他汇报潜望镜视野里的新发现。 即使已经大难临头,格斯依然还是那个一本正经的严肃样子。 只不过,船长心里其实很清楚……所谓“潜望镜里的光”,只不过是古板的瞭望手一个人坐在那里,绞尽脑汁憋了几个小时,终于憋出来的一句安慰人的好听话而已。 格斯当然永远也不会使用致幻剂那种东西。哪怕所有人都陷入了癫狂的幻觉,这家伙也一定是最后那个清醒着被处以火刑的异类。 而潜望镜的视野早已经被海水吞没,不可能有什么光,更不可能有什么永远安宁——这里只有漆黑、冰冷、被纯粹孤寂笼罩的无边深海。 船长被强行按在书桌前写遗书,他实在想不出要写些什么,把头发揉得一团乱,头痛得要命:“为什么要写这种东西?格斯,永远不会有人找得到我们的。” “不仅要写,还要放在保险箱里。”格斯抓住他的手,把他扔开的羽毛笔塞回去,“书上说,一百年后的科技会很发达,早晚会有人来海底探索,到时候就能发现了。” 船长重重叹了口气:“那又有什么意义?一百年过去,我们都变成骷髅了吧?” 格斯按着他,帮他把羽毛笔蘸满墨水:“所以才要写遗书,以免吓到来探索沉船的人。” 船长无言以对,趴在书桌上:“还真是很周到的建议……格斯,我不想提醒你,但事情已经这么糟了,写遗书好像不是最重要的事——” “没有太糟。”格斯摇了摇头,“潜艇总会失事的,只不过是我们运气不好。” 船长愣了一会儿,伸出手,接过他递过来的咖啡。 格斯说道:“现在就很好了,你是个很棒的船长。” 船长把脸埋进咖啡的蒸汽里,他忽然撑不住地陷入了崩溃,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垮下来。 “我搞砸了,格斯。”船长发着抖哽咽,“我把一切都弄得一团糟,那几个船员就快毁掉这艘潜艇了,其他小伙子还等着我保护他们,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是压力太大了。”格斯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你该休息了,船长。” 船长不清楚自己发泄了多久,他终于耗尽了全部力气,精疲力竭地安静下来。 头脑中那些纠缠不休的念头终于被潮水似的疲倦淹没了,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陌生。 船长听见外面的嘈杂声,那声音很刺耳,他想要起身去查看,却被格斯压住了肩膀。 “是他们在开宴会,有人在唱歌。”格斯低声解释,“我去看看,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船长低喃道:“叫他们放松放松吧,保存物资也没什么意义了……” 他没有听见格斯的回答,对方从他的口袋里拿走了钥匙,又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后颈和脊背,就起身离开了船长室。 ……然后格斯就再也没有回来。 船长从一个漫长的梦境中醒来,他发现船长室的门被反锁住了。走廊里漆黑一片,闹够了的人们已经结束了这场完全失控的混乱,疲倦地回去休息。 一枪崩开船长室的锁后,船长独自穿过整个潜艇,来到压载水舱。 他在主水柜发现了格斯漂浮的尸体。 …… “你怪我吗?”船长低声道,“我是个糟糕透了的船长。” 庄迭正放轻动作,仔细把最后几张牌摞上去:“我很想回答‘从未’,但我不是格斯,不能替他回答你。” 船长似乎并不觉得惊讶。 他活动了两下颈椎,靠在椅子里,看着庄迭的动作:“为什么不骗我到最后?你也和格斯有一样不能说谎的毛病吗?” 庄迭没有回答,只是搭好了手里的最后一张纸牌,走到瞭望口前。 已经不必再通过潜望镜查看外面的情形。 在凌溯的带领下,前舱的船员们圆满完成了这一次的航行任务。 这艘潜艇的每一个角落,都正在被那种奇异的光芒渗透进来,连同船长的身体也正在变得模糊和透明。 这片特殊的梦域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本的边界。 它正在退化成一场格外漫长的梦,梦中那些或残酷痛苦、或狂热偏执的记忆,都随着终点将近而缓缓淡去,只剩下舒适得叫人想要永远睡下去的疲倦。 “茧”已经发来了任务完成的提醒,准备退出的醒目倒计时出现在后台。 船长忽然问:“格斯也会来吗?” “那要看你那里怎么样了。”庄迭说道,“你那儿有全是阳光的乡下农场吗?有木屋能种花那种。” 船长愣了一会儿,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他笑得太厉害,不得不趴在桌子上,用力揉着眼睛:“怎么会没有呢?我正打算弄一个,这次任何人都不邀请,说实话他们真的太吵了……” 纸牌塔因为他的动作摇晃个不停,庄迭不太满意自己的作品被这么对待,快步过去伸手护住:“别乱动。” “好啊,好啊。”船长随口应着,抬起两只手,“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不是格斯的吗?” 庄迭摇了摇头。 “因为你磨的咖啡太好喝了!不是我说,格斯的咖啡就像女巫的魔药汤,也只有我肯喝下去哄他!” 船长大声笑着,把藏在手里的三张不同花色的皇后Q甩在桌上,挥舞着最后一张红桃九:“我赢了第五局!你和格斯一样,别人一哄就上当……你在干什么?!” 船长畅快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错愕地瞪圆了眼睛,看着正往桌面上码牌的庄迭。 庄迭把三张不同花色的国王K码在他眼前。 “不不。”船长焦灼地抱住脑袋,起身转个不停,“不,不不不……” 庄迭又加了两张A、四个2和一对大小王。 船长:“……” 庄迭这一次是全凭运气抓的牌,他当着船长的面,卡着倒计时放完了手里的所有牌,忽然一拳砸在掌心:“啊。” 船长从彻底告负的悲痛里愣了下:“怎么了?” 庄迭摇了摇头:“……没事。” 他好像又在没有必要的地方浪费了运气。 这次任务努力和队长贴了这么久,积攒的运气全用在这里,也不知道对抽奖会不会有影响。 庄迭在心里做了总结反省,他看了看倒计时,取出从厨房捡的彩色蘑菇,抓紧时间把汁水挤进咖啡杯。 “……”船长已经变成了半透明的,他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变成魔药汤的咖啡:“不,其实——” 庄迭把咖啡推过去:“向格斯问好。” 船长看向他,愣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去看咖啡。 盯了那杯咖啡半晌,船长忽然像是彻底松了口气,低头笑起来。 不再是那种强行让自己显得开心释然的大笑。他的笑意很轻微,把剩下的话全都咽回去,缓声道:“行啊,要是能再见到的话……” 船长的声音和身影一并淡去。 即将彻底消失时,船长忽然站起身,用力推了一把那个摇摇欲坠的纸牌塔。 纸牌搭成的高塔一触即溃,细微的碎裂声里,一直以来被苦心维持的梦中幻境轰然倒塌。 整艘潜艇瞬间褪去了全部的装饰。不再有天堂岛,不再有宴会厅,一切角落都变回了最初的样子。 ——没有遭遇恐怖的海底断崖、没有失事,一切意外都从未发生。 前去探索新世界的庞大的机械造物,在鱼群的簇拥与追逐下,轰鸣着从神秘森邃的海洋深处徐徐归来。 船员们兴奋地甩着帽子,欢呼声淹没了一切。 悠长的汽笛声穿透梦境的薄雾。 这艘迷失了太久的潜艇,正在瞭望手的指引下,缓慢而不容阻碍地驶向早该抵达的地方。 它已经停靠进灯塔下的海港。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第五十四章(你不要乱动抽奖按钮...) 【检测到2048号特殊梦域危机(A级)已成功解除。】 【解救人数:150人。】 【完成度:圆满。】 【获得奖励:151243点(团队合计), 含300次免费抽奖机会(团队合计)。】 【检测到技能栏已成功解锁,获得附加奖励:精神力增益模式已解锁,常规增益上限:5%, 特殊效果增益上限:3%。】 看完结算,庄迭暂时收起了自己的后台面板。 他把手伸进自己的裤子口袋,摸索了两下。 和之前每次退出梦域时的感觉不同,他醒来后发现裤子口袋里鼓鼓囊囊的, 像是多出了什么东西。 庄迭把那样东西拿出来,仔细看了看。 是船长的那一副已经绝版的精装扑克牌。 它们随着梦境的坍塌一同消失,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庄迭身上。 大概是由于船长对牌局的怨念实在太深,两张大小王上的画面不再是原本的JOKER,而是变成了船长本人的肖像。 庄迭坐在小板凳上,捏着扑克牌,看了半分钟上面船长得意洋洋的夸张鬼脸,毫不犹豫地把两张王牌塞回牌堆, 飞快装进了牌盒。 …… “怎么多出了一个人?” 宋淮民也已经退出,正在查看自己的任务结算:“那个D2, 他是进入潜艇的第一百四十九个人吧,这次把强退的人也算进来了吗?” 由于这次的任务是团队模式,几人没有立刻回到各自的个人梦域, 而是一同回到了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公共会议室。 在潜艇中,为了不让船长陷入疯狂,他们特意控制过艇内人员的数字。 从那场海难中“存活”下来的船员加上船长,一共是99个人。算上他们有49名宾客,如果再加上被船长从丛林中捡回来的D2, 恰好是那个绝不可能出现的总人数。 F3在任务途中强制退出,也就不在需要被解救的范畴内, 按理来说不应该被算进来才对。 “也不一定就是F3。”凌溯说道。 宋淮民不解:“为什么?” 凌溯正重新整理自己的形象,他只比庄迭早回来了几秒钟,身上还穿着那一套船员服装:“D2没有被兽群成功捕猎,船长为什么要把他捡回来?” 他没有回答宋淮民,反而又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宋淮民愣了下:“不是因为有嚼劲吗?” 坐在一旁研究抽奖次数的庄迭:“……” 凌溯绷不住地咳了两声,他停下对头发的摧残,转过来一本正经道:“老宋。” “行了不用说了我知道了!”宋淮民一看见他摆出这个熟悉的架势,就止不住地头疼,“你们俩合伙欺负总部来的人我没意见,下次编瞎话,能不能先和我串通一下……” “不是编瞎话。”庄迭摇了摇头纠正,“那只是一种推测。” 当时的情形,他们所知有关潜艇内部真相的内容极为有限,原本就有许多种假设,不可能推出一个完全准确的答案。 庄迭也只是根据当时的情报,推出了最直接的一种可能。 这一次,宋淮民成功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你们后来又得到了新情报?” 庄迭点了点头:“船长是去岛上找人的。” 他去找那个喜欢陆地的瞭望手,因为彻底沉溺在幻觉中的船长坚信格斯是去了岛上种花,所以才会一遍又一遍离开被自己的力量彻底覆盖的潜艇,冒险进入那片丛林。 也是因为这个,即使D2当时一度试图攻击船长,也没有受到任何反击或是惩罚。 “既然是一百五十个人,就可以提醒船长快点在那一边开个农场了。”凌溯忽然转回话题,笑了笑说道,“他的瞭望手还在,没被弄丢。” 庄迭收好扑克牌:“他们会的。” 清醒的那部分船长大概早就知道这件事——那个严谨、无趣、古怪又忠诚的瞭望手格斯,他的灵魂一直都沉睡在主水柜里,从未离开过潜艇。 所以当认知受到干预,船长看到穿着白衬衫的庄迭时,才会抱怨他躲在那里睡觉。 格斯从不相信任何幻觉,所以只要天堂岛继续存在下去,他就永远无法醒来。 但当一切都回归现实,他也会回到船长室,和这艘潜艇一起结束这次过于漫长的旅程,从冰冷的深海中返航。 “那团光里面究竟是什么样?” 庄迭之前就觉得好奇:“死后世界真的存在吗,他们会在什么地方生活?” 凌溯笑了笑,他抬起手慢慢揉着脖颈,想了一会儿才缓声道:“不知道……这就很难说了。” 没有任何生人能够进入那个地方、探知那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潜艇逐渐接近航线的终点时,那些宾客就都被强制遣返。但即使是这种程度的接近,也会让他们经历一次无限真实的濒死体验,甚至恍惚中觉得自己仿佛死过了一次。 对这些已经忘记自我、彻底沉沦在梦境中的人,这种体验反而是有必要的。 也是因为这个,凌溯没有疏散宾客,“茧”也没有对这些人进行提前遣返。 如果直接把他们送回来,这些迷失太久的意识会在现实世界庞大的信息流冲击下直接崩溃。 反而是这种仿佛重生一次的强烈刺激,才能将这些人从过于这场漫长的梦境中骤然惊醒,将他们带回到下一秒的现实。 …… “然后他们就被抓起来了。” 宋淮民正在看现实同步直播,卡着点不冷不热吐了个槽:“上一秒天堂下一秒监狱……” 凌溯很少管这些后续处理,自带小板凳拉着庄迭凑过来,跟着一起看了一会儿新闻。 所谓的“绑架”在中途就被戳穿,不论是那三个倒霉到把自己也弄丢了的挟持者,还是他们的同伙,都已经受到了应有的处置。 被带入梦境中的受害者暂时无法顺利回归社会,会被带去相关机构,由专业人员针对具体情况进行心理辅导。 “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宋淮民看着屏幕上那些精英级别的心理咨询从业者,踹了一脚小板凳上头发乱糟糟坐没坐相的凌溯:“你们的学历跟专业水平都差不多吧?” “那可不一定。”凌溯单手一撑,飞快端着小卷毛挪到另一个角落,“说不定我其实是个怀才不遇的天才,比他们还厉害,但无趣的循规蹈矩的现实压制了我无处安放的澎湃才华……” 宋淮民已经懒得理他,打开后台:“天才,你用你的澎湃才华写完几篇检讨了?” 凌溯:“……” “你们两个处理任务结算吧。”宋淮民看了看时间,“我先退了,记得帮我兑一下奖励点。” 每次任务结束后,其实都有大量现实中的后续工作要处理。 和警方的合作需要收尾,媒体的有关报道需要审核,涉及到受害人和受害者家属,牵扯的盘根错节就更多……这些事,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队长都是一概撒手不管的。 宋淮民还有一大堆正经事要做,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至于完成任务的奖励点,只要按任务贡献度直接分配就行,不需要额外动什么脑筋,即使是队长也能独立完成。 凌溯忍不住提出异议:“为什么要加即使?” 宋淮民不理他,继续翻后台:“那两个人的头像已经灰了……这个贡献度最多能分个几百经验点,我们留着也不合适,直接上交他们总部统一处理吧。” 这次任务的奖励点很丰厚,但D2和F3离主线偏离的太远,虽然花了不少力气,在“茧”的评定下贡献值却依然微薄。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D2完全没有参与最终结算,在判定任务完成的下一秒就瞬间退出了团队。 至于凌溯本人,他始终待在小队所属的别墅里,一般都不领自己那份,直接塞进整个小队的公共账户里做经费。宋淮民对虚拟世界的兴趣不大,通常都会直接把奖励点转入现金账户,第一时间提出来存进银行。 庄迭搬着小板凳坐在后台前,嗑着不知道从哪变出来的瓜子,已经专心研究起了新开放的抽奖页面。 “抽奖次数全给庄迭就行……这是公共会议室,你不要乱动抽奖按钮!” 副队长眼观六路,一巴掌打掉了凌溯正准备再试试人品的手:“都留着给庄迭,让他抽,你不准动。” 凌溯揉着手背,惋惜地叹了口气。 由于相关人员经常要处理大量的梦境,为了增强工作之余的趣味性,“茧”会提供许多免费的抽奖机会。 这些抽奖不强制、公正公开,奖池内容丰富,没有任何复杂的套路。 唯一的一点,是免费奖池抽出来的任何奖品都不退不换,也无法通过任何手段强制销毁。 对于其他人来说,抽奖次数原本就是白送的,即使有这一条规定也没有任何影响——但对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队长来说,这就意味着只要他管不住手,就必须找地方放弄出来的破烂…… 在副队长的强制下,已经把大部分奖品都塞进了凌溯自己的私人梦域,小队的仓库里依然堆了不少的彩色砖头。 宋淮民早已经熟悉了这一套流程,不由分说把凌溯拖到了庄迭身边。他才注意到庄迭手里的瓜子,有些诧异:“哪儿来的?” “口袋里的。”庄迭摸了摸裤子口袋,又掏出来一大捧,“副队长,你要吗?” 宋淮民摇了摇头。他还是不大能适应虚拟世界里吃东西的感觉,只是控制着凌溯的两只手,把他按在庄迭身边的小板凳上:“你们两个吃吧。” “刚炒出来的?种得真不错。”凌溯尝了两颗,“有生的吗?咱们也可以种一点,我记得上个月刚抽到了不能吃的一盒土……” 他从仓库里翻出一张粗制滥造的小方桌,让庄迭把口袋里满满当当的瓜子全倒在上面。 那些瓜子个个颗粒饱满,一眼就能看出种得非常好,摸上去还带有一点刚炒出来的暖洋洋的温度。 两个人专心挑了半天,找出来一小把没被炒过的,仔细收起来。 宋淮民不清楚队长又在带着新队员在干什么,看着这两人头碰头凑在一起自得其乐地研究瓜子,倒也莫名松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额头:“你们玩儿吧,记得出来吃中午饭。” “给我们留两份就行。”凌溯看了看时间,“一会儿我带小庄去我办公室,再让他补个觉,连着两场梦醒了会头疼的。” 宋淮民怔了下,他这才想起这两人是连续执行了两次任务,皱眉道:“你不也睡一会儿?” “我不困。”凌溯捏了捏自己后脖颈,他忽然撑身坐直,叹了口气,“老宋。” 宋淮民:“……” “想到我还没写完的检讨和任务总结,我就睡不着。你能睡得着吗?我还得写好几篇。” 凌溯揉了两下鼻梁:“任务总结还可以随便编几句,反正交上去了总部也不会看。检讨是真的难写。” “可以了。”宋淮民打断他,“前面那句算我没说……” “我一直认为,检讨其实很难真正提升思想觉悟和认识水平,只是一种形式重于内容的流程,通过憋它带来的痛苦来起到震慑作用。” 凌溯盘膝坐在地上,他放轻动作伸出手,不着痕迹地把正在专心研究瓜子的小卷毛端起来,偷偷放进自己怀里。 “投票,小庄同意了。” 凌溯挪着庄迭的胳膊,举起一只手:“如果你也同意的话,我其实可以用实际行动来证明……” 宋淮民就知道自己不该多嘴,堵着耳朵飞快操作后台,断然退出了梦域。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第五十五章(我们应该是走错了...) 庄迭把所有瓜子一股脑倒空, 又拿出一大把凌溯给的棒棒糖,全塞进了裤子口袋里。 他才发现副队长不见了,回头望了望:“队长?” “来分赃。”凌溯有点遗憾地松开手, 把庄迭放回小板凳上,“你的技能栏是不是开启了?初次开启送一次大转盘,可以去领一下,会送一个初始技能。” 庄迭目光一亮, 动作飞快地在虚拟屏幕上点点戳戳,果然找到了一条险些被漏掉的消息提醒。 趁着庄迭研究后台的工夫,凌溯也已经分配完毕了这次团队的任务奖励。 “茧”给出的结算奖励很慷慨,按照任务贡献值评定,扣除D2和F3分到的合计679.52奖励点,剩下的就都成了他们的队内收益。 大概是由于这场梦的特殊性,几人的后台还累积了不少风险提示和预警。 这些任务中途出现的预警信号,意味着他们曾经数次和可能导致意识崩溃的危机擦肩而过。为了保障任务者的人身安全, “茧”已经做好了随时将他们的意识强制抽离梦域的准备。 作为两边的领队,凌溯和D2需要对每个节点的风险提示做出详细答复。 等到他们上交了这次任务的完整总结汇报, 总部会结合任务细节再次进行评定,给出合理的风险补偿。 凌溯把属于庄迭的奖励点转给他,又帮副队长那一份选择了全部提现, 把D2和F3的分红直接上交到了总部。 他翻回后台,对着整整两页密密麻麻的风险提示,深深吸了口气。 如果不是担心对方打通梦境杀过来,凌溯就很想自掏腰包把D2那一份凑到七百奖励点,拜托对方在写报告的时候替自己也写一份…… 庄迭还在研究精神力增益模式, 回过头就发现凌溯在用头撞虚拟屏幕:“队长……怎么了?” “小事情。”凌溯抹了把脸,打起精神, 带着三百次免费抽奖回到庄迭身边,“有什么发现?” 庄迭打开自己的数据条:“我这里多了一个选项。” 凌溯凑过来:“我看看。” 庄迭目前的精神力总量是85/100,也就意味着他现在的血条状态是85%。而精神力数值一栏的旁边,又多出了一行灰色的小字,写着“是否开启精神力增益模式”。 庄迭试着选中了“是”,精神力一栏就变成了不断闪烁的待确认状态。 “这就是血条的另一种用法。”凌溯在他身边盘膝坐下,“还记得D2被船长单方面打晕的时候吗?” 庄迭点了点头:“我刚刚看过了。” 有关梦域主线的关键线索会在任务中随时提醒,而离题较远的支线则会被储存在团队线索库中,以供后期复盘任务有需要时随时查看。 庄迭险些错过了技能栏解锁赠送的大转盘,索性把后台所有未读小红点全点开看了一遍,可惜再没找到什么有用的内容。 “向船长发起攻击的时候,他的速度明显比平时快,手上附着了爆炸特效。” 凌溯点开录像,选中其中一帧画面,截图放大给庄迭看细节:“这些就都是精神力的增益。在必要的情况下,任务者可以选择消耗一部分精神力来提升其他数据,或者是短暂开启一些特殊效果。” 如果用游戏打比方,这就像是强行燃烧血条开启了加速/爆炸模式。如果能在关键时刻运用得当,经常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当然,这种精神力成倍消耗的状态并不那么好受。 精神力的快速流失,会让任务者进入某种类似大脑高速运转后的宕机模式。人体会感到明显的疲倦、眩晕甚至头痛,严重的还有可能直接短暂失去意识。 也是因为这个,所以初次解锁增益模式的限制都很严苛——比如庄迭现在,最多也只能一次性消耗5%的精神力用于常规的速度、力量、听力视力之类的提升,或是消耗3%的精神力开启一个特殊效果。 庄迭还是忍不住有点心动,选择了3%的特殊效果增益,屏息凝神打了一个标准的响指。 与此同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迅速笼罩了他。凌溯早有准备,及时伸出手臂,稳稳当当把他揽住:“感觉怎么样?” 眩晕极为短促,只是一晃就迅速消失了。 庄迭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他有点泄气地靠在凌溯身上,看着自己指间飘出来的一小粒迅速熄灭的微弱火星:“……” “已经很不错了。”凌溯点了点头,“我第一次尝试的时候,把手指头打酸了也什么反应都没有。” 庄迭的小卷毛支棱起来一点:“真的?” “真的。后来我好不容易觉得手指有点发热了,还有点疼,心里非常高兴,觉得老天不负有心人。” 凌溯一本正经地点头:“仔细一看发现原来是磨破皮了。” 庄迭没绷住咳了两声,嘴角跟着抬起来。 凌溯揽着他,视线落在庄迭身上,自己也跟着露出笑意:“好了……看看你这回的手气怎么样。” 他把三百次免费抽奖全转到了庄迭的后台,又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攒下来没处用的抽奖次数也全转了过去。 后台的抽奖次数飞快增长,刚跳到“1000”,忽然被庄迭叫停:“等一下。” 凌溯有些好奇:“还有什么准备工作吗?” 庄迭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贴着凌溯并排坐下,觉得还不够,干脆把凌溯垂着的右手拉起来,整个抱在怀里。 凌溯坐在原地,忽然觉得有点儿紧张。 他飞快坐直,不自然地清了下喉咙,空着的手揉了揉头发:“这个——这个也算准备工作吗?” 凌溯低头看了看自己随便换的普通衬衫。 他忽然有点后悔。 如果早知道还有这个流程,至少应该换一件洋溢着个性的炫酷T恤,再花几百奖励点买个日光浴,让自己的肤色显得稍微健康一点,不至于总被副队长说像是闹鬼…… “很重要。”庄迭又抱得紧了一点,“不能乱动。” 凌溯立刻闭上嘴坐好,把胳膊彻底交给小卷毛。 大概是对方的架势太过严肃,凌溯回想起自己一直以来的手气,甚至对这套功效未知的神秘流程隐隐生出了几份敬畏。 ——他总是抽到彩色砖头,很有可能就是因为缺少了这样一套仪式,每次都用揉成团的废纸砸抽奖按钮,被“茧”认定了不够虔诚…… 庄迭目不转睛盯着屏幕,低声飞快按照斐波那切数列数羊,怀里牢牢抱着凌溯的胳膊。 凌溯听出了庄迭念叨的数字规律,这种气氛下,他觉得自己也应当做点什么,悄声问:“用不用我一起……” “……46368只羊75025只羊121393只羊。” 庄迭一口气刚好走到了头,果断抽出握着凌溯的那只手,按在一千连抽的按钮上。 虚拟屏幕上的奖池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转动起来。 庄迭抬起头。 如果这一幕出现在现实中,仅仅是其惊艳程度,恐怕都足以引起无数惊呼和留影。 或许没人会不想着用尽一切手段,设法把眼前的画面保存下来。 在他和凌溯的四周,几乎像是下起了一场蔚为壮观的光雨。 数不清的白光在他们周围交织汇聚,雨点似的迅速下落。 这些光线偶尔因为路径的交错,碰撞成星星点点的碎光,又在转瞬间重新凝聚,回到各自的轨道。 庄迭伸出手,滑坠的细小光线就沿着掌心落到他身上,编织交错成半透明的三维网格。 与此同时,庄迭还察觉出有数道格外粗的白光穿透梦域屏障,投进了他的私人梦域里。 庄迭凭直觉猜测,那些应该就是凌溯所说的“直接与所有者本人绑定”的道具。 他们现在是在队内的公共区域,所以这些抽到的道具就被暂时存放在了私人梦域里,等庄迭回去就可以自行查看。 至于这些被直接投放进下来的海量奖品,则乱而有序地堆在公共区域里,意外地微妙契合了同一个主题…… 凌溯忽然上前一步,将庄迭拦在身后。 …… 在他们面前突兀地出现了一扇门。 这扇门是沉闷的黑色,边缘有不少细小的划痕,把手也不复光滑,看得出已经有些陈旧,怎么看都不像是抽奖的产物。 有人敲了两下门。不等他们回应,对方已经自行拧动把手,开门走了进来。 透过凌溯的肩膀,庄迭看见了两个陌生的黑西装人影。 “队长。”庄迭扯了扯凌溯的袖子,“一千连抽犯法吗?” 凌溯很笃定,低声回道:“不可能,上次我就给老宋抽了一座砖厂,现在还在他梦里压着呢。” 根据他的观察,“茧”甚至还在无形中鼓励这种对抽奖的热情。 一百以上的连抽就会触发某个套装,五百以上的连抽可以触发完整情境系列,抽到稀有隐藏款的概率远比单抽高出不少。 因为实在难以拒绝一整套限量珍藏款盲盒,不少队员都忍不住诱惑,把奖励点花在了更多的抽奖次数上。 庄迭稍微放心,松了口气,飞快把扑克牌和瓜子一起藏进了私人梦域。 与此同时,凌溯也径直朝两人走过去,开门见山问:“D2让你们来的?” 他问得太过直接,那两人反倒不知该怎么回答,无声对视一眼,皱着眉看向凌溯。 “凌队长。”其中一人走上前,按照规矩亮出身份,“总部只是派我们来看看,请你们不要紧张。” 他一边解释,一边避开依然在不断下落的光线,亮出了带有“茧”直属部门标识的身份证明。 “我知道。”凌溯点了点头,“我们在任务里没有违规行为吧?你们那边分到的经验点,也已经打过去了。” 那人沉默下来:“……” ……虽然打过去了,但还不如不打。 A级任务的奖励点动辄数十万,如果遇到处理起来难度极高的梦域,甚至可能超过百万。 在忽然收到了一笔足足有679.52点的转账后,总部负责整理点数的统计部门都暂停了十分钟工作,仔细检查了好几遍机器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们的任务完成的很出色。” 那人推了推眼镜,有些生硬地绕过了这个话题:“我们只是……来看看。” 事实上,他们也很少执行这种任务——因为任务的全部内容其实也不过就是“来看看”。 D2带了一名三级队员去执行团队任务,没等到任务结算就退出了睡眠模式。另一名三级队员由于在任务中出现了严重的SAN值波动,还在睡眠状态下接受针对性治疗。 D2坚持要总部派人来这支下级小队看一看,可不论怎么问,都不肯说出哪怕一个字的原因。 总部感到有些蹊跷,就派了他们两人过来——可调查对象、调查方向、调查目的一概不清楚,他们也只好先确定了接入地点,来到了这个下级小队的公共会议室…… 那人忽然愣了愣,深吸了口气,有些疑惑地抬头。 他和身边的同事对视了一眼,扶了扶眼镜,重新打量着四周。 刚飘过来的香气是街角烤鸭店的,不远处有个卖冰糖葫芦的摊子,后边足有一人高的老式炭炉里烤着滚烫的红薯,烤冷面的铁板上亮油滋滋作响。 红油冒菜的招牌亮着,炸串摊子边上在卖冰好的酸梅汤,棉花糖签子咕噜噜地转,爆米花砰的一声炸了半麻袋。 …… 凌溯穿着衬衫,刚把袖口挽起来,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铁勺,面前多了一口糖炒栗子的大铁锅。 他身后还有个卷头发的年轻人,身上套了件围裙,手里拎了两兜烤串,探出脑袋来打量着他们。 “……抱歉。”那人忽然回过神,飞快道歉,“我们应该是走错了。” 他身边的同事还在低头确认梦域坐标:“不应该啊,这里就是公共会议室……” “你看这像是会议室的样子吗?” “当然不像,但‘茧’应该不会出错……” “我们都收到679.52点转账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 这两人低声讨论了几句,确定了应该是由于连续工作太过疲惫,导致刚才的认知出现了短暂错位。 至于D2的古怪表现,应当也是任务中受到认知冲击留下的后遗症。 又或者,D2对总部过于枯燥的模式不满,想让他们来学习下级小队的队风队貌建设…… 他们没有多留,在越发诱人的香气里向凌溯道了歉。拉开来时的门,飞快离开了这支下级小队的公共夜市。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第五十六章(就在梦里来找我吧...) “队长。”庄迭有点好奇, “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他一只手拎着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烤串,另一只手捧着孜然辣椒粉和刷酱料的小桶,抽奖抽到的棉布围裙还没来得及解下来。 凌溯回过神, 笑了笑摇头:“没事,走错了。” 庄迭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又去研究凌溯那一锅糖炒栗子。 凌溯手里的铁勺转了半个圈, 悄然变回了闪着寒光的手术刀,无声无息贴着手腕没入衣袖。 看到庄迭那件怎么看很普通的围裙,凌溯稍感安慰,蹲在边上摸了摸平平无奇的布料:“这也是抽到的吗?” 庄迭的后台已经被好几页的抽奖详情彻底挤爆,埋头找了半天:“对,好像叫‘食神的围裙’。” 凌溯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立刻改口:“不,其实也不用念——” 【装扮(服装):夜市食神的专用围裙。】 【类别:技能加成。】 【状态:可升级。】 【装扮条件:至少有能力独自做出一碗能够入口的泡面。】 【效果:穿上这条围裙, 你做出的任何一种食物都会随机消耗1到10点精力值。当这样食物被完整食用后,食用者(含本人)可随机触发一项临时技能。附:技能仅单次使用, 不可转让或共享。】 【有效时长:以随机技能单次可持续时长为准。】 凌溯:“……” “又是特殊属性道具。”庄迭念完备注,用力握了握拳,脑袋顶上的小卷毛扑棱站起来, “队长,我的计划成功了。” 一千连抽的保底就是至少能抽到一件带属性的道具。白衬衫的效果非常显著,庄迭也是冲着这个最终下定了奢侈一次的决心。 他暂时还没有回去查看投放进私人梦域的奖品,根据这条围裙的效果来看,即使一整条小吃美食街只出了这一件特殊属性道具, 也已经非常值得。 凌溯还没从惨烈的对比里缓过神:“什么计划?” 庄迭决定对计划的关键道具本人保密,摇了摇头, 打开小本子记下了这次的经验。 他对这条小吃街也非常满意。美中不足的是整片空间只有食品类摊位,没有打气球、投篮机、小圈套大鹅之类的游戏项目,也没有可以跳舞的广场。 庄迭认真写好下一项许愿,忽然想起这片空间原本的属性:“队长,会议室——” “不要紧,这样就很好。” 凌溯顺走了一把火候刚好的烤串,撒满孜然辣椒面平复心情:“我们本来也不会在这里开会。” 队里的公共梦域面积很大,理论上是用来开会和训练的,但实际上其实很少被启用。 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也很简单——凌溯作为队长,虽然经常在梦域中出没,但永远都有写不完的报告和检讨,难得的闲暇还要修漏雨的房顶。而副队长显然更偏好现实中的会议室,也不会把队员们没事拉进梦域里。 凌溯简单解释了情况,把调好味道的烤串塞给庄迭,拿过那件围裙研究了一会儿。 “茧”给庄迭的待遇似乎格外优厚。 这件道具的各方面属性,都非常适合刚开启技能栏的新人:没有专精需求,没有过于严苛的装扮条件。只要经过简单的流程,每次消耗少量的精神力点数,就可以随机获得不同的技能体验机会。 由于没有“立即食用”的要求,甚至可以做出一批食物储存起来,在有需要的时候当技能体验券抽掉。 虽然只是临时体验、使用一次就会失效,但也恰好是这样的特性,避免了绑定技能对精神力的造成的负担。 这样一来,使用者在短期内就可以充分了解各种技能的特性,迅速确定自己适配的技能类型。 凌溯把围裙还给庄迭:“很不错的道具……会做饭吗?” 庄迭刚好满足最低标准,点了点头:“会泡面。” 他之前租住的公寓不包含厨房,电压连小电锅的高档位都撑不住,煮火锅要半个小时,基本提供不了任何锻炼厨艺的条件。 庄迭在泡面上深有心得。大到泡面牌子的选择、合适的水温水量,小到冲泡时间和下料包的时机都了如指掌,有充分的把握能激发出泡面的最佳形态。 “非常实用的技能。”凌溯深以为然,“我每次泡面都忘了吃,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几次买的面都不带调料包。” 他刚研究过了这条围裙的详细规则,捡出有用的重点标记上:“泡面消耗的精神力是一到两点,随机到的技能也基本在这个范畴……复杂的菜式消耗的精神力点数更多,对应的技能也更强。” 因为是“夜市食神的围裙”,所以目前给出的菜式选择也更偏向于街头小吃。 考虑到备注里可升级的标识,或许等庄迭征服了这条美食街,就有机会让围裙的能力更进一步,比如做出佛跳墙就可能消耗三十精力值召唤出少林十八铜人…… 凌溯又不知从哪把那个炒勺变了出来,塞进庄迭手里,头碰头诱拐队员:“跟我学做饭吧?” 庄迭有点没想到:“队长,你会做饭吗?” “会。”凌溯点了点头,他甚至能承包这一整个夜市,“技多不压身。” 他走到烤冷面摊子前,戴好手套,熟练地拿起脉动瓶子往铁板上挤了点油,有点怀念地叹了口气:“我在被征召回特殊事件处理小队之前,其实换了很多份工作……” 深夜鬼故事主播的岗位原本很合适,但总有听众打电来话投诉说主播讲得太吓人。凌溯在凑齐五十个投诉后,不得不遗憾地卷起铺盖离开了电台。 后来他又找了几份工作,但运气始终不太好。打工的连锁店店主卷款跑路,换了一家店又被查封,最后索性豪掷所有攒下的工资租了一个夜市摊位,只做了一个星期就因为修路封了整条街。 如果不是三个月前梦境发生异变,他这个无人问津的专业闲散人员被重新征召,或许凌溯现在恰好就会游荡到庄迭租住的廉价公寓,挨家挨户往门缝里塞小广告和传单。 庄迭有点被凌溯绘声绘色描述出的凄凉境遇震撼,认真想了一会儿,慷慨表示:“队长,你可以给我当助助教。” “行啊。”凌溯给烤冷面翻了个面,半开玩笑,“你给我发工资?” “发不出工资,但你可以在我的房间打地铺,我每顿泡面都分给你一半。” 庄迭一边规划,一边一步不落地记录着凌溯烤冷面的步骤:“吹风机是限时的,所以我们洗澡要计算好时间,不能超时。楼板的隔音很差,我会给你也买一双和我同款的软底拖鞋。” 凌溯伸手去拿番茄酱,他的脸上原本还带了点半调侃半自嘲的笑意,这会儿的视线却不自觉跟着安静温和起来。 他一言不发地听完了庄迭的计划,认真点头:“听起来真不错。” 庄迭自己整理了一遍,有点泄气,扯了扯脑袋上的小卷毛:“好像还是不如现在好。那样的话,我们就没有奖可以抽了。” 凌溯忍不住笑起来。 他利落地完成了最后的一系列步骤,拿了个小纸碗把烤好的冷面装进去,没放香菜和葱花,插好竹签递给庄迭:“有道理……我们现在还能抽奖,还能吃烤冷面。” 这件事上凌溯没有夸张,他的手艺的确很好。 即使只是夜市上一份不起眼的小吃,做出来的火候也刚刚合适。裹着的蛋液金黄焦香,内里柔韧筋道,卷着剖开煎过的火腿,红亮的番茄酱汤点缀得恰到好处。 庄迭常年被夜市埋伏,没少吃过路边摊,也很少遇到这么合胃口的烤冷面,目光亮了亮:“队长,如果你流落街头,我一定投资你的烤冷面摊。” 刚才做计划的时候,庄迭没有把自己之前的全部家当算进来——他其实还有一点存款,原本是打算攒起来买睡眠舱的,但凌溯做的烤冷面又实在太过好吃。 庄迭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如果自己没有来特殊事件处理小队、凌溯也没有去发传单,他总有一天也会被香味吸引着一路探索,最后停在凌溯的烤冷面摊子前面。 “我为什么一定得流落街头……”凌溯没绷住,低头轻笑了一声,“我住办公室是因为方便,我自己有住处的。” 他有时候都忍不住有点怀疑,自己的气质塑造计划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总会让身边的人产生莫名其妙的联想。 宋副队长始终坚信他会无家可归也就算了,现在连小卷毛也有被传染的迹象,就有必要好好纠正一下。 凌溯摘掉手套,双手扶住庄迭的肩头:“我家能住下两个人,不用打地铺。” 庄迭不太清楚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怔了下,点点头。 “可以随便用吹风机,想什么时候洗澡就什么时候洗澡,隔音很好,有全套口袋妖怪系列的拖鞋……”凌溯一口气掰着手指往下数。 庄迭已经很满意现在的宿舍条件,但还是在听到最后一项时控制不住生出了动摇:“租金多少钱?” 这回轮到凌溯微怔:“啊?” “我的奖励点还没用,但我准备买一个云感智能全包裹豪华款睡眠舱……听说那个可以让人想睡多久就睡多久,还有无梦模式。” 庄迭有点好奇:“队长,有办法用仪器干预让人不做梦吗?” “没有。”凌溯想了想,“理论上,只要一次睡眠的时长已经可以进入REM期,我们的大脑就会做梦——不过倒是可以用一些特殊的手段,让当事人醒来以后忘记自己曾经做过梦。” 很多人认为自己从不做梦、睡眠好的时候会感到“一夜无梦”,其实大多都是这种情况。 表层意识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从容地处理好了所有梦中的潜意识活动,让人在醒来后彻底遗忘梦中的一切,就像是毫无知觉地沉睡了一整夜一样。 庄迭对那个睡眠舱的期待减弱了一大半,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哦。” 凌溯忽然拉回话题:“不过我家的租金很便宜。如果将来不打算住宿舍了,可以优先考虑。” 庄迭用竹签插起烤冷面,吹着热气一小口一小口往嘴里塞,点了点头。 他吃东西的时候总是显得心无旁骛,专心地蹲成一小团埋头嚼嚼嚼,看起来哪怕就这么直接带回家也很不占地方。 凌溯刹住了自己奇怪的联想,摇了摇头失笑,看着庄迭把那一份烤冷面吃得干干净净:“跟我回趟办公室?咱们两个偷会儿懒,回头再交报告。” 这次的任务有直属人员参与,总部会优先确认D2交上去的报告,他这一份可以稍微拖延些时间。 凌溯伸出手,揉了揉庄迭的小卷毛:“这次在睡眠舱里待的时间有点长,正好透透气。” 庄迭原本打算先回一趟私人梦域,闻言想了想,也改了主意:“好。” 他的情况特殊,不做任务就怎么都睡不着觉。所以即使意识一直在做梦,只要身体能得到一定程度的休息,就已经比之前的状况好了不知多少。 但凌溯却不一样。 凌溯和他一起双排了上次的任务,回来以后一直在写报告,写到一半就收到紧急通知进了下一场梦,的确需要回到现实里好好休息一下。 “队长,你回办公室补觉。”庄迭站起身,强烈的责任感油然而生,“我在门口帮你把风。” 凌溯一本正经和他碰了碰拳头:“成交。” 两人商量好了偷懒计划,就各自操作退出了梦境。 为了防止副队长或是其他队员来会议室的时候,因为眼前的场景而产生不必要的认知冲击。凌溯在退出前还特意难得的动用职权,留了条必读的公共简讯,特地用一百字阐述了新的队风队貌建设计划。 …… 庄迭从睡眠舱出来,和凌溯重新碰头,回到了凌溯的队长办公室。 现实里的办公室,条件要比凌溯在梦域中的好出许多。 遮光窗帘严严实实拉着,室内只开了一盏台灯,依然能看得出不大的空间被布置得格外舒服。 厚绒地毯听不见半点脚步声,角落里塞着两盆欣欣向荣的绿植,边上摆着品味相当复古的CD播放机。 占据一整面墙的书架塞满了书,都是看名字就能把人绕晕的原版书籍。旁边的办公桌上,电脑屏幕微亮,烟灰缸里躺着几颗烟蒂,还有半支熄灭的烟搁在边上。 凌溯一个健步过去,迅速收拾干净烟灰缸,打开了新风系统。 他当时正在用办公的电脑打游戏,被困到濒临失去意识的庄迭敲开了门。那之后就直接领着失眠的新队员去找同样没睡的老宋做任务,一时大意,竟然忘了处理现场。 庄迭的行李箱还放在办公室里,庄迭搬着小板凳去尽职尽责地望风,顺便把行李箱也一起拖过去,严严实实地堵在了门口。 凌溯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为了忽悠小卷毛,一路上似乎把情况描述得有点太过严重:“其实老宋不会突然破门而入,也不会把我抓走干活,也不会因为我偷懒就把我轰出去在街头流浪……” 庄迭的考虑很深远,抱着凌溯随手扔在边上的书坐过去:“有备无患。” 凌溯摸了摸鼻尖,在心里向无辜的副队长道了个歉。 他拎着台灯走过去,帮庄迭布置了个简易的图书角,挑出张碟片放进CD机,打开开关,坐回办公桌前。 在睡眠舱都已经有模拟无梦功能的时间线里,这种老到旧货市场都很难淘来的机器实在显得有些违和。 凌溯却似乎很喜欢这台机器,他特意淘了不少无损的黑胶碟,还自掏腰包给墙面换成了混音材料。 庄迭把书垫在行李箱上,又去凌溯的书架上找了本英文词典。 这是本非常晦涩难懂的原版心理学专著,虽然用的是英语,但硬是通过大量难懂的词汇和复杂的语法,营造出了仿佛在使用另一种语言的错觉。 庄迭靠着墙,一边查单词一边看书,听着CD机里徐徐流淌出来的低哑吟唱。 那是他没听过的语种和曲调,意外的很好听。柔和得几乎叫人生不出半点在意,却又不知不觉就被漂浮着的曲调包裹起来,心神也不由跟着缓缓放松。 庄迭翻过一页字典,纸张发出清脆的微响。 他忍不住又看了看那一整个书架的书,这里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很舒服——光线、地毯、CD机,坐在桌前的凌溯…… 庄迭有点想和队长商量商量,以后没有任务的时候,能不能经常来这里帮忙把风。 他打算把这件事也添进自己的计划里,正准备拿出录音笔记下来,又忽然意识到凌溯本人其实就在这儿,他不是一个人在自己的出租房。 庄迭发现,自己最近需要用录音笔的情况也少了不少。 他记住了凌溯,因为短期记忆基本上都和凌溯有关,于是就又记住了很多事,不用录音笔提醒也能想起来…… 庄迭晃了两下脑袋,集中注意力看着眼前的书页。 不知为什么,那些英文字母在他眼前到处乱跑,有久违的倦意爬上他的眼皮,沉沉坠下来。 一只手揽住了他不自觉摇晃的肩膀。 庄迭勉强辨认出人影:“队长……” 凌溯半跪下来,抬手拢住庄迭的后脑,轻轻揉了两下:“很正常,我看我也困。” 凌溯征求他的意见:“里屋有床,去躺一会儿?” 庄迭总算放心地舒了口气,他扯住凌溯的袖子,抵着对方肩头衬衫的衣料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凌溯没有再开口,也没再动。 他把庄迭护进手臂,放轻力道胡噜着他的头发。指尖穿过小羊毛卷,一下接一下揉着,稳稳当当拢住沉坠下来的脑袋。 “不做任务吗?”庄迭在他怀里动了动,比平时多了点含糊的鼻音,“人都是要做梦的,我一会儿也会做。” 凌溯给出的理由很有说服力。 刚才那本书里也说了,只要进入REM期,大脑神经元的活动就会和清醒时相同,脑电波会快速且低电压去同步化。 庄迭其实非常怀疑,自己之所以还没有战胜失眠,就是没想到用这种书做睡前读物…… 凌溯极轻地咳嗽了一声,低头轻笑起来。 他的笑意很温和,抵着庄迭的卷发,摇了摇头:“这次不做任务,小卷毛。” “这场梦我们不做任务。”凌溯轻声道,“一定要梦见点儿什么的话,就在梦里来找我吧。”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第五十七章(抽奖的效率比买家具高多了...) 凌溯说得果然没错。 如果睡眠状态足够好、梦中的潜意识状态足够稳定, 人会很容易忘记自己做过梦,只记得自己睡了个好觉。 庄迭这一觉就睡得非常好,他完全没记住自己都梦见了什么, 是被饥肠辘辘的饥饿感叫醒的。 ……得想办法弄到队长这张床的牌子和型号。 庄迭畅快地抻了个懒腰,神清气爽爬起来。他没能拎着行李箱回宿舍,被凌溯扣留在办公室吃了顿饭,又被拉去小阳台呼吸了两个小时的新鲜空气。 确认队员已经彻底消食, 今天的运动量也已经达标,凌溯才领着庄迭回到了工作区。 庄迭躺进睡眠舱,他第一次在清醒模式下进入个人梦域,就发现梦域里多了不少东西,笔记本上还记满了可以承包一整条夜市的详细菜谱。 庄迭捧着笔记本,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两遍。 这一刻他的心态甚至有点虔诚:“这是什么只有在梦想里才能实现的场景……” 从体感上来说,庄迭就是痛痛快快倒头一觉睡到自然醒,吃了顿饭, 被拉出门玩了两个小时。 ……然后本来多到恐怖的作业,就自己全都懂事地写完了。 庄迭忽然前所未有地体会到了梦境的魅力。 如果在他上学的时候能遇到这种事, 一定会把自己所有的压岁钱掏出来,买一张能在梦里自己写作业的床,把宝贵的假期时间全节省出来打游戏。 庄迭打开背包, 把围裙和菜谱一起塞进去收好。 有过之前遇险的教训,庄迭又换了个功能更全、分区更清晰的背包。他把螺丝刀放在了一拉开拉链就能拿到的地方,又把白衬衫单独收进不会弄脏的收纳袋里。 做完这些,他才点开虚拟屏幕,查看起了自己之前没来得及验收的奖品。 让庄迭有些惊喜的是, 在这一批被直接投放进私人梦域的奖励里,除了三件家具、一样道具, 居然又让他找到了一件带有特殊属性的服装类物品。 【家具:猜拳永远不肯输的镜子、火冒三丈的垃圾桶、绝不允许被忽略的小夜灯。】 【道具:恶作剧的香蕉皮。】 【装扮(服装):欺诈师的领带。】 这些道具都需要和他本人进行绑定,所以直接被投入了庄迭的私人梦域。 当他触碰到每一样东西时,那上面附着着的微弱的白光也彻底散去。这就代表这样物品已经记录了庄迭的个人梦纹,无法再转赠或是暂借给别人使用。 “看来只要选择连抽,就有很大概率抽到有组合性质的物品。以后可以和单抽交替,既能抽到套装,也能不错过合适的单品。” 庄迭逐渐摸清了抽奖的隐藏规律,拿出笔记本记下来:“还要多贴一贴队长……” 他收好本子,一只手背在身后,缓缓走到那面一人高的穿衣镜前,趁其不备突然出了个剪刀。 镜子里的影像和他完全同步,也亮出了一个剪刀。 庄迭突然反应过来自己陷入了思维定式,揉了揉头发,有点泄气:“什么呀……这不就是普通的镜子吗?” 既然镜子里的影像始终都会和照镜子的人保持一致,猜拳的结果自然就永远都会是平局,也的确是“永远不肯输”没错。 庄迭之所以会生出毫无必要的期待,还是因为这三样家具放在一起就很像是一个暴脾气组合,看起来就有突然暴走起来拆家的潜质。 在庄迭的想象里,这面镜子应当是那种一旦在猜拳比赛中输了,就会愤怒地开始自我分裂,直到把一整个空间都变成镜子迷宫,毫无风度地困住对手直到赢下猜拳为止的类型。 他有些索然,指挥着光束把镜子放好,又去看了看剩下的两样。 和之前抽到崭新的制式家具不同,摆在庄迭面前半人高的垃圾桶和巴掌大的小夜灯,都已经有不少磨损和磕碰,在视觉效果上就给人以明显饱经风霜的沧桑感。 【火冒三丈的垃圾桶】 【备注:原本是兢兢业业的环卫垃圾桶,因修路而连续被拆除三次,退休后重新粉刷再就业,希望可以在固定的环境中安享晚年。】 【特殊提示:永远不要在它面前做出不爱护环境卫生、随地乱扔垃圾的行为。】 …… 【绝不允许被忽略的小夜灯】 【备注:原本安装在某商场楼梯拐角,因为太不起眼而被连续踢到了九十九次,怒而返厂,重新安装了一眼就能被找到的灯泡。)】 【特殊提示:从今以后,没有任何人可以忽略它,没有。】 …… “怪不得要和我的个人梦纹绑定。” 庄迭再度提起了兴致,指挥着光束把垃圾桶安置好:“看来家具其实也分成量产和特别款……队长那个屋顶应该也是这种情况。” 庄迭其实一直有点好奇,凌溯为什么忍受了那么久漏雨的屋顶,也不把它从梦域中换掉或是拆卸下来。 他之前忍不住想问,又担心这片屋顶和凌溯有什么离奇曲折不堪与他人说的往事,几番犹豫之下,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现在看来,凌溯那个屋顶恐怕也是特别款。不只在被抽中的瞬间就和凌溯本身的梦纹强行绑定,还许下了“永远不会被拆除”之类的梦想。而“茧”也慷慨地满足了这个愿望…… 屋顶和“茧”都很满意,只有凌溯受伤的梦域就这样完成了。 庄迭有了个新的宏伟理想:他决定在自己的梦域里分出一个不漏雨的房间,给队长做临时办公室,用来写副队长要的检讨。 “还是得多做任务,再攒一攒抽奖次数……” 庄迭只是拉开家具的常规购买页面,简单看了几页,就飞快捂紧了自己的钱包:“抽奖的效率比买家具高多了。” 下次攒够一百连抽,他准备全用在家具一项上,争取能攒出几间像样的屋子。 庄迭记好接下来的规划,又回到虚拟屏幕前,继续打开了道具的详情页。 【道具:恶作剧的香蕉皮。】 【使用方法:用最快的速度吃掉香蕉,然后把皮扔出去,它会自己找到目标的后脚底。】 【状态:虽然很像一次性道具,但我们有数不清的香蕉。】 【说明:橡胶和木材的静摩擦系数是0.4-0.5,和水泥的静摩擦系数是0.3,和冰面的摩擦系数低达0.15。而香蕉皮有资格高傲地睥睨一切——在踩踏瞬间,它在木地板上的摩擦系数只有0.07。】 【备注:不要让火冒三丈的垃圾桶在地上看到它,否则离垃圾桶最近的人会遭遇一场长达十分钟的极限追杀。】 庄迭的目光亮了亮。 他以为家具暴躁三件套就已经是个完整套装了,没想到道具也有联系,甚至还可以组合出一套看起来就非常强力的组合技。 即使不考虑道具自身的效果加成,只要把想要陷害的目标引到垃圾桶旁边,再飞快吃掉一根香蕉,就可以触发垃圾桶的隐藏技能。 唯一有点可惜的是,庄迭似乎没有条件扛着垃圾桶出去做任务…… “不管怎么说,还是个很不错的防卫性组合。” 庄迭还记得忽然开门进入小队会议室的那两个人,他对总部的情况不了解,但看起来对方似乎有权利随时进入下级的半开放梦域。 至于私人梦域,虽然原则上绝对不允许侵犯,但梦域连通的情况已经越来越频繁。即使新规定再三强调过禁止私自连通梦域,但暗中建立一两条通道早已经不是什么难事。 既然是自己的秘密基地,多一分保障总没有错。 庄迭从待确认的光束里取出香蕉,拿在手里看了看。 整根香蕉看起来平平无奇,就和普通的新鲜香蕉没有任何区别,大概只有在食用之后才能触发香蕉皮真正的威力。 庄迭拉开背包的保鲜层,把香蕉放进去。 他现在用的新背包其实也是一样装备类道具,花了庄迭899奖励点,价格高昂,但效果也比之前的普通背包好出太多——它的内部容量十分宽裕,贴心分隔出了不同区域,如果将来空间不够用了,还可以再充钱升级。 背包和庄迭本人的梦纹绑定,永远不会遗失,在平时可以选择隐藏模式,需要的时候直接通过后台唤出。 更重要的是,它的造型还是《宝可梦》里小智的背包同款。上面有一个比卡丘的挂坠,还赠了一个虽然毫无用处但非常炫酷的精灵球…… 庄迭站在消费主义的深渊里,整理好背包,还是忍不住拿出那个红白相间的基础款精灵球,在手里来回摆弄了起来。 “这是限量款,十天后就下架了,以后说不定也不会复刻。” 他一边专心玩儿着球,一边不断安慰自己:“就这一次,以后再买道具一定买朴素的基础款……” 庄迭按照说明,尝试着导入了一点精神力,让精灵球在身边漂浮着滴溜溜转着圈。 这种游戏在理论上也可以锻炼本人的精神力,虽然无法提升总量,但可以增加对精神力的控制,在触发技能和开启增益时减少精神力的消耗……虽然这种减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本人甚至都无法感觉出来就是了。 有许多昂贵且炫酷、买来后基本没什么用的商品,都会给自己附加上这种说明,让消费者按着不知不觉被掏空的钱包时,在心理上可以稍微好过一些。 庄迭很清楚这个道理,但他意志坚决地装作没有察觉到,饶有兴致地点开了下一件特殊属性装扮。 【装扮:欺诈师的领带】 【类别:认知调整。】 【装扮条件:总要有一件像样的衬衫吧。】 【效果:只要打上这根领带,你就可以轻易骗过任何人,也包括你自己……但请记住,欺骗是要付出代价的。】 【特性:佩戴后每秒固定消耗1点精神力。】 庄迭特地点开备注翻了几页,发现没有精神力消耗限制,也没有其他任何更复杂的规则。 也就是说,只要装备上了这件道具,不论是不是使用它的“欺诈”效果,都会以固定的速度消耗精神力,并且这种消耗不会在精神力枯竭时自动停止。 庄迭目前的精神力总量是100,在满血状态下,最长可以使用一分半钟。 超过九十秒也就意味着他的精神力已经掉到百分之十,一定会陷入昏迷状态,无法自行解除装备,所以这已经是目前使用时间的极限。 …… 只不过,这条领带虽然算得上是庄迭目前最危险的道具,效果却也同样不容小觑。 它的适用范畴比白衬衫更广,甚至可能和庄迭那件衬衫搭配使用——更重要的是,它还可以调整佩戴者自身的认知。 上一场梦域里,他们在潜艇外遇险时,如果庄迭能在认知溺水的瞬间装备上这条领带,就可以强行扭转自己的认知,争取到最长一分半钟的安全时间。 有这段时间,已经足够庄迭从容地在背包里找出螺丝刀了。 庄迭没有随意处置这条领带,他把领带和白衬衫一起放好,准备回头再找队长仔细探讨更多的用法,最后点开了虚拟屏幕上一直没有使用的大转盘。 这是解锁技能栏的奖励,可以抽取一项免费的永久随即技能。 庄迭其实很想抽到和凌溯同款的小火苗,他对着面前的大转盘,有点犹豫要不要先攒起来,再去找凌溯蹭蹭运气…… 还在斟酌,宋淮民的通讯申请忽然跳了出来。 庄迭下意识按了接听,恰好碰到虚拟屏幕,占据了整个屏幕的大转盘随之开始缓缓转动。 “在抽技能?”宋淮民一眼认出了那个转盘,歉意道,“打扰你了……休息得怎么样?” 庄迭点了点头:“很好。” 他原本就有些举棋不定,这下不用纠结了,倒也没什么可惜的:“副队长,有任务?” “算是,有个有点麻烦的梦域。” 宋淮民点了点头:“我们派去了两组队员,都没能顺利处理,刚才被‘茧’强制退出了,凌溯准备去看看。” 庄迭点了点头,收好精灵球:“我也去。” “不着急,他还在赶上一份要交给总部的报告,还要几分钟。”宋淮民调整了下虚拟屏幕的视角,“技能不是还没抽出来吗?” 这种白送的技能通常都很鸡肋,宋淮民当初就抽到了个“路见不平一声吼”的技能,效果是站在原地大吼大叫可以让路面的平整度增加50%,一直压箱底从来没用过。 宋淮民也对庄迭的运气有所耳闻。他是直接来找庄迭的,还没去小队会议室,心态还很轻松:“看看能抽出来个什么……” 两人交谈时,大转盘的指针已经开始减速,缓缓停在了小得不能再小的一格内。 【技能:藏猫猫。】 【触发条件:在心中默数三、二、一。】 【消耗:10点精神力。】 “看起来不错。”宋淮民看过不少队员抽到的技能,已经很有经验,“多半是侦查相关的,还能加点防御……” 话音未落,以庄迭为中心,一片突如其来的黑暗瞬间笼罩了整个梦域。 通讯画面骤然全黑,宋淮民心头莫名一跳,正要询问庄迭具体情形,忽然被一道堪比核爆的强烈亮光结结实实地晃进了眼睛。 “……”宋淮民眼前瞬间只剩下白花花一片:“这个技能是靠把人晃瞎来躲猫猫吗?” 庄迭的心情也有些复杂:“不是。” 他其实刚在心里倒数了三个数,还没来得及开始躲,小夜灯就在黑暗里不容忽略地亮成了最璀璨的星。 庄迭把小夜灯摘下来,塞进精灵球扣严,装进了背包的最深处。 “我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进任务。”庄迭背起背包,“……副队长?” 通讯画面是空的。 宋淮民没在另一头,他暂时中断了通讯,推门去找隔壁梦域的凌溯要眼药水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欢迎光临(一)(他裂开了...) 滴好眼药水的副队长顺便跑了趟腿, 把庄迭从个人梦域领了过来。 庄迭进门时,凌溯终于穷尽灵感,憋出了报告的最后一个字。 “搞定。”凌溯重重一敲回车, 飞快操作鼠标,选择了保存并上传,“抽好技能了?” 庄迭点了点头:“还没试过。” 刚才那一次突然降临的黑暗,只能算是绑定技能时的过场特效, 后台“使用次数”一格依然显示为零。 庄迭原本还准备刷一次技能试试,却发现这项技能在人数上有限制,必须在空间内多于三人时才能触发,只好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次是多人梦域,正好可以找机会练练手。” 凌溯看了看时间,从书桌后起身:“老宋,你还一起去吗?” 宋淮民摆手道:“上场梦我还没缓过劲,你们两个去吧……注意安全。” 事实上, 宋淮民的精神力评定在普通人里已经算很不错,所以才会被分配来给凌溯做副手。 但即使这样, 他也依然很难承受在短时间内连续进入几个不同的梦境。 不只是消耗的精神力难以迅速补全,更重要的是,每一次进入他人的梦中, 在潜意识层面其实都是一次认知的碰撞与融合,多多少少会留下一些无形的影响。 如果不是庄迭的身体原因,必须要靠这种方式保证基本的睡眠时长,宋淮民也不赞同凌溯带着他用这种频率做任务。 “这是个挺棘手的梦域,不只咱们, 还有其他人负责处理。” 宋淮民补充道:“之前被‘茧’强制退出的几个人,都已经彻底不记得梦里的情况了。但根据监测, 他们的脑电波活动非常剧烈,应该是受到了某种刺激……你记得把庄迭看好。” “你们两个尽量待在一起,不要分散开,互相有个照应。” 虽然不一起跟过去,但宋淮民依然忍不住操心,对着凌溯耳提面命:“你们两个人如果要合伙欺负人,最好给人家留一线,不要把人彻底得罪死……” 他这边还在唠叨,得知副队长不一起去的凌溯已经迅速和庄迭交换了视线,心领神会地做好了准备。 凌溯不着痕迹地打开后台,开启了随时可以打火苗的技能,庄迭则打开背包,一口气往里面塞了十几种口味的泡面。 宋淮民:“……” 他看着这两个仿佛去春游的家伙,血压就又开始往上窜:“听见没有!” 凌溯飞快打掩护,让庄迭把背包藏起来:“听见了。” 他点头保证:“我跟小庄在一起,不分开。” “就听见了这一句吗!”宋淮民只觉得脑仁又跳着开始疼,“你们两个——” 正逐渐把操心当成宿命的副队长按着太阳穴,几乎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加个班一起跟去,凌溯戴着的腕表也恰好响起了即将导入梦域的提示音。 经常担任领队的任务者,由于权限相对更高、获得的信息更多,在任务中频繁打开后台查看又免不了麻烦,通常会把“茧”的功能集成具象在某样随身携带的装备上。 有些人会做成臂载光脑,有些人则习惯做成酷似超级特工的一体化眼镜。 凌溯属于极少数的顽固怀旧派,他把大部分功能都集成进了自己那块蒸汽朋克机械风腕表。 因为这块除了酷一无是处的机械腕表没有任何投影功能,所以遇到上一场梦中需要查看目标位置、在公频收发信息之类的情况,凌溯这个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队长依然需要朴实地打开后台才能操作。 ——当然,出现这种状况的另一个原因,是凌溯从开始到现在,其实也没抽到任何可以随身携带的高科技投影设备…… “到时间了。”凌溯敲了敲手表,“老宋,保持联系。” 宋淮民其实不太想保持联系,但他毕竟知道轻重,深呼吸了两次,理智再次战胜了情感:“知道了。” 他退后两步,不厌其烦叮嘱道:“多留神,注意安全。” 凌溯点了点头,抬手揽住庄迭的肩膀。 下一秒,他们的意识骤然被扯进不可知的深邃漩涡。 …… “欢迎光临。” 庄迭睁开眼睛,向四周看了看。 这一次,他和凌溯似乎又是分开传送的。庄迭身旁没有人,他正独自站在一家旅店的前台。 门外飘落着绵绵细雨,天光阴沉。 冰凉的风盘旋在一楼的整个空间,裹着水汽冷飕飕地飘进每个角落。 木质柜台的边缘被磨得水滑,铺在地面的石板也已经有了几个不平的凹槽。 檐下的台阶被雨水打湿,显出比平时更青黑的底色,青苔茂盛,缝隙里钻出几颗绿油油的草叶。 柜台上放着个竹编的鸟笼。 鸟笼里是一只秃毛鹦鹉,仅剩的几十根羽毛以一种十分嘻哈的摇滚风格无规则分布,加上配色,让整个鸟都多了点说唱范:“欢欢迎光光光光临。” 音色和庄迭刚才听到的一致,看来在导入成功那一刻,庄迭听到的声音就是它发出来的。 只不过,在庄迭注意到它并看过来的时候,这只鹦鹉不知为什么,忽然像是卡带了一样毫无预兆地结巴起来。 “您好。”柜台后适时有人接话,“请问您要办理登记入住吗?” 庄迭这才注意到,这片空间内原来还有其他人。 他捏了下似乎渗入了冰冷潮气的背包带,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退后几步,仔细看了看柜台内部。 柜台的构造有些特别,四面都有大量用途不明的木质方格,每个枣红色的木格外都镶嵌有黄铜拉环,可以把内盒从格子里拉出来,还用黑色油漆笔写上了序号。 这些方格也拦住了柜台口,只留下了一小块相对狭窄的对外窗口,但其实里面的空间远比看起来宽敞。 也是因为这个,庄迭一开始进入旅店所站的角度,完全看不到柜台后面还站着人。 没有得到他的回答,那人似乎也并不着急,只是又一字不变地重复道:“请问您要办理登记入住吗?” 庄迭想了想,试着问:“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也问:“这是什么地方?” 庄迭似乎并不觉得有多意外,他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又试了一次:“我不认识,外面在下雨。” 那人很快就用一模一样音调和语气重复:“我不认识,外面在下雨。” “既然这样,特意多养一只鹦鹉的意义到底在哪……” 庄迭低声念道。这一次他已经站得离柜台足够远,音量又控制得不高,柜台内的人果然没有再重复他的话。 隔了十秒钟,里面的人又问:“请问您要办理登记入住吗?” 庄迭没有再浪费时间,直接转身朝外走去。 这一次没有可供推理的线索,“茧”没有提前给出任务提示,他们对这片梦域的特性、目标、探索方向都一概不清楚。 庄迭决定凭直觉行动。他准备赌一次自己和凌溯的默契,看看两人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柜台里似乎真的只是台和鹦鹉作伴的复读机,即使看到庄迭转身离开,依然没有表现出任何要阻止的意思,只是继续一成不变地问着同一句话。 庄迭停在旅店门前的石阶上。 ——有些奇怪的是,当他走出旅店的那一刻,面板上变灰的“退出”选项自然而然就跟着变为了可选状态。 也就是说,这间旅店并没有空间上的限制。 并不是进入旅店就必须入住,可以凭借主观意愿来去自由,而且只要离开旅店,就可以随时退出梦域。 “非常合理。”庄迭把手伸进口袋,捏了捏录音笔,“所以非常不合理。” 一个普通的梦域,会出现这种情况简直再正常不过——截止到目前,庄迭遇到的状况完美契合了员工指南上对梦的描述:模糊,重复,奇妙而混沌,随时可能醒过来。 但如果只是这样,这场梦就根本用不到他们来负责处理了。 庄迭没有贸然继续行动。 他其实隐约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有点奇怪,但因为风把积水搅得满是涟漪,刚抽到的穿衣镜又太大不方便携带,所以暂时找不到能查看自己情况的有效途径。 “等这次任务结束,要去买一面小镜子……嗯?” 庄迭准备把这件事记下来,左手习惯性地去摸笔记本,才忽然意识到是哪里出了问题,回头看过去。 …… 他裂开了。 是字面上、物理意义上的裂开了。 庄迭发现自己只有一半身体迈出了旅店,正单腿站在台阶上,冰凉的雨丝悄然渗进了半边衣领。 而剩下的那一半,则依然保持着最后迈出门的姿势。 由于庄迭谨慎地没有采取下一步行动,这两部分的身体其实还没有完全失去联系,只是中间已经隐隐出现了一条半透明的缝隙。 这条缝隙倒没有让他感觉到任何疼痛,只不过对另一半身体的控制明显有些脱节。“抬起左手”的念头已经存在了几秒钟,左手才慢半拍地晃悠悠抬起来。 庄迭迅速向后退回旅店。 在整个人彻底回到旅店的同时,他身体也似乎完全恢复了正常。 庄迭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和衣领。 刚才那一幕不是幻觉——虽然身体已经看不出异样,但由于旅店外一直下着雨,左边虽然保持着干燥,右边从头到脚却都已经沾染了雨水,中间像是多出了一道泾渭分明的中界线。 半边衣领软趴趴贴在脖子上,湿漉漉的发梢冰凉地触碰着指尖。 庄迭看了看旅店外的石板路。 那条路被雨水洗得很干净,远远地延伸出去,通向雾气弥漫的尽头。 “您好。”复读机问,“请问您要办理登记入住吗?” 庄迭决定先不考验和队长的默契了。 他还需要自己的左手,即使是在梦里,也不能接受自己就这么凭空失去足足一半的头发:“怎么办理?” 这一次,柜台里的人终于给出了新的回复:“恭喜您已成功入住527号房间。” “和各大通信运营商早期坑钱的套路一模一样。” 庄迭早有预料,揉着头发叹了口气。 他就觉得这一幕无比熟悉——只要不小心在电话里说出对某项业务“有了解的兴趣”,在月底因为暴增的电话费去营业点拉账单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同意办理了一大堆加速包流量包…… 话虽然这样说,但为了自己的一半身体,庄迭也只能暂时配合,走到柜台前。 一只小木匣已经被放在了柜台上。 里面有两张写着“527”的房卡、两套一次性洗漱用品、两条压缩毛巾、一双一次性拖鞋,还有两瓶免费的矿泉水。 根据旅店的整体风格,庄迭原以为会拿到门钥匙,眼前的东西却比他想象的要更与时俱进。 “楼梯在左手边,公用洗漱间在每条走廊尽头,为了最佳的入住体验,请您在十二点后保持安静。” 柜台里的人语调平稳,像是已经说过无数遍同样的话。 他低垂着头,把小木匣放在柜台上。 一阵过堂风掠进来,掀开掩住了他那只手的衣袖,露出分明的木质关节。 那是一只木头做的手,做得很精巧。虽然连关节都完全是木头连接的,连看起来似乎并不影响行动,抓握依然很灵活。 庄迭接过小木匣。 窗口很狭小,他的视线被那些木格阻隔,能再看到人影时,对方也已经彻底隐进了阴影里。 秃毛鹦鹉站在竹编笼子里,扑腾了两下翅膀。 那人向后退去,重新回到柜台里:“欢迎光临。”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欢迎光临(二)(“我的室友可能没有腿”...) 旅店又恢复了它原本的安静。 即使已经与时俱进地配备了房卡, 这间旅店的整体风格依然显得十分老旧,看起来像是坐落在某个与世半隔绝的偏僻乡间。 庄迭拿到的房卡指向五楼,第二十七号房间。 旅店没有加装电梯, 他只能走左侧的楼梯间上去。木质的楼梯明显已经有些年头,一踩上去就会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声音不算很大,但在空荡安静的楼梯间内,也已经足够明显。 庄迭端着那个小木匣, 数着楼层向上走。楼层间的隔音效果很差,站在楼梯间里,就能听见楼梯两侧房间住客的走动和用水声。 “整理一下目前已知的情况。” 庄迭拿出录音笔,按下开关:“我住在527号房间。” 在楼下前台,他就已经通过和复读机NPC的互动,大概测试出了这场梦的收音范围。 庄迭低声对着录音笔说话,恰好将音量控制在了不会被任何人听清内容的程度:“这里的时间流速和外面似乎是同步的。” 他踩着楼梯向上走,看了看自己的小天才手表:“旅店内外的时间也同步, 不存在时间差。” 庄迭的表戴在右手上,裂开时恰好在店外。而不论是他走出旅店的门, 还是回到门内,上面显示的时间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旅店的内外似乎并不是两个空间,它们仍然是一体的, 同属于一个完整的梦域。 被分隔开的似乎只有庄迭自己。 “裂开的感觉很不明显……没有剥离感,我的意识活动也是完整的。” 庄迭已经走到了五楼,按照门上的数字找着自己的房间:“但我暂时还无法肯定,这种‘完整’是不是我自己的错觉——因为这个想法本身,也是当时右边那半个被分出去的大脑告诉我的。” 而当他选择了退回旅店之中, 身体被重新拼凑完整,那一刻留在旅店中的半边身体是否有过什么其他的念头, 就彻底不得而知了。 人会始终趋向于得到一个统一且稳定的答案,而在这之前的思维活动,表层意识其实很难有所察觉,这是潜意识为了保证我们不至于疯掉做出的不懈努力。 …… 根据庄迭对自己的观察,他暂时还是个非常平平无奇且正常的普通人。 庄迭顺利找到了自己的房间,用门卡刷开门,却没有立刻进去。 从上楼开始,他就总是隐隐约约觉得有某种存在在暗中窥伺自己。 这种存在给人的感觉很模糊,甚至没有“视线”的明确感受,似乎也没有要进一步采取行动的意向。 庄迭有意低声自言自语了一路,那种无法描述的感觉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难道是摄像头成精了……”庄迭手搭凉棚,踮着脚往房梁上看了看。 连电梯这种朴素的愿望都满足不了,房梁上似乎也找不到任何摄像头的踪迹,但这间旅店似乎比想象中的更干净。 虽然整体都是木质结构、外面也阴雨绵绵,室内却没有任何潮湿脏乱的迹象,横梁间甚至没有灰尘和蛛网。 住在这里的房客们似乎也都非常有素质,有不少房间里都已经住了人,却没有传出什么太嘈杂的声音。 “服务意识很到位,居住环境也还可以。” 庄迭不急着进门,反而取出小板凳,就这样坐在了门口:“但依然不能掩饰这是一家强买强卖的黑店的事实。” 毕竟这家店虽然不主动拦着客人离开,但如果不同意办理入住,整个人就会在出门的时候当场裂开…… 这种黑店不被查封简直天理难容。 庄迭拿出小本子,垫在膝上翻开,一笔一划记下来。 他翻了翻木匣里赠送的一次性用品,把每样都取出来,在面前摆摊似的一字排开。 在柜台前,庄迭就已经注意到了数目的古怪,沿着楼梯走上来的时候,已经排除了大部分概率相对较低的假设。 “给我的每样东西都是双份,唯独拖鞋只给了一双。” 庄迭对着录音笔道:“目前为止,还剩下三种可能。” “第一种,旅店前台的工作人员态度有问题。要么没给我拿够标配的一次性用品,要么看我是一个人来,私自扣了我一双拖鞋。” 如果是在现实里,这种假设的概率反而是最高的,甚至很可能就是唯一的正确答案。 但庄迭现在身处梦中,柜台后的人也不像是某个完整独立的意识。 人的潜意识活动大都粗放直接,如果是梦本身打算占庄迭的便宜,干脆就会把小木匣整个倒空,只拿一根用来撬门的破铁丝给他。 “第二种,这是给裂开的我用的。” “这条线的逻辑很完整……如果我彻底裂开了,那么两边身体的行动就未必是一致的。” 庄迭分析道:“说不定一半的我想洗澡,而另一半的我想躺在床上打游戏。” 在这个基础上,提供两张房卡、两套洗漱用品和两瓶矿泉水,就可以充分满足房客的需求。 而因为两边身体实际上都是不完整的,所以还是只需要提供一双拖鞋就足够了。 不仅周到且合理,甚至还充分考虑到了节能减排、减少浪费的号召…… 庄迭身不由己地沉浸在这种强迫症狂喜的假设里,浪费了点时间多构思了一会儿,才有些遗憾地抽离出来。 虽然逻辑链很完整,但他依然找到了漏洞:“小木匣是在办理入住的同时立刻放在前台的,说明每个房客领到的物品很可能都一样。” 但每个到旅店的人,可能会采取行动却都未必相同。 可能会有人选择直接办理入住;也可能会有人在门口犹豫一会儿,最终还是抵不过对未知的恐惧而选择办理入住;还可能有人没留意到自己裂开就蹦着走远了,只剩下另外半边身体,不得不孤独地办理入住…… 也就是说,只要客人站在旅店的前台,后续流程其实就已经在某种意义上固定了。 在这种前提下,应该不会特意给庄迭走的这条流程单独准备出一套合适的物品。 “还有一点。”庄迭转了转录音笔,“我在楼梯间的时候,听到其他住客的脚步声都很正常,暂时还没听到有人单腿蹦。” 旅店是全木质结构,隔音效果非常一般,如果有人在地板上蹦蹦跳跳,上下楼的人都能听得很清楚。 也就是说,这间旅店里活动的大部分人,应该都还是相对正常的形状。 “这样看,最有可能的就是第三种情况了……” 庄迭沉吟道:“我还有一个室友。” 在楼下登记的时候,柜台后的人没有问庄迭的姓名身份,也没有询问他是否有人同行,就直接给了他527的房卡。 沿楼梯一路上来,庄迭留意到了楼梯间墙壁上挂着的各层房型示意图。 五层的房间有两张单人床、一张办公桌、一个卫生间,是非常普通的双人标间设计,而他领到的用品也证明了这一点…… “我有一个室友。” 经过一系列推理,庄迭得出了最终唯一可能的结论:“我的室友需要其他东西,但不需要拖鞋。” “我的室友可能自带了拖鞋,或者喜欢光着脚在地上跑。” “我的室友可能不需要离开床。” “我的室友可能没有腿。” …… 庄迭脑袋上的小卷毛有点发直。 他搓了搓被凉意覆盖的手臂,拉开背包,掏出装有小夜灯的精灵球攥在手里。 正当他打算从自带的小板凳上起身,下楼再去碰碰运气,试一试能不能换成单人间时,却陡然察觉到了一种格外强横的拉扯力道。 这种力道是从527号房间内渗出来的。 很显然,他在门外耽搁的时间太长,已经彻底耗尽了里面那位“舍友”的耐心。 如果庄迭刚才直接刷开门进去,就会直接正面撞上舍友早准备好的热情欢迎。 但他不仅没有进门,反而在门外摆起了摊,现在甚至准备收拾东西离开,想要下楼去前台换房间…… 那股力量骤然强横起来,527号房间的门“砰”地一声弹开。 室内一片漆黑森冷,像是有无数只手伸出来,不由分说地拉扯拖拽,强硬地要把庄迭整个人扯进去。 庄迭想要后退,却发现两只脚像是彻底黏在了地上,不论怎么使力都动弹不得。 ……电光石火间,庄迭彻底想明白了最后一个细节。 不需要拖鞋的是他。 似乎是确定了庄迭已经无法逃脱,蛮横的力道逐渐变得从容起来,将他和那一地东西一起,缓慢地拖进了527号房间。 房门缓缓合上,隔绝了最后一点光线。 冰冷细腻的触感无声蔓延,悄然掀开小熊睡裤,缠绕住庄迭的脚踝,趁其不备正要陡然用蛮力拉扯…… 下一秒,整个房间就被全然无法忽略的耀眼亮光彻底占据。 庄迭在关门的同时扔出了精灵球。 小夜灯完全无法忍受这种全黑的房间,愤怒地亮起了全部灯泡,干脆利落地照亮了每一个角落。 整个房间已经在楼梯间的示意图里画的很清楚,由于布置实在太过简单,即使不用再次观察,也能大致回忆起整个布局。 庄迭本来就怕鬼,也不打算看对方长什么样,提前牢牢闭上了眼睛,右手的电锯已经嗡响着高速运转起来。 他凭着感觉出手,一下就切断了掀裤腿轻薄自己的部分,又顺势横扫割开了面前冰冷的整体。 察觉到对方在受惊之下骤然退缩,庄迭已经提前挡住去路,抬手落了锁。 “室友”错愕地停在门口。 庄迭也错愕地停在了门口。 “……”庄迭用力揪了揪头发:“我锁门干什么啊!” 不论来几次,他都无法战胜这种对鬼怪之类的东西本能的恐惧……尤其到现在还没找到凌溯在什么地方。 这里显然不像是鬼屋,不是凌溯之前替他脱敏的那种一看就能找到伪装痕迹的人造道具。 更麻烦的是,庄迭隐约感觉到,自从他进入这个房间,自身的情绪就受到了某种程度的干扰。 即使他再三告诉自己,这是在梦中的场景,并不是真正的超自然现象,那种古怪的感觉依然越发强烈。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刻意引诱着他内心的恐惧,让这种恐惧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彻底占领他的意识…… 人在极端恐惧之下总会做出一些难以理解的事。 庄迭闭紧眼睛,顶着一头仿佛做了锡纸烫的锯齿状小卷毛,身不由己地堵在了门口。 他右手拎着嗡嗡作响的锋利电锯,左手抄起那双免费赠送一次性拖鞋,追着不可名状的“室友”,举着拖鞋啪啪作响地把对方一路揍进了洗手间的马桶深处。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欢迎光临(三)(我们两个被分开了...) 十分钟后。 庄迭松了口气, 沿墙面摸索几下,打开了洗手间的灯。 举着拖鞋追“人”狂揍这种事很耗体力,他在中途就收起了暂时派不上用场的电锯, 改成了专心使用一种道具。 在最大限度节省精神力的前提下,庄迭依然难以避免地有些轻喘,额头上也覆了一层薄汗。 ——只不过,这次的行动似乎也卓有成效。 至少到目前为止, 在527号房间内部,庄迭已经彻底感觉不到任何“舍友”的存在了。 洗手间里空空荡荡,马桶看起来十分平静。 庄迭没有随随便便放松警惕,又盖上马桶盖不停地摁了几分钟冲水键,听到下水的声音足够通畅,才放心地离开了洗手间。 “小夜灯”的职能就是在暗处发光,房间里有新的光源亮起,小夜灯的灯泡就随之恢复了熄灭的状态。 庄迭打开精灵球, 正要走过去,忽然听见了敲门声。 和刚才的室友比起来, 这阵敲门声显得非常规律且阳间,甚至自带了某种查寝一般的压迫感:“527号房?” 庄迭停下脚步。 对方似乎并不在意是否有人回应,自顾自说下去:“我是旅店的管理员, 刚才收到了其他住户的投诉,你们遇到了什么情况吗?” 庄迭稍一沉吟,看向洗手间。 他刚刚一不小心把自己的室友塞进马桶里冲走了。 ……即使再不清楚梦中的规则,这种话无疑也是不能说的。 暂时无法判断不同的回答会触发什么样的结果,庄迭没有开口, 只是控制着力道,抬手缓慢地回敲了两下门。 门外的管理员似乎见怪不怪, 也把这种行为算做了回答:“知道了,门口的板凳是你的?” 庄迭又敲了一下门。 “尽快收好,走廊里不允许摆放杂物。”管理员提醒道,“不要攒够五十个投诉,否则你知道的。” 门外有纸张翻动的声音,似乎是管理员正在计数:“十一,十二……算上这一次,你这个房间已经有十二次投诉了。” 庄迭:“……” 理论上来说,这个时候庄迭其实可以开门出去,解释清楚自己只是刚搬进来,对前室友住在这里时的投诉记录并不清楚。 但这样做还会导致新的问题:他没有办法让前室友出来证明这一点。 如果对方因此察觉到不对,执意追问室友的去向……接下来可能导致的一串连锁反应,只会把事情推得越来越麻烦,甚至可能触发某些极端场景。 门外,管理员给出了例行的常规提示,见庄迭始终保持沉默,就收起表格转身离开。 …… 庄迭耐心地多等了一会儿,确认门外已经没有人,才把门稍稍打开一条缝隙,把自己的小板凳迅速收了回来。 庄迭走到床边,捡起小夜灯仔细擦干净,装回精灵球收进背包:“整理一下情况……” 他把房间的顶灯也打开,环顾了一圈四周:“基本可以确认,刚才发生的事不是我极端恐惧下产生的幻觉。” 如果刚才触发了进一步对话,让管理员进了门,庄迭累计收到的投诉很可能就会变成十三条。 室内乱得像是刚被龙卷风洗劫过。 床和书桌都被撞歪了,一小块地毯也已经被彻底掀翻,装着电视和空调遥控器的木盒掉在地上,压着翻折的床旗。 只凭庄迭一个人的力量,显然无法把一个好好的房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成案发现场。 庄迭找到自己租住的廉价公寓的回忆,按照记忆弄出了几样生活必需品,逐一放在书桌上,又换上了熟悉轻便的软底拖鞋。 那些一次性洗漱用品原本在门外,是室友开门时和庄迭一起被拖进来的,现在都东一个西一个,凌乱地散落在房间角落。 庄迭挨个检查过,确认了一次性塑封都还没有破损,拿着小木匣逐个捡起来装好。 他倒不是介意穿旅店给的拖鞋——主要是那双一次性拖鞋在洗手间追逐战中已经超水平发挥,贡献出了自身全部的价值。 等到庄迭恢复冷静的时候,手里已经只剩下半只拖鞋的残骸了。 目前的状况并不算多乐观,庄迭还没有和队长顺利会合,原本即将合住的室友虽然暂时离开了,但未必就不会遇到新的危险。 考虑到说不定还要用到这种强悍的道具,庄迭未雨绸缪,把那半只拖鞋暂时安葬在了马桶水箱上。 “旅店需要让我给室友送这些洗漱用品,顺便再送两条腿。” 庄迭踩着拖鞋,一边收拾房间,一边对着录音笔整理思路:“之所以不问我的姓名、联系方式,不需要我出示证件,是因为我很可能没带……” 他停下来,摸了摸睡裤的口袋,再度确认道:“我就是没带。” 本质上,庄迭是个非常遵守规则的人。 比如进房间就要换拖鞋,用完马桶后要记得冲水,房间乱了就要收拾干净。 比如拿着传单不小心走错了地方,但参加了面试考核,庄迭就会选择按照规定入职,不会想到其他的选项。 再比如,庄迭详细地阅读并背诵了官方最新的通知,并且清楚地记住了每一个细节,坚决不在梦中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家庭住址、联系方式、身份证号以及各种密码…… “通知是队长参与制定的。”庄迭的思路很清晰,“所以一定有这样制定的理由,我只要照着做就可以了。” 他深吸口气,使足力气推着床一点点挪回去:“这张床是实木的,非常沉,说明我的前室友力气很大……也说明旅店很重视客人的入住体验。” 庄迭把两张床都推回原位,直起身,轻轻甩了甩手腕。 除了刚才出现在门外的管理员,他对柜台里那个人说的话也还有印象。 对方在办理入住后,补充了提示“为了最佳的入住体验,请在十二点后保持安静”。 庄迭对这种提示其实一点都不陌生——在他之前租住的公寓,公共洗漱间和楼道的墙上就都有一模一样的提示。吹风机更是会在半夜十二点立刻断电,不会因为住客头发上的水可以淹了洗手池而有任何宽容。 只不过,配合上这个旅店的整体环境,以及到目前为止稍显古怪的遭遇,这句提示也莫名带上了某种叫人忍不住多想的凉意…… “在没有任何事情真实发生的情况下,自己吓自己是一种很不理智的行为。” 庄迭停下歇了一会儿,他拆开了一支草莓味的棒棒糖,简单犒劳了一下自己:“这间旅店应该不只这几项规则,我当初那个公寓还有十几条。” 越是客观的居住环境有限,需要遵守的规则也就越多。 同时困扰在现实和梦里的隔音问题就是个例子。 如果是高标准的豪华酒店,哪怕在厚地毯上跳广场舞也不会有问题。但他现在所住的这间旅店,就需要住户们都尽可能保持安静。 但仅仅只是保持安静,也依然是不够的。 庄迭在上楼的时候,就听到了与楼梯间相邻房间的用水声。 考虑到旅店的整体构造,光是挨着楼梯间声音就已经这样响亮,隔壁和楼上楼下听到的噪音只会更刺耳。 庄迭考虑到这一步,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那我刚才在洗手间里,和室友切磋交流的声音……” 由于当时实在太过害怕,庄迭其实完全没注意到音量的问题,现在回想起来,很可能对隔壁和楼上楼下造成了相当程度的打扰。 怪不得会有其他住客投诉自己。 庄迭打开笔记本,翻过一页记下来:“吸收教训,下次尽量安静一点。” 在此前进入的梦境中,都不需要考虑惹怒梦主、被直接轰出去的情况。 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任务,就是帮助困在梦中的自己和其他人逃离梦域——如果梦主无法忍受梦中的某种行为,把所有人都一口气强行轰出去,反而是最安全快捷的处理方式。 但这场梦的情况却非常特殊。 虽然不明原因,但庄迭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一旦在梦中强行离开或是被赶出旅店,自身的意识即使不至于崩毁,也将不再完整。 而就这样离开梦境的人,甚至是很难自行察觉到这一点的。 “副队长说,已经有两批队员来处理过这场梦了。” 庄迭的笔尖轻磕着笔记本:“还无法肯定‘茧’的强退机制能不能超越这场梦的规则,如果不能的话,他们很可能也有某部分被留在了这里。” 这样一来,在这场梦中目前最重要的事,反而变成了“设法留在旅店中”。 刚才管理员给出的提示已经很明显,一旦房间收到的投诉积累到五十次,就会触发某个后果——这个后果有九成九的概率是卷铺盖走人。 只有不触犯规则、暂时完整地留在旅店里,才能继续下一步的探索和解谜,找到真正解开这场梦的办法。 “接下来要做的有两件事。” 庄迭彻底理清了思路:“第一件,找到这间旅店更多的隐藏规定。第二件,找到队长。” 庄迭咬着棒棒糖坐在床上,一下一下晃着腿。 他看着笔记本上的字迹,斟酌了一会儿,又把计划里的“一”和“二”划掉,调换了个位置重新写上去。 “找到队长……”庄迭低声念叨着,踩着拖鞋跳下床,“就要调整一下角度。” 庄迭蹲下来,尽力伏低身体,往床底下看了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格外重视投诉,在客观条件极为有限的情况下,这家旅店依然已经尽力保证了住户的入住体验。 虽然在进门时发生了一些小插曲,但依然能看出房间被打扫得格外干净,连床下的角落都一尘不染。 “不在这张床下。”庄迭用录音笔记录,又转动身体换了个方向,“另一张床下也没有。” 他站起身,铆足力气扳住床板,吐气开声,把厚重的木板掀起来:“不在床里……” 考虑到可能会产生的噪音,庄迭尽力控制着动作,把床板慢慢放回去:“两张床的重量基本上差不多,也就是说,另一张床里面同样是空的。” 话虽然这样说,他依然不死心地重复了一遍流程,又把另一张床拆开看了看,果然同样一无所获。 庄迭蹲在桌子底下:“没有被用来垫桌脚。” “也不会在洗手间。”庄迭转了一圈,“我弄出那么大的动静,如果队长在,一定会跳出来帮我的。” 以凌溯的身手,几乎不可能被控制住。 如果对方的确就在附近,却没有及时出现,唯一的可能就是像之前鬼屋那样,被困在了某个无法自行打开的空间里。 庄迭甚至把每个抽屉都拉开看了看,又在不至于影响到四楼住户的前提下,把每一块地板都轻轻敲了一遍。 没有任何一块地板sp;   凌溯没有被塞进抽屉里,也没有被埋在木地板   …… 庄迭已经穷尽了自己的想象力。 在花了足足一个小时的时间搜索了整个房间后,他终于彻底确定了一件事:“队长可能的确不在我附近,我们两个被分开了。” 庄迭从床底下钻出来,叹了口气,脑袋顶上的小卷毛耷拉下来了一点。 他打开笔记本,又欲盖弥彰地翻到写着接下来的计划那一页,把“一”和“二”的顺序重新改回来。 “我是落单状态,要保护好自己。” 庄迭坐在电锯上歇了几分钟,打定主意,拎着地狱熔岩棒球棍站起身:“只能先来探索一下这家旅店的隐藏规则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欢迎光临(四)(不要贴在墙上听隔壁房间...) 庄迭特地把棒球棍取出来, 其实有着更周全的考量。 相比起其他道具,电锯使用起来无疑会更省力,不论威慑还是攻击效果都最为出众, 是居家旅行动手工哄小朋友都非常合适的装备。 但与此同时,电锯却也存在着一个最明显的缺点:音量。 即使是庄迭这个使用者本身,也会对这东西“打开开关世界从此与我无关”的疯狂噪音模式稍感头痛,更不要说上下左右不知内情的无辜邻居。 在现实世界里, 庄迭也是从来不在自己租住的公寓随便用电锯的。 “等有时间,还是要试着突破一下自己……” 之前的任务里,庄迭已经顺利克服了电锯必须插电的固有认知,不必再拖着长度感人的插线板到处跑。 下一步进化,他决定就往静音方向上努力,争取给电锯开发出一个足够安静的使用模式。 “我目前所知道的规则:十二点以后要保持安静,平时也必须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噪音,走廊里不能堆放杂物。” 庄迭说干就干, 已经开始利落地一边重新收拾房间,一边寻找旅店的隐藏霸王条款:“第一条很可能不在投诉范畴内。” 既然是在入住时就直接告知的提醒, 很有可能就意味着一旦违反,就要直接卷铺盖走人,或者是身陷某种旅店概不负责的危险当中。 “后者的概率更高一些。”庄迭沉吟道, “这个旅店里的某些住客,很可能是旅店自身也无法控制的。” 就比被他用马桶冲走的前室友。 如果庄迭当时直接选择推门进来,现在大概已经把双脚和拖鞋一起热心地送给了对方。 在这个过程中,即使有合适的麻醉止痛途径、并且明知道不过只是场梦,在恐惧的剧烈刺激下, 一个正常的普通成年人也多半会响亮地惨叫到同时收到五十条投诉。 庄迭仔细回想了下自己当时的感受,他没有“被捂住嘴”或是“被强行锁住喉咙”之类的感受, 说明对方很可能没有控制住猎物不大喊大叫的概念。 结合管理员给出的信息,庄迭怀疑他素未谋面的前室友甚至根本不懂得要保持安静。 “管理员应该知道这个房间有新房客,但根据他在门外说的话,多半不是给我提供的好心提醒。” 庄迭慢慢转着手里的录音笔,他不认为旅店内部连这种最简单的信息互通都做不到。 管理员知道有新房客,在门外却只字未提,反而只是询问是否遇到什么事需要协助处理,并且提醒了旧住户已经接到的投诉次数。 庄迭又在房间里来回转了几圈。 他今天的梦中活动量大概已经达到了上限,虽然血条在明面上没有损失,但“累到不想动”这种真实的感受已经反馈给了表层意识。 庄迭索性坐回床上,放松地晃悠着双腿,手指轻轻敲着床沿:“把所有的已知信息联系起来,结论就已经非常明确了。” “这家旅店本身没有力量,不考虑离开就会裂开的问题,它可以利用的规则就只有‘五十条投诉’。” “旅店的某些房间里,强行入住了一些他们自己都没法处理的家伙。” “站在旅店的角度,能把这些住客赶出去的唯一方法,就是凑齐五十条投诉。” “为了凑齐投诉,旅店需要靠新住户来诱使旧房客做出违反规定的行为,或者是给旧房客送‘腿’——说不定这些家伙有了腿以后自己就会走了呢。” 庄迭轻轻咬着嘴里的棒棒糖,关掉录音笔。 搜索工作不太顺利,他向后仰倒在床上,正准备先顺势休息一会儿,却忽然被某样东西硬邦邦硌了下后背。 庄迭踩着拖鞋跳下床,把铺平的被子整个掀开,居然在底下发现了一份到处都没能找到的《旅店住户需知》。 和许多不走心的公寓通知一样,这张纸被夹在了路边几毛钱就能买到的塑料书皮里。 刚才硌到庄迭的部分,多半就是塑料书皮的三角形硬质脊夹。 庄迭蹙了蹙眉,伸手把塑料夹拿起来:“这;   相比起床底、地板夹缝和抽屉角落,他的确没有过多注意床上的部分,但也不至于一点都不去搜。 庄迭很清楚地记得,在放弃了找到队长、决定转而搜索隐藏规则的时候,他就已经把两张床的被子都掀开检查过,也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发现。 他把轻飘飘的纸张从书皮里取出来,掂了两下,暂时搁置下这个疑惑,认真阅读起了上面的内容。 【旅店住户需知(第一页)】 【一、请尽可能保持安静。】 【二、属于您的只有您所拥有房卡对应的房间,以及公共区域(洗漱间、楼梯、走廊等)。未经允许,不可擅自进入其他房间。】 【三、公共洗漱间在十一点半至五点间禁止使用,走廊禁止堆放杂物。】 【四、请合理使用房间内的家具,不要随意挪动,并避免自行拆卸导致的损坏。】 【五、如果您不是单人入住,请和您的室友友善相处,尽量避免发生争执。】 【六、请不要贴在墙上,听隔壁房间的声音。】 【七、地板是木质的,可能会有少量缝隙,请不要凑上去,看楼下房间的情形。】 …… 庄迭又向后翻了翻,发现塑料书皮里就只夹着这一页纸。下文要么是被藏在了别的地方,要么是需要满足什么条件才能触发出现。 一边看这份需知,庄迭还一边特意数了数。 截止到目前,他其实已经违反了上面的一多半规则,只不过因为前室友没有投诉,所以管理员也没有追究。 “公共洗漱间的时间要求比我住的公寓还严格,旅店里有作息非常规律的住客吗?” 庄迭盘膝坐在地毯上,敲了敲那张纸:“还有最后这两条……” 庄迭一直都不是一个特别有好奇心的人。 他可以宅在家里三个月不问世事,也可以埋头打几天几夜的游戏,但绝对不是那种会搬着小板凳、趴在窗户旁,一边吃西瓜一边围观两个小时邻居打架的类型。 在检查房间的时候,他已经发现了木地板间的缝隙,也发现了墙的厚度几乎起不到任何隔音效果——但即使是这样,庄迭也没有产生任何不该有的联想。 反而是看到了这份需知,读到特意列出来的两条规则以后…… 庄迭抬手用力揉了揉头发:“不好。” 中计了。 如果是强行要求他去听隔壁的声音、看楼下的情形,庄迭反而未必会照着做。 他多半会把这张纸上的内容背下来,然后往抽屉里随便一扔,戴上围裙去烧壶开水,给自己泡个面。 但现在这样写,庄迭却忽然发现,自己迟来的叛逆忽然就有了点冒头的趋势。 这种念头一冒出来就飞快扎根,即使庄迭立刻把那张纸夹回书皮里、假装没看见并放回书桌上、起身用自己带的小电水壶烧起了热水,依然顽固地盘踞不去。 庄迭盯着电水壶,沉默地站了十秒钟,终于还是轻手轻脚挪过去,不动声色坐在了墙边。 …… 隔壁一片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庄迭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第一次做这种事,白紧张了半天,兴味索然地叹了口气。 便携式的小电水壶已经烧开了一壶水,提示音嘀嘀响了起来。 庄迭戴上围裙,走到书桌边。 旅店在许多地方都和他租住的公寓相似,庄迭已经很适应这种生活,拆开一盒泡面,撕好调料包放进去,把脱水蔬菜挑出来扔在一边。 他把烧好的开水倒进去,看着袅袅腾起的热气,屈指轻轻敲着桌面。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窗外已经黑透了。站在亮着灯的单调房间内,庄迭甚至隐约生出了几分自己其实身在现实的错觉。 “饥饿感也很真实……是这场梦比较特殊,还是随着事态的发展,梦和现实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了?” 庄迭拉开椅子坐下,看了看手表。 他在来到旅店时天色就已近晚,在那之后,庄迭已经顺利地在这里平安度过了几个小时。 表盘上显示的时间是夜里十一点五十。 如果庄迭没有猜错,“请在十二点后保持安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提示,很可能决定接下来遇到的所有事情的后续走向。 庄迭一边计时,一边盯着泡面泡好,打开盖子。 与此同时,只有他自己可见的后台也忽然跳出了一条提示。 【夜市食神的专用围裙(1/1)已完成美食:色香味俱全的泡面】 【消耗精力点:1点】 【随机技能:窃听】 【备注:这项技能属于一位蹲墙角之神,他永远能找到最适合凑热闹的墙角。在他短暂的二十八年人生中,一万零二百二十七次凑热闹从无失手。】 庄迭:“……” “为什么这种事也能封神?” 庄迭看着后台,他一时间甚至有些拿不定主意,究竟要不要吃掉这份泡面。 “一万零两百二十七次。”庄迭甚至忍不住算了算,“这是从出生开始的每一天都在凑热闹,甚至连七个闰年的二月二十九号都没落下吗……” 话音未落,隔壁却陡然传来一阵极为嘈杂的刺耳噪音。 像是有什么人在激烈扭打,不断磕碰中,有越来越多的东西被撞得移位,夹杂着大量听不清的怒声争吵。 庄迭立刻端起了那桶泡面。 他捏着塑料小叉子,一边往嘴里送热乎乎的面条,一边仿佛受到某种奇异的指引,自然而然地走到了某个墙角蹲下。 传到他耳边的声音瞬间清晰起来。 这种感觉非常奇异——就仿佛庄迭那桶端着泡面,已经身临其境地坐在了两个正在争吵的人中间。 即使不特意贴在墙上,庄迭也能清楚地听见他们说出的每一个字。 争吵的内容没什么新意,无非是针对某件事的分歧、对某种做法的不同意见。 人们很容易就会因为这种情况陷入争吵,很难评价这究竟有没有意义。因为在许多时候,人们其实需要争吵带来的安全感,而这种安全感恰恰是沉默无法给予的。 庄迭用叉子一点点卷起面条,送进嘴里。 他对争吵内容的兴趣不大,引起他注意的是另一个发现。 虽然正在争执扭打的两个人显然有着迥异的性格,一个咄咄逼人半句不让,一个已经濒临崩溃失控,只能断断续续地低声辩解,但庄迭依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彻底排除掉情绪、个性、音量和音调的差异以后……这两个人的音色,其实是相同的。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欢迎光临(五)(只有他是有意义的...) 庄迭喝了两口泡面汤。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食神围裙的加成, 从味道上来说,这桶泡面的确色香味俱全,已经隐隐有了直追高档手作拉面的效果。 听着隔壁的墙角, 庄迭不知不觉吃完了面,又把桶端起来,三两口连汤也咕嘟咕嘟灌下去。 醇厚的汤底配上筋道的面条,热腾腾香气四溢, 迅速冲淡了意识深处的疲劳感。 “京中有善口技者……PASS。” 庄迭屈起手指,一下一下轻敲着膝盖:“灵异现象,PASS。双胞胎,PASS。” 这是他最常用的推理方式。罗列出所有的可能性,再按照概率由低到高逐一删除,最后只留下两到三种。 这种方法虽然有些麻烦,有些时候还要特意舍近求远、对动动脑子就能想到的可能视而不见,但也能最大限度避免陷入思维定势, 不漏掉任何关键性的细节。 “非常明确,可以肯定是两个人。”庄迭按按额头, “果然最可能的还是裂开了……” 他之所以不太愿意先考虑这个可能,是因为就在几个小时前,庄迭刚闭着眼睛对自己的前室友做了某些无法挽回的事情。 …… 而参考隔壁邻居的情况, 这又是逻辑最通顺的一种假设。 “每个房间里入住的两个人,其实原本都是同一个。” “如果我也是这种情况,就说明虽然在我的感知中,自己只是在裂开的一瞬间就立刻退了回来,但其实这个过程比我意识到的更漫长。” 庄迭沿着这条线沉吟:“右边的我在门外犹豫的时候, 左边的我其实已经在旅店里住下很久了。” “这段时间里,我们都发生了一些变化。” “右边的半个我, 在不知不觉间重新长出了另外半边身体,再一次变成了完整的。” “左边的半个我,在孤独地等待室友回来的过程中,逐渐黑化成了失去双腿的触手系暗夜马赛克……” 庄迭用力摇头,把这种恐怖的猜想彻底排除掉:“……绝不可能。” 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事,庄迭宁可放弃这部分不知道有什么用的意识,也绝对不会用马桶搋子把那半边从抽水马桶里捞出来。 庄迭站起身,他把脚步放到最轻,无声无息地回到了床上。 现在的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隔壁的争吵声却丝毫没有要安静下来的迹象,争执的内容也变成了陈芝麻烂谷子,几乎全是生活中那些极不起眼的琐碎小事。 庄迭枕着手臂,听着仿佛近在耳边的嘈杂声,叹了口气:“怪不得。” 他在抽到这张单次技能体验卡的时候,还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体验卡上没有标注出技能的有效时长。 现在答案已经很明确了——这种技能的单次体验卡,是没有什么必要特地做时长限制的。 它能持续的时长,就取决于体验者什么时候被吵得实在受不了,自己去把技能关掉。 庄迭操作后台,正准备关掉耳边高分贝持续不断的电台即时实况转播,动作却忽然微顿。 ……虽然争吵还在继续、甚至愈演愈烈,但他似乎很久都没有听到隔壁的扭打声了。 不只如此,还有更古怪的——这两道声音一高一低、一个凶悍一个懦弱,说出的内容却正在变得一模一样。 可即使说着完全一致的内容,他们却依然吵得不可开交,仿佛争吵的内容已经不再重要,只有吵赢对方才是最要紧的事。 这两人一边继续毫无意义地吵着架、一边走向门口,吱呀一声推开门,离开了房间。 庄迭翻身下床,关掉室内的主灯,轻手轻脚来到门边,把门稍稍推开一条小缝。 好奇心大概也是人类永远无法摆脱的共性之一。 在窃听技能的加成下,庄迭至少听见五六个房间都做出了和自己差不多的动作。 透过门缝,一道人影被走廊的光线拉长,摇晃着“走”向楼梯。 之所以要加个引号,是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扭曲地系在了一起,导致这一动作很难用某个词来精准概括。 即使是顶尖的柔术演员,大概也很难做到这种姿势。 他的两只手从颈后交叉过来扯着自己的领子,张嘴用力咬住了自己肩头的皮肉,身体弯折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对着自己的后背怒目而视。 ……但即使是这样,至少有一个目的在那具身体里还是完全一致的。 他跌跌撞撞地走向木质楼梯,很快就因为无法保持平衡摔了下去,一路上不断磕碰,声音却始终不停。 …… “他们想要离开旅店。” 庄迭在笔记本上写下了最后一行记录,笔尖轻磕了两下纸面,抬手轻轻合上门。 到目前为止,庄迭还没有搜集到足够的证据,来指向这就是在十二点后发出声音的代价——但结合旅店给出的住客须知,他似乎隐约理解了“要和室友友善相处”这条提醒的用意。 “如果和室友发生了争执,代价就是必须永远争吵下去,并且再也分不开吗……” 庄迭无声念叨了一句,合上笔记本。 两条腿都已经蹲得有些发麻,庄迭撑了下地面,抬手关好门。正要慢慢活动着站起身,却又忽然停下动作。 洗手间有人。 他刚才顺手关掉了室内的主灯,只留下了床脚灯和洗手间的照明,屋子里相对昏暗。 在这种情况下,洗手间的光线一旦被遮挡,就会变得尤为明显。 庄迭悄然向后退了几步。 房间里不只有一个人,而对方似乎也已经察觉了这一点,伸手关了洗手间的灯。 灯光熄灭后,那人依然在洗手间内谨慎地停留了几秒,才尝试将门打开,放轻脚步走了进来。 庄迭单手撑着地面,缓慢调整呼吸。 他脑袋上的小卷毛又有点要变成锡纸烫的趋势,眼底的神色却冷静得吓人。一只手取出笔记本,沿地板滑进床下,以免打斗中不小心掉落发出太大声响。 那人的反应极快,察觉到庄迭在门后埋伏,瞬间出手牢牢擒住庄迭的手臂,朝背后反拧过去。 庄迭顺势转身,却在转到一半时双腿蓄势弹起,结结实实地一头顶在对方下颌。 那人似乎没料到庄迭的应对,被这一下撞得蒙了几秒,手上的力道也不自觉放松。 趁对方痛得动作迟缓,庄迭已经揪着人一起摔在最近的那张床上,严严实实捂住了对方的嘴,单手摸索着去开灯。 进来的人被庄迭揪着衣领按得结结实实,第一反应竟然也是抬手去捂庄迭,用气音悄声道:“别说话……” 主灯打开,两人都不自觉地怔住。 凌溯被按在床上,衬衫的衣领已经彻底交代在了人家手里,肋间还被小卷毛的膝盖颇具威胁地牢牢抵着。 庄迭的左脚脚踝被凌溯握住,又被凌溯的左手遮了差不多半张脸。 他整个人的力道全挟制在凌溯身上,看着忽然出现在自己房间的洗手间里的队长,及时刹住动作,眨了两下眼睛。 凌溯也尚且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他被庄迭那一下撞得结实,现在头还有点晕,下意识抬手揉了揉近在咫尺的小卷毛。 …… 庄迭稍稍松了口气。 他松开蹂|躏队长衣领的手,从凌溯身上下来,捡起地上的笔记本,顺便把背包也一起拿到床上。 庄迭打开背包,给他翻出了一双和自己同款的软底拖鞋。 凌溯愣了几秒钟。 他看着庄迭拿出来的拖鞋,坐了半晌,忽然低头笑了笑,眼底透出点不受控的柔和暖意。 凌溯换上拖鞋去关门,他抬手整理着衣领,悄声道:“小卷毛……” 庄迭打开了床头的阅读灯,飞快抬手比划了个把嘴拉上拉链的动作。 凌溯立即心领神会,点了点头,接过庄迭递过来的笔记本。 虽然两人都已经足够小心,但毕竟无法判断十二点后具体需要保持安静的程度,按照庄迭的习惯,用最严格的标准来遵守规则总不会错。 借着床头的阅读灯,凌溯仔细看了一遍庄迭在笔记本上的记录,又接过对方递来的笔,简洁地写下了自己这边的情况。 凌溯比庄迭早到了大约一个小时。 他也尝试过直接离开,但不知为什么,门口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整个人拦在了旅店里。 凌溯在门口坚持不懈地尝试了十分钟,发现连一根头发丝都出不去,只好调转回来办理了入住手续,拿到了四楼21号房的房卡。 比起庄迭进门后的遭遇,凌溯面临的挑战要简单许多——他只是遇到了一个走错房间的邻居。对方性格暴躁咄咄逼人,上来就对凌溯大打出手,又根本听不进人说话,凌溯只好换了种更加有效的沟通方式,将对方送回了原本的房间。 那人住在424号房间,还有一个长相声音一模一样、但看起来比他个性好很多的室友。 室友不断向凌溯道歉,并保证绝不会再出现类似的意外,听说凌溯是新住户,还送了凌溯一份住户指南作为赔礼。 凌溯一直在尝试找到庄迭的房间,大略记住了指南的内容就没再在意。 他记得自己随手把指南放在了墙边,今晚十二点时忽然想起来,想要再看一遍确认一下,却发现指南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 庄迭拿出自己的那份指南,抬手画了个问号。 凌溯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拆出里面那张单薄的打印纸。 他拿到的指南就只有这样薄薄一张纸,没有外面的书皮,但二者的内容是一致的,打印纸的纸质和印刷细节也都一模一样。 庄迭把笔记本翻到下一页,写下一行字:“队长,你是怎么过来的?” 凌溯摇了摇头。 他其实也不太肯定,究竟是哪个行为触发了这次意外的传送。 在十一点五十分时,凌溯想起庄迭和自己传授的廉租公寓生存经验,去公共洗漱间还没断电的电吹风旁蹲守了一会儿庄迭。 五分钟后,凌溯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两张床拼到一起躺下。 他在十二点整时关了灯,忽然发现地板楼下的房间。 …… 庄迭深吸口气,按了按额头。 他现在终于隐约理解了凌溯当初是怎么凑够的五十条投诉,拎着铺盖从电台走人的。 庄迭把毫无存在感的规则扣过去,又翻过一页笔记,抱着膝盖靠在床头:“424号房间的邻居,听起来和我隔壁很像。” “假设就是同一间房里的住户,我住在五楼,为什么会看到四楼发生的事?” “队长出现在了我的洗手间,是不是说明不同房间其实是连通的?” 庄迭轻敲着笔记本:“很合理。” 之所以特意规定不要随意挪动家具,是因为家具很可能起到了掩饰房间之间非正常通道的作用。 而特地标明“只拥有房卡所对应的房间”,则是为了避免意外连通之后住户无法分辨自己的房间,可以尽快根据房卡上的数字进行再次确认。 “如果猜测成立,规则里的最后两条,其实就是为了避免一不小心进入别人的房间。” 庄迭把几个画了圈的线索连起来,又逐个划掉:“贴在墙上、靠近地板缝隙都可能会导致这种情况的发生——这种可能是随机的?还是有什么规律?房间号是不是某种暗示……” 他的思维忽然停顿了下,不自觉抬头。 凌溯侧坐在床边,正在查看他脚踝上青紫色的淤血,眉峰轻蹙起来。 在没弄清双方身份时,凌溯的确制住过庄迭的脚踝。但他下手有分寸,认出庄迭后又立刻收劲,应当不至于弄成这样。 凌溯放下庄迭的裤腿,学着他的动作,在庄迭的掌心轻轻画了个问号。 庄迭的掌心有点痒,攥起来捏了下。 他指了指洗手间,抬手比划了个庞然大物,又做了个冲水的姿势。 这些淤青应当是前室友试图抢走他的脚留下的。 当时没什么明显感觉,虽然后来走动的时候隐约有点疼,庄迭也没多管。 如果不是凌溯检查的时候发现了异样,他自己其实都没注意到,当时居然还留下了这么明显的痕迹。 庄迭按着淤青随手揉了揉,把腿收回来蜷在身下。 他没多在意,把笔记本铺在两人中间,趴下来飞快写下几个字:“先不管它,我有发现。” 凌溯有点无奈地轻扯了下嘴角,抬臂揽住庄迭的身体,侧身挪了挪。 庄迭靠在凌溯臂间,果然舒服了不少,索性直接把笔记本垫在凌溯腿上,埋头飞快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凌溯忍不住低头,凑过去跟着一起看。 庄迭捏着笔,徒手在纸上拉着直线。满脑袋的小卷毛随着动作活泼地动来动去,偶尔蹭在颈间,带起一点细微的酥痒。 凌溯慢慢看出了庄迭在画的内容,对方是在尝试组合起这三个房间的位置关系。 凌溯又轻声补充了几句,把自己趴地板的位置纠正得更准确。 庄迭也第一次听了别人的墙角,记到笔记本上的时候还有点自责,笔尖也迟疑了一小会儿。 “你那是在收集情报。” 凌溯和他头碰着头,一本正经纠正庄迭的错误看法:“听墙角是有意义的。” 凌溯悄声补充:“这种行为很有效率。相比起趴地板,它可以更直接地了解周围的情况,让我们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话音未落,凌溯神色忽然微凝,骤然抬手,掀起被子盖住了小卷毛。 庄迭也察觉到异样,一动不动地伏在被子底下。 凌溯的手术刀在掌心转了个圈,捏在指间起身,放轻脚步走过去。 他穿着庄迭给的软底拖鞋,脚下轻得没有一丝声音,不动声色走到墙边,毫无预兆地突然伸手。 墙面在一瞬间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 凌溯探出的那只手准确地揪住了墙对面的衣领,将对面听墙角的青年一把薅进来,锋利的手术刀刃已经贴在了那人颈间。 看到近在咫尺的刀刃,青年脸色瞬间惨白,手脚并用想要逃回去,却发现墙壁居然又变成了硬邦邦一片。 青年吓得瘫软在了地上。 他一动也不敢动,身体紧贴着墙壁,盯着凌溯结结巴巴道:“你,你刚才说,听墙角是——” “分情况讨论,只有他是有意义的。” 凌溯半蹲下来,将声音也一并压低。 他的语气很和善,手里的刀刃轻轻拨了下对方的衣领:“说说看,你为什么会听他的墙角——大半夜做这种窃取别人隐私的勾当,是想干什么?”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欢迎光临(六)(队长不一样...) 青年原本就心虚, 被凌溯和和气气地问了两句,彻底吓得没了主意,竹筒倒豆子地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一股脑说了出来。 他叫吴理, 在某个知名的私立心理咨询机构做助手,负责梦境相关事件处理,是受到委托跟着导师来的这个梦域。 任务本身非常简单,他们只是进入这家旅店, 找到了迷失在其中的当事人带出去,就顺利完成了委托。 问题出现在两个星期之后。 委托方再次登门,表示被解救的当事人似乎有些不对劲。 最初被解救回来的时候,当事人的状况甚至比预料得还好,让家人在松了口气之余,甚至感到有些惊喜。 那是个即将研究生毕业的男生,不仅没有因为梦域迷失而影响现实,反而比迷失前更刻苦专心。整天泡在实验室里, 许久一筹莫展的毕业论文也逐渐开始有了眉目。 同时,他和身边的人相处起来也一改之前的局促紧张, 变得大方从容、谈吐自如,在同学中迅速成了受所有人欢迎的那一个。 但这样的光景只持续了不到两星期,和当事人一个宿舍的同学就发现了异样。 当事人变得越来越抗拒睡眠, 每次入睡之后都会在很短时间内一身冷汗地惊醒。 如果这时候有人在他身边,当事人就会将对方惊恐地扯住,不断语无伦次地重复声称自己“被困住了”、“出了问题”。 可当身边的人再要问清楚时,当事人却又会毫无预兆地一头栽倒陷入昏睡,不论怎么都无法叫醒。 而每次一到第二天早上, 当事人醒来后就又会恢复正常,并且都对其他人所说的情况一无所知, 只认为自己是安安稳稳地睡了一整夜。 家人原以为是在梦域中迷失导致的心理阴影,就替当事人请了假,把他接回去休养,可情况却变得一天比一天严重。 当事人的精神状态越来越混乱,他随时都可能忽然扯住身旁的人急声求救,可下一秒却又正常得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对自己说过的话矢口否认。 他经常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只是埋头看那些专业方向的书籍,在电脑上一写论文就写到深夜。 可有天晚上,当事人的父亲实在不放心,趁当事人睡着后悄悄打开他的电脑,却发现足有几万字的论文竟然通篇都是毫无逻辑的乱序文字。 …… 凌溯放开挟制,手术刀悄无声息滑进袖口。 这个叫吴理的青年的确受过相关训练,也不像是刚来这个旅店。 即使在这样惊慌失措的状态下,他依然尽力遵守了保持安静的准则,讲述的声音始终压得低不可闻。 “我……我的导师重新对他进行了催眠,发现当事人的状况的确有些奇怪。” 吴理低声道:“正常人在潜意识中,的确也会有被长期压抑隐藏的部分,这部分可能会独立出来……我们是做认知神经科学的,不太接触精神分析那一套,但这点谁也不能否认。” “我不是人本主义,直接说就行。”凌溯打断道,“潜意识里的另一个自我。” 吴理长舒了口气,连连点头:“那就好……等等,你也也是心理学专业的?” 凌溯好奇:“不像?” 吴理干咽了下,他不太理解一个搞心理的为什么会对着人玩手术刀,但也不敢问,只是僵硬摇头道:“不,不是。我只是……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来。” 知道了对方也是同行,吴理总算稍稍镇定下来,小声打听:“你们也干这行?是其他委托人找来的吗?” 凌溯不置可否,屈指敲了敲膝盖:“你知道有多少人来?” “四五个专业梦境处理机构吧……”吴理想了想,“这件事在圈子里传得挺广,后来又有几个类似情况的当事人,他们都在梦里来了同一家旅店。” 到了这一步,局面就不再是原本的任务委托那么简单了。 梦境异变发生到现在,有关哪种专业更适合从事梦境处理的争论依然不休。 有像他们这种业内知名的顶级心理咨询机构,也有私家侦探事务所,甚至还有像不久之前刚被查封那种非正规的行为矫正中心。 由于切入角度不同,每个专业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项。即使是心理学专业内部,还要细分成几个常年井水不犯河水的学派,彼此之间都未必肯承认对方的结论和治疗手段。 一群专业人士被迫聚在一起,自然也隐隐有了较劲的意思。 吴理谨慎地左右看了看:“告诉你们个秘密,听说官方这回也派人来了,就是那个特殊事件处理小队。” 吴理鼓起勇气,他试图和这两人套一套近乎,压低声音道:“我老师说那就是一群外行,尽量少和他们打交道……真的,一般人我都不告诉他们。” 凌溯轻轻扬了下眉,回过身,和从被子里钻出来的庄迭无声交换了个视线。 他没接这句话,只是稍一沉吟,再度问道:“你住哪个房间?” “315号房。”吴理下意识答了一句,又忽然反应过来,连忙解释,“我不是故意听你们墙角的!” 他向后缩了缩,讷声解释:“我老师失踪三天了。我一直在找他,那个墙角偶尔能听见别的房间说话,我就想碰碰运气……” 吴理一个人在房间里等了一天,还以为导师是有什么事脱离了梦域,就准备先离开旅店,回到现实中醒过来再说。 可这一次,他却发现自己竟然无论如何都出不去了。 外界的联络通道不知为何已经彻底关闭,吴理联系不上任何人,只好再次回到了315号房里,希望外面的人尽快察觉到异样来救援自己。 他不敢出去乱跑,又没胆量独自调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好不容易发现被床挡住的墙角似乎有些古怪,在十二点后能听见其他房间的声音。 偷听到第三次,他一不小心喘了口气,紧接着就被凌溯揪着领子一把薅来了这个房间。 这次吴理是真的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倒了个干净,他抱着脑袋,垂头丧气地瘫坐在地上:“也不知道外面的人动作怎么这么慢……这场梦和现实的流速是一比一,他们应该来救我了啊。” 他已经一个人被困在这里整整三天,这里的体感又极度真实,除了不会犯困,剩下的简直和现实里一模一样。 吴理困在房间里,只能一遍又一遍看那些当事人的汇总资料打发时间。 他越看越生气,连夜写了十几份辞职报告,下定决心只要一出去就全默写出来,全拍到导师的办公桌上…… 凌溯坐在床上,刚和庄迭低声讨论了几句,转回身打断他的抱怨:“带在身上了吗?” “啊?”吴理下意识掏出那十几份辞职报告,看到凌溯的脸色才反应过来,连忙换成了当事人资料,“带了,不过都是我老师的……” 凌溯刚接过来,忽然留意到夹着几份资料的朴素透明书皮,不着痕迹向庄迭扬了扬。 庄迭接过来,拿出自己得到的那份夹着书皮的住户需知,将两样东西并排放在一起。 虽然塑料脊夹的颜色不同,但书皮的厚薄、手感和透明程度都完全一致,看起来很像是一个人的固有风格。 “这是我老师的东西!怎么在你们这儿?” 吴理瞪圆了眼睛,他终于看到了有关导师的线索,快步过去:“不会错,我老师来过这儿。”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特定的习惯和风格,这种风格在梦里的表现尤为明显,经常会伴随意识造物出现在每个细节。 为了便于分类,导师每次都会让学生把资料夹在不同颜色的书皮里,吴理早就对这种东西再熟悉不过,一眼就能认出来。 终于找到了有关导师的线索,吴理尽力控制着声音,却依然难掩激动,不住追问道:“你们在这个房间里看没看过其他人?这肯定是他的,他就喜欢这种透明书皮……” “……”庄迭沉默了一会儿:“你的老师喜欢拖鞋吗?” 吴理愣了愣:“啊?” “没事。”庄迭摇了摇头,“应该不可能。” 按照吴理的说法,他的导师是在三天前失踪的,而这两人第一次因为委托进入梦境,也不过是两个星期之前的事。 这个旅店中的一切体感都极为接近真实,没有像上场梦中那种迷失感和致幻效果。即使在里面呆上两个星期,最多也只是被憋得气急败坏,不至于弄丢有关自我的认知。 而庄迭前室友的状态,已经无限接近于他们在潜艇能源仓里看到的“东西”。 这种状态的混沌物,差不多失去了几乎全部属于人类的意识,不可能只在梦境中滞留了这么短的时间。 “你刚才说,发现自己无法离开这个旅店。” 趁凌溯翻看资料的工夫,庄迭看向吴理:“你们之前从这里离开的时候,一切都正常吗?” “正常啊。”吴理愣了愣,“硬要说的话,倒也有点儿bug……我出门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影子不见了。” 但那只是个影子,吴理自身的意识很完整,身体也没有什么异样。 进入梦域这种事,就像是打非专业团队开发的粗制滥造的游戏,贴图错误、加载卡顿、传送故障、穿模……总能遇上层出不穷的状况,吴理当时也没放在心上。 这些多半是潜意识为了节省大脑的运算消耗,偷工减料导致的——在梦中,时常会在离开一个场景后直接就到了另一个场景、发现遇到的人同时像好几个认识的人,这些都是很正常的情况,并不意味着大脑出了什么问题。 吴理抓了两下后脑勺,皱着眉仔细回忆:“说实话,我当时的感觉还挺不错的。” 现在回想起来,自从那次入梦之后,他就觉得自己精神好了不少,每天犯困的状况也少了,导师分配的任务也从没出过错。 只不过这种状态也好景不长,随着时间的推移,吴理又进入了早上起不来、晚上不想睡的状态,报复性熬夜的情况还比之前多了一些。 “这也是正常情况吧?” 吴理挺有自知之明:“像我这种普通人,自律两个星期,至少是要用漫长躺平的一个月来弥补的……” 庄迭不太了解这种状态,回头看向凌溯。 凌溯看资料的速度非常快,盘膝坐在地上,这会儿工夫已经翻完了一大半。 他也在分心听着两人的交谈,一边快速移动着视线,一边点了点头:“正常,我自律两个星期,一般要缓两个月。” 吴理的感觉好了不少,松了口气,抬手抚了抚胸口:“你看——” “队长不一样。”庄迭摇了摇头,得出结论,“队长很辛苦,所以要好好休息。” 吴理:“……哦。” 这话到这儿就没法聊了。 吴理不自在地挪了挪,他忽然有点想回自己的房间,那里虽然寂寞,但至少还能自由地写辞职报告:“那个,资料你们先拿着。反正我也出不去,等过两天——” “看完了。”凌溯把厚厚一摞资料交还给吴理,站起身,看向庄迭,“有点儿想法。” 庄迭也已经有了思路,拿过背包站起身:“要去哪个房间?” 凌溯稍一沉吟:“313,能过去吗?” “有点麻烦,不过应该可以。”庄迭点了点头。 他学着凌溯的样子,抬手在空中勾勒了几下,就有点点光芒连成线条,迅速组合出了一个立方体。 “楼梯和多余的房间都是障眼法,房卡是有明确指向的。” 庄迭徒手画出写有数字的立方体,轻轻一拨,立方体就在空中缓缓转动:“第二条规则是为了掩饰这一点——只有对应房卡的房间才真实存在,所以才不允许住户随意串门。” “有的房间是共用面,有的房间是共用棱和点。可以穿过共用面来到相邻的房间,共用的棱和点可以听墙角。” 庄迭不断组合着漂浮的立方体:“根据我们这几个房间的数字,排除掉不合理的组合方式……” “等一会儿。”吴理看得目瞪口呆,“你怎么确定就只有这一种组合?万一还有别的呢?” “我会给出答案,就说明我已经把所有其他的错误可能都排除掉了。” 庄迭确认:“就只有这一种。” 凌溯点了点头:“你最好留在这里。现在去走廊,可能会触发一些意外的危险。” 吴理抱着自己自律状态下足足整理了一个星期的资料,他忽然发现自己没什么插话的机会,闭上嘴,讷讷缩回墙角。 庄迭拨动着光线构成的正方体组合,来回放大缩小看了几次,找到了到达313号房间最稳妥的捷径。 他背好背包,主动拉起凌溯的手:“队长,我们还得去一趟洗手间。”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欢迎光临(七)(墙里钻出一个光头...) 凌溯托着庄迭的身体, 仔细护着小卷毛,将庄迭从地板下接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正准备起身,听了听动静, 又拎着领子一把薅过正在敲地板的吴理:“还有什么事?” 吴理蹲在抽水马桶盖上,半个身体直接穿透了墙面。 他跟着这两个人进了洗手间,眼睁睁看着自己居然从另一个房间的地板冒出来,吓得话都说不利索:“我, 我——” 凌溯把他整个人也拎出了地板。 吴理震惊得呆若木鸡,他其实还完全没缓过劲儿来,结结巴巴道:“这个梦域……还有魔法元素吗?对角巷,九又四分之三站台……” “应该没有。”庄迭摇了摇头,“到目前为止,这场梦里还没有需要强行引入超自然力量才能解释的部分。” 吴理干咽了下,他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有点遗憾:“哦哦。” 庄迭又在那个立方体上添了几个标注。 “我们几个房间的数字提示就已经很明显了。”庄迭画下一个箭头,抬头说道。 “我住在527房。”他把数字逐个罗列出来, “和我发生交互的房间里,421号房是队长的, 424是那个吵架的麻花,315是其他住户的房间。” “明显吗?”吴理忍不住低声碎碎念,“其他住户完全没有思路啊……” 他的话说到一半, 被凌溯扫过来一眼,立刻识相地牢牢闭上嘴。 庄迭没有听到他的打岔,只是继续向下说:“我试着从整体上找了找规律,421是质数,但剩下的都不是。这几个数字代入不进去任何我能背下来的公式, 也不能简单当作数字密码来翻译。” “所以,我就可以放心地回到我最初的猜测。” 庄迭把那几个由光线组成的数字切开, 楼层单独放在一起,剩下的则放到另一边:“数字本身或许不该连起来看。” 其实从一开始,庄迭的直觉就已经给出了这个答案。 之所以还要多费力气,去额外多验证那些反直觉的答案,是因为他们现在是在谜题最基础的阶段,而每个人的个性、习惯、知识积累都不同。 如果玩过推理类的游戏,这种感觉就会更明显——最初的自身直觉和出题者的思维习惯一旦稍有差异,就很可能在接下来的一系列解谜环节里越走越远,辛辛苦苦得出离题十万八千里的答案,最后气得打一百个差评痛骂出题者脑筋有问题思路反人类。 梦域其实也是同理,梦主虽然不是主观意愿上出题难为他们,但潜意识的连接和搭建本身就已经构成了谜题本身。 “四楼二十一号房,五楼二十七号房。”庄迭解释,“我们更习惯这么说,所以我也倾向于认为,三、四、五只是代表楼层,后面的数字其实更有意义。” “我们目前只解锁了四个房间,这四个房间的序号拆解开,分别是三的九倍、七倍、八倍和五倍。为什么会是这四个房间组合在一起,跳过了十八号房间?” 庄迭一边说一边随手写下数字,到这一步,其实就已经比之前明朗了许多。 暂时去掉代表楼层的3、4、5后,剩下的数字是27(3x9)、21(3x7)、24(3x8)和15(3x5)。 21的地板直接连通27的卫生间,27推门可以看到24的走廊。 与此同时,房间号是15的吴理可以被凌溯直接从墙角拎过来,但吴理自己却没办法回去。 “到这一步,再结合之前被我们暂时放在一边的楼层提示。” 庄迭补充:“我住在五层,队长和麻花住在四层,被揪过来的其他住户住在三层。” 吴理努力找了找存在感:“其实我有名字,我就叫吴理……” 他本以为这两个人会继续无视自己,却没想庄迭竟然停下动作,回过头问:“哪两个字?” “口天吴。”吴理连忙道,“道理的理,其实也不用特意写……这多不好意思。” 他看着庄迭划掉了空气黑板上原本写着的其他住户,有点赧然地搓了搓手,身不由己地生出了些受宠若惊的念头。 由此可见,人的底线确实是会不断被环境调整和修改的。 几个小时前,吴理还在因为导师和师兄师姐把自己扔在旅店、不回来救自己,气得趴在书桌上怒写辞职报告。 仅仅只是过了几个小时,他就对自己从“其他住户”变成了有名字的龙套而感到了由衷的快乐。 毕竟是学心理的,吴理在快乐之余,还是忍不住孤独地抱紧了自己:“这就是人对环境令人生畏的适应能力吗……” 在他感慨的同时,另一边,庄迭已经完成了自己这堂课的板书。 因为之前做过幼儿园助教,庄迭练了很久的黑板字。虽然现在书写的内容稍有区别,但从整体上来看,和教100以内四则运算的时候依然区别不大:“差不多就是这样。” 之前画立方体的时候,庄迭就已经将四个房间拼在一起,现在也只是微调了房间内部的朝向。 在亲身跟着凌溯尝试了一次穿越房间后,庄迭彻底确认了自己的思路,把313之外的所有房间也都画了出来。 随着旅店的整体逐渐成型,吴理忽然意识到了这种熟悉感是从哪儿来的:“这不就是个魔方吗?!” “是三乘三乘三的立方体堆叠。”庄迭纠正道,“叫魔方不够严谨。魔方只有26块,而且我现在还没有找到它在旋转的证据。” 吴理张了张嘴,讷讷点头。 他不敢再乱插嘴,只是老老实实地坐在边上,看着那个在空中漂浮着缓慢旋转的立方体堆叠。 这东西看起来,的确很像是以某一条棱为底、被沿面对角线侧立起来的不旋转的三阶魔方。 一层有3个房间,组成了魔方的一条棱。 二层在一层的基础上有6个房间,三层有9个,而四层和五层则再度缩减回了6个和3个。 至于最后一步,不用庄迭特意说明吴理也已经能理解——从一楼的第一个房间开始编号,一层就是101、102、103,二层的六个房间则是从204一直到209。 以此类推,三层是310到318,四层是419到424……五层从525开始,最后一间就是庄迭住的527。 按照这种排列方式,他们四个的房间号恰好是相邻的一个田字格。 同时,由于每个房间内部的朝向其实都不同,并不是一概而论地同向堆叠,所以会出现一个房间的地板却是另一个房间的洗手间墙壁的情况。 “不对啊。”吴理留意到一个细节,“这样来看,我住的315号房间和你们的527只共用一条棱,为什么我会被扯过来?” “队长是把你从墙里扯过来的。”庄迭解释道,“也就是说,你被扯过来的过程虽然看似只是一瞬间,但其实中间还经过了421号房间。” 庄迭画了条辅助线:“421号房间是队长的,所以他在那个房间里的任何行动都不受限制。但只要他不同意你进出,你就没办法由原路返回。” 吴理挠了挠后脑勺,虚着声音道:“哦……” “我知道你很可能没听懂。没关系,这些其实不影响对梦域的破解。” 庄迭半蹲下来:“你只要知道大概是这个原理就足够了。” 吴理局促地点了点头。 他看着虽然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但语气耐心循循善诱、浑身上下写着为人师表的庄迭,油然生出浓浓感动:“你也是做老师的吗?你比我老师耐心多了……我要是能给你当学生就好了。” “行啊,可惜我已经辞职了。”庄迭倒是不介意,撑了下膝盖起身,“既然你已经大概理解了原理,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吴理惋惜地叹了一大口气,连连点头:“对对,基本上懂了……啊?” 他忽然回过味来,觉得庄迭最后一句话隐约有些不对劲:“什么剩下的事?” “探路。”庄迭指了指房间的另一面墙,“那边是420号房,我们不确定里面有没有人。” 房间的四面墙原本都有家具遮挡,但在凌溯不拘一格的创意下,它们现在都不在原本的位置。 庄迭之所以要停下来,多花了些时间仔细讲解一遍穿梭房间的规则,就是为了让吴理大致懂得这个原理,替他们先去探一探路。 他原本还没这个打算,看到凌溯把人从地板br />   “我有一点社恐,不喜欢和太多陌生人打交道。队长和他们不熟,贸然进去容易发生冲突。” 庄迭把路径也在空气黑板上详细地画了出来,他选择的是从421号房横穿四楼的三个房间,再从419号房间进入313号房间的路线:“能理解吗?” “能倒是能。”吴理有点紧张,咽了口唾沫,“我们……我们不能等天亮了,从楼梯过去吗?” 他倒是没有社恐、也和那些同行都打过照面,可大半夜这么穿墙到处走,即使梦中的人不需要睡觉,也难免有些诡异。 吴理更担心的其实是,他刚从对面的墙探出半截身体,就被人家当成什么梦里乱跑的脏东西,一椅子直接拍成墙画…… “或者先去我的房间。”吴理鼓起勇气建议,“先去315,直接从315去313,这才是更简单的捷径啊。” “可以是可以。”庄迭点了点头,“你想过314号房间里有什么吗?” 吴理愣了几秒钟,回过头看着那个示意图。 他这才终于意识到,庄迭为什么要特意强调魔方只有26块——因为魔方是不需要最中心的那个小方块的。 一个普通的三阶魔方,如果彻底平放,第二层其实只有八块。整个立方体是空心的,中间是个三维十字连接轴,负责连接各面并保证转动。 但庄迭的房间号是27,则意味着中间部分也是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和其他任意一个房间都不同。它没有任何一个面展露在外,没有可以通向这个房间的外部楼梯,也没有安装门窗的条件。 这是一个隐藏在立方体内部、完全无法从外界观测到的幽灵房间。 吴理忽然想明白了庄迭的意思,他背后倏地冒出涔涔冷汗,磕磕巴巴道:“你,你是说我老师很可能——” “也只是一种推测。”庄迭说道,“有六个房间直接有一面墙连通314号房,420就是其中之一,你们六个房间的住户其实都有一定风险。” 吴理浑身冰凉,他已经意识到,他的导师很可能就是误入了314号房内部,所以才会一直失踪到现在。 没有人清楚那个房间内部是什么,也不知道一旦进去了会怎么样。 可就是这种无法探及的未知,才偏偏会最大限度地激发人内心的恐惧。 仅仅只是脱缰的想象力,就已经足够让吴理自己把自己吓得心神不宁,看哪面墙都十分可疑,生怕什么时候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去…… 他清了下嗓子,喉咙因为极度紧张有些干涩:“你,你告诉我这个——” “我不是在告诉你。”庄迭打断了他的话,“我是在告诉420房间的人。” 吴理愣了几秒钟,本能回头看向那面墙。 庄迭用力揉了揉耳朵。 他到现在还没关闭那个抽来的“窃听”特效,自从来了凌溯的房间,已经被好几个房间一边偷听一边讨论的低语声吵得头昏脑涨:“你们听清楚了吗?听清楚的话,我就叫人过去了。” 420号房间压得极低的讨论声戛然而止。 吴理刚一回身,就看见那面墙里钻出一个光头:“……” “新来的?你们是侦探事务所的吗?” 中年人扶了扶眼镜,讪笑道:“还是你们擅长这个,我们研究了好几天也没摸清穿墙的规律……” 他们一直都在隔壁听这个房间的讲解,偶尔还暗中探出脑袋看两眼板书,发现记录的那一堆复杂数据和图示完全能对应上。 这些人已经把声音压得极低,没想到还是被那个卷头发的年轻人抓了个正着。 “你们想去313是吧?”中年人低头看了看记录,“419的人我们也认识。313应该是个空房间,不过我们可以带你们去。” 吴理紧紧抓着椅子,尽力克制着把那个和墙面融为一体的诡异光头拍平的冲动,回头道:“你,你们——” “去吧。”凌溯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在这儿等你消息。” 吴理还没回过神,就被凌溯稳稳当当推了一把,身先士卒地摔到了墙的另一侧。 庄迭松了口气,抬手捂住耳朵,转回来扎在凌溯的肩膀上。 他是出于安全考虑,才一直没有关掉这个抽来的一次性技能,却没想到凌溯的房间能吵成这样。 他们进入这个房间后没多久,声音就越来越吵,每个墙缝里都塞满了相邻房间喋喋不休的讨论声。 “吵烦了?”凌溯哑然,“是你的课讲得好。我唱着歌挪家具的时候,就没这么多人凑过来听。” 凌溯抬起两只手,覆在庄迭捂着耳朵的手上。 他掌心的温度很暖,轻轻一拂,就把那些吵得人烦到要命的声音全扫得干干净净:“这样呢?” 耳边的世界忽然间恢复了清净。 庄迭怔了下,从凌溯肩臂圈出的小空间里抬头。 “用了围裙?怪不得……关掉就行了。” 凌溯打开他的后台看了看,帮庄迭关掉了那个窃听技能:“听墙角这种事可以让我负责,我不用技能也能听邻居打一下午架。” 经过培训后,各项感知力都可以靠精神力增益辅助调整,自然也包括听觉。 庄迭来的时间太短、升级又太快,还没接受这方面的培训,所以才会困在这种吵到崩溃的状态里。 凌溯揉了揉靠在肩头的小卷毛。 他简单操作了几下后台,就又握住庄迭的双手,让庄迭照着自己的姿势半拢起来。 庄迭学着他的动作,把两只手罩在耳边。 他听见了一种像是风持续呼啸而过、又像是湍流穿梭漫涌的宏大声响。 这种声响将他整个人罩住,彻底驱散了那些杂音的打扰下不自觉生出的烦躁。 “这是现实中时间流动的声音。” 凌溯贴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们自身肌肉和骨骼的运动,呼吸,心跳……血液穿梭的声音。以后觉得吵了,可以听这个。” 凌溯告诉他:“这是活着的声音。” 庄迭逐字逐句记住,点了点头。 他已经找到了明确的规律,因为是凌溯说的事,所以即使不用录音笔和笔记本,也能一想就想起来。 凌溯笑了笑,向房间四周看了一圈,随手挽起袖口。 他已经找了几个合适的位置,正准备也去反向听一听墙角,忽然被庄迭扯着衣服拉回来。 凌溯在庄迭面前站定,好奇道:“怎么了?” 庄迭不太满意自己的声音,把手从耳朵上拿下来,握住凌溯的双手,重新拢在自己耳侧。 凌溯怔了几秒钟,忽然绷不住地轻轻笑出来。 虽说小庄助教已经结束了讲解,却还有几个房间在不甘心地贴着墙缝,想要听他们还会不会透露出更多的细节。 凌溯原本想挨个墙角去讲鬼故事吓唬吓唬他们,现在也收了心思,不再理会这些无聊的人,把庄迭安安静静地圈在怀里。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呼了口气,收拢手臂。 凌溯站在房间中央,低下头,用鼻尖蹭了蹭闭着眼睛的小卷毛。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欢迎光临(八)(我们不是来抓你回去的...) 去探路的吴理没叫他们等上太久。 在沿途的房间里晕头转向翻转了几次, 吴理好不容易找对了方向钻出来,现在还有点分不清墙面和地面。 这下不用庄迭解释,他也彻底明白了为什么不选择走楼梯过去。 ——虽然从前台到自己房间只需要沿着楼梯走就行了, 看起来再简单不过,但那是因为目标明确,到达每个房间都有专属的楼梯间。 真要想在这样一个立方体外绕清楚路,通过外部楼梯的交叉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 远不如从里面直插过去来得快。 “420和419也是两个梦境处理机构。他们都是第一次来,听说我出不去了,就决定结伴去前台看看。” 吴理扶着墙晃了晃脑袋,好不容易找清楚了自己的腿,把它们放在地上:“313号房间的确没人住,但东西都还在……” 他才隐约察觉到自己和这个房间的氛围格格不入,原本就压低的声音不自觉地更小了几个分贝,磕磕巴巴说完:“你, 你们现在方便过去吗?” 凌溯揉了两下庄迭的头发,轻轻放开手臂:“方便, 麻烦带个路。” 吴理连忙点头:“哦哦,好。” 他说完就要掉转头回去,钻到一半, 又从墙的那一头穿回来:“你们过来的时候小心一点,这是隔壁洗手间的地板,我刚才就差一点从马桶里钻出来。” “……”凌溯觉得自己应该多帮小卷毛堵一会儿耳朵:“知道了,多谢。” 吴理连忙摆手,又猫下腰仔细摸索着钻了回去。 像这样穿墙走来走去, 如果是自己来做,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旁观其他人的身体和原本是墙的部分叠在一起, 依然难免有些诡异的惊悚感。 吴理来回跑了几趟,勉强适应了这种感觉,看着凌溯探回去半边身体把庄迭接过来,又带他们走向另一面墙。 “趁他们出去,我刚才往门外看了看。”吴理小声介绍道,“420的门也是正对着楼梯间,直接就能下去。” 吴理的房间也是这样,所以想去前台也十分简单,只要一直沿着楼梯走到底就行了,根本不用特意记什么路线。 而他本人这几天一直待在房间里,也没发现穿墙的秘密,所以才没有在一开始就怀疑导师是不是去了其他的房间。 “听起来很复杂,但只要知道规律再记熟,其实也没什么难的嘛。” 吴理逐渐找到了感觉,熟门熟路进入了419号房间,一头撞在了靠墙的桌腿上:“就是方向上还是有点乱……” 庄迭点了点头,他蹲在旁边,手里正在将那个微缩模型当魔方摆弄着玩:“因为这不是特意出给我们的谜题。” 如果是他来负责出题,就不会让魔方以面对角线侧立这么简单。 如果把这个堆叠立方体以点着地、沿体对角线立起来,按照这个规律重新编码。再在第一个小时旋转横向第一层,第二个小时旋转垂直面第一层……以此类推,每到零点再直接随机打乱,会让事情变得有趣许多。 但因为这只是一个主人不明的梦境,并不是被特意做出来难为任务者的,所以还是少了些博弈解谜的乐趣。 “……”吴理忍不住问他:“冒昧问一下,你平时做梦吗?” 庄迭随手把复位好的魔方打乱:“怎么了?” “没事……就是忽然想起来,以后如果有搞数学的和出奥赛题的困在了自己的梦域里,我们要额外多收费。” 吴理有点后怕地按了按胸口:“你可千万不要困在自己的梦里,不然想把你救出来都很困难……” “我不会。”庄迭摇了摇头,“有队长在,而且我们是专业的。” 吴理由衷松了口气:“那还好那还好。” 他正在回忆313号房间的方向,趴在地板上往下仔细瞄了瞄。 吴理站起身,正准备用合适的姿势下去,忽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叫他队长,你们——” “是特殊事件处理小队。” 凌溯友善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单手一撑,利落沿地板翻转到了对面的墙壁,稳稳落地:“是外行。” 吴理:“……” 凌溯伸出手,把庄迭接过来,在地板上轻轻放稳。 一路上的房间都在频繁调转方向,很容易就会让人产生眩晕感——这是因为本体感觉和观测到的画面存在差异,大脑无法在短时间内处理这种不一致的信号,许多人会对3D画面头晕也是同样的道理。 凌溯耐心地帮庄迭揉着太阳穴,顺便给他解释了其中的原理。他发现小卷毛没有像平时一样拿出笔记本,有点好奇:“不用记了?” “不用了。”庄迭很快就适应了新的方向,点了点头,“可以记住。” 凌溯轻轻扬了下眉。 他没再追问,只是眼里多了点笑意,又胡噜了一把小卷毛:“好了……来看看,这位离开的住户给我们留下了什么线索。” 吴理好不容易把自己从s蜘蛛侠的状态里解救出来,刚一落地,就发现这两个人已经各管一头,默契地合作搜索起了房间。 他努力了一会儿,发现实在融入不进去,只好尽可能不捣乱地缩在了墙角。 “当年就是这样。”吴理忽然有点怀念,“我就是这么被我们专业小组的大神带飞,蹭出一篇论文,最后侥幸毕业的……” 他正在感慨,一旁的庄迭已经有了新发现,从书桌底下钻出来:“队长。” 凌溯几步过去,和庄迭一起看那些搜出来的碎纸片。 庄迭拿出自带的小板凳坐下。他在逐张查看过这些碎纸片后,就已经大致有了概念,在地板上划分出几个虚拟的格子,将纸片一块接一块填进去。 这是他在书桌与墙紧邻的角落里搜到的,似乎是被什么人撕得粉碎,大部分纸片都只有一指节大小,最大的也不过四分之一个巴掌大。 庄迭专心坐在地上玩拼图,凌溯蹲在一旁,一边给他打下手,一边将找到的东西逐个摆成一排。 “313号房间的当事人是中年男性,在外地打零工。” 凌溯回忆着自己看过的内容:“最早因为双相II型障碍,瞒着家里人来接受治疗。” 吴理拿来的那些资料里,就有当事人对应的房间,而咨询机构也在征得当事人同意的前提下,仅对内部共享了一部分治疗过程和细节。 当事人今年四十三岁,已经组成了家庭。妻子温柔体贴、女儿乖巧懂事,是很幸福美满的一家人。 之所以会来心理咨询机构,其实并不是因为当事人遇到了什么翻不过去的大坎——生活日复一日,平静得不起波澜,那些无力和烦恼藏在不起眼的细节里,哪怕说出来都显得琐碎。 妻子几年前生了场病,身体越来越不好,家里逐渐开始不能离人照顾。 女儿长大了,课业越来越重,晚自习一上就上到天黑,回家的路只能一个人走。 原本租了十几年的房子,房东忽然说要退租,必须在一个月内搬家。 新租的房子很偏僻,挨着棋牌室,乌烟瘴气吵闹不断。 屋顶漏水,上面的住户却从来不修。有次热水器的插头也因为漏水连了电,险些就出了意外。 母女两个一到天黑就把门反锁得严严实实,还是被走错了房间的醉汉半夜敲门,吓得抱在一起,动都不敢动地坐了一整夜。 …… “当事人一直想换一份固定在本地的工作,不需要到处跑,可以陪家人。但这几年里,因为病情原因,只能躲得远远的。” “他怕自己躁狂发作,不小心伤害妻子和女儿。也怕自己陷在抑郁状态里出不来,干扰女儿的学习……” 凌溯从枕头下翻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放在旁边:“总之,患者对自己极端不满,认为自己对家人毫无用处。” 双相障碍很难给出明确病因,首次发病可见于任何年龄,躁狂发作时会有冲动和攻击行为,一般都需要坚持全病程治疗。 当事人由于工作的原因,只能断断续续去咨询机构,病情始终都在反复——可就在不久前,咨询师却发现当事人突然毫无预兆地自愈了。 那是在一次用于放松的前置催眠之后。 当事人昏睡的时间比平时更久。起初催眠师没有在意,以为他只是过于疲惫、精神压力太大,可进入常规唤醒流程后,当事人却依然没有清醒过来。 就在催眠师察觉到异样,去联系梦境处理机构时,当事人却在昏睡一天一夜后清醒过来,并自行中断治疗离开了。 后来,咨询师再次设法联系到当事人时,发现对方的状态好得有些不可思议。 当事人已经回到了家,和家人生活在一起,租了个新房子,还找到了一份非常不错的工作。 他每天往返在工作单位和家里,乐呵呵地忙活着照顾妻子、接送女儿,跟同事的相处也十分融洽,病情再也没有反复过。 追问到当时催眠的细节,当事人回忆自己那天在梦中不知怎么迷了路,在一家旅店的313号房间住了一天,除此之外就没再发生过任何事。 …… “这是419房间那几个咨询师的病人。” 吴理才和那几个人聊过,问出了一些没有公开的细节:“他们说,当事人好像也做过几个类似的怪梦……但症状比我们那个男生轻很多,而且很快就自行消失了。” 保险起见,那家咨询机构进行了一段时间的跟踪观察,的确没有发现梦中惊醒、意识混乱之类的情况。 当事人的生活平稳幸福,似乎已经彻底摆脱了之前的阴霾。 “我们那起病例在圈内流传开以后,他们觉得情况很相似,就决定重复当时的催眠过程入梦,也来旅店看看。” 吴理挠了挠后脑勺:“他们好像还没有什么发现,313号房一直都是空的……” 凌溯问:“空的?” 吴理点点头:“对啊,这里面一直是这样。” 凌溯不置可否,将视线从吴理身后收回来,又将一个破旧的布娃娃放在钥匙旁边。 庄迭拼好了碎纸片,那上面画了一棵树、一间房子和三个人。 “房树人。”凌溯解释,“心理学最常用的投射测验。可信度不好说,咨询领域很常用。” 他伸出手,沿着画面上凌乱的线条勾勒:“枯树,一般代表自卑和罪恶感,轮廓线过淡,暗示了人格将近崩溃。房顶的线条明显比其他的更浓,代表个体在极力压抑可能失控的幻想,即将崩裂的墙壁映射了人格内部濒临分裂的冲突……” 话音未落,一道狰狞的黑影从角落里猛蹿出来,骤然扑向几人。 吴理吓得脸色煞白,手脚并用地不断后退:“怎怎怎么——” 凌溯轻叹了口气,抬手正要打响指,却被一旁的庄迭按住了手臂。 “我们不是来抓你回去的。” 庄迭捡起了那把生锈的钥匙,握在手里:“只是想聊聊。” 那道已经纠缠在他身上的黑影骤然一滞,忽然像是被狠狠烫了下,迅速向后缩回了墙角。 庄迭起身走过去。 “小心点!”吴理急道,“我听他们几个说,黑影是会吃人的,他们有一个同伴就被黑影拖走了,现在还不知道下落……” 吴理紧靠着墙,想催凌溯过去拦住庄迭,转过头时却忽然一怔。 凌溯的视线始终落在庄迭身上,手术刀捻在指间,已经蓄势待发,却依然按照庄迭的要求没有动。 庄迭走过去,半蹲下来:“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来的这里,在这儿多久了吗?”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欢迎光临(九)(永远不要跟影子打交道...) 黑影显得固执而警惕, 缩在墙角沉默着一动不动。 他似乎很畏惧庄迭手里那枚生锈的钥匙,拼命向后躲着,周身的黑气不规则涌动, 仿佛随时都可能彻底失去控制。 庄迭稍一斟酌,索性把钥匙也放在了身后。 他拿出小板凳坐在了黑影前,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瓜子磕起来,甚至还分了一小把, 放在了黑影面前不远处的地上。 “我说啊……” 吴理额头冒了点冷汗:“这位……队长,你不去稍微劝阻一下你的队员吗?” 如果是在教学视频中看到有人用熬鹰的办法熬影子,吴理多半会和同学一起叹服于对方艺高人胆大,再结合具体情况进行具体分析,从各种角度水出几千字的课后作业。 但吴理本人现在就在这个房间里,看着庄迭的操作,除了胆寒就只剩下肝颤:“永远不要跟影子打交道,这是入梦之前就该被告知的常识吧?” 凌溯应了一声:“我回去问问。” 吴理用不到一秒钟就判断出了这人根本没听, 就只是在随口应付自己。 他挪得近了点,压低声音急道:“真的!我不骗你。至少在我们这个圈子里, 这已经是公认的几条禁忌之一,没人敢对着干……” 最开始尝试在梦中探索的那一批人,就是因为对黑影不够了解, 出了不少严重的意外,几乎没人能全身而退。 …… 最初的“影子”成因不明,它们似乎并不属于任何一个梦境,也不受梦域屏障的限制。 当梦中出现了某种过于强烈的情绪、这种情绪引起的潜意识波动又足够剧烈的时候,影子就会悄无声息地在附近出现。 和影子长时间接触过的人, 即使在脱离梦境后,依然很难摆脱这种影响。 这些人的情绪会持续失控, 变得烦躁、偏执、喜怒无常。这时如果再不加以干涉,就连性格和行为也会发生变化,甚至最终彻底变成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如果有人倒霉到在梦中就被影子吞噬融合,后果则更加危险——这些人干脆没有机会再脱离梦境,而是会变成新的黑影。 这种黑影的理智会逐步消泯,自身的人形也会随着理智的溃散而崩塌。逐渐只剩下某个最深刻的情结,在本能的驱使下游荡,再慢慢连这一点本能也彻底忘掉。 丢失了全部属于人的本能,黑影就连形状也无法辨别,不会记得自己曾经是谁。 而如果连“自己”这一点也彻底忘记,黑影就会彻底融合进那一团四处游荡的影子里,周而复始,继续在梦境中被新的情绪吸引…… 吴理早把这些内容背得滚瓜烂熟,忧心忡忡提醒凌溯:“这不是开玩笑……我亲眼见过几次,是真的!” “我相信。”凌溯点了点头,“多谢你的总结。” 他短暂地扫了吴理一眼,剩下的全部注意力依然在庄迭身上:“这件事其实很麻烦。” 吴理刚因为说服对方而松了口气,闻言愣住:“什么?” “只有告诉你们影子的危险,才能提醒你们警惕它。” 凌溯收回视线:“但同时,一旦知道了影子真正的危险性,你们自身所产生的无法控制的恐惧,就是吸引影子最好的饵料。” 凌溯说道:“影子可以引诱出人内心的情感,让情感吞噬理智,从而将对方变成自己的猎物——这之中最容易也最简单的,就是恐惧。” 然而,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一边被恐惧吞噬、一边举着拖鞋把黑影一路狂揍进马桶用水冲走的。 凌溯意外从地板缝里钻到了小卷毛的房间,看到庄迭后,再看马桶上那半只拖鞋,基本就猜出了事情的始末。 吴理从没意识到这个,张口结舌呆在原地。 再怎么也算是半个专业人员,吴理不会随随便便就被什么人用三两句忽悠进套——可他心里其实非常清楚,凌溯说的情况不仅十分合理,甚至很可能就是真相。 因为在接受入梦培训的时候,吴理还依稀有印象,他的导师也曾经在给他们讲述黑影的危险时忽然停下来,叹息过“这种程度的讲解未必真正合适”。 只是那时候,吴理和同学们都没有正面同黑影接触过,这种只有在少数高难度的高危梦域中才会出现的情况,对他们来说毕竟还是太遥远了。 吴理跟着导师进入了不少梦域,其实大都是心理咨询的变种和延伸。 他们在入梦后,会用释梦的方式帮助当事人在梦中解开心结,再辅以现实中的心理治疗手段,让来访者回归正常生活。 像这种错综复杂的古怪梦域,按照吴理的学习进度,是明年下半年才会接触的…… 吴理低低哀叹了一声,抬手按住胀痛的太阳穴,他的脑子彻底乱成了一团。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凌溯满意地点了点头,“多乱一会儿。” 吴理:“啊?” 凌溯视线稍抬,吴理茫然地跟着看过去。 他这才发现,随着他的思维彻底陷入混乱,黑影似乎也终于不再受到这个房间内多余情绪的干扰,渐渐平静了下来。 “那天以后,你就再没离开过这个房间?” 庄迭捡起313的房卡,黑影拼命向墙角里缩进去时,不小心把这东西掉在了地上的:“外面的你回来过吗?” 黑影沉默了半晌,终于缓慢地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 “开始回来过,后来就没再回来了?”庄迭猜测。 黑影点了下头。 庄迭打开笔记本,把这条线索记下来:“你还能感知到外面发生的事吗?” 这个问题相对来说有些复杂,黑影不规则地波动了几次,似乎是嘴的位置勉强出现了个窟窿,却依然很不稳定。 那张“嘴”发出的声音,听起来更近于某种咕哝的含混梦呓,沙哑、低沉、含混不清,时而又毫无预兆地忽然变调,刺耳得像是用指甲划过玻璃。 吴理实在受不了,抬手捂了捂耳朵:“这说的什么?” “他说他一开始还能感知到,而且是完全同步的,他那时候产生了错觉,还以为自己也出去了。” 庄迭回头:“但后来他才发现,能自由进出的原来只是另外的那个自己。他一直都困在这个旅店里,从来都没离开过……” 吴理惊得目瞪口呆,愣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间,吴理甚至对这支传闻中的“特殊事件处理小队”产生了某种超越科学的迷信:“你们——” “我瞎猜的。”庄迭看了他一会儿,补充上最后一句。 吴理:“……” 庄迭转回来,问那个黑影:“我猜对了吗?” 黑影的“眼睛”盯了他一会儿,似乎终于勉强理解了庄迭的意思,迟缓地点了点头。 庄迭沉吟了一会儿,他已经逐渐理清了思路:“变成这样以后,你能感知到外面的声音的时间,是不是在每天夜里的十二点后?” 黑影点头。 庄迭又问道:“你被投诉了多少次?” 这次黑影的反应异常激烈。 他拼尽全力用身体的每个部分去堵自己的嘴,用力摇头,那些本能发出的声音都被他自己牢牢捂住。 他努力地把自己缩得不那么碍眼。 黑影弓起身体,空洞的五官艰难蠕动,小心翼翼向庄迭赔出一个扭曲的笑脸。 …… 庄迭蹙紧眉,回头找了找身后的队长。 “他怕你把他赶出去。” 凌溯收起手术刀走过去,一起半蹲下来:“别怕,我们不是管理员,也不会投诉你。” 凌溯揽住庄迭的肩膀,轻按了两下,示意庄迭和自己去休息一会儿,也给黑影留下平复情绪的时间。 庄迭点点头,收起小板凳。 他活动了两下有些发麻的腿,正要随着凌溯的力道一并起身,身后却突然砰地一声响,313号房间的门被人推开。 进来的是420和419两个房间的住户。 这些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他们听说了吴理遇到的古怪事件,因为实在放不下心,就结伴一起去前台查看情况,却没想到还发现了更麻烦的事。 “果然还在这儿……”为首的人一眼看到角落里那个黑影,蹙紧了眉低声道。 他身形高挑,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戴着无边框眼镜,黑色短发,面容有些严肃。 在吴理那份资料中,凌溯曾经看过对方的一寸工作照。 这人叫严巡,就是在现实中负责治疗313的咨询师。 他今年三十五岁,毕业于国际一流心理专业学府,此前一直留校做认知神经科学相关研究。半年前回国,成立了自己的心理咨询机构。 “你们最好离远一点,那是‘影子’。” 严巡扶了下眼镜,他的声音有些冷淡,却还是提醒凌溯和庄迭:“它们——” “那个……严老师。”吴理小声举手,“我已经背过一遍了。” 吴理回头瞄了一眼:“他们这个小队好像挺专业的。什么都知道,很了解‘影子’相关的事,圈子里的专业资料,他们也已经看了……” 吴理的声音越来越小,束手束脚地缩成一团,往墙角挪了挪。 这几个人都和他的导师同行相称,也已经在专业领域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他只是个跟着老师跑腿帮忙的学生,暂时还插不上什么话。 吴理牢牢闭上嘴,发现严巡没有因为被自己打断而表现出什么不快,才松了口气。 “你们知道情况?”严巡点了点头,“那就好办了,如果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可以随时问我们。” 他并不浪费时间,单刀直入:“我们刚才尝试离开旅店,出了一点情况。” …… 这几人结伴来到旅店前台,做了几组对照实验。 他们遇到的情况和庄迭很相似。 如果想找柜台里的人退掉房卡,基本上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回复——那个复读机一样的NPC似乎只负责办理入住,其余内容一概无法回答,只能机械性地逐字重复听到的话。 退不掉房卡,事情就变得棘手了几分。 首先,“携带他人梦中的某物离开”这件事本身就是入梦的禁忌之一。 一旦这样做了,就会让自我意识和梦主的意识依然保持某种程度的连接。对于普通人来说,即使这样东西不是可以随时触发传送的锚点,也依然会埋下相当程度的隐患。 最典型的状况,就是在睡眠中频繁出现不属于自己的梦,甚至在某一个走神的瞬间,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们尝试过放弃房卡,可不论怎么尝试,那张房卡都会重新出现在口袋里。 而更让他们察觉到异样的,则是在走出那道门的瞬间——他们无法将全部的自己从旅店中带出去了。 旅店并不阻止住户离开,可离开的同时,也会有一部分原本属于自己的意识,被无形的、不容违逆地留在了旅店之中。 “即使是这样,我们的主观意识却无法察觉,依然认为自己是完整的。” 光头咨询师皱紧眉:“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们可能都未必会相信。” 严巡点了点头,看向几人:“你们的情况也是这样?有不同的吗?” “我……吧?”吴理犹豫半晌,试探着举手,“我第一次跟老师出去的时候,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房卡也直接放在前台了。” 他是跟着导师第二次折返旅店,才出了无法离开的情况,同行的导师也失踪在了旅店里…… 严巡看向他:“你是杜教授的学生?” “对对。”吴理连忙点头,“我跟着老师去学术交流的时候,其实还见过您的。只不过我当时只负责跑腿,所以您可能对我没印象……” “不重要,你把两次回到旅店中间发生的事复述一遍。” 严巡打断道,他的神色比之前更严肃了几分:“尽可能详细,不要漏掉细节。” 吴理愣了一会儿,点点头:“我跟老师来找滞留在梦中的当事人,我们离开了旅店,一切都很正常……要说细节的话,就是我的影子不见了。” “接下来的生活和平时没什么不同,我自己感觉比平时状态更好,也更有精神了。” “两个星期之后,当事人的情况不太对劲,所以老师决定带我回来看看。我们通过之前保留的通道,回到了这场梦……嗯?” 吴理忍不住皱起眉,抬手抓了抓头发。 不知为什么,他的回忆突然断在了这一块儿。 在他跟着老师入梦之后,他们是怎么回到的这家旅店、老师是怎么失踪的,老师为什么会失踪,为什么会把他一个人留在房间里……竟然一概没有任何印象。 似乎接下来,就是他一个人在房间里急得团团转,写辞职报告听墙角,然后被人一领子薅到了527号房间。 而他自己则始终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即使在被手术刀威胁着、六神无主地交代自己的情况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哪怕一点质疑。 “这是怎么回事?!” 吴理竟然直到现在才觉出诡异,额头刷地冒出涔涔冷汗:“我好像忘了很多东西,我——” 他的脸色苍白,呼吸也有些急促,无措地看着其他人。 “入梦过程都会对外保密,你们内部的具体安排,我们也不了解。” 严巡说道:“但至少有一件事,如果是多人进入同一个梦域,会提前对外公布人数,以免出现梦域超员的情况。” “翻看公共记录,就可以查到你们第二次的登记内容。” …… 严巡看着他的眼睛:“这一次,杜教授是自己入梦的,并没带着任何一个学生。”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欢迎光临(十)(“配合一下吧”...) 在最初的入梦的记录中, 杜教授的确带了学生进来。 那一次,他们只是进入旅店,把迷失在其中的男生带出去, 就完成了全部任务。 那个“滞留”在梦中的男生,其实也根本没遇到什么麻烦和危险。 他心里其实很清楚自己误入了某个梦域,只不过平时既要做实验写论文,又要替导师跑腿、给师兄师姐的实验打下手盯培养皿, 就想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偷懒歇上两天。 这种情况心理咨询师们其实也没少遇到,大多都是喜欢冒险、接受新事物能力也更强的年轻人。他们很清楚自己身在梦中,却并不觉得害怕,反而对这个与现实不同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主观上选择留在了梦域中。 杜教授带着吴理找过去的时候,男生还躺在旅店的床上,惬意地一边吹空调一边看漫画。 得知这里的时间和外面竟然是同步的,自己在现实中已经昏睡了整整两天, 男生这才有点慌了神,同意跟两人一起离开了梦域。 一切都很轻松, 从各方面看,这都是个新手也能圆满处理的初级梦域。 …… 更加令人称奇的是,在这之后, 其实不只是男生和吴理因为自己的状态变好而窃喜,其实就连杜教授本人也觉得自己与过去有些不同。 他已经年过半百,开始逐渐跟不上年轻人的趟。时代发展太快,半辈子积累下来的旧的经验和知识不仅帮不上半点忙,还会在接触新的咨询手法和领域时横生阻碍。 上次的学术交流中, 杜教授等老学者就已经被严巡这一批年轻人稳压一头,会后几人还唏嘘了许久。 可就在结束了那场梦域探索后, 杜教授再翻开新一批论文时,却发现自己的思维竟然重新变得灵活了。 之前看论文时,新理论总会和脑海中那些旧的打架,每次都要花上不少的力气分辨甄别。 可这一次,杜教授却发现自己读起论文格外清爽顺畅,早已过时淘汰的那些无用的旧经验再也没跳出来过。 为了避免这是某种特殊类型阿尔茨海默病的前兆,杜教授还特意对自己做了测试。那些依然延续使用的技术,久经考验的正确知识和经验,他依然记得分毫不差,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被连根清除的,只有那些早就被彻底推翻、却依然怎么努力都忘不掉,时不时跑出来捣乱的内容。 杜教授对此很惊喜,和其他几个老朋友聊天时还曾经提起过这个发现,那几个朋友也都有些心动。 “和你们那个当事人一样,在过了一个星期后,老杜也开始察觉到自己有点不对劲。” 光头咨询师说道:“那天他一直看论文看到深夜,忽然觉得有点头疼,就吃了颗感冒药躺下睡了。在睡着之后,他竟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天的旅店。” 说到这里,光头咨询师又停下来,看向一旁的吴理:“你们的房间是315吧?” 吴理的脸色依然苍白,勉强点了点头。 严格来说,315号房其实是那个男生的房间。 酒店对住进每个房间里的人数似乎不做限制,如果住户点明了要住哪个房间、或是要找某个房间的人,就会直接给出对应的房卡。 因为只有办理入住才可以进入旅店,所以吴理和杜教授也只好一人拿了一张房卡。 “这就对了。”光头咨询师点了点头道,“老杜在梦中一个人回到了315号房间,他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呃,一部分大脑皮层。” 吴理双目无神:“啊?” “大脑皮层,你们应该也学过吧?” 光头咨询师干咳了一声:“短期记忆储存在海马体,长期记忆转存进大脑皮层……差不多就是那样。” 这种事听起来实在有些离谱,但在杜教授的梦中,这一切又都是完全真实的。 杜教授做了一宿的梦,也在梦里和那个大脑皮层针锋相对,就心理学专业的问题辩论了一整个晚上。 一旁的中年咨询师沉默了许久,实在忍不住低声道:“杜教授平时压力大吗?他对自己的专业领域是不是……稍微有点过于在意了?” 这话一出,严巡身边那个催眠师也忍不住跟着点头。 大部分学者都难免对本专业有些狂热和偏执,这也是领域内顶尖学者必备的特质。 但如果换成一般人,恐怕很难在见到一块漂浮的大脑新皮层的时候依然保持冷静,甚至还跟对方吵专业问题…… “毕竟是在梦中,梦原本就是怪诞和不现实的。” 严巡却是在这时插话道:“只是这些过于脱离日常逻辑的梦,会在醒来后被负责注意和逻辑的额叶区重新修饰,让你忘记那些不合理而已。” 这是目前各领域公认的结论,那两人其实也清楚。只不过这种梦被直白地描述出来,还是多多少少会叫人觉得有些离奇。 “的确是这样,老杜也是这么说。” 光头咨询师连连点头,他当初听杜教授谈起这些,其实也险些亲自上阵,给老朋友做心理辅导:“老杜说,他那时也不清楚为什么……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吵起来了。” 那块大脑皮层的理论简直一无是处,不仅固执己见,还抱着一套早已经过时的陈腐观点纠缠不清,没坚持多久就败下阵来,被杜教授辩驳得哑口无言。 那之后,杜教授又做过几次这种梦,都是在熬夜看论文或是翻病例的时候忽然头痛,睡下后就回到了那个旅店的315号房间。 他倒不反感这种梦,毕竟在辩论中也能不断验证新理论和旧理论的区别,进一步加深理解——只是那块新皮层能够说出的话却越来越少,在最终被证明了所有观点都是完全错误且过时的之后,就彻底变成一小缕影子,钻入墙壁消失得无影无踪。 光头咨询师了解的情况也只到此为止,停下讲述:“就是这些了。” “这已经很详细了,你为什么对杜教授的事这么了解?” 光头咨询师身旁的中年搭档忽然反应过来,狐疑地看着他:“出状况的是我负责的当事人,你特地一起跟来,是有别的打算吧?” 光头咨询师有些尴尬,搓了搓手,讪讪道:“我说了——老杜的朋友听说他的情况,也有点心动……” 中年搭档:“……” 光头咨询师重重叹了口气。 他原本也只是看到杜教授的情况,难免有些心动,就想来旅店碰碰运气,想要试试自己的脑子是不是也能变得活络些。 “现在看起来,每个人会被旅店扣下的部分都是不一样的……没法一概而论。” 光头咨询师泄气道:“大概是老杜的运气特别好吧。” 在楼下的前台尝试时,光头咨询师的身体能够出得去,但在门内留下了一圈透明轮廓,吓得他立刻退回了旅店内。 中年搭档和催眠师的情况要比他严重些,虽然能出得去,但身体要么像是褪了一层颜色、要么直接就像是拼图被拆碎了一部分,都无法保持完整。 严巡看起来倒是能顺利出得去,但他很快就自行从门外折返,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似乎是被剥离了某些几人看不到的东西。 “先不说这些了。”光头咨询师指了指吴理,“这位小兄弟是老杜的学生,我们还是先看看他的情况。” 严巡点了点头:“根据目前所知的信息,基本已经可以得出初步结论。” “每个从旅店离开并回到现实的人,生活中都出现了某种变化。” “这种变化起初是正向的、积极的,似乎完全符合当事人自身的愿望,但通常会在一周后出现异常。” “异常的程度并不完全相同,有的个体已经波及了正常生活,但也有的——比如杜教授,还有我的当事人,主观上似乎没有受到太明显的困扰。” 他环视了一圈,见没有人提出异议,又继续道:“杜教授的当事人,是目前所知受到影响最严重的,甚至已经出现了精神分裂症的前驱期症状……” 那之后的情况,即使没有明确信息,其他几人基本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虽然自身的情况似乎问题不大,但当事人在两周后反馈的极端异常表现,还是让杜教授立刻意识到,那个旅店很可能没有看上去那样简单。 于是,杜教授决定再次入梦,回到旅店里来探个究竟。 考虑到旅店内可能还有未知的风险,杜教授这一次没有带上任何学生,只是独自进行登记,并回到了这片梦域之中。 ……就是在这一步,事情开始与吴理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然后呢?”光头咨询师皱紧眉,“老杜去了什么地方?” 不论是吴理的记忆,还是他们看到的记录,至少可以确认杜教授是曾经尝试过再次入梦,想要回到这家旅店里来的。 可他们这些人也在旅店里探索了好几天,却没有一个人发现过杜教授的踪迹。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 “打扰一下。”凌溯忽然出声,“你们说的杜教授是哪位?” 他之前一直和庄迭待在角落里,几人差不多忽略了他的存在,被吓了一跳,齐齐抬头看过去。 严巡皱了皱眉,他从刚才就觉得对方有些眼熟,搜索了一遍记忆,却对不上任何一个圈内数得上名字的同行。 凌溯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人的视线,回头和庄迭确认了一遍:“杜鸣泽教授吗?” “对。”光头咨询师点了点头,“你也认识他?” “算不上。”凌溯说道,“我们跟他们的机构有合作,不过不是我负责对接……如果是这位杜教授,他现在应该在外面。” 光头咨询师愕然道:“你怎么知道?!” “我家队员刚才说的。” 凌溯胡噜了下身后的小卷毛,从庄迭手里接过笔记本:“我们比你们来得晚,入梦之前,还在外面看了一会儿新闻。” 当时他们才从上一场梦中退出,回到小队的会议室,一起看了那场梦的后续处理。 那些暂时无法回归社会的受害者,都被带去相关机构做心理辅导,屏幕上出现的那些专业人士每个都标注了名字,其中就有杜鸣泽教授。 “你们说的内容,都是三天前发生的事了吧?”凌溯看了看笔记上的日期,“时间也能对的上。” 杜教授根本就没能成功地再次进入旅店,而是在当天就无功而返,只能尝试从外界对当事人进行治疗和干预。 那之后的两天里,作为长期与官方合作的心理机构,杜教授还作为代表,接收了一批需要做辅导的梦域迷失者。 “你确定他没记错?”中年搭档忍不住道,“那么多名字,在新闻里也就是一晃就过去了吧?说不定是他记混了……” “确定。”凌溯点了点头,“他不会错。” 这种过于不假思索的态度,反而让几个人心里更加没底,欲言又止地交换了几个眼神。 正在这时,严巡却忽然开口道:“你们是那个特殊事件处理小队?你就是凌溯?” 随着这句话,其他几人也均是一怔,随即微微变了脸色。 凌溯低头笑了笑:“幸会。” “没什么可幸会的,我们和你不是一路。”严巡冷声道,“如果我没记错,你已经被禁止从事心理专业领域的任何工作了。” 凌溯耸了耸肩,半开玩笑:“我人品爆棚……下岗再就业成功?” 严巡扫了他一眼,没有接这句话,只是转回身朝其他几人开口:“参考我们的当事人案例,我有个推测……” 凌溯回过身,有点歉意地轻轻拍了拍庄迭的手臂。 他似乎早习惯了这种待遇,抬起左手有一下没一下揉着脖颈,空着的右手揽住庄迭的肩:“走吧,我们再去207看看。” 几人交换信息时,庄迭一直在角落安抚那个黑影,已经让黑影彻底恢复了平静。 凌溯正准备试一试去207的通道,却被庄迭牢牢握住了手腕。 小卷毛的掌心有点凉,手指一动不动地箍着他的腕骨。 凌溯哑然,安抚似的揉了揉庄迭的后背:“对不起啊……” 像他这种既被自己的专业放逐、又游离在“茧”的内部专业人员之外的状况,凌溯自身虽然适应得挺不错,对混日子也有饭吃的现状更是十分满意,但还是难以避免地会在某些时候波及身边的人。 因为这个,在庄迭加入小队之前,凌溯基本都是和宋淮民双排,很少会带队里的其他队员。 他不太想让庄迭也被自己连累,偏头向那面墙示意了下,却发现庄迭没有要动的意思。 庄迭摇了摇头,他抬头看着凌溯,更用力地把他的手腕攥牢。 …… 另一边,严巡已经说完了自己的猜想。 他认为这家“旅店”很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有剥离功能,可以剥离掉每个人不够正向的部分,一旦踏入旅店再离开,就会将这部分留在旅店里。 313号房的当事人剥离了躁郁发作时的自己,男生和吴理剥离了性格中不够阳光、不够积极的一面。 而杜教授则是剥离了那些添乱的陈旧思维和经验,所以才会感觉到自己的头脑重新变得灵活。 “因为房卡是无法被真正退掉的,所以一旦进入旅店,就会永远保留和这个旅店有关的‘纪念品’。” “这个纪念品的功能相当于弱化版的锚点,会将本人不定时地拉回旅店。” 严巡看了一眼吴理:“如果本人的意志不够坚定,就会在被拉回来以后,受到留在旅店那部分意识的冲击,导致思维混乱,记忆也发生错位……” “你弄错了。”庄迭忽然出声。 严巡蹙了下眉:“哪错了?” 庄迭之前徒手画出了整个旅店房间的示意图,严巡其实很欣赏他:“你可以参与讨论,我们不会——” “没什么可讨论的。”庄迭摇了摇头,“我和队长是一路。” 严巡愣了下。 他隐约觉得庄迭这话有些熟悉,还没来得及反应,面前已经多了块空气黑板。 “把纸笔拿出来。”庄迭说道,“我说,你们记,我会讲得很快。” 严巡总算回过神,他看着面前这个轻狂过头的年轻人,失笑摇头:“这位……小兄弟,你或许觉得自己很厉害。” 在场的哪个人都有几项学位,就连吴理也是博士生。庄迭或许有些小聪明,但从年龄上来看,最多也不过是大学刚毕业没两年。 对方或许确实擅长推理,也有不错的空间想象力,但他们在讨论的是专业内的问题,不是会点推理就能弄清楚的。 严巡没有往下说,摇了摇头正要离开,却忽然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严巡挣了几次都没能挣动,他看清来人,神色冷了冷:“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凌溯单手按着他的肩,和气地笑了笑:“听一听看?小庄真的很厉害。” 眼看这两人僵持在原地,光头咨询师连忙快步走了过来。 他其实也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前几年心理协会闹出了个大笑话——前途无量的新秀即将入职,却栽在了人格模型测评这种正常人闭着眼睛都能随便通过的考核上,连续五次不合格,甚至还得到了个“极端不稳定”的评价。 这件事被媒体抓住大做文章,传得满城风雨,甚至一度引起了外界的恐慌和对心理学界整体的不信任。 毕竟要是其他行业也就算了,人格模型原本就是心理协会负责的公共项目,直接关系到每个人,谁也没想到竟然会是在内部最先出了问题。 自身就是负责鉴别异常人格的部门,做出的人格模型测评决定了许多人是否能顺利入职、正常生活,也负责处理大量心理疾病和亚健康状况。 在这种部门里,所有人居然都对一个极端不稳定的个体毫无察觉,放任这个人一路读到了博士毕业,差一点就成为了协会的核心成员。 打雁的被雁啄了眼,整个事件的处理并不复杂,但后续引发的一连串影响,已经彻底超出了事件本身的性质。 因为这场风波,协会会长和多个负责人引咎辞职、所有心理咨询机构暂停工作全体自查,先前的人格模型彻底作废重新搭建,是整个专业近些年内最剧烈的一场地震。 作为整个风波的中心,凌溯在那之后就再没出现在他们眼中,谁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场梦里跟这个人碰上。 “好了,都退一步。” 光头咨询师低声道:“大家都是想解决问题。凌队长,小孩子不懂事,你多管管……” 凌溯扬了下眉,抬头看向庄迭:“他不会错,你们最好听一听。” 光头咨询师一阵头疼。 刚才看到严巡的态度,他就捏了一把汗,生怕两个人会在这种地方闹出争执。 看到凌溯主动选择了退让,光头咨询师才松了口气,却不明白这人怎么转眼就改了主意:“凌队长,你——” 对上凌溯平静的友好视线,光头咨询师莫名恍惚了下,没能说出剩下的话。 回过神时,他却发现自己坐在了不知从哪冒出的椅子上。 另一边,严巡面色冰冷,同样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凌溯按了下去。 凌溯排好了座位,连角落里的黑影也给了一把椅子,又徒手弄出一摞白纸分发下去,每个人发了一支笔。 “我家队员第一次讲公开课。” 凌溯拍了拍手,整理好袖口,和和气气沟通道:“配合一下吧?”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欢迎光临(十一)(十二点后不要“动脑”...) 严巡神色有些愠怒。 离开学校后, 他已经很久没被人这样对待过。 作为那种永远会被拿出来和别人比较、理所应当把名字留在校友簿上的青年才俊,严巡的资历虽然不如一些老牌教授学者,在专业内却已经有了相当的话语权。 “我不认为自己的推测有任何方向性的错误。” 严巡沉声道:“即使有什么细节不合理, 也可以讨论,没必要这样胡闹。” 他已经十分恼火,只是出于礼貌和风度,勉强忍耐着没有发作:“如果你们一定要在这里无缘无故浪费时间, 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你刚才说,这家旅店可以剥离每个人身上不够正向的部分。” 庄迭忽然出声:“怎么区分出‘正向’?你来判定吗?” 严巡倏地回身,眉头紧锁。 他的视线落在庄迭身上,却反常地既没有继续发怒、也没有开口,只是突兀地沉默了下来。 一旁的催眠师有些不解,插话道:“这算什么问题?正向就是每个人身上的优点、更加积极的一面、足够好的部分啊。” 催眠师虽然不完全专业,但也旁观过不少治疗:“心理咨询师的基础就是能判定来访者身上的正向部分吧?只有这样才能给出合适的引导……” “我判定不了。”严巡忽然道。 催眠师愣了愣, 愕然转过头。 严巡却像是根本没注意到身边的人,只是盯着庄迭:“你知道我?你们调查过我?” “我们小队和你没有合作。”庄迭摇了摇头, “我看过你的词条,你在杜教授的关联搜索里的是第三条。” 庄迭倒不是特意去背了这些——他只是在按着新闻挨个查那些名字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凌溯教过的联想记忆法, 就又把这些人的关联词条也都看了一遍。 杜教授的相关词条里,第三条就是他和严巡在那场学术会议上的论战。 作为新兴一代咨询师的代表,严巡的咨询模式自成一体,不属于任何一个已成型的心理咨询流派。 “你的主张,是尽量淡化咨询师的个人风格, 把人脑也视作一部极为精密且复杂的逻辑运算机器。” 庄迭说道:“结合认知神经科学相关研究,再配合监测数据和大量统计学结论, 你的模式已经获得了初步成功,或者说显著优于传统咨询模式。” 杜教授和老友之所以会在学术交流后频频叹息,还破例招了吴理这一批经常在实验室里和数据打交道的学生,也是因为这个。 从结果来看,严巡成立的心理咨询机构时间不长、人手也不多,但配合大量数据和相关仪器,可以迅速配合每个来访者的具体情况定制出一整套专业疗程。 他们积攒了半辈子的经验,成功的技巧、错误的教训,只要几分钟就能被输入到机器当中。 那些被反复拿出来揣摩的罕见病例,在浩如烟海的大数据里,就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数据文件。 而杜教授被严巡彻底驳倒,最终放弃的理论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心理咨询师是否拥有对来访者的判定资格”。 “正向心理学是人本主义的分支,我不做这个,所以不了解。” 严巡沉默半晌,开口承认:“在推测的时候,我产生了畏难情绪,没有深究,直接跳过了这个部分。” 他不再发难,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拿起面前的笔:“你继续说。” 一旁的光头咨询师有些错愕,瞪圆了眼睛来回看了看。 他从没见严巡这样对人服软过。 因为职业生涯一帆风顺、也的确有足够的资本傲气,严巡很少会对人假以辞色,更不要说在这种有些荒唐的局面里,居然真的拿起笔坐了下来。 “看情况,那个卷头发的年轻人,应该是找到刚才那段推测里的核心漏洞,所以严巡才会那么老实……” 中年搭档低声问:“你听懂了吗?” 光头咨询师摇了摇头。说实话,他的想法其实和严巡差不多——毕竟这一点实在太过明显了。 每个进入旅店的人,在短时间内似乎都的确变得比以前更好,更让自己和身边的人满意…… “梦并不是没有逻辑。” 庄迭已经转回身去:“我们之所以会觉得梦不合理,是因为我们所习惯的表层逻辑,和深层次中潜意识的规则发生了冲突。” “想要摸清楚梦中的真正规则,就要暂时放弃现实中的一切思考模式,站在潜意识的角度去考虑。” “所以,这条规则必须唯一,并且足够简单、足够明确。” 庄迭说道:“一场梦,是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来判定什么是正向,什么是优缺点,哪些应该舍弃的。” “我懂了。”光头咨询师忽而恍然,“之前那个思路的确不够严谨——旅店难道能在一瞬间了解我们每个人的生平吗?那岂不是说这场梦能读心了?” 光头咨询师看向严巡,他忽然想通了对方服软的原因:“这和你的观点是一致的。咨询师本人永远不可能彻底摒弃主观色彩,所以也永远无法对咨客给出完全客观的判定……” 打个比方,躁郁症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无尽的折磨。但历史上有许多艺术家,恰恰是依赖轻躁狂发作时汹涌的灵感源泉,才创造出了那么多极具冲击力的传世之作。 这当然不是为双向情感障碍洗白,这种病症具有极大的痛苦和破坏性,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到那种过山车似的煎熬。 只不过,如果把正沉浸在奔逸的汹涌灵感中创作《星夜》的梵高拉到这场梦里。究竟要不要把这一部分扣在旅店中,让他变成一个平静的普通人,恐怕就要引发一场旷日持久的激烈争论了。 同样的道理,变得勤奋、变得热爱且擅长社交自然是好事,可谁又能说,懂得劳逸结合、喜欢独处就不是另外一种长处呢? 至于杜教授的情况,则更用不着多说——错误的经验和教训当然是种阻碍,却未必不是提醒着自己今后更加谨慎的警钟。 在听到凌溯说,杜教授已经放弃了入梦、现在正在外面负责新患者的治疗,光头咨询师其实就隐隐生出了这种担忧。 如果是过去,以杜教授的性格,一定会更加仔细和谨慎,再三验证反复求解才对。 可这一次,向来慎重的老朋友却就这样轻易选择了放弃,掉头去寻找其他的方法…… “一定还有什么被我们忽略了。” 严巡紧锁眉头,看向庄迭:“你找到其他规律了吗?我们可以帮你分析——” 庄迭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直接跳过了这一步,看向吴理:“你的房卡还在身上吗?” 吴理怔怔坐在角落里。 从刚才开始,他就显得格外不对劲,直到现在也再没说过一句话。 他的神色有些恍惚,抬头看了一会儿庄迭才反应过来,摸了摸口袋,点了下头。 “刚才说的那些事,你并不是完全不知道。” 庄迭看着他:“你其实梦到了杜教授和自己的脑子吵架,是不是?” 吴理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张了张嘴,终于点头:“对……我梦见了。” 光头咨询师转过身,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怎么会?” 吴理低着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当时还觉得这些梦很离谱,和同学当玩笑说过。” “跟你们说的一模一样,第一次是吵了一整宿,后来就越来越短。” “最后一次,我看见那个……那个像脑花的东西彻底消失了,杜教授也走了。” “每次他们吵架,我就坐在边上旁听,但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 “我想着只是场梦,就没在意,还担心自己是不是被超负荷的知识在梦里镇压了……” 吴理的声音越来越低,一只手在口袋里,还紧紧捏着口袋里那张房卡。 他迎着庄迭的视线,忽然再撑不住,抬手用力抱住脑袋:“你不用替我着想——我想起来了,我才是那个被留下的影子对吧?” “出门的时候没有影子,是因为我被留在旅店里了!” 吴理抱着手臂,彻底缩成一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和杜教授的脑花没有区别!” 光头咨询师的一只手已经搭到了他的肩上:“……” “不要紧,我会想办法。”庄迭拿出一支棒棒糖给他,“冷静一下。” 吴理一边哭一边剥棒棒糖,抽噎着飞快拆掉了糖纸。 不需要照顾吴理的情绪,庄迭也不再耽搁,回到空气黑板前,快速说出了自己的发现。 …… 每个离开旅店的人,都会留下一部分意识在旅店中。 这部分被留下的意识,起初的一切感知都是和本体完全同步的——他们是真的认为自己也一起离开了旅店,认为自己从梦中醒来,回到了现实。 但他们其实已经不再参与“自己”的一切活动。 在这个阶段,本人的感觉会明显比以前更好,能够满足自身和他人的期望,不再被某些始终挥之不去的烦恼纠缠,甚至可能在生活上有明显的起色。 不可否认,这一切转变,的确都是因为那部分“拖后腿”捣乱的意识被留在了旅店里,已经无法再干涉本体的生活、工作、学习。 但这种情况无法坚持太长时间。 那部分意识的感受,会逐渐和本体的感知脱节,逐渐从“顺利离开旅店”的幻觉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被抛下了。 正在变好的生活、越来越顺利的学业和工作,的确都让人兴奋不已,可这一切都只属于已经离开的那个本体。 而被抛下的部分,其实一直都在旅店中,从来都没有出去过。 “我一直在想,旅店要求在十二点后保持安静,这样做究竟有什么目的。” “紧接着,我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庄迭说道:“所有的争吵都是在夜里——或者再准确一点,在深夜十二点后发生的。” 隔壁麻花房间爆发的争吵,刚好过了十二点。 那个男生每次出现异样,都是在宿舍睡着之后。 杜教授每次回到旅店和自己的脑花吵架,也都是熬夜看论文看得忘记了时间,突然觉得头痛,只好吃了药睡下。 “我们是在潜意识当中——考虑到这个概念,什么才是安静、什么才是争吵?” 庄迭挥了下手,擦掉之前画的示意图:“我有一个很大胆的猜测……” “欸!”光头咨询师刚抄到一半,再一抬头,就眼睁睁看着板书被擦得干干净净,“怎么没了?!” 严巡把自己那张纸递过去,蹙紧眉看着庄迭:“你继续说。” “这条禁令,其实是提醒外面的本体需要注意的。” 庄迭说道:“十二点后,不要‘动脑’。” 杜教授之所以会被抓回旅店吵架,是因为他看论文时思维也在随之高速运转,脑子里充斥了各种念头,在潜意识里只怕像是菜市场一样热闹。 庄迭隔壁房间那些毫无意义却没完没了的琐碎争吵,其实就是失眠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大脑中反复纠结进退两难的那些念头。 如果可以对那个男生进行睡眠监测,他每次突然惊醒的时间,多半也是在REM期,脑电波正活跃的时候。 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这种太过明显的嘈杂声会惊醒旅店里那部分残留的意识,进而被强行扯回旅店的房间内。 …… 于是,旅店内、外的两部分意识,就势必要面临一个必须抉择的问题。 如果舍弃一部分自己,一切就能变得比之前看起来更好。 你要这么做吗?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欢迎光临(十二)(永远出不去这扇开着的门...) 这是个无法给出标准答案的问题。 性格、身份、成长经历、生活环境、一路走来的全部遭遇……这一切在塑造着每个人的同时, 也在把不同的抉择带到每个人的面前。 每个人心里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答案。 只有当事人,才能真正理解自己所给出回答的意义和重量。 而有些时候……或许就连当事人自身,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 也未必就预料到了这种决定可能会引发的全部后果。 房间里毫无预兆地陷入了沉默。 就连几个本该统一意见的咨询师,在交换几轮视线后,也都不约而同地收回视线,各自安静下来。 “仔细想想肯定不干。但如果是随便问我这个问题……不过脑子的话, 我多半可能会回答非常乐意。” 一片寂静中,反而是吴理吸了吸鼻子,难过地缩成一团:“说实话,我怀疑外面那个混球就是这么想的……” 在终于意识到自己才是留下的“影子”,想起真正的自己早已经跟着老师离开旅店后,吴理那部分混乱的记忆果然恢复了正常。 他其实根本就没离开过315号房间,所以才会在杜教授回来吵架的时候,在边上围观了全程。 至于顺利退掉了房卡、跟着老师第二次回到旅店这些记忆, 都是大脑负责逻辑的额叶区进行自我修正,为了把他这些破碎的片段连起来而编出的细节。 “老师的另一半起码还会回来吵架, 我的另一半干脆从来都没回来过吧!” 吴理越想越难受:“就把我扔在这儿了啊!自己在外面逍遥,完全没想过我的感受……” 庄迭摇了摇头:“也不一定。” 吴理愣了下,连忙追问:“为什么?” “你很可能没有违反过任何规则。”严巡也已经跟上了思路, 在一旁解释道。 “你一直在等老师,没有尝试解谜,也没有主动探索过外面的环境。” “即使看到了再次回到这里的杜教授,你也没有意识到异样,还认为自己在做梦。” “因为从始至终没有产生过任何自我质疑, 所以离开的那部分,事实上很难察觉到你的存在。” 严巡稍一斟酌, 还是直言不讳点破:“而外面的那个你……如果我没有猜错,也从来没在夜里十二点后动过脑子。” “概率更高的一种假设,不只是你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是影子。” 严巡说道:“外面的那个你,很可能也是在几分钟前,刚意识到自己的影子丢了。” 吴理:“……” 他忽然有点后悔知道这种可能性了,扶着生疼的膝盖,飘飘荡荡坐回了椅子上。 严巡收回视线,看向庄迭:“你的观点是什么?” 他停顿了下,又自己摇了摇头:“不对,你不是为了表述观点……重要的是问题本身。” “你是对的,这个问题永远绕不过去。” 他已经把庄迭当作同行,扶了扶眼镜,神色严肃下来:“不论是否接受,‘剥离’这件事已经发生了。” 在这之前,严巡其实并不认为这个问题还有被回答的必要性,所以才会在一开始就跳过了这一步。 而现在,严巡也彻底明白了庄迭的意思。 ——那些不断往返旅店的当事人,他们的意识层面所发生的混乱,不是简单的冲击或是错位导致的。 只要内外两部分意识无法就这个问题达成共识,就会导致极为严重的后果。 起初的争吵会迅速升级,逐渐演变成彼此攻击,再恶化成用尽一切手段拼命抢夺身体的控制权。 就像杜教授和吴理当初带出去的那个男生。 现实中,男生逐渐开始本能地抗拒睡眠,因为只要一睡着,就会被另一部分自己强行扯回旅店。而被困在旅店中的意识,又会趁这个机会不顾一切地向身边人求救。 源于这种内部无休止的消耗和折磨,男生的意识也会难以避免地日趋衰弱。 为了证明自己才是值得被留下的那个,主体会不顾一切地试图证明自己——埋头读书、写论文、努力变得更优秀。 可男生却没有察觉到,自己其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 于是,等到杜教授给那个男生进行催眠,想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时,竟然同时诱导出了两种独立的意识。 两个意识彼此仇视、相互攻击,都想将对方彻底赶走取而代之。 它们已经彻底分裂成了两个自我。 “是不是说……只要我们离开旅店,也会面临这种局面?” 光头咨询师来回看了看,低声道:“我们现在还是完整的,但也只是因为及时退回来了吧?‘剥离’其实已经完成了。” 光头咨询师的神色有些复杂:“我以为是幻觉,没好意思说……其实从刚才开始,我就觉得自己外边那一圈晃晃荡荡的,总觉得一碰就会掉下来。” 他身边,中年搭档不动声色,拖着椅子往远挪了挪:“我还好,没什么奇怪的感觉。” “……”光头咨询师一阵气结:“嘴上说着还好,行动上已经直接跟我划清界限了吗?!” 中年搭档摇了摇头,他的状况更严重些,不准备冒险:“以防万一,我不想当着你们的面碎成拼图。” “我也就是那么一说,轮廓不也挺光滑的吗?” 光头咨询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一转头却发现催眠师也挪远了几公分:“你又是怎么回事!” 催眠师神色沉稳,拿出一个带链的水晶球在他眼前规律地晃了两晃:“放松身体,你能感觉到无比的平静……” 光头咨询师气急败坏:“……直接开始给我催眠了啊!” 催眠师遗憾地摇了摇头,低声低估了两句,把水晶球揣回口袋里。 …… 毕竟都是专业人士,懂得应当如何调节气氛和调整自我心态,不至于还没解决局面,自己先陷进恐慌中。 这三人半开玩笑地打岔了几句,也让屋子里几近凝滞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严巡的神色却依然严肃,他注视着庄迭:“我还忽略了什么事?” “一切为什么会看起来比之前更好?” 庄迭再次擦掉之前的字迹,他重新将旅店的正门画出来:“被留下的并不是被挑出的缺点,也不能一概而论成负面特质。一场梦做不到这种程度的甄别,可为什么所有的事都好像都变得更合心意了?” 庄迭继续说下去:“结合所有人的情况,我有一个推测……” 他停下话头,看向抱着手臂靠在角落里的凌溯。 这种推测其实早已经成型,但庄迭一直在找其他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否决掉这一种可能。 但越是验证,这个结论就变得越不容动摇。 “旅店其实什么都没做。”庄迭说道:“它只是……不那么容易出去。” 那道门并不是像看到的那样,可以任意往来。 每个住户的意识中,一旦有一部分生出了“不那么想回到现实”的意愿,就会被留下来。 没有纯粹的优劣之分,也没有正向或是负面的甄别——之所以大部分时候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许多人都会难以避免地有那么一瞬间,对自己不够满意的部分闪过类似的念头。 “如果懒惰的我一直留在梦里就好了。” “如果性格懦弱、对谁都唯唯诺诺的那个我能被彻底藏起来就好了。” “如果那些捣乱的陈旧知识、派不上用场的错误经验都能打包扔掉,腾出更多地方来装新的学问就好了。” “如果怎么努力都对家人毫无用处、只能添乱和带来伤害,那就永远不要回到现实就好了。” …… 这一部分不被接纳、不被喜欢的自己,是最容易被剔除出来的。 而除此之外,其实还有更多的部分。 ——比如那个陷入挣扎的男生。 他被旅店留下的那部分意识,其实根本就没想那么多。 因为学业太辛苦,他只不过是梦想着能稍微躲起来,不用整天做实验写论文,不用替导师和读博的师兄师姐打下手,不用和其他人打交道……休息几天做点自己想做的事而已。 “我也是啊!” 吴理差点蹦起来:“我连躲起来都没想——我就是在出门的时候实在没忍住,感慨了一句我也想躺床上摸一天鱼!” 他只是那么一闪念,又不是真的就不想出去了! 吴理急得团团转:“而且出去的那个我也没坚持多久啊!我看见了!他现在就偷着打游戏呢!” “这就是‘剥离’的后果。”严巡解释道,“因为没有纠正和自我调整、自我克服的经历,所以即使在剥离后,也依然会很快再次产生同样的情绪。” 严巡提醒他:“如果外面的你现在再回旅馆,可能会分裂出第三个你。” 吴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随着记忆的恢复,他其实已经开始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逐渐向影子靠近,许多地方已经变得有些透明。 吴理飘飘荡荡地坐回去。 他用力揉了几下隐隐作痛的脑袋,那段始终空白的记忆终于在脑海深处浮现出来。 …… 庄迭说的没错。 相比起“剥离”,更准确的描述,倒不如说是他这个影子自己不小心走散了。 旅店什么都没做,吴理自己也什么都没做。 那只是很平常的一场梦,他跟着导师去找一个偷懒的男生。因为梦里的天气非常舒服,所以在出门的时候,他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也就是在那一个瞬间,他脑海里忽然冒出了“就这么不出去了好像也挺不错”的念头。 在这个念头出现的一刹那,他忽然就再也动不了了。 他看着自己和导师一路越走越远,导师说起了之前的学术交流,摇着头叹息后浪推前浪,嘱咐他一定要勤奋,不能再偷懒荒废时间。 那个男生跟在他们身边,有点赧然地摸着后脑勺,保证出去会好好学习、不再让家里人操心,却又忍不住叹一口气,抻着懒腰念叨漫画可真好看啊。 梦里的天气实在很好,他回过神,发现自己原来是那道落在门槛上的影子。 他茫然地困在旅店里团团转,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扇只要一抬腿就能迈出去的门,只好回到了315号房间。 他待在那个房间里,百思不得其解地躺在床上打盹,恍惚间似乎又做了场梦,梦见自己和老师一起离开旅店回到了现实,头悬梁锥刺股地勤奋了整整一个星期。 另一张床上的室友则没那么和谐——那个男生总是和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生打架,一开始还只是争吵,后来就变成了扭打,两个人不断地相互指责、彼此数落着对方的缺点,每天晚上都没有消停的时候。 再后来,两个一模一样的男生就你咬着我的胳膊、我撕着你的耳朵,死死拧巴着纠缠在一起,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旅店,再也没回来过。 他还没清净半天,一睁开眼睛,就看见老师蹲在床边和一块脑花吵架。 走廊里偶尔有冒着黑气的影子搏斗撕扯,凶狠地咬住对方,拼命往肚子里吞进去。可吞掉对方的同时,自己却也变得更加狰狞可怖。 楼上有个整天醉成一滩烂泥的黑影,偶尔会被回来的男人往死里痛揍一顿,两条腿都扯断了,还醉醺醺地到处敲门要酒喝,没有酒就到处抓小一点的黑影吃。 楼下某个房间的中年人在念诗,那诗实在算不上好,但中年人却念得无比陶醉,好像世界上只他一个人欣赏就已经完全足够。 隔壁某个房间是个总会自己把自己骂哭的小姑娘,哭够了就咬着牙再骂,颤巍巍地练着怎么条理清晰地请对方团成一团圆润滚蛋。 按照规定,这些情况都是可以投诉的。 管理员很尽职,会挨户敲门,提醒对方目前被投诉的次数。 被敲开门的住户中,有的会收敛不少,有的却会变本加厉,似乎巴不得尽快攒够五十个投诉被轰出去。 …… 吴理的影子坐在床上,听完最后一场辩论,看着老师离开了房间。 他对这种令人困惑的生活实在有点吃不消,想要试着从旅店出去,就沿着楼梯来到了前台。 前台的门开着,没有人阻拦。 秃毛鹦鹉和柜台后的木头人没完没了重复着对方的话,很难判断谁是第一句。 他在边上听了一会儿,不太好意思打断,只好看着他们永动机似的车轱辘下去。 吴理的影子蹲在地上,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是不是整整一个星期的头悬梁锥刺股太过疲惫,需要放纵地休息一个月。 在他的旁边是一个黑黢黢的影子,影子蹲在前台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地盯着一面墙看。 他实在忍不住,壮着胆子戳了戳那团黑影。 黑影咧开嘴“嘿嘿”笑起来,它发出的声音很嘈杂,像是某种低沉的咕哝、又像是极为混乱的梦呓。 黑影非常得意,献宝一样慢吞吞地翻找着,把自己怀里那个破旧的布娃娃给他看,又哼着嘶哑的、无法分辨的曲调,晃悠悠站起来,沿着楼梯走回去。 …… 吴理的影子依然没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甚至不太能分得清楚——大部分时候,他会觉得外面的经历才是现实,旅店里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模糊混沌又离奇有趣的梦。 他偶尔会冒出个念头,觉得留在梦里不出去了其实也挺好。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迷迷糊糊蹲在前台,闻着那一点点清凉的雨水的湿气,不论怎么尝试,都没办法通过那扇普普通通的门离开。 没有明确的“回到现实”的主观意愿,是永远出不去这扇开着的门的。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欢迎光临(十三)(“我总要找到你”...) 吴理蹲在313号房间的墙角。 他正沉浸在找回的记忆里出神, 冷不防被杂乱的脚步声吓得一激灵:“怎么回事?” “那些听墙角的。”光头咨询师打了个手势,“跟我们刚才差不多,都急着去sp;   他敲了两下墙, 尽力喊了两句沉住气、不要轻举妄动,却也清楚不可能有多大的效果,摇摇头叹了口气。 中年搭档皱眉道:“现在下去,状况只会比我们那时候更差吧?” 光头咨询师和催眠师同样清楚这个道理, 几人彼此看了看,神色都多少有些无奈。 “为什么?”吴理下意识问了一句,才忽然反应过来,“对了,白熊效应……” 这是种很常见的心理学效应,理解起来也再简单不过——当一个人被要求绝不能想象白色的熊时,脑海中反而会比平时更快地浮现出一头白熊。 白熊效应也叫后抑制反弹效应,越是努力试图去压抑、忘记某种念头, 这种念头反而会越清晰地浮现出来。 这些人如果不知情地下去,只要回到现实的想法足够单一和坚决, 其实未必会留下多少意识在旅店里。 可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实情,越是尽全力抑制“想要留下”的念头,大脑反而越会一遍遍不受控地在意识中反复筛选检查, 最终被这种念头占据整个脑海。 “这些人未必都有心理学背景,但既然是处理梦境的同行,恐怕一个个脑子转得都不会太慢。” 光头咨询师阻拦不及,叹了口气:“照这个速度,等跑到楼下, 恐怕一大半都出不去了……” 严巡忽然想通了整件事:“就该这样。” “啊?”光头咨询师愣了愣,“为什么?” “什么才是主体?并不是说能离开旅店、醒过来回到现实里的就是主体。” 严巡快速说道:“如果大部分意识都被留在了旅店里出不去, 而这些意识又是相对活跃和强烈的部分,那其实就可以理解成是‘本体被困在了旅店里’……这种情况反而是相对安全的。” “本体的意识在外面,后果我们都已经看了不少——不论如何,旅店内外的意识都必须要回答那个两难的问题。” 严巡说道:“可如果本体才是被困在旅店里的那个,事情就简单多了。我们只需要考虑怎么能顺利出去,就像之前每一次设法脱离梦域那样……” 只不过,想要真正顺利地达成这个目的,在逻辑上要先兜上好几个大圈。 如果直接把最安全的方案告诉那些人,“白熊效应”只会帮倒忙——越是不断强行抑制“离开旅店”、“回到现实”的想法,其后果只会是这种想法越来越不受控制。 这样一来,只怕本人还没反应过来,主体的意识就已经离开了旅店,结果只会重蹈之前的覆辙。 恰恰是说一半留一半,放任甚至特意诱导这群人胡思乱想,才能在最大限度上将主体的意识留在旅店中,保证事态暂时不会继续恶化。 “你早就知道有人在听墙角?整个过程都是在为这一步做准备?” 严巡回身看向庄迭:“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 庄迭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下头,抬手把空气黑板挥散。 严巡也并不以为忤,收回视线,沉吟着环顾向整个房间 他原本还因为这个年轻人的态度稍有不悦,到这时候,却忽然意识到庄迭做的每件事其实都有不可代替的作用。 如果庄迭不用这种毋庸置疑的态度将真相直接讲出来,而是参与他们的讨论、最终得出一个结果,就不可能对这些人造成这种程度的冲击。 一旦真相的冲击力不足,恐慌下的抑制效果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明显,未必能触发反弹效应。 ——而再向前一步,庄迭在之前的房间特地浪费时间搭建立方体、讲整个旅店的构造和房间连接,也不单是为了给他们这两个房间的人递投名状,更是为了提升自己所说内容的公信力。 旅店中的其他人会凑过来听313号房间的墙角,基本都是因为在那时候听了庄迭的讲解,特地跟了过来,想要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线索。 在那个时候,庄迭就已经大致猜出了旅店的真相,之后的所有行动,都只是在稳步推进自己的计划…… “机构还有名额吗?我想发一张邀请函。” 严巡侧过身,低声向身旁的催眠师问了一句,随即又改了主意:“算了,我直接去问他。” 严巡准备同庄迭谈谈,试探对方有没有进入专业机构工作的意向,抬起头找人时,却发现那个卷头发的年轻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去隔壁了,跟他那个队长一起去的。” 光头咨询师知道他在找什么,指了指墙面示意:“你负责的黑影也跟去了。” 严巡忍不住皱起眉,沉默着停在原地。 “你对凌溯意见这么大,是因为那个被淘汰的第一代人格模型,是你毕业后参与构建的第一个作品吧?” 光头咨询师放缓语气道:“我能理解,这件事对你不可能没有影响。” 他们都知道,严巡虽然同样是心理学专业,但本职是做认知神经科学相关的程序研究,并不是实用方向。 而严巡之所以放弃了一直以来的研究工作,选择从头开始做心理咨询,也未必不是受到那些质疑的影响…… “和那些事没关系,换工作是我自己的选择。” 严巡沉声道:“我之所以决定转实用方向,是因为我开始质疑那些模型到底有没有意义。” “又绕回来了。”光头咨询师叹了口气,“你还是在意第一代模型,可它既然被淘汰掉,就说明一定是出了什么无法单纯靠升级解决的问题……” 严巡的神色冷下来:“我做的程序不会有问题。” “程序不会有问题。”光头咨询师好脾气地点了点头,“可你做的程序,是用来测量人的。” 严巡微怔。 他不理解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抬手扶了下眼镜,一言不发站在原地。 “人……很复杂。非常软弱,也强悍得可怕,可以极端不稳定,也可以完全忠诚。” “这些特质都可能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是无法被程序和数据完全量化的。” 光头咨询师问道:“你其实也没想到,你的那个咨客两部分的意识居然会达成共识,躁郁的那部分宁可永远留在旅店里吧?” 严巡沉默下来,他没有否认:“这种案例我没有记录过。” 光头咨询师没再多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和自己的搭档一起去寻找新的线索。 严巡紧锁着眉头,在原地站了几分钟。 他还是没有去隔壁房间,和等在旁边的催眠师一起出门,沿着楼梯下楼去了前台。 …… 207号房间。 凌队长已经绕着自家队员打转了十几圈。 他用上了所有能想的办法,甚至准备去贿赂跟在角落里的黑影,可惜黑影同样帮不上忙,只能束手无策地跟着摇头。 “先不调查了,休息一会儿……” 凌溯绕着庄迭团团转:“不生队长的气了吧?” 他横了横心,索性直接在庄迭面前坐下,伸直了腿试图绊小卷毛一跤。 庄迭终于停下脚步,认真摇了摇头:“我没有生气。” 他是真的没有生凌溯的气,看到凌溯坐在地上,就一起跟着蹲下来:“队长,旅店的那扇门,你为什么整个人都出不去?” 凌溯:“……” 其他的姑且不论,光是这个问题,小卷毛已经原封不动地问了十三次。 凌溯穷尽想象力编出了十二种详细生动的答案,这会儿也实在有点才思枯竭。他尽力搜刮了半晌措辞,终于彻底无可奈何地低下头泄了气。 “说真的。”凌溯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 要是按照对自己满不满意来划分,凌溯恐怕会一路脚底打滑飞出旅店——毕竟像他这种真心觉得自己哪里都很不错、完全没有任何需要努力提升的地方的人,大概翻遍人群也找不出几个。 但如果按照“是否明确地想要回到现实”来划分……凌溯即使特意去想,其实也给不出什么答案。 他倒不是想一直留在梦里,但要说回到现实的动力,似乎也并没那么足。 凌溯只是在哪儿都能停下。 停在现实里也可以,一直留在梦里的问题也不大。 要是裂成两半也正好,一半留在梦里和庄迭一起做任务,另一半在外面陪小卷毛一起睡觉。 尝试着从旅店里出去的时候,凌溯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念头,只不过是想赌一把和庄迭的默契程度,看看两人会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要是早知道旅店居然是这么个规则,凌溯就不会把实情说出来,一定会摩拳擦掌编个有趣点的回答,比如人虽然出去了、但所有头发都留在了旅店里之类的恐怖故事…… 这个回答实在太敷衍,凌溯有点担心小卷毛不接受,胡乱蹂|躏了两下自己的头发:“其实——” 庄迭点了点头,握住他的手:“嗯。” 凌溯的动作不自觉顿了下,低头看了看被握住的那只手。 在他眼底,那一片被藏得天衣无缝的锋利悄然淡了。像是有把干净利落的柴刀,忽然三下五除二劈开了横生的荆棘。 “我更喜欢现实。” 庄迭看着他,语气格外认真:“我只有一半能出去,是因为另一半想留下找你。” “我总要找到你。” 庄迭逐字逐句道:“如果你出不去,我就带你出去。” 凌溯没有开口。 他盘膝坐在庄迭的视线里,依然垂着视线。 凌溯忽然局促地清了下喉咙,他的耳根有点泛热,像个才上高中的毛头小子似的格外不稳重地烫了烫。 他空着的手用力揉了两下头发,自己低着头跟自己绷不住地笑了一声,又飞快地呼了口气:“没问题。” “肯定没问题。”凌溯保证,“小卷毛,你要是站在旅店门外,我肯定一溜小跑带烟地往外冲,谁都拦不住……” 话还没说完,庄迭忽然伸手抱住他。 小庄老师学以致用,抬起两只手,罩在凌溯耳边,让他听自己身体里的时间流动。 那是种轰鸣到极点又安静到极点,比任何锚点都更加清晰和明确的声音。 凌溯怔了几秒,忽然伸出手,迅速地、用力地把庄迭整个人抱紧。 庄迭的颈间微微一沉。 他察觉到凌溯低头靠过来,又努力板着肩膀坐得直了一点,让队长能靠得更舒服。 “好了,好了。”庄迭学着他的动作,一下一下摸着凌溯的后背,“队长,我总能带你出去。” 庄迭摸了摸凌溯有些扎手的头发。 凌溯靠在他颈间,大概是离得太近,热热的呼吸有一点痒,沿着皮肤落在衣领上,悄然渗出不同于雨雾的温暖潮气。 庄迭闭上眼睛,专心记下这种温度。 因为在前台时裂开得太均匀,他只有右半边离开旅店,在外面淋了雨。 虽然现在的身体没有异样,两边摸起来也都早已完全恢复了正常,但或许是心理作用,总还觉得有某种潮湿的凉意萦绕不去。 现在就彻底没有这个苦恼了。 庄迭忽然冒出个念头,有点好奇:“队长,我要是裂开了——” “那我也跟着裂开。”凌溯轻笑出声,一本正经道,“你裂成几瓣,我就跟着裂成几瓣,绝对保证每个小庄同志都能分配到一个队长……” 他带着笑意抬起头,揉了揉触手可及的小卷毛。 凌溯认认真真看了庄迭半晌,轻声道:“放心,你不会的。” 负责维持这个旅店运转的意识,看到像庄迭这种住户,恐怕都要忍不住头疼——毕竟很少有人能像庄迭这样,清醒坚定到无法被梦中的任何手段困住。 如果不是有他捣乱,庄迭大概会毫无异样地直接从旅店完整离开,连房卡都未必能拿得到。 听了凌溯的保证,庄迭彻底放下心,点了点头站起身。 他没有松开凌溯的手,就这样拉着对方跟自己一起在房间里打转,四处搜索可能被遗漏下的证据。 凌溯老老实实任由小卷毛牵着,视线落在庄迭身上。 这样搜查当然毫无效率可言——不光完全发挥不了双人搭档合作的优势,还因为每个人都占了一只手,在相当程度上拖慢了进度。而最令人发指的,其中一个人不仅没有干任何正事,还一直在控制不住地走神…… 凌溯拉回心神,晃了下脑袋,把注意力彻底集中回眼前的场景。 他刚进行了严厉的自我谴责,正准备专心配合队员工作,庄迭却已经极为可靠地有了新发现。 207号的住户已经彻底不知所踪,但角落的墙面和地板的连接处有一小处破损,似乎是有人曾经用某些工具在这里尝试过破坏房间。 大概是担心被邻居投诉、被管理员警告,破损的位置和面积都很不起眼,只能让极少量的室外光线漏进来。 如果是一个人搜到这里,还未必能有发现。他们两个人恰好挡住了大部分室内的照明,才被庄迭留意到了这一处细微的异样。 庄迭扯了扯他的手:“队长,你看。” 凌溯轻扬了下眉,也跟着一起蹲下来。 角落里实在施展不开,两个人离得太近,小卷毛软乎乎地颈间下颌毫无章法地乱蹭。 凌溯实在静不下心,严肃自我反省了几秒钟,叹了口气,决定还是索性把专心研究破损处的队员端起来放进怀里。 他的一只手还被庄迭牢牢握着,活动了下空着的手腕,正准备实施计划,下意识抬头:“……” 光头咨询师的脑袋从墙对面近在咫尺地冒了出来。 光头咨询师:“……” 他只是担心凌溯会因为和严巡的争执受到影响,想来劝上几句,说服大家暂时摒弃前嫌,合力找线索想办法出去。 看到眼前这一幕,光头咨询师立刻意识到自己恐怕来得不是时候:“那个,你们继续……” 庄迭听到动静,被凌溯揽着的肩膀动了动:“队长?” “别看。”凌溯遮住他的眼睛,“会做噩梦的。” 庄迭有些不明就里,但还是“唔”了一声,点了点头。 他实在忍不住好奇,虽然答应得很痛快,但还是悄悄挪动位置,透过凌溯的指缝往外瞄了瞄。 凌溯严严实实遮着小卷毛的眼睛,一边真挚地向对方诚恳道着歉,一边抬起手,毫不犹豫地把一个光头飞快按回了墙里。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欢迎光临(十四)(邀请函对方接了很开心...) 庄迭还没看清, 墙面就已经迅速恢复了平整。 凌溯谨慎地对着墙反复拍了几次,确认不会有什么东西再从里面忽然冒出来,才放心地收回手:“能看得到吗, 缝里有什么?” “很难。”庄迭迅速被他转移了注意力,摇了摇头,“这应该就是在吴理的记忆里,念诗的中年人那个房间。” 吴理的房间和207完全不相邻, 没有听墙角的加成,都能把每首诗的内容听清楚,可见中年人的朗诵声只怕不是一般的响亮。 像这种严重扰民的住户,要凑够五十条投诉简直再容易不过,很容易就会因为违反《用户需知》被赶出旅店。 “我想想……资料里有他的病例。” 凌溯稍一沉吟,点了点头:“这就是420房间要调查的当事人。” 怪不得刚才那颗光头从墙面上出现得那样自然流畅,甚至隐隐有一丝常来常往的熟练。 对方和搭档进入旅店后,看来也没少来这个房间搜查, 应该已经翻出了当事人留下的大部分线索。 “按流派来分的话,他们两个是精神分析里做自体心理学的。” 凌溯随口道:“自体分析主张围绕自我来讨论, 很有自己的特色。他们一般会跳过相对教条的理解和定义,直接关注来访者自身的感受,这种疗法很受来访者喜欢, 不过就得小心过度共情,免得把自己也代入进去……” 他习惯性地点评到一半,意识到自己又开始犯唠叨的老毛病,飞快拐回来:“所以……他们搜查的方向,应该不包括这些当事人之外的细节。” 凌溯压低肩膀, 和庄迭一起端详着那个藏在墙角的破坏痕迹,伸出手仔细摸索了两圈。 当事人的计划非常周密, 似乎是打算博采诸多越狱题材电影之长,但周密得过了头,以至于半途而废换了许多方法。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墙面地板上都留下了不少锤凿刀刻的痕迹,实际进度却只比地板的缝隙宽了不到一半。 “他还要念诗,挖洞的时间也不会太多。” 凌溯回忆着资料上的内容,结合眼前的情况推测:“行动很谨慎,他其实不想违反规定被投诉。但又控制不住自己,一旦写完了诗,就必须要念出来……” 根据吴理提供的资料,这名当事人是被家人强行送去做心理咨询机构的。 当事人的情况在咨客中其实也并不少见——拒绝出门,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诗,写完之后就不断向各个出版社投稿,却又每次都石沉大海。 因为沉迷写诗,他做其他的事都心不在焉,每份工作都干不了多久就被辞退,妻子也彻底心灰意冷,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每次被送去治疗之后,当事人其实也会幡然醒悟痛改前非,把纸笔都锁进抽屉里,发誓一定收心好好工作,让妻子和儿子重新原谅接纳自己。 可这种状态每次都坚持不了多久。 最多两个月,当事人就会变本加厉地翻箱倒柜找纸笔,甚至连睡觉都在琢磨着写诗,好不容易重新回归正轨的生活也再度被折腾得一塌糊涂…… “越是压抑,这种想法其实就越强烈,每次失控以后也就更严重——很多戒酒的人都会在几星期甚至几个月后更疯狂地报复性酗酒,其实未必完全是因为自制力不足。” 凌溯说道:“他自身已经无法控制这种行为。这种时候需要的不是理解和共情,恰恰是应当回溯早年关系的投射。” “这很可能是一种过度补偿的心理防御机制,和早年的创伤性记忆有关。” 凌溯轻轻敲了两下墙面,将手收回来:“聚焦回他的各个年龄段,了解成长中经历的激烈冲突,说不定能够找到问题的根源。” 光头咨询师蹲在墙的另一边,用力拍了下脑门,想要道谢又飞快捂住了嘴,只是轻轻敲了三下墙。 凌溯笑了笑,点到即止停下话头。 已经被逐出旅店的意识,唯一的去向就是回到现实。 当事人或许因为来过这个旅店,导致自身那部分偏执的意识滞留在了无人打扰的房间中,进而使生活短暂恢复了正常。 但好景不长,只要那部分意识脱离梦境的束缚,当事人还会继续陷入无休止的挣扎纠缠当中。 既然是现实中的问题,还是要从现实来着手,单靠这场梦只怕是指望不上的。 …… 庄迭仰起头,小卷毛就又蹭了蹭他的肩膀:“队长,等任务结束了,我还去你房间看书。” 凌溯摸摸鼻尖,压了压又有点不自觉要嘚瑟的嘴角。 他收拢手臂,也跟着兴致勃勃计划了起来:“行啊……不如跟老宋申请一下,把咱们两个中间那堵墙拆了算了。” 在旅店里来回穿墙的感觉的确不错,从各方面来说,都要比出门再进门一趟方便很多,空间也能宽裕不少。 到时候,他在电脑前写检讨,庄迭在床上看书,想见面只要一抬头就行了。 眼看脑海里的想法又有漫无边际继续发散下去的趋势,凌溯堪堪收住了念头,拉着心神回归正题:“怎么能让窟窿大一点,螺丝刀能拆吗?” “不行,这不是机械造物。” 庄迭蹲在角落里,他也恰好想到了这一点,而且已经尝试过了:“倒是可以把螺丝刀当作工具,继续扩大破坏面。” ——描述得更通俗一点,其实就是用螺丝刀戳坏一块木板,再把碎木片全撬开。 虽然专门用来拧螺丝钉拆机械造物的螺丝刀未必会高兴,但当手里握着一把改锥、面前有一个窟窿的时候,恐怕很难有人能控制住自己的手,不把改锥捅进去试一试…… 这就和看到一根笔直的长木棍,很难有人能不把它捡起来、一边配音一边投入地耍上两圈是同样的道理。 光头咨询师蹲在另一边,他刚听明白这两个人是要干什么,不太好意思再从墙里冒出来,忧心忡忡地敲了敲墙:“等一下……这么干没关系吗?” “没关系。”庄迭点了点头,“207的当事人除了念诗之外,剩下的思维能力和行动能力应该都是正常的,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这样做。” 庄迭取出地狱熔岩棒球棍试了试,发现不太趁手,又换成了一把小铁锤,用螺丝刀尖抵着木板敲了两下:“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完成,就被赶出旅店了……” “你们这样也很容易被赶出旅店吧?” 光头咨询师莫名地有点紧张:“还是你们本来就是这样打算的?” 到了这一步,其他人也已经意识到了退掉房卡、永远离开旅店最简单的方法。 只要凑齐五十条投诉就行了。 杜教授负责的男生和念诗的中年人,都是因为严重干扰了其他住户,攒够五十条投诉后被收回了房卡,再没法回到这个旅店,两部分意识才会在现实中纠缠不休。 而杜教授本人和脑花吵了那么久,恐怕也早已经不知不觉被投诉了不知多少次。 “一旦被赶出旅店,很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光头咨询师提醒道:“老杜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所以第二次入梦才会失败,把学生的影子落在了旅店里……你们也有队员的意识还滞留在这儿吧?” 在旅店的这几天,光头咨询师也看到了不少滞留在旅店中盘旋游荡的黑影,都是被本体遗留在这里的意识。 他一边说着,一边自己都有些忍不住脸红:“还有我们——我们的思路也不太明确,可能还得靠你们帮忙……” “放心。”凌溯看他实在说得艰难,体贴地接过话头,“我们的任务本来就是处理梦域,不会甩手不管的。” 光头咨询师终于松了口气,又有些不自在,赧然地闭了嘴。 “我们也不会被赶出去。” 庄迭还在专心地敲敲打打,见两人谈得差不多了,头也不抬补上了一句。 光头咨询师愣了下:“为什么?这明显是违规行为吧?旅店明令禁止过了……” “是违规行为。”庄迭点头,“但被投诉的是207号房间。” 庄迭补充:“我住527,队长是421号房的。” 光头咨询师:“……” 对方撇清关系的言辞既熟练又完全合理,他一时甚至找不到任何可说的,心情复杂地听着明目张胆地敲墙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 凌溯蹲在边上,他已经飞快被庄迭说服了,摩拳擦掌地接过螺丝刀:“有道理。” 虽然207的住户已经被逐出旅店了,但谁也没规定过,空房间就不能被投诉。 而207的住户既然已经不住在房间里,自然也不算是“未经允许擅自进入”,毕竟能决定允许还是不允许的人都已经不在这里了…… 凌溯轻轻拍了下庄迭的肩膀,示意对方带着黑影先去隔壁房间避一避,保证万无一失:“给我两分钟。” 庄迭蹙了下眉,正要开口,就被凌溯飞快凑过来碰了下鼻尖。 蜻蜓点水的触感格外奇异,庄迭呼吸微滞,头顶的小卷毛不由自主地又卷了一点,抬头看着凌溯。 后者认认真真看着他,不说话只是笑,眼底的笑意浓得快溢出来。 庄迭有点困惑地站在原地,掐了掐脉搏,不自觉地被凌溯接过了手里的东西,揽着肩膀轻轻推过墙壁。 凌溯挽起袖口,看到黑影也跟上了庄迭,就蹲下来瞄准了那个窟窿。 …… 墙角传来的拆凿声又快又均匀,怎么看手法都十分专业,也不知道凌溯在被本专业放逐后究竟干了多少份工作。 光头咨询师来回走了几步,又向门外看了看。 他看着蹲在墙边一动不动的庄迭,还是忍不住招了招手,悄声问道:“你跟他合作多久了?” 庄迭抬起头。 严格来说,他入职的时间其实不长,在队里还算是新人。 庄迭看着光头咨询师身边的搭档,在莫名的好胜心驱使下,还是强行把合作时间换算成了以秒为单位:“很久了。” “怪不得。”光头咨询师点了点头。 他其实也觉得人家两个合作的时间一定已经不短,但已经答应了的事,也不能不帮忙:“那个……严巡让我把这个给你。” 不论怎么说,当着人家队长说这种事总不合适。 光头咨询师捏着那张薪水格外优厚的入职邀请,示意庄迭跟自己走得远了些,才又低声解释:“我就是帮他传个话,他觉得你很有天赋……” 庄迭扫了一眼那张邀请函。 他大约猜出了上面的内容,道了声谢,主动走过来。 光头咨询师愣了愣。 已经做好了被对方拒绝的准备,看到庄迭的反应,光头咨询师不仅没有松一口气,反倒更不自在:“那个,你不再——” 下一秒,另一只手已经把那张邀请函利落抽走。 庄迭的两只手始终背在背后。 他回头看向抄家伙快步赶过来的凌溯,小卷毛精精神神地晃了晃,嘴角跟着抿起来。 “我看看。”凌溯一目十行地看下来,“薪酬……待遇……行,知道了。” 凌溯把没收来的邀请函揣进口袋。 他已经挖完了窟窿,朝光头咨询师点头打了声招呼,揽着险些被人挖走的队员,一起走到墙角。 凌溯低下头,小声商量:“也不能太嚣张……拿这个威胁老宋,让咱们俩把墙砸了总没问题吧?” “没问题。”庄迭认真点头,“还可以让副队长不再追究小吃街。” 凌溯几乎已经忘了这一码事,被他提醒,一拳砸在掌心:“对。” 为了挖走庄迭,严巡给出的待遇非常优厚,薪资也格外慷慨。 凌溯决定把邀请函拿回去,直接放大成四号字复印一份贴在宋副队长办公桌上。 庄迭提醒:“还能把会客室的沙发也搬回去。” “放那儿也行,回头再买新的。” 凌溯对照着薪资标准,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计算器:“我看看,这个价位还能添置点什么……” …… 光头咨询师完全没料到事态的发展,瞠目结舌站在原地,和搭档面面相觑。 “这是在干什么?”中年搭档低声沉吟,“严巡那边……看起来完全没希望了吧?咱们怎么回那边?” 光头咨询师揉了揉脑门:“就跟他说,邀请函对方接了,很开心,表示会考虑……” 何止是会考虑,听计算器飞快按动的清脆机械音,那个队长已经带头考虑到拖鞋要买几双了。 光头咨询师怔了片刻,还是摇摇头,无奈地笑了一声。 “别管他们了,这种情况别人是挖不走的。” 光头咨询师主动走向墙的另一边,蹲下来凑近墙角:“还是看看咱们的当事人没凿完的窟窿吧。我听凌队长这边的动静,刚才好像被吓了一跳……” 在把窟窿彻底凿开以后,凌溯至少彻底沉默了足足三秒,才冲过来解救自己被人盯上的队员。 光头咨询师实在忍不住好奇,他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屏住呼吸,仔细凑过去看了看。 “怎么了?”中年搭档微怔,“能看见什么?” 他原本还以为是凌溯年纪太轻,没见过多少恐怖场景。看到自己的搭档也沉默着愣在原地,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心头没来由升起些不安。 光头咨询师静了片刻,皱起眉摇摇头,撑着地面直起身。 中年搭档伸手扶了他一把,自己也凑到凌溯开凿的孔隙前看了看,却在看清眼前那一幕时突然怔住。 ……他看见了旅店的前台。 这种视角非常古怪。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被放大了不知多少倍,观察的方向也变成了由内而外——在这种视角下,他们第一次看清了站在柜台内负责办理入住的复读机NPC。 那人的身体是全木质的,行动也僵硬得像是个提线木偶。 木偶的手里拿着一把小刷子,正逐个拉开那些写有编号的木格,把每个格子都打扫得一尘不染。 刚进入旅店的时候,他们其实也和庄迭一样,注意到了前台那个造型古怪的柜台。 柜台的四面都有大量镶嵌着铜拉环的枣红色木质方格,内盒可以拉出来,上面还写着序号。 在这个视角下,那些木格都大得不可思议,就好像—— 光头咨询师和搭档对视了一眼,他们都冒出了同一个猜想,而凌溯之所以愣了那三秒钟,大概也是意识到了这件事。 他们并不是在一个“旅店”里。 所有人在办理入住后,其实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柜台。 而他们沿着不同的楼梯进入的,就是柜台四面堆放着的那些用途不明的、写着序号的木质方格。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欢迎光临(十五)(凌队长自称心有余悸说要...) “就是这样。” 凌溯站在两人身后:“我们不断寻找出路, 却原来早被装进了格子。” 光头咨询师还没缓过神,就又被这个神出鬼没又悄无声息的家伙吓得一哆嗦:“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过来。”凌溯单手将写满了字的纸叠好,仔细揣进口袋, “就在你们对着窟窿看的时候。” 拿到严巡友情提供的薪资和待遇参考,他额外多花了点时间,和庄迭合伙做好了准备回去讹副队长的计划,满意地收起计算器, 领着小卷毛一起回到了207号房间。 因为光头咨询师和搭档看得太专心,凌溯也就体贴地没有打扰,和庄迭一起站在边上等了一会儿。 “我们探索这个破损的角落的时候,那个木偶大概就已经听见了声音。” 凌溯走过去,半蹲下来检查着自己的作品,又把形状修整得圆了一点:“不过他好像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光头咨询师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我刚才挖这个窟窿的时候,最后一层是被从外面扒掉的。” 凌溯想了想:“我隐约看见了一根木头做的手指,但光线太暗, 就又凑近看了看……一片漆黑里,正好发现木偶的眼珠就在我眼前。” 他边说边沉吟道:“现在回想, 我们当时的极限距离大概只有十公分左右。但他没有代表旅店制裁我,也没有忽然出手戳瞎我的眼睛……” “……”光头咨询师后悔不已,连忙打断道:“可以了可以了, 不用说了。” “确实有点诡异吧?”凌溯回头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放心下来,“我也被吓了一跳,足足三秒没回神,还担心是不是我的接受能力变差了。” 光头咨询师简直恨不得自己从没问过:“这已经不是诡异的级别了吧!” 刚才透过窟窿看见的内容, 其实就已经十足瘆人。即使是他们这种经常入梦、早已经见惯了梦中各种稀奇古怪景象的,SAN值也不受控制地剧烈波动了几秒钟。 而凌溯刚才一个人蹲在房间里, 就对着那个黑黢黢的角落挖洞。 当他通过缝隙观察对面的时候,那个对他们而言巨大无比的木偶也刚好凑上来,僵硬转动着近在咫尺的眼珠,同时透过窟窿向里察看…… 光头咨询师甚至不太敢让这个场景停留在脑海里,用力拍了两下脑门,尽力想象着常用的放松画面。 “没事吧?”搭档的脸色也不太好,低声提醒,“念几组随机数,转移一下注意力。” 光头咨询师点了点头,调整好状态,再看向凌溯的眼神都有些不同。 当初那些风波毕竟只是耳闻,仅凭短暂的相处,光头咨询师对凌溯的印象其实一直还停留在正常人的范畴内。 毕竟在那次事件后,凌溯本人虽然被明令禁止从事心理学相关的工作,却也并没被当作什么危险分子抓起来。 他们私下里谈起来,多半的猜测也都是凌溯的确有些心理问题,可也没有测评结果那样离谱。倒是第一代人格模型,在那场事件后被突兀地彻底作废,说不定是出了什么严重的差错…… 光头咨询师观察着凌溯,他原本的想法已经隐约有点动摇:“经历了这种事,你的全部反应就是愣住了三秒钟吗?” “当然不是。” 凌溯理所当然地抬起右手,他现在还握着小卷毛的手没放开:“我吓坏了,六神无主,多亏我的搭档安慰我。” 庄迭这才知道凌溯在短短几秒内经历的险境,回握住对方的手,抬起视线。 “效果很好,一点也不害怕了。” 凌溯热心建议:“对稳定SAN值很有帮助,你们也可以试一试。” 他慷慨地分享了自己的经验,趁机把手握得更牢了点,顺理成章地将小卷毛又往身边圈了圈。 中年搭档有点恍惚:“啊?” 光头咨询师沉默了几秒钟。 他双手用力按着脑门,走到墙角,深吸口气,又多念了十组随机数。 …… 得知情况有了新变化,严巡和催眠师也以最快速度赶了回来。 透过破损处看清外面的景象,他们两个的脸色也完全好看不起来,无声交换了个视线,不约而同皱紧了眉。 “这样一来,就有了两种可能。” 光头咨询师等两人都向后推开,就挪动椅子,将窟窿暂时堵上。 已经接受了一段时间现状,他的SAN值虽然还是难免波动,但总算比之前有所平复:“第一种,我们看到的其实并不是真的,只是梦中的潜意识发生了某种错位……” “这种可能性非常小。”严巡摇了摇头,“梦不会出现完全无缘由的内容。” “把它强行解释成错位,我想不出任何意义。” 严巡皱紧眉:“而且……” 光头咨询师追问:“而且什么?” “我一直在找,但根本就没有找到这场梦里的任何潜意识隐喻和情感倾向。”严巡看向其他人,“你们有发现吗?” 听到这个问题,几人面面相觑,却都不由怔了怔。 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当事人来的,更多关注的都是咨客的心理状态,没有多留意旅店作为梦域整体的性质。 但只要稍微仔细想一下,就会发现严巡说得的确没错。 …… 刚进旅店的时候,因为遇到的诸多难以理解的状况,的确很容易产生这是家黑店的怀疑。 但随着调查出的信息越来越多、这些状况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就会发现,旅店似乎没有任何主观倾向,只是按照某种固定的规则在持续运转。 办理入住没有要求,也随时都可以自行离开。 旅店不会主动驱逐住户。离开的人要么是和自己的另一半意识纠缠不休,都想要成为现实中的主体;要么是凑够了五十条投诉,依照规定被收回房卡。 至于那扇古怪的门,硬要说的话,也只是达成了那部分意识自己“不想出去”的愿望,只不过筛选得过于僵化,方式又太过简单生硬,才会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 “正好,那就只剩下第二种可能了。” 光头咨询师摸着脑袋,重重叹了口气:“就像凌队长说的,旅店的规则很公平明确。我们办理完入住,就一个都不少,通通都被装进了格子。” 严巡正要问这个,在屋子里找了找:“那两个人呢?” “凌队长自称心有余悸,说要压压惊,拿着改锥和锤子,把他的队员拉走了。” 光头咨询师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来:“对了,你的邀请函对方接了,很开心……” 严巡暂时没工夫管这个,揉了揉额头,转身就要出去找人。 他走到门口,虚掩着的门也恰好被人从外面拉开。 凌溯一手拿着工具,一手领着庄迭,从门外走了进来。 吴理的影子也跟着飘进门。 几人原本还以为吴理的意识已经开始衰弱,神色都不由微凝。可仔细看时,才发现他之所以看起来飘忽不定,是因为脚下发软,只能扶着墙一小步一小步地挪。 吴理的脸色像是刚坐完十趟过山车,他一进门就晃悠悠沿着墙滑坐在了地上,牢牢抱着桌腿,说什么都不肯再出去。 严巡负责的那个中年人的黑影似乎也已经认定了庄迭,被这两人带出去折腾了一圈,依然不远不近地慢吞吞跟在附近,甚至还帮倒不出手的凌溯开了个门。 严巡停下脚步:“你们去哪儿了?” 凌溯似乎并没在意之前的争执,举起手里的小锤子和螺丝刀:“排除了一下各种可能性。” 还没等严巡追问是什么可能性,一旁的光头咨询师已经及时开口打断:“别问!” 严巡怔了下:“为什么?” “对心态有好处。”光头咨询师摇了摇头,“抄答案就行了。” 他今天的惊吓值已经够高了,再这样下去,只怕多多少少要留下些心理阴影。 更不要说在这之中,其实还有相当一部分的SAN值波动,并不尽然来源于这个诡异的梦境本身…… 光头咨询师和搭档已经权衡过利弊,决定彻底放弃挣扎:“有什么新结论?” 庄迭抬起手,把口袋里由光组成的线条魔方拿出来。 那个被他微缩保存的示意图被重新放大,漂浮在几人面前的空气中:“我们确定了柜台的位置,在原本的基础上修正了示意图。” “没有大的变动吗?”严巡走过来,“如果我没记错,柜台里的木格并不是以这种形状堆叠的。” 那些木格单个的造型和装中药的七星斗柜类似,只不过排布方式仍有区别,完全背离了“抬手取低头拿”的便捷准则,里三层外三层地堆在了一起。 这些堆叠起来的木匣分布在四面,几乎将整个柜台都包裹了起来,只留出了一点十分狭窄的窗口。 就是因为窗口太过狭窄,里面的光线又暗,所以他们办理入住时,才没有看清柜台里的那个木头人的全貌…… 严巡一边回忆,一边看着庄迭在示意图上的调整,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自行刹住了话头。 ……他隐约理解了庄迭的意思。 “还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 庄迭忽然问道:“你们觉不觉得这里太干净了?” “肯定会有这种感觉。”光头咨询师点了点头,“这里的整洁程度,已经不能被划在正常的范畴里了。” 稍微有些职业敏感度的咨询师来了这种地方,都会在短时间内清晰地意识到,这家旅店的“干净”已经有些失控。 如果说只是每个角落都被仔细打扫过,倒还能算是旅店的服务态度十分端正。 但就连床底和墙缝也都完全一尘不染,木梁的转角都干干净净,天花板像是刚被过水擦过,地板缝隙里完全找不见半点灰尘…… 像这种苍蝇飞上去都要脚底打滑当场劈个叉的程度,已经不是简单的洁癖可以解释的。 正是因为留意到了这种过分的洁净,严巡才会试图找到旅店中但凡任何一点潜意识隐喻,或者是在某处细节中藏匿的情绪和情结。 “从这一点考虑……也可以逆向推出,木偶待在那个柜台的内部空间里,应该是可以随时清理每个房间的。”严巡沉吟道。 庄迭点了点头:“这是日常工作之一。” 为了配合木偶的日常工作,柜台的内部空间至少需要同时满足几个要求。 能最快构建出通往木格的“楼梯”,把新入住的客人送到对应的木格子里装起来。 能随时查看每个木格中的情况,及时回收空房间的房卡,以便有新的客人入住。 能最方便地彻底清理每个木盒的所有角落,把所有角落都擦拭干净,不留任何一点灰尘…… “有一个最合适的位置。” 庄迭调整着示意图的线条,结合这些线索,答案其实已经非常明显:“柜台里的木偶,也是这个旅店的‘住户’。” 它就是那个看不见的314房间的房客。 如果他们当时没有绕路,而是选择先去吴理的房间、再直接通过墙壁横穿进314房间……从外部观察的视觉效果,大概就是直接从木格里飘出来,落进了柜台。 这种碍眼的灰尘,多半会在下一秒就被这个重度洁癖的木偶直接一抹布擦干净。 “不瞒你们说。” 吴理总算缓过一口气,身体的形状重新稳定下来:“我刚才就差点被擦干净了……” 他留在315号房间,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屋子里已经只剩下了自己一个。 吴理原本打算原路返回自己的房间,试一试能不能叫醒自己失落在外面的脑子,却因为弄错了方向,一不小心穿过了和314号房相邻的墙面。 刚从墙里出来,他就迎上了那个木偶手里足以毁天灭地的抹布和清洁刷,瞬间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生死瞬间,他被一只手轻车熟路薅着领子扯了回去,才侥幸躲过了一劫。 “这么说……” 光头咨询师额头冒了点冷汗:“你们刚才出去,是给每个房间都凿了个窟窿?” 光头咨询师很想控制住自己的想法,但结合吴理的经历、再看到凌溯手里的作案工具,还是瞬间联想到了最有可能的答案。 如果不是这样,这两个人也不会出现得那么恰到好处,刚好就把吓得呆若木鸡的吴理顺手捞了出来。 他忍不住看向凌溯:“你刚才还说你吓坏了!这就去拆人家的旅店了吗?!” “没关系,化恐惧为动力,我很快就掌握了窍门。” 凌溯解释道:“我可以保证开的窟窿足够小、足够隐蔽,利用了木板本身的缝隙,不会影响旅店的整体结构。整个施工过程也很安静,基本没有任何噪音,不会扰民……” “说的不是这些事!”光头咨询师的脑仁也已经生疼起来。 他原本还觉得庄迭很沉稳,想不通对方怎么也会被凌溯带着一起胡闹:“万一被那个木偶察觉到,只要动一动手指头,就能把你们两个碾得粉碎了!” 庄迭点了点头:“对。” 光头咨询师:“……” “就像那些用来掩饰的多余房间一样。”庄迭继续解释道,“如果一直都只是通过走廊来回走、沿着楼梯间回到前台——完全不主动探索、不产生怀疑,始终按照木偶从一开始划定好的路线移动,看到的一切就都是完全正常的。” 完全没有探索、没有怀疑的吴理膝盖一痛,抱着桌腿吸了吸鼻子。 “但只要像队长一样,足够勇敢、思维足够灵活,想到通过不被允许的角度观察,就能看到‘旅店’的真相。” 庄迭没有要点名的意思,有点歉意地朝他点了下头:“我们探索了所有的角度,在确定了木偶所在的位置的同时,还有了一些新发现……” 他的话头忽然一转:“这间旅店最早的住户,是多久以前来到这里的?” “应该就是我负责的来访者了。” 严巡看向角落里的黑影,和催眠师低声确认了几句,抬起头道:“从那次异常的催眠开始计算的话,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九天。” 他们在来到旅店后,也进行了一番调查,基本可以确定没有其他更早的住户。 庄迭问道:“为什么?” “什么?”严巡怔了下,“这有什么——” 他的神色忽然微变。 ……这的确是不合理的。 他们之前没有对这一点产生疑惑,是因为这里和外面的时间流速是一比一。如果有人长期滞留在这里,再怎么也一定会引起家人的注意,向梦境处理机构求助。 但现在看来,留在这里却并不等同于不能醒来。 如果真的有意识碎片不想出去,保证一直不违反规定、不被投诉,也和外面的意识达成了和解,按理来说其实一直可以在这里住下去。 为什么没有超过三十天的住户? 这仅仅只是个巧合,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你们是特地回来问这个的?你们在前台发现了相关线索?”严巡蹙紧眉,看向庄迭:“你是说——” “我们找到了《住户需知》的第二页。” 庄迭点了点头:“它其实就是原本那张纸。只要你携带着它违反了规则,上面的内容就会消失,变成前台那些木格的构造图。” 庄迭说道:“我们按照图纸,找到了所有的观察角度。把画面拼起来后,我们发现了记录大扫除时间和次数的表格,还看到了准备好的各种工具。” 庄迭转过头:“你们那次催眠具体是什么时间?” 催眠师的脸色有点泛白:“下午一点,离现在还有一个小时……” 他也明白了庄迭的意思。 按理来说,这家旅店如果一直运转下去,只会积攒越来越多无处可去的黑影。 这些黑影被本体抛弃、逐渐遗忘了所有记忆,最终只会连自己是谁也彻底不记得,变成四处游荡吞噬情绪的漆黑怪物。 可旅店却完全没有类似痕迹,反而干净得不可思议。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除了负责处理投诉的管理员之外,这家旅店还有其他保持内部整洁的方法。 比如……一场大扫除。 在这场大扫除里,尽职尽责的木偶会把所有木格里的内盒全取出来,一丝不苟地倒干净,擦得一尘不染,再把所有家具重新摆回去放好。 “可能的话,尽快离开和314号房间直接相连的这六个房间——我会一直报出安全的房间号码,并且给出最快的通道。” 庄迭打了个响指。 他面前的立体模型缓缓旋转起来,光线交织变换,无数个绿点和红点在其中不断穿梭移动。 “上一次大扫除,距离现在已经有二十九天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欢迎光临(十六)(“……比如明天”...) 木偶在柜台里踱起了步。 旅店中的所有人都同时听见了某种声响。 声音像是从旅店的中心传出来的, 并不刺耳,反倒有种奇特的整洁有序。更像是某种有明确规律可循、完全一丝不苟的轻微碰撞声。 擦拭柜台,整理扫除用具, 检查清洁刷和竹制扫帚。 整理空房间和已经回收的房卡。 木头做的指关节敲过每一个木格,逐个清点着格子的数目,发出“笃、笃”的声响,在逐渐安静下来的空间里愈加清晰。 那是种古怪至极的、只会在梦中响起的敲门声。 “九十六, 九十七,九十八……” 庄迭听着忽远忽近的敲打声,抬头看向严巡:“这个旅店没有完全开放吗?” 严巡愣了下:“什么?” “暂时不重要。”庄迭摇了摇头,“我需要你们的协助,把黑影也一起疏散开。” 严巡回过神,点头答应下来:“没问题。” 即使庄迭不提出这件事,严巡也会带人设法疏散那些没有完整自主意识的影子。 虽然暂时还无法进行详细的甄别,但在这座旅店中, 每个影子都曾经完整过。 他们未必是真的想要消失——有的只是偶尔想要躲起来、想要离现实稍微远一点;有的只是稍微犯了点懒,想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只是一闪念, 就都被困在了这些仿佛永远没有出口的格子里。 “所有人都躲在最远的房间里,没有办法实现吗?” 严巡看着庄迭构建出的模型:“只要保持移动频率,及时在清理到那个房间之前换到下一个……” “不行。”庄迭直白地摇了摇头, “木偶也是房客,不是机器。” 严巡皱了皱眉,随即也明白了庄迭的意思:“……我知道了。” 在进入这家旅店之前,严巡其实都还对自己的理念格外笃定。 他一直坚信,只要样本数量足够庞大、考虑的因素足够全面、程序足够精准, 最终是可以实现完全用数字来对人进行测量和评估的。 在现实中,他的心理咨询机构也的确正在验证这一点——机器没有好恶、不会受任何主观因素干扰, 不受各流派内部思路的制约,可以针对来访者制定最合适的咨询策略。 直到现在,亲眼看到这些滞留在旅店中的影子,严巡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完全低估了每个人身上的不确定性。 “有道理……哪怕再复读机,那个木偶也不会完全按照预先设定好的流程来做大扫除。” 光头咨询师也想通了这一点:“我们分散开,还能不那么显眼。一旦聚在一个房间里,木偶多半会忍不住先动手清理那个格子……” 这就和平时收拾房间是一个道理。 如果整个房间都乱得很均匀,那只要按部就班地挨个地方收拾就好了。 但如果有一个地方乱得丧心病狂、触目惊心、想不注意都很难……如果不撸起袖子把那里先收拾个底朝天,是很少能有人能甘心就这么离开,先去擦一块只是落了少许灰尘的玻璃的。 只不过这样一来,难度却也可想而知。 在有限的移动条件下,既要及时规避危险、又要同时保证不让每个房间的人数太多,不亚于玩一盘大型立体限时逃生数字华容道。 中年咨询师看了看庄迭,把不安的询问咽了回去,心底却依然有些打鼓。 “我们会尽力配合你。” 严巡说道:“应该问题不大,多数人都是清醒的。” 庄迭点了点头。 他已经开始专心推演合适的路线,抬手标出了第一轮的安全屋,又提醒道:“每个房间里不要超过三人,影子也算。” 严巡答应了一声,低声对送话器里说了几句话。 有过在协会内部的工作经验,严巡的梦境处理机构相对正规,刚才去前台的时候,已经给其他人分发了在梦境中的临时通讯工具。 他看了看一旁的凌溯,沉默片刻,还是取出两套送话器递过去。 凌溯伸手接过来:“多谢。” “你们是直接对‘茧’负责的任务者,设备比我们更全。”严巡摇了摇头,“用这个是帮我们。” 他依然不喜欢凌溯,但一码归一码,在这种情况下,严巡自身都没有把握顺利脱身,更不要说设法将所有人带出去。 刚才光头咨询师对他说,庄迭已经接了邀请函,也不知道对方考虑得怎么样——如果庄迭本人的确有意愿来私人机构就职,他其实可以给出更优厚的薪酬…… 不论如何,直到彻底脱险之前,都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严巡收回心神。 一个小时的时间并不宽裕,他不再耽搁,快步离开了房间。 …… 吴理抬起头,紧张地向四处望了望。 其他人都已经各自疏散,连跟着庄迭的黑影也被严巡暂时带走,安置在了其中一间安全屋中。 207号房间里,暂时只剩下了他和凌溯、庄迭三个人。 “那个……” 吴理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问道:“我们就待在这儿没关系吗?”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紧张了,即使只是个影子,也恍惚间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吴理已经感到了坐在考场上、预备铃已经响了,但监考老师就是不发卷子的那几分钟里所特有的煎熬。 “这里的观察角度最好。” 庄迭转了转立方体:“103号房间只有两个人,要过去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吴理毫不犹豫摇头,他现在说什么都不想穿墙了:“不用不用,我就是问问……” 他注意到庄迭似乎还在构建其他方格,闭上嘴努力忍了一会儿,还是小声问:“不是只有二十七个房间吗,剩下的是什么?” “柜台。”庄迭说道,“我在前台的时候,留意到那些序号是用黑色油漆笔写上去的。” 相比起精致的木质柜台,那些字迹实在有些过于潦草,似乎只是临时标记上数字方便管理而已。 除了目前对外开放的房间,柜台其实还有大量尚未开启的闲置木格。 那些木格同样被打扫得很干净,却都是封闭的状态,似乎还没来得及被启用、迎来属于自己的房客,就被仓促地关闭了。 “这些其实也都是房间?”吴理听懂了庄迭的意思,心头一紧,“这要是马力全开,能装下多少人啊?” 他向四周看了看,忍不住道:“这种地方,把谁拉过来一趟,都多少得留下点什么吧……” 话音未落,他忽然听见一声极清晰地“咔哒”声。 像是按下了某个开关,整个旅店都在同一时刻静止下来,安静得落针可闻。 近乎凝滞的空气中,只能听见木偶拖着脚步走近的声音。 “开始了。” 凌溯始终通过缝隙观察着木偶的行动,他半跪在地上,单手扶着墙面,语速很快:“315号房,420号,423,313……” 吴理的脸色瞬间变了。 送话器的另一头,听到凌溯的声音,其他人的心头也陡然狠狠一沉。 这场“大扫除”的风格,只怕远比他们想象当中的还要更暴躁得多。 “要不要动一动?”催眠师就在424号房间,他听着近在咫尺的木盒磕碰声,冷汗已经淌下来,“声音好像越来越近了……” 庄迭盘膝坐在地上,摇了摇头:“不急。” 他让所有立方体分散开漂浮四周,将自己彻底代入木偶的行动逻辑:“209,分出一个人移动到103,通道在书桌br />   “525换到422,那里现在是安全的,通道在你们左手边的墙。” “101留意一下地板缝,你们需要穿过204去310,204的通道在床的正对面。” “527去421,通道在马桶水箱上,小心一点,那里有半只拖鞋。” “动作轻一点,不用太急。”庄迭看着自己的后台,凌溯已经直接把观测到的画面传了过来,“315号木盒被放回去了。424现在可以过去,通道在床下,小心不要走错……” 他给出的指令始终清晰明确,没有任何一个字多余,语气也平静得不起波澜。 众人一开始还满心不安,可按着庄迭说的转移了几次,再停下来时,彼此的眼中却都半是惊喜半是错愕。 有好几次,抽动木盒的声音近得仿佛就在耳畔。他们几乎以为注定难逃一劫,那个木偶却像是和庄迭说好了一样,偏偏跟他们玄之又玄地擦肩而过。 也有的时候,明明他们所在的房间怎么看都很安全,但刚按照庄迭的要求完成转移,就眼睁睁看着上一个木盒被抽了出去。 …… 完成了一轮指令,庄迭掐着时间抬起头:“队长。” 他之所以选择留在207号房间,是因为这个房间在柜台左下方的角落——而木偶是右利手,在所有的方格中,这是最容易被暂时忽略的一个。 木偶已经将其他木格的内盒都抽出来倒过一次,在柜台里来回转了转,找到了漏网之鱼,脚步声正朝他们接近。 凌溯点了点头,也从角落的缝隙前起身,快步走过来。 庄迭撑着地面站起身,耳畔却忽然尖锐地嗡鸣起来。 眩晕感毫无预兆地袭入意识,短暂地笼罩了他几秒种。 凌溯及时伸出手臂,稳稳当当接住他:“累了?” 庄迭皱起眉,轻轻摇了下头。 凌溯索性也不松手,直接将他整个人端起来,示意一旁的吴理跟上,快步转移回了313号房间。 在他们身后,木偶抽出207号木盒,倾倒了几次,重新放回原处。 完成了大扫除的第一步工作,木偶拿过抹布在水里投了几次,将一整盆水往柜台外倒出去。 那盆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旅店的前台。 汹涌的水流打着旋,漫过每一个角落,连房顶的木梁也没有放过。 只有那些被放回木格子里的内盒免遭一劫,这个旅店内的每一处角落,都被水流激烈冲刷着,彻底清除干净了所有的浮灰。 看到这一幕,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的念头、想要找机会冲出门沿着楼梯躲去前台的几个人,也都油然生出浓浓后怕,沉默着面面相觑。 怪不得说那些走廊和楼梯间都只是掩饰——如果他们当时离开了房间,恐怕现在即使想要再进入房间里躲起来,也已经不再有后悔的机会了。 湍急的水流中,木偶又开始用抹布仔细擦拭每一个木格。 一切恢复了短暂的平静。 …… 凌溯在床边半跪下来,揽着庄迭,摸了摸他的额头。 “不要紧。”庄迭摇了摇头,“这种推演很简单,一点也不累……” 耳机里传来了好几声控制不住的呛咳。 凌溯哑然,将手拢过庄迭耳畔,暂时关掉了小卷毛的送话器,又关了自己的:“我知道。” 木偶大概还要擦一会儿木格,等到水退下去,才会继续打扫房间内部。 凌溯打开庄迭的后台,查看了下精神力的数值。 庄迭的确没有逞强,这种程度的推演对他来说消耗并不大,到现在为止,血条依然维持在70%以上。 他之所以会忽然感觉到眩晕,是因为“茧”检测到了任务者脑电波中负责认知推理和计算的Beta波高度活跃,自动打开了精神力增益模式, 对大部分人来说,这种自动辅助模式都很有用处,可以在有必要的时候,及时有效地提升注意力和解决问题的水准。 只不过到了庄迭这里,这种功能就难免有些鸡肋了。 “要记得经常检查后台。”凌溯揉了揉晕乎乎的小卷毛,低头笑吟吟毛遂自荐,“帮你回个血吧?” 庄迭只是短暂地眩晕了几秒钟,现在已经不觉得难受,却还是忍不住有点心动:“怎么回?” 凌溯抬起头,友好地看向角落里的吴理。 后者抱着桌腿愣了两秒钟,忽然悟了,飞快把自己的送话器也关掉,莫名熟练地找了个墙角蹲进去。 凌队长满意地点了点头,靠着床坐下来,把队员圈进怀里,单手遮住庄迭的眼睛。 他依然关注着木偶的动向,只要对方一有异动就会立刻提醒庄迭注意,身体也蓄势待发着,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突发的危机。 可他整个人看起来又像是懒洋洋的。 “放松,深呼吸,畅想一下不久的将来。” 凌溯遮着庄迭的眼睛,慢悠悠道:“……比如明天。” “比如明天,我可能就忍不住把你从睡眠舱里偷出来,带你潜伏出办公室。” “比如明天,我想带你去我家看看,是不是还缺点什么。” “比如我可能不想要你的房租,但很想带你回家……” 凌溯仔细想了一会儿,十分严谨地描述着那个画面:“穿同款软底拖鞋、在十二点前洗完澡把头发吹干,但是只有一张床这种事。”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欢迎光临(十七)(没事不要大扫除...) 凌队长的后台疯狂震动, 毫无悬念地一口气跳出了“茧”的三条警告信息。 凌溯:“……” 庄迭还在认真听,却忽然没了下文:“队长?” 他想了想,给凌溯的计划补充:“我们晚上可以吃泡面, 我最近的厨艺好像又变好了。” 凌溯刚结束了三次禁言,当即点头,毫不犹豫答应下来:“没问题。我去买碗,你喜欢——” 他正准备顺势套出小卷毛喜欢什么款式的碗, 眼睁睁看着后台又跳出一条更严厉的提醒,单次禁言时间也从三秒升级到了五秒钟。 …… 虽然都说机器无法拥有和人类相同的感情,但凌溯还是总觉得“茧”在针对自己。 检讨的份数又毫无道理地翻了倍。凌溯来回切换着页面,翻遍整个后台都没找到一个申诉按钮,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不应当……” “喜欢。”庄迭忽然说道。 凌溯说到这里就又没了声音,庄迭根据逻辑自行补全了上下文。 他抬起头说道:“我喜欢这个计划。队长,我想去你家。” 凌溯的动作顿了下。 庄迭已经休息好了,握住凌溯挡着自己眼睛的手, 稍稍挪开一小点:“队长?” “没事。”凌溯迅速回神,把申诉的事扔到了九霄云外, “我也一样。” 他这次的表述谨慎至极,“茧”的过滤器来回扫了几次,也没能找到任何漏洞。 凌溯隐约找到了诀窍, 满意地揉了揉肩头的小卷毛,活动了下手腕:“好了,又该上班了。” 木偶已经完成了对木格的擦拭,正在柜台里翻找合适尺寸的清洁刷。 柜台内外,汹涌湍急的水流也逐渐恢复了平静, 正在缓缓退去。 凌溯站起身,从桌子底下拖出一柄硕大的清洁刷, 趁木偶转身寻找的工夫,通过墙面不着痕迹地推到了对面。 “……”吴理蹲在墙角,匪夷所思地看着他的行动:“为什么刷子会在这儿?!” 凌溯监控着木偶的行动,确认对方没有异动,缓步后退回床边:“把你从木偶的抹布底下薅过来的时候,一起顺过来的。” 他打开面板,调整了下监控角度:“这是最小号。稍微大一点的型号一个刷头就比得上一个正常的成年男性,一来不好下手,二来也太明显。” 吴理张了张嘴,声音发虚:“啊……” “你不是想问这个?”凌溯扫了他一眼,又换了个答案,“因为我想偷一点懒。” 这种思路非常合理——大扫除的时候发现少了一样工具这种事,对于一个勤勤恳恳打扫卫生、对整洁有着强烈需求的木偶来说,是必须要停下来彻底解决,才能安心继续工作的。 当然,藏匿刷子的时间同样也不能持持续太久。最好控制在木偶无论怎么都找不到,一回头却发现原来就在眼前的程度。 如果木偶是那种会因为找不到东西而大发雷霆、失控地把所有地方全翻一遍的性格,时间拖延得过长,反而会触发原本没有必要的危机。 …… 听了凌溯的解释,吴理的心情忽然有点复杂。 “这么说。” 他忍不住联想:“我宿舍里的那些不论怎么都找不到,一回头发现就在桌面上的东西……” “没事不要大扫除。”凌溯接话,“如果听见抽屉和衣柜里有异常响动,可能是有人在极限逃生。” 吴理下意识点头:“哦哦,好。” 他已经答应了两声,正准备记下来,才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是在随口驴自己:“……” 另一边,凌溯已经将自己和庄迭的送话器重新打开。 他同庄迭打了个手势,原本轻松的神色也恢复了严肃,走到墙边,继续监视起了木偶的行动。 庄迭重新调整了立体模型,确认过人数和新线路,又标注出了木偶上一轮完整的行动轨迹。 吴理来回看了半天。 他实在不知道能去给哪边添麻烦,孤独地抱着膝盖,重新换了一个喜欢的墙角。 …… 通讯频道内,刚刚逃过一劫的一群人同样半点帮不上忙,正苦中作乐地闲聊。 “我们就是来找424号房那个吵架的麻花的。” 一个侦探事务所的负责人叹了口气:“希望这场梦结束后,我们不会也吵成麻花。” 他们显然同样听见了昨晚那场争吵,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目标打成一团离开了旅店:“按照你们的分类,当事人应该算是边缘性人格……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场梦了。” 和大多数当事人的情况不同,424号房的住户并不固定,在现实中的生活状态也并没有多少改善。 旅店会给每个新房客提供两张房卡,如果还有房间里还有旧住户的话,就会把当天的一次性用品也拜托对方一起带上去。 大部分人都不会充分利用这两张房卡,因为离开旅店的那部分意识未必还会回来,而被迫留下的那部分又想尽办法试图出去,总有一方最后能占上风。 至于424号房的住户,则是两部分意识势均力敌,谁也不肯承认谁,但却又都无法彻底赢过对方。 差不多过上几天,当事人的个性就会在梦中毫无预兆地转变一次,将自己和身边的人都折磨得精疲力尽。 “这倒不完全是旅店的原因。” 光头咨询师接话道:“即使没有这场梦、不剥离意识,这类人格的自我意识和印象也会经常变换,还是及时接受治疗好一些。” “我们也是这样建议的。”那个负责人苦笑道,“但当事人只有一半同意了,另一半很难说服,还对我们很有敌意……” 到了这种地步,也没有人再盘算着藏私。他们已经利用这个时间交换了情报,整理出了旅店中大部分住客的情况。 有些反常识的一点是,即使是离开旅店、尚未被纠缠的那些意识,过得更好的竟然也并不占绝大多数。 只不过是那些生活质量明显提高、又在短期内迅速滑坡的求助者,他们自己和身边的人对这种异常的感受更明显,所以才更倾向于主动去寻找专业机构。 而剩下更多的当事人,或者是根本没有在意自己发生的变化,只是以为自己最近太累了、情绪和状态受了影响;或者是虽然自己感到说不出的难过、身边的人和家人却都十分欣慰……所以也只好沉默着任由事态愈发严重。 “即使是想要舍弃的部分,也未必就是不喜欢的部分……” 催眠师低声念叨了一句,不由感慨:“还真是挺纠结的。这种事要是让程序来分辨,只怕少不了就要出问题了。”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严巡没有参与讨论,始终一言不发地坐在角落里,像是在思索着某件事。 “的确是这样。” 通讯频道里,另一个机构负责人接话道:“我本来还在想,既然这里面这么危险,还不如提前逃出去算了,反正留在旅店里的那部分意识最终也会被‘清扫’干净……” 他拍拍胸口,心有余悸道:“现在看来,这么做只不过是一时应付过去而已,谁也拿不准会埋下多大的隐患。” “何止啊。”先前说话的侦探又道,“逃出去的是你,可不一定是现在这个你了。” 那人愣了愣:“什么意思?” “你现在正和我们说话的这部分意识,其实就已经处在了‘要不要出去’的纠结里,更可能是被留下的那部分。” 侦探解释道:“至于逃出去的那部分意识,可不会多此一举地感谢或者怀念你,只会觉得是自己足够坚定,顺利逃离了旅店。” 侦探停顿了下,又补充道:“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如果这么做的人多了,我们的难度就还要翻倍,肯定不可能像之前那样顺利……” 他们在上一轮中就已经发现了这件事。 一个完整的自然人,和一部分被剥离出来的残缺意识,同样是配合庄迭的指挥行动,效率上却有着明显的差距。 可以想见,后者的数量越多,给行动造成的阻碍和干扰也只会呈指数型提升。 到时候,即使庄迭给出的指令再及时、再准确,他们也很可能会因为配合不及时而自乱阵脚。 “到底是谁传出来的谣言,说官方除了“茧”的内部直属人员,剩下的下级小队都是外行?” 有人忍不住道:“说这话的人不是想迷惑我们,提前跟特殊事件处理小队合作吧?” “难说。”侦探摸了摸下巴,眯起眼睛,“根据可靠情报来源,听说有人已经递了邀请函……” “什么可靠情报来源……你那点情报不都是扒墙角听来的吗?” “永远不要小看墙角。再说了,你们就没偷偷扒地板缝听人家讲课?” “好了,都少说两句,那个木偶已经快做完准备工作了……奇怪,那儿之前有把刷子吗?” “什么刷子?” “就在木偶身后,刚才好像还没有的……” 说话的人正对着窟窿仔细查看,忽然听见通讯频道里的两下敲击声,立刻停住话头。 其他正低声交谈的人也迅速安静下来,屏息凝神做好了准备。 “这次的速度会比之前快一些,可能会同时给出几组指令。” 庄迭收回手,他看着监控画面说道:“根据木偶的行为逻辑和道具准备,大概率不会按照顺序依次整理每个木格,而是会选择更高效率的统一流水线……207通过天花板去316。204走地板,那里通向101。” 他原本还想解释一下原理,看了看时间已经不算充足,只好作罢:“419移动到525。反了,是你们右手边那面墙。” 庄迭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把紧张之下跑错了边的脑袋推回墙里,示意吴理先去204:“队长。” 凌溯点了下头,他已经起身快步走回来,和庄迭一起转移了地点。 这次的推演需要更加专心,庄迭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监控屏幕和旋转的立体模型上。 他把整个人都交给凌溯,放心地任对方拉着自己,穿梭在不同的房间当中:“保持移动,不要停下……424分出一个人去423,再分一个去317。527分一个人去526。420静默五秒,尽量贴墙,木偶注意到你们了。” 有了之前的经验,这一次的时间虽然更紧迫,众人却也迅速跟上了节奏。 庄迭也暂时不再详细给出路径,只在有人走错的时候额外提醒,将更多的时间放在了调动人员变换位置上。 这些木盒都已经被倒空,房间里现在暂时没有家具,只有空荡荡的六个木头面。 这样的好处是不至于像之前那样被频繁干扰方向概念,但也有非常显著的弊端——被彻底倒空的房间里,即使是三个人也已经足够显眼,很容易被木偶当成灰尘清理掉。 庄迭只能频繁指挥众人移动,尽量将大部分人调整到木偶视角的盲区。实在无法调整的,也会尽可能分散开,不至于引起木偶的注意。 在他不断给出新指令的同时,木偶手中大到恐怖的清洁刷也正在一丝不苟地工作,仔细清扫着每一个被抽出的木盒。 这才是整场调动中最叫人头疼的地方。 虽然有着必须凑齐一整套刷子、把清洁工具全准备妥当才开工的执念,但在实际的清扫过程中,木偶反而没有那么严谨,其实并不是完全按照固定的流程来逐个打扫。 发现木格里有到处乱跑的灰尘、换刷子的时候刚好站在某个木格前面,都会影响他的整理顺序。 比起把大扫除当成一项工作,木偶倒更像是把这项活动当成了一个月一次的放松时间,享受着把每一个细节都彻底清理干净的过程…… “310、313分出一个人去419,316分一个人去422——如果有影子没办法独立行动,必须要人看护引领,及时告诉我。” 庄迭扶着耳机,同时听着几个房间的回报声:“209出一个人去318,那里现在都是影子,交换一个回来。419去310,313所有人立刻去419……” 313号房间,严巡正要离开,却发现黑影依然怔怔地站在原地。 看着整个房间被强制彻底搬空,黑影似乎也被触及了某段深藏的回忆,原本平静下来的身体又有些控制不住的扭曲。 严巡快步过去,想要扯着黑影离开,却被那股吸力也拉扯着坠在了原地。 黑影痛苦地挣扎着,一反常态地含混低吼,彻底看不出之前对任何人都近乎讨好的配合,甚至自不量力地想要去阻止木偶的动作。 “这不是现实,快走!”严巡急道,“这里很危险!” 黑影空洞的双眼凝视着空荡荡的房间,忽然又紧紧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严巡顾不上许多,他强行将黑影从角落里扯出来,用力推出去。 催眠师探出半个身体,抓住黑影,连拖带拽地把黑影拉到了墙的对面:“快过来!小心——” 严巡稳住身形。 因为离得太近,他也被黑影的一小部分侵蚀,脑子里像是被强行塞进了乱成一团的情绪,不断闪动着某些混沌破碎的记忆。 ……他没想到过原来会这么痛苦。 治疗流程都是机器根据大量病例和经验推出的,只要按部就班进行就可以了。 如果患者不肯按时治疗长期干预、或是因为某些原因无法坚持全病程治疗,自然不可能让制定好的流程发挥应有的效果。 在心理咨询机构中,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干预失败的反面病例而已。 严巡用力晃了晃脑袋,强行恢复清醒,朝墙面跑过去。 与此同时,木偶也已经逐个敲了一遍木格,找到最后一个还没清理的漏网之鱼,弯下腰。 严巡脚下的房间被缓缓拖动。 “我们这出状况了!”催眠师高声喊着,他的嗓音都已经发哑,“313号房!怎么办?有没有办法……” 他看着眼前的搭档,急得眼前发黑,心底几乎已经生出浓浓绝望。 这是他们自己的咨客出了问题。 即使再盲目信任庄迭,催眠师也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庄迭也不可能有什么办法…… 催眠师的念头戛然而止。 眼前的一幕实在有些离谱,以至于催眠师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忽然加速直冲过来的搭档重重撞飞,一起摔回了安全屋内。 严巡自己也根本没反应过来。 他摔得头昏脑涨,隔了几秒钟才撑身爬起来,看向脚下莫名多出的那块香蕉皮。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欢迎光临(十八)(道具很好吃就是脸有点酸...) 木偶完成了这一轮的工作, 拎着全套清洁刷,满意地离开了被扫干净的空房间,去擦拭那些倒出来的家具了。 严巡扶起催眠师, 后者同样有些没缓过神,揉着摔得生疼的地方:“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 严巡摇了摇头:“回过神的时候已经飞起来了。” 虽然结果很完美,他和催眠师、黑影都成功脱险,但在飞出去的一瞬间, 严巡还是不受控地出现了可能会把自己的尾骨摔折的强烈恐惧。 “多谢。”严巡猜到是庄迭及时出手,在送话器里道了声谢,又实在忍不住问,“这是怎么做到的?” 送话器里没有回应。 严巡蹙了蹙眉,他有些担心,低声道:“你们那边——” “一切正常。” 庄迭的声音响起来:“所有人都安全吗?” 严巡怔了下:“安全,我们都已经脱险了。” “那就好。”庄迭提醒道,“大家都休整一下, 找机会移动到外层的房间。” 送话器里的声音依然冷静,似乎没有因为刚才的小插曲而产生任何波动:“尽量疏散开, 不要凑在一起。” 即使在这个时候,对方的语气还和之前一样从容不乱,显然并没受到刚才危急局面的任何影响。 严巡忽然有些惭愧, 应了一声,扶着摔到了尾骨的催眠师站起身。 他拿出随身的纸巾,把仍然完好无损、精神抖擞的香蕉皮收拾好,将原本想要追问的话尽数咽了回去,依言走向了房间的角落。 …… 207号房间。 庄迭关掉送话器, 又抬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颊。 道具很好吃,就是脸有点酸。 这是上次一千连抽得到的奖品之一。在那之后, 庄迭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目标,这根香蕉也就一直放在了背包的保鲜层里。 闲着没事做的时候,庄迭已经详细研读了说明,掌握了道具的使用规则。 唯独没有充分考虑到的一点,就是香蕉居然这么大。 “这东西原来这么强的吗?” 吴理蹲在边上,他看得心神激荡,按着胸口:“我平时对这种水果是不是太不尊敬了……” 不知道庄迭是不是有意为之,在兜了不知道几个圈之后,他们又回到了之前的房间,而严巡遇险的313号房间恰好就在他们的隔壁。 刚才那种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看到庄迭居然从书包里拿出一根香蕉,吴理在一瞬间甚至觉得这个空间里有一个人疯了。 紧接着,他就震撼地围观了严巡踩着香蕉皮滑翔起飞的整个过程。 “这是一种道具。” 庄迭接过凌溯递过来的水,灌了几口:“使用门槛很高。” 发现严巡和黑影的异样时,他其实就已经把香蕉拿了出来。 只不过,这种因果律级别的强悍道具,在使用上也有着非常严格的规则:只有在彻底“吃掉”香蕉后,香蕉皮附带的技能才会生效,并且只能在目标人物处在运动状态的时候使用。 所以,庄迭必须等到严巡真正开始跑动之后,才能找准机会把香蕉皮扔出去,给对方附上一个纯直线的疾风加速BUFF。 至于要在十秒内飞快嚼嚼嚼嚼吞完一根香蕉这种事,从完成难度上来说,多少还是有点噎人的。 庄迭多喝了几口水,放下杯子,将手伸进背包里探了探。 在抽奖说明里,明确强调了这不是一次性道具——而事实也的确是这样。 当庄迭重新打开背包,查看后台的物品列表时,果然发现刚才已经被倒空的保鲜层又多出了东西。 他试着摸索了一下,毫不意外地摸到了一根和刚才一模一样的香蕉。 庄迭看向凌溯,点了点头。 “看来是无CD的无限道具……在商城的开价至少在五位数以上,还不一定买得到。” 凌溯很有经验,帮他在道具栏标注上:“消耗精神力吗?” 庄迭摇了摇头:“脸酸。” 比起消耗精神力,这是个不算很严重、但令人稍许苦恼的副作用。 凌溯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抬起头,看向正埋头自己给自己努力揉脸的小卷毛,还是尽力压了压嘴角,不着痕迹地把手背在身后。 这种时候,凌溯其实很想帮一帮自己的队员……但连续四次警告已经让“茧”提升了监控级别,至少要24小时才能恢复原状。 已经被检讨压垮的凌队长暂时还冒不起这个风险。 凌溯深感遗憾地叹了口气,把手揣进了口袋里。 木偶正沉迷擦拭家具,他也就忙里偷闲地弄出了一台榨汁机,朝庄迭示意:“换个办法。” 庄迭目光亮了下,取出香蕉递过去。 凌溯接过香蕉利落剥皮,随手取出牛奶和配料,三下五除二做好一杯香蕉奶昔摇晃均匀,又撒上了厚厚一层奥利奥碎。 蹲在墙角的吴理:“……” “还可以做炸香蕉和香蕉派,如果给我足够的时间,其实也可以用香蕉做吐司和戚风蛋糕……” 凌溯把奶昔插好吸管,递给庄迭:“不过这些都比较耗时间,适合在打埋伏的时候用。” 他看了看监控,又对照了下时间:“剥好的香蕉皮可以独立存在三分钟,之后就消失了。” 庄迭点了点头,接过奶昔,在后台的道具页面仔细做好笔记。 凌溯的手艺的确可以称霸整个夜市,庄迭喝了两大口香浓细腻的奶昔,轻轻咬着吸管,低头看向保鲜层里再次出现的新鲜香蕉。 可以想象,假如他现在把香蕉拿出来吃掉,或者交给什么都会做的队长,背包里还会出现第四根、第五根…… 庄迭立刻没有把香蕉取出来,停在和永动机有关的某样构思中,沉吟着看了看吴理。 吴理打了个激灵:“怎么了?” “你最多能吃多少香蕉?”庄迭问道。 “啊?”吴理愣了下,“五、六根?这个一般得看情况,我曾经在一个懒得下楼买饭的周末,因为极度饥饿吃了一整板香蕉……” 庄迭摇了摇头:“太少了。” 五六个香蕉皮能够达成的效果有限,又有消失时间的限制。即使他和队长也加入进来一起吃,依然不足以达成有关让木偶在柜台里一直滑倒站不起来的预期目标。 除此之外,由于这个旅店内的空间比例其实是错乱的,在木偶摔倒后会不会碰坏木格、会不会造成整个“旅店”的坍塌……这些都还不得而知。 保险起见,庄迭还是遗憾地暂时放弃了这个计划。 另一边,凌溯收拾好了自己的临时奶昔摊位,起身走回来:“在想什么?” “木偶和鹦鹉是室友,他们大概率原本也是一体的。” 庄迭盘膝坐在地上,抬头问道:“在梦里,人也可以变成动物吗?” “可以。”凌溯点了点头,“尤其是结合文化背景,有明确象征意象的动物。” 他扳着手指数了数:“鸟,蛇,鱼,狗,狼……西方文化背景下,梦中还很容易出现马,通常被解释成一种野性动物本能的象征。” 在梦里,鸟和飞翔通常象征自由,这其实并不难猜到——但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秃毛鹦鹉,显然就完全是这种意象的反面了。 鸟笼、只能学舌的鹦鹉、飞不起来的翅膀,这些都是潜意识中受到的某种压迫和禁锢的明确投射。 而逐渐和整个木格同化的木头人,多半也已经彻底忘了自己的来处和去路。即使面前就是出口,也从未想过走出柜台、通过那扇门离开…… 凌溯简单从释梦角度解释了314号房间的住户,见庄迭依然沉吟着不说话,有些好奇:“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我暂时还没办法完全确定。” 庄迭摇了摇头,他又喝了一大口奶昔,翻开笔记本:“现在已经解开了大部分谜题,弄清了旅店的构造,调查了所有房客,也知道了离开的方法……但管理员去哪了?” 凌溯轻轻扬了下眉。 他理解了庄迭的意思,没有立刻开口,走过去一起蹲下,看着笔记本上的线索。 ……可以肯定的是,木偶和旅店的管理员一定不是同一个人。 如果木偶就是管理员,在凌溯凿开第一个窟窿、跟对方近距离对上眼神的时候,就一定会被严厉地直接轰出旅店。 但木偶明明已经看到了那个窟窿,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不论木偶是否发现了搞破坏的凌溯,这至少足以说明,在木偶的观念中,维护旅店的完整并不是他应尽的职责。 就连一个月一次的大扫除,也只不过是木偶的某种休闲娱乐活动而已。 所以在这种场景下,木偶的行动逻辑会明显表现出属于人类的、难以预测的随意性。 与之明显对比的,就是作为前台负责接待住户的时候。木偶的表现甚至还不如鹦鹉灵活,除了固定的几句对话之外,已经无限接近于一个只会复读的NPC了。 而管理员的消失就和出现得一样毫无预兆。 不论是他们到处给墙开孔,还是这么多人在大扫除的威胁下集体穿墙,都没有受到过任何警告,也没有再增加哪怕一次投诉。 似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管理员就突兀地消失在了这座旅店中。 …… 庄迭看了一会儿记录的线索,把笔记本合上,站起身。 “又要开始跑了吗?!”吴理扑棱一下跳起来,飞快活动关节热着身,“这次我肯定不拖后腿!” 他也不甘心总是添乱,暗中盯着庄迭的立体模型背了半天,甚至特地在衣服上偷偷画了好几个剖面图:“我已经差不多把路线都记住了……” 庄迭摇了摇头:“应该不用再跑了。” 吴理:“……” 吴理飘飘荡荡停下:“啊?” “下一步是装填家具。因为要重新摆放整齐,木偶的行动会很慢。” 庄迭解释道:“这次只要像之前的计划,先躲到较远的房间,等木偶摆放好家具再转移过去就可以了。” 吴理的心情就像是点灯熬油复习一个星期之后得知考试取消,最终成绩就是平时成绩和课后作业的加权平均分,但该抄的笔记都已经一字不落地抄完了。 吴理张了张嘴,悲喜交加地按着心脏,贴着墙根缓缓滑坐回去:“啊……” 庄迭准备去隔壁房间看看,他背好背包,回头看向凌溯:“队长。” 凌溯点了点头,起身走过来。 他把一袋奥利奥饼干放在坍缩成一团的吴理身边,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和庄迭一起回到了313号房间。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欢迎光临(十九)(他一共拒绝了五十次...) 另一边。 严巡和催眠师同样关掉了送话器, 他们设法将黑影重新安抚了下来,两个人的神色却都并不轻松。 在梦境中,以黑影形态出现的意识, 几乎已经失去了大部分属于“人”的本能。 黑影无法留住的记忆、情绪和自我,都会持续向外界逸散。 而其他人一旦离得太近,就极有可能被这些逸散的记忆和情绪干扰,甚至不受控地代入黑影的视角, 行为和思路都可能受到对方的影响。 在313号房间中,严巡之所以会忽然遇险,就是因为意识受到了黑影的侵染,被某种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状态困在了原地。 “怎么样?” 催眠师协助严巡调整过状态,询问道:“清理干净了吗?” 严巡深呼吸几次,按着额角点了点头。 虽然已经清理干净了被侵染的意识……但即使是到现在,那种压抑的窒息感依然挥之不去。 他已经无法分辨那些想法究竟是黑影还是自己的,它们仿佛仍然隐匿在脑海深处某个无法探知的角落, 一旦找到合适的时机,就会再度不受控地跳出来。 这种状况对咨询师来说一点也不陌生。 它会频繁出现在强迫症和焦虑障碍的案例当中。与此同时, 许多饱受抑郁、双向障碍、创伤后应激障碍困扰的患者,也对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 “侵入性思维。” 催眠师若有所思:“到现在为止,我们依然没有办法明确解释这种现象的成因。” 事实上, 大部分人都多多少少有过这种感觉——脑海中忽然冒出一种毫无预兆冒出的、令人感到困扰和不适的闯入性的想法。 破坏规则的古怪冲动、对自身和家人安全的无理由强烈担忧、某种具有伤害和侵略性的念头、不停冒出的糟糕预感…… 一旦陷入这些想法的纠缠,就会带来强烈的痛苦——而越是想要忘记和忽略它们,它们就越会频繁地闯入意识层面,来来回回大张旗鼓地招摇过市,想不注意到都不可能。 “你不会是想说……” 严巡扯了下嘴角, 难得地开了个玩笑:“所谓的侵入性思维,其实就是‘黑影’散逸的碎片到处乱飘, 留在每个人的梦里了吧?” “至少可以作为一种假设啊。”催眠师耸了耸肩,“如果我们都是岛屿,在看不见的深海,谁知道究竟有多少还没被探明的暗流呢?” 严巡收了调侃的神色,用力揉着额头,没有答话。 催眠师继续说道:“就比如我们的来访者——中年男性,家族没有相关遗传史,没有明确的环境诱发因素,没有药物滥用。” “即使这样,也依然是有发病概率的。”严巡打断道,“可能是生物节律出了问题,也可能是神经营养失衡……” “对……的确是这样。” 催眠师已经习惯了搭档的个性,举起双手,无奈笑了下:“那为什么不考虑‘侵入性思维的无休止折磨’本身就是应激事件的可能性?这种情况的概率同样大于零不是吗?” 严巡怔了下,慢慢皱起眉。 “你的观念一直是治疗要从自身出发,而不是把原因推给外界——这是因为你的意志足够坚定,自律性强,自我认知明确。” 催眠师早就想同他讨论这些,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还记得管理员来敲门的时候吧?我们所有人里,你是唯一质疑他的行为不合理的。” “那是因为这种行为原本就不合理。” 严巡说道:“满五十条投诉就要走人,这种规则即使在现实中也不该接受。” “谁来保证投诉的公正性?有没有可能是所有住户合起来排挤一个人?” “如果是投诉的人听错了方向,判断错了房间怎么办?” “如果住户本人已经足够注意了,但隔壁就是不满意,听到一点声音就非要投诉,也是他的错吗?” 他蹙紧眉道:“我可以为我做错的事负责。但如果这件事不是我做的、或者我并不认为自己错了,我不会接受毫无道理的指控——” 催眠师苦笑道:“可有些人是没有这种能力的,所以我们这个行业才会存在。” 严巡愣了下,突兀地停住话头。 “有很多人……他们就是没有足够的能力来保护自己。” 催眠师不等他开口,就继续向下说:“你当然可以教给他最有效的方法。” “你可以告诉他不用被这些负面的想法困扰,继续正在做的事。可以告诉他学会接纳和放松,告诉他停止那些无意义的反应和行为。可以给他合适的药物,正确的引导……” “这些都是正确的,也是有效的。”催眠师道,“可我们必须得允许和接受一件事,就是有人做不到这些。” “他们不是不配合,也不是治疗意愿不强,更不是抵触和不信任我们……他们只是做不到而已。” 催眠师说道:“不论怎么努力都做不到,吃了药又没法养家。” 严巡沉默下来。 他同样了解自己的搭档。催眠师说这些,并不是为了翻旧账或是讨论责任在谁,只是单纯地在提醒他一种情况。 这种情况当然不是心理咨询师的责任——即使他们再努力、掌握的资料和案例再全面,也总会遇到无能为力的来访者。 会发生这种事,当然不能归咎于心理咨询师,这是无需质疑的。 催眠师提起这个,只不过是想提醒他另外一件事—— “这也同样不是来访者的错。” 催眠师看向黑影,慢慢地道:“没有治好病不是你的错,不论怎么都好不起来也不是你的错……” 催眠师轻声道:“并不是因为你不够努力,所以病才怎么都好不了的。” 黑影一动不动,依然抱着头蹲在原地。 他空洞的五官看不出任何表情,那种含混的、低沉地如同梦呓一样的声音,逐渐变成某种无法停止颤抖的沙哑嗡鸣。 催眠师停下话头,和严巡对视了一眼,神色也凝重下来。 他们对梦境中黑影的认知还不够完善,其实拿不准这样做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只是出于职业本能,无法放任自己的当事人就这么陷入近乎凝固的压抑与窒息感中。 即使……严巡和催眠师其实都很清楚,这部分残留的意识,恐怕已经很难回归到正常生活了。 无论是当事人留在外面的本体,还是困在旅店中的部分,都已经达成了某个近乎残忍的共识——他们同样愿意接受这样的现状。 不够完整也没关系,饮鸩止渴也没关系。 被黑影的情绪和记忆侵蚀的一瞬间里,严巡也被困在了那种强烈的痛苦中。 极端茫然的现实,深夜惊醒的噩梦,被搬空的出租房,不见了的妻子和女儿。 被强行抹去的、原本幸福而平静的生活。 “即使进行了这种剥离,留在外面的那部分意识……恐怕也必须一直保持长期的跟踪回访和心理咨询。” 催眠师随时留意着黑影的动向,低声道:“不够完整的意识,恐怕就是侵入性思维寄居的巢穴。” 梦境中的“黑影”,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可以理解成为过于抽象的概念的一种投射和具象化。 即使没有梦境的连通,高度信息化的社会也早已将每个人都卷入同一场洪流之中。在这场洪水的深处,有无数不为人知的暗流,一旦寻找到意识中的孔隙和裂罅,就会迅速盘踞进去。 “就当作是一次教训好了,以后也引以为戒。” 催眠师拍了拍严巡的肩膀,努力开了个玩笑活跃气氛:“除了当初的那件事,你这人长到这么大,就没尝过几次犯错和受挫的滋味吧?也算是一种难得的体验……” 他说到一半,发现严巡的神色依然凝重得过了头,停住话头:“怎么了?” “我可能犯了个很大的错误。”严巡紧锁着眉,低声道,“有关一代模型的设计……” 作为第一代人格测评模型程序部分的内部设计者之一,严巡其实要比其他人多了解一些有关凌溯的情况。 作为刚出校园不久的学术型人才,那时的严巡并没有资格参与进整个人格测评部分的讨论。 他只是负责在协会给出的资料库基础上,结合认知神经科学的内容进行二次编写,并设计出一套可以顺利使用的程序——硬要比方的话,工作内容其实和程序员的区别不大。 在那套程序里,有一个完全算不上多起眼、只用了几行神经代码就编写出的小环节。 当测试者得到“不合格”评价后,可以选择进入修正流程。 流程设计得很简单。只要测试者同意修正那些不合格的部分,程序就会协助测试者,将那部分意识压制进不会涉及日常生活的潜意识之中。 听起来似乎有些越界,但这只是因为换了种描述方式,导致第一印象受到了干扰而已。 事实上,这其实就是最为传统和标准的心理咨询常规流程。 ——在已经了解来访者的详细情况后,通过改变不合理的观念、纠正非理性的思维、替换掉错误的行为模式……帮助来访者顺利融入正常生活。 已经拥有了睡眠舱和意识上传技术,认知神经科学领域的探索和发展,早就足以支持这种设想。即使不通过长期复杂的心理疏导和治疗,也能同样有效地达成这一步。 在协会内部,这个环节也并非没有引起争议,但实际应用起来的效果的确显而易见。 这部分意识没有被抹消,只是调整到了潜意识深处、暂时“想不起来了”,依然属于测试者本人,所以测试者不会感觉到任何异样。 而测试者在全程都是清醒自主的,也完全拥有拒绝的权利,不想修正、不想改变也完全没问题,程序本身不会采取任何强制性措施。 严巡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只不过……” “只不过,如果选择拒绝修正的话,结果当然也一直都会是不合格。” 庄迭从墙的另一面走过来:“是这样吗?” 严巡愣了下,倏地抬起头。 他没想到庄迭会在这个时候过来,视线扫过随后跟进来的凌溯,又不自觉地一凝。 “抱歉,你想得太大声了。”庄迭走到黑影面前,半跪下来,取出那把生锈的钥匙,“没有丢,我们藏起来了。” 已经猜到木偶会把每个房间倒空,庄迭和凌溯在四处挖墙角的时候,就收好了每个房客的大部分东西。 还有些物品,大概是因为与住户的情结连接过深,已经成为了某种执念,实在无法带出房间。凌溯就顺手卸开了几块地板,把东西藏在sp;   大概是因为在街头找工作的经历太丰富,凌溯对在墙上打洞和拆装地板这种事也很在行。稍微练习了几次,就已经能把地板重铺得连自己都看不出来。 ……因为自己都看不出来,所以他们刚才在313号房间翻遍了每一块地板,才总算找到了之前被撬开的那几块。 大概是由于催眠师和严巡刚才的疏导,黑影的执念终于有所减轻,束缚着物品的力量也被削弱了许多。 这一次尝试,他们顺利地将这些东西也都带出了房间。 庄迭把那些东西拿出来,一样样摆在黑影面前,又取出一个破旧的布娃娃。 看到那个布娃娃的下一刻,黑影突然伸出数不清的手,近乎急切地从庄迭手中抢夺下来,又迅速小心地藏进怀里。 他抱着布娃娃,焦灼地四处踱步,一边摇晃一边咿咿呀呀地含混着哄,又不断用“手”用力捶打着自己。 虽然无法分辨那些含混的嘟囔,却依然不难猜出他正在责骂自己的内容。 …… 严巡的眉峰越蹙越紧。 他的视线凝在黑影身上,半晌都没有移动,直到被催眠师轻拍了下肩膀,才倏地回神。 “这些……”严巡忽然觉得自己的咬字有些困难,“是该被修正的。” 黑影对家人的重视已经到了极端的地步。 这种重视本身当然没有错,但太过极端的情绪引发了强烈的负罪感,负罪感又进一步激发自责自厌的悲观情绪,进而带来强烈的精神压力。 如果放任其发展而不做任何纠正,当事人迟早会被这种压力彻底摧毁,导致某些无法挽回的后果。 “我们的工作不就是这个吗?” 催眠师说道:“我们一直都在寻找合适的办法……那些错误的方法,也需要被淘汰掉。” 每个时代都有其特有的局限性。 当科学和技术已经发展到已经足以在意识层面进行修正,当人类还没做好完全的准备,就已经提前拥有了这种能力,就会无法避免地出现某些只会在当下出现的谬误和弯路。 而任何一门学科的发展,也同样都是不断试错、不断修正这些弯路,才能跌跌撞撞摸索着前行的过程。 “……你说得对。” 严巡沉默了半晌,看向庄迭:“如果是第一代人格模型的话,测试者选择拒绝修正,结果当然也一直都会是不合格。” 不论重复多少次都会是这样。 程序是不会通融的,只要是已经被设定好的内容,就不会自行修改。 “我不了解他拒绝修正的内容是什么……我不知道他不肯忘掉什么,哪怕是放在潜意识里暂时想不起来也不行。” “但我们对外公布的信息其实也有所隐瞒。为了让他合格,协会那段时间一直在让他进行测试。” 严巡看向凌溯:“在重复循环的相同流程里,他一共拒绝了五十次。”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欢迎光临(二十)(小卷毛又的确把他的手攥得...) “还有这回事吗?” 凌溯问完这句话, 站在对方两人投过来的视线里,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倒不是在开玩笑,仔细回忆了半天, 抬手揉了揉脖颈:“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被本专业轰出去、永久性禁止从事相关行业这种事,凌溯倒是记得很清楚,也能捋顺大致的前因后果,所以才在严巡针对自己时并不觉得奇怪。 可对方所说的这件事, 即使听过了一遍完整的描述,凌溯也依然没有任何印象。 “我当时不在测试组,没有见过你……”严巡道,“但我看到了数据,不会有错。” 他沉默了几秒,还是如实说下去:“看到数据,我觉得你简直不可理喻。” 没人会做这么离谱的事。 和市面上众多全息睡眠舱的原理一样,进入模型也需要与脑神经连接。短时间内进行大量测试, 会对意识造成严重的负担。 这一点就连小孩子也很清楚,凌溯更不可能不了解。 协会只是想让凌溯多做几次测试, 即使凌溯不愿意接受修正,只要接受模型给出的判定,再选择退出就可以了。 在严巡看来, 凌溯简直是蛮不讲理地在和模型死磕——既不肯接受修正,又不肯退出测试,就这样一直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循环。直到触发了程序的预警系统,才被强制踢出了测试流程。 乱来到这种程度,凌溯既没有疯掉、也没有在意识层面彻底崩溃, 都是极小概率的幸运事件。 “还有种可能……或许不完全是因为幸运。” 一旁的催眠师沉吟许久,忽然看向凌溯:“你是不是给自己下了什么暗示?” 严巡皱起眉:“什么?” “从原理上来说, 只要能催眠别人,就能用同样的方法催眠自己。” 催眠师说道:“有一种特殊的保护机制,是通过暗示和其他手段,来重新编辑这段记忆。” 这倒不是像科幻电影里那样,随便修改和抹除记忆,而是在原有记忆的基础上进行一些适当的、不会触发潜意识自身预警的整理和加工。 用比较容易理解的方式表述,就是把记忆中那些过于深刻无法抹除的素材挑出来,重新“编个故事”,替换掉原有的经历。 “这种暗示的难度很高,我只是知道原理,完全没有把握——但如果成功了的话,就意味着可以在完全不干扰意识和认知层面的前提下,对一段导致创伤的强刺激事件进行二次修改。” 催眠师说道:“通过这种方法,可以让这件事在记忆中变得更加轻松、温馨和日常…… 庄迭忽然听见了三个熟悉的关键词:“啊。” 凌溯:“……” 他的心情忽然有些复杂,抬起右手,慢慢揉着脖颈:“啊……” 催眠师说到这里,两人其实已经同时反应过来,想起了这段记忆被凌溯重新修改过后的版本。 在夜市的烤冷面摊前,凌溯曾经给庄迭讲过一个故事。 在凌溯的记忆中,自己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深夜鬼故事主播。 一个被投诉了五十次的深夜鬼故事主播,一腔才华无处施展,卷起铺盖离开了电台…… 凌溯难得地反思了几秒钟:“原来是我自己的问题吗?” 是他自己对轻松、温馨、日常的定义干扰了‘茧’的运算逻辑,所以才会一开局就躺在棺材里,还把小卷毛带进了鬼屋…… 催眠师没听清他的话,愣了下:“什么?” “没事。”凌溯深沉地摇了摇头,“我在反思一些认知层面的问题……” “你的认知和意识层面都完整,这只是记忆层面的加工。” 催眠师不太清楚凌溯在想什么,特地解释道:“它带给你的一切影响并没有被抹掉,你依然是完整的。” 事实上,催眠师看着凌溯,也多多少少有种同行才有的直觉——如果不是必须进行危机干预,来维持自己的意识不至于崩溃、不至于变成疯子,这个人恐怕连记忆都不会修改。 而掉过头来,这个人宁可用这种高难度高风险的手段给自己下暗示,都要跟那个模型死磕,就是不肯接受修正,也不肯接受那个不合格的结论。 …… 不论从哪种角度来说,这种个性的确都很难对得上有关“正常”的定义。 “你现在的生活……正常吗?我是说现实中的。” 催眠师看着凌溯,谨慎地斟酌着措辞:“有没有感觉到疏离感?或者是偶尔在情感上有种禁欲的……” 凌溯毫不犹豫:“没有。” “……哦。”催眠师应了一声,又飞快松了口气,“哦哦。” “放心,我没有创伤后应激障碍。” 凌溯松开正在揉脖颈的手,回到了庄迭身边。 他揽过自己的队员,正色认真道:“完全能适应环境,人际交往非常正常,情绪稳定,心境良好。完全不疏离,明天正准备带我的队员回家做客……” 催眠师也意识到自己操心过了头,不论是专业知识还是相关技能,对方只怕都比自己只强不弱:“好好,可以了。” 凌溯刚说到重点的部分,有点遗憾地停下了话头。 “既然你现在生活完全正常,也就没必要再特地去触发那段记忆了。” 催眠师松了口气,笑了笑:“不论怎么说,还好一代模型已经被及时废止了,没有造成更多的影响……” 他说到一半,却发现身边这几个人的神色都不大对劲,不由愣了愣:“怎么了,我哪儿说的不对?” 催眠师来回看了看,正想扯过严巡问清楚,脚下忽然微微一晃。 隔壁房间始终不断的轻微磕碰声停止了。 “木偶就要整理到这个房间了。” 庄迭抬头看了看:“交换一下,我们带黑影走,吴理跟着你们。” 催眠师这才想起正事,收回心神点了点头:“好。” 庄迭找到凌溯的手握住,和他一起回到了已经摆放好家具的房间。 黑影有了那个破旧的布娃娃,似乎已经不再在意是去什么地方,只是不肯松手地抱着自己所有的东西,寸步不离地跟在两人身后。 …… 凌溯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熟悉。 他捏了捏自己的脖颈,两条腿不自觉地又想绕着庄迭打转:“小卷毛……” 庄迭提前摇了摇头。 他绕到凌溯面前,正要开口,却忽然听见身后又有响动。 严巡没有和搭档一起离开,而是跟了过来。 庄迭皱了皱眉,回头看他。 “你早就察觉到了,是不是?” 不等他开口,严巡已经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纸:“所以那个时候,你才会突然问我,旅店是不是没有完全开放……” 严巡没有说下去,他紧攥着那张纸,胸口起伏不定,定定看着庄迭。 他早就意识到这场梦不对劲,可在此之前,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这种古怪印象的源头。 旅店的确没有完全开放。 这27个房间只是用来内测的,如果所有木格都完全开放的话,一共会有125个位置。 ……可以同时对125组测试者进行人格测评。 而那几行神经代码的设计,原理也非常简单——模型是不可能、也永远不会被授予更改意识这种权力的。 只有测试者自愿想要放弃的部分,才会被隐藏进潜意识中。 只有测试者主动不想带出去、想要藏起来的部分,才会被程序辅助进行调整和修改。 凑齐五十次“不合格”的评定,会触发程序进入自锁状态,强制测试者退出。 严巡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张已经被揉皱了的《住户需知》。 庄迭在所有人面前说了个善意的谎言。 在他们的认知发生更改后,这份需知的确也同时发生了变化,上面的内容变成了第二页。 ……但第二页却不是什么所谓的木格的构造图。 庄迭从头到尾都没有拿到图纸,他和凌溯是真的打通了所有的房间,通过视角确定了立体模型的结构,完全凭借空间构型和逻辑推理在指挥众人逃亡。 那张纸上写着的,是严巡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内容。 【测试需知】 【一、测试者请尽可能保持安静。】 【二、属于测试者的只有编号对应的指定测试位,以及自由活动区域(休息点、对外联络通道、内部紧急通道等)。未经允许,不可擅自进入他人的测试位。】 【三、休息点在23:30~5:00期间禁止使用,内部紧急通道禁止堆积冗余意识碎片。 (附:在当日23:00至次日早6:00时间段内,测试者的意识水平容易受到生物节律干扰。为了保证测试结果的准确性,模型在此期间不对外开放。)】 【四、请配合模型预置测试程序进行测试,不要随意更改流程,并避免自行修改程序导致的模型故障。】 【五、两人一组进行测试时,测试者应当尽量友善相处,避免争执产生剧烈意识波动对测试结果造成干扰。】 【六、请勿接触其他测试位产生的意识碎片。】 【七、请勿窥探其他测试位的测试过程和结果。】 …… “一代人格模型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绝对不会,我可以保证。” 严巡用力攥着那张需知,他看着庄迭,哑声问道:“我可以用我的职业来担保这件事——你相信我吗?” 他亲手设计了一代模型,也参与了几次内部测试,很清楚它可能造成的后果。 事实上,模型得测试非常宽松,轻易根本不会给出“不合格”的评定,所以可能会触发那个程序代码的机会其实也很少。 即使真的触发了这一环节,最多也就是会出现类似杜教授的情况,绝不可能像他们所在的这场梦,严格到谁进来都必须得留下点什么。 “我的模型有问题,这点我想清楚了。” 严巡低声道:“我想尽快让测试者摆脱不合格的部分……但我没有意识到,这样做的隐患有很多。” 那些缺点和问题是被直接隐藏了起来,没有经过任何自身的调整、学习和成长,所以其实并没有培养出任何抵抗负面影响的能力。 这样做,在短期内效果的确十分明显,但只要时间稍微一长,一定还会再次出现同样的问题。 而同时,在与这些自身的缺点持续不断的对抗与磨合中,逐渐培养出的那些谨慎、宽容、坚韧,对抗压力的能力,也都一并随着这些缺点的剥离而轻飘飘的消失了。 而比起这些问题,更加危险的,则是这种剥离可能会产生的意识裂缝——在此之前,严巡只是了解侵入式思维的定义和特征,清楚有关它们的全部知识,但直到真正被那种想法毫无理由地占据脑海,他才理解了那种仿佛永远逃不掉的压抑感受。 “我同意它该被废弃停用,我会负起我应负的责任,也就我个人之前的态度向凌队长正式道歉。” 严巡一口气道:“可我比任何人都更肯定,那个模型很简单,不该是你们看到的这样……” 庄迭忽然问:“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严巡愣住:“什么?” 他当然知道这是一本写于二十世纪、曾经获得过雨果奖的科幻小说,但他也很清楚,庄迭无疑不是想在这里和他讨论这个。 “你忘了一件事。” 庄迭教会了黑影藏起来,他站起身,看向严巡:“你做的程序,是用来测量人的。” 严巡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句话。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我现在知道了……人远比我想的更复杂,但是——” “神经程序也一样。”凌溯忽然在这时候开口,“远比你想的更复杂。” 严巡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你发现了我做的程序有BUG?” “这倒没有。”凌溯摇了摇头,“算不上是什么BUG……事实上,我其实也还没想起来当初具体发生了什么。” 刚才的对话之后,凌溯下意识冒出的第一反应,确实是回去探索一下那部分被自己掩藏起来的记忆。 但小卷毛又的确把他的手攥得很紧。 那种力气让他忽然觉得现实非常好、没有疯掉非常好,一切都令人期待,他很想立刻就从这场梦里出去。 从这场梦里出去,然后立刻执行有关明天的全部计划。 凌溯迎上庄迭的视线,轻轻眨了下眼睛。 他认真地揉了揉身旁的小卷毛,又随手示意严巡找个不起眼的墙角随便坐。 “如果一台普通的电脑在上了一堆奇怪的网站后,都会招惹来各种稀奇古怪的病毒,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凌溯单手摆出两个小板凳,领着庄迭一起靠床坐下:“你又怎么能指望一个体量这样庞大的模型在进行了这么多轮测试之后,不受到任何意识碎片的影响,还保持着最初的状态呢?” 严巡的瞳孔微凝了下,他的脸色微变:“你是说——” “我是说,第一代人格模型早就被彻底关停了。我们现在不是被困在一个连我当初都逃不出去的模型里,你实在不必这么紧张……” 凌溯慢条斯理地开了个玩笑:“就是随便聊聊,放松点。” 严巡:“……” 他是真心向凌溯道歉,但他也的确是真心不想和凌溯说话。 “凌队长。”严巡咬了咬牙,“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们只是暂时从木偶手里幸存下来了。” 严巡沉声道:“如果那扇门不是真正的出口,以后被卷进这场梦的人,还是没有完整出去的办法——” 他自己不提,凌溯差点就忘了问:“对了,你被旅店留下的是什么?” 严巡:“……” 他深呼吸了几次,扶着墙站起身,准备再次道歉尽快离开。 在他起身的同时,凌溯忽然开口:“有关第一代人格模型的全部记忆?” 严巡的动作顿了下,神色微变。 “很接近了,但不对。” 凌溯看着他的脸色,自言自语道:“有道理。你没有参与模型构建的整个过程,应该是你做的那一套程序……” “凌队长。”严巡打断他的话,“不要用我们学的那一套分析和自己有关的人,这点你应该清楚吧?” 凌溯点了点头:“清楚。” 凌溯特意提醒他:“所以,等这场梦一结束,你就不要再和我们有关了。” 严巡扶着墙,活生生被他气得眼前黑了黑:“……” “以你的个性,做出这一套程序之后,一定会最先在你自己身上试一次——你是第一个被这套程序‘修正’的人。” 凌溯丝毫不觉得自己的逻辑有什么问题,和庄迭头碰头低声讨论了几句,抬头看向严巡:“你想过自己这部分被修正的意识去了什么地方吗?” “当然是在我的潜意识里。”严巡紧皱着眉,“这有什么问题吗?” “有一点。”凌溯点了点头,“既然你不是人本主义学派,我们也就直接说了……” 他们和吴理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在给那个男生催眠的时候,杜教授也曾经发现过类似的情况。 凌溯抬起手,轻敲了下太阳穴:“潜意识里的另一个自我。” 严巡怔了几秒,神色骤变。 “在心理学释梦中,有一个各流派都非常普遍采用的观点。” 凌溯继续说下去:“潜意识里被长期压抑隐藏的那个自我,会在梦中以某种方式,变本加厉地表达和释放出来。” 严巡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怔忡站在原地,脸色隐隐发白。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凌溯这个人每一句话都能精准地捅他一刀,却偏偏从头到尾都没有追问严巡,他被剥离出去的那一部分是什么。 ……如果不是这场梦,严巡自己其实也已经不太记得了。 他被自己的程序修正的部分,还要比现在的想法更极端、更理想化、更不近人情。如果没有剥离出那部分,严巡或许一辈子都会待在实验室里做理论研究。 他的程序认为他那一部分想法是有问题的。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一道门,每个人只要进去再出来,就能轻松剥离掉所有不想要的部分,变成那个完全满意的自己。 严巡选择了接受修正,所以他的结果没有不合格。 至于那部分被剥离的念头和想法,也从此被埋藏进潜意识的深处,再也没在他的心中掀起任何波澜。 严巡从来都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他一丝不苟地生活、一丝不苟地工作。 在他完全没有发觉的地方,这部分长期被压抑隐藏起来的意识生根发芽,长出了一场最为疯狂和荒诞的梦。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欢迎光临(二十一)(你找我的时候我一定也在...) 这场梦生硬、漠然、不近人情, 找不到任何一点隐喻和情感倾向——因为被从本体里剥离出来的时候,它就不拥有这些。 即使是这样,这场梦依然会吸引对自己不够满意的人。 不断有人在梦中偶然来到这里, 又匆匆离开,留下出不去的意识碎片。 旧的住户离开,新的住户又会再来。每隔一段时间,困住的意识就被清理干净, 继续等待下一批客人……周而复始。 从这家旅店中离开的房客,他们依然会认为自己是完整的。 他们未必还能记得住一场无聊而普通的梦。只是在偶尔回过头看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变得比想象中更多,甚至已经想不起自己当初的模样。 …… 严巡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要推翻面前这两个人的推测,却始终一个字都没能说得出来。 凌溯点了点头:“看来你已经确认过了。” 按照严巡的个性,贸然遭受这种听起来近乎离谱的指控, 一定会本能地对照记忆,用所掌握的一切专业知识对其证伪。 而他本人没有提出任何反驳, 就说明直到现在,严巡也没能从任何角度找到推翻这种可能性的有力凭据。 严巡会在这种时候保持沉默,就意味着他其实和两人一样, 也已经意识到了这场梦的真相。 “我一直在找管理员,然后我意识到了一件事。” 庄迭说道:“管理员之所以会躲起来,是因为你在它敲门的时候,站出来反驳了它。” 在这之前,庄迭也只是对旅店的真实背景有所怀疑——而让他最终确定了自己全部想法的, 是在隔壁掀地板的时候,听到催眠师说的那些话。 在和严巡讨论的时候, 催眠师曾经提到,严巡是唯一过质疑过管理员的行为不合理的人。 不得不说……严巡提出的那些质疑,不仅完全合理、而且非常有必要。 如果这是现实,这种一刀切的粗糙规则一定存在严重的问题。而即使是在梦里,这种规则也会在潜意识层面上造成误导,受到影响的人很可能也会将这种粗暴草率的态度迁移到生活当中。 会提出这些质疑,意味着严巡作为咨询师,的确有着相当出色的职业敏感度。 只不过,庄迭暂时更在意的还是另一点。 ——在提出这些几乎已经算得上是挑衅的质疑后,严巡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更没有被逐出旅店。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是我们之中最后和管理员发生对话的人。” 庄迭问他:“你们之中有任何人见到过管理员吗?” 严巡眉头锁得像是松不开,他仔细回忆了片刻,缓缓摇头。 所有人都没真正“见到”过管理员,众人汇集的情报中,和管理员的对话无一例外,每次都是隔着房间的门发生的。 按照他们的推测,管理员很可能只会在驱逐住户的时候现身。所有见到管理员的人,恐怕都已经被驱逐出了这场梦境。 但事实上……其实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性。 并不是所有的梦境都是第一人称的。有些梦的视角很特殊,像是一个从不参与进去的旁观者,只是看着一切事情发生。 严巡被剥离出去的那部分意识生长成了一场梦,“管理员”是这场梦的意志,又或者说……在某种意义上,管理员就是这场梦本身。 所以管理员才有能力监控所有人,对全部的投诉和违规行为进行处理。 “你是最后和管理员对话的人。”庄迭说道,“而在那之后,不论是跑动、交谈还是移动家具,甚至是凿墙和拆地板这种过激行为,都再没有触发管理员的警告。” 在说完这些话后,庄迭停下来等了几秒。 严巡依然没有开口,只是一言不发地垂着视线,显然默认了对方所说的内容。 他已经理解了庄迭的意思,沉默半晌,才终于哑声道:“因为我否定了他……” 对剥离出的那部分意识而言,来自本体的否定,无疑是最为沉重的打击。 管理员有权处置每个房客,却唯独没有办法处置严巡——不仅如此,在被严巡否定后,它甚至短暂地失去了“维护规则”的能力。 “我能不能彻底否定它?” 严巡看向庄迭:“我可以和它辩论,就像杜教授做的那样。” 严巡刚才就已经再三尝试过。他完全无法控制这片梦域,除了管理员之外,也无法对梦中的任何存在造成影响。 这并不奇怪——就和旅店中其他所有的住户一样,严格来说,这已经不能再算作是他的梦了。 这场梦虽然同样是由严巡的潜意识中生长出来的,却因为长期与表层意识脱离,已经不再受到严巡这个主体的控制,甚至无法再和严巡在潜意识中进行沟通。 严巡攥了下拳,他的语气有些不自觉地急迫:“只要我彻底否定它,它就会消失,是不是?这样的话,梦也可以结束……” “是可以。”庄迭点了点头,“你有把握吗?” 这似乎只是句很普通的问话。严巡下意识想要回答,却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再度突兀地停下了话头。 ……他没有把握。 杜教授能吵赢自己的脑花,固然有被剥离的那些经验和知识都已经过时的原因……但事实上,更重要的决定性因素,其实还是杜教授本人的态度。 要彻底让剥离出的那部分意识消失,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因为全部的要求其实也只有一点。 本体必须毫无犹疑、彻底坚决地认为这部分意识完完全全一无是处。 杜教授花了几个晚上,其实都是在和自己吵架。他通过不断的辩论彻底说服了自己,最终彻底不再犹豫,完全认可了这种想法。 这还只是舍弃一些陈旧的、后天习得的经验和知识。 而如果想要从潜意识里彻底否定和抛弃一个原生的想法,难度还要远在这之上,即使经过长期专业的心理干预也未必能成功。 如果不是这样,严巡当初也不会特地做出一个程序来了。 “除了这件事,还有另外一点需要提醒你。” 庄迭说道:“你的否定可以暂时剥夺管理员的力量。但同时,你作为本体,越不认可这部分意识,这部分意识就会越被强化……” “我知道……”严巡低声道,“白熊效应。” 在被要求不能想象一头白色的熊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能从脑海里驱赶出去那头白熊。 管理员的力量被这种否定暂时剥夺、规则开始弱化的同时,由于注意力不受控的集中,梦域本身的存在感却又变得更强了。 这是个怎么都绕不出去的死胡同。 不论往哪边走,似乎都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如果……我说服自己认可它呢?” 严巡的脸色已经十分苍白,目光却并不闪躲:“如果我也愿意留在梦里,是不是就可以融合掉它?” 严巡咬了下牙关:“这样的话——” “很悲壮,但不可行。”庄迭摇头,“和管理员相比,你自身的逻辑、主动性和行动能力都还要更强。” 庄迭推演出结论:“你认可它的代价,就是你会成为新的梦主,带着一百二十五个房间到处去抓人进来住,要求每个房客熟读并背诵十页住户需知。” 严巡:“……” 庄迭等了几秒,确定严巡的思维终于被干扰得彻底混乱成了一团,就适时停下了话头。 要绕晕像严巡这种绝对理性主义、智商和逻辑又都足够强的人,的确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 严巡的脑子越乱,这场梦的力量就越薄弱,让他保持这种状态是最稳妥的。 庄迭不打算再强化严巡的任何想法,把他留在墙角,回到凌溯身边:“队长。” 凌溯笑了笑,伸出手轻轻揉搓小卷毛:“要我做什么?” 他已经忍了半天,把庄迭一脑袋柔软的自来卷揉得乱糟糟的,又一点点仔细理顺。 穿梭在发间的手指力道格外温柔,一不小心就拂净了原本塞满脑海的全部念头。 庄迭停下来想了几秒钟,才又开口问:“队长,你会怎么对付一个被意识碎片污染得失控的模型?” 凌溯微怔了下,轻轻扬了扬眉。 他的手还停在庄迭发间,轻轻拨弄着,沉吟道:“我想想……” “不要想。”庄迭抬起双手,罩住他的耳朵,“队长,你是一个深夜电台的鬼故事主播。” 凌溯认得出口型,他看着一脸严肃的庄迭,隔了半晌,忽然压不住地轻笑出来:“没关系吗?” 庄迭抬起有点疑惑的视线。 他头顶的小卷毛也因为这个动作跟着动了动,在凌溯掌心软乎乎蹭了下。 “做电台主播,我就只会讲鬼故事。” 凌溯收回手,忽然一本正经地张牙舞爪吓唬他道:“特别吓人。” 庄迭有点困难地抉择了整整半秒钟:“没关系。” “但是我有一点儿怕鬼,尤其一个人的时候。” 庄迭很快想出了折中的办法:“讲鬼故事的话,要先等我找到你,才能开始讲。” 这次凌溯连眼底也满是笑意,他像是忽然彻底松了口气,毫不犹豫点头:“当然。” “你找我的时候,我一定也在找你。” 凌溯没有再毫无诚意地吓唬人。他看着庄迭,脸上是只有完全认真郑重时才会有的神色,眼底却又格外柔和:“不让我想之前的事……是问我的第一反应吗?” 他毫无预兆地将话题拐了回来,庄迭也在下一秒跟上,点了点头:“最直接的那个想法。” 凌溯稍一沉吟:“弄出点什么来捉弄它。” 他按照庄迭说的,不再试图回忆当初的事,只是重新代入进情境中再次思考,手指在小臂上无意识地来来回回敲击着。 “不论是什么样的测量,测题都跑不掉提供性和选择性两种……群体数量越大,为了保证导出分数的参考意义,选择性的问题就会越多,甚至可能是全部。” 凌溯快速分析道:“既然是选择性的问题,就会有选项。” 庄迭已经把前提定位成了“污染的失控模型”,凌溯也就不再客气,照着第一反应说下去:“不论合格还是不合格,我不会把我的真实结果给它,不会让它找到我的弱点。” 凌溯一边思索,一边客观地分析自己:“为了能把嘲讽开足,我应该会不顾自身安危,想办法利用条件做出来一个能随机复读选项的东西……” 凌溯的话头忽然一顿,迎上庄迭的视线:“啊。” ……旅店柜台上的鸟笼里,就有一个完美符合要求、能随机复读选项的东西。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欢迎光临(完)(求你务必保持心理健康...) 木偶和鹦鹉这一对室友, 不论怎么看都实在有诸多相似,从释梦的角度来理解,也完全能够自圆其说。 这些太过顺理成章的线索联系起来, 很容易就可以得出“他们原本是一体的”这种答案。 会像庄迭这样,给最显而易见的答案前面严谨地加上一个“大概率”,又完全不受干扰,在凌溯这个当事人本人都不记得的情况下一路抽丝剥茧追查到这里的, 也实在算得上少见了。 “我居然确实干出来过这种事吗?” 凌溯揉着脖颈沉吟:“怪不得我偶尔做梦,会梦到一只越来越秃的鹦鹉追着骂我。” 他一度还对此有些在意,觉得一定是工作太过辛苦的缘故,特地给自己放了好几天的假。 现在回想起来,在凌溯进入旅店的时候,那只鹦鹉连“欢迎光临”都没对他说过。 不仅如此,鹦鹉甚至一度还拔下了为数不多的羽毛,不断试图扔出笼子砸他…… “这样看, 即使不特地回忆,当初的情况也基本已经很明朗。” 凌溯轻敲着手臂, 分析道:“在和模型友善交流了五十次之后,我被踢出了测试位——但因为走得太急,我又修改了自己的记忆, 所以忘掉了这件事。” 负责开嘲讽的鹦鹉没来得及逃脱,就惨遭模型含恨报复,被和内部程序关系匪浅的管理员抓住,关进了旅店。 鹦鹉蹲在笼子里,每天被迫和一个木偶互相复读, 对着远方翘首以盼。 而凌溯偏偏又一直都对自己非常满意,所以从来都没有被这场梦吸引。如果不是这次的任务, 他只怕永远都不会来这个旅店…… “即使是这样,又能说明什么?”严巡靠坐在墙边,低声问道。 他双手撑着额头,整个人虽然还不至于垮下去,但也已经隐隐显出些从未有过的颓然。 “和我们所有人一样,凌队长也有些‘东西’留在了旅店里……只不过,和我们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因为失去这样东西而变得不完整。” 严巡有气无力道:“显而易见,他开嘲讽和拉仇恨的能力完全没有受到影响,都依然相当出众……” “也不能这么肯定。”凌溯考虑得更严谨,“说不定我以前比现在更拉仇恨呢?” 严巡目中无神,抬头看了他一眼:“那这就是这场梦唯一做的一件惩恶扬善的好事。” “只针对这件事,我们每个人都该感谢这场梦。”严巡道,“然后凑钱把鹦鹉买回去放生,绝不能再让你接触它。” “……说真的。” 凌溯沉吟了几秒钟,忽然半蹲下来,单手拍了拍严巡的肩:“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个咨询风格?如果我是患者,应该会更喜欢你这个丧气的吐槽状态……” “如果你是患者,我当场退出咨询界,永远再不干这一行。” 严巡用力拨开他的手,站起身:“为了我们这些同行,求你务必保持心理健康,不要出任何问题。” 说来也奇怪,被凌溯这么插科打诨地挤兑了一通,那种始终笼罩在严巡心头的强烈无力与挫败感居然也淡了不少。 严巡看了凌溯一眼,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又回身看向庄迭:“你是想利用鹦鹉拉管理员的仇恨,让管理员顾不上再开旅店?” 从原理上来说,这样的计划倒并非完全没有成功的几率。 “管理员”是严巡长期压制和否定的执念,是隐匿在他潜意识中的、已经彻底失控的另一个自我。 只要想的话,严巡其实完全能理解管理员的行动逻辑。 “如果说314的住户是自己不愿意离开,一直藏在那个隐形房间里,逐渐被整个木质旅店彻底同化成了木偶,鹦鹉就是被强制留在这里的。” 严巡按了按额头:“这一点上,不论是哪个我,立场或许都是一样的……” 他没有立刻说下去,这次沉默的时间比任何一次都要更长。 隔了许久,严巡才抬起头:“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完全没办法释怀一代模型被废弃的事,也无法原谅导致它被废弃的罪魁祸首。” 在此之前,他从没对任何人承认过这一点。 严巡的骄傲不允许他把这种沮丧和失落表现出来。 在光头咨询师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严巡要求自己保持足够的客观和理智,快速结束了那段对话。 ——而即使是当初收到废弃一代模型的通知的时候,面对身边人格外小心的措辞,他也表现得似乎毫不在意,只是随口说了句“知道了”,就把那份通知塞进了抽屉的深处。 “那是我遇到的第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败。” 严巡说道:“协会没有对外公布更多的细节,只是说模型需要升级、进行一些技术调整,但内部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套模型被直接彻底销毁了。” “二代模型是完全从头开始设计建造的。基本都是原来的那些人,重新编写资料库,重新做神经程序……我推掉了手头的所有工作,做好了加班的准备,但一直到最后,我也没有被邀请进组。” “我是做脑功能模块与神经程序交互方向的,尖端的圈子就那么大,差不多都认识,消息也传得很快。” “很多同事给我发邮件,我走到哪都有人问我出了什么事。所有人都在照顾我的情绪,安慰我说或许只是正常的人员调整。我实在受不了,就从学校和实验室辞了职。” 严巡的神色很平静,似乎还隐隐有些自嘲:“整件事就这么简单。” “就只是这么简单。”严巡说道,“我无法接受失败,也不能容忍我的工作出现一点瑕疵。” 不存在任何难言之隐,也没有阴谋或是内幕。 严巡之所以会彻底放弃之前的全部研究工作,是因为他自己存在性格缺陷。 他无法释怀这件事,为了不再遇到这种挫折,索性不再从事原本的研究……严巡其实很清楚,在这一点上,他甚至还不如被生活所困的黑影。 同样的,即使一直刻意在回避,严巡心里也依然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的那个答案。 二代人格模型的搭建之所以没有邀请他,是因为他在编写程序的理念上出了错。 …… 说出这些后,严巡忽然觉得胸口轻松了不少。 而叫他有些错愕的是,当最后一句话被说出来的同时,整个旅店似乎也忽然仿佛极轻微地晃了一晃。 这种晃动的幅度实在太过不起眼,连房间里的家具也没有发生任何移位,几乎让人以为只不过是产生了某种幻觉。 凌溯扶着墙壁,和庄迭对视了一眼。 他像是看出了严巡心中的疑惑,点了点头道:“确实晃了。” “好消息是,从梦的角度看,这代表了你潜意识里心理防御机制的松动。” 凌溯沉吟:“坏消息是,基本也只能松动到这个程度了……” “……”严巡被磨练到了这个地步,竟然已经逐渐生不起气,只是用力按了几下额头:“谢谢你的好消息。” 他整理了下想法,转向庄迭,继续快速说道:“我对凌队长的敌意其实是种迁怒。” “我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失败,拒绝承认自己的错误,所以把责任归咎于他一个人。” “这种迁怒在潜意识里表现得更为明显,只不过‘管理员’迁怒的不是凌队长本身,所以没有把凌队长抓起来关到笼子里……” 严巡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忽然冒出了些许遗憾。 他很清楚这种情绪是错误的,停下来自我反省了片刻:“潜意识的逻辑和情绪都更加简单和直接。” 严巡道:“管理员迁怒的,是那只把模型程序嘲讽到崩溃的鹦鹉。” 分析到这里,严巡就没有立刻继续说下去,抬头看向庄迭。 看到庄迭点头,严巡才又蹙起眉:“可你们要怎么做?把鹦鹉从笼子里偷偷放出来,诱使管理员追上去抓吗?” “我刚才已经拜托黑影去做了。”庄迭说道。 考虑到鹦鹉脱毛严重,庄迭还特意找凌溯提供了8325根可供替换的彩色羽毛,请黑影帮忙给鹦鹉重新插上。 打开笼子,再拥有了这些羽毛,鹦鹉就可以恢复原本的飞行能力。 “……”严巡沉默了半晌,他一时有些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为什么是八千三百二十五根?” “因为我只数过芦花鸡的羽毛,我猜鹦鹉的也差不多。” 庄迭的计划很详尽:“即使数量对不上也没关系。队长做的大部分都是飞羽,至少可以保证鹦鹉能够飞起来。” “如果它对羽毛的颜色不太满意,或者是有秃头脱发之类的困扰,可以在梦里飞回来找我们。”庄迭补充道,“如果还有其他的问题……” “可以了……没有其他的问题。” 严巡已经被彻底说服了,他用力晃了晃脑袋,恢复冷静:“非常周密。” “我赞同你们的计划,只是还有两点来自我个人的担忧。” 严巡道:“第一,那只鹦鹉待在这里这么久,一直都在重复木偶的话,多半已经开不出什么像样的嘲讽。” “第二,这种迁怒也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情绪恐怕未必还会像之前那样强烈。” 严巡下意识看了一眼凌溯:“不足以让管理员为了抓一只鹦鹉,连旅店都不要了……” 庄迭点了点头:“第一,我们有队长。” 严巡:“……” 凌溯适时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整理了下挽起的衣袖,正准备接过话头,严巡已经毫不犹豫地学会了承认错误:“我考虑得不周全。” 有凌溯在这里,他根本不应该对鹦鹉的嘲讽能力产生任何一点质疑。 严巡甚至隐约怀疑,鹦鹉在插上了凌溯做出来的那些羽毛以后,除了可以重新飞起来,还有什么其他的特殊效果。 拔一根黄色羽毛,对管理员输出的嘲讽伤害可以增加10%。 拔一根蓝色羽毛,管理员的仇恨点增加200。 拔一根红色羽毛,就会把挑衅点满,随机触发一套可以让管理员彻底破防的组合技。 回忆着鹦鹉在笼中的造型,严巡抬起头,警惕地看了还在遗憾的凌溯一眼。 他好像忽然想通了鹦鹉之前是怎么秃的…… “第二点,我和你的担心一样。” 庄迭继续说道:“管理员可能不会一直去抓一只鹦鹉。但只要管理员不离开,就无法彻底关闭这家旅店。” 庄迭打开后台面板:“但还好,我有一个技能。” 【技能:藏猫猫】 【触发条件:在心中默数三、二、一。】 【消耗:10点精神力。】 这是动身之前,庄迭在大转盘里转出的技能。 当时只看了名字,他下意识觉得这会是个多少有些可取之处的防御技。 比如使用技能的时候,可以随机触发某种短暂的隐匿效果。又或者是获得藏猫猫之神的眷顾,让整个环境在一瞬间全部变黑,方便暗中行动…… 但事实证明,宋副队长的经验没有错,这种大转盘上转出来的免费白送的技能,都多多少少有些微妙的鸡肋。 翻到下一页,后台的页面上就可以看到这项技能的具体细节。 【详情:这项技能集合了在藏猫猫中失败产生的全部怨念。 在藏猫猫这场异常激烈的鏖战中,除了被上天眷顾的幸运儿,还有更多的失败者。 他们有的手脚不协调,干着急爬不上墙;有的方向感堪忧,干瞪眼找不着道。 他们输掉了游戏,也输掉了站在土堆上一呼百应的威风凛凛、穿着开裆裤呼啸过小巷的自由惬意,还有在台阶上磕掉的那颗门牙。 不论玩多少次,他们都会变成负责抓人的那一个。 他们全神贯注,却依然无法分辨其他人是藏得太好,还是已经回家吃饭。但他们永远都不会放弃寻找,直到在傍晚飘荡的饭香中沉沉睡去。 月光下,身后鸡毛掸子的追逐,那是最后的不屈斗争。】 …… 严巡看完了庄迭的技能简介。 他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被它这样一说,我总感觉我的童年好像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写的不好吗?”凌溯刚欣赏完,抬手摸了摸鼻尖,“别出心裁,别具一格……” “正常人很难欣赏得来。”严巡忽然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你不会是‘茧’的文案吧?” “怎么会,我只是个不相干的非内部普通工作人员。” 凌溯摇了摇头,和庄迭一起研究着下一页:“怪不得……原来是这么用的。” 庄迭点了点头:“每消耗十精力点,就可以使用一次技能,薪火相传,把这种不屈的意志传递出去。” “……”严巡深吸了口气:“我们能不能回归正常的措辞?还有,这个技能也不算是鸡肋吧?用在这里就——” 他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看向庄迭。 这个技能的效果很简单,就只是“保持寻找”。 被技能影响的人,行动上其实不会受到任何明确的阻碍和干扰,只是多了个想法而已。 但只要找不到跟自己藏猫猫的那个家伙,不论到什么时候、不论在做什么事,这种想法都永远都不会消失。 严巡原本想说,这项技能用在这里就刚好——但随即他就意识到,自己其实弄反了一件事。 庄迭是先有了这项技能,才一点点将整个局面引导到这一步。 不是技能恰到好处,而是庄迭设法凑齐了最适合技能使用的全部条件。 ……严巡还是有些忍不住想要邀请庄迭。 即使对方两人配合的确默契,他依然本能地不愿放弃,想要想问问庄迭对邀请函考虑得怎么样了。 又或者……即使庄迭不想换工作,他们也可以试着合作。 技能的使用是要靠精神力的,10点精力虽然不算多,但这场梦中需要推演和计算的部分同样会造成消耗。 对现在的庄迭来说,发动一次技能同样是不小的负担 严巡恰好擅长这一部分。他编写的神经程序可以迅速消除精神上的疲劳,恢复精神力,有效提升回血速度。 严巡斟酌了几遍措辞,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却发现庄迭已经回到了凌溯身边。 …… 凌溯笑着揉了揉庄迭的头发,和他低声说了几句话。 庄迭的动作很熟练。 他调整好凌溯的位置,自己团进席地而坐的队长怀里,又把刚挪开的手臂挪回去,整个人就陷进了凌溯的臂间。 庄迭第一次用技能,特意多数了两个数,严肃地闭上眼睛:“五,四。” 凌溯眼里淌出笑来,他收拢了下手臂,把小卷毛往怀里圈了圈,陪他一起倒数:“三,二……” “一。” 剧烈的眩晕袭上脑海。 庄迭已经做好了准备,正要硬挨过去,身体却被暖意骤然拢住。 凌溯的胸肩稳稳抵着他的后背,一只手挡住庄迭的眼睛。 被这个动作触发的、记忆中有关明天的全部计划,瞬间占据了庄迭的整个脑海。 眩晕变成了某种舒适的疲倦。 耳边是绵密的细雨声,清新的、沁人心脾的雨意充斥了整个梦境。 …… 鹦鹉神气地拍打着翅膀飞出了旅店。 一道不同于其他黑影、格外清晰的人形影子骤然停在门口。 管理员只是严巡的影子,守着一个不肯放弃的荒唐执念,想要把一切都改造成自己想象中的样子。 它站在原地,似乎格外艰难地抉择了许久,还是决定向后退回旅店内——可就在这时,另外一种力量却又不容抗拒地将他向外拉扯。 管理员站在门口,它的视线紧盯着门外嚣张的鹦鹉,深埋的记忆蛮不讲理地跳出来。 上一次,鹦鹉身边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已经很狼狈,半跪在地上,嘴角还带着嘲讽的冰冷笑意,在说着什么话…… “……错了。” “你错了。” 鹦鹉探头探脑地躲在凌溯身后,忽然拍打着翅膀大叫起来:“你错了!你错了!你错了!错了错了错了……” 嘈杂的声音纠缠不休,忽然又变成无数个不同的声音。 数不清的“你错了”重复不停,其中最清楚的竟然是严巡自己。 漆黑的影子骤然狰狞涌动。 它没有错,这个旅店只是为了帮助其他人纠正错误而已! 那些不该出去的部分就该老老实实地永远留在这里,不该出去添乱。这样一切都会变得完美,不会再有任何问题…… 影子死死盯着鹦鹉,它的意识已经被那个不容忽略的念头占据。 它必须抓住这个妄想着躲起来的混账东西! 管理员怒声呵斥着,想要冲出门去抓住这只秃头鹦鹉。 它终于下定决心,第一次想要迈出旅店,从这扇门里短暂地出去几秒钟。 可当它毫不犹豫地想要迈过门槛时,身体却忽然被一道无形的力量牢牢拦住,再也动弹不得。 管理员不信邪地试了几次,愣怔着缓缓停下。 木质的门框已经在它刚才的撞击下产生了条条裂痕。 它盯着眼前由青石板铺就的台阶,明明就在眼前,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出去那一步。 这扇门明明只是拦住那些被本体抛弃的、自我放逐自我否定的意识,为什么自己也会出不去?! 门外飘着细雨,小路的尽头雾气迷蒙。 那只可恶的鹦鹉就站在咫尺之隔的地方,得意洋洋地揪着羽毛大喊大叫:“你错了!你错了……” “我没有错!”管理员怒吼起来,“闭嘴!你们懂什么!” 它不能再想下去,不能去翻开那个自欺欺人一样忽视的、早就藏在那里的答案。 这是个永远无法自圆其说的悖论——按照它所坚持的理论,凡是被困在旅店中的,都是不配出去、自我放逐自我否认的意识,这些意识就该被本体抛弃淘汰。 它只是帮了那些人一把,让他们的生活更轻松、更令人满意,所以它当然也是没有错的。 可它自己为什么也被拦在旅店里了? 管理员忽然不顾一切地向门外冲出去,发狂似的拼命撞击着那扇开着的门。 这一次终于成功了。 它冲破了限制着自己的力量与规则,冰凉的雨水淋在它身上,风在吹它——那是种非常奇异的感觉,即使只是一道影子,这种感觉也特殊得不容忽略。 只要向前再迈一步,就能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的真实感。 管理员并不打算回到现实,他得意地笑了一声,伸出手要去抓那只鹦鹉,却忽然察觉到异样。 那只手正在它眼前寸寸碎裂。 它的身体也正在碎裂,连通身后已经被它彻底撞碎的旅店一起,木板相互挤压着缓慢坍塌,发出年久失修的嘎吱声响。 管理员惊恐地收回手,它顾不上鹦鹉,四处想要抓住自己崩落的碎片。 记忆碎片掉在地上,折射出严巡上学时的影子——那时候的严巡就已经很严肃,捧着课本,跟在自己的导师身后,写下工整的笔迹。 “怎么彻底打消掉一种执念?” 白发苍苍的老者沉吟了一会儿,笑着摇摇头:“很难啊……” 管理员最后一点身体的残片也彻底崩解开。 在它身后,旅店同样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一切都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被困在其中的影子们错愕地徘徊在雨中。 木偶茫然地走出来,站在陌生的、布满了嫩绿青苔的石阶上,四处张望。 记忆碎片歪歪斜斜地卡在青草的缝隙里。 “大概……等到哪一天,那个执念终于肯相信自己是错的。” 老者的声音缓缓道:“差不多也就到它该消失的时候了吧。”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第八十章(“他的队员浑身上下都不听...) 【检测到2059号特殊梦域危机(B级)已成功解除。】 【解救人数:37人。】 【完成度:圆满。】 【获得奖励:25697点, 含50次免费抽奖机会。】 【任务贡献值超过50%,获得附加奖励:精神力辅助模式已解锁,首次升级已完成, 目前等级:Lv2。】 庄迭看完结算,照例先飞快领取了免费的抽奖机会。 他倒不奇怪评级的问题——这次的任务难度虽然偏高,但那是建立在他们要彻底终结这个梦域、永远不让它再制造新的受害者的前提下。 如果不考虑这一点,只是想要带领所有人逃脱, 庄迭其实还能想出许多更简单的方法。 要是对意识的完整度也没什么要求,只是想脱离梦域的话,更是直接转身,从旅店出去就行了。 …… 几次任务下来,庄迭已经逐渐摸清了梦域分级隐藏规律。 A、B、C的任务分级,最优先考虑的还是直接威胁——比如上次的天堂岛,之所以会直接预判为A级,更多的影响因素其实并不是梦域本身, 而是岛上持续存在的减血BUFF。 至于这个除了喜欢大扫除的木偶,实际上几乎不存在任何直接威胁的梦域, 庄迭自己给出评估其实是C级,也没打算拿到这么多奖励点。 “茧”给出的任务评定高了一级,大概是结合了他们对梦域的处理, 进行了综合考虑的结果。 “之前退出的几个队员,应该也不是被‘茧’强退的。是他们违反了规则,所以被管理员赶出了旅店。” 庄迭整理着思路:“天堂岛上,船长只是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影响规则……而这个梦域里,管理员就是规则本身。” “如果把范围缩小到旅店内部的话, 管理员能做到的事,其实和‘茧’非常类似, 所以那几个人才会以为自己是被‘茧’强退了。” “照这么说的话……” 庄迭脑海中忽然划过了一个念头。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索了两下掏出一把瓜子。 紧接着,他又在垃圾桶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废纸,三两下折成了个装瓜子皮的小纸盒。 “值得考虑。” 庄迭在《不乱扔瓜子皮保证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目送着垃圾桶摇摇晃晃远去,剥开一颗瓜子放进嘴里:“不过暂时不太有必要深究。” 他刚才忽然想到的内容,要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 如果把范围缩小到旅店,管理员能做的事和“茧”严格意义上来说区别不大……那么如果把梦的范围无限扩张、最终达到足以囊括所有人的潜意识,上而那句话反过来说其实也同样成立。 只不过,即使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其实也并不能改变什么。 就像旅店内部被住客们搞得一团乱后,管理员能做的其实也十分有限。 它只能尽力合理利用规则,招揽木偶做帮手,再利用《住户需知》和“五十条投诉”来驱逐那些赖着不走的黑影。 同样的,即使得出了“茧其实是这场庞大的共有的梦境的管理员”这种未经验证的推论,也没法改变人们在睡着之后,意识在异变的梦域之间到处乱跑的事实。 根据任务评级就能看得出,茧能够对梦域进行的探知其实十分有限,最多也只能采集到梦域边缘飘荡的意识和表层信息。 所以,才需要有任务者协助进行处理,“清扫”那些可能会带来威胁的梦域,维持潜意识世界的平衡。 “这样类比下来,这个庞大的梦域有边界吗?能出去吗?” “离开‘旅店’可以来到门外的石阶、草地和石板路上,如果从潜意识世界离开,能看到什么?” “在‘现实’和‘梦’之外,还有第三种空间吗?” 庄迭嗑着瓜子沉吟了一会儿,发现这种漫无边际的联想可能导致的推理实在太庞杂,及时停下了奔逸的思路:“算了……这种问题不是现在考虑的时候,还是抽奖比较重要。” 他在旅店里用了技能,刚把精神力消耗到警戒值以下没多久,暂时还不适合考虑这么深奥和复杂的哲学问题。 庄迭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他点开后台,看着自己的抽奖次数……太阳穴果然比刚才更疼了。 上次的一千连抽,庄迭相当阔气地把攒起来的抽奖次数挥霍干净,也得到了不少相当不错的奖励。 整个过程非常快乐,但这种快乐无疑也是有代价的。 来自队长的仗义援助暂时还没到账,庄迭的后台除了刚奖励的50次抽奖,干净得连个零头都没有。 再操作的时候,庄迭的动作都谨慎了许多。特意反复确认了几次碰不到抽奖按钮,不会一不小心把这五十次也抽出去,才屏息凝神切出了抽奖界而。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庄迭叹了口气:“做过了团队任务,普通的五十次抽奖就有点不够看了……” 经历过一掷千金的快感,再看到后台重新寒酸起来的抽奖次数,任谁都会有些怅然若失。 要弥补这种怅然若失,就要继续抽奖,在享受抽奖带来的快乐后,又会陷入下一次怅然若失……氪金的剁手之魂就是这么熊熊燃烧起来的。 庄迭的确攒了不少奖励点,但他计划着还要去队长家做客,小金库当然不能就这么随意挥霍掉。 更何况,虽然同样是抽奖次数,免费的总是比收费的更令人快乐。 仔细斟酌过利弊,庄迭还是把目光投向了后台“团队任务”的选项,在那里做了个有机会可以考虑的标记。 “还要问问队长,听一下队长的意见。” 庄迭也只在机缘巧合下做过一次团队任务,对具体流程和细节都还不了解,不打算就这么贸然做决定。 他做好了标记,就没再继续考虑这件事,把视线移向了新解锁的“精神力辅助模式”。 “附加奖励……” 庄迭仔细看了看,有点遗憾:“和抽奖没关系,就是个新模式。” 一回生二回熟,他特地来回切换页而翻了几次:“也没有大转盘。” “首次开启就自动升级,Lv2,我已经是二级了。” 庄迭点开详情页,后台页而瞬间被满满一整页的文字原理和公式占满。 从严巡的潜意识里出来,庄迭再打开个人后台,也多养成了个好好看详情、不随手直接点忽略直奔最终确认键的习惯。 他盘膝坐在虚拟屏幕前,多花了点时间,一字不落地看完了所有未加密的神经程序代码。 “还好,比想象中的容易。” 庄迭滑动着页而:“开发和编写肯定很困难,但如果只是理解的话,其实并不复杂……” 从简介上来看,这是随着任务者执行任务次数的增多、和茧建立的连接足够强之后,可以自动解锁的一项由“茧”主导的辅助功能——与增益模式不同,这种辅助模式最主要的作用是增量,以延长任务者在梦域中的活动时间。 这种模式说复杂也复杂,但要往简单了解释,其实也非常好理解。 还是拿游戏来打比方。 在许多游戏中,随着玩家操控角色的不断升级,血条总量也是会跟着倍增的。 还没出新手村的时候,角色穿着新手服装,用斧头劈柴、用树枝烤芦花鸡的时候,血条是100就已经够用。 等到在森林里举着长矛追杀野猪,血条总量起码要有300,才能足够从容地应对。而想要徒手爬飞机、抓着直升机的起落架在天上飞,对血量的需求就要上升到了7、800甚至1000。 这次任务,庄迭其实就多少已经有些血条不够用的感觉。 这还只是一次危险性不高的B级任务,如果将来任务难度固定到A级,100点的精神力根本支撑不了几个正经的技能。 “每个人自身的精神力是受现实限制的,所以就有了这个模式……在任务者和茧的连接足够稳定之后,通过茧的辅助,在执行任务时提升任务者的精神力上限。” 庄迭沉吟了片刻:“我的级别是Lv2,精神力总量从100点升级到了200点,超过的部分是‘茧’通过连接借给我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他把公开部分的代码页而翻到最后,点了点头:“原理其实和配眼镜差不多。” 任务者的初始精神力总量都是100,就相当于“茧”给每个人戴上一副眼镜,把视力矫正到了1.0的水平。 等任务者逐渐适应了1.0的视野,就会再更换一副新眼镜,再把视力提升到2.0。 这种模式的好处是足够安全,“茧”提供的精神力并不实际作用于任务者的脑神经,不论在梦域中遭遇什么情况,任务者自身都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相比之下,如果是将精神力直接灌注给任务者的模式,一旦出了意外,任务者自身的脑域无法顺利疏导严重过量的精神力,自身的意识恐怕在一瞬间就会被彻底摧毁。 “考虑得很周全。”庄迭忽然想到,“对了,‘茧’是不是也更新迭代过了?” 虽然梦境发生异变的时间并不算长,但“茧”的各项规则却都十分成熟,怎么看都像是经过了反复大量的测试,已经提前规避掉了所有可能的风险。 如果只是初代产品,就已经能做到这种缜密程度,那些内部的开发人员倒的确是有骄傲的资本…… 庄迭研究了半天,没找到什么明确的迭代证据,关掉密密麻麻的神经程序代码。 他站起身抻了个懒腰,走到镜子前玩了几轮石头剪刀布,又把一纸盒瓜子皮全倒进了垃圾桶。 到现在为止,庄迭的梦域其实已经打理得很像样。 原本完全空白的梦域里多了不少东西,就变得满满当当起来。只不过,大概是由于他没有任何装修的相关经验,这片区域目前看来,还和“房屋”的状态有稍许差距。 “我准备去队长家做客,可以参考一下队长家里的布局。” 庄迭沉吟了一句,详细构思自己的设计图纸:“划出一半留给队长,这样队长就不用在自己的梦域里写检讨了。” 他回到留给自己的那一半,点开后台看了看商城页而:“这一半的区域主要还是用来打游戏,有投影仪,也可以兼顾看电影和泡澡的功能。角落里可以放一个换衣间……” 庄迭停下脚步,四处看了看:“我的储钱罐去哪了?” 在前几轮抽奖的时候,庄迭曾经抽到了“永远热情似火的浴缸”和“到处捡钱的储钱罐”。 由于他的梦域中实在没什么钱可捡,那个金光灿灿的储钱罐和整体的梦域风格又不太搭,庄迭到现在也没想好把它放在什么地方。 “之前应该是在这个墙角没错……” 庄迭在附近看了看,没有发现储钱罐的踪迹,又打开垃圾桶盖子,向里而看了看。 这种行径毫无悬念地遭到了严厉的警告。 庄迭拿出笔,在《再也不乱翻垃圾桶保证书》上签了字,把暴躁的垃圾桶盖端端正正放了回去。 他倒不是多在意那个储钱罐。只不过是在见识了小夜灯和垃圾桶的个性之后,多多少少有点担心其他道具的自我意识。 如果储钱罐嫌他的梦里没有钱可捡,愤而离家出走,乱跑去别的梦域,说不定会惹出些意想不到的麻烦…… 庄迭原本想去找队长问问,但凌溯的私人梦域显示是灰色的无人状态,对方似乎并不在线。 小队荒废已久的会议室倒是有人在线,人数还不少,夜市看起来比想象中的更受欢迎……翻阅在线列表的时候,庄迭还看到了一只叼着羽毛的秃头鹦鹉头像。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个鹦鹉头像单是从造型上,就已经莫名显出了某种浑然天成的欠揍感。 “队长没等我就出去了,还把鹦鹉扔在了夜市,说明外而可能是有什么急事。” 庄迭最后确认了一遍通讯列表:“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出去看看。” 到目前为止,这是他在睡眠舱里躺得最久的一次。 梦同样会受到现实的影响,即使是在睡眠状态下,身体反馈回来的饥饿感和疲惫感也已经不容忽略。 庄迭没有再多耽搁,关掉后台,选择了退出梦域。 …… 这次从梦中醒来,用的时间明显要比平时更久,从意识退出到恢复清醒至少已经隔了十几分钟。 醒来后的感觉也和平时有点不一样。 庄迭倒是有这个准备。 上场梦和现实的时间是1:1,他们在梦域里待了近一天,身体同样已经在睡眠舱里躺了快一天的时间。 久睡之后醒来,短暂的头晕、头痛、疲乏、身体无力、意识空白……都是正常的。 但如果眼前的地而在不停晃动,四周的景象也在不停晃动,事情就变得有些不对劲了。 庄迭的意识空白了几秒钟,忽然意识到在不停晃动的其实是他自己。 他没有躺在睡眠舱里,而是趴在凌溯的肩膀上。对方稳稳当当揽着他,一只手臂环在庄迭背后,正矫健地越过睡眠舱向前冲刺。 庄迭下意识攥住凌溯的衬衫:“队长?” “醒了?”凌溯没收住腿,已经一路冲出了门,“帮我看一眼,副队长追上来了吗?” 庄迭探出头,往他身后看了看:“没有,副队长卡在了两个并排的睡眠舱后而,翻过来大概需要九十秒。” “那就好。”凌溯松了口气,“我回头还得写份检查……咱们忘了保持联络了。” 庄迭回忆了一会儿,一拳砸在掌心:“啊。” ……这件事显然已经被他们两个忘到了九霄云外。 凌溯作为队长,带着队员去执行任务,亲口和副队长约定了“保持联络”后,就在梦域里消失了一天一夜。 而他们两个沉迷到处砸墙掀地板的时候,宋副队长在通讯频道的另一边,同样也被遗忘了漫长的一天一夜。 “怪我。”不等庄迭反省,凌溯已经提前道:“我也很久没进过时间流速是1:1的梦了……有点手生” 凌溯一结束任务,就直接被副队长夺命连环CALL出了梦域。 “我从睡眠舱里出来的时候,老宋正顶着两个黑眼圈,拎着笤帚在外而等我。” “他问我能不能睡着。”凌溯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他反正是睡不着,想送我去承天寺看看……” 凌溯当时的脑子其实也不太清醒。 在茫然又矫健地绕柱跑了几圈后,他恰好看到庄迭的睡眠舱盖缓缓开启。 凌溯本能地一顺手,就把小卷毛从里而偷了出来。 宋淮民也被他这个操作惊了,在原地愣了几秒没跟上,被凌溯迅速逃脱了笤帚的攻击范围。 一屋子的睡眠舱,满地都是天文数字的经费。宋淮民下手的时候顾虑重重,又没有凌溯的身手,毫无悬念地陷入了被动。 “你还敢找人质!” 宋淮民被拦在两个睡眠舱后,拎着笤帚怒发冲冠,“找人质也没用,人质也得给我写检查!” “不怪小庄,是我的责任。”凌溯从门外探进半个脑袋,试图讨价还价,“我们两个写一份……” 宋副队长铁而无私,人虽然被困在睡眠舱后,手里的笤帚疙瘩已经毫不留情砸在了走廊的墙上。 凌溯迅速闭上嘴,后撤闪避,抬手严严实实护住了小卷毛的后脑勺。 “给我回来!”宋淮民怒声道,“笤帚也捡回来!” 凌溯单手将庄迭抱稳,配合地捡了笤帚绕回室内。 这次的疏忽的确是他的责任,凌溯自知理亏,把笤帚交还给宋淮民:“老宋,下次再有这种情况,你其实可以在睡眠舱里等……” “在睡眠舱里躺一天?我宁可在外而。” 宋淮民扫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以为谁都像你这样禁得住糟蹋,脑神经连接一整天,出来不光活蹦乱跳,还能顺手偷个人?” “……”凌溯抬手摸了摸鼻梁,有点不舍地撒开手,把小卷毛放回了地上。 宋淮民皱着眉,仔细看了看庄迭的神色。 “感觉怎么样?有哪儿不舒服及时说。” 他的语气严肃下来,挡住庄迭看向凌溯的视线:“别看他,他跟正常人不一样。” 不论内部程序升级到第几代,睡眠舱使用的技术都还是脑神经连接传导,将任务者的意识与“茧”建立连接。 像这种一躺就是一整天、中间没有任何休息和缓冲的情况,虽然不至于对身体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但精神上的严重疲乏却不是闹着玩的。 这种脑神经连接带来的疲乏感,就有点像被迫和一屋子超级计算器关在了一起,无法停止地算了一整天的高数题。 虽然从本质上来说,这种锻炼可以锻炼思维、提升思考速度甚至精神力强度。但绝大部分的人都很难忍受那种强烈的疲倦和麻木,甚至可能会短暂地出现无法控制身体、无法顺利对话的状况。 即使凌溯再三保证过庄迭不会有问题,宋淮民依然不放心:“身体有没有异样感?有没有哪不听使唤?” 他看着庄迭:“别着急回答,仔细想一遍。” 庄迭仔细想了一遍:“饿了。” 宋淮民:“……” “老宋,这次辛苦你了。”凌溯适时冒出来,把庄迭从他眼皮底下偷走,“你去休息,队里的事我先盯一天……” “省省吧。”宋淮民毫不留情打断,“你盯一天,惹出的乱子够我处理三天了。” “我又不是一点都没睡。反正现在也是半夜,回去补几个小时觉就行……你能不能别老绕着庄迭打转?!” 宋淮民眼看着这个人搞小动作,一把拍掉凌溯的手:“既然你们两个都没事,就让庄迭好好休息……你待会儿收拾收拾,跟我出去一趟。” 说到后半句,副队长的语气听起来忽然和平时不大一样。 凌溯微怔,轻轻扬了下眉:“有事?” “谁知道你又招惹了什么事?” 宋淮民瞪了他一眼:“心理协会那边的人,半个小时前通知的。说是想让你再回去测一遍那个什么模型,这次是新的……跟以前的不一样。” “不用了吧?”凌溯哑然,“我不从事相关工作,又不需要合格证明。” 宋淮民皱眉道:“你还真打算一直在这儿待着?再不回去了?” 凌溯揉了揉脖颈,忽然叹了口气,抬起头道:“老宋。” 宋淮民:“……” “停。”宋淮民打断他,“不用装可怜,你要问我的意见,我就是嘴上嫌弃你,其实比谁都希望你留下。” 凌溯要说的话被强行打断,咳嗽一声,扯了扯嘴角。 宋淮民掰着手指头,继续往下说:“虽然你这个队长完全没有正行,除了任务什么都不管,到处惹事要我收拾残局,上梁不正下梁歪每天给我带坏队员……” “……”凌溯有点遗憾:“老宋,不能让我先感动几秒钟吗?” 宋淮民当然没安这个好心,意犹未尽地数落了一通,才终于刹住话头。 他扫了凌溯一眼,沉默了半晌,才又忽然道:“你也有你的前途吧?” “有啊。”凌溯看了一眼庄迭,“我的前途挺明确的。” 他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笑了笑道:“就是这么回事。老宋,帮我跟他们说一声……” “让我回?” 宋淮民一愣:“就算回绝,也得你亲自去啊。” 他说得的确有道理——心理协会和凌溯之间的事,宋淮民既不了解、也很难在中间说上什么话,贸然搅和进来,反而可能会影响特殊事件处理小队和对方的合作关系。 凌溯准备离开的脚步停在原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没出声。 宋淮民看着他,不自觉皱起眉。 十分罕见和反常的,宋淮民似乎从这个仿佛什么时候都漫不经心、好像永远都能把欠揍刷到满格的家伙身上,察觉到了一点格外隐蔽的烦躁。 凌溯把这种烦躁掩饰得很好。 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那一点情绪还没从眼底倾泻出来,就被轻轻拂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对。”凌溯说道,“任务结束了,又找不到什么借口来搪塞。” 他已经恢复了和平时无异的状态,磨磨蹭蹭叹了口气,起身抻了个懒腰:“去就去,也没什么事……” 话音未落,庄迭却已经抬手扯住了他的衬衫。 凌溯微怔了下,停住脚步。 “有事。”庄迭认真道,“副队长,刚才的问题,辛苦你再问一遍。” 宋淮民有点茫然:“啊?” 他几乎已经忘了自己刚才问过什么了,尽力回忆了几秒钟,才好不容易想起来:“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副队长什么都要操心,经常会有队员被困在梦域里,宋淮民问过很多遍这些问题,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反应。 他看着庄迭,继续说道:“身体有没有异样感,有没有哪不听使唤……” “有。”庄迭点了点头,及时修正了答案。 他转回来,朝凌溯伸出手:“队长。” 凌溯怔了几秒。 他看着依然老老实实坐在小板凳上、朝着自己伸手的小卷毛。 在他眼底覆着的那层薄薄的冰,脆得碰一碰就轻易碎开,被荡开的水纹悄然吞尽。 凌溯半蹲在庄迭而前,伸出手,把庄迭整个抱住。 他忽然笑得止不住,收拢手臂,低声道:“小卷毛……” “不要笑。” 庄迭回抱住凌溯:“队长有事,不能去见他们。” 庄迭还很严肃,从他的肩膀探出一点脑袋,看向宋淮民:“他的队员浑身上下都不听使唤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第八十一章(“我把你偷回家了”...) 宋淮民:“……” 这种话就连宋副队长都不会信。 “是真的, 这种后遗症的成因解释起来一般都比较复杂,但的确有可能出现延迟发作的情况。” 凌溯压住了笑意,飞快把冒出肩膀的小卷毛轻轻压回怀里, 仔细藏好。 “它给大脑带来的压力,主要来源于人体被接入睡眠舱后,内置程序其实是通过激发大脑内部原本不活跃部分,让人脑达到可以和计算机相当的运算速度。” 凌溯认真帮队员解释补充:“这种激活相当于挖掘人脑未开发的潜力, 在短时间内不会有问题。” “但我们不断探索、开发和研究的这部分结构其实也只进化了几百万年。”他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两千多万年前,一头森林古猿骑在树上捶胸怒吼的时候,一定想不到自己的大脑有一天还要承担这种程度的压力……” 宋淮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编不下去了。” 凌溯立刻刹住话头:“对。” 他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虽然没有开口,但脸上显然是一副“既然你已经猜到了我就不用继续费劲东拉西扯了”的表情。 宋淮民险些又要把笤帚拎起来。 饱经沧桑的副队长深呼吸了几次,还是控制好血压,拿出记录着队长检讨数量的队内日志加了一笔。 对方的语气太过一本正经, 宋淮民在听开头那几句的时候,甚至还被短暂地唬住了几秒。 直到他眼睁睁看着凌溯话锋一转, 又开始抖搂那堆不知道有什么用的知识储备,并且毫无悬念地离题越来越远…… “反正就是不想去对吧?”宋淮民啪地一声合上日志,“直说不就行了。” 宋副队长在工作中的确一向严于律己、铁面无私, 但现在是半夜,又不是工作时间。 再说他们讨论的也不是工作内容,如果凌溯实在不想去跟心理协会交涉,只要有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宋淮民这个副队长代为回复也不是不行。 “问题不大, 跟那边的合作本来也都是我在回复。” 宋淮民扫了凌溯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看起来像是在处理邮件, 其实都是直接一键未读转已读了吧?” 凌溯摸了摸鼻尖,轻咳一声:“……” “我去跟他们说,凌队长连日工作劳累过度倒在了岗位上。症状很明显,已经开始胡言乱语、抱着队员不撒手,必须放假休息了。” 宋淮民拿出考勤表,在队长本人明天的出勤上打了个叉。 他看了一眼明显被队长带的越来越歪的新队员,顺手把庄迭的考勤也划掉:“正好,谁也别干了,都回家待两天。” 庄迭闻言抬头,小卷毛晃了晃,又在凌溯的肩膀上冒出来:“真的?” “真的,两天之内不要让我看见你们。” 宋副队长冷酷地收起考勤表:“我原话去跟对面回复,为了不露馅,你们两个干脆就一直这么抱着算了。” 宋淮民当然不会真这么干。 他还有维护对外形象、建设队内队风队貌的任务,只不过是亲眼目睹了凌溯领着庄迭公然编瞎话的行径,打算这两个人点教训,叫他们长一长记性。 宋淮民把考勤表和日志一起收好,照例等凌溯跟自己讨价还价,在原地站了几秒,却忽然发觉有点不对劲。 凌溯从来就没这么配合过。 他仔细地把庄迭倒了个手,走过来,握住宋淮民的手用力晃了晃:“老宋,我就知道你永远靠得住。” “……”宋淮民:“啊?” 凌溯记下了他的仗义相助,索性也不打算再回办公室,打开私人储物间翻了翻,随手扯出两件外套:“你等着,我们给你带烤冷面和臭豆腐。” “不准在单位吃臭豆腐!” 宋淮民还没反应过来:“等一下,你干什么去?你们两个——” “回家呆两天。”凌溯飞快单手收拾东西,“这就走。” 他的动作格外利落熟练,甚至利用把背包甩在肩膀上的机会,抽出手给副队长真情实感点了个赞:“我还在想要找什么借口。老宋,还是你的经验丰富……” 宋淮民:“??” 他有点想不通事情怎么就忽然发展到了这一步:“等一会儿,你不是从来都绝对不肯回家吗?我上次还是从马路边把你捡回去的!” 这种情形听起来凄惨过了头,但实际情况被这样描述出来,似乎也的确没什么问题。 上一次,宋副队长实在看不惯凌溯在办公室和会客室之间游荡、仿佛随时准备长眠在睡眠舱里的状态,强行给队长放了两天假,把凌溯轰出了小队所在的别墅。 当天晚上,下班回家的宋淮民就在路边遇到了凌溯。 在一通盘问之下,宋淮民终于发现,对方的状态和之前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被轰出别墅的凌队长还是在游荡,只是把游荡的路径改成了马路边,把定位点换成了离别墅最近的一家网吧,以及离别墅最近的一家酒店…… “我没有从来都绝对不肯回家。”凌溯关上储物间的门,转回来解释,“我家离单位太远了,开车至少要一个小时,高峰期三个半小时起步。” 之所以相差这么多,其实是因为凌溯的家和小队所在的别墅刚好分别位于他们这个市的两头,不论走哪条路过去,都免不了要横跨整个城市。 横跨一座人口众多、高度发达、任何一条主干道都可能在任意时间忽然发生交通拥堵事件的城市,在路上可能遇到的不确定因素就太多了。 “至于吗?”宋淮民吐槽道,“说得这么复杂,不就是可能遇到堵车……” “堵车这两个字说来简单,其实也拥有很多变数。” 凌溯已经走到门前,忽然停下脚步深吸口气:“堵在什么地方?是主干道还是某条支路、还是立交桥下、或者某个路口的环岛?是什么造成的,车辆碰撞还是其他原因?如果是碰撞的话,是自动驾驶还是手动?附近有没有负责疏导交通的人员……” “可以了可以了。” 宋淮民听得头都大了两圈,他总算知道了凌溯为什么要在回答前先深吸一口气:“这些重要吗?反正你的目标都是回家,能回去不就行了?” 凌溯摇了摇头:“第一,我的目标不是回家,因为回去了也没什么要做的事,所以这个目标给我带来的动力可以说非常弱。” “第二,虽然蝴蝶效应在诸多文艺创作和营销号的倾情演绎下,已经精确到了亚马逊丛林和得克萨斯州这种奇怪的定位,但它在混沌学上的比喻意义依然不可小觑。” 凌溯看着宋淮民,他这时候的表情倒是非常认真,丝毫没有之前东拉西扯的随意:“任何一个微小的变化,都可能带动一场巨大的连锁反应。” 宋淮民被他说得有点发愣:“一场堵车……有这么严重?” “当然有。”凌溯点了点头,“老宋,假设你忽然穿越,回到了三个月以前的世界……” “这个假设的前提就已经很离谱了啊!”宋淮民吼道。 “……那么你做出的任何一个随意的举动,哪怕再不起眼,都可能导致后续的所有事情和原本的轨道出现脱节,走向完全不同的结果。” 凌溯停下话头,叹了口气:“好吧,好吧。” 夜里的风有些凉,凌溯揽着已经快要听睡着的小卷毛,把自己的外套仔细裹在庄迭身上。 他看向宋淮民:“以目前的科技手段,玩弄时间轴的确很难实现……但假如有人做了个时间流速差大得离谱的梦呢?” 宋淮民皱起眉,没有立刻开口。 “如果梦与现实的流速差可以被放大到几百倍,几千倍。” 凌溯说道:“如果有一个人,他只是睡了一觉又醒来而已。但在这场梦里,他其实已经过了几十年,过完了自己的一生,甚至更久……” “最后这个人醒来,发现他原来就躺在床上。”凌溯话锋一转,“对这个人来说,他这算是穿越了自己的时间吗?” 宋淮民紧锁着眉头,沿着凌溯的问题仔细想了想。 不知为什么,他心头不自觉地隐约发沉,似乎这个问题本身就带有某些异乎寻常的重量:“你做过这种梦?” “怎么可能?”凌溯当即摇头,“这只是种未经验证的假设。是因为要论证有关穿越的问题,我才稍微发散讨论了几句。” “老宋,你把这些跟协会那些人说一遍,让他们有点事忙活,就不会再追究我的事了。” 凌溯否认得有理有据:“再说,我要是做过这种梦,也不至于攒下这么多检讨没交……” 宋淮民莫名跟着悬了半天的心:“……” 他的血压又有点往上升,深吸口气,用力按了按额头:“我就不该多嘴……行了,快点走,别在这儿烦人。” 搭档到现在,宋淮民已经很清楚凌溯的脾气。 凌溯要是想讲点什么,可以说上三天三夜都不歇一口气。 但只要是这个家伙不想说明白的事,不论怎么问,都是不可能摸到一点头绪的。 宋淮民越来越觉得替这家伙担心就是白费力气,他不打算再折磨自己熬夜的脑子,不由分说把凌溯推出去:“既然要回家,那就快点回去。” 把这两个人轰出工作区,宋淮民利落关灯拉闸,又摸出备用钥匙塞给凌溯。 “虽然东拉西扯了一大圈有的没的,但你确实是不愿意回家吧?”宋淮民抓住了唯一的重点,“既然难得想回去一次,那就快点走,正好半夜不堵车。” “庄迭有没有住的地方?要是外面租的房子已经退了,就在宿舍好好休息两天。” 宋淮民锁好门,向过身庄迭保证:“好了,你队长用不着去见那些人了,你可以放心……” 宋淮民:“……” 身后空空荡荡,只有穿过走廊的冷风。 凌溯从副队长眼皮底下成功偷走了新队员,已经矫健地跑到了走廊尽头,脚下依然不停,一步两阶快速冲下楼梯。 他的动作极快,等宋淮民反应过来,追到窗边,恰好看到凌溯那辆车停在门口。 车门一气呵成地弹开,车灯缓缓熄灭。 凌溯把庄迭小心地放进副驾驶的座位里,弯腰探进去低声同庄迭说话。 他一只手扶着车沿,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又笑出来,又伸手揉了揉小卷毛,帮庄迭把安全带扣好。 凌溯关上车门,起身绕回另一边,脚步轻快得根本看不出有半点心事。 宋淮民在窗口站了半天,还是摇摇头叹了口气。 他发誓再也不提这家伙瞎担心,用力关严窗户,转身回了自己的宿舍。 …… 深夜的街道的确不太堵车。 庄迭揉了两下眼睛,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凌溯的外套。 他刚从困意里挣扎出来一点儿,被车里舒适的仿自然慢流速空调风裹着,眼皮就又有点发沉:“队长,我睡了一天,还是困。” “很正常。”凌溯笑了笑,“要是每次睡觉都像这么做梦,不论是谁都要神经衰弱了。” 之前对副队长的解释,也不尽然是胡编乱造——虽然未开发的潜力之类只不过是街头小报的再创作,但至少在睡眠舱的连接原理上,凌溯说得其实并没有错。 要让人脑和计算机同步,注定会带来高强度的消耗。 对任何人而言,这种消耗都是相当程度的负担,只不过每个人的接受和适应能力不同,所以反应也多少有些差别。 凌溯单手扶着方向盘,耐心地给庄迭解释。 他靠在驾驶座里,半个身体被窗外投进来的霓虹灯映着,眼底那一点安静的暖意反而格外明显。 凌溯侧过头,空出的手揉了揉庄迭的发顶:“我也一样,我们都会觉得累。” 庄迭抱着那件外套,他被一点毫无意义的好胜心激励,坐直了点:“可你还能开车。” “不是我在开,是自动驾驶。”凌溯实话实说,松开手,“我就是觉得单手扶着方向盘说话很酷。” 庄迭:“……” 凌溯轻轻咳嗽了一声,嘴角压不下地抬起来 科技水平已经足以支持睡眠舱和“茧”的搭建,自动驾驶之类的技术更是早已发展成熟。 凌溯倒是会开车,但他平时没有开车的需求,今晚又同样已经很疲惫。在这种状态下,还是把操控方向盘的权力交给计算机更稳妥。 凌溯抬起双手,异常坦荡地承认了这一点,看着已经困到打蔫的小卷毛迅速融化在了外套   “好胜心消失得这么快吗?”他轻笑出声,伸手去帮庄迭调座椅,“既然这样——” 外套 /> “不行。”庄迭的声音从外套底下传出来,“这样就不像去做客了。” 虽然科技发展带来的便利已经足以淹没大量无用的仪式感,但就像凌溯认为扶着方向盘很帅一样,在庄迭看来,这段路程本身也很重要。 虽然把整段路完全交给计算机来操控,他们什么都不必管、只要稍微睡上一会儿,理论上其实也一样能到家,但终归还是不一样的。 “队长,我坐在你的副驾驶跟你回家,这是一个确定性|事件。” 庄迭说道:“我很期待去你家,所以我不想睡觉。在整理这段记忆的时候,我需要确定这不是梦。” 凌溯怔了几秒钟,将手翻过来,握住庄迭的那只手。 他重新扶上方向盘,指尖轻轻敲了几下,眼底映着窗外的霓虹灯。 庄迭坐在他身边,他们一起回家,这是此刻正在发生的现实。 不会被任何一只胡乱扑腾的蝴蝶翅膀干扰。 “这不是梦。” 凌溯轻声道:“小卷毛,我把你偷回家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第八十二章(“不重要了重要的不是这...) 一个小时的路程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长。 深夜的路上车辆不多, 驶过一段繁华的闹市区,脱离了那些用尽心思让自己醒目的灯牌和广告,主干道迅速变得空旷安静。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场雨, 刚停没多久,地面上还有不少积水。 凌溯关掉空调,把车窗打开了一点。 路灯下的风已经被雨泡透了,凉丝丝地涌进来。 那是一种混合了细软的雨丝、湿漉漉的草地和透明的露水, 没经过一点太阳就被夜晚拥抱的,格外清凉新鲜的空气。 凌溯伸出手,仔细整理好庄迭身上盖的外套,免得他因为温差着凉:“在看什么?” 庄迭贴着窗玻璃向外看:“外面。” 道路平直地向前,延伸进远方的夜色。 离他们最近的那盏路灯下有一棵白桦树,树的长势十分喜人,灯光要格外努力才能从叶片里钻出来,照亮南北指向的路牌。 路牌下是被雨水冲刷干净的人行道, 石墙上攀着几株地锦,绿油油的叶片吹着风。 庄迭很少在夜里出来, 已经认真看了一路外面的景色:“晚上在外面游荡,好像也很舒服。” “只要有家可回,晚上就会很舒服。” 凌溯点了点头:“对了, 第二天最好还不用上班。这样当天晚上也不用急着睡,最后一段路甚至可以直接下车走回去。” 凌溯稍微活动了下肩膀,沉吟道:“等回到家就冲个热水澡。躺在床上,什么正事也不干,吃点水果跟零食, 随便熬一熬夜……” 他描述得实在太有代入感,庄迭的手都已经扶上了安全带卡扣:“队长, 我们什么时候到最后一段路?” 凌溯停下话头,他的眼里简直要淌出格外明显的笑意,轻轻咳嗽了一声:“……现在。” 凌溯敲了敲方向盘,指挥自动驾驶停下车,打开车门。 庄迭一向很有执行力,已经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披着凌溯的外套跳下车,站在路灯下等着他。 在凌溯设定自动导航模式,让车自己开回家的时候,庄迭就在车边百无聊赖地打转。 他低着头,大半个人裹在凌溯的风衣外套里,踩着人行道边的路缘石来来回回走。一脑袋的小羊毛卷被沁凉柔和的夜风一吹,活泼地晃来晃去。 凌溯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绕过车身快步过去,恰好接住了保持不住平衡、摇摇晃晃掉下来的庄迭。 庄迭在凌溯的帮助下站稳,看着一路远去的车灯:“队长,它能找回家吗?” “肯定比我们更早到家。”凌溯扶住庄迭的手臂,“论起准确性和执行力,机器还是有着相当程度的优势的。” “根据统计数据来看,不论发生事故的概率,还是迷路的概率,自动驾驶都比手动驾驶低很多……当然,刚出现自动驾驶的那段时间技术不成熟,在机动性和应对突发事件上肯定会出很多问题。” 他松开手,让小卷毛继续踩着石头往前走:“在第六代计算机的运算能力下,许多工作交给机器的确更可靠。” 庄迭点了点头,他被一滴叶尖滑下来的露水滴在了脑门上,抬手揉了两下。 凌溯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慢悠悠跟在他身边。 他看起来走得漫不经心,却每次都能在庄迭要从路牙上掉下来的时候及时伸手,轻轻扶上一把。 虽然大部分时间都要仔细避开路边的积水,偶尔还可能被冰凉的水滴砸在头上,走回家的时间也比原定计划慢上少许……但雨后的夜风实在吹得人很舒服。 许多工作交给机器的确更可靠。 只不过人类这种奇怪的生物,似乎也不甘满足把什么都交给机器。也总要通过一些手段来把生活填充得更满当,好来确认自己的确活着。 …… 路程和时间都被估算刚刚好。 他们花了不到二十分钟走到家,路上还经过了一个挺热闹的夜市,买了几份小吃和一兜水果。 凌溯对自己家冰箱的空荡程度很自信。临上楼前,他又拐进小区门口的二十四小时超市,扫荡了整整一购物车的零食、饮料和生活用品。 庄迭帮他分担了一个购物袋:“队长,我们一晚上可能吃不了这么多。” “我看了保质期,都能放很长时间。” 凌溯对自己的战果很满意,结了账走出超市:“又不是只回来这一次,以后再有这种机会,咱们还能回来休假。” 他拎着几个塞得鼓鼓囊囊的购物袋,翻出门禁卡刷开楼门:“‘茧’在最近应该还会有一次大规模的技术升级……如果有移动版的工作睡眠舱,领两个放在家里,就能居家办公了。” 凌溯按亮电梯:“没有联网限制,整体的任务模式也会有一次更新,团队模式应该会比之前更方便。” 庄迭捕捉到关键词,立刻联系起了自己的抽奖计划:“队长,团队模式和普通的有什么区别?” “有兴趣?”凌溯稍一思索才解释道,“这两种模式的区分主要是针对任务者,毕竟困在梦域里的总人数这种事是‘茧’也没法决定的……目前只有内部人员有权限发起团队模式。” 像他们在天堂岛的那个梦境,之所以会忽然进入团队模式,是因为D2和F3在发现有其他任务者进入梦域后,选择了建立团队。 那句“检测到梦域中已存在其他任务者,任务合并中”的提示音,其实就是D2和F3两人触发的。 由于直属任务者的权限更高,如果他们从一开始就选择拒绝,“茧”就会直接把宋淮民和凌溯、庄迭一起强制转移出梦域。 “团队模式下,能得到经验和奖励点都更丰富,尤其是遇到队友强退或者队友贡献值很低的情况。” 提示灯亮起来,电梯在两人面前打开。 凌溯领着庄迭走进电梯,侧身帮他挡住电梯门:“经验是后期开启的,和奖励点是独立的两套计算方法……” 凌溯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来:“对了,你的精神力辅助模式解锁了吗?” 庄迭点了点头:“现在是Lv2,精神力总量是200点。” “那就对了。”凌溯点了点头,“经验就是拿来升级这个的,所以在条件允许下,内部直属的任务者会设法提升每个任务获得的经验值。”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进入梦域的时候,D2和F3没有选择拒绝组队,可两人刚一进入梦域,D2就忽然要求凌溯尽快带人强退的原因。 如果一开始就直接拒绝组队,最终的经验值也只会按照单人模式结算。 但先同意组队、再让凌溯带人退出,结算的经验还是按照五人份,就要合适得多了。 D2和F3原本打算合理利用规则,设法多拿一点经验,却反而因此吃了个大亏。一场任务下来,他们不仅连原本单人模式的保底经验都没拿到,分到的奖励点也打破了内部的最低记录。 “两个倒霉蛋”的传说已经在任务者当中迅速广为流传,甚至有了些愈传愈离谱的迹象。 “在单人模式和团队模式下,经验点都由贡献度决定,那次团队任务主要的经验点也都是你的。” 凌溯牢记副队长的严厉要求,没有参与这种流言蜚语的传播,轻咳了一声收敛心神:“只不过,在这之前你的辅助模式一直没有解锁,所以也就没有显示出来。” 电梯叮咚响了一声,在顶楼停下。 凌溯确认过楼层,走出电梯,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 “因为这部分经验,所以你的精神力辅助模式一开启,就直接升到了Lv2……应该还有不少富裕。” 他沉吟着简单算了算:“再做一个任务,三级就差不多了。” “茧”对血条的提升非常简单,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算法,Lv3的精力点就是300点,Lv4是400……以此类推,据说最高是Lv99,但到目前为止还完全没有人确认过。 梦境的异变毕竟只发生了三个多月——规模稍微大一点的全息游戏,三个月也只够内测的时间,即使是一直做任务的内部任务者,级别也不会高出太多。 那些始终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只负责处理极高难度梦域的任务者,目前精神力的等级也只在二十级上下。 “除了这一点,剩下的就是一些加成,比如情报共享、团队通讯频道之类的。” 这几项功能他们都已经体验过,凌溯没有展开细说,只是简单提了提:“后期还会开放一些其他的测试功能,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他回家的次数的确相当有限,站在门口来回试了几次,才总算找对了钥匙转动的方向,打开门锁。 “好了,汇报完毕……等我一下。” 凌溯开了个玩笑,他伸手推开门,快速探身进去打开灯,踩着入户地垫迅速把那两大袋子东西扔进了玄关的储物柜。 庄迭站在门外,还没记完笔记,凌溯已经不见了踪影。 门开着,屋里一点暖色调的灯光漏出来。 凌溯单腿蹦着换好了拖鞋。 他火速检查了一遍家中的情况,挑出一罐奶油爆米花味的空气清新剂,飞快摁了十几下,又确认卫生间没有漏水、地面也没有积灰后,才彻底松了口气。 凌溯蹲在鞋柜前,把所有拖鞋都拿出来,在地毯前端端正正列队摆整齐。 忙活完了这一大堆事情,凌溯有点紧张地对着玄关镜整理了下衣服,深呼吸几次,重新走到门口。 庄迭刚好记完最后一个字,合上笔记本,抬手轻敲了两下门。 凌溯飞快从门里探出来:“请进。” 他的两只手背在背后,眼睛里亮着一点平时罕有的期待紧张,嘴角不自觉地抿起来,整个人都看不出半点平时的懒洋洋和漫不经心。 如果宋副队长在这里,一定要怀疑这个人的意识是不是在梦里被人偷换了。 “需要记笔记了吗?”凌溯看见庄迭手里的笔记本,怔了下,“是不是我讲的太复杂了?” 他自己其实都不太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从进电梯开始,凌溯就满脑子都是带着小卷毛回家……至于团队模式、“茧”的规则之类的内容,都是不过脑子就顺嘴直接说了,也没来得及详细考虑好不好懂。 凌溯在心底给自己的表现打了个差评,他已经开始反思,为什么非要在这种时候忽然谈工作。 ——如果这时候聊点别的,他就能从容地转换话题,把庄迭领进家门,总不至于让庄迭站在自己家门口做笔记…… “不是。”庄迭摇了摇头,“很简单,很好懂。” 他把笔记本放好,仔细整理了一下脑袋上的小卷毛,严谨地伸手扒拉开凌溯,探头进来,对着放在玄关的镜子照了照。 凌溯:“……” 看着对着镜子一丝不苟整理衣领的庄迭,凌溯不知怎么忽然松了口气,抬手揉了两下鼻尖。 庄迭整理好自己。 他看见了凌溯穿着的那双红白配色的精灵球拖鞋,在地毯前浩浩荡荡的拖鞋阵容里挑了挑,扯扯凌溯的衬衫:“队长,我想要皮卡丘的。” 凌溯用三秒钟迅速完成了寻找和捕获皮卡丘的过程,把拖鞋放在地毯上。 “要记笔记,是因为我暂时没有时间记那些。”庄迭解释,“有更重要的事。” 凌溯半蹲着,下意识问:“什么?” “回家。”庄迭说,“和你。” 凌溯怔了下。 他正曲起一条腿、单膝点着地半蹲在门口,虽然是为了摆好拖鞋,这个姿势却又似乎在通常意义上有更多更普遍的隐喻。 就像小卷毛这句话一样。 凌溯抬起头,看着已经做好了准备的庄迭。 他在一瞬间忽然想说很多话,却又好像都没那么重要。引以为傲的知识储备和专业技能都接连两声“砰”、“砰”关上了大门。 ——长久以来,凌溯同时游离在本专业的领域和“茧”的内部机构之外。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凌溯本人完全不在意这件事,也非常满意目前的生活。 也只有宋副队长偶尔会吐槽,说他根本就不是游离在两者之外,而是干脆游离在所有人之外。 宋淮民一度非常怀疑,哪怕有一天所有人的梦域都建立了通道,每个人的命运都变得和他人相关,这家伙的意识也会在潜意识世界里自由地瞎晃荡。 凌溯忽然抬手用力揉了几下头发,深吸口气,扯起嘴角。 现在看来……等回了办公室,他就可以去收宋副队长赌输掉的三瓶可乐了。 凌溯站起身:“欢迎回家。” 他打了个响指,不知从哪变出一朵黄色的玫瑰,仔细插在庄迭口袋里。 凌溯忽然抬手揽住庄迭,亲了亲被整理得格外支棱的小卷毛。 这个动作不包含任何一种更复杂的意义——凌溯只是垂着视线,嘴唇轻轻碰着那些柔软的卷发。 他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感知和确认庄迭的存在,又像是想把所有不知该怎么表达和整理的话,尽数用这种办法传达给对方知道。 庄迭被他揽在怀里,听着凌溯微快的心跳。 那种声音比梦里更清晰,和呼出的温暖潮湿的气流一起拂在他耳畔。庄迭抬起手,回抱住凌溯,他察觉到衬衫下对方绷紧的背脊。 “队长。”庄迭轻声问,“我梦见过你吗?” 他不等凌溯回答,忽然又摇了摇头:“……不重要了,重要的不是这些。” 庄迭收好那朵黄玫瑰,他仔细观察过玫瑰的每一个细节,用指尖碰触过每一点尖锐的刺,又用嘴唇碰了碰柔软的花瓣。 庄迭拿出自己的录音笔,交给凌溯。 “这是我的‘锚点’,我的梦核。” 庄迭看着他:“队长,你以后能梦见我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第八十三章(“我们去吓他们一跳”...) 他把自己的录音笔交到凌溯手里。 庄迭换好了皮卡丘拖鞋, 好奇地探头往房间里看了看,迅速选中了一个最感兴趣的角落,过去研究起了占满一整面墙的书架。 凌溯没有立刻跟上去, 停在门口。 从业以来第一次,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队长多浪费了几秒钟,重新确认了现实和梦之间的明确界限。 …… 凌溯松开用力揪着头发的手,舒了口气, 放轻动作迅速关严门。 他把录音笔郑重地收好,仔细挂上防盗链,又把钥匙藏在了地垫底下。 凌溯蹲在鞋柜边上,把整齐列队的拖鞋一双双放回去,从玄关柜里取出紧急藏进去的零食。 这一次,他的动作已经放缓下来,却还是隔一会儿就要检查两下口袋里的录音笔,再看看客厅里的小卷毛。 庄迭正专心研究书柜, 并没对做客时进门的流程产生任何异议。 即使这样,凌溯还是不着痕迹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手绘表格, 在“沉稳程度”一栏严格地给自己打了零分。 ——哪怕是在回家的路上,凌溯都已经在心里反复演练了不知多少次,构思出了十几种足够从容、一定不会吓到小卷毛的欢迎方式。 他想过语气寻常地把庄迭领进门, 就像一次再普通不过的下班回家。也想过一进电梯就遮住庄迭的眼睛,等一路把人领进门再忽然开灯,给对方一个惊喜。 但全部的计划,在凌溯走进电梯,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把庄迭领回来以后, 就都被彻彻底底、一点不剩地忘了个干净。 他只是在门口,一抬头看到庄迭就站在那儿。 满脑袋的小羊毛卷都被整理得非常精神, 活泼地支棱着,跟随动作来来回回地轻轻晃。 负责探测触碰的大脑区域在大脑顶部的中央后回,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这里分到一个小亚区。亚区的面积决定了感受器的密度,感受器又决定了对现实的确认与感知…… 这些挺值得好好研究,但也都完全不重要。 即使没有研究,不了解手和嘴唇对应的亚区优势明显、不清楚这两部分是用来感知世界的主要工具……每个人也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 在他确认过的现实里,庄迭确认了他的现实。 凌溯抬起头看向庄迭。 小卷毛把那支黄玫瑰一丝不苟地插在了衬衫胸口,正背着手一本正经地视察整个客厅。 他的动作很规矩,没有乱摸乱碰任何地方,却也没有任何一点生疏和不安的架势,只是专心致志地记下每一个角落。 察觉到凌溯的视线,庄迭就跟着看过来:“队长?” “没事。”凌溯说道,“我就是觉得……” 凌溯一向很擅长唠叨,平时轻易就能惹得副队长撸袖子动手,这会儿却忽然找不到任何一个合适的词。 他停顿了几秒钟,才忽然呼出口气,认真总结:“觉得很好。” 凌溯原本觉得,能在家门口看见庄迭就很好。 现在看到庄迭穿着和自己一套的拖鞋,自由惬意地在客厅里到处溜达,才发现这样的感觉还要更好。 凌溯伸出手,仔细揉了揉停在自己面前的小卷毛:“客厅场景探索完成了?” 庄迭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看:“书架上的书名还没有记完。” “不着急。”凌溯笑了笑,“书房和卧室也随便参观……看完就去冲个澡,我帮你把换洗的睡衣准备好。” 这套房子装修好后,除了设置好智能家居系统自行打理房间,凌溯就没怎么进来住过,衣柜里一半的衣服都还是新的。 凌溯轻轻拍了下庄迭的背,看着小卷毛点了点头,踩着拖鞋兴致勃勃地继续征服书房,才终于收回视线。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急着想方设法暗示副队长,让老宋尽快替队员解决住宿问题的。 凌溯用力敲了两下额头。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像个才上高中的毛头小子一样懊恼了几秒钟,又忍不住嘚瑟地抬起嘴角。 ……可能连上高中的年轻人都还要比凌队长更成熟一点。 凌溯又摸了摸口袋里的录音笔。 他把从夜市摊位上买来的几样小吃挑出来,敞开塑料袋口,挨个插好竹签。 可乐刚从冰箱里取出来没多久,凉得冰手,外面附了一层湿漉漉的水汽。 凌溯扯了两张抽纸,把外罐擦干净,一起放在茶几上。 他后退了两步,仔细欣赏了半天,又尽己所能给这些东西摆了个盘。 做完这些,凌溯总算满意地站起身。 他无声地默哼着乱编的曲子,拎着满满几兜的零食和水果,轻手轻脚进了厨房。 …… 庄迭稍微多花了点时间,弄清了整个家的布局。 他画了个平面图,蹲在茶几边一边吃小吃一边埋头写写划划,专心设计了半天,终于满意地抻了个懒腰。 庄迭把笔记本合上收好,痛痛快快灌了两口冰可乐,按照凌溯的嘱咐去浴室冲了个澡。 “队长的家非常好。” 庄迭顶着一脑袋泡沫,站在热腾腾的水流 他和凌溯的阅读面重叠不多,一整面墙的书柜,庄迭只看过几百本,剩下的都是新领域。 “队长更擅长人文社科领域,我在这部分的知识基本是空白的。” “以后和队长一起回家,陪队长写检讨的时候,游戏打累了就可以一直看书。” 庄迭做好了严谨的计划,晃了晃脑袋。 湿透的卷发迅速勾起一点水珠,随着动作弹开,在宽敞的浴室里迅速下了场小规模的温热阵雨。 庄迭迅速被勾起了玩心,伸手去接那些水滴,甩到差不多没有新的水珠了,又回到花洒   凌溯听到水声,从烘干机里取出新睡衣,轻敲了两下洗手间的门稍稍拉开,就被正在专心模仿洒水车的小卷毛毫无悬念地淋了个透。 浴室隔间里的水声停了停,庄迭从里面探出脑袋:“队长?” “没事。”凌溯忍不住笑了,“喜欢浴室?” 庄迭毫不犹豫点头:“非常喜欢。” 凌溯家的浴室无疑要比廉价公寓里的小隔间好太多,即使是队里的单人浴室,也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玩水。 在冲淋浴的时候,庄迭还留意到了角落里那个宽敞的浴缸。 他没有用浴缸的习惯,在个人梦域里抽到后也没有多在意,只是随手安置在了空间的角落。 除了这个,庄迭其实原本还对很多东西都不感兴趣。 他可以在家一宅就是一整天,不会随便跑去别人的梦里,跟那么多人打交道;可以看一天书,不会跟在其他人身边记下对方有一搭没一搭的话。也可以找一个墙角打一天游戏,不会在下过雨后的半夜去人行道边上的路牙走平衡木…… 遇到凌溯之后,庄迭忽然发现,身边好像多了许多有意思的事。 庄迭单手接过凌溯递过来的毛巾,擦了几下头发,让视线彻底清晰起来。 他已经把回到个人梦域后研究一下热情似火的浴缸列入了日程,念头在脑海里转到一半,忽然注意到整个洗手间和凌溯身上湿漉漉的水:“……” “不要紧。”凌溯咳嗽了下,轻笑出声,“这种事交给拖地机去管……科技就在这种时候特别有魅力。” 他及时护住了那一套给庄迭穿的新睡衣,放在洗手间的置物架上。 置物架很宽敞,旁边放着庄迭自己的衣物,每件都叠得整整齐齐,那支黄玫瑰好好地放在上面。 庄迭仔细地把它们放在了整个洗手间最安全的角落,一点水都没有溅上去。 “以后可以在阳台弄个小花园。” 凌溯扯过一条毛巾随意擦了擦自己,他这套房是顶楼,附赠的阳台还没怎么打理过:“别的不说,浇花的问题一定用不着考虑了,长势肯定非常喜人……” 回答他的是小卷毛充满了报复性的新一轮洒水攻击。 这回凌溯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他站在冒着蒸汽的热乎乎小型阵雨里,笑得停都停不住,整个人好像都跟着暖和起来。 “洗好了就出来,有酸奶水果捞吃。” 凌溯敲了敲严严实实合上的浴室门:“还有切好的冰西瓜。” 他好不容易才停下来,眼里却还满是笑意:“这儿隔音很好,可以随便吹头发……想吹多久都行。” 浴室热腾腾的蒸汽里,小卷毛的动作显而易见地加速起来。 凌溯垂下视线,放松地活动了下关节,抻了个懒腰。 他原本还没想好要不要换睡衣,现在也彻底用不着纠结了。 凌溯擦了擦脸上的水,随手将毛巾盖在脑袋上,脚步轻快地出了洗手间。 …… 有水果捞和冰西瓜的诱惑,庄迭只用五分钟就成功克服了吹风机的诱惑。 凌溯的睡衣对他来说有些大,庄迭把裤腿卷了起来。单手不好操作,他索性不再跟袖子斗争,顶着刚吹干的头发回到书房。 凌溯已经坐在了电脑前。 宽敞的办公桌上放着两个大号白瓷碗和一碟西瓜,还有不少已经被分装好的小零食。 听见脚步声,凌溯就停下了敲打键盘的手指,抬起头:“睡衣——” 他原本想问问睡衣怎么样,舒不舒服、合不合身,现在看来至少后一个问题不必再费力气多问了。 凌溯揉揉鼻尖,他起身走过去,拉过庄迭的手臂。 “我下单了你的尺码……可惜今晚送不到。” 凌溯帮庄迭把遮住大半个手掌的袖口卷上去,他的动作很仔细,手指的动作灵巧利落,把袖口卷得平平整整。 卷好了两个袖口,凌溯退后一步仔细评估了下对称性,满意地点点头:“行了,先这样应付一晚上。” 庄迭一点都不觉得这是应付:“已经很好了。” 事实上,庄迭还很喜欢凌溯这套睡衣——对方的睡衣和他也不是一个风格,他这套整体色调是很柔软的深蓝色,和凌溯现在身上穿着的冷灰色睡衣看起来就很搭。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庄迭反复从布料、版型、裁剪各方面比较了几次,还是觉得凌溯的睡衣穿起来比自己的更舒服。 庄迭跟着凌溯走进书房。 他在凌溯搬来的转椅和小板凳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绕过书桌,坐在了位置更熟悉的小板凳上。 抱着水果捞的白瓷碗,庄迭仔细想了想,找了个更有力的说法:“在我的印象里,好像还没有比这更舒服的一晚上。” 凌溯的眼底因为这句话显而易见地亮了下。 他抬了抬嘴角,把手指轻轻拢进庄迭刚吹干、还残留有一点温度的小羊毛卷里,慢慢揉了揉:“多少个晚上都行。” “多少个晚上都行。”凌溯认真重复了一句,他拉开椅子坐下,晃了晃鼠标让屏幕重新亮起来,“小卷毛,你对团队模式有兴趣?” 话题转得太过突兀,庄迭正在专心从酸奶里挑黄桃吃,举着小白瓷勺多思考了半秒钟:“有一点。” 他和凌溯一起坐在办公桌后,看到屏幕上的内容,才发现队长居然没在写检讨。 凌溯刚写完任务总结。他的私人电脑应当是被特殊处理过,也可以用这种方式和“茧”的总部直接相连,虽然不像投影那么直接,但虚拟屏幕上的内容也都能查看。 庄迭对团队模式的兴趣大部分来自抽奖,但他那时候不清楚要求,不知道一定要有直属任务者才能组队。 比起跟那些人打交道,他还是更愿意和队长一起做任务。 “也不是所有直属任务者都不好打交道……不少人还是挺不错的。” 凌溯哑然,抬手揉着脖颈:“我要说的就是这个。” 他把电脑转过来:“团队模式的规则有了大规模更新,在三天后正式上线——我刚才看了看,原本只有直属任务者才有的权限被全面放开了。” 庄迭喀嚓喀嚓嚼着苹果块,探出半个脑袋到桌面上,快速浏览着上面的内容。 凌溯配合他的阅读速度,快速给那一大堆规则翻着页。 “有点像不删档的内测转公测。” 庄迭看了几页,迅速理清了思路:“开放一定量的注册名额,通过线上审核和考核就能加入……我懂了。” 这次的大规模规则升级,其实就是面向严巡等人的那些私人梦境处理机构。 梦境的连通还在扩大化,这些私人梦境处理机构正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质量却良莠不齐,许多机构更是连专业资质和背景都没有。 并不是所有机构都有足够的能力去处理梦境。 只是处理失败、无功而返都还好些。如果因为操作不当,引起了梦域的进一步异变和恶化,又或者是对梦主的潜意识造成了某些无法挽回的严重伤害,情况就要严重得多。 除此之外,这些梦境处理机构自己也可能被困在梦域里——这些人多半不甘于老老实实等待救援,很多时候反而把事情弄得更复杂。 而一旦遇到了异变类型的梦域,情况就更麻烦。没有“茧”的及时监测和支援,即使是像上一场梦中严巡等人那种有足够专业素养、有一定资质的私人梦境处理机构,也同样可能被困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梦域中。 庄迭看了看“茧”给出的官方数据总结,最近的一批任务里,至少有五分之一都是救援这些未经培训的“入梦者”。 “与其放任局面这样混乱下去,还不如干脆开放名额,靠线上审核和考核建立统一标准,把所有人都拉进来。” 庄迭翻着已完成任务列表:“这样做很有道理。但那些人会同意吗?” “多半是会的。”凌溯点了点头,“一方面来说,‘茧’能给任务者的技术支持和安全保障都比他们自己的强很多。另一方面,要不了多久,官方就会制定严格的行业统一规范,也不会让滥竽充数的机构继续存在……” 庄迭记得很清楚,舀起一小勺酸奶:“队长,你就是负责起草官方规定的。” “……对。” 凌溯咳了一声,从善如流改口:“捣毁那个所谓的‘青少年行为矫正机构’以后,我就向官方建议,制定严格的行业统一规范,不让滥竽充数的机构存在……要不了多久就能出结果了。” 心理协会忽然联络他,想要找他回去,多半也是因为这件事。 协会在专业领域更有建树,“茧”的技术领域同样已经日趋成熟。在当前的局面下,双方走向合作是迟早的事。 凌溯不愿意露面,协会也会设法再找其他人帮忙,尝试与“茧”的总部对话。 庄迭看着凌溯还一笔没动的检查,他忽然猜到了凌溯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在做什么:“队长,你在和严巡他们讨论上一场梦的后续处理吗?” “……算是。”凌溯摸了摸鼻尖,“简单聊了几句。” 他似乎不太好意思承认这个,停顿片刻,才又继续欲盖弥彰地解释了两句:“处理梦域的大都没有心理学背景,做心理学的入梦经验又不丰富。那些人讨论得不太顺利,偶尔需要个翻译……” 庄迭十分理解这种矛盾的心态,老成地拍了拍队长的手背:“没跟他们和好,我知道。” 凌溯话头一顿,看着庄迭驾轻就熟的职业模式,也没绷住乐了出来:“小庄老师……把我当吵架了的小朋友哄吗?” 他扯了张纸巾,仔细擦掉了庄迭鼻尖上蹭的一点奶油。 庄迭老老实实让他擦,小卷毛跟着晃了晃,专心追问:“黑影怎么样了?” 凌溯知道他问的是哪个黑影,点了点头:“放心,没有危险。” 残缺的意识很难立刻顺利回归现实,也只有吴理的影子一从梦里醒来,就直接回到了正在摸鱼打游戏的身体里。 跟着杜教授出去的那个“吴理”果然才发现影子丢了——他现在正自己跟自己吵架吵得热火朝天,根据舍友观察汇报,除了看起来不太聪明之外,暂时似乎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为了避免和本体发生剧烈冲突、波及现实,其他那些残缺的意识都被“茧”统一暂时回收,安置在了临时生成的安全屋内。 凌溯已经打了报告,准备将那些影子筛选一遍,把没有危险的都招揽来队里的夜市兼职。经过一定时间的社会化回归训练后,再尝试把它们送回现实。 跟他们打交道最多的那个黑影,跑过运输、摆过地摊,为了养家糊口找过不知道多少份工作,在这方面最有经验,凌溯就把统一负责夜市的工作交给了他。 而与此同时,现实中的本体也需要进行大量心理干预——这就是严巡等咨询师需要负责的部分了。 这些人要重新面对现实,也需要逐渐接纳自己、接纳曾经被自己抛弃的部分,即使有少数人实在无法接受,也必须要让他们的意识尽量稳定下来,以免被潜意识深处的暗流侵蚀。 “木偶的自我意识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很难确定现实中的身份……严格来说,他现在还在严巡的潜意识里。” 凌溯敲了敲桌面,沉吟着道:“所以我们的讨论进行得也不太流畅。” 庄迭怔了下:“为什么?” “木偶受不了严巡的办公室,觉得太乱了,必须要立刻清理干净。” 凌溯解释:“所以严巡只能尽量抽空和我们聊——大部分的时间,他都被潜意识强迫着打扫卫生,只要停下就会被毫无理由的自责淹没。” 凌溯低头看了看表,大略估算了下:“估计等到天亮,他也就差不多打扫完了。” 庄迭:“……” “笑吧。”凌溯点了点头,沉稳补充,“情况其实有点麻烦,杜教授和那位光头同行已经准备着手干预……但这也不能影响我们所有人毫无同情心和职业素养地嘲笑了他十分钟的事实。” 庄迭没能绷住,咳嗽着笑了出来,抬手揉了揉眼睛:“黑影还能回家吗?” 凌溯没有立刻回答,揉了揉趴在自己膝盖上的小卷毛。 “我会努力。”凌溯承诺道,“我会尽我所能。” 他没有心理咨询师资质,也没有接过任何一个患者……但即使是再资深的咨询师,恐怕也没有尝试过给一团混沌的情绪做心理疏导。 到现在为止,凌溯也无法保证这种疯狂的计划有多少成功的可能性。 但只要是庄迭想做的事,他就都会去尝试着做。 庄迭端起碗仔细找了一圈,舀起一个最好看的草莓,放进了凌溯那份水果捞里。 凌溯愣了下,好奇道:“这是做什么的?” “见义勇为勋章。”庄迭把草莓放在酸奶山上,仔细拨正,“队长。” 凌溯看着那个红彤彤的勋章,他用勺子轻轻戳了一下,看着面前小板凳上忽然严肃的小卷毛。 “每个人在做的事都很重要。”庄迭看着他,“但我们在做的事,是我最喜欢的。” 凌溯的视线越过草莓,认真看了庄迭一会儿。 他伸出手,轻轻拨了拨被电吹风吹得稍微有点过头、四处乱飞的小卷毛。 他的动作很温柔,却又和平时有些说不出的细微不同。 这个动作最终变成了更轻微的碰触,凌溯专心地看着他,用手背轻轻碰了一下庄迭的脸颊。 小卷毛的身体这些天被调理得很好,冲过热水后,气色就变得更叫人放心。 他一直想把庄迭藏起来,但这件事似乎并不顺利——没有一个新人能在第五次任务后就因为经验溢出而自动解锁精神力辅助模式、甚至直接升级到了Lv2,这件事已经在茧的内部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既然这样,或许也的确差不多到执行备用计划时候了。 随着团队模式正式改版,配套的审核、培训和考核也会一并上线。 那些内部直属的任务者当然也不会放松。凌溯刚才给D2发了个经验点红包,发现对方现在还在训练模式,颇有几分内测玩家赶在正式公测前争分夺秒拼命抢跑、生怕被新人赶超碾压的架势。 等到新版正式开放时候,不论是遇到任务者的水准,还是“茧”分配下来的待处理梦域的危险性,恐怕都会比现在更提升一档。 “我也是。”凌溯说道,“这份工作也是我最喜欢的。” 他没有解释原因,只是低头吃掉了那颗草莓,酸甜的汁水瞬间充满了整个口腔。 “还有三天时间,我们去刷几个简单点的任务,准备一下……” 凌溯看向庄迭,他一本正经地眨了下眼睛,笑了笑:“等放开注册,我们去吓他们一跳。”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第八十四章(他们现在就要熬夜打游戏了...) 凌溯说的“刷几个简单的任务”, 指的其实是另外一类漂流梦域。 这类梦域通常不由特殊事件处理小队负责,大部分会直接交给内部那些直属任务者。 和他们平时的任务比起来,这一类的梦域大多偏向于简单直接, 不需要有那么多顾忌。而少数极为复杂、危险性极高的,则会由“茧”进行永久性封存,严禁任何人进入。 至于所谓“漂流梦域”的诞生,解释起来其实也非常简单。 “就像地震监测仪一样, ‘茧’也会对潜意识世界进行宏观监测。” 凌溯解释道:“只不过潜意识的范围实在太过庞大,所以不论怎么提升监测效率,也很难将所有突发情况纳入其中。” 他一边说,一边把自己这份水果捞里的黄桃都挑出来,全拨进庄迭的碗里。 “我们小队负责的,就是那些由于各种原因没能被及时监测到,在隐蔽处生长失控的梦域危机。” 凌溯说道:“而大部分梦境在开始发生异变的那一刻,就已经被‘茧’监测到异常波动, 悄无声息地截获了……” 这些情况并没有对外公开,目前还只有“茧”的内部工作人员和少数官方主导的小队负责人清楚。 这种对梦境的截取, 和严巡潜意识中旅店的那种剥离情况完全不同。 “茧”只会截取发生变异的梦境本身——对于当事人来说,最大的影响也只不过是一场梦做到一半就莫名其妙地中断了。潜意识的运转速度很快,下一场梦几乎可以在片刻间无缝衔接, 醒来后也不会察觉到任何异样。 这些被截获的变异梦境,大部分会由于和本体切断了联系而悄然消散,融入庞大而混沌的集体无意识当中。 而剩下的那一部分,由于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截取时机,吸收了本体的情绪和执念。即使切断联系, 它们也依然可以自行生长成梦域。 这些梦域中已经不存在当事人真正的意识,如果不加处理, 就永远会在潜意识世界中游荡,所以被称作“漂流梦域”。 “像D2和F3那种情况,多半就是通过大量处理漂流梦域快速升级,战力相对更强,面对变化更多的复杂梦域应对能力就有限。” 凌溯拿过两块西瓜,仔细端详着比较了一会儿,挑出籽更少的一块递给庄迭:“但如果遇到那种和解谜类南辕北辙、只能靠暴力推平解开的梦域,他们也有自己的明确优势。” 这就有点像游戏中玩家的区别。 有偏向于解谜的智力流的玩家,自然也有擅长战斗的武力流。除此之外,结合本人的个性偏好,还有敏捷流、技能流、数据流、擅长耍阴招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也有自己擅长处理的梦域类型,并不能直接判定孰优孰劣。 庄迭点了点头,在西瓜尖上咬了一口。 他玩的游戏种类很杂,其中也有不少联网类型的对战游戏,这样解释起来很容易理解。 不只如此,庄迭也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两种梦域的另一个重要区别:“这种梦域处理起来,不一定需要睡眠舱?” 凌溯笑了笑,点头道:“对。” “因为不用借助‘茧’的辅助进入当事人的潜意识,所以这些‘漂流梦域’从性质上来说,其实和全息游戏的原理相似……” 他一边解释,一边抽了张湿纸巾把手擦干净,从桌前站起身。 凌溯在书房的小书架前找了半天,终于在最底层发现了要找的东西:“只要有权限,两个游戏头盔就行。” 他拿出了两个还没拆封的全息游戏专用头盔,利落拆掉了包装纸,笑着朝小卷毛晃了晃:“有没有兴趣?” 庄迭目光亮了亮,飞快把最后一点西瓜吃完:“现在有了。” 在了解到还有这种模式之前,庄迭还以为要做任务就要中止假期回队里,多少生出了些自己都没能察觉的不情愿。 队里也很好,他同样非常喜欢凌溯的办公室,睡眠舱也十分舒适……但和家里的感觉还是不同的。 庄迭还记得回家路上凌溯描述的计划,他们还没熬夜打游戏、没睡个一点也不着急的懒觉,没一起被有点刺眼的太阳光不情愿地叫起来。 ……事实证明,在这种重要的正事上,凌溯做出的计划也同样严谨。 他们现在就要熬夜打游戏了。 庄迭端着两个空碗,又以高难度的姿势用胳膊架着装西瓜的碟子,保持着某种摇摇晃晃的平衡,快步去了厨房。 凌溯原本不想让庄迭洗碗,起身跟着去了厨房,看到小卷毛兴致正浓地哼着歌玩水,又停下脚步。 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靠在门口,格外认真地安静看了一会儿。 庄迭撸起袖子站在水槽前,一边自得其乐地洗着碗,一边研究着洗涤灵和水在不同配比下吹出泡泡的难易程度。 小卷毛好像对什么都很新鲜,到处都要好奇地凑过去看一看。 厨房还没开放探索过,庄迭被自动感应的抽油烟机吓了一跳,来回挥着手认真研究了半天它的工作原理。 凌溯轻呼口气,低头轻轻笑了笑。 他又揪了揪自己的头发,用最简单的方式确认了一遍现实跟梦境的边界,放轻脚步回了书房。 …… 足足玩了近十分钟,庄迭才终于把洗好的两个碗和一个碟子放在了沥水架上。 他去拿了点零食,打开冰箱挑饮料的时候,又忽然想起件很重要的事,抬手合上冰箱门。 凌溯正在整理书房角落的游戏区。 地毯很厚,直接坐上去也不会不舒服。凌溯把两个硕大的懒人沙发拖到一起,调整好了灯光,又顺手去办公桌底柜里翻出了两条薄厚适中的绒毯。 整理好这些,凌溯刚直起身,就听见小卷毛在外面敲了敲门。 庄迭抱着几袋薯片,趴着门沿问:“队长,我有做这种任务的权限吗?” 凌溯毕竟是官方小队的负责人——更何况,即使凌溯自己从来不说,连副队长也能看得出看他和“茧”的内部关系匪浅。会有几个内部权限这种事,倒是的确一点都不奇怪。 但庄迭毕竟才入职不久,真正打过交道的内部人员就仅有D2和F3,根据他对自己个人后台的探索,也没有发现类似的入口。 “的确没有。” 凌溯把绒毯铺好,十分坦诚地点了点头:“权限有两种,一种是内部人员固定开放的常规权限,另一种是邀请制的临时权限。” 这种临时权限十分珍贵,只面向少部分被邀请的正规私人梦境处理机构,并且仅在团队模式开放前的三天内有效。 其目的其实也很明确——为了防止这些新注册的任务者和直属任务者差距过大。在正式开放前,给他们一个刷野快速提升等级的机会,避免这些人一加入进来就被打击得直接失去信心。 庄迭已经很了解凌溯的脾气,依然趴在门口,耐心地等着队长的“但是”。 凌溯等了两秒,自己也绷不住地笑出来。 “但是——有些人不仅已经被打击过了。” 凌溯晃了晃鼠标,打开聊天室:“而且他现在也很忙,没有使用这个珍贵的临时权限的时间……” “凌队长。” 聊天室的另一头,严巡疲惫的声音响起来:“我忽然开始怀疑你愿意跟我们修复关系的动机。” 今天晚上,他们这几个机构的负责人在线上碰头,的确都正因为那些当事人情况而焦头烂额。 在凌溯忽然主动联系他们,并且表示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的时候,严巡甚至对自己狭窄的胸襟产生了极为强烈的自惭形秽。 因为这种自惭形秽导致的愧疚,加上当时大家冰释前嫌的融洽气氛,也因为自己实在停不下来整理房间、连通过游戏头盔联网都很困难……严巡头脑一热,就在凌溯叹息“小庄要是也被邀请就好了”的时候,把自己的权限借了出去。 “明明更好的办法,应当是让你在这两天的假期里,把庄先生借给我的机构。作为报偿,我也会借给你们权限。” 严巡麻木地擦着自己的书架:“这也是最正常的发展,我原本就是这么计划的。” 他已经是第五遍重复这项工作了,还要极力克制着把所有的书都拿下来、把整个书架彻彻底底擦洗一遍的冲动。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严巡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等凌溯回答,视频通话框外,庄迭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队长的动机没有任何问题。” 下一秒,庄迭也出现在了视频画面里。 他为权限的事向严巡道了谢,又严肃道:“他是真的想为那些当事人提供帮助。” 严巡用力揉了揉额头:“这个我知道。” “我不是在质疑这个,而是在质疑他除了这件事之外的全部动机……” 严巡一边在水盆里投抹布,一边重重叹了口气。 愿赌服输,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彼此之间打交道原本也是一种不着痕迹的较量。 今晚的联络里,严巡同样也存着要重振旗鼓,压凌溯一头的想法。 在这种事上输给凌溯,严巡倒也没什么不服气的。 只不过,严巡也的确完全没想到……凌溯居然能在他有备而来的前提下,不着痕迹地顺势反将了他一军。 等严巡彻底反应过来的时候,竟然就已经被诱导着心甘情愿地把权限借出去了一晚上。 严巡回国的时候,凌溯已经被协会驱逐。他没有正式和凌溯打过交道,现在才隐约意识到了对方真正的专业水平。 “庄先生。”严巡实在忍不住,向庄迭求教道,“你平时是怎么和这种城府极深、每句话里有三个陷阱的人相处的?” 庄迭怔了下,仔细想了半天,回头看向凌溯:“队长,他在说谁?” 严巡:“……” 凌溯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胸口忽然有点烫,不自觉地揉了下头发,尽力压了压再度嘚瑟着抬起来的嘴角。 凌溯揽住小卷毛,欣然弯下腰,凑到视频对话框前:“是这样,严博士——” “不用说了。”严巡飞快打断,“我明白了。” 严巡还没迟钝到这个地步。 他看了看始终拦在凌溯身前的庄迭,又看着显然是在家中的背景、这两人身上怎么看都是同款的睡衣,终于彻底打消了把庄迭挖过来的心思。 严巡不再多说一句话,迅速依照约定,把自己的权限暂时移交了过去。 做完这件事后,严巡又面无表情地举起刚洗干净的抹布,按在出现过凌溯身影的屏幕上擦出了残影。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不要熬夜打游戏(一)(你们现在都这么带新人...) 在潜意识中木偶的影响下, 严博士的状态还很不稳定。一旦陷入某种“必须清理干净”的执念,很可能对着有凌溯晃悠过的屏幕疯狂擦试一整个晚上。 凌溯及时出手,终止了视频通话, 顺手也一并关掉了聊天室的页面。 他把严巡移交过来的临时权限导进后台,埋头操作了几分钟:“好了……这样就没问题了。” 凌溯拆下连接电脑的数据线,拿起已经修改好权限的头盔,交给庄迭:“试试看。” 既然发放了带有邀请性质的临时权限, “茧”就不会对其做过多限制,原本也是默许这种权限可以借出甚至转赠的。 毕竟受邀者都是领域内专业人士——这些人或是有着本职工作,或是干脆自己就有咨询机构、日程早已被预约的来访者拍得满满当当。不是所有人都有时间在这三天里刷经验,倒不如把权限转给有需要的人做个人情。 “茧”唯一的硬性要求,就是每份权限同一时间只能有一人使用,也只是为了避免发生进入漂流梦域的人数远超预计的极端情况。 如果严巡成功战胜了潜意识中的木偶,在三天内把自己从繁重的大扫除工作里解放出来,庄迭也随时都可以把权限再给他转回去。 凌溯自己也拿了一个头盔, 把庄迭领到书房角落专门分隔出的游戏区,伸开腿放松地席地坐下来。 庄迭学着他的动作, 刚一坐下去,半个人就径直陷进了懒人沙发里。 凌溯压了压嘴角,伸手仔细地从沙发里挖掘出了小卷毛, 揽着人靠在自己肩头:“这回怎么样?” 小庄老师非常满意,戴好头盔点了点头:“完美。” 凌溯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也戴上游戏头盔,把庄迭向身边圈了圈,抬手调整了下头盔的收音装置:“开启任务模式。人数两人,进入随机队列。” 话音刚落, 庄迭眼前的待机画面也瞬间切换,变成了一片深蓝色的无垠天穹。 数不清的星星镶嵌在那块蓝丝绒一样的穹幕上。 它们有的明亮、有的暗淡, 徐徐闪烁着,又逐渐汇成一条仿佛正缓慢流淌的宽阔银河。 …… 仔细看时,庄迭忽然察觉到,那漫天星子一样漂浮着的光点原来都是梦域。 其中一颗光点正变得越来越亮,像是有某种奇异的吸力,将他们的意识拉扯进其中。 现实中的一切知觉都逐渐淡去。 “确认接入。” 凌溯的声音在他耳边:“祝我们做个好梦。” 【身份确认,正在连接神经程序模块。】 【您选取的是随机任务模式。】 【您已进入队列,正在匹配待处理梦域。】 【匹配完毕。您即将进入第14679号漂流梦域,任务者数量:5人。】 【梦域导入成功。】 庄迭在熟悉的机械提示音里睁开眼睛。 四周很明亮,他站在一部运行的电梯里。 轿厢正在以某种恒定的速度缓慢下降,金属内壁看起来十分普通,看不出任何提示性信息。 凌溯就站在他身边。 ……习惯了每次开局都被拆开传送,这一次他们两个反而都有点不适应。彼此交换了个视线,确认过的确是在做梦,才将注意力转向四周。 电梯里还有三个人,恰好均匀分布在了轿厢另外的三个角落。 庄迭向凌溯身边靠了靠,打开自己的后台面板,简单检查了下目前的情况。 漂流梦域和普通梦域的任务模式有许多不同。最为明显的一点差异,就是漂流梦域的任务分配完全由“茧”主导,没留下什么由他们自行选择的余地。 在“茧”的主导下,只要进入队列,就会被随机分配进任务者总数不定的漂流梦域,从两人到多人都有可能。 同样的,有可能是制造梦压差入梦,也可能是由任务者替换掉梦域中某些残留的无主意识碎片——后一种情况下,任务者就会有初始身份,需要以当事人的视角来破解梦境。 至于每场梦域分配的任务者数量,则是由“茧”在对漂流梦域进行初扫描后,根据预估评级、危险性、难度……等等一系列因素,给出的最佳人数配置。 漂流梦域中没有团队模式,不论进入几个任务者,都不会组建团队。 凌溯的虚拟屏幕没有对庄迭隐藏,庄迭抬头看了看,他和队长的后台上都同样只显示了自己的详细资料。 而比平时多出来的“随机任务模式”一栏中,则只简单标注了其他几个任务者一些未隐藏的公开信息。 这三人都是“茧”的直属任务者。站在他们对面的青年和D2一样都是二级,而另外两个人则一个三级、一个四级。 只不过,这些级别显示现在都已经变成了灰色。 “你们是‘受邀者’吗?第一次做这种任务?” 几秒后,那个二级的青年主动打破了沉默。 他看不见凌溯两人的虚拟屏幕,却多少能猜得到对方在看什么:“不用在意那个灰色的数字。等团队模式正式开放以后,我们这套评级就该被废弃了。” 至于废弃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这套编号系统其实是“茧”的初代开荒者们使用的,后来作为纪念,就一直在内部延续了下来。 放在过去任务者数量不多的时候,这套编号系统还能勉强用得过来。 但团队模式开放之后,任务者的数量会持续增加,所谓“直属任务者”这种概念也会被模糊化,继续使用这种编号已经不再合适。 另一方面,这套系统采用的排序也和后期更新的精神力辅助模式正好相反。旧评级是按照四、三、二、一的顺序实力递增,和现有的精神力级别顺序冲突,继续使用下去也会造成混乱。 …… 这套编号系统伴随着“茧”的第一代,在相关知情人内部的影响十分深远。由于受邀者的突然增多,这些直属任务者显然没少被刨根问底追问这件事。 不等凌溯提问,青年已经格外熟练地流畅解释了一遍,末了又补充道:“我们的新备注还没替换……不用按照那个称呼我们。” 也说不清“茧”究竟是智能还是不智能,在替换编号系统的时候,就直接按照他们的代号异常简单粗暴地音译了备注。 青年的代号是S2,备注一栏显示的是尔斯,算是运气很不错的。 像D2这种备注直接被音译成二蛋的,已经因为打击过大,一头扎进训练模式里不出来,准备在里面一直待到团队模式开放的那一天了…… 凌溯回过神,点了点头:“幸会。” 他显然已经迅速联想到了这种可能性,看着D2头像后面那个“训练中”,扯了扯嘴角,神色不着痕迹地微妙起来。 青年也同他点了下头,回过身,看向轿厢顶不断变化的数字。 在他们交谈的这段时间里,电梯已经从二十几层降到了一层,却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还在继续下降。 红色的数字一直跳到了“-5”,他们所在的轿厢才终于缓缓停止了运动。 只是电梯虽然停下了,轿厢的门却并没有自动打开,似乎仍在等待着乘客的下一步操作。 电梯外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那声响越来越清晰,逐渐变成了某种令人牙酸的、像是骨头以某种不自然地方式强行摩擦发出来的噪音。 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的,则是这些古怪的声响还在不断靠近——很快,这种声音已经靠近到了一门之隔的地步,电梯里的灯光也开始明灭不定地频繁闪烁。 短暂的光线照射下,电梯门已经隐约被撬开了一条缝隙。 沿着那条缝隙探进来的,是几截青灰色的、有着苍白指甲的瘦骨嶙峋的手指。 那些手指似乎感觉不到疼痛,被电梯门狠狠挤了一下,依然僵硬地活动着,继续将整个手掌向里探进来。 危机已经近在咫尺,青年却没有要处理的意思,只是背着手站在原地。 不等青年交代,另外那两个三、四级的队员已经迅速采取了行动。他们一人举枪警戒,另一人在摁开电梯门后立刻就地侧滚,并顺势取出匕首,主动袭向门外的怪物。 电梯门彻底打开后,那个“怪物”的类别也已经很明显了。 没有头发,只剩零星几颗牙齿,浑身皮肤呈偏绿的青灰色,衣着破烂,走路姿势僵硬诡异…… “又是僵尸。” 三级队员持枪警戒,忍不住吐槽:“都这么久了,还有人在睡觉前看恐怖片吗?” “也未必就是睡前。”青年说道,“梦会复现白天的经历,这种情况其实更常见。但也不能因此就废止那些可能会导致噩梦的活动,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们两人在交谈时依然站在原地,似乎没有任何要对队友施以援手的意思,只是看着那个级别最低的新队员使尽浑身解数和僵尸缠斗。 单个僵尸的战斗力并不强,只是耐久度高些。 那个四级队员虽然一时难以结束战斗,但也没有危险,只要再拖长些时间,就能成功解决掉对方。 青年关注着战局,确认过局面后才转回身,有点歉意地看向仍然站在电梯里的凌溯和庄迭:“抱歉——” “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凌溯停下了和庄迭的讨论,抬起头好奇道。 准备好的一大段话就这样被他一句话总结完了,青年话头一顿,神色显出些尴尬。 “看来猜对了。”凌溯笑了笑,“你们现在都这么带新人?” “只是这段时间……团队模式就要正式开放了,内部的压力有点大,这种方式是最快的。我们以后也会加强训练,把催升的这部分实力补回来。” 青年本能地快速解释了几句,才忽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好像完全没有必要向对方说这些。 他停住话头,不自觉地愣了下,看向凌溯。 对方似乎也根本不在意他的回答,又低下头去和自己的同伴说话。 不知为什么,那种回答对方问话时,莫名冒出来的心虚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青年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又多补了一句:“我们需要提升直属任务者的平均实力……所以得让新人刷一刷贡献度。” 这种事在“茧”的内部其实已经是个半公开的秘密,严格上来说也没有任何问题——这些漂流梦域本来就已经没有真正的当事人,又能和其他梦域拿到相当的经验值。用这种方式提升新队员的实力,就可以快速把精神力总量升上去。 虽然会有升级过快、实力不稳的弊端,但“茧”的各项辅助功能和技能可以弥补这个缺陷,后期再专门做针对性训练就行了。 大部分二级任务者带三、四级任务者刷经验,都会直接排到三人梦域。最多也只会添进来一个人,被他们一路带着快速平推过去,分到点经验走人。 青年也没能料到,这次的梦域一开局,竟然就直接补了两个非内部的任务者…… “好了,好了。”凌溯哑然,“别紧张,我只是随口问问。” 他轻轻揉了下庄迭的脑袋,替小卷毛发言:“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我的搭档刚才想问……为什么我们这局会有五个人?” 这毕竟不是个真正的大型网游,他们面对的也不是被精心设计好的、用来消遣的关卡。 之所以会利用游戏模式培养任务者,只不过是因为这样能最大程度减轻任务者们处理梦域时的压力,让他们把这一切和现实足够清晰地剥离开,尽可能避免出现任务者被自身的精神压力压垮的情况。 “茧”会把五个人送进这场梦域,就一定有这样做的理由,不可能只是送一只僵尸来给他们刷怪升级。 “你们是担心这场梦的难度?” 青年回头看了看:“应该问题不大……之所以是五人梦域,大概是按照要处理的僵尸数量安排的。” 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电梯外的空旷空间里,已经有僵尸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 这些僵尸在假草坪上踉跄前行,目标显然是冲着他们所在的电梯。 四级队员一个人逐渐有些左支右绌,他身边的队友也加入进来,冲锋|枪吐出明亮的火舌,把这一批僵尸尽数拦在了电梯外。 虽然僵尸的数量的确多得仿佛没完没了,但每一个的战斗力都很弱,并不能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威胁。对于这种没有本体支持的漂流梦域,只要由内部消耗尽这些无主的意识,这场梦就会自然消散。 “你们坐电梯上去就行了,我们留在这里把僵尸刷完,领了经验就走。” 青年说道:“请放心,我们会分出一部分经验和奖励点给你们。” ——事实上,这种“坐着电梯来到地下室被一群僵尸群殴”的梦域,才是大部分任务者需要处理的常态。 并不是每个梦都隐藏着强烈的意识波动、也不是每个梦都错综复杂,异变迭生,藏着数不清的危机和阴谋。 即使是任务复杂程度相对更高的特殊事件处理小队,宋副队长带人处理的也大都是一些“由于太过没有方向感在梦里甚至也迷了路”、“被梦里的一条蛇吓到房顶不敢下来”之类的C级甚至更普通的梦域。 当然,这些梦域的奖励点和经验值都很低,得几十上百个才能抵得上一个B级梦域,自然也没有免费的抽奖机会…… 同样是因为这个原因,青年也准备加速平推结束这一轮,带着队员换去下一个经验点更多的梦域。 “回到一楼,应该就能脱离任务了……很抱歉,因为我们的原因给你们添了麻烦。” 青年跨进电梯,再次礼貌地道了歉。 他替凌溯和庄迭按下回返的电梯按键,正要折回去和队友一起清理掉这群僵尸,却忽然愣了下。 他站在电梯的面板前,又依次试着按了一遍其他的按键。 除了开、关门键还能被按亮之外,电梯上的所有按键似乎都失灵了。 而即使关门键可以按亮,电梯的门也并没有关闭,倒是在上方那个原本显示楼层的位置跳出了个六十秒的倒计时。 “你们最好也尽快回电梯里。”庄迭说道,“僵尸推不推都是一样的。” 青年皱了皱眉,不解道:“为什么?” “它们没有做出抱住那两个人啃脑袋的动作。” 庄迭拉开背包,在里面埋头翻找:“这说明方向反了。” “我们并不是在它们进攻的方向。恰恰相反,它们是在逃跑……就是速度慢了一点。” “而正在追它们的追兵,速度还要比它们更慢。” 庄迭从背包里抽出地狱熔岩棒球棍,活动了下关节,做好准备。 青年还没能反应过来,茫然回头,却忽然错愕地瞪圆了眼睛。 ……在他眼前,铺天盖地的绿色球体呼啸而至,瞬间将所有僵尸一扫而空。 那些绿色的球体攻击力远比僵尸高得多,重重嵌进金属材质的电梯门里,还在不住地嗡嗡震动,有的甚至直接将墙壁击穿了个大窟窿。 四级队员一不留神被一个绿球擦了下,血条瞬间掉了10%,被队友匆忙扯着扑回电梯里。 眼看又有绿球挟着劲风朝他们飞过来,庄迭上前一步,手里的棒球棍抡圆了精准地迎上去,打出了个漂亮的本垒打。 倒计时走到最后一秒,电梯门终于在绿球雨彻底来临前合上。 透过那一道迅速合拢的缝隙,青年看见了一排缓慢蹦跳着前行的、愤怒的豌豆射手。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要熬夜打游戏(二)(这不是豌豆是满地的十块...) 另外两个队员无疑也已经看见了这一幕。 三人面面相觑, 除了受伤的四级队员有些急促粗重的喘息声,电梯里短暂地陷入了某种静默。 这种画面虽然完全称不上到掉SAN的程度,那些蹦跳着的、像是从谁家偷了吹风机涂绿当脑袋的豌豆射手们动作笨拙缓慢, 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还有些奇怪的喜感……但整件事还是有些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四级队员完全没有料到这一幕,心情有些复杂,按着伤口低喘道:“居然是植物大战僵尸吗……” “不……根据目前的局面,我们是僵尸的一方, 因为那些豌豆是能伤害我们的。” 三级队员走过去,谨慎地摸了下电梯门上被豌豆轰出的凸起:“严格来说,应该是僵尸大战植物。” “按照这个逻辑来推,我们刚才即使打了再多的僵尸,恐怕也和二……和D2一样。”三级队员及时改口道,“在结算的时候,只能拿个位数的经验点灰溜溜走人了。” 四级队员的心情更复杂了:“……” 三级队员拿出一份医药包递给他,收起枪, 看向旁边的青年:“我们现在怎么办?那些豌豆射手可比僵尸凶残多了。” 他们之所以放松了警惕,是因为漂流梦域在进入时不会预估级别和难度, 而这些僵尸表现出来的战力实在太过有限,看起来和最普通的那一类梦域没有任何区别。 像那种梦域,一般都是某个过于活跃的大脑在深夜自己吓自己, 酝酿出了个即将成型的噩梦。 这些噩梦多半会被“茧”及时检测截获,扔进这条梦域组成的银河中,他们已经顺手处理了不知道多少个。 没想到这一次,他们却眼看着一场轻松愉快的普通噩梦画风突变,四级队员更是直接被一豌豆擦没了10%的血量。 已经到了这一步, 这场梦就由不得不打点起精神,每个人都认真起来仔细应对了。 青年没有立刻开口, 他抬起视线,若有所思地看向庄迭。 后者正因为打出了一记超级完美的本垒打,扛着棒球棍,向凌溯详细描述当时的场景。 而凌溯也非常认真地听完了全程,揉了揉小卷毛,给他颁发了一个自己动手制作的豌豆奖章。 这两个人是用游戏头盔临时接入的,看不到他们的名字和所属单位。 青年和两个队员都没有见过他们,虽然可以确定这两人不是直属任务者,但似乎也并不像是初来乍到的普通受邀人员。 更重要的是,这种浑然天成、莫名其妙就完全把别人屏蔽在外的感觉,青年在总部的时候,曾经听D2暴躁却又极为详细地描述过不止一次…… “你们和那些僵尸交手的时候,有注意到过僵尸没有啃你们的大脑吗?”青年问道。 “啊?”三级队员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住了片刻,“没有吧……正常人会特意去注意这种地方吗?你刚才发现了?” 青年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就像对方说的,大部分人做任务,肯定不会因为僵尸居然过于好打、不啃自己的脑子而苛责对方——除非是脑壳已经被打开,却眼睁睁看着僵尸嫌弃地转身离开了…… 能在电梯里只靠观察得出这一点,清晰地判断出僵尸的攻击意图,提前做好应对,及时将险些击中两名队员的那颗豌豆用棒球棍打了回去。 不论这两人是不是让D2和F3闷头吃了大亏、又死活不肯公开身份的神秘任务者,都已经值得慎重对待。 他沉吟片刻,主动走向凌溯和庄迭:“刚才多谢了,能不能请教一下你们对这个梦域的看法?” “我们想跟你们合作。” 青年坦诚道:“如果硬扛外面那些豌豆射手,我们大概也很难应付。” 电梯关闭前,他就衡量过那些豌豆的攻击力度。虽然不至于对二级任务者造成太严重的精神力损失,但问题就在于……豌豆的数量实在太多了。 他自己可以消耗精神力来提升敏捷度,倒是大概率足以自保。但不论接下来采取什么行动,两个队员都很可能交代在满天乱飞的豌豆雨里。 凌溯刚把豌豆勋章给小卷毛戴好,闻言轻轻扬了下眉。 庄迭很好说话,点了点头转过来:“不客气。” 电梯毕竟离得稍远,他刚好也有要问那两个人的细节:“最后的几十秒,在忽然冒出来的僵尸群里,你们有看到过举着旗或是头顶有铁桶、路障的特殊个体吗?” 四级队员茫然地张了张嘴:“……啊?” 当时那种情况下,豌豆都已经铺天盖地照着脸砸过来了,身边又挤满了僵尸。四级队员忙于自保,完全没来得及注意这些。 他下意识看向一旁,发现三级队员的神色也和他差不多。两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能答得上来这个问题。 幸好庄迭也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又继续问道:“靠近的那些豌豆射手里,有没有长着两个头、三个头,或者是蓝色脑袋的?” 四级队员:“……” 他不自觉磕绊了下,语气有些发虚:“应该——应该没有蓝色的……” 在他的印象里,似乎没有看到蓝色在那一大片绿油油的豌豆苗里出现过,但庄迭这样一问,却也有些拿不准了。 庄迭点了点头,把笔收起来,合上笔记本。 四级队员用医药包修复了伤势,他的精神力已经回满,脸色却还是隐约有点发白,额头也有薄薄的一层冷汗渗了出来。 这种紧张很难用具体的某个词来形容——倒不是庄迭如何有气势、问题如何刁钻,单纯是“被老师当众提问但一个字都回答不上来”的局面实在太恐怖,只是浓厚的压迫感,就已经能让人在梦里急得醒过来。 尤其看着庄迭什么都没记、一言不发地合上笔记本,四级队员已经在一瞬间梦回了惨烈的学生时代…… 庄迭倒是没想这么多。 他只是习惯性地收集尽可能多的信息,既然对方什么都没有注意到,那也有这种情况下的处置方法。 只是这样一来,就多少会存在由于情报不足,导致忽略了某些重要细节的风险。 庄迭暂时把这件事放在一边,他对四级队员用来治疗自己的医药包更感兴趣:“这是什么?” “这个?是医药包,直属人员有购买权限。” 四级队员终于找到一个能答得上来的问题,不由自主松了口气,立刻解释道:“说是医药包……叫‘精神力补充剂’其实更贴切,它是用来回血的。” 梦域不是现实,任务者的身体不会真的因为梦中的攻击而受到伤害。 之所以会有受伤、掉血的情况,其实就是意识将在这种环境下损失的精神力用某种具现化的方式表达了出来。像是“心如刀绞”、“铭心刻骨”,都可能在意识体身上真的以字面形式出现。 ——这样看起来有些没事找死的行为,倒不是潜意识在自讨苦吃。医学上有“心碎综合症”之类的疾病,一些心理疾病也会有明显的躯体化表现。 情绪、精神和思维,是真的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到身体的感受。 而精神力补充剂,就是“茧”给任务者用来回复这种损失的一种道具,使用之后可以快速回血,只不过有严格的剂量和使用次数限值。 在上一场梦中,严巡试图提供给庄迭的快速恢复精神力的神经程序,也有类似的效果。 …… “比如我刚才掉了10%的血条,一个医药包就回满了。” 四级队员一口气介绍清楚了情况,又补充道:“但短时间内,我再用一次医药包,就只能回百分之七到八。如果再用,效果就只有百分之五甚至更低了。” 要是还打算在短时间内使用第四次……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在监测到任务者有这种迹象的时候,“茧”就会直接封禁掉后台,强制任务者陷入昏迷,并立刻将其意识传送出梦域。 庄迭一听他的描述,就已经明白了这种医药包的本质:“内啡肽……” 四级队员愣了下:“什么?” “一种内源性的天然镇痛剂。”庄迭简单解释了一句,“如果我没猜错,它应该是通过调节内啡肽,来达到‘回血’的效果——要求严格是对的。” 庄迭提醒道:“一旦滥用导致自身的内啡肽分泌紊乱,会对身体和心理造成明显损害,最严重的情况,说是万蚁噬心痛不欲生也不为过。” 四级队员吓了一跳,低头看着了看已经使用过的医药包:“那——” “‘茧’给出的安全剂量没有问题,这种神经调质本身也是人体自己合成的。” 庄迭摇了摇头,一边说一边翻找着自己的记忆:“医药包只是起了某种辅助的调节作用……据说吃辣、跑步和大声唱歌也有助于内啡肽的产生。” 他忽然从这里找到了些灵感,可惜暂时还没什么时机和场合展开实验,也只好把念头暂时放在一边。 “说回外面的豌豆射手。”庄迭看向四级队员,“你的精神力等级是Lv2?” 四级队员下意识点了点头:“对。”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继续介绍道:“二级就是两百点,临界值是七十。一旦掉到七十以下,基本就不能动了,持续五分钟会被强退……” 说到一半,四级队员才忽然反应过来,错愕地看着庄迭:“不对,你怎么知道我的级别?我明明记得我选了隐藏个人资料啊。” “猜的。”庄迭说道,“你刚才说,你的血条掉了百分之十。” “双发、三线射手和寒冰射手,它们吐出的豌豆伤害都是一致的,只是数量不同,或是加上了些有减速效果的寒冰特效而已。” “即使没玩过这款游戏,只要仔细一点观察刚才豌豆射手的追杀场景,其实就很容易发现,不论僵尸怎么被豌豆击中,损失的生命值都是固定的。” “被七颗豌豆击中,僵尸就会完全失去攻击能力,每十颗豌豆就能消灭一个僵尸。” “也就是说,不论是擦伤、正中脑门还是像我这样只是接触,都会造成同样水平的伤害。” 庄迭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和队长的精神力刚才都消耗了二十点。再结合你刚才说的血条掉了百分之十……所以我推测,你的精神力总量是二百点。” 四级队员听得目瞪口呆,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队友。 青年正想捡起一个豌豆研究,闻言立刻收回手,迅速起身向后退了几步。 “那个……打扰一下。” 三级队员实在忍不住,从旁边插话道:“也就是说,你们两位……刚才就已经推测出了这些。” 他看了看庄迭,又抬头看了看居然陪庄迭这么一起干的凌溯:“而在已经猜到了这件事的前提下,你们不光主动捡起了豌豆,甚至还拿着它玩了起来……” “这不是玩。”庄迭低下头看着胸口,严肃纠正,“这是豌豆勋章。” 凌溯用了断裂掉落的豌豆嫩苗和豌豆叶装饰,把它做得既精致又酷,庄迭主动要求队长帮自己戴在了之前放黄玫瑰的位置。 而那支被完整复刻进意识中的黄色玫瑰,则已经被庄迭收进了背包最安全保险的深处。 他还特地用奖励点买了个“永不凋落的花瓶”,只要把花放进去,既不会压坏花瓣,也不会让尖刺因为缺水而枯萎。 三级队员看着那个豌豆勋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张了张嘴,沉默下来:“……” “你们是不是还做了别的实验?”青年忽然反应过来,“我看到你们捡了不止一个豌豆。” 事实上,掉落进电梯厢里的豌豆已经被凌溯和庄迭收集到了一起,还堆成了一个很有艺术感的仿金字塔造型。 青年就是看着放在最顶上那颗豌豆,险些就忍不住伸手把它拿了起来。 如果按照“每接触一颗豌豆就会掉20点精力”的规律,即使这两个人的精神力上限高到深不可测,现在大概也已经掉得差不多了。 “你们还好好地站在这儿,就说明你们实际上并没受到这么多次伤害……” 青年看向庄迭,猜测道:“只要始终持有一颗豌豆,就可以免疫这种攻击?” “根据目前的结果来看,的确是这样。”庄迭点了点头,“但我们还没有完成实验。” 目前为止,他们只是证明了“只要始终持有一颗豌豆,就可以不被电梯里的豌豆突然跳起来攻击。” 庄迭走到了电梯的控制面板前。 “你这就要出去吗?!”三级队员看出他的动向,瞪圆了眼睛,“外边要是不安全怎么办?” “外面一定不安全,但提示已经很明显了。” 庄迭说道:“这里现在已经不再是电梯,是僵尸用来躲豌豆的大本营,上面那个倒计时是开关门的缓冲时间。” “除了电梯门,这里的空间是完全封闭的,出口一定不在这个地方。” “按照游戏的常规思路,出口可能会被设置在豌豆射手守护的草地对面,所以不论怎么都值得一试……” 庄迭快速说道:“除此之外,你们没有注意到吗?僵尸掉生命值的设定和任务者的血条是一致的,也就是说它的内部规则和‘茧’同步——不妨大胆的怀疑一下,说不定这是漂流梦域的某种共性。”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按上了电梯的开门键。 电梯上方的红色倒计时闪了几次,再度由“60”开始跳动。 这些梦境被切断了和本体的联系,也就无法再长期维持由本体制定的规则。 与此同时,它们一边在潜意识浩渺的银河中漂流,一边被“茧”的规则所缓慢同化。 “茧”并不是没有能力直接摧毁它们,而是有意将这些梦域保留了下来,交给任务者处理…… 三级队员有些费解:“可是——何必这么干呢?这样岂不是多此一举吗?” “多此一举?”庄迭回头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枪,“你们的子弹要花多少奖励点?杀伤力怎么样?” “一百奖励点十发。我这把枪取决于命中的部位,平均下来,一发子弹可以掉20点精力。”三级队员下意识答道,“团购有优惠……”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回头看过去。 电梯的门缓缓开启了一条小缝,露出外面已经盖满了整个地面的豌豆。 三级队员:“……” 他懂了庄迭的意思——和“茧”的规则同步,也就意味着在这些漂流梦域中拾获的有特殊效果的物品,也会拥有和“茧”开放购买的道具同样的效果,是可以在正式任务中使用的。 这不是豌豆,是满地的十块钱十块钱十块钱十块钱…… 想起自己斥巨资购买的一仓库不可退的弹夹,三级队员忽然心头绞痛,按住胸口。 庄迭活动着手腕:“好不容易来一次,当然要让收获更丰富一点。” 这样生长成的梦域,其实原本就是拿来给任务者们练手的。 只不过,正确的打开方式,显然不是刷经验升级这种严重浪费到暴殄天物的行径。 庄迭握住棒球棍,脑袋顶上的小卷毛精神地晃了晃,兴致勃勃盯着不断减少的数字:“更何况,这可是真人版的植物大战僵尸……” 以目前市面上的民用技术,即使是做得再逼真的全息游戏,也很难像一场梦一样,让游戏者感觉到完完全全的身历其境。 ……好不容易来一次,有谁能拒绝冒着豌豆雨向前刺激冲锋,抱住鲜嫩脆生的豌豆苗啃上一大口呢?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不要熬夜打游戏(三)(味道确实很好...) 庄迭至少已经准备好了五种不同的蘸料。 电梯门打开后, 门外的那一片空间已经彻底成型,甚至连他们的头顶都变成了蔚蓝色漂浮着洁白云朵的天空。 绿油油的假草坪上,一群豌豆射手已经在草地的对面严阵以待。之前作为弹药攻击他们的豌豆散落得到处都是, 倒是那些倒地的僵尸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门上方的倒计时跳到最后一秒,豌豆射手们深吸一口气,漫天的豌豆雨就又直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砸了过来。 “小心!”三级队员立刻侧身闪避,躲在了轿厢后, “把敏捷提上去,仔细看好那些豌豆!” 到这时候,即使不用庄迭解释,其他三人也已经意识到了他为什么会说“还没有完成实验”。 通过庄迭和凌溯在电梯里的实验,豌豆的特性伤害已经差不多可以摸清楚——只要接触就会掉二十点精神力,但手中持有一枚豌豆的情况下,就可以在接下来的接触中获得免疫效果。 但电梯外正在天上飞的那些豌豆,除了特性伤害, 以其射速之快、力道之沉、伤害性之大,物理伤害显然也是非常明显的 换句话说, 就是即使没有属性加成,这玩意光靠砸也能把人硬生生砸个跟头…… 话音才落,三级队员身边的墙壁就轰隆一声巨震, 被豌豆轰出了几条裂纹。 他迅速向后退了几步,尽力缩短暴露在电梯门开放范围内的时间,快步跑到了另一个角落。 “话是这么说,但看见了还是很难躲得开。” 四级队员慢了一步,还是被一个豌豆砸得龇牙咧嘴, 用力揉了半天:“我现在好像站在了一百台网球训练发球机的对面……” 他的精神力上限只有两百点,不能拿出太多用来加敏捷, 只能凭借自身反应闪避。 虽然他已经按照庄迭说的,再次以消耗10%血条的代价捡了个豌豆握在手里,避免了不小心擦一下、碰一碰就掉血的危险,但高速飞行的豌豆还是随时都可能呼啸着砸进电梯里面。 “专心。”青年用力扯了他一把,“这是训练的好机会。” 相比起这些用经验推上来的速成型新人,“茧”各项功能逐渐完善到现在这种程度之前,任务者就是靠成千上百次的训练来提升自身的各项属性的。 青年的代号是S2,按照旧编号的规定,其他字母只要没有被选择就可以任意使用,但“S、A、B、C”这几个字母却明确被固定下来,代表了该级别任务者中最靠前的排名。 像他们这种任务者,反而会受到“茧”更严格的限制,每次技能提升必须都要配合大量训练提升熟练度。 而最早的那批被称为“拓荒者”的任务者,据说他们那个时候“茧”还根本没有开发出技能模式,所有实力都是被扔进时间流速几百比一的高危梦域里,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你的自身实力也应该锻炼一下,别总在后面躲着。” 青年示意四级队员上前:“我会帮你防御,把手里的豌豆扔了。” 四级队员干咽了下,不自觉地攥了攥豌豆,还是松开手。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随着紧张感飙升,他的后台注意力峰值那一栏,数据也微不可查地提升了零点几。 而“茧”的增益模式也自动开启,悄然融合进了他的反应速度之中。 …… 三级队员也经历过不少这种魔鬼训练,念叨了一句祝他好运,自己飞快捡了个豌豆攥着,探头向外道:“你们两个也别太冒险了,差不多就快回来!”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庄迭冲进豌豆雨,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凌溯早就不在电梯里了。 三级队员的精神力上限是500点,开了这么久的增益模式,也已经有些吃不消。 青年自己倒是能应付得来。但他同时要替两个队员警戒,还要随时拦下可能会波及他们的伤害,同样也不算轻松。 有电梯的保护,他们尚且应对得这样困难,那两个人居然直接就闯进了豌豆雨里…… “问题不大。” 庄迭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相比之下,他反而显得比电梯里的人还从容不少:“你们最好也从电梯里出来。” 三级队员额头冒了点汗:“这种情况下谁会出去啊!你们不会是因为豌豆勋章,被吸纳到植物那一边的阵营了吧?” 他只是忍不住随口吐槽了一句,但庄迭还是认真地给出了回答:“很明显没有。” “首先,如果我们叛变了阵营,应该会变绿并且长出叶子,但目前还没有这种迹象。” 庄迭说道:“其次,如果我们的立场转变,应该会对你们这些破坏草坪的入侵者有强烈的敌意——而在你把脑袋探出电梯和我说话的时候,我也并没有察觉到某种阵营所赐予的、砸出豌豆消灭你的冲动……” “……”三级队员迅速闭上嘴,把脑袋缩回了电梯里。 “外面真的很安全。” 庄迭手里的棒球棍“当”一声震响,又打飞了一颗豌豆:“你们出来就知道了。” 三级队员连连摇头:“不了……我们这儿也挺好的。” 虽然电梯门和附近的墙壁都已经被打得破破烂烂,但起码还有个掩体,多少能休息一下回个血。 要是真的出去了,不只是会直接暴露在危险下,还要直接面对那两个人…… 三级队员捏了一把冷汗,蹲在电梯的角落,打开行囊,把面前一大堆满地乱滚的十块钱收进去。 在这之前,他原本还没认真考虑过有关阵营的问题,但在对方严谨地证明了这一点以后,三级队员反而由衷生出了点没来由的后怕。 幸好“茧”的开发组暂时还没弄出什么对战模式、分阵营演习模式之类的方案来训练任务者。 否则的话,不论这两个人真实的实力究竟是多少,恐怕都比他们处理过最麻烦的梦域难应付得多了。 …… 电梯外。 庄迭举起棒球棍,打飞了一个直朝自己冲过来的豌豆:“队长。” 凌溯的右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个棒球手套,稳稳接住了对方打过来的豌豆:“有思路了?” 庄迭点了点头:“我们没办法转变阵营,但的确可以去种更多植物。” 事实上,如果单纯只考虑豌豆射手们的攻击路线,大概真的只有僵尸才会躲不开。 就像游戏里一样,这些豌豆根本完全就是直射出来的——地上的假草坪甚至已经帮他们画好了行和列,所有豌豆都会按照沿着豌豆射手所在的格子向前直线飞行。 游戏中是规定好了路线的,僵尸同样只能按着格子前行,所以才完全没办法躲开豌豆的攻击。 但他们却不一样,只要沿着豌豆射手的生长缝隙往前走,根本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这里现在还太单调了,豌豆是最普通的攻击模式,即使收集得再多,收益也不会太高。” 庄迭找到两行中间的缝隙,盘膝坐下来,收起棒球棍:“我记得植物要阳光值才能生长,我们可以先种向日葵,把阳光收集起来……” 说话间,他们已经看到了从电梯里走出来的人影。 青年结束了临时添加的训练项目,单手拖着累瘫在地上的四级队员,带着两人离开了电梯。 在他们身后,那扇门已经彻底毁在了豌豆的攻击下,而整个墙体都布满了裂缝,似乎已经有了开始坍塌的趋势。 “你们是对的,继续待在电梯里很危险。” 青年也很快找到了规律,放下四级队员,沿着缝隙走过来:“二位虽然说着不改变阵营,但行为好像已经完全没有区别了……” “只是合理分析规则。”凌溯笑了笑,“我们也没有被规定必须是僵尸阵营吧?” 青年微愕:“可之前不是说——” 他愣了两秒,随即也反应了过来:“僵尸不攻击我们,真正的重点不是阵营,而是他们在逃跑。” 事实上,庄迭当时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只是他们对这个游戏的对战设定印象很深,先入为主地代入进来,才联想到了阵营的问题。 “僵尸在逃跑,我们只是恰好出现在了它们的大本营里。” 庄迭点了下头,又向几人身后指了指:“如果现在有僵尸从这个方向来,应该就能做出‘啃食’这种在预期中的动作了。” 四级队员精疲力竭地瘫在地上,拼命摇头:“不了不了……” 他的精力在刚才那几分钟内疯狂消耗,已经掉了一半还多,一点也不想和僵尸打架:“还是算了,这种动作反正完全不在我的预期里……” 庄迭递过去一个豌豆:“吃吗?” 四级队员茫然抬头。 “洗干净的。”庄迭自己也拿出一个豌豆,咬了一口,“很甜。” 四级队员愣愣地看着他:“啊?” 四级队员的认知层面忽然有点不稳定,回头看向青年:“啊?!?” 青年也有些错愕,他沉默了片刻,谨慎道:“这个……物品,还可以作为食物吗?” 凌溯接过庄迭递过来的豌豆,点了点头:“吃一颗可以回一到两个精力点……从性价比考虑不是很合适,但味道确实很好。” 比起真正的豌豆的口感,这些“豌豆”倒更接近于某种水果。 不仅果皮很薄,口感也是脆甜里带有微酸,十分爽口。咬开后果香浓郁、汁水丰沛,没有青苹果常见的涩味。 更重要的是还没有核。 玩棒球之余,他和庄迭已经试着洗干净吃了好几个,解渴的效果也很不错。 “为什么啊?!”四级队员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不是豌豆吗?” “不……你仔细想的话,其实也很合理。” 三级队员说道:“它们有一个吹风机脑袋,但正常豌豆没有。它们可以把豌豆砸得到处飞,但正常豌豆长在豌豆荚里。既然这样,它们凭什么要和正常豌豆保持一个口感……” “更合理的推测,是当事人在打了一天的植物大战僵尸都没能通关后,还吃了一盆酸倒牙的厚皮青苹果。” 凌溯说道:“这些挫折性记忆,会在潜意识中被重新处理,变成强烈的愿望,再被凝缩进同一场梦里。” “因为实在太郁闷了,所以做了一场‘在游戏里欺负僵尸并且随便把豌豆当甜苹果吃’的梦吗?” 三级队员愣了下,顺着这个思路想了想:“然后这个梦刚开了个头,就被某种不知名力量截走了……” “救命。”代入感太强,四级队员双手按着太阳穴,“只是这么一想,好像就已经郁闷到完全睡不着觉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梦境的异变是没有准确规律可循的,谁也不清楚哪个梦就会生长成梦域,只好从安全性角度统一处理。” 青年道了声谢,从庄迭手里接过一颗豌豆,递给四级队员:“补充一下精力点。” 四级队员克服了半天心理障碍,深吸口气,接过来咬了一小口。 医药包里的药水倒是一瓶就可以回满血条,但口味也苦得能让人怀疑人生。其他允许购买的恢复精神力相关物品,也没一样味道是正常的。 四级队员没抱什么希望,机械性地嚼了几下,忽然停住愣了两秒。 “怎么样?”三级队员走过来,伸手道,“我也尝尝——” “满地都是,你自己去捡。” 四级队员警惕地避开,飞快沿着缝隙挪远,三两口就把自己那颗变异豌豆吃得干干净净。 三级队员悻悻耸了下肩,避开豌豆的攻击范围,回头在地上挑选起来。 …… “我还从没处理过……这么奇怪的梦。” 青年坐在凌溯对面,他从两个队员身上收回视线,无奈地笑了下,揉揉额头。 “在电梯里更危险,随时要提防各种角度的攻击。”他还没想通这两者的差别,“从里面出来了,只要找到规律,反而这么简单……” “不奇怪。”凌溯解释,“不是电梯的原因。” 青年愣了下:“为什么?” 凌溯示意了下高速飞行的豌豆阵列,随手抄住一颗豌豆,向几人身后抛出去。 青年:“……” 豌豆的飞行轨迹其实一直都是确定的。 至于电梯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方向不同、角度刁钻四处乱飞的豌豆……那是因为这两个人一直在外面玩棒球。 以外面这些豌豆的密集程度,庄迭打飞的任意一颗豌豆,都会将其他豌豆撞击得改变飞行轨迹。 而这些被改变了轨迹的豌豆,又会去撞击新的豌豆,进而引发新一轮更复杂的变化。 青年深吸口气:“所以——你们刚才才会邀请我们出来……” 怪不得电梯会变得危机四伏。 虽然凌溯和庄迭还在玩植物大战僵尸的游戏,但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三个当时还留在电梯里的人,已经不知不觉开始玩起三维弹球了…… “既然梦已经不和当事人相连,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可以尽情做一些有趣的尝试。” 凌溯笑了笑:“你们也可以把思路再放开一点。” 庄迭已经在前面拄着棒球棍等他。 凌溯站起身,整理了下衣物:“你们先在这里休整,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有没有合适种向日葵的地方。” 青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眼睁睁看着这两个把逃生梦域玩成了农场种植模式的人,忍不住问:“怎么种向日葵?你们有种子吗?这种地方……” “恰好有。” 庄迭听见他的问题,在口袋里摸索了两下,点了点头,掏出一把没有被炒制过的生瓜子。 “我们有两个从海底回来的朋友。”庄迭说道,“在他们一起生活的陆地上,种了很多的向日葵。”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要熬夜打游戏(四)(太【——】酷了……...) 青年不自觉地怔了下。 深究起来的话, 庄迭的回答其实有许多令人在意的地方。 什么样的朋友会从海底那种地方回来,为什么会去陆地种向日葵,为什么收到的礼物还可以带进任务里、甚至可以在漂流梦域中使用…… 只不过, 这些就都是对方的私事了。 青年没有多问,只是看着那两人沿着豌豆雨的缝隙离开,走向了远处的庭院。 “D2他们翻车的那个梦域,是不是就是在海底的一艘潜艇里?我记得F3还险些溺水, 回来之后萎靡了好几天。” 三级队员嚼着豌豆,发音有些含混不清:“他们也是遇到了两个下级小队的任务者吧?好像是官方合作的那个,叫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 这件事在总部早已经传开了,不光是他们,几乎所有的直属任务者都知道有这么回事。 尤其是那个下级小队打过来的点奖励点分成,到现在还在统计部门广为流传。 所有员工都能绘声绘色地描述起那个有纪念性意义的下午,他们收到了一笔有史以来最低的转账——679.52点,现行标准流通单位, 小数点位置无误,没有亿也没有万, 只有679.52点…… “D2当时遇到的是三个人,但明显对其中的两个怨念更大。” 青年沉吟道:“不仅是这样。从那次任务回来后,他对羊毛之类打卷的物体, 也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应激性,他们家的德文卷毛猫险些就被他剃秃了。” “对吧?”到了这一步,三级队员也琢磨过些味来,“我就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虽然那两个人并未表明自己的来路,只是随便用两个功能不全的游戏头盔就进了梦域, 其中一个还拿着只面向受邀者发放的临时权限…… 但三级队员还是本能地觉得,这两个顶着“游客2739”和“游客2740”这种未注册名字的人颇为可疑, 甚至很可能就是把D2变成现在这样的罪魁祸首。 “D2现在的状态比之前好些,主动去训练模式加练,做任务时也更谨慎了。” 青年不同意“罪魁祸首”的说法:“如果一直像之前那种状态,他很可能会在将来的某个高难度梦域里吃大亏……我们也一样。” 青年提醒道:“他们那次任务虽然显示是A级,但真实评级不明,即使我们进去,也未必能比D2他们表现得好多少。” 三级队员的神情也认真起来,点了点头:“有道理。” 那场与潜艇有关的梦域,全部资料都已经被加密封存,没有人清楚D2他们在里面经历了什么,也没人知道那场梦最后归于何处。 唯一知道的是……像那样的特殊梦域,在潜意识的深处似乎还有不少。 不同于他们做过的任何一类任务,它们似乎并不是在近期产生的,即使是以“茧”的能力也无法强行干涉。 而这一次的梦境异变,只不过是打开了一扇又一扇充满诱惑的门,将更多人指引进这些梦域,也将这些人引入了那些不可知的深处…… 这些内容已经涉及总部的保密条例,至于更具体的细节,就连二级任务者也无权查看了。 两人没再多说,只是简单交流了几句,又收集起了滚落的豌豆。 而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四级队员一口气吃了二十几颗豌豆,血条也终于有所回升,稳定在了过半的位置。 “你居然真吃了这么多?!” 三级队员蹲在地上,他正尽可能多地往行囊里装豌豆,诧异抬头:“……效果好吗?” “怎么说呢。”四级队员打了个饱嗝,仔细回味了一会儿,“味道很好……” 三级队员:“……” 四级队员打开后台,设置成了他人可见的公开模式。 不难发现,凌溯给出的评价其实非常恰当——这种被执念变异成了甜苹果的豌豆,的确可以用“食用”的方式回复精神力,但从性价比考虑并不合适。 在一口气吃掉了二十几颗豌豆后,四级队员的精神力比之前增加了45点。 去掉自然休息状态下恢复的部分,再平均下来,一颗豌豆的确是只能提升不到两点的精神力。 比起它作为弹药的价值,同等价格购买的恢复精神力的药品效果则会显著得多。二十几颗豌豆就是两百多奖励点,而价值一百点的中型精神力补充剂已经可以回复50点精神力了。 而且,这种果实的回血特性,还有一个最为显而易见的缺点…… “太顶饱了。” 四级队员心有余悸道:“要是连吃五十颗这种青苹果大小的豌豆……大概会在回血之前,先被撑到强制弹出梦域吧。” “看来还是要着重考虑它的伤害特性。”青年点了点头,转向三级队员,“我们有匹配这种口径的武器吗?” 三级队员拿着一个豌豆量了量,打开后台,从头到尾翻找了一遍:“没有……枪口太小,炮口太大。” 只不过,这倒也不算是什么大问题。 最重要的还是这些豌豆自身“碰一下就掉20点血”的伤害属性。至于口径,他们内部就有擅长改造武器的任务者,只要买下来后直接改造一下就可以。 只不过,这种改造并非人人都擅长。如果让不了解武器构造的任务者自行改造,哪怕只是简单的修改口径这种事,也可能会让一把枪直接在手里炸掉。 如果恰好有口径适配的枪,豌豆的适用范围无疑会更广。 青年也只是抱着一线希望问了一句,闻言倒也并不意外,点了点头:“没关系,那我们——” 话音未落,一道阴影骤然由几人头顶袭了过来。 在没人打棒球的前提下,那些豌豆都是同一水平线上的直线攻击。几人特别注意了移动的位置和线路,谁也没有特地留意过头顶。 阴影的速度极快,离得近了,几人终于隐约看清,那似乎是个仿佛在生长中彻底变异了的、形状凹凸不平格外古怪的特大号豌豆。 青年察觉到不对时已经晚了一步,只来得及将两个队友推开,眼睁睁看着阴影朝自己砸下来。 强行接下来无疑根本不可能,青年已经做好了触发技能的准备。偏偏说时迟那时快,一颗豌豆自他身后挟风而至,精准地砸在了阴影边沿。 青年稍一愣怔,却发现一连串豌豆由他身后快速击发,一颗不落地跟着轰了上去 那个仿佛变异了的古怪庞然大物还没来得及落地,已经被一连串豌豆打得支离破碎,突兀消失在了半空中。 “……” 三级队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太【——】酷了……” 他显然是一不小心说了句脏话,所以被“茧”消音并禁言了三秒钟,后面的两个字才顺利地说了出来。 虽然趁着打折疯狂抢购、现在还囤在仓库里那一大堆弹药显得他很冤大头,但三级队员第一次见识到豌豆真正的使用效果,还是不由得兴奋了起来:“这个攻击力,跟加农|炮也差不多了吧?!” 青年的反应则更快——这样的高速连发攻击,无疑不是靠棒球棍或者网球拍能打出来的。 已经猜到了是谁在帮忙,青年倏地转身:“你们哪来的——” 最后那个“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已经看见了庄迭怀里抱着的花盆:“……” 花盆里,一颗暴躁的豌豆射手正抖动着叶片和须根,进行短暂的修整。 看到青年的身影,它的叶片就又骤然支起,正要高速发射豌豆,已经被凌溯眼疾手快用一个牛皮纸袋套在了头上。 目标忽然在眼前消失,豌豆射手来回扭着吹风机脑袋找了半天,才遗憾地安静了下来。 “这种……植物。” 青年谨慎地措着辞,他已经很难再坦然地用“豌豆”这么朴素的名字来称呼它:“还可以种在花盆里吗?” “可以,还可以种在睡莲上。”庄迭点了点头,“花盆也是一种植物,在冒险模式的第五个章节里出场,通关5-1就能获得花盆了,很简单的。”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接住一团从天上飘飘荡荡落下来的太阳光,喂给了花盆。 青年听得有些发愣:“哦……” “花盆也需要阳光,你们可以在这里多捡一些备用。” 庄迭把套着牛皮纸袋的豌豆射手交给他:“不攻击的时候,不要把这个纸袋摘下来……它的设定好像是看到人形物体就发动攻击,除非你留着大胡子,并且头上戴着铁锅。” “……”青年双手接过花盆,沉默了下,看向凌溯:“容我问一句——” “我测试出来的。”凌溯很坦然地承认,“其实不难推理。” “这游戏里除了玩家之外,唯一疑似人类的就是发明这些植物的邻居疯狂戴夫。” 他解释道:“从游戏的设计角度考虑,特地做一个把僵尸和人类区分开的辨识程序其实意义不大。只要把戴夫挑出来,让植物一看到‘长着一个脑袋、两只手和两条腿并且能直立行走’的东西,什么也不用管立刻开火就行了……” “这个我们倒是能理解。” 青年的心情有些复杂:“所以……你就真的把自己打扮成这种造型,站在前面试了一次吗?” “准确来说,试了三次。”凌溯点了点头,“因为不知道辨识系统可以容忍到哪种地步,我多做了一些实验……” …… 在离开三人后,凌溯和庄迭就去找了片合适的地方,挑出一些葵花籽种了下去。 向日葵在这里长得非常好。 一整排向日葵为他们提供了足够的阳光,庄迭把这些阳光收集起来,换成了一些植物种子,又种出了几个花盆。 在他完成这些工作的同时,凌溯闲着也是闲着,就随便挑了一颗豌豆射手,测试了一下对方的反应。 最开始,凌溯打扮得十分标准。 他不只把自己的头发和眉毛都修改成了棕色,弄出了一大堆棕色的络腮胡,而且还换上了白衬衫、牛仔裤,在头上戴了一个铁锅。 如果小卷毛不在这里,凌溯说不定还会在外貌上适当做些调整,把眼睛修改成一大一小,并且模仿戴夫的标志性手部动作……但因为庄迭还在,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个计划。 在确定这种形象不会触发豌豆射手的攻击后,凌溯继续严格地控制变量,每次减少一种标志性特征。 终于,在他修改到只剩下络腮胡和铁锅的时候,豌豆射手开始有了异常反应。 当凌溯摘下铁锅时,立刻受到了狂风暴雨般的豌豆攻击。 …… 在他结束了解释后,现场又额外多安静了几秒。 “那个……” 四级队员干咽了下,他隐隐约约猜到了这颗豌豆射手格外暴躁的原因:“你怎么确定,它不是被烦到受不了了,所以才会忽然攻击你的?” “如果我没有在一分钟内进行这么多次尝试,它的忍耐度还可能更高吗?” 凌溯沉吟着摸了摸鼻梁:“有道理,我回头可以再试试。” 他没有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假设打乱步调,回头和庄迭低声讨论了几句,拿出一摞一模一样的歪把破铁锅,又拿出几副造型极为夸张、乱蓬蓬绕成一团的棕色大胡子。 三级队员愕然瞪着那些东西:“等等……不是让我们也戴这个吧?!” 庄迭摇了摇头:“不是。” 几人刚因为他这句话稍稍松了口气,就听到了凌溯接过来的话头:“这些是要花抽奖次数买的。” “……” 三人面面相觑,沉默了良久,才由青年站出来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关于对方忽然开始在漂流梦域里做生意了这件事,不知道为什么,三个人竟然都不觉得非常惊讶。 虽然在这之前从没有人这么干过、在这之后多半也不会有人干……但眼前的这两个人做出什么来,似乎都并不值得奇怪。 可即使是这样,三个人却依然谁都没想通,为什么他们要买这种东西,又为什么特地规定了要用抽奖次数来交易。 “就算它们能帮我们不被豌豆射手追杀……” 三级队员谨慎补充道:“但其实只要沿着缝隙走,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四级队员用力点头:“从造型的角度考虑,我也不太想把它们戴上。” 他们这些直属队员做任务,是会自动留存记忆画面,以供后续内部复盘分析讨论的。 除了D2他们那个梦域比较特殊,所有信息都被封存之外。以梦域中时间流速为准,所有超过一小时未被处理妥当的梦域,都会由任务者本人在队内例会上讲解和分析。 ……换句话说,等回去以后,青年是要带着两个人给所有直属任务者介绍这场梦的。 想象一下那个画面:他们三人站在所有人面前,而投影上的他们头戴着歪把铁锅、脸上挂着长得像钢丝球成精一样的大胡子,怀里揣着一堆不明用途的绿色球体…… 青年用力晃了几下脑袋,把这种画面甩了出去。 用不着特地交谈,三个人脑中已经冒出了同样的想法。 梦域内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一个小时了,不如他们带着收集好的豌豆强退,把这场梦留给这两个人为所欲为…… “……是这样。” 青年在两人的催促下,深吸一口气上前,歉意地看向庄迭:“我们非常感谢你们提供的帮助……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收获已经很丰富了。” 青年回头看了一眼那盆豌豆射手,愧疚道:“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们——” “我刚才种了坚果墙和土豆雷。”庄迭忽然说道,“还有倭瓜。” 青年:“……” 在游戏里,土豆雷和倭瓜的攻击力都远超豌豆,而坚果墙更是阻挡僵尸的神器。 青年被两个队友拼命打眼色,还是没能忍住,身不由己地追问:“它们有什么效果?” “一方面来说很好吃。”庄迭已经吃了两颗坚果,还卡在十五秒内把没长成地|雷的小土豆及时挖出来,吃了一盘凌溯做的倭瓜炒土豆片。 队长的手艺非常好,如果不是考虑到这两种植物的攻击性,庄迭甚至想带回小队的公共梦域里种几颗。 “它们对血条的作用很明显,尤其是坚果。” 庄迭看了看自己的笔记本:“吃掉一颗坚果,可以补充四十精力点,而且有很明显的止痛效果。” 刚吃了二十几颗豌豆的四级队员:“……” “土豆种在地里一旦超过十五秒,就会长成土豆雷,不能吃了,但伤害是单颗豌豆的九十倍。” 庄迭翻了一页:“它的缺点是一碰就炸,只能现用现种——而倭瓜就没有这种烦恼。它的攻击方式是跳起来砸扁目标……” 三级队员瞪圆了眼睛,他忽然反应了过来:“刚才砸我们的那个不是变异豌豆,而是一个倭瓜吗?!” “对,你们离它太近了。”庄迭点了点头,“那个小倭瓜还没长成熟,成熟的倭瓜伤害也是单颗豌豆的九十倍。” 庄迭:“这三种植物,我每种暂时种了五十颗,它们应该都随机生长在这片地图里。” 三级队员:“……” 他们仿佛面对着一个由奖励点组成的海洋。 三级队员视线发虚,他对商城里各种精神力补充剂和武器的价格都很熟悉,环视四周:“一百块一百块五百块五百块五百块八百块……” 青年还能勉强维持冷静,他走上前,看着庄迭:“但是……还有别的问题?” “唯一的一个问题。”庄迭点了点头,“这些植物只能种在格子里面。” 这一点当然显而易见——就算是可以移植到花盆里,这种在游戏里被规定叫做“花盆”的植物也一样是种出来的。 但凡是格子,就一定是豌豆射手的监视范围。 在他们的对面,有好几排虎视眈眈的豌豆射手,正牢牢盯着任何胆敢走进格子里的人型生物。 关于这一点,凌溯也已经贴心地替他们实验过了。 豌豆射手们很机智,不论是蹲着、倒立还是匍匐前进,都无法骗过它们。唯一的有效的办法,就是戴上歪把铁锅和大胡子。 青年定定地站在原地。 他看着凌溯和气友善的夜市地摊摊主标准笑容,再看向站在他身边,拿着笔记本一丝不苟的庄迭。 ……以及放在他们面前,已经被迅速明码标价好“一百次抽奖一套”的铁锅胡子套装。 不知道为什么,青年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想通D2的应激反应是怎么回事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不要熬夜打游戏(五)(在剁手的边缘犹豫和徘徊...) 很显然, 这是一套完整的销售策略。 如果对方是按照正常的顺序方式来讲解,先介绍这片草地上的特殊功能植物,再给出挖掘办法、趁机售卖这种套装……他们或许还会因为太过离谱, 而忍不住生出稍许迟疑。 但凌溯和庄迭却是先给出了解决办法——并且这种办法也只是个开放性的选择而已。他们可以接受,也完全可以拒绝。 在这之后,对方才抛出了一个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的诱惑。 而这样的结果,就是青年等人在本能生出强烈抗拒的同时, 潜意识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逐渐接受了“只有铁锅和胡子才能解决问题”的设定。 在这种状态下,即使他们再努力将大脑清空,试图不受干扰地想出其他解决办法来,最后也都会不由自主地绕回面前这套售价为一百次抽奖的套装…… 青年尽力保持着最后一点清醒:“两位……” 青年原本想问的,其实是他们有没有做过某些专为坑钱而生的游戏策划、或者是跳进去就出不来的消费陷阱……话到嘴边却又觉得这样太不尊重。 他仍然不甘心就这么放弃,犹豫了片刻,又鼓起勇气换了个思考方向。 青年脸上有些发烧:“可以请教一下,你们是怎么得到这些植物种子的吗?” 凌溯轻轻扬了下眉。 “只是问问, 不能说也没关系。”青年连忙补充道。 如果是做生意,这种行为无异于刺探对方的核心商业机密, 无论如何都不合适。 青年也是最后还有一线理智,记得他们是来做任务的,这是个待处理的漂流梦域, 才能想起来问这个问题…… “没关系,这个问题很不错。”凌溯笑了笑,“你的代号是S2?” 青年怔了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二级队员里最顶尖的……” 凌溯轻点了下头,视线在他身边一扫而过, 友善建议:“以后还可以更放开一点,不要给自己那么多限制和束缚。” 青年有些茫然, 下意识答应了一声,看到凌溯手里的棕褐色钢丝球大胡子,才忽然反应过来:“是让我变得更没下限的意思吗?” 凌溯欣然点头:“对。” 青年:“……” “想得到这些植物种子也很容易。”另一边,庄迭也合上了笔记本,“方法很简单。” “可以告诉我们吗?” 青年有些愕然,他本能地提醒对方:“要是告诉了我们方法,你们的套装可能就卖不出去了……” “没关系,即使我不说,你们也很容易猜到。”庄迭摇了摇头,“和游戏里一样,用阳光买就行了。” 从刚才开始,他们的身边就一直在飘落这种小型的、长得像奶油爆米花一样的光球,速度虽然不快,但也已经积累了不少。 庄迭抓起一把阳光爆米花,摊开手掌:“这几种植物其实都比豌豆射手便宜。土豆只需要二十五个这样的光球,坚果墙和倭瓜是五十个……” 他一边说着,掌心那些光球已经消失,变成了几颗形状各异的种子。 青年错愕地瞪圆了眼睛。 如果庄迭不是直接在他眼前演示了这一幕,青年一定会觉得对方在随便编瞎话骗自己。 他匆匆向两人道了句歉,拉着队友快步走到一旁,合力捡了一堆光球,埋头尝试起来。 奇怪的是,在庄迭那里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变化,到了他们这里却毫无反应。 不论青年怎么尝试,都无法把那些光球变成任何一粒种子,反而是被香甜的爆米花味道诱惑着,饥饿值不知不觉又上涨了一截。 三级队员反复研究,换了各种姿势和能想到的所有咒语,同样也一无所获。 四级队员已经准备好了一百次抽奖机会,蹲在边上,捡起满地的爆米花吃了起来…… “不太成功吗?”几人身后忽然响起了庄迭的声音。 青年吓了一跳,缓了两秒才抬起头:“对……为什么?” 庄迭打开笔记本:“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你要足够相信这件事一定会发生,相信我们就是在游戏中的那片庭院里,可以用阳光来购买植物。” 三级队员忍不住道:“这算什么……” 青年的神色忽然严肃下来,抬手止住了队员的话。 青年看着庄迭:“你是说,调整自己的认知层面?你可以做到这件事?” 他的权限比队友高些,很清楚F3在那次任务中并不是真正的溺水,而是“认知溺水”——由于某些原因,F3淹没在了自己认知中想象出的那片海水里。 这种认知调整固然十分危险,可一旦能熟练应用,就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获得超越规则的能力。 比如他们收集的那些豌豆,要拿回去找有器械专精的队员,改造成口径合适的武器才能配合使用——可如果能彻底调整认知,只要说服自己“我拿的枪恰好是配合豌豆的口径”就可以了。 再比如总部在此前的监测中,曾经发现有任务者通过意识造物,弄出了电锯这种复杂的高危物品。 电锯的杀伤力很强,弊端和限制也都同样明显。但如果任务者可以调整认知,不仅可以让电锯不用插电、随时变成静音模式,甚至还可以给电锯弄出“无物不可切割”之类的疯狂特性…… 庄迭目光亮了下,低头飞快在笔记本上记了几行字,又圈起来画了个重点。 做完这些,他才抬起头解释道:“这一次我没有调整认知,我是真的相信这就是游戏里的庭院。” 不止如此,庄迭还坚定地相信这个游戏里一定还有夜晚、水池、浓雾和屋顶场景。 而且这片草地远比游戏里的面积大得多。 他迟早可以在水池里种满猫尾草和免费的海蘑菇,种一排金盏花坐收金币,在两个玉米投手的辅佐下获得一台威力十足的玉米加农|炮……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还真是只有你们能做到。” 三级队员看着庄迭胸口的豌豆勋章,深吸口气:“我的认知在发现豌豆居然是酸甜口味的时候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我也一样。”四级队员递过来一把爆米花,“你们吃吗?挺好吃的。” 三级队员抬手按在他的脸上,将他整个人推到一边。 “听起来很简单,但如果真的要做到,的确很不容易。”青年苦笑着问,“第二种可能是什么?” 事实上,听到这里,青年其实就已经不再抱什么希望了。 他控制不住地看向了歪把铁锅,不着痕迹地挑选了一圈,试图在里面找出一个看起来不是那么歪的。 ——虽然这件事暂时还没有发生,但青年已经看到了他们接受现实、买下对方趁机售卖的套装,认命地在地上挖掘那些植物的未来…… 庄迭把笔记向前返回一页:“第二种可能是配合第一种……先到先得,谁先抢到角色就是谁的。” 庄迭把刚才那几颗种子往草地上一扬。 那些种子立刻找到了合适的格子,非常懂事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跳进去,又把挖出来的土回填进来,把自己埋好。 除了走过来的凌溯,其他三个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 “这是个无主的漂流梦域,也就意味着它不存在当事人,谁领到了就是谁的。” 凌溯补充道:“我现在的角色是疯狂戴夫,所以可以适当对植物进行改造,然后交给商店——”他看向一旁的庄迭,“来售卖。你们喜欢奶油爆米花味的阳光吗?其实还有别的口味,我还做了椒盐味、五香味和原味的……” “这明明就是不同的瓜子味道吧!”三级队员忍不住吼道,“向日葵生产阳光的真相原来就是漫天飞舞的炒瓜子吗!” 四级队员已经挑选起了新味道,甚至主动提出了建议:“能不能做话梅味的?我喜欢话梅瓜子,还有蟹黄瓜子仁……” “好主意。”凌溯一拳砸在掌心,饶有兴致地记下来,“下一批改良就按照这个方向。” 四级队员花了五十次抽奖机会,捧着一大堆包装好的不同口味阳光回来,分给两个队友。 他一边分,一边低声劝着:“买吧,买吧,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三级青年还想把他推开,看到对方塞过来的五香口味和椒盐口味瓜子,动作一顿,迟疑着看向青年:“一百次抽奖机会好像也不是很贵……” 对他们这些内部直属的任务者来说,抽奖机会只不过是做任务附带的赠品。虽然不至于什么也抽不到,但奖品大都是些取之无用、弃之可惜的鸡肋,多半都被回卖进了商城换经验。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奖品商城都会回收,偶尔抽到一两块砖头、或是些功能太离谱的冷僻道具,就只能扔在仓库里积灰了。 大部分情况下,几百抽能出个两三件限次数使用的道具、或是几个还不错的装备,已经是运气非常好的情况。 ……众所周知,在剁手的边缘犹豫和徘徊的时候,最忌身边有人煽风点火。 而当煽风点火的人数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即使是最顶尖的二级队员,也已经控制不住地动摇了:“说的也是……” “需要挖掘工具吗?”凌溯适时拎出了一个蛇皮袋子。 青年的神色已经有些恍惚:“啊?” “你们是空着手来的,应该没带挖掘工具吧?”凌溯看了看这几人的配枪,“用你们现有的装备来挖也不顺手。” 凌溯哗啦啦倒出另外一堆小商品:“我这里有小花铲,锄头,牛皮纸袋,防爆手套,挖掘的时候可以坐在地上的马扎……” 青年茫然地揉了揉眼睛。 “每种植物五十种,应该是带回去给其他队友用的,你们自己的行囊大概也装不下——全堆在私人梦域里又会很乱,说不定还会自己不小心踩到土豆雷。” 凌溯又哗啦啦倒空了另一个蛇皮袋:“这是可以组装的塑料便携花架,一个人就能操作的推车,保护花盆的泡沫板,修剪枝条的剪刀,浇水壶……” 三级队员和四级队员面面相觑。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在这之前,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需要这些——但当凌溯把这些玩意拿出来的时候,每一样看起来似乎都既方便又必需…… 青年蹲在地上,双手揉着太阳穴,似乎在艰难地维护着某种岌岌可危的自我意识。 庄迭蹲到他面前:“你们队里一共有多少人?” 青年:“啊?” “可以把他们都叫来这个梦域,这样你们的速度会快一些,我这里的向日葵长势太好,阳光有点溢出了。”庄迭说道。 在来找这三人之前,他其实已经收集并处理了几批阳光,并且用这些阳光换了不少种子。 庄迭和凌溯一起动手,用小筛子仔细筛选过几遍,挑出了质地最饱满、最好的一批种子。 他把种子分装在纸袋里,每一样都标记好名字,全装进了会凭空出现瓜子的裤子口袋。 庄迭现在再去摸那个口袋,种子们已经和之前鼓鼓囊囊塞进去的棒棒糖一样,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队长还对一些植物品种做了新的改良,目前在花盆里的长势很好,已经收获了一批种子,只不过没有草坪用来大面积种植了。” 庄迭说道:“如果你们能尽快把这些植物收集干净,我就能再种一批。” 青年:“……” “叫人来帮忙吧,只有咱们几个确实干不过来。” 三级队员低声说道:“谁也不知道这个梦域能坚持多久……有没有能让梦域多维持一段时间的方法?” “想也知道不会有吧,就算有也肯定不会对我们公开啊。”四级队员嚼着爆米花道,“我们的任务不是处理梦域,让它们消失吗?” “是吗?”三级队员搓了搓脸,“哦……对了,我还以为我们是来农场挖矿的……” 青年一言不发地蹲在地上,把头埋在手臂间。 他保持这个姿势思考了许久,终于抬起头,看了看左右两个队员:“如果把其他人叫来,是不是大家都要戴铁锅和胡子?” “……” 三人沉默了几秒钟,彼此看向对方的眼里都亮起了某种名为“希望”的光芒。 如果只有他们三个这样打扮,当然会显得很奇怪,甚至可能会和D2一样,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沦为内部人员和直属任务者中四处传播的八卦核心。 ……但如果把其他人也叫来,结果就会变得完全不同了。 越是经常处理A级梦域、时常可能面临高危场景的任务者,对高效能武器和有特殊效果的回血包的需求量就越大。 试想,在一个危机四伏的黑化版冰河世纪主题的梦境里,在坚果墙的掩护下,用倭瓜和土豆雷配合解决掉一头发怒的猛犸象,再举起一盆豌豆射手扫射掉视线之内的所有恐怖直立猿…… 只用一些不花钱的抽奖机会,就可以拿到这些平时要斥巨资才能买到的装备,二级及以下的任务者几乎没有人能够拒绝。 青年和两个队友交换过视线,彻底下定了决心,看向庄迭:“我们这就联络其他人……让他们也进来真的没关系吗?” 庄迭点了点头:“每人一次抽奖机会就可以。” 这就是门票价格了,青年已经彻底跟上了思路,甚至有些惊喜于对方给出的优惠,认真道了谢。 他又看了看凌溯面前的地摊,试探着问道:“这些——” “很便宜的。” 凌溯亲切地微笑着,指了指那组套装:“和它们打包卖。所有这些加起来,每人份只要四百九十九次抽奖机会就可以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要熬夜打游戏(六)(因为太寂寞而去问候一颗星...) 今天晚上, “茧”的总部似乎有些奇怪。 如果是在平时,大厅即使不会聚集有太多人,也总会有一些刚做完任务、或是正在等待下一次排队的任务者。 这已经是直属任务者们工作的常态, 几乎所有人都会选择将工作和休闲完全分开——先一口气刷上几十个漂流梦域,完成当天的工作指标。再进入半开放的解压梦域区,挑个马尔代夫的海滩或是极地温泉度假,放松下来做个惬意的好梦。 这样的组合, 即使消耗再大,最后那一场梦也会消除此前精神上积累的紧张、压力和疲惫。醒来后依然会精神抖擞,随时可以进入非睡眠模式继续做任务。 在这种模式下,每片自由活动区域自然都会有不少任务者。 还没有完成指标的任务者,会在缓冲区简单休整,为下一个梦域做准备。 已经完成了今天梦域指标的人,则会去商城补充一些消耗的道具,如果恰好遇上打折的话, 就顺手再囤上一批不同规格的精神力补充剂。 除此之外,也总会有些人徘徊在休闲区门口的自动梦域贩卖机前, 纠结今天要去什么地方度假。 ——值得一提的是,在贩卖机边上通常还会准备几个骰子,也设置了盲盒模式, 可以随机抽取一个梦域。就是为了避免这些人实在做不出决定,站在这里纠结一整个晚上…… 总而言之,不论在什么时候,大厅都总不会是空无一人的。 所以在今天晚上,当D2终于从训练模式里出来时, 面对着空荡荡的大厅,难免陷入了某种困惑的恐慌。 “我终于疯了?” D2低喃了一句, 又摇了摇头:“不可能,我做过好几次精神测试了,那家伙只是给我植入了一个不能说的暗示,没做其他丧心病狂的事……” 他正沉吟着自言自语,忽然看见一个同事神色奇异地匆匆走过,连忙过去将人扯住:“怎么回事?今天晚上有什么集体会议吗?” “二——”来人看见他,条件反射地冒出了一个名字,又及时将第二个字刹住:“D2,你没去挖土豆?” “……”D2沉默了几秒钟:“啊?” “挖土豆啊,还有倭瓜。我去晚了,一个坚果都没抢到。” 那人说到最后一句,脸上就又透出几分惋惜:“S2那家伙太狡猾了,遇到这种好事就优先叫自己小队的人。” “我们还好些,后来的人已经只能捡人家剩下的豌豆了。爆米花倒是一直都有,但负责商店的人好像已经下线了,只能先攒着,等他下次回来……” 那人沉浸在刚才的经历里,自顾自说了半天,才想起对面的D2:“对了,你最近一直在训练模式,是不是没看后台消息?” D2支吾了两声:“……算是吧。” 他不是没看,而是一看那个邮件自带的前缀“二蛋”就头疼,索性根本屏蔽了这些后台消息。 “茧”的升级还需要几天时间,这几天里代号系统都无法重置。如果不是身上的弹药和精神力补充剂都不足了,D2根本就没打算过从训练模式里出来。 “这种事不重要,你说什么土豆和倭瓜?” D2皱紧眉:“还有你这一身打扮,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在头上戴着个破铁锅,还一脸奇怪的胡子……” 他话说到一半,余光扫过几个陆续从登陆空间里出来的人,错愕地瞪圆了眼睛。 不单是眼前这个人……出现在他面前的每个人,都毫不在意地歪戴着一顶破铁锅,脸上多了奇怪的乱糟糟的棕色络腮胡子。 在看到第一个人这样打扮时,D2还觉得这副离谱的装扮既古怪又滑稽,说不定可以替他分担一点被困在内部八卦风口浪尖上的压力。 但当每个人都戴着铁锅、长着胡子,整个总部仿佛正在进行某种奇怪的化装舞会的时候…… D2摸着自己空无一物的下巴,终于再一次生出了强烈的不自信。 “对吧?我开始也觉得奇怪,后来就习惯了,毕竟所有人都得打扮成这样。” 那人说道:“反正我还打算再去挖几个土豆,来回摘摘戴戴的也麻烦……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吧?” D2眉头紧锁,他依然陷在强烈的困惑里:“去哪儿?” “14679号漂流梦域……哦,现在不是漂流梦域了。” 那人翻看着定位系统:“有任务者和那场梦进行了绑定,它现在有新的梦主了。” 这种情况当然一点都不常见……但令人没想到的是,在“茧”浩如烟海的程序代码中,竟然还真有与之对应的几列。 只要确定已经不存在严重的危险和隐患,任务者是可以与无主的漂流梦域绑定的。 如果新梦主愿意的话,甚至还可以把梦域交给“茧”来托管。 这些被“茧”托管的梦域,会并入休闲区,成为那些半开放梦域中的一个。新梦主可以给梦域定价,在抽取百分之十的托管费用后,剩下的收益都归新梦主所有。 “也就是说,新梦主只要把这场梦交给‘茧’来托管,自己就什么都不用负责了。” 那人解释道:“和那些用来度假的梦域一样,‘茧’这边会进行日常维护,保持它的正常运转,新梦主只要躺着分成就行了……” “哪儿来的这些规定啊?!”D2瞪圆了眼睛,“新出的规则吗?我怎么不知道?” “还真不是,这条规则很老了……好像是拓荒者那一代就有的。” 边上又走过来一个技术人员,他同样也装扮了铁锅胡子套装:“仔细想一想,其实很有道理。” “不然的话,现在拿来度假的那些半开放梦域又是哪儿来的?” 他指了指D2刚出来的那道门:“训练模式的那些梦域呢?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D2从没想过这个问题,闻言愣了愣,没能答得上来。 …… “拓荒者”其实是一群非常特殊的任务者。 在现实中,梦境的异变只是发生了不到一百天的时间。 但在任务者云集的“茧”内,为了尽快让茧的进化速度足以保护现实的稳定,基础的时间流速从一开始就被定在了10:1,也就是已经过去了近三年之久。 在这三年的时间里,所有技术人员、任务者和其他各部门加班加点的工作,对整个程序经过了几次大规模的迭代,才有了今天的“茧”。 而他们所提到的“拓荒者”,其实就是三年前最早被征召的那一批执行任务的人员。 这些人负责的是潜意识的拓荒工作,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向远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解决掉一路上遇到的一切梦域,并不断将收集到的信息发回总部。 这些由拓荒者回传的信息,正是如今支撑起了“茧”的一切逻辑运算的基石。 如果没有这些最为重要的基础信息,哪怕是再高明的神经科学专家、再复杂精妙的程序,也不可能建立起如今伫立在潜意识的边缘,维持现实世界稳定的这座庞然大物。 至于这些拓荒者现在在什么地方……这件事则没有任何人知道。 有传言说,他们每个人现在都已经成为了“茧”总部的高层。 但也有人在私下里听说……由于当初的经验不足,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在那场过于漫长和混沌的潜意识探索行动中彻底崩溃,现在还在疗养当中。 至于那些更加离谱的小道消息,比如“拓荒者们已经全部迷失在了潜意识深处、成为了潜意识世界的一部分”,“拓荒者找到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边界”,“拓荒者依然没有全部归队”,“拓荒者里有人私奔了”……更是林林总总不胜枚举,只不过这些猜测都实在太过天马行空,大部分人都不会放在心上。 …… 总之,对于D2这一批任务者来说,这些都已经是上一代甚至几代前辈的故事了。 “你是说——我们现在这些半开放的解压梦域,还有训练用的专用梦域。” D2回头看了看:“这些都有可能是当初的拓荒者用这种方式带回来,放在这里给我们用的?” 那个技术人员轻轻耸了下肩:“毕竟这套旧流程就在‘茧’初代的代码里,从来都没被更改过,这是最有可能的一种假设了吧?” 他说得的确没错,不只是D2,附近的几个顶着铁锅的任务者也沉吟着点了点头。 当然,众人觉得有道理的另一个原因,也是术业有专攻,对方原本就是负责编写程序的技术人员…… “我刚才就想问了。” D2接受了这个推测,却还是忍不住道:“你不是坐办公室写代码的吗?为什么和他们一样也戴着这一套东西啊?!”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指向了那些孤立自己的任务者。 “劳逸结合嘛,谁不想进去跟食人花和火爆辣椒干两仗。”技术人员活动了两下手腕,还有些意犹未尽,“这可是我少年时代的梦想之一了。” 按照他们的年代,这种中古级别的经典游戏早已经只会出现在“怀旧大盘点”里,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全息游戏的厂家来花时间和精力复刻。 技术人员一时技痒,忍不住进去来了两局,又顺手帮忙升级了地图,把夜晚、水池、浓雾和屋顶几个场景也加了进去。 等进入的人次足够多,梦域吸收了足量散逸的意识波动,下一次自我升级的时候,就可以进去种蘑菇了。 “对了,你们也完全可以放心。” 技术人员推了推眼镜,补充道:“这是我们新搭建的一套能量循环系统。这些散逸的意识波动就算不收集,也会自然消散的,不会对本人产生任何伤害……” “这些交给你们就行了。”之前的任务者大喇喇摆了摆手,“我们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整理了下头顶的铁锅,看向D2:“这一轮植物应该长好了,我准备再去一趟,你要不要一起去?” D2站在原地,皱了皱眉。 虽然弄不清这么多人为什么要去挖土豆……但在这些人的描述中,那个梦域似乎的确是有着某种特殊的魅力。 理论上来说,去看一看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可偏偏不知道为什么,D2心中总是莫名酝酿着一种强烈的、不明来由的抗拒…… “去就去吧。”D2用力搓了搓脸,他最近大概是神经太过敏了,“对了,新梦主是谁?” “我也没见到,我们过去的时候新梦主已经离开了。” 任务者仔细想了想:“听认识的人说,好像是个卷头发的年轻人,斯斯文文的,管他的搭档叫队长……” D2:“……” 任务者:“?” D2一言不发地掉转身,一头扎进训练模式的梦域里,转眼间不见了踪影。 …… 梦域银河。 漫天星光之下,庄迭和凌溯已经离开《植物大战僵尸》的梦域,回到了等待分配的队列里,所处的环境也变回了深蓝色的天穹。 “绑定成功了?” 凌溯把这次挣来的抽奖次数全转给庄迭,跟他一起检查后台:“确认一下,别绑到严博士的账号上……” 庄迭仔细确认过,点了点头:“没有问题,是我的账号。” 虽然庄迭自己在当时没有意识到,但在种下向日葵、用阳光换植物种子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和这个漂流梦域发生了独一无二的交互。 在“茧”进行确认时,因为那片向日葵花田,庄迭自然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片梦域的新梦主。 由于总部的相关规定,半开放梦域只能以奖励点和经验值为单位定价。抽奖次数无法作为定价被填进去,他们只好在商店边上开了个专门卖“快乐挖掘套装”的自助摊位,又竖了个500抽奖次数一套的木牌。 庄迭有些遗憾,在和队长商量过后,参考其他梦域,把价格定在了50经验值一次。 除非到了升级的紧要关头、就差那么千八百个经验就能把精神力升到下一级……大部分情况下,任务者们其实都不太在意零星的十几二十几个经验。 更何况,只要花十个经验就能进行一次无限制的挖掘,能带走多少就带走多少,对任何一个任务者而言都是强烈的诱惑。 他们离开前,就已经有人带着挖来的植物迅速去刷了几个梦域。 最普通的那一类战斗型漂流梦域,用花盆扔几颗豌豆射手下去,几乎可以速通,做两三次任务就能毫无悬念地回本——即使是难度较高的梦域,也可以配合坚果、土豆雷和倭瓜,随随便便就达到相当惊艳的效果。 这还只是随机使用,等到各小队内部开过会、让策略型任务者制定出最合适的攻击阵容,战斗力还会加倍。 根据凌溯的预测,恐怕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接到“茧”的来信。建议他们调高门票价格或是同意控制人数,以免排队等待进入梦域的人数过多,给系统带来过大的压力…… “等下次梦域升级,出现黑夜场景的时候,我们再回去种蘑菇。” 庄迭打开笔记本,按照升级流程写着接下来的计划,把猫尾草、海蘑菇和玉米投手填在了表格里。 凌溯也兴致勃勃地跟着出主意,一会儿建议种大蒜、一会儿提醒还可以种忧郁蘑菇和地刺,又主动给自己增加难度,加上了个火炬树桩。 ——离开之前,他还记了那个技术人员的联系方式。准备找机会跟对方合作,把那些种类丰富的僵尸也弄出来过过瘾…… 庄迭一丝不苟地全记下来,按照升级解锁的场景逐个安排妥当,才终于合上笔记本。 他的后台一直有新消息提醒,庄迭打开收件箱,点进去看了看:“队长,我得到了一枚拓荒勋章。” “还可以弄个毁灭菇……”凌溯意犹未尽地沉吟着,闻言忽然抬了下眉,“总部发的?” 庄迭点了点头,打开那封未读邮件。 他们现在是用游戏头盔接入,只有等庄迭回到个人梦域时,勋章才会被实体化,正式颁发给他。 庄迭点开勋章的预览图片,发现那是一枚被荆棘围绕着、长了许多尖刺的苍绿色圆球。 “是苍耳。” 凌溯揽着小卷毛的肩,和他一起看着那张图片:“很久没见过这东西了……是奖励拓荒者拾获新梦域的。” 变异初期,无论是“茧”的总部还是心理协会,对潜意识的认知都还极为有限,只能靠拓荒者们凭借人力一点点摸索。为了增加可供研究的样本,拓荒者每带回一个梦域,总部就会颁发一枚这种勋章作为奖励 因为很多梦域都会粘着拓荒者的意识被一路带回来,就像苍耳一样,大部分拓荒者索性直接就把它叫成“苍耳勋章”。 有许多人不小心摸进了意识特别活跃、人们扎堆做梦的地方,等从总部回来,勋章甚至能直接挂满一身。 潜意识拓荒和探索的计划初步完成后,任务者不再被派出去游荡,这些勋章也已经许久没找到机会再被下发过。 如果凌溯没有记错,上一枚拓荒勋章被颁发下来,都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庄迭有点好奇:“是那种会挂在裤腿上的刺球吗?” 凌溯笑了笑,点头道:“对……也叫羊负来,据说它当年就是挂在羊的卷毛上传进的中原。不过不能吃,果实是有毒的。” “它们跟着人或动物去旅行,去各种新的地方。” 凌溯抬起手,轻轻揉了下身边的小卷毛:“在哪儿掉下来,就在哪儿停下。” 穿行在漫无边际原野中的旅人,每穿行过一片荒草,就会有苍耳挂在裤腿上。 拓荒者在潜意识中行走,也会带回许多在路上遭遇的梦域。 这些梦域会被逐个从拓荒者的意识中剥离,摘下来整理好。 它们或是会被保留下来,成为半开放的内部梦域,或是交由“茧”粉碎解体,转化成海量的珍贵信息和数据流。 庄迭猜到了凌溯没有说出的话:“越是蕴含着重要信息的梦,越会被粉碎掉?” 凌溯点了点头:“这是最有效率的方法了,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意识碎片……如果拓荒者拒绝粉碎的话,就要自己进入那个梦境里,把所有信息收集全。” 庄迭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苍耳上的尖刺。 这只是虚拟的预览投影,他暂时还无从得知它们到底有多硬、是不是扎人,也不清楚一枚苍耳要走多远,才能跟着拓荒者穿过梦的无垠荒原。 他觉得自己似乎听过“拓荒者”这个词,可仔细想的时候,却又没有任何印象。 “队长。”庄迭抬起头问,“拓荒者会觉得孤单吗?” 凌溯抬了下眉。 他没有立刻回答,沉吟了片刻才垂下视线,轻轻笑了笑:“分人……最好不要有这种情况。” 庄迭坐得有点累,向后靠在凌溯肩头,软乎乎的卷发蹭进他颈间。 “为什么?”庄迭问,“觉得孤单会怎么样?” 凌溯揽住庄迭,他向上指了指那条由梦域组成的银河,缓声道:“会忍不住和星星做朋友。” 无边无际的、混沌而寂寞的旅程里,总会有不小心走得太远的旅人,因为太寂寞而去问候一颗星星。 那是最危险的行为。 所以,在第一代的“拓荒者”们结束探索后,任务者的规定就永远多出了一条——“严禁单独进入梦境,在任何情况下,必须有一人及以上同行。” 庄迭之前只是记住了规则,还是第一次意识到了这条规定的重要性。 他在脑海里画了个重点,很严肃地握住凌溯的手:“队长,我以后都跟你一起,我们两个同行。” 凌溯怔了两秒,忍不住轻笑起来。 凌溯收拢起手臂,他把庄迭更深地圈进自己的怀里,吸了口气,格外轻缓地慢慢呼出来。 “没问题,小卷毛。”凌溯轻声保证,“没问题。” 凌溯把下颌搭在庄迭的肩上。 他侧过头,在那些蓬松的、格外柔软的小羊毛卷儿上轻轻蹭了蹭,忽然说道:“抬头。” 庄迭跟着抬起头。 在他们的头顶,是数不清的漂流梦域组成的银河。 每场尚未消散的梦都是一颗星星,点闪着或明或暗的亮芒。 凌溯的语气又低缓又柔和。 他准备带着小卷毛再挑个漂流梦域处理,却偏不肯好好说,随手扒拉着后台,嗓音里透出一点永远正经不起来多久的笑意。 “喜欢哪颗星星?”凌溯一本正经道,“我去给你摘。”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雾港(一)(凌队长你和‘茧’有什么...) 【我经常会想。】 【是否该揭开浓雾, 触碰其掩匿的真相。】 …… 知觉恢复时,庄迭已经来到了新的梦域。 虽然同每次传送都相差无几的白光已经散去,但他的视野依然不算清晰。 空气中有种雾夜特有的湿冷, 似乎被包裹在一片混合了夜色与灯光的浓厚雾气中。 ……幸好,这场雾似乎只是有些特殊的天气,并不是梦域中的某种视觉遮蔽现象。 虽然稍远一点就已经只剩了个模糊的形状,脚下也像是涌动着一层流动的薄雾, 但近处的视线没有受到太多干扰,依然可以看到身旁的路牌和站在附近的人。 算上庄迭和凌溯,这次一共有四个人分配到了这场梦域,此刻都站在了不远的地方,彼此用不着费太大力气就能看得清楚。 “只要进入的是漂流梦域,和队长一起传送的概率就会比较大。” 庄迭沉吟着打开笔记本,快速记了两行:“以后想和队长一起打游戏,就可以来这种梦域……” 他一边记录, 一边已经朝凌溯走过去,而后者也同样确定了他的位置, 快步来到了庄迭身边。 “现在已经高级到连片头都有旁白了吗?” 不远处有人感慨了一句,循着光源,朝两人的方向走了过来。 来人的声音有些熟悉, 看到凌溯和庄迭,他的神色也透出些意外的惊喜:“怪不得,我还奇怪怎么会搜索到严巡的序列号——他把权限借给你们了?” 凌溯笑了笑,点头打了个招呼:“严博士今晚有点忙。” “我知道……他刚把书架上的书全倒出来,现在正在下单买新抹布呢。” 催眠师同样点了点头:“我看他今晚解脱的希望不大, 就自己先来排队了。” 他和严巡一直都是搭档,但说起这件事, 也还是难以自控地抽了两下嘴角,随机充满自责地咳嗽着揉了揉鼻尖。 ——这种感觉就像是看到喝醉后跟路灯哇呀呀呀打了一架、被下水井盖跳起来暗算了的朋友。担忧和关心固然不会少,但买了果篮去探望的时候,还是很难做到完全自如的表情管理…… 机构里总要有一个人先积攒点前期经验,催眠师只好把搭档留在书房,自己使用临时权限进入了队列。 为了防止任务者在梦域里落单,单人的受邀者只要进入队列,就会有自主选择搭档的机会。 催眠师在列表里发现了严巡的序列号。他没听严巡提起过把权限借出去的事,有些奇怪,打算过来看看,没想到竟然真的遇到了熟人。 催眠师对庄迭的印象很好,也一直想找机会向凌溯请教专业技巧。看到严巡原来是把权限借给了这两个人,他也就不再觉得奇怪:“原来你们之间的关系也很好,那我就放心了。” 在旅店那场梦里,他一直没来得及正式介绍自己,伸出手自报家门:“柳渝,催眠师。” 凌溯同他握了下手:“幸会。” 几人交谈时,最后一名任务者也已经来到了路灯下。 催眠师已经排过几个漂流梦域,有了些经验,主动打招呼道:“是引导者吗?辛苦了……” 来人微讶,停在原地沉吟了片刻,忽然抬手,点开催眠师的后台。 在扫了几眼催眠师的数据后,他就迅速确认了是怎么一回事,笑了笑道:“我不是引导者——你已经成功解决了三个简单的漂流梦域,新手教程已经结束,就不会有引导者来和你搭档了。” 简单解释清楚了情况,来人又转向凌溯和庄迭,轻轻颔首:“久仰,我的代号是Z1,你们也可以叫我弈泽。” 催眠师吓了一跳:“一级任务者?!” “短期内,你们可能会频繁轮到一级任务者,任务难度可能也会稍微提高一些。” Z1的神色略显出无奈,他似乎还不太适应这种被人频繁惊呼的情况:“二、三、四级任务者都比较忙……低难度的漂流梦境消耗得很快。”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下意识看了站在一旁的庄迭一眼。 ……三、四级任务者正在忙着的事就是去农场挖土豆和捡豌豆,然后举着它们快乐地刷简单任务。 而二级任务者大多都是小队长,都各自忙于和队里的策略型任务者讨论最合理的植物阵容,甚至为此向总部申请,给每个人的后台都安装了正版的《植物大战僵尸》游戏。 即使梦域迅速进入了收费阶段,50经验值这种极高性价比的定价也没有阻止这种淘植物热,总部已经迅速流行起了铁锅配胡子的造型。 至于导致这一切发生的主要原因,让他们这些一级任务者被从休假中抓回来临时加班的神秘新梦主,就是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卷发年轻人…… 一级任务者的知情权已经非常高,Z1很清楚D2的遭遇,也知道在那艘潜艇里发生了什么。 在内部会议上,他们已经分析过许多次D2带回来的那些记忆碎片,对凌溯和庄迭的印象很深,所以Z1会说“久仰”倒也并不奇怪。 经过这一次的农场事件,更是让Z1在面对这两个人时,油然生出了某种不自觉的慎重心态。 “凌队长……?” Z1看着凌溯的神色,试探着问:“有什么问题吗?” “嗯?”凌溯从沉吟中回神,摇了摇头,“没有。” 他只是在想,同样都是任务者,为什么其他人的代号音译都很正常,偏偏D2就能凭实力沦落至此。 同样是每次都凭借实力抽出一堆砖头,凌溯终于发现了类似的观察对象,很想找个机会,把D2的后台拆开研究一下…… Z1不清楚他在想什么,稍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看向一旁的催眠师,又补上了一句之前遗漏的解释:“那不是开场旁白。有些时候,漂流梦域里会残留当事人的‘心声’。” 许多人在思考或是阅读时,也会听见那个“脑海中的声音”。 这些声音也被称作内部语言,准确来源还没有被彻底确定,只知道这种声音偶尔也会出现在梦域中——尤其是当梦域和梦主的联系被彻底切断时,它们出现得就更频繁。 催眠师也曾经看过相关方向的论文,立刻反应了过来:“Inner speech……” Z1点了点头:“也可以当做是当事人在梦中的独白。” 只不过,大部分情况下,这种独白都会在机械音结束之后再响起,作为对梦域中世界观的提示和补充。 而这一次,独白却是直接覆盖了机械音,暂时还不清楚是否发生了什么特殊的情况。 Z1简单解释过,又耐心地继续问道:“除了这个,你还遇到了什么不太理解的情况?” “说起来……确实还有。” 催眠师在上衣口袋里摸索了几下,掏出一张有些发皱的纸:“我在身上发现了这张车票,你们也有吗?” 催眠师看向凌溯,后者揽着庄迭的肩站在不远处,点了点头,取出两张票递过来。 进入梦域后,凌溯和庄迭就已经检查过随身的物品,他们同样也在口袋里发现了突然出现的车票。 ——只不过它实在显得有些过于简陋,既没有标明时间,也没有任何出发或是到达的地点,只是在上面草率地印了一辆巴士的剪影,并用虚线分隔出了检票区。 “有时候的确会这样。要是领到了角色,连衣着和道具都会按照当事人的记忆替换。” Z1点了点头,他接过凌溯递过来的两张车票,仔细看了看:“既然同时出现在我们几个的身上,多半是一会儿要用到的物品。” 他也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一样的车票:“我也有,应该是进入梦域的同时,就出现在我们身上了。” “既然没标站台和时间,又有可供检票的折痕,说明应该是不限时的单次票……” Z1蹲下来,查看了下地上的铁轨,又抬头往远处望了望:“会不会是这个地方用来通勤的摆渡车?” 催眠师不擅长推理,听得愣了半天,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张皱巴巴的车票,点了点头:“哦……” 他走到路牌前,借着灯光仔细看了看,“可我们要坐去什么地方?这上面可有不少站点。” Z1沉吟片刻,视线又落回不远处。 他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没能想出答案,在等待着凌溯和庄迭的意见。 ……可惜对面那两个人和传闻中一样,只顾着自己低声交流,似乎并没有要参与讨论的意思。 Z1稍一迟疑,还是朝两人走过去:“凌队长,打扰一下。” 很显然,这些有足够知情权的一级任务者们已经在内部交流过、并且对这两个人的作风有了一定的了解。 相比起其他同事,Z1表现出的态度慎重了许多:“我平时不负责处理漂流梦域,也没什么经验——你们有什么看法吗?” “既然是梦域,出现列车的作用就是把我们送到目的地。” 凌溯说道:“对于潜意识来说,每次停车,都会出现一次逆规律的小型突发事件,对梦的运转是额外的负担。” 凌溯没有抬头,只是随口道:“车什么时候停,我们什么时候下就可以了……” Z1闻言也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向前走了半步:“既然这样——” 凌溯慢悠悠把最后半句话说完:“我们答对了吗?” Z1愣住:“什么?” 他迎上凌溯的视线,心头莫名跳了下,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凌队长,我不……” “你又把脚抬起来了。”庄迭忽然提醒。 Z1的动作顿在原地。 他低下头,看了看地上被自己跨过的铁轨。 “雾很浓,正常站立的视角几乎看不到地上的任何东西,但你一开始就能看到它。” 庄迭合上笔记本:“在你朝我们走过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忽然跨了一步,蹲下来仔细看才发现了铁轨。” 四个人出现的位置的确不远,由于庄迭恰好站在了路灯下,所以汇集的地点也自然而然成了他所站的位置。 凌溯和催眠师的起始位置都和庄迭在铁轨同侧,但Z1的传送地点在铁轨对面,所以才会出现了那个不自然的跨越动作。 “考虑到我们不了解一级任务者的能力,这可以解释成你们的侦查能力更强,视觉、听觉已经不需要特地消耗精神力增益就有加成。” 庄迭说道:“所以我当时只是有点在意——同样值得在意的点还有很多。” 他扳着手指道:“比如你的态度太耐心了,一直在主动回答一些简单的基础性问题,推答案的时候非常肯定和明确,甚至已经有些跳跃……” “所以我们做了个实验。” 庄迭从口袋里拿出另外两张车票:“这才是我们拿到的票。队长刚才给你看的那两张,是我们刚才临时做出来的。” Z1有些错愕地睁圆了眼睛,接过来仔细比较了半天:“真的车票上没有折痕?” “我主动追问你们有没有什么不同的时候,你就已经怀疑我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你们给我假的车票,是为了试探我会不会立刻照着做一张。如果我拿出的车票有折痕,就说明我是为了不让你们生疑,临时照着你们那张仿制出来的……” 所以在他根据折痕直接给出“票是单程的”这种提示的时候,催眠师才会明显地愣了好几秒。 庄迭点了点头:“结合这些信息,我们大概能得到两个准确的结论。” “第一,你的视角和我们不太一样——在你眼里,这场梦的环境中并没有雾,或者说即使有雾,也不会阻挡你的视线。我们的票是在梦域的认知同化下形成的,你不受这种同化影响,所以没有车票。” “第二,利用‘茧’的权限,你可以查看一些基础线索,跳过所有需要推理的部分,直接采取能够有效破解梦域的行动。” “再加上你说自己平时不负责处理漂流梦域,答案就已经很明显了……” 庄迭说道:“一级任务者在平时之所以不被派来处理漂流梦域,是因为在‘茧’的协助下,他们在这里相当于天眼玩家,就像照着标准答案答题一样简单。” Z1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怔了半晌,才终于苦笑出声:“好吧,我现在体会到了……” 他没有明确回答,但这种无可奈何的态度显然已经默认了庄迭的推测。 由于这些漂流梦域都已经和“茧”的规则同化,他的确看得到这个梦域中的线索,也很清楚“乘坐用来通勤的有轨电车到达小镇”是破解梦域的第一步。 “有些情况不方便和你们解释,但请相信,我没有任何恶意。” Z1看向几人,诚恳地道了歉:“我的确是被派来引导这个漂流梦域中的任务者尽快离开的……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们。” Z1看向凌溯,忍不住问道:“凌队长,你和‘茧’有什么私人恩怨吗?” 凌溯也在沉吟这个问题,抬手按着脖颈:“是啊……” “如果没有的话,等回到现实里,你最好去求一下签,或者考虑一下其他类型的信仰。” Z1快速说道:“请各位跟我走就行了,车已经来了——其实不需要车票,它和请柬一样,只是这场梦用来引导乘客等车的提示……” 不远处,有轨电车的车灯已经穿透浓雾,庞大的车身由夜色中缓缓驶了过来。 “保持安静,在列车停靠时下车就可以。” Z1走过去:“请跟我——”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 和说好的线索不一样,电车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打开后又立即关闭的车门拍在Z1的脸上,无声无息地开进了夜色。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雾港(二)(简易一点……不过能用...) Z1:“……” 出于某些毫无证据的迷信因素, 他下意识回过头,看向了站在身后的凌溯。 “不可能。”凌溯当即否认,“我还没有进化到这种跨越现实和梦的边界的程度。” 的确有那么一些时候, 他的运气显得不算太尽如人意。比如挑选梦域、抽奖、买方便面,以及各种意想不到的小细节…… ……事实上,如果不是特地选在深夜开车回家,凌溯也有七到八成的概率会遭遇堵车, 或是被卷入其他麻烦的意外事件。 但即使是这样,凌队长依然十分坚信,这种特性总不至于突破现实,连梦域中的发展都因为他的参与而强行扭曲,出现违背常理的变化。 “有道理……如果真的是这样,你大概已经被监管起来研究了。” Z1成功被他说服,却还是揉着被拍得生疼的脑门,困惑地叹了口气:“可怎么会呢?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那个……打扰一下。” 催眠师来回看了看, 忍不住插了句话:“我从刚才其实就没太跟上。” 他捏着车票,站在铁轨边上:“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但你们好像是忽然很轻松地跳过了很多步骤的样子……” Z1有些头痛地叹了口气,捂着脑门转回身来,整理好被风刮乱的衣服。 虽然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但不管怎么说,这趟车都已经错过去了。 按照他能看到的提示,下一趟在一小时后才会来,时间也变得不再那么紧张……或者说,相当宽裕。 他们不得不在这种又冷又湿、雾气弥漫的深夜站在这里等上一个小时, 才有可能在下一列车上碰碰运气。 这也是Z1一上来就急着速推剧情,想带着这几个人上车尽快离开的原因。 “是这样, 柳先生。” Z1歉意道:“虽然不同于你所说的新手阶段引导人员,但我的确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引导者’。” ……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其实与凌溯和庄迭还有着一定的关系。 D2带着F3灰头土脸地回来后,总部针对他和凌溯两份总结、加上任务中留存的记忆录像,最终正式确认并公布了“濒死梦域”的存在。 这些梦域诞生于梦主濒临死亡的那一刻——由于梦主的死亡,它们既无法因为执念解脱而消散、又已经不可能通过梦主的醒来而终结,只能永远近乎静止地漂浮在潜意识深处。 Z1解释到这里,凌溯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既然当事人已经在生理意义上死亡,‘茧’自然不可能再对得上号,也就成了无主的梦域。” 对方据实相告,凌溯也彻底理解了Z1为什么会问自己有关运气的事:“既然是无主的梦域,当然也会被划进这条梦域银河里……” Z1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就是这样。” 在确认了濒死梦域特有的意识波动后,他们对整条银河做了全面搜索,果然发现这里的确还有一定数量的同类梦域存在,紧急进行了筛选和封锁。 梦域自身的意识波动有强有弱,筛选难免会有漏网之鱼,但数量也已经极为稀少。 在浩如烟海的漂流梦域中,大概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它们会被任务者“碰巧”选中…… “……等一下。” 凌溯叫停了Z1正在填写的任务记录:“为什么要加引号?我的确是随便闭着眼睛选的。” Z1的心情有些复杂,沉默了片刻,还是小心提醒道:“如果是这样……凌队长,你的确应该尽快去求个签或者随便找个信仰。听说收集一千个十字架或者盘一千颗核桃也会有帮助。” 凌溯:“……” “我明白了。”催眠师忽然说道,“如果真的有人运气不好,碰巧选中了这种梦域,你就会来引导他们离开。” 比如他们这一局,凌溯是真的手气成谜,带着庄迭再一次在万千星河里选中了独一无二的这一颗。 而催眠师则是看到了眼熟的序列号,一时好奇,被吸引了过来。 由于队列里多出了催眠师这个正经的受邀者,Z1没办法直接通知他们强退,只好过来引导几个人迅速通关离开,再将这个梦域封存起来。 催眠师总算理清了思路:“所以我刚才把你当成了新手引导,问你是不是引导者的时候,你才会忽然愣了一下?” “我以为你当时就看穿我了,看了你的后台,才发现是个误会。”Z1点了点头。 “为了尽量减少知情人,每次发生这种情况,都会派一级任务者来引导你们尽快通关……如果是我们内部的任务者,直接通知他们退出再换个梦域就行了。” Z1收起任务记录:“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他们能查看的线索提示,其实是“茧”进行过预探测后,给出的最直接的答案。 打个比方——假如这种梦域是一个大到离谱的迷宫,有A、B、C、D四种路线可以走到出口,只不过有的会绕远路;有的可能通向假结局;有的则能串联起所有的真相,彻底解开这个梦域内留存的执念……那么“茧”给出的答案,就是跳到迷宫墙上直接走过去。 这就是计算机的运算和人脑之间,暂时无法被任何程序弥补的差距。 计算机无法理解为什么不抄近路、为什么要来来回回地兜那些圈子,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些看起来非常不起眼的事,对于人类却那么重要。 所以“茧”给出的答案,也只能帮助困在梦域里的人逃离,却永远无法真正解决梦域本身。 …… “但不管怎么说,‘茧’给出的逃离方案没有问题。” Z1皱起眉道:“这里每过一个小时就会来一列车,可以把误入梦域的人送往码头。在那里完成一些任务后,就能找到梦域的出口……上次来这个梦域排查的时候,我们就是按照这条线索出去的。” Z1下意识看了一眼凌溯:“有没有可能——” “没有。”庄迭摇了摇头。 Z1话头一顿,把话咽了回去:“哦。” 凌溯轻轻笑了一声,揉了揉挡在自己身前的小卷毛。 他侧过身,耐心帮催眠师翻译:“Z1想问,会不会是因为我点破他的身份,导致梦域发生了异常变化……是很正常的怀疑,但的确没有这种可能。” “我们的对话发生时,车还没有靠近——我一直在留意铁轨的震动,可以确定这一点。” 凌溯向Z1解释道:“如果是因为我们的对话引发了某些异变,这辆车根本不会开过来,也不会开门。” Z1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有道理……是我考虑得太简单了。” “好了好了,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催眠师笑着打圆场:“最多就是在这里多冻一个小时而已。” 到现在,催眠师也已经把情况看得很透彻。 他的确不擅长推理,但术业有专攻,加上已经同凌溯和庄迭打过一次交道,很容易就能猜得出几人间的暗流涌动。 Z1其实是好心办了坏事——以凌溯和庄迭的搜证和推理能力,即使没有提示,也一样能迅速发现车票和地上的铁轨,再结合对梦和潜意识的了解,推断出上下车的地点。 如果顺利的话,他们现在大概已经坐在暖烘烘的明亮车厢里了。 偏偏Z1这一连串提示,也激起了凌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那一点傲气。 在这里,催眠师其实有些惊讶。 凌溯自己对这件事没有自觉倒是很正常。催眠师能看得出,凌溯的潜意识中很可能压制着某些与他现在的表现完全相反的一面——或许就是这些因素,导致了凌溯当初没能通过那个人格模型的测评。 但在他这个“专业人士”有所察觉之前,庄迭竟然就已经敏锐地迅速感知到了这一点……并且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和选择,就已经确定了立场。 所以在列车来之前,庄迭才会立刻跟上了凌溯的话题,用一连串无可辩驳的证据把Z1堵得无话可说。 至于刚才的情况,那就更显而易见了。 还没等Z1说出对凌溯的质疑,就被那个年轻人直接否定。而凌溯替庄迭解释举证,也完全是出自本能,避免Z1对庄迭产生不必要的误解…… 催眠师对所谓的“濒死梦域”还不了解,不清楚这里有什么威胁,所以还有心情在这里抱着胳膊悠闲地东想西想,甚至忍不住多观察了一会儿这两个被严巡记在本子上的人。 “你们两个……还真是很合拍的搭档。” 催眠师看着他们两人,忍不住摇头笑道:“严巡居然想挖走一个,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凌溯解开外套,把小卷毛拢在怀里挡着湿冷的雾气,闻言看向催眠师。 他正无聊地咬着一根从树上折下来的小木枝解闷,片刻后不出声地垂下视线,轻轻笑了笑,收拢手臂。 似乎是不习惯被人看出真实想法,即使很清楚催眠师完全没有恶意,凌溯身上那点锋芒依然一现即收,像是冰冷的水银,倏地一闪就不见了踪影。 催眠师再看过去时,对方已经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状态,就好像除了怀里的人,对身边的一切都不那么感兴趣。 “……如果只需要再等一个小时,那当然是最好的情况。” Z1忽然从沉思中抬起头,看向凌溯和庄迭:“我在担心两点。” 他也已经察觉了自己的失误,但反思是任务完成后的事,更何况,他们目前的处境也并不是由之前的失误造成的。 Z1在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凌溯说的没错——导致梦境发生异变的,似乎并不是他们所采取的任何一个行动。 换句话说,不论在车来之前做了什么,这辆列车恐怕都会在他们上去之前就把门直接关上。 Z1的目光隐隐发沉:“第一,如果下一趟车被这一趟车影响——就像你刚才说的,下一趟车有没有可能干脆不来、或是不开门了?” “如果那样,我们的处境就会变得很麻烦。” Z1说道:“从这里到码头的距离很远,至少要四十五分钟的车程。这趟列车的时速在每小时八十到一百公里,你们是不可能走过去的。” 他之所以没有说“我们”,是因为在他眼中,这里的雾气根本不会造成任何困扰——而以80-100k/h的速度高速奔跑四十五分钟,对一级任务者来说其实非常简单。 即使是实力最低的一级任务者,精神力级别也已经在Lv15以上。 如果不是遇到格外激烈的战斗或是SAN值的剧烈波动,一级任务者几乎不会受到精神力耗尽的困扰,可以放心开启增益模式。 至于速度、耐久这类最基础的技能,他们更是人手好几个……不要说自己跑过去,就算像现实中那种挑战人体极限之类的节目,拖着一辆面包车跑也不成问题。 “除了这个,我更担心的还有另一点。” Z1蹙紧了眉,隔了半晌才终于开口道:“我怀疑……我们上不去车,其实是我的原因。” 催眠师诧异追问:“为什么?” 问完这句话,催眠师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落单,转过头时,才发现一旁的凌溯和庄迭似乎都显得完全不意外。 “我刚才一直在后台里回放,看列车关门那几秒的画面。” Z1说道:“虽然看不到驾驶室的情况……但很明显,列车已经有了开门和停靠的动作。这就说明,它接下去原本是会停下来的。” “发生异变的契机,是我抬腿准备上车的那一瞬间。也就是说,这列车很可能是拒绝我作为乘客上去。” “如果我不来,你们很可能已经到码头了。”Z1说道,“是因为我的原因,你们才会一起被列车拒绝,现在还困在这里。” Z1看向凌溯:“你们其实早就发现了吧?之所以没点破,是等我自己察觉到这一点。” 他也是到这时候才想明白,庄迭之所以那么迅速地肯定不是凌溯导致了梦域异变,很可能是当时已经留意到了这些细节。 而这两个人一个给出答案就闭口不言,一个则随口找了条别的理由,只是为了不给他造成太大的压力而已。 “问题不大,我们原本也没想这么快就走。” 凌溯随手扔掉树枝,笑了笑接过话头:“根据你的这两点猜测……我们也就有了两点方案。” “第一种。”他换成一臂拢着怀里的小卷毛,伸出两根手指,“下一趟车来的时候,我们坐车过去,你在外面跑。” “当然没问题。”Z1毫不犹豫道,“可要是车不再来了呢?” 这才是他最担心的事。 列车之所以会拒绝他上去,很可能是因为Z1已经来过一次这场梦。 当Z1再次来到这场梦的时候,被梦域用某种方法识别了出来,拒绝他第二次登上这趟通往码头的有轨电车。 万一因为这个原因,梦域进一步发生异变,索性不再派车过来,他们在这里等上几个小时都没有意义。 “我们在这里等你,你自己跑去码头。”催眠师想了想,“这样可行吗?” “不行……码头那边的任务至少要几个人合作。何况出口也在那,你们总得过去。” Z1摇了摇头,欲言又止:“而且——” 催眠师愣了下:“什么?” “他在担心,万一那里也拒绝第二次进入梦域的访客,再次发生异变。” 凌溯解释道:“这样一来,所有的线索就都彻底不能用了。” 催眠师下意识看向Z1,后者沉默着点了下头,单手撑着地面坐下来。 凌溯正在沉吟,忽然被庄迭扯了扯袖口。 他轻轻扬了下眉,同庄迭走到一旁,俯肩低声同小卷毛说了几句话,目光忽然饶有兴致地亮了亮。 凌溯迎着庄迭的视线,信心十足地点了点头,径直走进了浓雾中的树林。 没过多久,树林里就传来了叮叮当当做手工活儿的声音。 …… Z1抬头看了几次,还是忍不住试探着问庄迭:“凌队长去干什么了?” “做交通工具。” 庄迭正在丈量铁轨的各项尺寸,把数据通过后台发给凌溯:“可能会简易一点……不过能用。” Z1一瞬间几乎以为凌溯能徒手做出一辆蒸汽机车,和催眠师错愕地面面相觑半晌,忽然反应过来,连忙起身想要帮忙。 只不过……凌溯的效率无疑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Z1和催眠师正要进入森林,凌溯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肩上搭着几条看起来就极为结实的粗麻绳,身后拖着的东西也穿破浓雾,停在了几人面前。 Z1有些茫然,抬手仔细揉了揉眼睛。 他看见了一架虽然简易、粗糙、风格豪放,但看起来就十分坚固和耐用的……雪橇。 催眠师困惑道:“这是……怎么——” “怎么做的吗?很简单,找到合适的木材就行了。” 凌溯拍了拍身上的木屑:“先断成合适的长度,把头上用火烤弯,横放四段足够结实的木料固定,再在中央钉厚木板……” 为了适应铁轨,他还特意在雪橇底部留了和轨道宽度一致的楔口,恰好可以十分稳固地卡在上面。 “凌队长,凌队长。”催眠师打断道,“我不是问这个。” 他有些迟疑地看向Z1,又看向凌溯:“你是打算……让这位一级任务者,拉着雪橇带我们在铁轨上跑过去吗?” “有道理。”凌溯点了点头,看向Z1,“你会觉得有心理障碍吗?” 凌溯本人对这项运动的兴趣其实很高涨,拎着麻绳:“有没有什么合适的技能?借我两个,我来拉也完全没问题……” Z1终于缓过神,连忙摇头道:“不用,我没问题。” 他看着那架雪橇,尽力让自己的思维跟上来:“只不过……你们有办法解决摩擦力的问题吗?” 对Z1来说,拉着几个人跑完全不成问题,但只是木头做的雪橇,就算再结实也未必撑得住:“木材以这个速度在铁轨上滑行,就算这个天气不至于着火,也肯定要磨损的。” “摩擦力很好解决。” 庄迭点了点头,摘下自己的背包:“但需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 Z1愣了愣:“啊?” 迎着Z1和催眠师格外茫然的眼神,凌溯揽着庄迭的肩,适时接过话头:“有件事需要提前确认一下……” 凌溯亲切地活动了下手腕:“你们喜欢吃香蕉吗?”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雾港(三)(这是脚不是风火轮...) 得到了两人虽然疑惑、但还算肯定的答复后, 凌溯利落地展开了下一步行动。 他掏出一支记号笔,挽起袖子蹲在了雪橇边上。 “那个……” 在之前那场梦中,催眠师其实已经见识过、并且亲身体验过了香蕉的威力, 很快就想通了凌溯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 但他还没能想通这一次香蕉在整件事中起的作用,迟疑许久,还是压低声音,谨慎地询问庄迭:“能不能问一下凌队长这是在干什么?” 庄迭帮他看了看:“队长正在往雪橇底的每一个角落写满‘后脚跟’。” “……”催眠师倒是已经通过观察发现了这一点:“居然真的是这三个字吗……” 他看着凌溯龙飞凤舞地连笔一气呵成, 还以为对方是有什么书写咒语的特殊方法,正在对这座雪橇进行某种神秘力量的加持。 又或许,这可能真的就是“茧”内部的某种文字代码或是暗号…… 迎上催眠师有些怀疑的视线,Z1瞬间猜到了对方的想法,毫不犹豫摇头:“没有后脚跟这种代码。” “哦。”催眠师不知为什么松了口气,“……哦哦。” Z1看向凌溯,他同样隐约猜到了这两人多半是有某种技能或道具,有能力改变摩擦力系数——毕竟“茧”的道具池大到无法想象, 即使是他们这些一级任务者也很难窥得全貌。 但不论如何,他还是实在想不出, 有什么道具的使用方法能契合眼前这一幕…… Z1按捺不住困惑,想去详细打听一下,凌溯却也已经写完了最后一笔。 在用豪迈的一撇一捺完成了自己的书法作品后, 凌溯潇洒地扣上笔盖站起身,朝他走了过来。 Z1没来由生出了点紧张,不自觉咽了咽:“凌队长。” “放松。”凌溯笑了笑,“这个道具的使用规则很宽松。” 他收起马克笔,揉着有些发酸的手腕, 随口问道:“你在认知调整考核里的分数是多少?” “刚及格……”Z1下意识答了一句,忽然回过神, 诧异地看着凌溯。 在他们拿到的资料里,凌溯只是同官方合作的那支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负责人。 对方的各项数据都非常普通且平均,基本与三级任务者中偏弱的那一类实力相当——这种水平,在主要负责B级及以下任务的小队里自然已经算是很出色的,但要放在强者云集的总部,无疑就不那么够看了。 相比之下,反倒是那个像是开汽水瓶盖一样、一连串开了普通任务者正常需要几个月时间开启的权限,又在解锁精神力级别的当天就直接跳到Lv2的年轻人更为惹人注目。 “凌队长,你怎么会知道认知考核?” Z1有些怀疑地盯着凌溯:“即使在内部,这些对一级以下的任务者应该也都是保密的……” “因为我是个超级黑客,曾经入侵过‘茧’的监控系统,能掌握你们的一举一动。” 凌溯信口瞎编了几句,看到Z1越发错愕的脸色,笑了笑摇头道:“胡扯的……我有个朋友,以前跟你们算是同事。” Z1这才松了口气,点了下头:“你还是提醒他,尽量不要把这些说出去比较好。” 直属任务者不能长时间保持高强度的工作状态,按照“茧”内部的时间流动,最长一年就必须进行轮换,这也是拓荒者留下的经验。 因而,在听到凌溯说“以前算是同事”的时候,Z1也没有太过惊讶。 ……说不定是某位已经退休的前辈发挥余热,义务去给凌溯的小队做指导的时候,随口提过这么一两句。 既然已经不再是内部人员,又是对同为任务者的凌溯说的,自然也就不在他们的管辖范围内。Z1提醒了一句,就没再追究:“凌队长,你们的道具是认知类别的吗?” “道具本身不是。”凌溯摇了摇头,“但要保证你和我们的安全,就需要调整一下认知……你需要一直重复告诉自己,这不是脚。” 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Z1站在地上的双脚。 后者愣了愣:“那是什么?” “都可以。”凌溯稍一思索,就随口给出了几个选项,“轮子,筋斗云,风火轮,不可名状之触手,两个仿生学结构的反重力推进装置……” 一旁的催眠师听得额头有点冒汗:“凌队长,你的涉猎很广啊……” “多点选择比较稳妥。”凌溯话头一转,“哪个都可以,但一定要坚信这件事。” 香蕉皮的特性是“自动寻找目标的后脚底”,并且只能独立存在三分钟,超过这个时间就会消失——这两点在旅店那场梦中,他们都在严博士身上严谨地验证过了。 催眠师这会儿也已经跟上思路,想起了当时的场景:“对对,一点都没错。” 在严巡踩着香蕉皮把催眠师撞飞出去以后,他们把那个依然完好无损的物证保存了起来,试图带回去进行一些研究。 但三分钟后,纸巾里包着的香蕉皮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这一点和凌溯当时用奶昔验证的结论相同,庄迭点了点头,打开笔记本:“它不会因为是否使用发生变化……也就是说,在四十五分钟内,我们至少需要吃完十五轮香蕉。” 而每一轮所需的香蕉,则根据“恰好能让装有三个人的雪橇保持在滑与飞之间”这个条件来决定——具体的数目,庄迭刚才已经在脑海里做了十几组小型实验推算过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现实生活中,一定不能一口气吃这么多香蕉,否则很可能出现生命危险…… 催眠师接过庄迭递来的几张草稿纸,记下了自己分配到的数额。 他把纸叠好收起来,摸到口袋里的怀表,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打开表盖看了看:“说起来,好像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吧?” “过了。”Z1一直在暗中计算时间,“从刚才那辆车开走到现在,已经过了六十七分钟。” Z1蹙紧眉,再次对照着线索确认了一遍。 他所最不希望的那种可能成为了现实——由于有他这个第二次来过这里的入梦者出现,这片梦域似乎正在发生一场缓慢而复杂的连锁反应。 一个小时后,下一趟车并没有来。 那种雾夜所特有的潮湿和冰冷更加明显了,即使是在Z1的视野里,四周也已经隐隐附上了一层薄雾。 这里的气温、湿度和环境都在变得越来越不适宜。 如果再严重下去,甚至可能会由于对精神力的持续消磨,而造成无差别减血的效果…… “我们已经有了解决第一个问题的方案。” 庄迭说道:“剩下的问题,只要在遇到之后继续解决就行了。” 他合上笔记本,抬头看向Z1:“现在唯一要保证的,是拉车的人不能有后脚底。” 如果Z1在拖着雪橇高速奔跑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踩在地上的是脚,香蕉皮就会迅速钻进Z1的后脚底,让他们一起滑翔起来。 所以在刚才,凌溯才会忽然问起了Z1的考核分数。 Z1在认知调整考核中刚及格,恰好可以满足最低要求,只要再加一层双保险,就能在最大限度上保证所有人的安全。 “……就是这样。” 凌溯转向催眠师,整理好袖口:“柳兄,带催眠摆了吗?” 催眠师全然没想到还有自己的工作,愣了两秒:“带了。” 凌溯比划了下身后的Z1:“催他。” 催眠师:“……” 到这时候,催眠师才终于理解了庄迭那句“我们大家齐心协力”的意思。 迎上Z1仍然有些茫然的视线,催眠师搓了搓脸,长叹口气,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带链的水晶球走过去:“放松身体,你能感觉到无比的平静……” …… 接下来的一段经历,对Z1而言几乎像是场十足离奇的怪梦。 在他眼中,自己的脚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变成了两对炫酷的电光风火轮。 虽然基本已经忘记了是出于什么理由,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拖着几根极为粗壮结实的麻绳,驰骋在了一条蜿蜒的铁轨上。 身后是一个奇形怪状但同样结实的雪橇,里面有三个人正在享受一场紧迫而丰盛的香蕉派对。 由于需要海量的香蕉,催眠师偶尔会分担一部分工作,用一根树枝摇摇晃晃吊着香蕉伸过来,让Z1也帮忙吃上几口。 不知道为什么,所有被扔出去的香蕉皮,都会精准地飞到凌溯写的那些“后脚跟”底下。整个雪橇几乎磁悬浮着低空滑行了起来,那个姓凌的队长为了烘托气氛,甚至还在雪橇上挂了几串叮当作响的铃铛…… 就这样过去了奇妙的四十分钟,他们终于看到了目的地的轮廓。 当庞大的船坞已经隐隐浮现在雾气里、海风的潮湿咸涩也盈满在空气当中的时候,庄迭适时给出了新的指令。 Z1开始减慢速度,而那架雪橇也由于逐渐增大的阻力,同样放缓了下来。 庄迭不断调整着摩擦力系数,保证着雪橇始终不会因为阻力不均而突然翻车,雪橇车始终平稳地跟在Z1身后,减速滑行到达了终点。 …… 那场浓雾被不知不觉抛在了身后。 几人离开了雪橇,穿过最后一点稀薄的雾气,码头的一切终于展现在他们眼前。 这似乎是个十分繁忙的老式港口。 不断有船进进出出,在这里卸下货物,进行常规的维修和休整。 到处都有人忙碌着来往穿梭,水手们三五成群,一头扎进酒馆里过瘾,路边热腾腾的苹果派、松饼和炸肉丸和漂亮姑娘都会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动辄有人吹上一声响亮的口哨。 货行老板叼着手指粗的烟卷,催促着手下的工人加快速度,又用力甩着手里的账本,跟随船商人就货物的价格不停讨价还价。 十几岁的男孩子穿着工装裤、大过头了的衬衫,踩着防水的皮靴,抱着一整篮从船上低价淘来的小玩意儿四处穿梭在人群中,不遗余力地推销售卖。 些船只大概会在这里停留一周甚至更久的时间,在补充足量的食物、淡水和其他资源后,他们会再次出港,继续接下去的航行。 “这些都不是现实里的人,只是梦主意识的投影。” Z1低声介绍道:“也可以理解成,这一整个场景的素材,都完全来源于梦主的某个记忆片段……” 他说到一半,发现其他人都沉默以对,有些茫然地停下脚步:“怎么了?” “啊……你说就是了,在听呢。” 催眠师用两只手托着腮帮子,他不太想说话,叹了口气:“脸有点酸。” 倒不是庄迭和凌溯有意针对他,给他分配了最多的任务……实在是催眠师看着那个卷头发的年轻人和香蕉埋头搏斗,心生不忍,回过神来时已经主动分担了一部分。 即使不像Z1那样经过特殊训练,由于专业对口,催眠师也有最基本的调整认知的能力。 由于是在梦境而非现实中,那些香蕉毕竟不是真的被吃了下去,身体不会有相关反应,倒是可以很轻松就催眠自己一点都不觉得撑。 但刚才那四十五分钟里嚼嚼嚼嚼嚼吞的经历,催眠师还是暂时无法从记忆里抹除干净,偶尔还会一瞬间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大号土拨鼠…… “幸好没有录像。” 催眠师已经揉了半天,放下手松了口气:“我可不希望这个把柄落在严巡手里,他会威胁我帮他涮一百块抹布吧……” Z1刚才还听得有点高兴,觉得不止自己一个人被塞了一段离奇又古怪的经历,听到这一句,却忽然停下脚步。 催眠师拿起水晶球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应该解除催眠了啊……这是脚,不是风火轮。” 催眠师帮忙踩了他一脚,看着Z1忽然流出来的冷汗,有点困惑,回头问凌溯:“我操作出问题了?” Z1:“……” ……他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因为一级任务者经常会经历各种危险情况,连认知层面和原有记忆,都可能在某些极端状态下被修改和干扰,甚至可能会直接发生损毁。 所以,为了保证收集信息的准确性,他们的重要记忆片段一经生成,都是立刻同步回传的。 Z1当然知道踩在地上的是脚,还知道催眠师正踩在自己的脚上,但这些都忽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没事……不要紧。” Z1艰难地吞咽了下,他深吸口气,强行勒令自己打起精神:“接下来表现得好一点就可以了。” 只要他表现得足够好,回传大量有价值的记忆片段,队友们一定就会忘记刚才的那一幕。 迅速调整好了心态,Z1用力晃了晃脑袋,回过神道:“我们继续说……刚才说到哪了?” “这些都不是真实的人。” 庄迭打开笔记本,抬起头问:“‘不是真实的人’,是意味着无法和他们进行真正意义上的互动吗?” “对。”Z1看向他的目光都有些惊讶,“他们说的对,你是真的很有天分。” 庄迭所提出的,恰恰是两者间最重要的一个区别。 这些梦主记忆中的投影,本质上仍然是梦主意识的一部分,并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思维。虽然可以进行简单的会话和互动,但本质上,一切依然只会按照梦的流程走。 这就有点像是误入了一部录像带里,每个角色从出现那一刻起,其实就已经注定了之后的全部行动轨迹。 如果恰好做出了符合剧情轨迹的选择,那么对方就会给出相应的互动。 “这就是我之前说的‘任务’。” Z1示意不远处:“我们需要去给那个货行老板打工,一个人帮他跑腿去买两磅杜松子酒,一个人去买刚做好的奶油厚松饼——必须得是刚出炉、还滚烫的才行,剩下两个人帮他搬货。” “听着确实很像打游戏做任务。” 催眠师也生出了兴致,看向码头上那些忙碌的人:“这些人其实都不用管?” 催眠师指了指老板:“那个货行老板就是颁发任务的NPC,我们从他那儿领任务,然后获取报酬……” “可以这么理解。”Z1笑了笑,他们其实也没少对新人这样讲解,“报酬就是那边客运码头的船票。” 在帮货行老板完成这几项任务后,就可以得到四张船票,通过客运的船只离开这场梦。 之所以必须要几人合作,是因为卖酒的时间和烤松饼的时间刚好冲突。而一样一样轮流做,又会触发另一条轨迹中“因为等急了而不耐烦的老板”,眼睁睁看着那几张船票被老板随手撕掉。 如果没能满足老板的要求,这个情节就会一直卡在这里过不去。 上次来到这场梦,Z1就因为没有摸清楚“必须要现烤的滚烫松饼”这一点,在这里卡了十几次循环。 “还好……这里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变化。” Z1松了口气,他正准备过去触发和老板的交流,却被庄迭抬手拦住。 “最好让队长过去。”庄迭合上笔记本,“以免发生其他意外。” 想起刚才列车看到他时忽然发生的变故,Z1也倏地醒过神,点了点头:“有道理……” 他正要退后,却忽然听见一阵急促沉闷的脚步声,愣了愣,下意识回过头。 靠在一旁看风景的凌溯及时出手,稳稳当当把小卷毛拎回了怀里。 Z1则没有这么幸运。 那个高大魁梧的货行老板揪着他的衣领,仿佛没用什么力气一样,轻轻松松就将他拎了起来。 Z1神色微变,条件反射就要开启精神力增益强行挣脱,却发现自己的后台面板暂时变成了不可启动的灰色。 更加古怪的是,不只是精神力增益无法启动,就连他自身也像是被锁了能力,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隔档和反击。 ——就好像他也成为了梦里的一个角色,只能在预定好的轨迹之内,做出接下来的一切反应。 货行老板咬着卷烟,凑近了对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了几秒钟,忽然大吼道:“好哇,就是你!” “上次就是你带来的几个人,用一点儿可笑的力气活,就从我这里骗走了四张高价船票——我可还清清楚楚记着呢!” 他站在高一截的浮桥上,像拎小鸡一样拎着Z1,来回甩了甩:“这次你绝对跑不了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雾港(四)(这儿的人都很友好挺好相...) Z1的额头上渗出了些许冷汗。 正常情况下, 一个已经达到一级的任务者通过“茧”的协助,几乎有能力解决任何人形的对手。 之所以限定为人形对手,是因为在梦域中, 只要是人类的形象,就多多少少会掺有梦主自身的意识投射——立场纯粹混沌的人毕竟还是少数,相比于异形而言,形状为人的投影更容易受到某种规则的制约。 是否有能力接触到“规则”, 这也是一级任务者与二、三、四级任务者之间最大的区别。 到了这个级别,实力差距已经不再是第一位。更重要的是,一级任务者有能力通过调整认知来影响规则,进而影响梦域中发生的战斗。 这种比较特殊的规则战,虽然听起来多少有些复杂,但实际操作其实并不困难。 打个有些极端的比方:梦主在梦中无意间创造了一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徒手拆楼射激光揍怪兽的奥特曼。 如果要按照对方的规则来战胜这位奥特曼,至少需要十几个技能叠加并消耗上千精力点,经历一场足以毁灭地球的激烈战斗才能解决。 但其实还有另一种更简单的方法——直接通过调整认知, 来从规则角度干涉这场战斗。 以Z1目前刚及格的分数,可以做到让自己相信, 面前的奥特曼其实和一个普通的小Boss实力相当,用不着多费力气就可以解决。 而一级任务者中顶尖的那几位,则可以做到对认知进行干涉, 反向对梦主产生影响。 如果换成他们来处理,这场梦就会发展为“这个奥特曼并不是真的、只是个穿着紧身戏服的真人演员,这是一个特摄片的现场,而那些看似激烈的攻击只不过是烟火特效”。 据说以前的拓荒者中,有人甚至可以直接通过认知修正, 让梦主意识到“世界上没有奥特曼”……只不过这种处理方式有些过于冷酷无情,所以在早期的梦境处理中, 还被嚎啕大哭的小朋友投诉了不知多少次。 总而言之,在梦域这种生长于潜意识的环境中,“认知”的力量远比想象的更强大。 Z1不算是一级任务者中实力最强的那一梯队,但在大量的模拟训练和实际观摩下,也已经对这些知识点都很熟悉。 可此刻的Z1,却隐约察觉到了某种极为麻烦的情况。 ……他的认知似乎被这场梦所反向干扰了。 在被货行老板揪着衣领拎起来的一瞬间,Z1就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后台出现了异常。 而在老板近距离盯着他、大声吼出那些话的同时,Z1能看到的后台内容也在迅速减少。 在某些瞬间,Z1甚至恍惚地以为,自己真是个游荡在码头和城镇之间的骗子。游手好闲、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而且只有一副严重营养不良的瘦弱身板,根本不可能是当过猎人的货行老板的对手。 由于这种失控所带来的紧张,Z1的呼吸已经变得有些急促。 相比于他的力不从心,货行老板则强壮得近乎离谱。 对方单手拎着他和别人大声交谈、滔滔不绝地数落他的罪行,至少已经过去了七、八分钟,竟然连手臂也丝毫没有抖过一下。 Z1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尽力想要暗示自己脱离这种不明来由的认知干扰:“我——不是……” 货行老板停住话头,上下打量着他:“不是什么?” “我给你的是那几硬币的报酬,顺便让你们把船票带去通向客运码头的那个路口,帮我高价卖掉,赚一笔外快。” 货行老板指着自己,阴阳怪气嘲讽道:“你不会想要告诉我,是我老眼昏花认错了人。你不是那个骗子,也从来都没从我这里骗走过船票吧?” Z1一时语塞:“……” 他只是照着“茧”探索出的速通模式,触发与NPC的对话后做了一串任务,拿到了船票而已! 谁知道船票居然不是给他们的,那几个脏兮兮的10分、25分硬币才是?! “我可警告你,不用想着再七扯八扯,编出些有的没的来骗我,更不用跟我套什么近乎。” 货行老板危险地眯起眼睛,摸着腰侧的手|枪,慢条斯理威胁道:“我不吃这一套,只会一枪轰掉你半个脑袋。” 他一句话就堵死了Z1试图解释的下文,拎着Z1的身体转过身,朝船坞走过去。 那是个废弃的旧船坞,因为早已不再使用,里面堆满了废弃的修理工具和零件,还有许多已经彻底难以辨认的“生活垃圾”。漫进来的海水里,甚至还有不少鱼群徘徊在这些深黑色的物质之间。 Z1的冷汗已经淌了下来。 他不清楚货行老板打算怎么处理自己,却也不可能再任由事态继续发展下去——这场梦的背景显然不是什么健全的现代法治社会,万一对方是真准备把他扔下去喂鱼就麻烦了。 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在后台完全被锁成灰色、不能触发任何技能的情况下,直到因为精神力耗尽被强退出梦域为止,Z1恐怕都得清醒地漂在那个垃圾堆里…… Z1横了横心,正要开启紧急避险模式,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伴随着岸边骤起的惊呼,木箱在严重的撞击下迅速散了架,砸开大片的水花。 货行老板神色骤变,倏地停下脚步转过身。 似乎是因为装卸时的失误,一个装满了货物的巨大木箱重心不稳,还没等到工人们去拆卸搬运,就忽然重重砸进了水里, “见鬼的……该死,该死!” 货行老板怒吼起来:“还不快去搬,那里面都是不能泡水的豆子!” 这一批货物都已经付过款,船也已经离港,损失没办法推在那些负责搬卸货物的水手身上,只能由货行来承担。 货行老板一把抛开Z1,大步跑过去:“快搬!都搬到岸上去,把袋子全裁开!就在那片空地上晒,动作快……” 老板已经完全顾不上别的,挥动着双臂来回踱步,不断催促工人加快速度。 Z1骤然脱离了控制,径直朝浮桥底下栽下去。 他的反应也极快,在货行老板松开手的一瞬间,就已经发现自己的后台恢复了正常。 Z1迅速开启了精神力增益,踏空几步卸力折身。在不可思议的极短距离内,他迅速重新修正了姿势,以一种仿佛是轻功水上漂的姿势在水面连点几步,最终刹在岸边。 守在岸边的催眠师快步上前,伸手扶住了Z1的肩膀。 “小心点,这边他们看不见。” 催眠师将Z1拉到桥墩下,他还在为刚才看到的那一幕而颇为震撼:“这也是你们的技能吗?做了任务者以后就能学了?” 因为一直和严巡搭档,在私人梦境处理机构干得还不错,催眠师其实对招安这种事兴趣不是很高。 在他们看来,只不过是来走个过场,注册一下领个后台就行了……既然“茧”没有要对这些私人机构有过多限制的意思,之后该怎么干还是怎么干,最多就相当于拿了个营业执照。 然而,在今晚连续排了几个漂流梦域之后,催眠师却已经彻底感受到了作为正式任务者的便利。 许多他们需要费不少力气才能搞定的问题,在“茧”提供的辅助下几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而那些层出不穷的技能,比想象中的还要更吸引人。 尤其是Z1刚才在极限状态下游刃有余的反应——催眠师忽然觉得,自己从十二岁以后就以双脚脚腕骨折彻底告终的武侠梦,似乎又有了些意想不到的机会…… “对……很基础的一个技能,Lv3就能学习并装备了。” Z1暂时没心情讨论这个,紧皱着眉,向四处看了看:“凌队长和他的队员呢?” “在那边,等一会儿局面稳定了,我们去酒馆会合。” 催眠师说道:“他们两个不方便过来,让我在这儿接应你。” Z1愣了几秒钟,联系发生过的事,迅速反应过来了前因后果:“那个货箱是他们推下去的?” 催眠师点了点头,递给Z1半瓶压惊的杜松子酒:“多半是这样,我们刚才发现了你不对劲……” …… 凌溯回忆道:“我们来打听消息的时候,随便一个酒保都对码头上那些货物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甚至连价格也一清二楚。” 催眠师领着Z1进入酒馆,不出所料,凌溯和庄迭已经坐在了窗边的位置上。 Z1的心情有些复杂:“谢谢你对当时那种情况的详细总结……” 酒馆的窗户正对着码头,总会有无聊的人在这里看装卸货物打发时间。 更何况,Z1的表现也的确非常奇怪。 “不要紧。”凌溯难得体贴了一次,不等他说完就率先接过话头,“坐,我们有点事想确认一下。” “茧”给出的是最安全的一条路线。而一旦走错了支线,可能就会在一瞬间与酒馆里藏着的所有海盗为敌…… 那种情形实在太过反常,即使是不太了解状况的催眠师,也已经察觉到了Z1的异状。 “这些也是送的。还可以点果盘和零食,你来的时候我们正在选。” 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能够称得上“反抗”的动作。那些徒劳的挣扎,看起来更像是个毫无战力的普通人在彻底六神无主的状态下惊慌无力的绵软抓挠。 商行老板的确十分健壮魁梧,根据不离身的配枪、惯用的动作和步态,以及手臂上毫不遮掩的伤疤,也很容易推断出曾经有过赏金猎人之类的经历。 这些海盗特地选择了这里开酒馆,就是为了随时监视码头的货物,一旦发现了什么看得上眼的好货,就会暗中出手干上一票。 在与催眠师短暂碰头后,那两人就潜入了堆放货物的码头内部。而催眠师则按照庄迭给出的位置,在岸边等着Z1被老板扔下来,再迅速带着Z1及时躲进对方的视线盲区中。 线索中明确提示,如果试图和酒保擅自搭话,会被酒馆的老板当作私下交易,冲过来用海盗引以为傲的费舍尔斩剑结结实实“给个教训”。 他根本没注意到商行老板的左手有什么异样……但联系起前后剧情,这大概就是商行老板提醒他们来酒馆时必须客气些的原因。 而商行老板只怕也不是真想要买什么杜松子酒,而是以这种方式来交保护费,好让自己的货物能被这些人高抬贵手放过去。 想到这里,Z1心头忽然微沉,警惕地看向四周。 催眠师解释完发生的事,从桥墩下探出半个身体:“他们两个应该已经在酒馆里等着了……这酒味道可真不怎么样。” 他说到这里才忽然反应过来,坐直身体,有些错愕地看着面前的三杯酒、一杯特调无酒精柠檬薄荷苏打水。 把货箱弄掉进水里这种手段,最多只能使用一次,再用就难免会引起怀疑,所以要尽量保证效果。 凌溯这才回过头,和僵在柜台后的老板打了个招呼。 截止到目前,这个梦域中的一切发展,都已经彻底脱离了Z1所知的线索。 酒馆从不赊账,据说有不少试图私下交易的小贩、或是骗酒喝不给钱的穷鬼,就会被酒馆老板按在桌上,用那把锋利的费舍尔斩剑干脆利落地剁下一根手指…… 庄迭主动在凌溯给出的选择里挑了薄荷叶和小纸伞,捧着自己的特调饮料抿了一口:“商行老板的左手缺一根小拇指,就是被他剁的吗?” 凌溯颔了下首,单手将一杯酒推过去,示意对方先说。 凌溯和庄迭交换了个视线,点头沉吟:“怪不得气势那么足……” “不客气。”催眠师摆了摆手,继续向下说,“看到你身陷险境,凌队长立刻带着庄先生去买酒了。” 他揽住庄迭的肩,手术刀在左手指间来回转了两转,倏地脱手,直射向一个正朝这边窥探的酒保。 凌溯揉了揉身旁的小卷毛,把唯一的一杯无酒精饮料放在庄迭面前。 那张木头桌子已经有些年头了,材质是长期重压泡水处理过、号称“斧头终结者”的白坚木,上面却依然残留着不少窟窿和刀痕。 在Z1拿到的线索里,这家酒馆是名副其实的黑店。虽然也卖酒,但经营的“正经生意”其实是销赃,旺季在海上打劫的那些财宝都在这儿开价钱。 “这样说的话,应该是没有。” Z1翻看着后台的备注:“搬东西的活儿最简单,有力气就行,买松饼的人速度必须要快。得小心点别惹酒馆里的任何人,这里的老板和所有酒保全都是海盗,淡季就来卖卖酒……” “放松。”凌溯揉了揉脖颈,“这儿的人都很友好,挺好相处的。” Z1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隔了半晌才低声道:“刚才的事……” 在和酒保打听消息时,他们的确遇到了举着剑冲过来的酒馆老板。 因为是Z1提过的任务,催眠师特地仔细尝了尝这瓶所谓的“杜松子酒”。 他在木桌对面坐下,又补充道:“即使你们不问,我也是准备把我所知的情况全告诉你们的。” 酒馆就在这条路出口的不远处,同货运码头恰好在“Y”字形的两端。两者的距离并不远,通过酒馆的窗户,恰好可以看到码头进出的船只。 催眠师仔细查看了一番,确认过老板已经急匆匆带人去晒那些湿透的豆子,朝Z1打了个手势:“走这边。” 刀刃泛着寒光,将对方头顶的鸭舌帽稳稳钉在了吧台上。 Z1点了点头,收起正在检查的后台面板,快步跟上去。 Z1刚才满腹心事,没有细想催眠师说过的话,这时候才忽然反应过来:“凌队长,酒馆也有变化吗?” 明明该由他引导这几人离开这场梦境,结果不仅异变迭生,Z1自己甚至还意外陷入了险境,反而要凌溯和庄迭想办法来救他。 他把那一堆切好的水果块倒进去,摇了一杯海盐芝士奶盖,又不知从哪变出根吸管,弯了个心形仔细插好。 Z1不擅长喝酒,摇了摇头,沉吟了片刻才开口:前几步你们已经知道了——乘坐轨道列车来码头,找那个商行老板领任务。” 凌溯带着庄迭在酒馆打探一圈,果然问出了属于货行老板的货箱,顺便弄清了里面装着的货物类别。 这样分析下来,这家酒馆的威胁甚至比那个商行老板更大。 Z1顿了片刻,神色隐隐有些不自然:“……应该是吧。” “根据我拿到的完整线索……要离开这场梦并不难。” 既然是海盗出身,这种高水平的职业素养就很好解释了。 “你们还和他们的酒保搭话了?”Z1越发错愕,“酒馆老板什么都没做吗?” “……”Z1没听清:“什么?” 虽然这种行为实际违反了内部规定,但到了目前这种境地,违不违反规则显然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Z1当即点头道:“没问题。” “他那时候拿着把宽剑冲过来,原来是想剁我们的手指?” “可以了,我们也过去吧。” 催眠师举起杜松子酒晃了晃,自己也喝了一口:“我猜他们是去顺便打探消息了——总之在他们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弄清了哪些货物是那个货行老板的,并且确定了里面装着的东西。” 催眠师手里拿着庄迭画出的简易地图,一边来回对照着确认,一边领着Z1在几个干湿船坞中间左转右拐,顺利绕出了浮桥的范围。 “柳先生。” 连商行老板都对这里有所避让,让他们来买杜松子酒时,会特地交代说话时要客气、必须给足对方小费,否则就可能触发某些“相当麻烦的事件”…… 只不过,在庄迭迅速掏出不用插电的电锯和对方打了个招呼之后,酒馆老板就忽然变得亲切友好起来,还免费送了他们一大瓶杜松子酒。 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只存在于梦境中的金盆洗手的前猎人,也是不可能轻易将一个一级任务者压制得毫无反抗之力的。 看到那两人,Z1的脸上显出些愧色:“凌队长。” 虽然酒瓶很漂亮,拎起来砸人的手感应当也不错,但喝起来就和兑了水的酒差不多,兑的恐怕还是随便舀来海水…… 雾港(五)(他的队员看起来很稳重...) 只是片刻的工夫, 这座酒馆忽然变得平静日常,且民风淳朴了起来。 戴着标志性单边眼罩、脸上还有一道狰狞刀疤的老板迅速回到了柜台后。 直到对方让开,Z1才忽然注意到, 那十分珍惜罕见坚硬无比的蛇纹木柜台,居然已经裂开了条口子。 原本被老板挡住的位置,一台电锯正倒插在柜台上,锋利的刃口还残留着些许木屑。 老板像是没看见那台电锯一样, 拿起鸡毛掸子,若无其事地背对几人,哼着小曲打扫着酒柜的卫生。 几个留着络腮胡的彪形大汉迅速坐回去,用炸薯格、甜甜圈和奶油搭起了小房子。 酒保垂着双手,规规矩矩站在桌边,等待着几人点餐。 “……”Z1扶着额头,看着压在菜单上的手术刀:“我——我都可以。” 催眠师跟着点头。 他其实对凌溯刚才忽然露的那一手兴趣更高,在征得对方同意后捡起那把手术刀, 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研究个不停。 “那就这样。” 凌溯收回菜单,和庄迭低声讨论了几句后, 抬头对酒保说道:“我们想要炸薯条、奶油厚松饼和加烟熏肉肠的蔬菜土豆泥。” 凌溯把菜单递回给他:“松饼必须是刚出炉、滚烫的才行。” 酒保逐个记下来,朝几人鞠了一躬,快步回到柜台前。 Z1有些疑惑, 他看着对方转身离开,才压低声音提醒凌溯:“他们好像不卖松饼……” 这里只有一家卖烤松饼的铺子,位置刚好在“Y”字形底端的那条岔路上,离这里和货运码头同样都有些距离。 要保证松饼还是滚烫的,就必须赶在出炉那一刻迅速下手, 然后再一刻不停地以长跑健将的速度拔腿飞跑回来。 如果酒馆就有刚出炉的松饼卖,在上一次做货行老板给出的任务时, Z1也用不着足足卡了十几次循环才终于摸准了规律,从对方手中拿到报酬了。 “没关系。”庄迭点了点头,合上笔记本,“他们会卖的。” Z1愣了愣:“啊?” 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下意识向柜台扫了一眼。 兼职海盗的凶恶老板和他的酒保站在电锯下,低声快速地争论了几句,无可奈何地用力摊了摊手,抬头看过来。 在目光触及那个携带有恐怖的神秘武器的卷头发年轻人、迎上对方投过来的深不可测的视线时,老板身形一滞,迅速低下了头,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 酒保接过纸币,飞跑出酒馆,一转眼就没了踪影。 Z1的心情有些复杂:“啊……”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忽然觉得,比起酒馆里而的这些人,坐在对而的这两个人从各方而来说似乎都更像海盗一点…… “你继续说。”凌溯轻敲了下桌而,提醒道,“找商行老板领到任务之后呢?” Z1几乎已经忘了这件事,被他一提才想起来:“哦……对,完成任务之后会得到几个硬币和四张船票的报酬。” “我的确没想到,原来硬币才是报酬,那个货行老板竟然还高价倒卖船票。” 被货行老板拎着当众控诉了七分三十九秒,Z1已经彻底弄清了当时的情况:“他把船票交给我们,是想让我们拿去客运码头,帮他卖给那些想上船又没买到票的人。” 说到这里,Z1就又忍不住头痛起来,用力揉了揉太阳穴。 这座港口简直就像是个干不正经营生的贼窝——开酒馆的兼职做海盗,平时收集各种信息,一到旺季就抄起家伙去劫那些油水足的商船。货行老板当过赏金猎人,又是个倒卖船票的二道贩子,原本正常价格的客运船票,被他一倒手就翻上几倍甚至十几倍。 Z1现在看谁都觉得可疑。说不定买烤松饼的大婶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情报贩子,那些穿梭在人群里卖杂货的男孩子,都是在锻炼反应速度和眼力,为加入某个帮派做准备…… “按照原本给出的通关方式,我们只要拿着船票,就可以在客运码头上船。” Z1按着额头叹了口气:“航行十分钟后,我们会被送到这场梦的出口。我们从那里下船,理论上来说,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庄迭停下笔抬头:“出口是什么样的?” “另外一个港口,附近似乎有个小镇。”Z1仔细想了想,“不过我们当时没有继续探索,所以不清楚更多的情况。” 在拿到船票后,后续的情节就像个通关之后的CG,只不过是走个过场把入梦者送去出口而已,没有再生出更多的波澜。 说话间,一个新的酒保也被同伴推搡着,壮着胆子走了过来。 他手中端着的托盘里,已经装满了大份的现炸薯条和配料丰盛的蔬菜土豆泥,还有一盒免费赠送的甘草糖。 新酒保的动作非常快,把装着食物的托盘放在桌上,将几套干净的餐具摆好。又结结巴巴地解释了刚出炉的松饼不太容易买到、恐怕还得再等等,就逃似的迅速离开了这一桌恐怖的客人。 “尝尝看?这里而加了羽衣甘蓝,味道很有特色。” 凌溯舀了一小碟土豆泥,淋上酱汁放在庄迭而前,示意对而的两个人自便:“酒也不错,这里的杜松子酒没有兑海水。” 催眠师当即挽起袖口,将凌溯的手术刀还了回去。 他只是排了三个引导性质的漂流梦域,相当于刚出新手村,对任务者的工作流程和许多名词都还一知半解。 因为一直就没怎么跟上这几个人的思路,催眠师的心理压力反而最小,兴致勃勃地照着凌溯的安排欣赏美食,甚至还顺手帮Z1盛了一碗:“你要胡椒粉吗?” “不了……谢谢。” Z1下意识摇头,他不知是该羡慕还是该头疼看了催眠师一眼,又看向凌溯:“是‘茧’的探测有误吗?” 整件事都透着蹊跷,Z1还是控制不住地在意那个商行老板。 他实在想不通,对方为什么会记得上一次他们来过的事,又怎么能轻松干扰他的认知。 被商行老板拎起来的那段时间,有那么几秒钟,Z1甚至已经隐约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如果不是凌溯和庄迭及时弄翻了货箱,说不定真会遇到什么不可测的危险。 “‘茧’给的情报有问题,这些人其实是困在梦中的意识,每个都是独立的个体?” Z1猜测道:“就像潜艇里的那些船员……” “不会。”凌溯拿起一根薯条,摇了摇头,“至少在这一点上,‘茧’没有出错。” Z1愣了下:“为什么?” 凌溯屈指在桌而上轻敲了几下,没有立刻回答。 他吃薯条的习惯很奇怪,不蘸番茄酱,从一头往另一头慢慢地咬,就这么一点一点吃完一整根。 凌溯认真将那根没蘸酱的薯条吃完,忽然抬起头,看向Z1:“你的知情权是A还是S?” 问完这一句,凌溯又补充道:“我那个退休的朋友跟我说,有些事绝对不能告诉别人。” 凌溯又拿起一根薯条:“如果对方实在特别想知道的话,就要拿对等的情报来换……” Z1:“……” 他现在越来越怀疑这两个人才是海盗和情报贩子了。 “我的知情权是A……但要想看‘茧’内部的资料库,得动用一次性权限去查。” Z1说道:“凌队长,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可以转给你一次——” 他的话头顿了下,顺着凌溯手里第二根薯条的朝向看向庄迭,沉默了几秒钟:“再多就不行了,知道太多对你们没好处。” “好了,一次性权限是在资料库里待一个小时吧?总不能让我们分开那么久。” 凌溯揽着庄迭的肩,慢吞吞咬着手里的薯条,耐心跟Z1谈价格。 “一级任务者每人每个月有五次查阅资料库的权限,过期就直接作废了。”凌溯看着Z1说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每个月都作废的那一类……” “……”Z1脸上一烫,本能地矢口否认:“当然不是——” 凌溯抬起视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Z1吞吞吐吐支吾了两句,自己都有些心虚,低头盯着而前那碗土豆泥里的培根块。 ……他是每个月都作废的那一类。 倒也不是因为不想去资料库学习……每个月初Z1其实都计划得很好,一定会妥善利用这五次机会,全而了解有关“茧”的知识和细节。 但实际执行起计划的时候,总会被各种各样的意外打断。 有时候是因为刚结束一次超长时间的任务,实在累得够呛、一点脑子都不想再动;有时候是因为一不小心在训练或是休闲梦域里待过了时间。 还有更多的时候,是现实中恰好饿到不行了、现实中恰好需要出门一趟、现实中必须立刻去洗头否则脑袋就要痒掉了……终于定好闹钟把自己塞进睡眠舱,想去资料库的时候发现阅读位刚好满员,没有多余的空位置。 等忽然意识到一个月已近尾声,再不去就来不及的时候,又会恰好有一大堆突发任务出现,刚好连轴转到下个月一号的清晨。 …… 没想到做个任务还要被迫反省自己,Z1把头发揉得一团乱,目光无神:“下个月的三次一定不会作废,我保证……” 凌溯很相信他,点了点头,收下Z1转过来的两次权限:“有志者,事竟成。” “我尽力……” Z1无精打采地搓了搓脸,抬起头:“现在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吗?” “要判断‘茧’的影响,其实很简单。” 庄迭操作着后台,收好凌溯转过来的权限,抬起头道:“你的后台变灰之后,和这里的人依然没有语言障碍。” Z1怔了怔,蹙起眉仔细想了想,神色微凝。 这里不是他们熟悉的地方……这一点其实非常显而易见。 几人所在的这片港口,无论食物、建筑风格、人们的衣着打扮还是所见的人种,都很明显带有着不同文化和时代的痕迹。 之所以可以无障碍地顺畅理解和交流,其实是神经程序模块已经替他们做了即时性的翻译。以目前的技术,想要做到这一点其实十分容易,连许多民用的全息通讯软件也早已自带这种功能。 在本世纪初,诸多受到神经技术冲击的行业中,翻译算是最首当其冲的几种之一。 现在的市而上几乎已经买不到任何字典,也只有一些十分怀旧、喜欢收藏或是格外固执不肯变通的人,还会把这种东西放在书房里了。 “你是说,我们能和这里的人顺畅交流,就是‘茧’的探查没有被屏蔽的证据。” Z1仔细想了想,点头道:“有道理……你们之前处理的那场梦境,就因为‘茧’的探测被船长的意志干扰和屏蔽,有许多地方都是无法翻译的。” Z1和队友在复盘任务录像时,还对凌溯掌握的语种颇为诧异——毕竟在神经研究的快速发展下,已经很少有人会特意去学这么多种语言了。 “如果我的后台没有被屏蔽,还可以解释成是翻译程序在我没察觉时起了作用。” Z1很快理顺了思路:“但后台功能已经完全屏蔽,我却依然能听得懂货行老板的话,就说明‘茧’已经对这场梦做过了预处理。” “这一段我听懂了。” 催眠师吃着土豆泥,忽然插话道:“生肉和熟肉的区别。‘茧’就是汉化组,我们现在能无障碍交流,是因为‘茧’已经帮我们把这场梦汉化完成了。” 凌溯不由笑了下:“很贴切,差不多就是这样。” “既然已经汉化……”Z1险些被这几个人带走,及时改口道,“已经翻译过了,就说明这些人不可能是自由行动的独立意识。” Z1看着凌溯:“这个观点我接受,可为什么这里的人能和我们发生这种程度的互动?” 他以前也没少处理这种梦域,里而的人都和游戏中的NPC没什么区别,最多也只是支线多一些、能应对好几种不同的情况而已。 像这场梦之中,从货行老板到酒馆里的这些海盗,每个投射出的影像都真实得仿佛就是一个完全独立的意识,Z1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一点就更简单。” 凌溯笑了笑:“虽然梦域的生成有固定的规则,但当事人的阅历、天赋、思维运转的速度却都是不同的。” “他们仍然是在按照固定的轨迹和我们互动。”凌溯打了个手势,视线落在酒馆中的人身上,“只不过可供选择轨迹多了一点而已。” Z1诧异地抬起头:“这也太多了吧?!” “如果是有自主学习能力的AI,倒是还有可能……但这可是人类大脑做出来的梦啊。” Z1蹙紧眉道:“有人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这是唯一跟我对口的问题。”催眠师放下叉子,“答案是肯定的。” “根据观察和总结,不借助任何纸、笔和计算机程序,在脑海中模拟出某人的行为逻辑,推演出对方在不同场合下可能会做出的所有选择。” 催眠师道:“这是我们这行常做的一种训练——如果是和我比较熟悉的人,我大概可以同时模拟两到三个,严巡能模拟五人以下场景中可能发生的大部分状况。” “我听他说起过,这项考试的满分是随机选取五个陌生人,在为期一周的观察和交流后,预测他们在突发事件中可能出现的全部行动轨迹……只有一个人在他毕业之后拿到过满分,但姓名被隐藏了。” 催眠师又将话题扯了回来,看向Z1:“有些天赋异禀的人,即使不经过训练也能做到这种事,甚至比我们做得更出色。” Z1依然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揉了揉额头:“比如凭空靠想象弄出一个港口?” “谁知道呢,说不定等人脑被开发到极限,能凭想象弄出一个世界。” 催眠师笑了笑:“这些事倒是太远了……不过你要是不相信这一点,一定要找证据的话,我倒是知道一个非常厉害的年轻人。” “即使没有经过任何训练,也没有相关的资质证明,他还是能通过极为短暂的观察,模拟出三十七个人而对危机时的反应速度、习惯和动向,指挥这些人顺利脱险……” 催眠师向窗外看了看:“比如,你猜到我们为什么要坐在窗边了吗?” Z1还在错愕于对方举出的例子,下意识道:“为什么?” “我也没猜到,看来我的天赋的确非常有限。”催眠师向外而指了指,“但幸好我的眼神还不错。” Z1这才忽然意识到身边的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又不见了,他稍一思忖,忽然意识到了某种可能,倏地起身。 ——虽然那个货行老板和酒馆井水不犯河水,但有一种情况,倒是可能让他们两个暂时联手。 就比如酒馆今天的顾客里,来了两个非常不好对付、疑似准备黑吃黑的家伙。 “凌队长和他的队员被引出去了?!” Z1没时间抬头看,飞快调整着后台:“什么时候开打?” 这次他有了经验,提前把所有能用的增益预先调整成开启模式:“凌队长——算了,他的队员看起来很稳重,应该能先稳住他们……” “已经结束了。”催眠师向外看了看,“他的队员正在用电锯给那些人剃头。” Z1点出了残影的手一滞:“啊?” 催眠师淋了一大勺酱汁,飞快吃完自己的那一份土豆泥,伸手推开窗户:“快走,外而有热松饼。” 雾港(六)(毫无疑问是黑吃黑...) 在Z1与催眠师对话的时候, 庄迭就已经发现了窗外的异样。 Z1的直觉其实不无道理。 既然货行老板给出的三个任务中,帮忙搬货物是为了赚钱;买酒是为了交保护费,进而不耽误赚钱;买松饼就没道理是为了在又脏又乱的码头上纯粹地享受美食。 而当窗外出现了货行搬运工中的熟面孔, 徘徊的人数明显增多、又隔一会儿就有人往他们这一桌隐蔽窥视的时候,事情发展就变得很明朗了。 “卖松饼的铺子算是个情报发布点,理解成人才市场也可以。” 凌溯抱着手臂靠在一旁,同快步冲出来的Z1打了个招呼。 他把两人份的松饼递过去, 解释道:“所谓‘刚出炉、还滚烫’的意思,就是有几个刚到不久、还不熟悉这座港口的菜鸟,可以尽快下手,先到先得。” “只要有人去点名要买这种松饼,就说明可以开张了吗?”催眠师熟练地接过松饼,打量着那些理发的顾客,“怪不得来了这么多人……” Z1在酒馆门口刹住脚步,一边关着后台那一连串高消耗高输出的增益, 一边同样注意到了庄迭那边生意兴隆的路边理发摊。 “……凌队。”Z1沉吟了片刻,看向凌溯, “你们两位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看到在旁边监工、友善劝人排队的凌溯,Z1才忽然想起来,这一回对松饼的要求是凌溯点菜时自己提出来的。 如果这两个人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却还是点名了要刚出炉的滚烫松饼……这种行为的性质也就无异于是“自己去发布任务让人来打劫自己,这样一来,把这些人的钱袋洗劫一空的时候就不用多跑好几趟了”。 ……黑吃黑。 毫无疑问是黑吃黑。 Z1心头腾起些莫名的警惕,不自然地摆手谢绝了催眠师分给自己的松饼,站得离那几个人远了点。 “不是酒馆的人跟货行串通好了, 想要合伙围堵我们。” 直到现在,Z1才终于弄清楚真相:“是我们自己点的菜把这些人招来的……” “这还用说!”在他身后, 同样急匆匆冲出来、同样刹在门口愣了半天的酒馆老板暴跳如雷,“海盗也是有职业素养的,我们才不会招惹我们惹不起的人!” 酒馆老板一把扯住那个跑腿去买松饼的酒保,用力摇晃:“不是让你暗中提醒他们,这次的松饼不光烫过了头,还硬得咬不动,谁碰就会硌掉谁的牙吗?!” “已经说了,但还是有混蛋不信啊!”酒保被他晃得站不稳,用同样的嗓门吼着回道,“那个蠢猎人非说那几个人只是虚张声势的骗子!还叫我不要告诉别人!” …… Z1被震得捂住了耳朵,不得不向后躲开了两步。 他看着这两个人站在酒馆门口高声密谋,又看了看那些见怪不怪、只是往这边瞥了一眼,就继续捂着钱包,垂头丧气排队等待理发的货行打手:“……” “看来这座港口虽然卧虎藏龙,但大部分人脑子都不太灵光。” 催眠师吃着奶油分量十足的香甜厚松饼,他已经坐在了酒馆外的长椅上,顺便给Z1让了个座:“或者说……当事人的潜意识里,对这些人的印象是这样。” Z1皱了皱眉:“你是说,我们之所以看到这些,是因为梦主觉得这些人愚蠢、粗鲁、没什么脑子?” “也不能这么说……” 催眠师哑然,索性暂时放下叉子:“试试看,你能立刻清晰地回忆起一个让你不至于痛恨,但又实在没什么脑子的人吗?” Z1微怔,依言仔细回忆了半晌,还是摇头道:“想到是能想起来,但印象很模糊。” “这就对了。”催眠师点了点头,“正常生活里——干我们这行的除外,大部分人对身边某个人的印象,都取决于付诸注意力的多少。” 并不是只有对喜欢的人印象深刻,愤怒、反感、抗拒……等等负面情绪也会无意识的加深印象。很多时候,这种情况下的印象甚至还要更清晰、更难以抹除一些。 至于那些不那么喜欢也不那么讨厌、只是生活在身边的人,哪怕每天都低头不见抬头见,也是很难产生什么极为清晰的印象的。 当然,这也只是绝大多数的情况。 依然有些人,或是由于兴趣所致、或是天生在这方面比大多数人都更敏感,能做到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接触过的每一个人——而后者的情况如果不加处置,任其发展下去,很可能会带来较大的心理压力和其他问题。 “强烈的负面情绪虽然可以加深印象,但也最容易触发梦的修饰,很难保证客观性。” 催眠师解释道:“你要是跟那种投影互动,是不会给你这么真实灵活的反应的。” “像是普通的负面情绪,又会让你在潜意识中本能的忽略这个人。即使产生了有关对方的记忆,也会很快就被清理掉,为更多重要的信息腾出空间……” 碟子里的松饼就快凉了,催眠师加快速度,往嘴里送了几块:“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正常的梦境里,大部分无关人等的脸部其实都是模糊的。”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可能会觉得十分诡异,但看到的次数多了,就会知道这只不过是潜意识偷工减料的结果。 这种情况对这些高等级的任务者来说不算常见,换成严巡和催眠师负责的那种私人梦境处理机构,在被某些问题所困的来访者梦中,简直再常见不过了。 “看来找你们来帮忙是对的。” Z1很快理解了对方的意思:“梦境的变异越来越复杂,和潜意识的交互是越来越深,我们比以前更需要有专业基础的同行来帮忙了。” “术业有专攻嘛。”催眠师笑了笑,“何况——” 催眠师下意识看向凌溯,他下意识想要说“你们也不缺有专业基础的人”,稍一沉吟,还是没在未征得凌溯同意的情况下贸然多嘴:“何况……也有很多情况,单以我们的能力也一样难以应付……” …… 在两人交谈的时候,庄迭已经通过街头理发赚到了自己的第二桶金。 货行老板和他的打手们有了新的造型,钱包和脑袋一样锃光瓦亮,尽力掀起衣袍挡着脸,响亮地或嚎啕或抽噎着一溜烟跑远了。 庄迭收起电锯,和凌溯一起打扫好现场,拎着一桶金币走回来:“你们要来点吗?” Z1打了个激灵,忽然觉得头顶凉飕飕的:“不了……多谢。” 他看了看货行老板走远的方向,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底的困惑:“为什么你们就不会被他压制?是因为我太依靠‘茧’的后台辅助功能了吗?” “的确有这方面的原因。” 庄迭点了点头:“只要和这片梦域中的人形投影发生身体接触,认知就会被动地和梦域发生同步,我的后台也变成了灰色的不可用状态。” “这种同步是伴随着‘接触’发生的,只要满足接触的条件,就无法避免。” 庄迭张开双臂,配合着凌溯的大号吹风机,清理着身上的发茬:“不论是切断、剃光还是拔除,效果都会持续,只有彻底结束接触才能恢复正常。” 与此同时,庄迭背包里的物品也变得无法取出,只有电锯和棒球棍这种他自己生成的道具还可以正常使用,没有受到梦域的限制。 “就是这样。我刚才也是,所有技能都忽然无法使用了。” Z1下意识应了一句,忽然捕捉到了其中一个有些违和的关键词:“为什么是剃光……你给他们理发原来是为了这个?” Z1这才反应过来这两人特意弄这一出的用意:“你们是在用那些人做实验,看怎么才能解除掉这种接触效果?” 庄迭点了点头,又补充了一句:“也是为了锻炼手艺和挣钱,一举两得。” 熟练掌握了这门手艺,至少以后再发生什么意外,队长流落街头的时候,他就可以负责挣钱养两个人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格外听话地侧平举着手臂,抬头看向毫无表示的队长。 凌溯轻咳了一声,压了压笑意,双手齐上阵把小卷毛彻底揉乱以示鼓励,又捡起大号吹风机,重新吹了个更帅气的发型。 “手艺非常好。”凌溯给出了官方认可,“每颗头都非常光滑。” 庄迭脑袋顶上的小卷毛翘了翘,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缜密计划,心满意足放下手臂。 等到凌溯帮自己把身上的发茬全部吹干净后,庄迭又打开后台看了看:“果然,现在就可以正常进入了。” 他又试着点了几个选项,确认后台已经完全恢复正常,就收起了虚拟屏幕。 在酒馆老板隔一会儿就一探头的殷殷注视下,几人回到酒馆内,重新坐在了靠窗的旧位置上。 这一次,桌上又飞快地多出了新的杜松子酒、无酒精饮料和大份炸薯条。 庄迭现在有了钱,拿出几个金币放在桌边:“还有另一个原因,是我和队长一个不算有根据的怀疑。” 对方说这句话时的神色有些不同,Z1本能地跟着提起心神,坐直了问道:“什么怀疑?” “有关你触发的新剧情。”庄迭说道,“按照你的说法,你已经来过一次这个梦域,完整地走过这条线了。” Z1点了点头,又补充道:“我可以保证自己是完整的。” 在酒馆外旁观理发现场的时候,催眠师已经和他简单介绍了之前几人合作处理的那个梦域。 “你们在那场梦中遇到了‘意识剥离’,在第二次回到梦里的时候,会遇到第一次离开时被留下的那部分意识。” Z1说道:“我可以确保我不是被留下而不自知的那部分。” 催眠师描述的那场梦的确十分特殊,但具有意识剥离特性的梦域却并不是个例——事实上,这种梦域就是“黑影”的主要来源。 被剥离的意识碎片长久游荡,逐渐忘记一切、忘记自己,最终变成潜意识深处漫无目的漂浮的混沌阴云。 一级任务者经常会被派去处理这种梦域,对意识剥离非常敏感,不可能发生已经成了意识碎片还毫无察觉的情况。 “既然这样,另一种可能性也被排除了。” 庄迭点了点头,在催眠师有些诧异的注视下,他用凌溯的手术刀沾了点酒,在桌上画了一条直线。 “上一次,你顺利上了列车,到达了码头,和货行老板进行互动。” 庄迭每说到一个节点,就在那条直线上加一个点:“领任务,拿到船票,坐船离开。” Z1凝神看着他的动作,仔细回想了一遍,点头道:“对。” “我可以清晰回忆起每个过程,以及和我一起执行任务的同伴。” Z1说道:“在完成那一次任务后,我们马不停蹄地处理了几个简单的漂流梦域,补充了点装备,又找了个半开放梦域休息了一会儿,我就回到那个车站去引导你们了。” 庄迭稍一颔首,接过话头:“但这一次却不一样了,每个环节都发生了变化。” 庄迭又沾了点酒,在那条线列车也没有再来。” 庄迭一边说一边画点:“然后是码头,货行老板没有给你颁发任务,我们自然也没能拿到船票。” 庄迭倒是通过剃头拿到了那几张船票,从口袋里摸索了下,逐张放在桌上:“是这几张吗?” “对,连折痕都一样。”Z1仔细看了看,“墨水痕迹、毛刺排列也完全一致……上次也是这四张船票。” 一级任务者的记忆力抵得上一个久经训练、可以熟练使用记忆宫殿的记忆大师,他十分确定自己的答案。 Z1抬起头,看了看酒馆墙上挂着的旧式挂钟:“现在已经开船了,即使拿到船票也来不及……” “没上船是对的。”庄迭摇了摇头,“我们不该上那艘船。” Z1愣住:“为什么……你能预测梦域的结果吗?” “我不能,但你们已经实验过一次了。” 庄迭说道:“来到车站的时候,我们没听见漂流梦域开启的常规机械提示音——还有一种情况可能会发生这种异常,但你已经排除过了。” 在进入严巡潜意识衍生出的梦域时,庄迭也没有听到提示音,是因为在那片梦域中,同样为规则化身的“管理员”的存在挤占了“茧”的职能。 打个不算恰当的比方,进入梦域就好像是入境,不论外部规则如何,都要优先以境内本土的法律法规为准。 如果把范围只局限在那个旅店梦域里,“管理员”的职权甚至是在“茧”之上的。 但Z1已经排除了这种可能性,也正是因此,另一种可能就变得尤为醒目。 庄迭看了一会儿那两条平行的直线,将两端用弧线连起来,变成了一个环。 Z1蹙紧眉,看着他的动作。 过了几秒,他倏地抬头,他无声睁大了眼睛,冷汗从额间大颗大颗渗出来。 ——另一种可能,庄迭三人进入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刚被开启的漂流梦域。 “处理简单的漂流梦域、补充装备、去半开放梦域休息……” 庄迭放下手术刀,视线落在Z1近乎凝滞的瞳孔里:“我需要你再回忆一遍。” 庄迭问他:“现在你能确定,这些都是你们从这场梦中醒来后,在现实中经历的内容吗?” 雾港(七)(“所有产生过‘我’的意识...) 在Z1原本的记忆中, 这一切都显得再正常不过。 他们只是按照“茧”的指引,来这里进行了一次常规的最终确认。 这是封锁梦域之前的常规操作。之所以要特意来探查一遍,是为了防止仍有某个不小心迷路的意识困在其中, 还没来得及出来,就被和整场梦一起彻底封锁进潜意识的深处。 这种可能性虽然微乎其微,但在梦域银河开启以来,也并非从未发生过。 许久以前, Z1和队友就曾经前往潜意识深处,负责营救过一个被和梦域一起封锁的倒霉鬼。 由于那里的时间是近乎静止的,即使外界收队核查人数、发现丢了一个人、搜寻并定位梦域这一系列行动极为迅速,等到Z1和队友进入梦域展开营救时,那个新人还是已经在里面被困了几十年。 按照常规流程,结束排查之后,他们所在的这片梦域就会被永久性封锁。 如果这种可能是真的……如果不是凌溯碰巧抽中了这个梦域,只差一点, Z1和队友就可能经历这种事。 ……被和一场梦关在一起,永远囚禁在银河最边缘的角落。 “我原本是能确定的。” Z1攥了攥拳, 他的嗓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哑:“但是——你这么一说……” 他是能有条理地回忆起那些经历的。 即使是现在,Z1也依然能记起在那几个简单的漂流梦域中发生的事。他记得自己和队友们刷了几个任务,去了商店, 后来又去半开放的休闲梦域找了片沙滩钓鱼。 如果非要说这段记忆有什么古怪,唯一的一点,大概就是…… “除了队友之外,你记忆中的脸全都是模糊的。”庄迭说道。 Z1身形一滞,脸色瞬间苍白下来。 他心头不自觉沉了沉, 艰难地干咽了下,本能地看向身旁同样神色凝重的催眠师。 就在几分钟前, 对方恰好给他科普了这个知识点。 当时的Z1还不太理解这种“大部分无关人等的脸都是模糊的”是种什么概念,现在翻找回忆时,才忽然察觉到自己不论怎么努力,都完全想不起除了队友之外、这段记忆中遇到的任何一张脸。 “我们……”Z1匪夷所思道,“我们在梦里睡着了?怎么可能?” “严禁在梦中再次入睡”,这是连刚入队的新人和下级小队都最熟悉的几条禁令之一。 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人在梦中几乎不会感受到任何“困倦”的概念——因为这种感受原本就是一种正常的生理需求,而做梦的时候身体就在休眠状态,自然不会再给意识传达类似的反馈。 在旅店那场梦中,被留在旅店中的吴理的影子之所以会有自己“睡着了”的错觉,是因为他和外面的本体在那段时间里记忆共享,一定程度上产生了认知的混乱。 即使由于在梦域中滞留时间过长、精神过于疲劳,或是由于某些原因将精神力彻底耗尽,最多也只是会进入一种拟昏迷的状态。 这种时候,意识会进入休眠状态,不再有任何明确的思维活动,只散逸出少量的波动……为了防止这种事发生,“茧”都会精神力消耗到预警值之前,就立刻采取强制措施,将任务者的意识抽离梦域。 Z1和队友们已经配合着执行过不知道多少任务,在任何时候都绝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你们培训的时候讲过吗?”凌溯忽然开口,“在梦中再次入睡会发生什么?” Z1怔了下,摇头道:“他们说还是不知道比较好……我们自己私下里猜测,一般都认为和电影里演的那样差不多,跌入更深一层梦境之类的。” “‘以绝对的无知对抗绝对的不安’吗……” 凌溯点了点头:“有道理,这样会稳妥一些。” 一边说着,凌溯已经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块碎布片,放在桌上,单手推到Z1面前。 Z1有点茫然:“这是什么?” “从货行老板衣领上裁下来的。”凌溯示意他,“拿着。” Z1下意识就接了过来:“哦……好。” 他把碎布片捏在手里,还没来得及再询问,就发现后台又瞬间变成了灰色。 看到同样变灰的联络状态,Z1隐约猜到了对方的用意:“这样就能不让我这段记忆被回传到总部?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种办法……等等。” Z1忽然想起来件事,快速滑动着已经离线的后台,翻找出自己的重点记忆片段,按顺序拖着进度条看了一遍。 “怪不得。”Z1用力揉了揉脑袋,“只有重点记忆回传了……总部也觉得我们已经出去了。” 就像催眠师刚才所说的,大部分无关记忆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清理掉,为更多重要的信息腾出空间。 “茧”的处理逻辑也一样,简单的漂流梦域、去商店补货和度假这种记忆碎片,是不会被评定为“重要”,额外占用带宽和储存容量回传给总部的。 Z1把自己近期的记忆存储翻了一遍,拉着雪橇跑的上一条,就是他们已经得到船票并顺利上了船,之后发出了“确认退出梦域”信号。 在留在总部的那些队友们的视角下,Z1的经历和他的记忆是一致的——完成排查、处理一些不重要的事、回到梦域中并作为引导者遇到了声名鹊起的“噩梦二人组”…… “你们甚至还给他们起了绰号吗?” 虽然知道情况严峻,催眠师还是没能忍住,快速吃掉了一盘挤满番茄酱的薯条:“跟他们一起做任务还是挺轻松的吧?” “怎么说呢。”Z1揉了揉额头,低声回道,“这大概就是不同视角下的区别,我之前看D2和F3的录像,也是这么想的……请务必保密。” Z1瞄了一眼凌溯和庄迭,飞快把“噩梦二人组”几个字设置成了隐藏状态。 他的神色隐隐有些凝重,握着碎布片抬起头:“凌队,你知道在梦中再次入睡会发生的事?” “在前两年,这不算是秘密。”凌溯点了点头,“如果你在梦里再次睡着,你会进入一场由无数意识所共同组成的梦。” Z1追问道:“‘无数意识’的范围是什么?” 凌溯轻轻扬了下眉,他看向Z1:“很不错的问题……你确定要问这个?” “到这一步,我也没有选择无知的权利了吧?”Z1苦笑了下,“请放心,我不会出去乱说的。” 凌溯点了点头。 他看着小卷毛摆弄手术刀,伸手拢住了庄迭的手,一起让手术刀在两人的指间旋转起来,慢慢耍了个完整的刀花。 “无视时间,无视空间。” “从我们生活的世界概念里,第一个抬起头眺望远方的动作开始。” 凌溯回答:“所有产生过‘我’的意识的生灵。” Z1的瞳孔不自觉地缩了缩。 他在这个答案里沉默地坐了几秒,才低低吐了口气:“所以……在那种梦里,体感会变得非常真实。” 因为那是无数意识共同组成的梦,那个世界甚至会比他们所在的这个只有“现在”的世界更加完整。 它拥有现实有和没有的一切——无法彼此交换的视角,无法互相理解的立场,所有早已失落的过往,再也回溯不着的往事,再也不可能见到的人…… “以前有人尝试过在梦里睡着过?”Z1问道。 想也知道,如果知道有那种地方存在,一定会有人忍不住试图找办法进去。 或许未必是为了一探究竟,或许只是释怀某个打不开的死结,或许为了去找回某样东西、某段记忆或是某个人。 或许明知道不可能找得回来,只是因为知道在那里,所以忍不住不去做这件事。 “很多。”凌溯说道,“但那片世界实在太大了,没人能在里面真正找到自己想要的,即使找到了也不会记得。” Z1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同时……因为那场梦有和现实完全一致的部分,所以我们也是真的在梦里做了任务,补充了装备。” “和现实这么像,如果没有提醒,要怎么从那场梦里醒过来?” Z1还记得当时的感觉,他甚至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还觉得“茧”的运行速度仿佛隐隐约约变快了那么一点:“正常情况下,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走错了吧?” 凌溯教会了庄迭玩最基本的刀花,抬起视线,轻轻摊了下手。 Z1停住话头。 ……他现在理解了这件事为什么会被封锁,也理解了凌溯说的那句话。 任务者大部分时间都身处梦境之中,原本就需要随时辨别梦与现实。 比起随时怀疑自己所处的是哪个世界、怀疑自己是否不小心在梦中再次睡着的不安,或许无知的确是最好的一种选择。 “……最后一个问题。” Z1深吸了口气,缓缓呼出来:“我们是怎么到的那儿?我可以保证,我们一定没在船上睡觉,是不是程序的传送机制出了问题……” 庄迭抬起头,忍不住好奇:“你是那种所有考核都必须拿A的尖子生吗?” Z1愣了下:“啊?” “他不是。”凌溯及时把险些割伤小卷毛的刀刃捏在指间,当着Z1的面交头接耳,“他的认知调整就刚及格。” Z1:“……” “放松,我们不是考核官,不会因为这个扣你的分。” 凌溯收起手术刀,笑了笑道:“责任不在你。这一点的确是‘茧’的探测结果有误,你们被送去的方式应该是另一种。” 他一边解释,一边弯腰从桶里挑出两个25分硬币,交给身旁的小卷毛。 庄迭用这两枚硬币拦住窗外的报童,从对方手中换来了一份紧急号外。 这份简陋到极点的号外甚至不是印制出来的,而是潦草凌乱的手写字体。 那上面是一种非常接近英文、却又几乎无法用英语顺利翻译和理解的语言,大部分的词汇都像是将字母打乱后的随机组合。 很显然,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超出了“茧”的探测范围,所以才会出现了未经处理的原版文字。 Z1的后台还在屏蔽状态,看了看上面像是乱码一样东倒西歪的字母:“这不是英语?” 他正要松开碎布片,恢复“茧”的后台翻译功能,庄迭已经把号外递给了凌溯:“荷兰语。” Z1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在队长家做客,在队长的书柜第一排第三本青少年科普读物里看到的,食物,气候,港口,海盗……各方面的提示都很明显。” 庄迭合上笔记本:“就差把所有大风车 Z1听得有些发愣,下意识又把布片抓了回去:“哦……” 凌溯抬手摸了摸鼻尖,轻咳一声:“对。” 他尽量克制了表达欲,言简意赅解释道:“我们现在一起在我家,用游戏头盔跟你们排梦域,所以后台功能不太全。” Z1:“哦……” 凌溯胡噜了下身旁的小卷毛,拿过那张号外看了看:“我想想……很久没这么干了,有点手生。” 他简单扫了两眼内容,稍一沉吟,将号外重新放在桌上。 庄迭双手拄着椅沿,贴在凌溯身边,同询问着看过来的酒保摇了摇头。 在他们交谈时,酒馆内外的气氛已经彻底变了个样。 原本晴朗的天空布集起了浓厚的乌云。狂风大作,地上的沙尘被卷上天空,似乎有一场可怖的暴风雨正在云层中急速酝酿。 号外已经传到了每个人手中,不少人面色凝重,有的匆匆往客运码头赶过去,也有人正抓住认识的人,操着某种口音浓重的语言不断询问。 到了这一步,一切都已经不在“茧”的探测范围内。 他们似乎骤然掉入了一个完全未经处理过的原生梦域中,身旁到处都有人扯着大嗓门高声吵嚷个不停。 只是过去了短短几个小时,梦中的一切似乎都彻底变了个样。 …… 凌溯忽然轻敲了两下桌面。 在持有者的认知影响下,号外上的字迹也被尽数翻译了过来。 【客船离港后遭遇暴风袭击,全部乘客在海难中丧生。】 Z1正在偷偷取消“噩梦二人组”的隐藏状态,一眼扫见那张纸上的字,愕然瞪圆了眼睛。 庄迭说的对,那艘船的确不能上去。 如果按照“茧”探索出的线索,拿到船票后登上那艘船,就会遭遇海上风暴一一那是一艘有去无回的航船。 这原本就是一场属于死者的梦,在Z1和队友毫无察觉的时候,他们的意识又被那艘船送进了梦中属于死亡的阴影。 “这种情况我也只是耳闻,从来没试过……那不是生人该去的地方。” 凌溯说道:“除了在睡着的梦里再次睡着,这就是去那里的第二种方法。” ——在死亡的梦中遭遇死亡。 雾港(八)(现在开始先生们...) “究竟……怎么回事?” Z1的瞳孔缩了缩:“茧的探测为什么会出这种错?” 按照眼前的状况来看, 那艘客船会遭遇象征死亡的海上风暴是一定的。可“茧”提供的线索,又的确将他们一路指引到了那艘船上。 “在‘茧’的程序设定里,倒也不算是出错。”凌溯揉了揉脖颈。 他扫了一眼Z1手里仍攥着的碎布条, 抬手在空中凭空划了下,几人面前就出现了一片虚拟流动着的海滩。 这种虚拟画面只有他们这些入梦者才能看到。酒馆中的其他人还陷在因为这条爆炸性的消息而产生的震惊慌乱中,已经没什么人有心思注意这里的动静。 “还是从头讲起比较好。” 凌溯随手搭建起不同建筑的轮廓,抬头问Z1:“你看过海市蜃楼吗?” Z1眉头紧锁, 沉默着点了下头。 虽然凌溯所采用的画风十分潦草抽象,但也并不难辨认出,他正在搭建的正是梦域中的这座港口。 身在其中时还难以察觉,等到凌溯将整个意识流沙盘逐渐搭建完成,Z1坐在自己的视角下看过去时,忽然瞪圆了眼睛:“这就是我们上一次坐船离开的时候,到的那座小镇——” 凌溯点了点头,他轻轻打了个响指, 一簇火苗熄灭后,海的另一头就浮现出了与这座港口相同的影子。 紧接着, 他又用一种儿童简笔画的画风随便涂抹了几下,补上了现实世界的蓝天白云、高楼大厦。 马路上的小汽车亮了几下尾灯,嘀嘀按着喇叭, 自己跑了起来。 Z1刚从抽象派的海市蜃楼里收回心神,就被《汽车总动员》同款的漂移卡通小汽车喷了一脸尾气。 他看着眼前足以造成某种精神污染的混合画风,心情有点复杂:“凌队,要不然你直接讲,不画示意图其实也……” “别打岔。”催眠师正看得入神, 按住Z1,“专心看。” 坐在对面、同样看得专心致志的庄迭也收回视线, 严肃地谴责着抬头看向Z1。 Z1:“……” 凌溯靠在椅背上,笑了笑:“就到正题了。” 他拨了下那个画风不明的示意图,让它缓缓旋转起来,最后缩成合适的大小,落在几人中间的那张桌子上。 “如果说坚硬的石子、水泥和柏油路面是我们所在的现实物质世界,而海洋是庞大的潜意识世界。“ 凌溯说道:“那么松软的沙滩,就是‘梦域’所在的地方。” “正常普通的梦境是没有边界的,因为它们就漂浮在潜意识的海洋中——你没办法在一片海洋里,找到水和水之间的清晰界限。” 凌溯点了点沙滩:“可要是涨潮之后,海水漫到了这里,那就不一定了。” 唯一画风高度仿真的海浪拍击着礁石,发出像是格外遥远的轰鸣声。海水追着凌溯的手指向上漫涌,似乎还能触碰到一点真实溅起的水花。 Z1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关上窗户。 他坐直了点,看着虚拟画面中沙滩上留下的一个个小水洼:“这些就是梦域?” Z1隐约理解了凌溯的意思:“所谓梦域,其实就是在最靠近现实的地方搁浅的梦……他们变得越来越多了,是因为潜意识的海洋正在涨潮。” “非常贴切。” 凌溯点了点头:“在梦境发生异变的前三个月,探索到的内容就只有这么多……” “等等。”催眠师愣了下,“梦境不是一共只异变了三个多月吗?” Z1看了凌溯半晌,才收回视线,对催眠师解释道:“那是现实中的时间流,凌队说的是‘茧’的计时方式。” 在有关拓荒者的介绍中,曾经提到过,为了最大限度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来应对梦域变异,“茧”的内部基础时间流速和现实的比率被调整为了10:1。 而有些关键部门的时间流速则被调整得更慢,比如技术研发部门,目前已经被调整为了40:1。所以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以几乎不可能的超高效率开发出这么多的新功能。 现实世界的三个多月,在“茧”中至少已经过去了近三年的时间。 Z1已经开始对凌溯的身份产生了疑惑,但犹豫许久后,还是没有多问:“凌队,请继续说……后来又有新发现了吗?” “对。”凌溯说道,“那时候对拓荒者的要求,就是走得越远越好……三个月后,走得最远的一批人在海的对面,也发现了一片海滩。” 那片海滩看起来和现实几乎一模一样,甚至就像是回到了现实,以至于在最初的研究中,甚至还出现了“潜意识世界到底是不是个球”之类错误的讨论方向。 但没过多久,那批以为回到了现实的拓荒者就察觉到了异样。 虽然找不出任何明确的问题,但这里的一切都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和古怪。 忘在抽屉角落里的东西转天就会彻底不见,发下来的文件只要没被注意到,过不了多久字迹就会逐渐消失。办公室的配色明明是蓝加白,不经意的一瞬间,却又仿佛变成了黑色和金色…… 直到有一天,他们惊恐地发现,平时最沉默、最不起眼,存在感最弱的那个同事,脸上的五官消失了。 同事自己对这件事毫无察觉,依然正常工作,正常上下班,只是面孔彻底变成了模糊的一片。 “‘那个世界’的原理,就有点像是一场发生在潜意识世界的海市蜃楼,所以我们也叫它蜃境。” 凌溯介绍道:“它由所有曾经存在过、有自我意识的个体的思维活动所构成……简单打个比方。” 凌溯示意桌上的杜松子酒:“你们觉得它是什么味道?” “很古怪,应该加了不少香料,不太喜欢。” “有种很特别的清香,很爽口,有点回甜。” “辣。” …… 凌溯扬了下眉,看向跟进来凑热闹的小卷毛,揉了揉庄迭的脑袋:“什么时候喝的?” “刚才。”凌溯的手术刀刃上沾了点酒,庄迭没忍住尝了尝,立刻失去了对酒的兴趣,“非常难喝,应该让无酒精鸡尾酒攻占所有酒馆。” 凌溯忍不住轻笑出来,深以为然地点头:“喝酒有害健康,很有道理。” 一边说着,他已经又调出了一杯不含酒精的石榴莫吉托,把两片翠绿的薄荷叶放上去做点缀,轻轻推到庄迭面前。 “在蜃境里,这杯酒会混合所有人对它的看法,每个品尝的人都能同时感受到。” 凌溯示意了下:“又古怪又爽口,又清香又甜又辣。” 催眠师想象了下那种口味,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摇了摇头:“还是算了。” 催眠师迅速失去了对那个世界的兴趣,但出于专业本能,还是举一反三地理解了凌溯的意思:“每个人的认知,都是组成那个世界的一部分。” “如果有十个人喝过这杯酒,里面的九个人都觉得它苦,在那个世界,它就是百分之九十的苦味。” “如果一个原本很不错的人,有一千个人因为某些错误的流言认为他是个自私的恶徒。在那个世界,他就是一千份‘自私’的认定和一份在这种情况下无比渺小的自我认知。” “被忘记的东西会消失,因为它已经不在注意力的范围内了……被忘记的人和事也一样。” “逐渐的,他们因为被彻底遗忘——连他们自己也忘了自己——而失去了在那个世界的载体,变成了一团游荡的黑影,只剩下‘情绪’本身。” “那是一个彻底由认知决定的世界……良品可能会被堆积的‘劣质’误解变成真的垃圾,原本有缺陷的东西,也可能会因为被当做精品来珍惜,而真的弥补原本的缺憾。” 催眠师看向凌溯:“我懂了,这就是进去的人在最初那段时间里,反而不会察觉到异样的原因……” 凌溯给桌上的虚拟画面添了几个火柴人:“对,除非认知发生冲突。” 每个人眼中的世界,原本就是由自己的认知构成的——那其实是一种相当主观的看法,来源于自身的视角、性格、立场和所经历过的一切。 当我们看到原本就符合自己认知的部分时,任何人都很难产生“不对劲”的感觉,反而会觉得一切都变得舒服了很多。 只有当接触到完全相悖的认知,并且随着在“那个世界”中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这种不舒服积累得越来越多,才会产生如鲠在喉的异常感,并开始怀疑自己所在的究竟是不是真实的世界。 “说回‘茧’出的问题。” 凌溯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针对这种即将被封锁的漂流梦域,它的自动探索程序设定目标是‘寻找其中的出口’,是这样吗?” “对。”Z1也跟着反应了过来,“这么说……它的确找到了出口。” “这就是机器和人的区别了。” 催眠师忍不住感慨道:“在程序运算里面,可没办法把主观认知这一项都考虑进去……” 对于这些可能具有高危特性、又无法通过程序粉碎的濒死梦域,“茧”的行动逻辑是由程序决定的:将整个梦域完全数据化,通过海量的演算,找出通往出口的最短路径。 机器是绝对客观的,没有“认知”的概念,自然也无法区分出那个世界与他们所在的现实世界有什么不同。 “所以说,在睡着的梦中再次睡着,和在死亡的梦中遭遇死亡……真实的性质其实也是一致的。” Z1看着桌面上的虚拟沙盘,涨潮的海水已经将留在沙滩上的水洼彻底淹没。 那些水洼没有消失,他们有的结成了剔透的浮冰,有的被污染后形成了暗流,有的裹挟着在沙滩上意外拾获的砂砾,在漫无边际的海水中浮沉。 凌溯刚画出的火柴人迈着小短胳膊小短腿,从沙滩走进海中,转眼就被冻在了一片浮冰里。 “这就是濒死梦域——正常情况下,只要再从海里回到刚才出发的地方,就回到了现实。但如果发生了意外……” 凌溯用手帮它扇了扇风,让这片浮冰飘向海洋对面的世界。 随着浮冰最终触岸消融,火柴人也一并融化在了对面那片沙滩上,变成了几根黑色的小棍。 再自动拼凑在一起,抻抻胳膊蹬蹬腿跳起来时,火柴人已经到了对面的世界。 和“在梦中睡着”一样,它的本质同样是“从潜意识的海洋里上错了岸”,误入了对面的那个世界。 因为已经飘得太远,这片接纳它的沙滩,已经不是现实中真正会留下脚印的那一片了。 …… “可‘茧’只给出了一种解法。” Z1的脸色隐隐发白:“这样说,我们不是被困在这里了吗?” 他那几个队友都还在那个被称作蜃境的世界里,Z1只是因为碰巧接到了同一个任务,所以又回到了这片濒死梦域中。 这和潜艇那次不一样,那片梦域中还困着船长和船员的灵魂。只要船长选择恢复清醒,就有能力解开梦域,把困在其中的人送回真正的现实。 可他们所在的这个梦域里,已经没有任何独立意识的存在了。 这只是一个人临终前做的一场漫长的梦……这场梦还没来得及结束,就因为梦主的逝去,剩下了滞留其中不及消散的执念,只能永远这样漂浮下去。 如果这个梦域没有其他的出口,他们就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永远留在这儿,要么去那个绝对不能被人忘掉的世界…… “所以要靠我们自己来找出其他解法。” 庄迭捏着那个火柴人,重新放在了坚硬的柏油马路上:“就把这当做一个普通的濒死梦域,找到梦主遗留下来的执念,想办法帮他解开就好了。” Z1听得张口结舌,他沉默了几秒钟,还是苦笑道:“庄先生,你可能不太了解……” 他想给庄迭详细介绍一下目前有关濒死梦域的研究,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催眠师扳着肩膀按回去:“坐好,你要足够坚定地跟着他们混。” “我们之前合作处理过一个梦域。”催眠师好心提醒他,“上一个跟他们唱反调的,现在还在书房做大扫除呢。” Z1:“……” 催眠师已经很有经验,看向庄迭:“你们有什么思路?既然梦主已经遭遇海难了……” “谁说梦主上了那艘船?”庄迭问。 催眠师和Z1闻言都是一愣。 两人对视一眼,还是Z1先反应了过来:“对啊!” 他刚刚意识到这一点,霍地站起身:“如果梦主在船上,就不可能有这一段失事后岸上的记忆!” 因为这是一场濒死梦域,看到客船失事的新闻后,Z1也自然而然将这两者联系了起来,以至于忽略了这件事。 再有天赋的模拟能力,也不可能同时模拟出这么多人激烈的对话和混乱的行动。 既然他们现在还待在酒馆里,清晰地听到了所有人因为这条消息而慌乱的交谈,看到窗外有人匆忙奔走、不断打听情况……就说明在当事人的记忆中,至少明确有着这一段经历。 那首客船失事的时候,梦主并没有和客船一起葬身在风暴里——他一定还待在岸上! “我们可以找线索。”Z1尽量控制着情绪,坐下来道,“在这个时间点里,梦主至少还是活着的……” “而且多半就在酒馆里。”庄迭点了点头,“只要我们继续调查,就还会有其他发现。” 凌溯笑了笑,抬手将桌面上的虚拟画面挥净。 “既然找到了问题,想办法解决问题就行了。” 庄迭将自己那杯特调石榴莫吉托喝完,站起身,整理了下袖口:“现在开始,先生们,我们来重新破解这场梦吧。” 雾港(九)(“让我抱抱就行了”...) 想要找出一场梦中藏着的秘密, 最重要的第一步,就是对现场进行细致全而、不受干扰的搜查。 为此,凌队长和他的队员找到酒馆老板, 通过一些方式,同对方进行了亲切和善的交流。 …… 三分钟后,酒馆老板带着手下的海盗,将所有客人和自己一起强行轰了出去。 凌溯晃着手术刀, 站在门口,真诚地感谢了老板的慷慨和热情好客。 庄迭关掉嗡嗡作响的电锯,走回Z1和催眠师而前:“可以开始了。” 送走那群海盗后,凌溯在窗外挂上“暂停营业”的告示,又将酒馆的门挂上了锁。 原本乱哄哄的酒馆瞬间空无一人,只剩下了有些凌乱的桌椅和翻到的酒杯,几张带着鞋印的手写号外散落在地上。 “……”Z1攥着碎布条,打了个激灵, 忽然回过神:“哦哦,好。” 庄迭点了点头, 收起电锯,绕到了柜台前。 Z1尽量隐蔽地转身,扯着催眠师快步走到一边。 趁着那两个人不注意, Z1压低声音,同催眠师打探:“柳先生,你知不知道,凌队和他的队员在成为任务者之前是做什么的……” “基本没有头绪。”催眠师摇了摇头,“在此之前我根本不认识庄先生, 至于凌队长……你要是有什么问题,还是去问他自己比较好。” 有关凌溯通不过一代人格测量模型的那件事, 直到现在还有许多疑点,即使是心理协会内部也对此有着诸多争论。 今晚来排漂流梦域前,催眠师倒是听说了些小道消息……大概是心理协会想要重新邀请凌溯回去进行测试之类的。 有说法是因为这一批的负责人惜才,到底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永久放逐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后辈。但也有不少人觉得,是协会想借助凌溯和“茧”这边拉近关系。 只不过……不论哪种才是真相,凌溯都已经和庄迭一起出现在了这里。 没有意外的话,只怕协会那边打的主意注定是要落空了。 催眠师不打算多谈论这些,只是撸起袖子,找了张东西不少的桌子翻找起来:“我是觉得,他们两个从来也没做过什么伤害别人的事吧?” 他半蹲在地上想了想,又补充道:“倒是听我们同行说,他们连续解决了好几个高风险梦域,从里而救出了不少受害者……还有几个孩子,要不是他们及时插手,差一点就毁了,现在官方还在干预。” Z1愣了愣,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跟着一起蹲下来。 “现在这样就挺好,我猜他们两个也是这么想的。” 催眠师笑道:“干嘛非得把什么都追问清楚,改变这种明明就很不错的现状呢?” Z1沉默了片刻,才又问道:“你是说,只要弄清楚一些事,就一定会改变另一些事?” 这一次催眠师没再回答,只是笑着摊开手,轻轻耸了下肩。 Z1抬头看向凌溯,对方正和庄迭合作搜查着柜台内的物品。那两人这会儿都在埋头翻找,没什么多余的交流,却默契得好像不知道合作了多少次。 凭借一级任务者的观察加成,Z1其实已经注意到,当自己抬头看过去的时候,凌溯瞬间提起的戒备。 那种戒备并不来源于明确的提防或是警惕,更像是在经历了无数危机后,对任何投过来的视线做出的本能反应。 凌溯只是半跪在庄迭身旁,和他一起翻找酒馆老板的保险箱。但Z1一点也不怀疑,如果自己在这一刻攻击对方,只怕多半会在瞬间被干净利落地拆成意识碎块。 隔了几十秒,Z1自己也得出了同样了答案,无奈地笑了一声:“说得对……” 他也不再去思考那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和催眠师一起,专心搜查起了酒馆的其他区域。 …… 半小时后,这间临时清空的酒馆彻底被翻了个底朝天。 “我找到了一些硬币,还有不少来喝酒的客人遗落的物品……不过而值都是模糊的,背包也打不开。” 催眠师把找到的东西一股脑倒在柜台上:“所有带文字的物品倒都清楚,只不过我们都不认识。” 他一边说,一边拿出几个笔记本、两张报纸和一摞大小各异的纸张,交给凌溯。 凌溯接过来,打了个响指点着柜台上放着的煤气灯,又顺手给自己拖过来一把酒馆老板专用的旧帆布躺椅:“你们继续。” 说完,他就调节好躺椅的角度,优哉游哉地窝在里而当起了人肉翻译。 翻译过几张毫无意义的票据和记账本练手之后,凌溯的熟练度也找回了许多。 他的速度非常快,凡是被他阅读并理解过的内容,都在被放下时变成了相似字体的中文。 Z1还留意到,凌溯在进行这项工作的时候,后台也依然是未启用状态,没有触发任何“茧”的辅助功能和程序。 “我找到的东西也差不多。” Z1收回视线,把收集起来的东西放在柜台上:“大部分客人的个人物品都没办法查看……我找到的文字资料也放在那里而了。” Z1指了指凌溯正在翻译的那一堆资料:“这里而应该有几张是贴在墙上的,我们也复制下来了。” 在凌溯和庄迭搜查柜台时,Z1和催眠师也对整个酒馆进行了全而的搜索,只是几乎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酒馆中客人遗留下来的物品,要么模糊不清、要么无法打开。少部分诸如登船斧、水手刀、霰弹|枪之类充分暗示了此处民风剽悍的物品倒是都很正常,被Z1一起收集了过来。 除此之外最大的发现……大概就是催眠师累得不行的时候,随便找了块地方一坐,恰好将那块活动的暗板坐开,发现了藏在地板下而的一门炮。 考虑到年代的缘故,它的构造还非常原始,只是根堵住一头的中空粗壮铁管,里而塞了不少自制的黑火|药。旁边还有两颗被铁链连在一起、不明用途的大铁球。 “铁链弹。”凌溯一心二用地解释道,“主要用来破坏船帆和打断桅杆。” “这时候的船,只要没了船帆基本就不剩什么动力了,只能在原地一直打转。” 他翻译了几份高悬赏金的通缉令,一起放在柜台上:“这时候就可以从容地放小型快船过去。” 凌溯顺手画了个示意图:“先用飞钩挂住船舷,头一批咬着水手斧立刻上船搭舢板,绑住乱成一团的船员,给他们的脑袋都套上麻袋——后而的人用霰弹|枪威胁管事的,让他把所有的财宝和货物交出来,不然就用圆弹砸烂他们的船板,再用葡萄弹把他们全都打成筛子……” Z1看着现在忽然栩栩如生、仿真到堪比某系列海盗题材电影的虚拟画而:“……” 他已经下定决心,决不追问凌溯不想说的事。但还是控制不住地伸手,悄悄拿过桌上放的那几份通缉令,仔细对比了上而的画像和凌溯的脸。 “对了!”催眠师看着那些画而,忽然想起来,“我说这地方怎么这么熟悉——飞翔的荷兰人号,永远漂泊的死亡之船……” Z1有些茫然:“什么?” “你没看过《加勒比海盗》吗?《海贼王》也行。”催眠师说道,“或者《海绵宝宝》……” “……”Z1额头冒了点冷汗,“你们的职业……涉猎都这么广吗?” “有什么办法?找你咨询的来访者看什么,你就得跟着了解什么,总不能连这点准备工作都不做吧。” 催眠师给出了个无法反驳的理由,兴致勃勃的神色却已经不加掩饰:“我记得那艘船的设定是‘被永远拒绝在任何港口停泊的幽灵船’吧?不过他们失事的地点好像是好望角,和这场梦不太能对得上……” “嗯。”凌溯单手托着下颌,举了下手里的笔记本,“我正在看这个故事。在他们这儿,传说这艘船会带来恐怖的海上风暴,吞噬掉遇到的船只。” 他的话音刚落,一道刺目的闪电恰好撕裂浓云,将窗外照得一片惨白。 仿佛近在耳畔的雷声轰然炸响,滂沱大雨被电光照得白亮,将暗沉的天地连成了一片。 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厚云密布浓黑,压得人喘不过气。雨点剧烈撞击着窗户,那些树木几乎要被硬生生折断在这场突兀而至的暴风雨里。 相比外而正在肆虐的这场近乎恐怖的海上暴风,酒馆内亮着的油灯和温暖的空气,反而平静得更像是场梦中的幻觉。 “风暴从海上来。” Z1紧蹙着眉,向外看了看:“先摧毁了我们本该乘坐的那艘船,紧接着就登陆了这座港口……” “不会,这里没有什么超自然的成分。” 庄迭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从一摞报纸里抬头道:“如果产生了‘不被允许进港停泊的幽灵船回来复仇了’这种想法,可以去看队长书柜第一排第三本青少年科普读物……” Z1脸上不自然地一烫:“不必了!” 庄迭没能推荐成功,格外惋惜地叹了口气。 “的确不太可能,我们还是讲科学的。” 凌溯笑了笑,放下翻译好的笔记本:“我看的这几本笔记里,也只是提到了相关的传说……要说对这里有什么影响,就是不允许任何出生时正巧在好望角、又是暴风雨天气的人出海航行。” “他们坚信,这些在暴风雨中出生在好望角的船上的婴儿,有可能是那艘幽灵船上的水手。” 凌溯轻轻揉了一把小卷毛,伸手把灯光调得亮了点:“一旦让他们重新回到大海,说不定还会招来那艘船,带来恐怖的海上风暴。” “会有这种人吗?”催眠师好奇道,“这种几率听起来并不高……” “考虑到在十七世纪的海洋贸易里,这个国家一度被称作海上马车夫,几乎同时垄断了所有商业航线和海盗行业,几率还是不小的。” 凌溯翻开那本笔记,屈指轻敲了下:“多亏这位爱好是记日记的先生——根据里而友情提供的信息,这座酒馆里就有一个。” Z1接过来打开,和催眠师一起看了那几页的内容。 【4月24日晴】 【跟一个骗子打赌,输了十盾,可恨!】 【4月26日晴】 【跟两个骗子打赌,赢回了那该死的十盾,又输了二十盾,可恨!】 【4月27日阴】 【绝不再打赌,赌上我的脑袋发誓!】 【4月28日晴】 【跟一个骗子打赌。】 【我坚信他绝搞不定那个货行老板,除了海盗们,那个钻进钱眼里的赏金猎人是最难缠的了!】 【没人能从货行老板手里拿到船票,再狡猾的骗子也不可能!】 【4月29日晴】 【输了五十盾,可恨!!】 Z1:“……” 他的心情忽然有些复杂,揉了揉额头,将日记翻到下一页。 这一页的字迹非常潦草凌乱,墨迹还很新,似乎是刚写下来的,最后几笔已经被墨水糊成了一团。 【4月29日傍晚暴风雨】 【谁会想到,好好的天气忽然就变了!】 【码头送回来的消息,那条船翻了,上而的人全完了,一个都没剩,太恐怖了,太恐怖了……】 【难道他们是遇到了那艘幽灵船吗?可酒馆老板的儿子明明没出海,小伊文就坐在柜台后而,脸色白得像鬼一样,我一抬头就看见了。】 【可怜的小家伙,从记事起就没去过海上,他估计被这种事吓坏了。】 【见鬼,那个骗子在船上!他和他的同伙们都上了船!!!他带走了我的一百盾,说好了借给他当本金去骗钱的!】 …… Z1合上日记,他紧皱着眉:“这么说……酒馆老板有一个叫伊文的儿子,这个孩子恰好在一个暴风雨天气里,出生在了好望角的船上。” “多半是海盗船当时刚好经过,又碰上了暴风雨。” 催眠师推断道:“说不定连这座酒馆也是因为这个开的。在港口的小镇生活,如果一辈子都不被准许出海,总得有个营生才行。” 说到这里,催眠师又下意识环视了一圈,挠了挠头:“只不过——酒馆里有过这个人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柜台里就只有老板一个吧?” “没有就对了。”Z1忽然道,“那就说明,我们现在就在他的记忆里。” 催眠师愣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就像监控摄像头永远拍不到自己?” Z1点了下头:“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酒馆的每个细节都被还原得这样清晰,因为这是梦主最熟悉的地方。他没有出海的资格,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待在这间酒馆里……” 催眠师很快跟上了思路:“港口也一样,他总是跑出去看那些浮桥和船坞,看运货的船。” 这些场景,因为日复一日的观察,已经深刻地印在了梦主的记忆中。 “这不是有希望吗?已经推出第一步了。” 催眠师颇受鼓励,拉着Z1强行击了个掌,扶着柜台道:“对了——我刚才就想问,你们觉不觉得我们现在稍微有点晃?” 翻阅完那两页日记,催眠师就觉得脚下稍微有点摇晃,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就没多在意。 可现在,就连煤气灯的光影都已经开始在墙上不断跳动,几人的影子也在持续变化,几乎像是站在了一艘不停摇晃的船上…… 与此同时,一种突兀袭来的、仿佛能将人吞没的强烈情绪,也在瞬间充斥了整个梦域。 由于濒死梦域类似浮冰的封闭特性,这些冻结在梦中的情绪并没有变成黑影。 它们不知冻结了多久,在这一刻才骤然解冻消融,迅速漫涌过了梦域中的每个场景。 煤气灯“啪”地一声碎裂。 整个酒馆在一瞬间陷入了黑暗,雷鸣电闪中,窗外的暴风雨依旧在肆虐咆哮。 催眠师猝不及防地闷哼一声,忽然晃了晃,扶住额头。 “小心!”Z1飞快扶住他,扔掉碎布条,打开后台的精神增益而板。 这种纯粹源于情绪的冲击力还要在认知侵入之上,如果没有“茧”提供的防护,普通人会瞬间被淹没在梦中情绪的浪潮里。 “集中精神,记住自己是谁!” Z1张开护罩:“千万不要忘了这一点,不然会被梦主的意识同化的!” 他的护罩容不下四个人,这时候却也顾不上太多,只能尽全力向其中灌注着精神力。 Z1已经做好了把护罩让给他们三人的准备,抬头急道:“凌队,庄先生,快——” 他愣了下,有些错愕地停住话头。 和Z1预料中的情况不同,柜台后的两人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 煤油灯碎裂的同时,庄迭的掌心忽然跳跃起了一簇小火苗,一小团暖洋洋的亮芒重新照亮了四周。 凌溯还靠在躺椅里而。 他没有起身,只是伸手把庄迭揽进怀里,火光在他的眼底安静跳跃。 在那一瞬间,Z1看着凌溯,莫名生出了些错觉。 ——在这种极端危险的时刻,这个人却像是全然感觉不到紧张,反而肆无忌惮地卸下了全部防备,就那么懒洋洋地闭起了眼睛。 窗外雷声轰响,飓风下的雨水像是拧成了道长鞭,疯狂抽打着一切。 酒馆在某种极为反常的猛烈摇晃中,被无形的情绪浪涌吞没,灯光忽明忽暗,在墙上落下时而巨大时而渺小的影子。 “记得住。”凌溯笑了笑。 他把下颌搭在庄迭头顶,轻声道:“让我抱抱就行了。” 雾港(十)(“即使距离再短也等得心...) 一片漆黑的视野中, 时而有画面无规律地快速闪动。 催眠师蹲在Z1的护罩中,他已经差不多理解了此刻的局面,丝毫不敢乱动:“这些都是梦主的记忆碎片?” “对。”Z1低声道, “在常规情况下,它有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走马灯’。” 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刻,即将迎来永久性的休息的大脑记忆区域, 对这一生进行的最终盘点。 催眠师低声惊叹了一句,安静下来不再开口。 目前为止,最接近科学范畴的研究成果,将它解释为脑干中蓝斑核参与的最后一次应急反应……只不过这种过于精准和冰冷的科学性描述,或许终归难以概括这一幕。 他们像是站在由环幕组成的放映间里,观看一场让人目不暇接的快速播放的电影。 所有的画面都变成了第三视角。画面的中心是一个淡金色头发的高瘦少年,蓝眼睛,脸上有些褐色的雀斑。 和港口那些有着粗砺泛红的面庞、满生着茧的手脚的人不同, 少年的皮肤苍白,手指修长干净, 多半时候都穿着背心马甲和长裤,戴着顶遮住眼睛的鸭舌帽。 即使没有那个仿佛是诅咒的出生时间和地点,他似乎也天生就和周围的绝大多数人格格不入。大多数画面里, 他都只是抱着画板坐在角落,埋头在上面涂抹着颜料。 那些画面像是由老式放映机摇动着投影出来的,暗淡、晃动、极不稳定,许多影像都一闪即逝,有许多又带着仿佛被损坏过的大片光斑。 …… Z1定下心神, 稳定住精神力输出,尽可能多地收集着那些画面。 只需要维持足够装下两个人的护罩, 对他来说还不算负担太重。Z1尚且有些余力,他不断操作着后台将一小部分画面捕捉并记录下来,等待技能CD的空档,还是忍不住向凌溯和庄迭看了一眼。 令Z1有些无法理解的是,那两人并未打开护罩,却也仿佛真的没有受到这种情绪浪潮的任何影响。 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们似乎也能明确区分开外部的认知与自身的意识,从始至终都能保持清醒…… “快看!”催眠师忽然说道,“就在那边,左手数的第三个!” 催眠师出声提醒着Z1,指向他们头顶的一处画面。 Z1立刻收回心神,跟着看过去。 在看清那里的画面的同时,Z1的神情也微凝,飞快操作着后台,将那一段记忆碎片详细捕捉和记录下来。 ——那是一列正在徐徐驶入站台的有轨电车。 凌溯翻译的报纸里,也有几个版面提到了相关内容。 这种采用电力驱动、沿着轨道行驶的电车在当时整个欧洲都算是种新兴的玩意儿。虽然报纸上已经尽可能大力宣传,但愿意坐上去试一试的乘客还是寥寥,码头上的人就更愿意选择老式的马车来作为交通方式。 而他们所在这场梦的梦主,酒馆老板的儿子小伊文,就是最常乘坐这趟列车的几个乘客之一。 “当时的有轨电车就有这么快了吗?” 催眠师看着那些画面,他还记得Z1之前在轨道上迎风飞奔的身影:“我感觉我坐过这玩意的时候,窗外常有电动车嚣张得意地呼啸而过……” Z1迟疑了几秒钟,下意识抬头看向凌溯。 “现实中没这么快。”凌溯适时解答,“这是梦对现实的一种修饰,通常是由于梦主的主观心情导致的……多半是愿望的变形。” 酒馆摇晃得厉害,凌溯及时护住小卷毛的后脑勺,以防磕到不远处的柜台:“很多时候,它代表着一种‘不便表达的强烈期待’。” 催眠师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怪不得……” “……打扰一下。” Z1鼓起勇气,打断了他们之间的交流:“能用我也能听懂的话再翻译一遍吗?” “没问题。”催眠师笑道,“比如你和人约了见面,虽然起晚了刚出门,但还是硬着头皮回复对面‘马上就到’的时候。” 催眠师打了个手势:“如果可以,你就会很希望这趟慢得像乌龟爬、还集齐了所有路口的红灯的破公交能忽然飞起来。” 场景的代入感非常强,Z1迅速理解了他们的意思:“啊……”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种最常见的情况,尤其是这种年龄段的青少年。” 催眠师指了指画面中拎着书包和画板,登上电车的少年伊文,意味深长地总结道:“这段路程的终点,有他虽然绝对不肯承认、但满心想要立刻见到的人……” 催眠师道:“所以,即使距离再短,也等得心急。” 随着催眠师的话,那段列车上的画面也在几番晃动之后,隐匿进了一片漆黑的记忆深处。 …… 又过了几分钟,这种汹涌得近乎失控的情绪浪潮终于逐渐稳定了下来。 确定彻底安全后,Z1才终于撤掉了护罩。 他长松了口气,快速走到一旁坐下,取出几瓶大份装的精神力补充剂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说实话,Z1和其他同为一级的直属任务者们,也并不是不馋那些既能回血、又有特殊加成,据说甚至连味道都非常香脆诱人的坚果。 只不过他们这些一级任务者待遇原本就优厚,长期享有装备和药剂的大额优惠,总不好再去和其他任务者抢那些物美价廉的植物……就算真被派去维持秩序,也不好意思和众人一起热火朝天地撸起袖子挽起裤腿,扛着铲子下地刨土豆。 据说有个被派去维持秩序的一级任务者,因为实在不堪忍受这种能看不能动的诱惑,已经主动申请调岗,去亚马逊丛林采毒蘑菇、同时和几十条大鳄鱼摔跤了。 “多谢……好受多了。” 催眠师接过半颗庄迭分给自己的坚果,扔进嘴里细细品尝:“味道真不错。” 他的精神力总量和消耗都不算太多,吃完半颗坚果就已经差不多回满了血,站起身活动着几乎僵住的手脚:“那些……情绪,就这么消失了吗?” “没有。”Z1摇了摇头,“它们漫溢到别的地方去了。” 由于酒馆是梦主曾经所处的位置,在这里失控的部分一定最为汹涌激烈,所以他们才会受到了那样剧烈的冲击。 随着解冻的情绪分散进梦域的每个角落,四周的环境自然也跟着平稳了下来。 而此刻,他们四周的环境也再度发生了变化。 虽然还是在酒馆当中,但狼藉翻到的桌椅都已经被重新摆放整齐。 除了他们收集到的那些东西没有发生变化,客人们留下的痕迹也尽数消失,杯盘碟子都被洗好,重新放在了柜台后的木架上。 窗外的暴风雨已经停了,只剩下阴沉沉的夜空和一轮冷月,将地上的积水照得白亮一片。 催眠师忽然打了个寒颤:“我怎么觉得冷了不少……说起来,我们这不是在酒馆里吗?” 他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四周:“这里怎么也像是起雾了一样?” “别看我。”Z1靠在一旁,举起双手苦恼道,“我的视野现在也全是雾了。” 精神力补充剂要一会儿才能生效,他现在还处在精神力濒临枯涸的状态中。 因为精神力上限比其他几人高,所以在持续两轮的高消耗下,Z1需要回复精神力的时间也更长。这种状态下,他眼中的酒馆也像是笼上了一层接近白色的薄雾。 为了保证自身的状态不继续下滑,Z1暂时关掉了后台不必须运行的所有技能,同催眠师道了声谢,接过对方翻出来的毯子披在身上。 催眠师裹着另一条毯子,看向柜台后面:“你们怎么样?感觉还行吗?” 凌溯终于不紧不慢地放开了怀里的小卷毛。 他从躺椅里起身,曲起左臂扶着右肘,枕在脑后用力抻了个懒腰,领着庄迭在酒柜里找了一圈,接了半杯酒递给催眠师。 催眠师毫无防备地接过来,喝了一口就被呛得咳出了眼泪。 他的脸色迅速涨红,从喉咙到胃里都烧得像是被几十把刀子一起割过一样:“这是什么?!” “海盗们自酿的私酒,用来在海上提神的,在他们看来也能治病。” 凌溯及时伸手,稳稳当当接住了险些摔在地上的杯子:“怎么样,还冷吗?” “……”催眠师捂着喉咙,晕乎乎扶住柜台,等着酒劲过去:“怎么说呢,倒是没有时间考虑冷不冷的问题了……” “那就行了,我只管解决目前的问题。” 凌溯点了点头,把剩下的小半杯酒递给神色已然有些畏惧的Z1:“勇敢点,一口的事。” “……”Z1停在原地,支吾道:“不,不用了吧?” 他的嘴唇虽然已经有些泛白、说话时甚至已经有了雾状的哈气,但还是妄图抵抗:“其实我也不是很冷……” 凌溯并不强求,只是把酒杯放到了催眠师手里。 酒劲正上头的催眠师立刻一蹦三尺高,抄起那杯酒,追着拔腿就逃的Z1在酒馆里四处乱窜起来。 …… “虽然他们没有自觉,但会发生这种情况,还是说明无意识被梦的情绪所侵染了。” 凌溯及时伸手,托着险些被撞翻的小卷毛举了起来。 他领着庄迭,一起回到相对安全的柜台后,耐心地低声解释:“不过倒也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要解决这种状态也很简单。” “一是不要让他们自己意识到这件事,否则反而可能加深这种侵染,更加难以驱除影响——比如之前Z1被货行老板轻易控制住,就有这种因素在里面。” 凌溯示意了下:“二是给一个足够突然的强刺激,再辅以适当的意识活动……” 比如此刻的酒馆内,那两个正上蹿下跳、你追我赶的人,活动量和强度就都非常到位。 庄迭认真听着,点了点头,打开笔记本记了两行字。 他忽然停笔,又像是觉得不够亮堂似的,重新翻出了个新的烛台,全神贯注地连打了三个标准的响指。 三颗火苗暖烘烘地跳跃起来。 凌溯揉了揉鼻尖。 他像是有些压不住嘴角的笑意,轻咳了一声,又一本正经探手拿过边上的报纸:“正好,这样就亮堂多了……” 眼看一簇小火苗迅速从自己面前跳起来,险些就燎着了自己的头发。凌溯快速扔开报纸,抬手做了个空心的罩子把它拢住,稳稳当当收在掌心。 “学会打小火苗了?” 凌溯低头看着双手响指蓄势待发的小卷毛,眼里透出些笑影来,俯肩轻轻贴了贴他的额头:“真厉害。” “特别厉害。”凌溯看着庄迭的眼睛,认真道,“这样一来,不管多黑,我都能立马一眼就找到你了。” 庄迭对这段表扬很满意,整理好衣领,严肃地点了点头。 凌溯忍不住又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心情很好地轻笑出声,揽着庄迭的肩道:“好了,我们先来看看线索……怎么了?” 他察觉到庄迭似乎还有话要说,侧过头低声问:“我还漏掉了什么情况?” “队长。”庄迭点了下头,对照着笔记上的内容,“我好像也被情绪侵染了一点儿。” 凌溯微怔。 他下意识蹙了蹙眉,原本轻松的神色消失得无影无踪,立刻将小卷毛往身边护进来,伸手试了试庄迭额头的温度。 庄迭低头看着笔记本,复述着他刚说过的话:“倒也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别管那个。”凌溯拢住庄迭的后脑,将自己的额头贴在庄迭额间。 庄迭额头的温度很正常,一点儿也不冷,脸色红润,身体也还保持着温暖柔软。 凌溯不太清楚这场梦里的情绪包含哪些,只能根据催眠师和Z1的口述大致判断,抬手在庄迭面前轻轻晃了晃:“看不清了吗?” “没事的,不着急……不要紧。” 凌溯的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不知是在安慰庄迭还是自己。他的手术刀滑落在右手掌心,稍一沉吟又收了起来,只是扶住了庄迭的肩。 凌溯双手扶着他的肩,看着庄迭的眼睛:“哪儿不舒服——” 他的肘弯忽然被庄迭按住。 那只手很暖和,掌心覆着他,悄然覆在凌溯衣物上的薄薄一层霜瞬间化净。 “没有不舒服,队长。”庄迭主动抱住他,“对不起。我记住了,我以后绝不会用这种事和你开玩笑。” 凌溯愣了半晌,才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对自己刚才故意假装没发现小卷毛学会了用响指打火苗的报复行动。 胸口倏地落定,寒意也迅速褪去。 凌溯在原地站了两秒,忽然抬手用力胡噜乱了头发,绷不住地笑了出来:“啊……”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庄迭大概也完全没想到,他居然会掉进这么简单的陷阱里。 “怪我,太大意了。” 凌溯揽着怀里的小卷毛揉了揉,颇为懊恼地一拳砸在掌心:“居然连检查都没检查就上套了……” “我该更相信你的。”凌溯扶着庄迭的肩,最后跟他确认,“确实没问题吧?” 庄迭这次换了个更稳妥的说法:“没有问题,但有点不一样。” “比起侵染,这种感觉更像是……我自己的一些情绪,和梦域里的情绪发生了呼应。” 庄迭说道:“在我们看到画面里那列有轨电车的时候。” “的确有这种情况,相同的情绪之间会发生共鸣。”凌溯点了点头,有些好奇,“这段有什么特别的吗?” 庄迭没有立刻回答,格外慎重地想了一会儿。 “即使距离再短,也等得心急。” 他复述了一遍催眠师说过的话,看向凌溯:“队长,刚才等你抱住我的时候,我好像就是这么想的。” 雾港(十一)(海盗这么赚钱吗...) 凌溯像是忽然被定在了原地。 他凝视着庄迭的眼睛。 有那么几秒钟, 他忽然什么能说的话都想不起来,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过了那一会儿,凌溯像是终于缓过了神, 匆匆收回视线,快速地来回踱了好几趟。 他走到哪儿,附近的煤油灯、煤气灯、酒瓶或是什么其他的玻璃制品就猝不及防地炸开。 担心这样会不小心伤到小卷毛,凌溯不得不暂时停下脚步, 用力揉了揉额头。 他尽全力收敛心神,从角落里翻出笤帚和簸箕,匆匆忙忙把那些碎玻璃扫成一堆。 庄迭还有些不放心他,抬手轻轻晃了晃:“队长?” “没事,我很好。”凌溯蓦地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停住脚步,“我只是——” 凌溯停住了话头,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拎着手里的笤帚直起身, 格外专注地看着庄迭。 他这会儿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所有想说的话,好像没有一句是说出来不会被“茧”屏蔽的……即使这是个性质特殊的梦域, 暂时山高皇帝远到“茧”无法立刻直接插手,等到任务结束,也一定会被秋后算账。 要是被宋副队长知道了, 少说也要拿这种事不间断地笑话他半个月。 凌溯扔下手里的东西,他用力揉了揉脑袋,深吸口气,控制住了活跃过头的意识波动。 “我也一样,小卷毛。”凌溯轻声道, “我也和你一样。” 他扶住庄迭的肩膀。 凌溯俯下肩,正要认真地向对方好好说明这件事, 酒馆的角落忽然传来了一声桌子翻倒的巨响。 凌溯:“……” 另一边还吵得不成体统。 Z1的血条还没回完,却也已经有能力应对被酒劲支配的催眠师,一手将人制住,一手夺下了那半杯恐怖的透明液体。 经过这一番折腾,他受到这片梦域影响的状态也已经解除了七七八八。Z1立刻将那半杯酒泼干净,单手控制着催眠师,抬头朝柜台那边喊道:“凌队!你看他……” “太吵了是吗?”凌溯头也不抬地快速问道。 Z1愣了下:“啊?” 还没等他想明白该怎么回答,凌溯已经大步走过来,着手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径直拉开了酒馆的门,一手拎起催眠师,一手拖着Z1,将两人利索地朝门外拖出去。 “凌队!”Z1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匆忙扳住门框,“我可以保证安静!你再考虑一下——” 凌溯已经考虑得很全面,转回酒馆内翻找了几秒钟,又体贴地扔出去了两条厚毯子和两盏提灯。 Z1匆忙站稳,接住被扔出来的催眠师,又有些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对方扔出来的那一堆东西。 “给我点时间,我有很重要的正事。” 凌溯探出半边肩膀,抬头看了看月亮:“趁着天黑,你们可以探索一下码头。” “哦……”Z1点了点头,飞快捞住一盏险些掉下来的灯,“好。” 凌溯颔首致谢,关门回到酒馆内。 下一秒,门内已经响起了落锁的声音。 Z1站在门外足足反应了十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和催眠师似乎是被清了场。 “请问……”Z1晃了晃刚刚摆脱酒精效果的临时搭档,“之前和凌队他们合作的时候,也发生过这种事吗?” 离开了酒馆,被外面带着潮气的冰凉夜风一吹,催眠师也迅速清醒了过来。 他被Z1搀扶着站稳,接过了对方分过来的一条毯子和一盏提灯,同Z1并排站在一起,看着在面前严严实实关上的酒馆门。 催眠师站在冷风里,抬手搓了两把脸,扶着额头沉吟:“怎么说呢……” ……在任何时候,最好都不要强行干预这两个人。 如果他们需要不受打扰的安静空间,就一定要满足他们。 上一位强行干预、甚至还试图挖人的机构负责人,现在大概终于擦完了所有的书柜,虎视眈眈地攥着抹布,将目标转向搭档的办公室了。 同样在冷风里的Z1:“……” 催眠师随遇而安地举高手里的灯,借着灯光打量四周:“不管怎么说,探索一下码头这种安排本来也很合理。” 解除了梦域导致的侵染状态后,催眠师的体感已经恢复正常,视野也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没有了那种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意,只是环境自身的温度,应对起来已经不算麻烦,只要披上条毯子就没问题了。 “说不定还有线索在外面。” 催眠师说道:“要是白天出去,你说不定还会被变成了光头的货行老板举着猎|枪盯上的。” Z1稍一沉吟,也点了点头:“有道理。” 他回头看了一眼酒馆亮着灯的窗户,不再多浪费时间,同催眠师一道沿着来时的路,又朝那片来时的码头摸了回去。 石板路被暴雨彻底刷洗过,早已找不到任何一点儿尘土的痕迹,只是多了不少被雨打落的残枝败叶。 一棵粗壮的橡树被闪电劈中,半边烧得焦黑,另外一半则横栏着倒在了地上。 Z1举着提灯,绕开平白多出来的“路障”,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被凌溯拖住的手臂。 这个答案并不出乎Z1的意料……只不过,当验证了这一点的时候,他还是本能地生出了隐隐心惊。 ——即使凌溯本人完全没有任何攻击的意愿和打算,但当Z1被他拖出门时,依然做不出任何反抗。 这种效果并不是源于战力,而是直接由认知层面进行的修正。 如果凌溯因为某些原因,真的决定了要和他来场真格的。在接触对方的一瞬间,Z1的战斗力大概就会被直接修正零甚至负数,说不定还会被改掉后台的权限,自动给对方补给所有的装备和血包…… Z1不自觉打了个激灵,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考虑下去。 他收回心神,快步跟上了催眠师,专心探查起了这条路上的情况。 …… 酒馆内。 在凌溯清场的同时,庄迭已经坐在柜台后面,迅速阅读完毕了全部带有文字的物品。 “这是一个在地图上没有记录的码头。聚集在这里的人,也都靠不那么合法的工作谋生。” 庄迭放下最后一张报纸:“就连那些货船,运的也都是走私的货品……还算得上是由官方运营的地方,就只有电车线路和那个客运码头。” “根据电车的出现时间,这至少已经是十九世纪了,海盗们的生存空间应当已经被压缩得很严重。” “这里的人不信任工业革命带来的改变,还守在这里,过着固执的旧世纪生活。” 庄迭一边整理着思路,一边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煤气灯和烛台:“……守着他们的一套规矩。” “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生存方式,只走海路,即使不同陆地交流也能照常运转。连当地警方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给带头搞破坏的那几个人贴一贴无关痛痒的通缉令。” 庄迭翻过一页笔记:“唯一的特例,就是酒馆老板的儿子小伊文。他被酒馆老板送去了镇上的学校……” 他忽然觉得酒馆里安静得过了头,从一堆文字记录里抬起头:“队长?” 庄迭很快就找到了凌溯。 因为对方一直都待在他能一抬头就看见的、离他最近的地方。 烛台的火光把这一片区域照得暖洋洋的。 庄迭的念头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了停——这在以前非常少见。 他很喜欢这种快速、大量阅读之后进行头脑风暴,抽丝剥茧找到线索并进行推理的感觉。 虽然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但了解和记忆所有接触到的新知识、再把它们全部分门别类储存在记忆宫殿里,把所有空余着的地方全部填满……这种感觉会给他带来相当程度的安全感。 还能背诵、还在思考,这是种非常明确的活着的感觉。 庄迭没有让自己的大脑停下的习惯,即使这种状态逐渐失控,已经导致了诸多有点麻烦的小问题。 不停飞速运转发散的思维总是吵得他睡不着,脑海中无时无刻不充斥着各种想法,必须要靠数羊来集中注意力,才能稍微安静下来休息一会儿…… 可就在刚才,一抬头就看见凌溯的时候,那些嘈杂声好像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到现在为止,庄迭已经储存了很多与凌溯直接相关的记忆。 他记得对方的声音和触碰的力道,记得凌溯同他说的话,记得那只黄色的玫瑰……也能清晰地回忆起凌溯用手盖在他耳畔时,瞬间变得安静下来的世界。 凌溯抬起手,轻轻在他眼前晃了晃。 “在想什么?”凌溯趴在柜台前,他一直注视着庄迭,忽然迎上小卷毛看过来的视线,反而生出些极为罕见的紧张,“我吵到你了?” 庄迭摇了摇头,清晰地继续说下去:“他被酒馆老板送去了镇上的学校……每天都要坐电车往返通勤,是这座码头里难得的读过书、认识字的人。” “他天生就很聪明,擅长画油画,成绩也很好。” “只可惜,因为出身的原因,能被允许上学就已经是极限了——外面的人并不欢迎他。” “一个出生在好望角的海盗船上的婴儿,不论多聪明、在学校的成绩多好,别人都不会忘记他是海盗的儿子。” “码头的其他人不在乎这个,他们原本就不跟陆地来往,他们的世界在海上。” 庄迭说道:“但作为‘被诅咒的幽灵’的化身,伊文也不会被允许出海。” 凌溯已经理解了庄迭的意思,点了点头:“等上完了学,他能活动的全部范围,就只剩下这个码头……怪不得。” 凌溯绕回柜台后,拉开乱糟糟塞了不少东西的抽屉,在里面翻找起来:“我之前看到这个,还没太在意。” 翻译那些内容的时候,他并没有太过仔细地整理其中的逻辑线,也还没有对那些有价值的资料进行收集和整合。 庄迭这样一总结,凌溯忽然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东西的作用。 凌溯的记忆力很不错,只翻了几次,就在抽屉里找到了那样东西:“有了这个,这位小伊文先生即使在这种处境下,其实也能过得不错。” 庄迭有些好奇,走到凌溯身边,和他一起查看着那份刚抽出来的文件。 被凌溯拿在手中的那份文件,纸质看起来和其他文字资料明显不同,有种非常厚实的、类似于羊皮纸的触感,上面还卡着好几个官方的红色印戳。 “可以把这个理解成是当时的合同——只要和官方签订了协议、交够了钱,再印上红戳,就代表这是个合法的‘公司’,这片土地也归他们所有。” 凌溯快速看了几页,解释道:“酒馆老板买下了整个码头。他就是码头的主人,这大概才是货行那些人不敢惹他的真正原因。” 因为上面全都是一堆文辞斐然且道貌岸然的车轱辘话,凌溯当时并没仔细查看这些文件,所以上面的文字仍然是荷兰语。 随着他的介绍,纸上印刷的花体字母也发生了变化,其中的内容被逐页翻译了过来。 在这份和地契同等效力的文件上,还有条十分明确的标注,写明了小伊文作为酒店老板的儿子,拥有码头的唯一继承权。 “……怎么说呢。” 凌溯在柜台上敲了敲那一摞文件,忍不住吐槽道:“好像忽然就从被诅咒的幽灵,变成了地主家的少东家的感觉啊……” 庄迭关注的则是另一件事:“海盗这么赚钱吗?” “啊?”凌溯愣了下,琢磨了一会儿,“很有可能,我们可以做专门惩恶扬善、劫富济贫的那种。” 他甚至不用庄迭多说,就已经迅速跟上了思路:“潜意识的海洋也是海。以后等没什么任务可做了,我们退休之后,就可以考虑转个行。” 凌溯揉着手腕,沉吟道:“专门劫那些胡来的私人梦域处理机构,还有这种又有不少装备、又缺乏警惕意识,一不小心竟然会跑到对面那片沙滩上的一级任务者……” “专门替他们护航。” 庄迭纠正道:“及时拦住他们,不让他们在潜意识的深处迷航,再对他们进行充分的训练,并对此收取适当的费用。” 凌溯及时刹住话头:“……对。” 凌溯忽然意识到了自己那些禁言套餐都是怎么来的,他决定虚心向小卷毛老师学习说话的艺术,字斟句酌道:“互惠互利、互帮互助。” 随着梦境异变的程度不断加深、“茧”的总部和心理协会趋于合作,就连宋副队长也看得出事态正逐渐发生着不可逆的变化。 像这种在官方特殊事件处理小队处理几个轻松愉快的普通梦域、放假跟队员一块儿回个家,睡觉前打打游戏的安生日子,凌溯原本也不认为自己能有资格享受太久。 但小庄老师这么一分析,未来的生活似乎也充满了引人向往的吸引力。 “来,为了这个目标,我们先好好工作。” 凌溯忽然有了兴致,挽起袖口,又拿起那本属于酒馆客人的日记:“先看看这位被四位骗子轮流互帮互助了一遍的倒霉先生,能不能给我们带来更多的线索……” …… 货运码头。 披着厚毯子的催眠师和拎着灯的Z1忽然一人打了一个喷嚏,抬起头面面相觑。 “会是凌队他们想起我们了吗?” 打喷嚏是有人念叨,Z1生出了些许希望:“我们能回去了吗?” 催眠师沉思了片刻,还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根据我的搭档的经验,在这种时候被凌先生和庄先生想起来,未必会是什么好事。” 催眠师谨慎地拎起提灯:“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再搜一圈吧。” 雾港(十二)(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 小伊文先生在这座码头的人缘其实不错。 虽然也不排除有人是因为对海盗或是码头主人这种身份的畏惧, 才对他格外客气礼貌,不敢轻易冒犯,但这也只是极少数的情况。 从客人的日记里就能看出, 至少码头上的大部分人都挺喜欢他。 除了“绝对不允许出海、绝对不允许在有船离港时靠近码头”这种禁令之外,这个既能识字、画又画的不错的小东家,在港口之内的活动也并没受到太多的限制。 学校放假、又不需要在酒馆帮忙算账的时候,伊文就会背着画夹, 带着画笔和颜料去外面写生。 他什么都画,晴朗天气下的树和石板路,傍晚的酒馆,在树下捉迷藏的小孩子,停船时在港口卸货的工人……你问他要一张画像他也乐意,几个硬币就能换来一张炭笔素描肖像,谁都能一眼就认出画上的人是谁。 码头上的人都说,小伊文先生这种本事是真的可惜透顶——要是生在外面, 一定能像被他们打劫的商船上那些好运气的家伙一样,穿着神气活现的礼服, 办那种能叫大人物追着买的画展。 “但他好像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至少我没看出他哪儿不好,镇上的姑娘多半也没看出来。” “那些姑娘要是知道精心做好的巧克力给了他,最后会被分到一群才两三岁、成天光着身子下海游泳的小海盗崽子手里, 说不定心都要碎了。” 庄迭翻过一页日记,逐行向下念道:“小伊文先生不爱说话,这谁都知道,上回来的烟草商说这叫少年老成,是干大事的料子。将来码头在他手里准定很不错。” 他正要把日记交回给凌溯, 忽然“咦”了一声,重新捻了捻正反两面封皮的厚度。 凌溯停下整理, 探过头跟着看了看:“有东西?” “好像有。”庄迭仔细摸索了下,又找到刚才触感不同的地方,沿着轮廓画了个框,“这里。” 日记本外面的确有一层作为保护的皮套,但在梦主的记忆中,似乎并没有给它留下什么能够打开的缝隙,所以一开始也没有人留意到这种细节。 凌溯取出手术刀,沿着庄迭示意的轮廓将皮套仔细剖开,果然从里面发现了一张折起来的白纸。 凌溯将那张纸递给庄迭:“是什么?” “应该是伊文画的画。”庄迭接过来看了看,“是素描,画面很清楚。” 这张纸就夹在日记本外的皮套夹层里,打开之后,上面是一幅惟妙惟肖的炭笔场景素描。 画面上的一群人围着一张桌子,手里端着大杯的啤酒,正激烈地高声交谈。外面的人抻着脖子向里张望,桌上放着被码成一摞的金币。 众人之中,有四个人打扮得和码头格格不入,穿着日记里提到的那种“神气活现的礼服”。为首的人带着得体的微笑,身略微前倾,配上身旁的手杖,像是个从容的绅士。 其中还有一个和小伊文年龄相仿的少年,看起来似乎是这几人中某个人的儿子。他虽然同样穿着礼服、戴着精致的领结,目光却很活泛,一点儿规矩都没有地趴在桌子上,视线瞄着桌子对面那人鼓鼓囊囊的裤子口袋。 坐在桌子对面的多半就是日记的主人,正面红耳赤地用力拍着桌子,难以置信地核对着自己的损失。 “四月二十六日。” 庄迭确认过角落里的日期,递给凌溯:“日记的主人立誓戒赌的前一天。” 两人都记得很清楚,这位倒霉的先生在当天先是赢了十盾,还没高兴多久,就又输了二十盾。 ——当然,用脑袋打赌一定戒赌这件事也并没有改变他的处境。 在立誓戒赌的第三天,这位先生就又输掉了五十盾,还搭上了一百盾的本金。 …… “欲擒故纵,花样繁多,懂得放长线钓大鱼,知道羊毛要在一头肥羊身上薅,不殃及无辜且贫穷的围观人等。” 凌溯欣赏着那张素描,客观评价道:“一伙经验丰富、有相当程度的职业素养的高水准骗子……” 他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格外谨慎的敲门声打断。 凌溯放下手里的素描,勾了下手指让门锁自动弹开,抬起头看过去:“有发现了?” “可能有一点。”催眠师探进半边脑袋,“我们刚才对照了一遍码头那边的通缉令,好像比酒馆这边的多出了四张……” 凌溯和庄迭交换了个视线。 酒馆的门徐徐打开,催眠师和Z1披着厚毛毯进了门,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酒馆的火炉。 庄迭已经熟练掌握了用响指打火苗,又被新的开锁小技巧吸引了几秒钟,收回视线,帮这两个人把火炉点起来:“你们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Z1放下提灯,换了条新的毯子,不由得有些感慨:“说来话长……” “所以就先不要说了。”催眠师飞快截住他的话头,在凌溯颇为欣赏的视线里拿出那几张通缉令,“凌队,庄先生,你们看看这个。” 他取出那四张趁着天黑揭下来通缉令,依次排在桌上:“其他的都和酒馆里那些没什么区别,只有这几个人,我们好像没在搜酒馆的时候看到过。” 凌溯接过来对照一遍,点了点头。 他收下通缉令,又将那张素描推过去:“现在看到了。” 催眠师不由一愣,和Z1对视一眼,连忙凑过来仔细端详起了那张画。 在他们研究的功夫,凌溯也逐张翻译了那四份通缉令,和庄迭简单讨论了几句。 “是在日记的封皮里面发现的?” Z1分心听着两人的话,有些诧异:“这种封闭空间里居然也有东西吗?那我们发现的那些打不开的背包……” “那些不行。”庄迭摇了摇头,“这里的一切,都是基于伊文的记忆生成的。” 在许久之前的现实中,那场暴风雨应当也让不少客人顾不上收拾东西,就急匆匆离开了酒馆。 每个人都有急着做的事——这些人有的是要确认自己认识的人在不在船上,有的是和日记的主人一样无法接受货物和钱财的损失,要去确认打捞的情况。 还有更多的人,必须要赶在这场海上风暴登陆之前立刻回家,尽快收拾好外面的铺面,以免被疯狂的暴风雨摧毁…… 海盗们看不上他们那些零星的财货,扔在这里第二天再来拿也没关系,反而比带出去更安全。 生活在码头的人已经习惯了应对这种状况,何况守在酒馆的又是靠得住的小伊文。 而伊文大概也像他们所做的一样,在酒馆的人全都跑空后,沉默着收拾了那些散落的物品。 “他不缺钱,也并不打算查看客人的私人物品,所以这些东西在他的记忆里要么很模糊,要么没法打开。” 庄迭将整理好的资料一并递过去:“但出于某些原因,伊文查看了这本日记,所以我们现在也同样能够看到里面的内容。” 事实上,伊文也并没有把一整本日记全部看完。 他们能查看的也只有近二十几天的记录,再往前翻,纸张就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凌乱墨迹或是一片空白。 “因为再靠前的内容他要么没有仔细看、要么因为不重要,已经完全记不住了……非常合理。” 催眠师补充了新的知识点,记下来并点了点头:“要是我的记忆被入侵了,打开我上学时候的课本,上面大概会通篇写满‘全还给老师了’几个大字吧……” Z1的膝盖应声跟着一疼,咳了两声:“请放心,在正常情况下,‘茧’是会绝对保护公民的记忆不被入侵的。” Z1看向被裁开的封皮,有些困惑:“可这么说的话……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既然它是封闭的,说明梦主当时也没有把日记本的皮套拆下来过吧?” “虽然没有拆下来,但伊文很清楚这里面是什么。” 庄迭说道:“因为这幅画就是他亲手画出来、亲自交给那位客人的——如果我没猜错,在客人把画放进日记皮套夹层收起来的时候,伊文应当也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所以,即使不需要特地将封皮拆下来查看,只要摸到封皮上略微凸起的厚度,伊文就已经能够清楚地猜出那是什么。 也是因为这个,在打开这张纸、看到里面的内容之前,庄迭就已经通过逆推这些线索和纸张的大小,做出了“是伊文的画”这种概率最高的推测。 这种推理小把戏其实不值一提,庄迭只是简单解释了几句,就又看向凌溯:“队长,通缉令上写了什么?” “是联合通缉令,说这几个人伪装成贵族到处骗钱。” 凌溯应了一声,他刚算完复杂的辈分,放下最后一张纸:“他们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行踪不定,所以很难抓——如果上面有关身份的内容没有错,其实也不完全是骗人。” “他们的确是破落贵族,有明确的王室血统和族谱,只不过既没有封地也没有钱,还被永久性放逐了。” 凌溯轻敲了下桌面,点出那张纸上唯一有用的部分:“抓住他们的人就能拿到嘉奖和爵位……至少上面是这样说的。” “真可惜,要是酒馆也贴了这个,日记先生大概就不会输这么多钱了。” Z1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他正在翻两人整理的有关伊文的资料,也大致了解了这位幽灵之子、将来会继承码头的少年海盗的情况:“有了爵位,伊文也不会被一辈子困在码头了吧?” “很有可能……以他的才能,如果拿到了爵位,多半会很快就像日记里说的那样,凭借才华跻身进和现在完全不同的圈子。” 催眠师沉吟着说道:“即使不太顺利,他也可以登上一艘白金航运公司下辖的巨型豪华油轮,在头等舱邂逅一位厌倦了上流社会的美丽少女。他会给她画像,带她参加下等舱的舞会,抱着她站在轮船甲板上喊‘I a flyg’……” Z1原本还听得全神贯注,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拍案而起:“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把《泰坦尼克号》的剧情掺进去了啊!伊文不是一辈子都不能上船吗!” “所以最后不是撞上冰山了吗?他们沉没的地点是北大西洋纽芬兰附近海域,又是在四月份,没什么海上风暴。” 凌溯倒是听得很有兴致,在一旁帮忙补充:“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Z1一时居然找不出什么能反驳的理由,抱着自己那条毯子,不着痕迹地离这两个人远了点。 “不对。”庄迭忽然说道。 催眠师愣了下,连忙摆手道:“肯定不对啊!他叫伊文又不叫杰克,我胡扯的,凌队就是从逻辑上帮我进一步胡扯了一下……” 庄迭知道伊文不会上泰坦尼克号,他要说的不是这个,是另一件事:“伊文最后没有被困在码头。” 他看向凌溯:“队长,我们忽略了一样东西。” 凌溯轻轻扬了下眉,他迎上庄迭的视线,在记忆里翻找片刻:“路牌。” 庄迭点了点头。 “什么路牌?” 催眠师怔了几秒钟,忽然也跟着回忆起来:“对了,我们刚进梦里的那个!” 在他们刚进入梦域时,催眠师就看到了那个路牌,因为上面有不少站点,还捏着车票犹豫了半天。 催眠师隐约跟上了这两个人的思路:“那些站点是清晰的,意味着当事人对这些地方也很熟悉,经常在这些站之间往返。” “有没有可能是他背下来了?”Z1想了想,“因为被困在码头,所以每天对着站牌想象外面的世界……” “没有这么严重,伊文只是不被外面接纳,并不是被关在这里了,所以很难产生这么强的执念。” 催眠师摇了摇头:“再说,如果他是这种性格,我们就会在酒馆里发现很多他收藏的地图,或是在他的画作中发现大量的想象元素。” Z1提出的问题其实很有价值,但催眠师已经接触过许多类似的少年来访者。 如果伊文的确那么向往外面的世界、以至于把不会去的站点也背得一清二楚,就一定还会有其他表现来佐证这一点。 “墙上没有地图,我们搜索的时候一张也没看到。” Z1仔细想了想:“他的画也都是和港口有关的……原来是这样。” 不只如此,他们在外面搜索整个码头的时候,站在清冷的月色里,其实也有种无法明确分辨、但十分奇异的感觉。 这片梦域完全由伊文的视角决定,他在画板前注视着整座港口,将每个角落都印在脑海里。 带着点咸涩的潮湿海风,海浪的声音规律得令人镇定,码头日复一日地吞吐着航船,在巨大的船坞里留下斑驳的痕迹。 这是一种近乎温柔的、只有在注视着故乡时才会有的视角。 对伊文来说,他了解外面的世界,也同样熟悉这座与世隔绝的小港口。 拿起画笔的时候,登上那辆通往外面的世界的电车时候,被人对着作品称赞的时候……他一定也想过要去更远的地方,去见更大的世面,过那种父辈们口中“好运的家伙”的生活。 这是不可否认的人的本性,每个人生来就会有这种渴望,尤其他又有着这种难得的天赋。 但如果实在不行的话,伊文其实也并不介意留在这里,就这样平凡地过完一生。 这里的人的确不太聪明,但大多数人的性格都很好。酒馆的客人都很规矩,虽然粗鲁却并不崇尚暴力,每个人都很有趣。 虽然的确有点儿遗憾,但伊文一点都不反感这个地方。 …… “不过……还有人记得那些站点都是什么吗?” 催眠师挠了挠头:“说来惭愧,虽然我对着它看了半天,但一个也不记得了。” “我记得。”庄迭拿起那几张通缉令,“但我们还是要回去一趟。” “不行,这样做有一定危险性。” Z1下意识阻拦道:“要是那辆列车从此就不运行了怎么办?这么远的距离,你们怎么在中间往返……” Z1:“……” Z1忽然生出了个不详的预感,不自然地向后退了几步。 庄迭好奇道:“雪橇被暴风雨弄坏了吗?” Z1面色慌乱了一瞬,下定决心正要开口,一旁的催眠师已经摇了摇头:“没有,那架雪橇结实得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他和Z1一路探索到码头的时候,还看到那架简易的自制雪橇停在树下。除了被雨水浇得湿透,竟然没有任何一点损坏,那几条粗麻绳也依然十分结实。 “凌队。”Z1本能地干咽了下,摇了摇头。 如果通过握住凌溯给他的碎布条,来屏蔽掉后台的记忆画面,他就没办法拖着雪橇跑起来。 如果不握住碎布条,新的画面就会再一次残酷地上传回总部…… 酒馆里的空气煎熬地沉默了几秒。 在Z1几乎支撑不下去,扭头要夺门而逃的时候,庄迭忽然轻咳一声,严肃板着的脸露出了些笑意。 “好了,好了。” 凌溯也绷不住地笑出来,他站起身,揉了揉最近越来越活泼的小卷毛:“可以见得,思维定式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Z1还没回过神:“啊?” “货行老板有辆车,就停在后面的广场上。” 凌溯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他人很好。之前理发的时候,我们就顺便把钥匙‘借’来了。” 雾港(十三)(变成小钢丝球的庄迭...) 应凌溯邀请来到后广场, 看到那架相当阔气的木质四轮马车的时候,Z1还有些没能缓过神。 “想开点,毕竟背景还是海盗跟帆船呢。” 催眠师主动地应征了马夫的工作, 拎着鞭子回头道:“我们以前还接诊过有妄想性障碍的患者。那位朋友坚持认为自己生活在一座鲁滨逊那样的孤岛上,我们最后划着独木舟把他带出了梦域……” 直到十九世纪前半叶,马车都还是欧洲交通当之无愧的主力。 在这座有着工业革命带来的新鲜玩意儿、同时也充满了旧的大航海时代遗物的港口,有一辆马车这种事简直再正常不过。 至于车钥匙……马车当然也是要有车钥匙的。 事实上, 马车需要的钥匙还不少。因为凌溯不只要帮他们打开车门,还要打开马厩,找到几匹没被暴风雨彻底吓坏的马套好领出来,用香甜的香蕉把它们安抚好。 庄迭对这个活动相当有兴趣,很快就剥好了一筐香蕉,去找长得好看的马了。 “……不是这个问题。” Z1揉了揉额头,看着催眠师:“你为什么找了根折断的树枝,在上面栓了一根香蕉……” “啊, 这个很简单。”催眠师解释道,“我没学过赶马车, 没办法让它们按照我的想法转向和直行。” “经过之前的实验,效果还不错。” 催眠师固定好这个简易装置:“只要我把它吊在马想咬但又够不着的地方,在需要的时候轻轻晃一下……” 催眠师说到一半, 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话头一顿,就被他自己的一连串极为不自然的咳嗽突兀打断。 “少假装咳嗽!”Z1没找到案可拍,只好用力拍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我拉雪橇的时候你就是这么干的吧!” “还说什么‘经过之前的实验’!” Z1不忿道:“实验对象就是我, 当然效果还不错!铁轨就在那,不用你晃我也知道怎么拐弯啊!” “啊……弈泽兄。”催眠师示意掉在一旁的碎布条, “你的后台还开着……” Z1:“……” 他顾不上和催眠师计较,一个箭步冲刺回去,把那块碎步捡起来揣进了口袋里。 看到后台的画面在认知干扰下闪烁了几次,再度变成了一片灰色,Z1才松了口气,继续用目光强烈谴责着催眠师。 这会儿工夫,庄迭也已经挑好了马,和凌溯一人牵着一匹走了回来。 “要是条件允许,直接骑马过去其实也不错。” 凌溯揉了揉小卷毛:“可惜在小伊文先生的概念里,马似乎不是用来骑的。” 趁着庄迭去研究另一匹马的时候,凌溯还特地试了试,结果那匹原本还精精神神站在地上嚼香蕉的高头大马哼唧了一声,就连他一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多半是小时候出了什么事故,从此留下了不敢骑马的心理阴影。” 催眠师说道:“我们之前也有个来访者是这种情况,在他梦里的自行车是用来把人撞飞的,只要骑上去就立刻漏气散架,气门芯能崩飞三米高。” 虽然对专业人员负责的高难度梦域知之甚少,但要论稀奇古怪这一类,催眠师却比在场的三个人都更见多识广。 会去找私人心理咨询机构帮忙处理梦域的来访者,遇到的大多都不是什么太的问题。 比如上面提到的那个咨客,就是因为小时候被自行车撞飞过。因为同时也目睹了自行车散架的现场,所以即使是成年之后,也无论如何都学不会自行车,一坐上去就心慌手抖。 还有那个间歇性有轻度妄想症状发作的来访者,就是因为每天醒来后都十分疲惫,仿佛在森林里砍了一夜的木头,有时候又像是生吞了一公升咸涩的海水。 …… 这些问题还不算危及到人身安全,也没有严重到必须专业人士解决,但又的确多多少少影响到了生活。 如果取缔私人机构,把这些全部移交给目前有限的任务者处理,恐怕会严重挤占需要紧急处理的高危梦域名额——也正是因为这个,“茧”才会向催眠师等入梦者发出邀请,向他们提供更加专业的协助和支持。 “除开这些……听你这么一说,梦境和现实的界限也的确越来越模糊了。” Z1越听越忍不住皱眉:“如果按照之前的比喻,这次涨潮的规模和程度或许是过去前所未有的。” “的确。”催眠师正帮忙套好马车,闻言神色却也严肃了下来,点了点头,“这一点我们比你们的感觉更明显。”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这些私人机构更能体会到,需要处理的普通梦境变异越来越多,和现实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这些变异虽然只是发生在梦中,但它们所导致潜意识发生的变化,却能切实地影响和改变一个人。 不只是梦境处理,就连他们的心理咨询机构也变得繁忙了许多。即使是那些没有被困在梦域中的人,也未必就能保证意识的绝对坚实和稳固,被“黑影”乘虚而入的情况也比比皆是。 “你们在平时也要小心。”催眠师提醒道,“如果没有缘由地忽然陷入某种无法挣脱的情绪里,一定提高警惕,不能彻底沉溺在里面……” 说话间,马车已经被收拾妥当。 催眠师跳上了马夫的座位,其余几人则坐在了后面的舒适的半敞篷车厢里。 幸好,在小伊文的记忆中,马匹在拉车时都十分温顺,不用催眠师吆喝,那两匹马就已经主动迈开蹄子走了起来。 Z1还在思索催眠师的话,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了凌溯画的那个简易示意图:“凌队。” 凌溯正和庄迭低声说着话,闻言抬起视线。 “如果有一天,潜意识的海水漫过了沙滩……”Z1问道,“会发生什么?” 凌溯向后靠进座椅里,他的手臂搭着庄迭身后的椅背,轻轻敲了几下,才摇了摇头道:“不清楚。” Z1原本也没太指望能得到回答,只是侧过头,看向两侧缓缓后退的景色。 在伊文的记忆里,被夜色包裹的码头同样安静和温柔。 沁凉的海风拂面而过,带着那种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消失的咸味儿,让人能轻易想起广袤得仿佛漫无边际的海洋。 即使在那场疯狂肆虐的海上风暴中,这座码头上的一切都显得如此渺小,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海啸吞没。 “‘茧’就在海滩上,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阻止这件事发生的。” 凌溯忽然出声:“潜意识世界会一直被拦在现实之外……我们为此战斗。” 他轻轻敲着车厢,缓声念道:“我们为此探索,我们为此远行。我们捍卫一个平凡而普通的正常世界,直到耗尽最后一点理智、清醒和全部有关自我的认知。” 坐在车夫位置的催眠师陡然一惊,忍不住肃然起敬:“凌队……” “不是我说的。” 凌溯沉稳地补了一句:“这是《拓荒者宣言》,后来被直接拿来当正式任务者入职的宣誓词了,你们应该也背过吧?” 他看向Z1,随手打了个响指,让马车上的火把亮起来。 Z1听懂了凌溯的意思。 他对着那些跳跃的火光沉默,隔了半晌忽然笑出来,用力揉了揉额头:“……说得对。” 这是初代拓荒者的宣誓词,那时的各项研究都不算全面,对潜意识深处进行探索这种行为本身,也具有相当的危险性——相比之下,后期的任务者在安全上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保障。 之所以还继续保留这段誓词,主要是为了让他们这些任务者了解那一段经历,感谢初代们做出的一切贡献和牺牲。 在宣誓入队时,Z1的确跟着念过这些内容,只不过当时所知不多,也并没怎么细想过这些。 如果不是因为误入了对面的世界、又从凌溯这里得知了许多已经不被公开的信息,或许直到现在,他也不会去特意考虑这些问题。 ……又或许,这些问题原本也用不着考虑。 他们既然要在这里阻挡这场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海上风暴”,那么直到最后一个任务者失去自我之前,都不会让海浪冲破防线越过沙滩。 至于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也就由不得他们去多操心了。 …… “可是真的很酷啊!” 在得知不是凌溯的即兴创作后,催眠师稍微遗憾了一瞬,就又忍不住打听起来:“只要做了任务者,到时候就能念这一段吗?” “直属任务者是这样。”Z1没想到他的关注点在这里,怔了下,仔细想了想,“下级和附属的应该不需要……不过以后也说不定。” 毕竟“茧”的总部做出的决策,就是将这种任务者模式进一步推广,最终争取达到某种平稳的常态化。 随着梦境变异的进展,说不定这话也会被重新拿出来,重新当作正式的宣言。 催眠师得到了还算满意的答案,点了点头。 他晃了晃木棍拴着的香蕉,让那两匹马沿着铁轨拐了个弯,认真盘算起了拉着严巡入伙的可能性。 Z1有些哑然,他是真的佩服起了这些搞心理的专业人士的接受能力,转回来看向凌溯:“凌队——” 他不打算追问凌溯是从哪知道的这一段宣誓词,正要拉开话题说点别的,视线无意间扫过旁边的丛林,却兀地悚然一凝。 催眠师察觉到他的异样,向后仰了下肩膀问道:“怎么了?” “好像有人跟着我们。”Z1紧皱着眉,“我刚才看见一个影子……一眨眼就不见了。” 催眠师错愕回头。 原本还算轻松的气氛,因为这一句话,似乎蓦地隐约凝滞了几分。 “能确定吗?”催眠师的声音都有些打颤,“这个梦域……应该没有灵异成分吧?” 在梦域中的时间线里,毕竟刚有一船人都葬身在了海上风暴之中。 而他们也不能完全确定,小伊文先生究竟有没有什么信仰,是不是相信一些生死轮回之类的传说…… 这是处理起来最麻烦的一类梦域——即使很清楚并没有真的鬼怪幽灵,面对当事人内心恐惧的投射,那种仿佛置身于大型实景6D环绕鬼屋的真实体验却是一点都不打折扣的。 别看严巡那人冷静自持得仿佛什么时候都不会失态。催眠师和他一起入梦,处理一个刚看过《午夜凶铃》的来访者的梦域的时候,严巡就曾经被从楼梯上爬下来的白衣影子吓到当场失控……之后的整整一个星期,严博士都强行带着睡袋挤去了催眠师的房间。 “太快了,我没有完全看清……也可能是我看错了。” Z1皱紧眉,凝神打量着四周:“大家保持安静,别出声……”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忽然自动冒出来、自动疯狂静音运转起来的电锯吓了一跳,迅速向后跳到了催眠师的车夫位置上:“啊!” 后者正心惊胆战地环顾四周,冷不防就发现座位上多了个身形矫健的人影,吓得抬腿就把近在咫尺的Z1踹了出去:“啊!!” 那两匹马正在捕捉晃来晃去的香蕉,被凭空摔过来的人影惊得人立而起,本能地抬蹄奋力去踹,高声嘶鸣起来:“咴!!!!” …… “看来没看错。” 凌溯坐在之前还好好的、忽然就失控并狂奔起来的马车里,沉稳地接过电锯,关掉了开关。 他把吓成一团催眠师从车夫的位置里拎出来,塞进了车厢的角落。 清空障碍物后,凌溯反手向身后探出去,牢牢勒住凭空飘荡的马缰,止住失控的惊马,刹住了马车。 将这些迅速处理妥当,凌溯立刻松开缰绳,把变成小钢丝球的庄迭揣进怀里胡噜起来。 催眠师一动不动地凝固了半天,终于缓过来了一张嘴:“凌队,你刚才说……没看错什么?” “确实有人影。”凌溯单手拆下来一支火把,举高晃了晃,“我也看见了。” 催眠师倏地打了个激灵:“那我们也先离开吧?停在这儿是不是不太安全?要不然等天亮了再继续探索……” 在多出了这个设定之后,催眠师一想起自己和Z1还在码头转悠了半天,就觉得背后发凉。 他下意识回头找了找,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有点不对劲:“Z1呢?” “就是这样。”凌溯点了点头,“没办法,再着急也得等一等。” 凌溯把小卷毛护在怀里,耐心地打着圈胡噜后背。 他举高火把,大概估量了下时间:“再等大概五十秒,Z1就抱着我们被跑掉的轮子追上来了。” 雾港(十四)(在梦里陪我谈一场恋爱...) 凌溯的推断很准确。 五十秒后, Z1左手抱着被跑丢的车轮、右肩膀上扛着另一个,拔腿奋力追上了马车。 他的头顶和肩膀还沾着不少落叶,衣服上有诸多水迹, 显然是在落地时一头扎进了路旁的灌木丛里。 催眠师连忙跳下马车,伸手扶住他,接过了那两个木质车轮:“怎么样,没受伤吧?” Z1喘着粗气摇头, 腾出手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摸上衣兜。 趁他不注意,催眠师飞快将挂在马车车厢上飘摇的碎布条扯下来,塞进了Z1另一侧的口袋。 Z1在身上摸索了一遍,如愿翻出了想找的东西,悬着的心终于落定,放松地长舒了一口气。 催眠师的神情有些复杂,他和凌溯对视了一眼,还是好心地选择了假装没有看到Z1狂奔时七彩的电光风火轮:“你是什么时候下去的?” “一言难尽。” Z1扶着膝盖抬头:“简单来说……就是在我为了躲避一台高速运转的静音电锯, 不得不跳到了车夫的座位上,还没站稳就被你一脚踹到那两匹马面前, 又被那两匹马先后两蹶子踹进了树丛的时候。” 催眠师:“……” Z1活动了几下手腕和脖颈,把右手臂卸下来又推上去,轻微的两声脆响后, 顺利修复了轻微脱臼的肩膀。 有句老话说得的确没错:在鬼屋里,比场景布置和NPC更危险和吓人的,永远是一起进去的其他人。 在刚才那种局面里,哪怕被扔下去的是个顶尖的二级任务者,只怕现在都已经昏迷不醒, 倒插在灌木丛里等着“茧”协助强退了。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濒死梦域统一有着时间无限趋于静止、内外时间流速差无限悬殊的特性, 即使是外界几毫秒的数据运算,在梦域中的体感时间也会被无限放慢。 真要指望等着“茧”由外界给出强行退出的指令……意识被抽离出梦域那一刻,这位不幸的任务者或许已经在灌木丛中风干多时了。 …… “……也就是说,我们之中的三个人,都在刚才看到了奇怪的人影。” 通过简单的交流,Z1大致弄清了自己掉下去时的具体情况:“看来并不是我在认知入侵下的幻觉。” 那是个接近半透明状态的人影,因为出现在马车后方,所以坐在车夫位置的催眠师并没能及时观察到。 以一级任务者的观察能力,也没能跟上人影的行动速度。在他们三人的眼中,那道影子都是在某颗树后一闪即逝,就飞快地消失了。 “我认为那不是正常真实的记忆画面……” Z1抬起马车,协助催眠师把车轮重新装了回去:“凌队,你们觉得呢?” “嗯。”凌溯应了一声,他侧过头和庄迭讨论了几句,“如果只是从特征来看,比较接近四张通缉令中那个年纪最小的骗子。” Z1有些错愕:“这是怎么推出来的?” “那道影子并不是成年人的体型,衣着细节很明显。他的浑身都湿透了,一直在往下滴水……整体上大概长这样。” 庄迭解释道:“因为太害怕了,所以我看得比较清楚。” 庄迭一边说,一边按照凌溯的指导,操作后台将记忆中的画面直接复现了出来。 一道半透明的虚影陡然浮现在几人中间,在火把的映照下,还忽隐忽现地晃了晃。 “先不说别的,这个因果关系到底为什么会成立……” Z1背后有点发凉,忍不住低声念叨了一句,绕着虚拟投影找了找角度:“确实……怪不得。” 他之前所坐的角度,恰好能看见人影颈间用来固定领结的黑色丝绸。 当时Z1之所以会觉得悚然,也是因为这一视角下,湿透了的自系式黑领结歪斜着从领口下脱出所造成的错觉。 由于距离太远、人影又不够清晰,庄迭同样没能看清长相和五官。 但纵观整个港口,会这么穿的也只有四个人,考虑到身高体型方面的特征,只剩下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再联系起之前的海难和客人的日记,也的确颇为合理。 讨论间,凌溯也已经将马车的车轮重新安上,又顺手修整固定了一遍。 这次他直接替换了车夫的位置,伸出手,拉着庄迭一起跳了上来, 马鞭清脆地响了一声。 两匹马已经被香蕉重新安抚下来,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一次的车夫比之前熟练很多,打了几个响鼻,就驯服地拖着马车再度向前走去。 …… 大致推测出了人影可能的身份,坐在熊熊燃烧的火把边上,那种面对未知的悚然和恐惧就淡化了不少。 “既然这样,是不是就可以初步推定了?” 催眠师尝试着将整条线联系起来:“伊文得知了海难的消息……而他在酒馆捡到的日记本里,又明明白白地写着那四个骗子从货行老板那儿弄到了船票,就在那艘失事的船上。” “那四个骗子都足够机灵和警醒,躲过了那么多次追捕和通缉,最后却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了一场海难里。” “看完日记后,伊文套上马车,离开了酒馆。”催眠师猜测道,“在路上,他浑浑噩噩地生出了幻觉,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那个年轻的骗子的幽灵……” “等一下。”Z1不解,“为什么只看见了这一个幽灵?那艘船上应该有不少人吧?” 催眠师停顿下来,仔细想了想,才又解释道:“这就是我个人的推测了……虽然没有足够明确的证据,但伊文或许是喜欢那个跟他年纪相仿的骗子的。” Z1有些错愕地愣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所以在走马灯里,那辆回码头的车会开得那么快——” “这至少是一种可能性。” 催眠师点了点头,又征询地看向凌溯和庄迭:“伊文很熟悉这条线路,不论是上学还是回家,都不会让他这样心急。” 催眠师说道:“除非他是想要尽快赶回码头,去见那儿马上就要走的什么人……” ……比如一个已经将船票弄到手、即将准备和父辈们登船离开,或许再也不会回来的年轻骗子。 这也并不是全无根据地强行猜测。 虽然没有直接的明确证据,但梦域中的许多细节还是隐隐指向了这一点。 比如伊文似乎并不在意学校里的女孩子,经常把收到的巧克力分给四处乱跑的小海盗崽子。 比如虽然在码头上张贴得到处都是,但有关这四人的通缉令,在酒馆里却一张都没有出现过。 比如海难发生时,日记里明确提到的“小伊文坐在柜台后面,脸色白得像鬼一样”。 根据他们在梦域中的遭遇,四个人只是帮忙跑腿买了点东西、搬了几箱货就拿到了高价票,丝毫不像日记里说的那样困难——如果这就是那四个骗子拿到船票的方式,说不定也是有货行老板不敢招惹的人出手,在暗地里帮了点小忙。 除了这些……剩下的就是催眠师长期以来积累的职业直觉了。 对潜意识世界完全得心应手的顶尖咨询师,据说只是靠点燃盘踞在梦中的情结分辨气味,就能分辨出梦域中的情绪成分。催眠师虽然做不到这一步,但也隐约对那些强烈的情绪有所感应。 在他们看到日记上的内容,进而引发了梦域中解冻的情绪骤然失控时,除了漫无边际的窒息恐惧之外,还有再也无法挽回的悔恨与绝望。 走马灯的那些日常片段中,散逸出的情绪有多急切期待,这些悔恨和绝望就有多强烈。 “如果是伊文暗中帮助那四个人拿到了船票,这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 Z1也跟上了思路:“如果他没有插手,对方固然会输掉赌局赔上几十盾,但也不会登上那艘船,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葬身在一场海难里……” 他目光一亮,忽然想起来:“对了,我们第一次来做任务的时候,货行老板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一直刁难我们?” “你是说,伊文作为梦境的主体,在尝试修改这段记忆?” 催眠师沉吟道:“有道理……对创伤性记忆的不受控反刍,也是非常典型的一种PTSD表现。” 由于无法对某一段记忆释怀,当事人可能会不断陷入那段回忆之中,反复回想当时的情况,试图找到一个足够正确地解决办法。 在这种无休止的反刍下,“要是当时如何如何做就好了”的想法会逐渐扎根,最终生长出无穷无尽的沮丧与悔恨。 ——如果货行老板能因为各种蛮不讲理的原因,多刁难他们一会儿,拖延到客船离港就好了。 ——如果货行老板能当着他们的面撕掉那些船票,让他们上不了船就好了。 ——如果这列车能开得再快一点,最好快到差不多飞起来,就能及时赶回去,哪怕再见一面…… 伊文是不被允许在有船离港时进入码头的。 他从学校满心急切地赶回来的时候,那些人多半已经顺利拿到高价船票,离开了酒馆。 “凌队,你们别老不说话……” Z1看向坐在前面的凌溯和庄迭,这两个人不参与讨论,他总是没来由地心虚:“我们的推测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凌溯停下与庄迭的对话,侧过身回答,“非常合理。” 他甚至还能给出其他证据,取出那张打赌场景的速写画打开:“从构图角度考虑,按照黄金分割法,这张画把少年骗子放在了最重要的一点上。” 凌溯一边说着,已经一边在画面上添了几道虚拟的分割线,又屈指在那个少年骗子的位置轻敲了下:“画到这里时,他的笔触更细腻,排线变得更密更规整,擦揉的力道也更柔和谨慎,这些都是作画者情绪的体现。” “……”Z1早就怀疑他画那个示意图的时候是故意的,眼下更确认了这一点,一想起画风成迷的小汽车,就忍不住用力按了按太阳穴。 “这么一说,再看起来的确是这样。” 催眠师对绘画心理学研究不多,接过那张画研究了半天,迅速记下了几个重点。 他把画还给凌溯:“凌队,你们一直不说话,是发现了有什么被我们忽略的细节吗?” 凌溯摇了摇头:“没有。” 催眠师和Z1都不由一怔,有些茫然地交换了个视线。 “就是因为什么也没发现。”庄迭合上笔记本,“太合理了,一切线索都指向这个答案。” 一个被诸多线索佐证推翻的推理,固然说明它多半原本就是错误的,需要被排除掉,及时另寻他路。 但一个顺理成章到找不出任何一点问题、看起来毫无破绽的推断,同样也值得慎重对待。 尤其是仿佛一路被线索指引着到了这里,甚至已经看见了少年骗子的幽灵——仿佛只要再从头进入一次循环,修正记忆中的痛苦片段,缅怀和抚平这场铭心刻骨的悸动与悔恨,就能顺利解开梦域中死结的时候。 Z1止不住地有点错愕:“这样是不是……太谨慎了一点?” “这是濒死梦域,离‘那个世界’最接近的地方,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庄迭手里的笔记本轻敲了两下车厢:“打个赌吗?” Z1下意识抬头,看向四周时,才发现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 梦域中的时间和空间概念是最没什么规律可寻的——去码头的时候,他们足足以一百迈的时速狂飙了四十五分钟,才终于沿着七拐八绕的铁轨到达了目的地。 可从另一头向回走,只是不紧不慢地坐着马车,居然就慢吞吞地晃到了入梦时的车站。 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这座车站依然被浓深的夜雾笼罩着。 那是种湿冷的、仿佛能钻进人骨头缝里的,像是带着细冰碴的雾气。 与那座鲜活生动的码头比起来,这里有种近乎刻薄的疏离与寒冷,仿佛永远都无法从夜色中挣脱。 循着之前的记忆,他们没花上多少功夫,就找到了依然伫立在原处的路牌。 “的确是一样的。”庄迭仰头看了一遍,“这上面写着的,都是这四个人曾经行骗过的地方。” 催眠师完全没意识到这件事。他有些诧异地快步过来,接过通缉令,沿着路牌上的地名逐个确认:“真的!怪不得我总觉得眼熟……” “伊文也去过这些地方?” Z1猜测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其实也跟这些人一起行骗过?” 凌溯点了点头:“小五郎级别的推理。” Z1:“……” “比较浪漫的一种猜测,是伊文在车站等车的时候,结识了那个少年骗子。” 庄迭说道:“或是因为对方详细生动的描述,让他对那些地方有了印象……或是他的确曾经被带着离家远足,亲自去看过了那些从没见过的城镇和乡村。” 他稍一停顿,迎上Z1的视线,多解释了一句:“虽然的确有些合理得过了头,但我也同样希望这就是真相,这两件事并不冲突。” Z1怔了几秒钟,看向举着火把走开,专心搜索起了四周的庄迭,没有立刻开口。 他还是第一次到这种人——理智到有些不近人情,甚至拒不相信最合理和动人的那一种猜测,在说“希望这就是真相”的时候,表情却又认真得近乎单纯。 “你之前说要打赌。”Z1跟上庄迭,试探着问,“要赌什么?” “赌我的运气。” 庄迭吃了颗坚果,又从背包里取出条领带:“我打算用伊文的视角,再推一遍这场梦。” “开什么玩笑?”Z1神色一凛,伸手扯住他,“万一被这场梦同化了怎么办?!” Z1一眼就看出了那条领带是调整认知的道具,他牢牢按住庄迭:“你可能不知道这种行为的危险性,连‘茧’的数据强度都没能探索清楚这片梦域,这不是你作为个人能完成的模拟。” Z1快速低声道:“一不小心,你的意识可能就会被同化成这场梦的一部分——到那时候,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庄迭仔细想了想:“有道理。” “你知不知道——”Z1还没劝完,没想到对方竟然这就改了主意,甚至有点没能跟上,“啊?” “这不是我作为个人能完成的模拟……”庄迭抬起视线,“我需要一个搭档。” “……不是这个意思!这里的个人是‘茧’的反义词!” Z1急出了一脑门的汗:“你就听见了这一句吗!” 庄迭的思维却已经高速运转起来,他迅速排除了所有无法实现的计划,快步朝凌溯走过去,扯了扯对方的袖口:“队长,你有时间吗?” “有。”凌溯点了点头。 他甚至没问庄迭打算做什么,就停下手中的探查,转回身问:“想做什么?” “我想深入探索一下这场梦。”庄迭说道,“但Z1说得对,这场梦不是一个人的事,我自己是没办法探索完整的。” 凌溯看到了他手里拿的领带,轻轻扬了下眉,看向不远处的Z1。 Z1背后忽然有点发凉,打了个激灵:“……” 凌溯单手扶上庄迭的肩膀,迎上他的视线:“没问题,但是不是稍微有点冒险?” “是有一点。”庄迭点了点头,“我也在犹豫要不要这么做。” “这样的确是最有效率的,但也要面临一定的风险。” 凌溯耐心地等他思考了一会儿,才又缓声道:“不如——” “如果我把认知调整成伊文的话,可能要你帮忙,在梦里陪我谈一场恋爱。” 庄迭已经整理好了思路,抬起头问:“队长,你有超过五成的把握吗?” 雾港(十五)(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雨后清晨...) 凌队忽然就有了绝对的把握。 Z1力所不能及, 一个没拦住,眼睁睁看着凌溯把那条领带接了过去:“……” 那是条乍看上去十分普通的领带,白底搭配黑色的细斑马纹, 选用了轻薄柔软的真丝材质,不至于显得庄重严肃过头。 但即使是这样,Z1依然一眼就认出了这件道具。 【装扮:欺诈师的领带】 【类别:认知调整。】 【装扮条件:总要有一件像样的衬衫吧。】 【效果:只要打上这根领带,你就可以轻易骗过任何人, 也包括你自己……但请记住,欺骗是要付出代价的。】 【特性:佩戴后每秒固定消耗1点精神力。】 …… 这是一件已经绝版的装扮,无法通过购买获得,只会随机出现在奖池中,且一共只有不同款式的三条。 Z1之所以对这东西印象颇深,是因为他曾经不惜斥巨资氪金了一万抽,就是为了能抽到这根领带。 ——虽然消耗精神力的速度的确惊人,但它的特性中“欺诈”的效果是绝对的, 连“茧”自己的审查程序都能成功屏蔽过去。戴着它参加认知类别的考核,据说甚至不会被判定为使用辅助道具。 对有些认知调整考核只能勉强及格、每次例会都要被点名批评的一级任务者来说, 即使向钱包道一万次歉,也十分需要这种救命的酷道具。 可惜的是,一万抽似乎也没能打动“茧”的奖池。虽然也的确抽到了一些特性还算不错的道具, 但对一级任务者而言大都已经成了鸡肋,他只好将一部分设法转卖、卖不出去的堆在仓库角落里积灰……这段经历现在还是Z1的任务史中不可言说的一道伤疤。 由于这件道具实在太难抽到,甚至有许多人怀疑奖池里根本就没什么领带,只不过是以讹传讹的谣言。 Z1也完全没能想到,第一次见到这件梦寐以求的道具, 居然就被人这么随意地从背包里摸了出来。 他下意识屏了呼吸,提前准备好几瓶精神力补充剂, 关注着凌溯和庄迭的状况。 …… 凌溯的指间缠绕着那条领带。 他的身体向前稍倾,认真注视着站在面前的庄迭,一只手扶在对方的肩膀上。 只是几秒钟的工夫,凌溯就选定了合适的打结手法。 他灵活地摆弄着领带,柔软的缎面在他指间穿梭的速度并不比手术刀差。在一番利落到人的眼睛都有些跟不上的交叉后,领带织成了一个完美的三角,在凌溯手中平整地舒展开。 “欺诈。” 领带结打好的那一刻,两人就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 凌溯挑起嘴角,他不怀疑自己跟小卷毛的默契,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下去:“……佩戴这根领带的时候,不会消耗任何精神力。”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庄迭也已经用相差无几的语速说完了一模一样的内容。 拿着精神力补充剂、已经快步走到一半的Z1错愕站住:“还能这么用吗?!” 庄迭特地检查了下后台,点了点头,又取出一枚坚果吃下去:“可以。” 他并不是毫无理由地碰运气,才选中了这句话作为第一句欺诈内容。 首先,这种持续消耗精神力的特性不论怎么看,都显然不是触发“欺诈”效果所必需的——它更像是一种附加的限制特效,避免这件道具在失控状态下被任意滥用。 在效果一栏,其实也已经给出了暗示“欺骗是要付出代价的”。 换句话说,每使用一秒就会掉一点精神力,本身就是“茧”为这条领带所赋予的使用的代价。 “抽到这件道具后,我在内部论坛上查了查它的传说。看到它连‘茧’自身都能瞒过去,让程序识别为考核者没有佩戴领带的时候,就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试一试了。” 庄迭说道:“再说试一下也不会有损失,如果不能成功,最多就是浪费了几十点精神力而已。” Z1还从没考虑过这种思路,愣愣站在原地。 他用力敲了两下自己的脑袋:“是因为对方戴着领带的原因吗?越听越有道理啊……” 不管怎么说……到现在为止庄迭还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只是又吃了一颗坚果补充刚才消耗的那几十点精神力,就说明这个办法的确是有效果的。 Z1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追问道:“这么说……这个道具岂不是一点限制都没有,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了?” “不会。”凌溯摇了摇头,“这种卡程序bug钻空子的行为,在正常情况下最多只能坚持几秒,就会被‘茧’察觉,封掉这个漏洞。” 这一次,不等对方继续解释,Z1已经自己想明白了过来:“……但我们是在濒死梦域里。” 这里的时间是近乎静止的,即使外面的“茧”已经察觉到并修补了漏洞,这种反馈到达梦域中,恐怕也是不知道多久之后了。 如果庄迭拿到领带就立刻这样尝试,很可能当场就帮“茧”的程序员友情抓出了一个Bug,并获得了一条被修正过后的领带。 但特地选在这个时候使用,就有着一定的几率,可以获得持续整个梦域的欺诈特效。 “初次使用也是个关键点。” 庄迭点了点头,随口补充:“如果我之前就使用过这条领带,在潜意识里接受了持续减血的设定,就不一定能彻底坚定地扭转认知,也未必能成功……” 他不再耽搁时间,一边朝车站走去,一边发动了领带对自身的欺诈效果,身上的衣物已经开始发生变化。 当庄迭在铁轨旁的站牌下彻底站定时,在Z1和催眠师的眼中,他身上的衣物已经彻底变成了小伊文的装束。 与此同时,整个梦域也开始发生了变化。 浓雾缓缓散开,彻骨的寒意像是潮水一样退去,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夜空在天边泛起了隐隐的鱼肚白。 一部分不属于庄迭自身、像是漂浮在这片梦域的中的记忆,悄然漫进了他的脑海。 不远处,凌溯似乎同样若有所觉,不动声色地轻扬了下眉。 催眠师扯了下Z1,以目光朝两人身上示意。 Z1这才忽然察觉到,他们的装扮竟然也不知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一个变成了粗帆布的夹克衫、宽松的灰格长裤,一个则变成了一套花呢西服,头上戴了顶软帽。 这座荒芜的车站像是被从记忆深处唤醒了过来,正在逐渐复活,陆陆续续有乘客的身影由远方出现,走向他们所在的位置。 天亮的很快,只是片刻的功夫,那一小片鱼肚白范围就无限扩大开来。 最后盘桓的一层薄雾被太阳光一晒,迅速消失不见,只留下草叶上剔透的露水,和枝头叽喳个不停的鸟叫声。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雨后清晨。 照常天还没亮就匆匆出门,在靠近学校的车站下车时,伊文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年轻的骗子。 …… 凌溯朝庄迭走过来。 即使是Z1也不得不承认,浅色马甲、深灰色领带、精纺的双排扣长礼服……这身看起来就很繁琐的装扮其实很适合凌溯。 不知是不是认知调整的效果,低垂着视线摘下手套的时候,他身上那点漫不经心恰好被掩去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不易察觉的挺拔优雅。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你上学的镇子上。” 凌溯收好手套,轻压了下小卷毛那顶带檐的软毡帽,恰好将帽檐遮住了对方的视线:“我在骗人买下一箱伪造的赛马票的时候,被你戳穿了……” 他迅速整理着思绪,同时缓声讲述着自己刚才获得的记忆:“你一眼就看出那是假的。” 庄迭核对着自己这边的信息,点了点头:“因为画得实在不怎么样,一看就是找了个很靠不住的仿造作坊。” 在说话的同时,他也重新扶正了自己的帽子,抬起眼睛看向凌溯。 为了避免过度沉溺于这场梦中,两人都还保持着原本对自身相貌的认知,并没有进行额外修改。 庄迭身上是件舒适的斜纹软呢衬衫,灰色的法兰绒裤子,那条领带变成了点缀在领口的领结,外面罩了件深灰色的单排扣风衣。 在这座不算繁华也不算落伍的小镇子上,这是学生们中最流行的装束。 看见那双眼睛从帽檐底下露出来,凌溯话头不自觉地一顿,笑了笑点头:“……对,因为常合作的那个穷画家被抓进去了,说是要判九十年。” 在伊文的眼里,那些赛马票连墨水颜色都没用对,团不够精致,印章歪歪扭扭……怎么看都简直漏洞百出。 在那个穿着粗花呢西装的倒霉鬼商人即将上当、斥巨资买下这一箱马票去倒卖的时候,这场骗局被偶然经过的伊文当场戳穿,并逐一指出了马票上的破绽。 那几个骗子忙活了十几天的大生意,自然也彻底跟着泡了汤。 至于之后麻烦且棘手的残局,理所当然地全交给了大人们收拾。而搅局的伊文则被交给了少年骗子,要稍微“教他记住点多管闲事的教训”。 …… 只不过,在伊文预料之中的那一顿毒打却并没有找上他。 那个年轻的骗子攥住了他的手臂,趁大人们不注意,拖着伊文快速藏进了等车的人群。 等着分钱的同伙气暴跳如雷,拨开人群去追他们。可惜少年骗子的身形实在太灵活,拽着伊文一路钻来钻去地飞跑,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脱掉外套,先把外套脱了!” 少年骗子一边跑,一边利落地脱了那一身繁琐的行头。 他迅速把自己那件精致的礼服外套团成一团,随手朝一个马上就要追上来的同伙砸过去。趁着对方慌忙去接的工夫,他又扯住了伊文的手臂:“这边!” 按照他说的,伊文脱下了外套,头顶的软毡帽也被少年骗子一把摘了下来。 早上的风有点凉,冰得他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快点跑!”少年骗子大声喊道,“他们在追你!” 伊文努力按着头发,不让它们被风吹乱。因为呼啸的风声在耳旁格外响亮,他也不得不提高了音量:“是在追你!” ……严格来说,他们身后其实追着两伙人。 那个险些被骗了钱的粗花呢西装商人在追少年骗子,而穿着粗帆布夹克衫、打扮成马车夫的骗子同伙又在火冒三丈地追伊文。 颇为复杂的势力纠缠中,下一列电车缓缓驶进了站台。 少年骗子拖着伊文跳了上去,后面的那两个人竟然也紧追不舍,一路追着他们上了车。 电车上有巡警拎着棍子来回巡逻,那两人一上车,就因为大喊大叫被强行扣押了起来。 少年骗子也利用这个机会,借助人群的掩饰,拖着伊文快速走到了这一节车厢的尽头。 等到那两人终于摆脱了盘查,走过来找人时,他就立刻假装看窗外的风景,把伊文压在了自己身下。 …… 凌溯拉着庄迭冲到了轨道前。 因为省去了记忆中的对话片段,他们跑得要更快一些,电车这会儿还没完全进站,要稍微等上一段时间。 凌溯刹住脚步,确认了下流程:“接下来这段情节好像要打个卡。” 催眠师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膝盖边喘边问:“什么意思?” “就是在有分配角色的梦域里,关键点必须要复现一次,才能让回溯的记忆继续推进……” Z1解释道:“不然就会像我们之前那样,遇到卡在货行老板那里几十次的情况。” 说话间,电车已经在他们面前缓缓停稳,打开了车门。 Z1看着车厢里巡警拎着的棍子,忍不住问:“凌队……你确定这里需要打卡吗?” 凌溯友好地抬起视线,单手理了理领口。 “……”催眠师急中生智地捂住了Z1的嘴:“当然,这里一定是关键记忆点。” Z1还没来得及追问为什么,就被催眠师捂着嘴,半拖半拽上了车,英勇地朝着巡警自投罗网了过去。 按照记忆中的流程,凌溯拉着庄迭跳上电车,逆着下车的人群一路挤到车厢尽头,找到了记忆中的空座位。 庄迭的身体素质和伊文不相上下,直到现在还有些轻喘。 见到有空座位,他的目光立即亮了亮,回头看向凌溯:“队长。” 凌溯笑了笑,轻轻点了下头,抬手替他挡开附近的乘客。 看起来,不买电车的账的只是港口那些人。在附近的不少镇子里,这些新鲜玩意都已经迅速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 “大部分人都很忌惮码头那群海盗,我们只要在那儿下去,就能甩开那两个人。” 等庄迭坐进座位,凌溯也在旁边坐下。 他侧过身,一边复述着记忆中的情形,一边帮庄迭整理好被风吹乱的小卷毛,把那顶软毡帽端端正正放上去。 “所以我偷偷问你,敢不敢在下一站下车……顺便抽空做了自我介绍。” 脱下那件繁琐的礼服外套后,少年骗子索性把领结也扯下来揣进口袋,解开衬衫领口的那几颗扣子透起了气。 “我叫艾克特。” 那个年轻的骗子枕着手臂,侧过头看他,眼睛亮得几乎像是透明的:“你呢,你叫什么?” …… 还没等到对方回答,电车就已经启动起来。 这时候的交通工具大都不会因为乘坐体验提前向乘客打招呼,整列车猛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里面的乘客也东倒西歪晃成了一团。 凌溯准备好的打卡点是在半分钟后,同样不及防备,骤然便失去了平衡。 等回过神时,他已经单手撑着一侧的窗户,把险些掉下座位的庄迭条件反射捞进了怀里。 庄迭一只手挡在他腰侧,及时替他推开了栽倒过来的大件木箱行李。 凌溯稳住身形。 他回揽住庄迭的肩背,看着随遇而安地坐在了自己腿上、探头到处看热闹的小卷毛,没忍住跟着轻笑起来。 ……这种任务要是多来几件,他也不至于卡在自家门口,什么好听的话都说不出了。 “好了。”凌溯把人圈在手臂与车厢之间,颇为认真地跟着记忆里那个年轻骗子的措辞取经,“咱们是在逃跑,用不着穿得这么正式。” 一边说着,他已经戴好手套,动作轻巧地替对方松开了严谨系着的领口。 那副手套是灰色的手工缝制款,很轻便柔软,恰到好处地模糊了这种动作的意义。 “我英勇、敏锐、目光如炬、仗义执言,有着一切最美好的品德的小骑士先生……” 在乱成一团的车厢里,他把人好好地藏在自己眼前,悄声耳语道:“能让我知道你叫什么,顺便回答我,咱们能在下一站下车吗?” 雾港(十六)(“你的眼睛很漂亮”...) 好不容易到了学校的小骑士先生还没出车站, 就这么又被一路拽着回了自己家。 只要想这么做,那个年轻的骗子可以让自己变得像极了个真正的绅士。 他穿着那件剪裁合体的立领亚麻衬衫,肩背挺得笔直, 每个动作都带有某种极为灵巧轻盈的优雅,就连扯着伊文跳下车逃跑也是这样。 他们挤过人群跳下车,沿着铁轨又往回跑。 那两个内部互相敌视的追兵都不敢在码头这一站下车,片刻犹豫的工夫, 就错过了靠近车门的机会。 电车在这一站停留的时间也比别的短,车门在那两个家伙的而前砰地冷酷合拢,剩下的就只有隔着车窗徒劳跳着脚的恼羞成怒,连激烈的谩骂和诅咒都被列车出站的鸣笛掩盖了过去。 “艾克特……艾克特!” 伊文被他扯着,跑得有些喘不上气,努力喊出了他的名字:“我们已经甩掉他们了,为什么还要继续跑?” “你没听说过吗?那个码头可不是普通人能来的地方!”少年骗子边跑边喊道,“我们说不定会抓起来绑在桅杆上, 变成天边的骷髅旗!” 伊文听得有些惊讶,稍微瞪大了眼睛。 少年骗子忽然毫无预兆地刹住脚步, 他转回身来,像是算好了似的笑吟吟抬起手,精准地接住了刹不住撞过来的小骑士。 伊文不及反应地撞在了他的胸膛上。 透过衣料, 对而的心脏也同样因为快速跑动而急促跳动着,两个人的心跳声混在一块儿,吵得人什么都听不清。 “吓唬你的,那群海盗没那么凶。”艾克特悄声道,“我去过几次, 大多数人虽然不大聪明,但人都不错……” 伊文的反应很快, 立刻听懂了这句话的未尽之意:“你们还去骗过码头的人?” 他忽然严肃起来,抬手挡开扶着自己的手臂。 “怎么啦。”艾克特有些好奇,“码头是你家的吗?” 伊文的话头一滞:“我——” 他像是不知该怎么说,只是受惊似的退了半步,看着忽然背起手弯着腰凑过来、饶有兴致仰起脸打量着自己的那个少年骗子。 不知是这一路的惊险刺激、快速跑动,还是些什么别的原因,他苍白的脸颊上已经有些泛红。 “好了好了,骑士先生。” 艾克特忽然向后跳开,笑着摆了摆手:“我们哪里敢骗海盗呢?会被按在那个酒馆的桌子上把整只手都剁掉的。” “胡说!”伊文下意识反驳,他支吾了片刻,才又苍白地补了一句,“是手指,不是整只手,而且也只是惩罚恶人……” 那个年轻的骗子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又不识时务地非要追问:“这么说,我们不算是恶人?” 伊文答不上来,手足无措地立了片刻,冷哼了一声掉头就走。 他走得很慢,没走出多远就被追上来的艾克特拉住。 “好啦,好啦。” 年轻的骗子沿着轨道的间隙追上来,绕着他转了半个圈,动作灵巧优雅得像是某种复杂的舞步:“骑士先生……” “我有名字!”伊文打断他,大声纠正,“我叫伊文,伊文·弗里蒙特!” “好好,弗里蒙特先生。”艾克特好脾气地改口,“你要去哪儿?你本来是要去镇子上的吧?” 伊文忽然停在原地。 他这才想起自己原本是要去上学的,可现在不光狼狈地弄丢了外套,甚至连书包和画板都忘在了车上没带下来。 “总算想起来啦?我还等着你急得团团转找上五分钟,就把它们突然变出来给你个惊喜呢。” 艾克特回到草丛里,拿出他的大衣、书包和画板,一股脑塞进伊文怀里:“给,下次可别忘了。” 两人下车时,艾克特就已经趁他不注意,把它们全都悄悄带了下来。 这些东西都被藏在了草丛里,甚至还特地用油纸裹了好几层,一点儿也没弄脏。 伊文有点发愣,一动不动地抱着那一堆东西,耳朵可疑的隐约泛红。 艾克特认真打量了他半天,忽然憋不住地笑出来,握住伊文的手肘晃了晃:“我能邀请你跟我一块儿走回去吗?这段路可不算短,回程的车要等上一个小时呢。” 他就这么扯着伊文一块儿掉了头,又朝着原本的方向沿铁轨走了回去。 即使对方再三强调不是“跟他一块儿回去”,而是自己本来也要去镇子上,只不过是碰巧和他走了同一段路…… “好的,弗里蒙特先生。”艾克特漫不经心地踢着铁轨,频频点头,“没问题,弗里蒙特先生。” 伊文用力抿起唇,把书包和画板甩到肩上。 艾克特很快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转过身来一边倒退着走一边研究,隔了足足几十秒才试探道:“……伊文?” “干嘛?”得到的回答又短又快,就像已经演练并等待了半天,就等着他叫这一声似的。 “你想让我叫你伊文?” 那个可恶的年轻骗子又不识时务起来,非要多嘴一句戳穿,像只狐狸似的眯了眯眼睛:“不喜欢听我叫弗里蒙特先生?” 伊文甩下他大步往前走,这次的速度比之前折返码头时快出了不少。 “别生气,我是觉得弗里蒙特很好听。”艾克特追上他,“要是能挑姓氏,这是我最满意的几个选项之一了。” 不得不承认腿长的优势,明明是同样的距离,那个家伙轻轻松松迈上几步就能追上来。 伊文放弃了毫无意义的较劲,皱了皱眉问:“这有什么好听的?” “弗里蒙特,这是个法国词。”艾克特说道,“在法语里是自由的意思,象征着高贵、勇敢、友好和有创造力。” 他停下话头,看着伊文怀疑的眼神,不由失笑:“真的!骗子也不是满嘴谎话……只有把一句谎话藏在九句真话里,才能让人相信你。” “你还懂法语?”伊文依然将信将疑地盯着他。 “不算难,我小时候在斯特拉斯堡待过几个月,那儿的人不光说法语,还说阿尔萨斯语和德语……” 艾克特熟练地每种都简单说了几句,看着伊文越发讶异的脸色,不紧不慢地道:“这不难,伊文。我们生活的世界很大,你只要每个地方住上几个月,多多少少就都能学会一点儿了。” 伊文格外看不惯他得意的样子,毫不留情地戳穿:“你们是走到哪儿都被通缉、不得不到处流亡着避难,每到一个地方待几个月就要赶快跑路吧?” “猜对了。”艾克特毫不在意地打了个响指,“学语言可是骗子必需的技能……如果连简单会话都算上,我会十几种语言呢。” 伊文一时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看着他反以为荣的炫耀神色:“……” 提起最擅长的部分,艾克特索性挽起袖口,滔滔不绝地给他介绍了起来。 车站的那些骗子们并不全都是一伙儿,这一行也分很多种——有些人专门造假,有些人擅长空手套商业合同,有些人则是设法推销出去一些完全离谱的东西,比如能自动生钱的盒子…… 真正和艾克特一起的只有另外三个人。他们是那种在各地游荡、专门挑有钱人下手的专业骗子,和其他的外行不一样。 “和外行不一样,还卖那么假的赛马票?”伊文忍不住打断了他。 艾克特摆了摆手:“越是能把假的卖出去,越是我们的本事……你说的那些问题,我都可以用主办方紧急加印,这一批只在内部流通之类的理由来搪塞。” “你不知道吧?那个被我骗的商人专门赚黑心钱,低价收高价卖,坑了不少农民……” 艾克特忽然停下脚步,认真地注视着伊文:“我们骗他的钱,是想分给那些农民的。” 伊文怔在原地。 他的脸色有些涨红,突然袭来的羞愧让他不知该怎么开口:“我——” 忽然,伊文注意到了艾克特嘴角藏不住的一丝笑容。 “哈!”艾克特在他眼前用力拍了下手,拧身拔腿就跑,“这就是那‘九句真话里藏的一句假话’!” 那个商人就是个被随便挑中的票贩子——当然,二手票贩子这种职业也不算怎么光彩就是了。 这年头就是这样,旧时代还没过去,工业化带来的新文明又没被完全消化,黑吃黑这种事随时都会在遍地发生,无非是看谁更有本事而已。 至于像伊文这种冒冒失失搅黄了一场好戏的,恼火归恼火,追究根本得不偿失。生意已经搞砸了,谁也不想再多此一举地把警察招惹来。 只要甩脱了那两个人,再回到镇子上,那些人就不会再针对伊文了。 “……”伊文恼火地追上去:“艾克特!” 两人这么追着跑出了相当远的一段,直到伊文彻底没了力气,抡起书包砸了过去。 艾克特脑后长了眼睛一样灵巧转回身,稳稳接住了那个书包。 他终于停下脚步,脸上还带着笑容:“不怪我,你也太老实了!我看见你那双眼睛就想……” 艾克特有些惊讶地停住话头,他没看见伊文的身影,来回找了找。 正当他打算沿着铁轨回去看看时,及腰高的荒草丛间,伊文忽然扑出来,结结实实将他按在了地上。 叫艾克特有些没能料到的是,伊文的搏斗技巧竟然相当不错。 他们失去平衡,滚进了草丛里。 伊文咬着绑画板的带子,利落地压制住了他的手脚,将这个年轻的骗子三下五除二捆了起来。 艾克特只是第一反应本能地还了下手,看清伊文的身影后,他就放弃了抵抗,摊开手脚任凭对方把自己绑的结结实实 天气刚好,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暖洋洋的风吹得人犯懒。 伊文用力扯着带子,打了个牢固的水手结:“还跑吗?” “不跑了。”艾克特没有半点危机感,放松地仰而躺在草丛里,眯着眼睛朝他笑,“伊文,你简直像个小海盗。” 伊文去捡掉落的书包,他的动作不自然地停顿了一瞬,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一样走回来。 “他们会怎么对你?”伊文坐在艾克特身边,“你会有危险吗?” 艾克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什么?” 伊文扫了他一眼:“别装傻。” 那群骗子拿他没办法——最糟糕的情况,也无非是伊文不得不回码头,去和货行老板借来几十个帮手,被迫将他们吊起来结结实实揍上一顿。 可艾克特却偏偏帮了他,这就让整件事变得复杂了不少。 伊文把领口又松开了点,扯了片细长的草叶,把它一圈圈缠在手指上:“你这样干,就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了吧?” 艾克特像是刚发现了新大陆:“伊文,你的手也很好看——你经常拿它们画画吗?居然一点颜料都没染上……” “回答我的问题,艾克特。”伊文皱起眉,“你对我说九句真话才能说一句假话吧?” 这次轮到艾克特愣了下,他转动身体让脸侧过来,抬起视线看着伊文的眼睛。 隔了几秒钟,那个年轻的骗子才笑起来:“是啊,小骑士。” 艾克特仰而倒进松软的草丛里:“我跟他们还是一伙的,伊文。” 他轻声说道:“跟我搭档的三个人里有我的父亲,另外两位是我的叔叔。我出生在佛罗伦萨,我的母亲在我一个星期的时候就去世了。” 伊文很清楚这个回答的意思,沉默了片刻:“哦。” 他扔掉草叶,撑着地而正要站起身,却被艾克特握住了手臂。 对方明明上一刻还被绑的一动都不能动,伊文错愕地瞪圆了眼睛:“你——” “拇指脱臼法,很简单的,忍着点疼就行了。” 艾克特坐起身,将那条绑带还给他,恢复了错位的关节:“你的眼睛很漂亮,我没能忍住。” 伊文而无表情地看着他:“这算是回答吗?” 艾克特沉默了片刻,抬手揉了揉头发,忽然低声笑起来,深吸口气:“……啊。” “不算。”艾克特抬手拢住他的后脑,轻轻摸了摸那些柔软的卷发,“请闭上眼睛,弗里蒙特先生。” 伊文仍然紧锁着眉,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而前的骗子看了很久,还是依言闭上了眼睛。 …… “队长。” 庄迭从笔记本里抬起头:“在我这边,这段记忆到这就全黑了。” “很合理。”凌溯点了点头,“这说明伊文是个好孩子,他的确把眼睛闭得很紧。” 不远处,扛着催眠师强行跳了车、一路狂奔回来的Z1:“……” 催眠师眼疾手快地扯着他,迅速匍匐进了草丛里。 一阵微风让草丛泛起了海而似的波浪。 “队长。”庄迭合上笔记本,“到现在为止,你执行过多少次任务、去过多少个梦域?” 凌溯有些好奇,抬手摘了小卷毛头上的草叶:“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想起艾克特说的话。” 庄迭看着他:“学语言最好的办法,就是一直不停地走,到处都住上几个月。” 庄迭忍不住想了想那种感觉——那大概是种既令人兴奋、又异常孤独的体验。 尤其是并非本意的漂泊,和被困在码头永远无法离开的小伊文完全相反,艾克特从出生那一天起,就注定没有权利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这是一趟永远没有归处的旅程,每到一个地方,做的第一个准备就是离开。 即使可以模拟具体情况,庄迭也依然无法真正想象出那种感受。 初代拓荒者是没有同伴的,他们独自走过所有不允许沉浸和停留的梦域。那些梦域的时间流速各异、里而的记忆和投影也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唯独没有任何一场梦属于他们。 那是种无法用语言描述和解释的漫长孤独。 孤独到哪怕遇到一颗星星,都会忍不住去打个招呼。 凌溯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笑了一下。 他毕竟没有职业骗子的高超水准,这会儿又忽然有些不争气的局促和紧张,只是摇了摇头,张开手臂不知道该说什么。 “队长,你该回答‘这可真难熬’。”庄迭帮他翻笔记。 凌溯轻咳了一声,点了点头,流畅地划重点并背诵:“这可真难熬……小骑士先生,至少得七成诚意的一个拥抱才能安慰我。” 庄迭放开笔记本,给他了一个由十成的力气和诚意组成的拥抱。 凌溯的身体绷紧了不到半秒钟,随即就彻底放松下来。他回抱住庄迭,克制着自己不用上太过的力道,双臂却又像是不听使唤,只管牢牢箍着怀里的人。 他其实并不受任何认知调整的干扰。在他眼里,小卷毛还是之前的样子,衬衫的领间是他亲手打好的领带,甚至连衣服也还是原本的那一套。 唯独胸口的情绪无视了时空,与这片梦域发出安静又热烈至极的共鸣。 凌溯低下头,轻轻碰着那些柔软的小羊毛卷。他托起庄迭的脸,认真地把这一幕印在脑海里。 天气非常好。 阳光像是带了某种极为轻盈的金粉,把那些睫毛的尖端也刷上了一层淡金色。 凌溯摸了摸它们,声音很轻:“你的眼睛很漂亮。” 这种触感稍微有点酥麻和微痒,庄迭本能地眨了眨眼睛,睫毛在他指尖颤了下:“这算是回答吗?” “不算。”凌溯笑了笑,他没有再开口,只是倾身拢住庄迭。 被他抱住的小卷毛把流程记得很熟,主动闭上眼,微仰起脸听话地等着。 凌溯低下头,和风一起亲了亲那双漂亮的眼睛。 雾港(十七)(“这是骗子对你付出的好心...) 隔了很久, 比风声更响的心跳才逐渐安静下来。 这段路比想象中的短了不少,凌溯随口说了几场叫人感觉不错的梦——起初的异变并不严重,所以能成为梦域的都是格外强烈的情绪和执念。 它们充盈在整个梦里, 有的明亮,有的凄冷,有的热烈,有的绝望……这些梦的时间流速通常都很慢, 比现实慢,也比茧的时间慢,有时候路过一场梦,就像是过完了小半生。 回过神的时候,庄迭已经跟凌溯一起沿着铁轨走回了镇上。 …… 记忆中的少年骗子并没被报复或是惩罚。 虽然被搅黄了一场生意,但他带回来了一个更棒的画家。 那个年轻人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能画出跟几乎一模一样的赛马票,甚至还会做版画,只要有板子就能套色印刷, 再卡上自制的红戳,连检票员都未必能分辨出真假。 伊文愿意贡献出这一门几乎能生钱的手艺, 却不要分成,也拒绝加入他们,只是提出了两个要求: 第一, 他们不能往死里揍艾克特一顿。 第二,这种赛马票只能拿去卖给那些赚黑心钱的商人,还要抽出一成利润分给没饭吃的农民。 骗子们围成一圈,一言不发地盯了他半天,哄堂大笑着答应了这两个孩子气的要求, 又给他留下了一支丝绸做成的郁金香。 “这是骗子对你付出的好心和善意。” 艾克特用额头贴了贴他的手背,彬彬有礼地把那支小巧的丝绸花插进伊文的口袋:“这朵花近乎完美, 它永远不会凋落、不会枯萎、不会腐败,除了……” 伊文打断他:“除了它是假的。” 艾克特看了他半晌,脸上又露出那种反以为荣的孩子气的笑容。 他在伊文的眼前拍了下手掌:“这就对了,伊文,你得记住这个……” …… 庄迭低头看向自己的衬衫口袋。 随着他们梳理到这段记忆,那朵精巧的丝绸郁金香也出现在了他的口袋里。 它的确非常漂亮,栩栩如生,比真花还要更加完美。大概是制作时在内部掺入了某种香料,甚至隐隐透出馥郁的香气。 Z1还有点遗憾:“可惜,伊文还是被这些人拉下水了……” “倒也不一定,他本来就在水里。” 催眠师端着咖啡,拍了拍他的肩:“别忘了,伊文他们家可是专门抢商船、剁人手指头的海盗。” 要不是艾克特及时拖走了这位小海盗,这些骗子同伙们真敢碰伊文一根手指,现在大概就真的都被吊在桅杆上风干了。 Z1也才反应过来:“对了!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在码头的时候,伊文怎么不把这件事说出来,他不想让艾克特知道?” “换成我应该也不想吧?”催眠师沉吟道,“这跟喜不喜欢码头是两码事,要是谁都知道我们家天天拎着把刀砍人,肯定都不敢跟我说话了。” Z1点了点头,也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两口。 他们现在正循着凌溯和庄迭获得的记忆,坐在小镇沿街的咖啡馆里——这座咖啡馆的气氛比码头上的酒馆好得多,干净整洁,点缀着鲜花,还有落魄的乐手在门口或是窗前拉小提琴助兴。 这片梦域给身体带来的饥饿和疲惫感和现实很接近,即使是Z1,到这时候也不得不吃点东西、坐下来歇一会儿,才有力气继续接下来的探索。 在梦所给出的记忆中,这也是伊文和艾克特常会来的地方。 他们在这儿从不谈论骗子和海盗。 艾克特给他讲那些旅居时见过的风景、听过的趣事,伊文大多数时候都抱着画板埋头画画,偶尔也说上几句学校里的见闻。 他不准艾克特看自己的画板,要不是见识过伊文临摹赛马票的本事,艾克特几乎要以为他拿着那么多绘画颜料和工具是在虚张声势。 偶尔想不起来什么故事可讲,陪着对方画画又实在等得无聊的时候,艾克特也会兴冲冲地给伊文表演自己的特长。 他从小就是个骗子,精通一切讨人喜欢的手段和上流人士的做派——艾克特能把一条餐巾在几秒内叠成一朵花,再从手心里忽然变出来;也懂得最复杂的舞步、最繁琐的礼节;偶尔还会从落魄的小提琴手里借来小提琴,绕着艾克特拉个不停。 不得不说,那些风格各异的曲调一点也不吵,反而非常悠扬动听,比那些蹩脚的小提琴手拉得强出许多。 除了这个,艾克特还很擅长骑马——虽然伊文从来都不肯承认,但这其实是他觉得艾克特最厉害的地方。 伊文从小长在海盗堆里,那些水手能在风浪里抛锚划船,也能在暴风雨里爬上最高的桅杆,但就是没有一个人会骑马。自从五岁那年被一匹脱缰的马撞飞出去,他就再也不敢碰任何马鞍了。 然而在学校的那些课程中,叫伊文最头痛不已的马术,在艾克特那里却简单得就像是蹬一辆乖巧温顺的自行车。 艾克特甚至会做出非常疯狂的举动——他会骑着马接送伊文上学和回家。 伊文坐在电车里,艾克特就骑着马在外面用同等时速跟着他。第一次发现对方居然就在外面的时候,伊文险些吓得从座位上站起来。 半人高的草丛里,那匹高头大马在艾克特的驾驭下跑得四蹄生风。 那个年轻的骗子穿得英姿飒爽,衣摆被风烈烈吹着,在淋漓的汗水里朝着窗户里面的伊文招手,眼睛像是最得意的狐狸一样狡黠明亮。 …… 伊文还是告诉了他自己的家就住在码头。 让他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的是,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艾克特表现得依然满不在乎。 敏锐地察觉到了伊文的心事,艾克特还特地庄严地向他宣誓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在乎伊文·弗里蒙特先生的出身、经历、意图和乱七八糟的一切。 伊文早已经数乱了,他不清楚这是艾克特的“九句真话”还是“一句谎话”,但还是因为这场乱七八糟的宣誓睡了个好觉。 从那以后,除了待在咖啡馆,他们也会偶尔瞒着艾克特的那些同伙,悄悄坐车或是干脆走着去码头。 艾克特很快就适应了码头的生活。 他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货行老板“买热松饼”的要求,还胆大包天地设法戏弄了这群人,让以为来了头肥羊的打手们在冰冷的海水里埋伏了好几个小时。 如果不是伊文及时赶到,又在暗中和气地劝说了货行老板,艾克特多半就要被扔进废弃船坞里面喂鱼了。 ……日子一天接一天地过去,他们两个互相告诉对方的秘密也越来越多。 艾克特给伊文看了自己的家族徽章,真正让他和父亲、叔叔不断逃亡的其实并不只是行骗的经历,还有他们的身份。 虽然只是破落的贵族,早已没有任何一丁点领地、庄园、财产可言,但他们的身份还是让王室蒙羞,所以只要是有人抓住他们,就能拿到一份爵位和王室颁发的骑士勋章。 伊文也承认了自己就是海盗头领的儿子,也说起了自己“幽灵之子”的身份,不过即使不能出海问题也不大,因为这座码头差不多可以算是他的。 只不过,码头最近也有点麻烦——官方早盯上了这个地方,想要把这些海里来的混蛋和恶棍们再赶回海里去。只是双方一直僵持着,海盗们又还算安分,才没有让局面进一步恶化。 伊文管不了艾克特的同伙,但他还是严厉禁止艾克特在码头行骗,并且保证只要对方敢这么做,就再也不会理他。 …… “怪不得日记里,那个倒霉蛋居然还赢了十盾钱。” 催眠师忽然想起来:“原来不光是欲擒故纵,艾克特也怕伊文真的再也不理他,所以不敢赢……” 提起那本日记,原本快要被这两个少年的日常覆盖掉的记忆,也不容逃避地再度鲜明起来。 “艾克特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够久了。” Z1沉默了一会儿,试探着接过话头:“他们该去下一个地方了,但船票实在不好弄,又不可能用自己的身份去买……伊文就在暗中帮了一个小忙。” “可这也不能算是伊文的错啊,他对一切都一无所知,幽灵船的诅咒都强到这种份上了吗?” 催眠师忍不住皱眉:“那场风暴就是个意外。就算当时无法接受这一点,以后他也总会慢慢理解和明白的……” Z1同样也想不通,摇了摇头。 他看向低声讨论的凌溯和庄迭,稍一犹豫还是出声询问:“凌队,庄先生,你们在讨论什么?” 庄迭抬起头:“我们在讨论,究竟有没有那场风暴。” 催眠师愕然看过来:“什么?!” “而且伊文也并不是一无所知。”庄迭说道,“他和‘艾克特’都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他们是主动选择了自己的角色,让一切继续下去的。” “……”Z1有点跟不上剧情:“请等一下……” 凌溯轻敲了两下桌面。 他面前浮现出一整卷已经泛黄的胶片,那些胶片被凌溯沿着时间节点快速回溯,倒回两人在最初相遇时的那一点。 这是属于艾克特的记忆。 他被伊文扑到在了草丛里,看着那个打扮成普通学生的少年利落地把他捆起来,打出了只有水手和海盗才会的绳结。 “骗子在选择猎物的时候,一定会预先了解猎物的一切。” 庄迭说道:“出身、经历、性格、习惯……知道了这些,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设置陷阱。” 看到那个水手结,艾克特一点都不惊讶——因为他早就知道了伊文是海盗的儿子。 他也很清楚,伊文之所以会希望他回答“跟那些人不是一伙的”,其实是想把艾克特也带回码头去。 那里一样是个贼窝,强盗、票贩子、打手、情报站都有了,不介意再多一个骗子。 所以当艾克特给出了否定的回答时,伊文才会想要起身离开。 “如果他就那么放伊文离开,后面的事就可能都不会发生……因为伊文同样看穿了他们的伎俩。” 凌溯接过话头:“或者说,是艾克特主动向对方承认了一切。” Z1有些发怔:“什么时候……承认的?” “那朵丝绸做的郁金香。”催眠师忽然反应过来,“艾克特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把丝绸花送给伊文时,艾克特曾经对他说过,“这是骗子对你付出的好心和善意”。 而在收下了这朵花,听到了对方的话后,伊文对此的回答则是—— “它是假的。”Z1低声说。 催眠师点了点头:“对,伊文意识到了这一切都是假的……而艾克特也提醒了他,他得记住这个。” 整个相遇就是一场设计好的圈套。 甚至连那个买赛马票的冤大头商人,也是骗子的同伙假扮的。 如果不是这样,他根本犯不上费这么大的力气去追艾克特,黑吃黑本来就是他们的规矩,谁吃了亏也只能自认倒霉。 卖赛马票、行骗被戳穿、艾克特带着伊文逃跑、两人被追着寻仇…… 所有的场景都是事先就设计好的,一步一步引着伊文走进早已布置好的陷阱里。 “吊桥效应。”凌溯说道,“当一个人走在吊桥上,因为提心吊胆而心跳加快时,这种加速的心跳会被理解成爱意。” ——这是骗子对你付出的好心和善意。它近乎完美,不会枯萎和凋落……但它是假的。 就连“艾克特”这个名字也是假的,它是英语中“actor”的音译,是当时欧洲的骗子们最常用的假名之一。 艾克特原本不应该对伊文说这些。 他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就是为了撒一场弥天大谎,从这个海盗的儿子手中骗到那一整座码头。 那群官员和艾克特的父亲达成了协议,只要他们能得到码头,并且愿意每年都上交那一大笔能喂饱每个人的税款,就会取消对他们的通缉。 艾克特不该对伊文说这些,他不该对伊文多说任何事,只要设法哄这个正直沉默的小画家高兴就行了……可伊文的眼睛实在很漂亮,他没能忍住。 这就是他对伊文的回答,这是第十句真话。 为了这场骗局,他在暗中观察了伊文整整一个半月,看着伊文上学放学,看着伊文在咖啡馆的角落画画——和伊文顺利“相识”后,他继续做着父亲要求和没要求过的一切。 在一场心知肚明的荒唐骗局里,他用更多的时间注视着伊文。 那是种温柔而隐秘的酷刑。 泛黄的胶片上,躺在草丛中的艾克特侧过脸,看着在手指上缠绕草叶的伊文。 那根草叶后来被他捡走了,藏在衬衫左胸的口袋里——毕竟一个骗子是永远不应该去妄想一朵真花的。 “至少……还有个不知道算不算好的可能性,这个骗局最后没有成功。” Z1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了半晌才又开口:“不然他们也不用急着弄船票离开港口了……” 他发现四周安静得过分,有些无措地来回看了看:“我说的——不对吗?” “这要看‘最后’和‘骗局’怎么定义。” 庄迭打开自己获得的那一段记忆胶卷:“还记得吗?走马灯的视角是第三人称的。” 那些记忆碎片的画面中心全部都是伊文。 那不是传说中的“上帝视角”,也不是临终前的自我回顾。 那是蓄意的观察,是无望的注视,是猎手正在接近自己的猎物,也是猎物将额头递上猎人的手背。 这不是伊文的梦。 画面不断闪烁,梦境本身似乎在抵抗这种对真相的残酷揭露,那场浓雾却还是被徐徐揭开。 闪烁着白光的碎片中,伊文背着书包和画板回到了酒馆。 风铃响动,他坐在柜台前,酒馆老板的大嗓门从后厨传出来:“怎么样,那几个会走路的爵位上套了吗?咱们的破码头能不能保住,可就看那几个骑士勋章了!” 伊文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他像是忽然想起有人给自己起了个“小骑士”的外号,不知是自嘲还是什么其他意味地抬了抬嘴角,打开画板,拿起炭笔涂抹起来。 “老爹。”伊文忽然开口,“要不咱们回海上去吧,我去跟你做海盗。” “开什么玩笑!”酒馆老板拎着刚踱好两条鱼的刀冲出来,“那群亡命徒最怕幽灵船了,要是知道我敢把你带去海上,肯定要剁了你的!” 伊文垂着视线,他的眼睫在煤气灯下投落了一小片阴影。 他正在画一张画,画某天清晨镇子上的车站——那天他恰好看到了自己的目标。 通缉令上的四个人竟然全在,他只要稍微扮演一下仗义执言的正直学生,就能顺利顶替掉那个蹩脚的三流画师。 四枚骑士勋章足够保住码头了,在他查阅的报纸新闻和小道消息里,又不是没有海盗洗白的例子。只要交了足够的税金,和镇子上好好合作,老爹他们就不用再过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危险日子。 “说话呀!你不是真看上那个小骗子了吧?” 酒馆老板有点动摇:“其实他长得还挺不错,骗术也好,留下当酒保也不是不行……可这样一来,咱们的码头不是更成了那群人的眼中钉了吗?” 伊文摇了摇头。 他没说话,只是放下画笔和画板,跟着酒馆老板去后厨帮忙了。 视角摇晃着接近,急促的喘息声里,画板就摊开放在柜台上。 那个已经塞不下的画板里面,满满当当夹着的,全都是不同画风和场景的人物速写。 每张画上,都是一个愚蠢的、狂妄的、自作聪明的年轻骗子。 雾港(十八)(“是时候醒过来了”...) 那本日记上, 最后一页的字迹忽然开始变化。 不断有大片的水痕在上面晕开,那些潦草凌乱的文字不知被什么所惊扰,在纸面上挣扎扭动着, 变成无法理解的混乱划痕。 他们身边的场景变得不再稳定,忽明忽暗的光线里,厚厚的灰尘覆落下来,整座酒馆都摇晃着发出大声的呻|吟。 那种刺耳的吱嘎声越来越明显, 起初还像是那些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木头结构正在风化坍塌,后来却变得更像是早已僵住的骨头被强行掰动,海浪在干涸的血管里呼啸奔流,急促的喘息被风吞没。 “好啦好啦,我发誓……” “我已经蠢到连骗子的誓言都肯信了吗?” “……” “说下去啊,我正等着呢。” “你不是不相信骗子发的誓吗?这是个好习惯,伊文,你得老提醒自己, 免得上当。” “我没少提醒,现在就想听听你能说出什么。” …… “我向骷髅旗庄严起誓, 绝对不会在乎伊文·弗里蒙特先生的出身、经历、意图和乱七八糟的一切……” “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一切’?” “差不多就行啦,伊文。你总不能指望我在看着你的眼睛的时候,还能分出精力编出那么多好听话。” …… “在想什么?你好半天没说话了, 画笔也没动一下。” “这是‘九句真话’还是‘一句假话’?” “那就是随口一说!这又不是什么《标准行骗黑魔法》,非得献祭九句真话才能说一句谎——你不会还在数吧?” “……” “伊文?弗里蒙特先生?别瞪我,可能我不该在这时候提醒你,但是你的耳朵红得快发亮了……” 那些声音不断响起又不断远去,人影在逐渐模糊的场景中晃动个不停。 那些影子无一例外都是两两凑成一对, 有的坐在窗边喝咖啡,有的沿着铁轨无聊地踢着草丛。谁都知道他们总是待在一起, 一起在镇上游荡、一起夜探码头、一个追着另一个疯跑…… 在那种仿佛是无以为继的沉默中,一切看似平静的场景都在崩溃与坍塌。 …… 回过神时,Z1悚然意识到他们正站在漆黑海水中的孤岛上。 四个人之间隔得很远,每人脚下都只有勉强容身的那一点陆地,滔天的浪头就在身边咆哮,冰冷到刺骨的海水不断拍打着他们的身体和脸颊。 同样激烈的还有正在肆虐的海上风暴,被飓风拧成鞭子的雨水狠狠抽打着一切,刺眼的闪电刺穿黑沉的云层,却又随即被更浓的厚云吞噬。 “不对……这不是雨!” 催眠师抹了把脸,借着惨白的闪电亮光窥见了那些水线的原貌,他下意识扯住一条,看着水滴深处不断变幻的光影:“这是什么?” “轨迹。”凌溯回答道,“这些都是。” Z1有些错愕地抬起头,看着漫天雨水连成的水线:“这些都是?!” 有过之前在码头的经历,他们的确早就已经有所察觉,这场梦中可供选择的剧情和人物行动轨迹都远比想象的更多。 ——可在亲眼看到这一幕之前,Z1依然无法想象,有人能仅凭想象就模拟和构建出由这种庞大规模的轨迹组成的梦中世界。 “我们是在艾克特的梦里。” 催眠师终于反应了过来:“这是属于骗子的天赋,也是骗子必须有的技能……” 他们必须擅长观察和总结,能捕捉到任何一个小细节,提前构思出所有可能的发展……只有这样,才能设法将一切引导到那条设计好的轨迹上去。 在那个年代,会特地筛选出这种天赋、不断对此刻意培养和锻炼的行当,除了极少数正在开宗立派的心理学家和精神病医师外,恐怕也只有这些以行骗为生的人了。 “他是在给自己编故事……他要欺骗的是自己的记忆。” 催眠师说道:“他在用所有模拟出来的可能性去欺骗记忆,藏起那个一直在逃避的真相。” 催眠师彻底想通了整件事:“怪不得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字迹那么潦草,那是艾克特在拿到日记后自己写上去的……他希望最后的结局是这样:自己最后上了船,死在了海难里,而伊文继续活着。” “所以我们只要也登上了那艘船,就会被送去彼岸的‘那个世界’,因为那是他在梦中给自己准备的死亡结局……” Z1低声说了一句,又抬起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由无数轨迹组成的“暴风雨”吞噬了整个梦境。 或许有一条属于真相的轨迹藏匿其中,能够成为解开整个梦境的钥匙——可要想真正找到那条轨迹,简直无异于大海捞针…… “针不是在大海里吗?” 庄迭专注地看着那些雨水:“捞就行了。” Z1怔了怔,下意识停住话头。 庄迭拨开雨帘,握住其中一条泛着冷光的水线用力一扯,瞬间引出了一场滂沱的疾风骤雨。 …… “我们得尽快走了,伊文。” 艾克特的帽檐压得很低,他没再穿着平时那些精致张扬的行头,整个人裹在不起眼的旧衣服里。 他攥住伊文的手臂,力道大得骨节都泛着青白:“你们也快走,所有人都回海上去。” 他快速低声道:“不要留在码头上,不要信什么协议跟合同,那些都是骗人的,是比我们这些骗子更蛮横不讲理的骗局……” 伊文的眉峰蹙得死紧,视线落在他身上。 “相信我!”艾克特大声道,“这是‘九句真话’,我用我的性命发誓!” “真正的猎人是不会和猎物做交易的,跟我们——跟你的父亲和我父亲……肯和他们交易的那些人,怎么会把这种好事留给我们?” 艾克特的呼吸很急促:“他们会把你们污蔑成骗子的同伙,或者是干脆把我们也说成是海盗……都不重要,这些只是借口。” “他们只是需要一个顺理成章接管码头的理由。”艾克特说道,“从一开始这就是个最大的骗局,他们引诱我们互相算计,在后面等着最合适的时机。” “他们有枪,伊文,不是你们海盗的那种装铁砂的霰|弹枪,是真的枪,一颗子弹就能要人的命。” 艾克特盯着伊文,因为紧张和呼吸急促,他的眼里已经闪动起了水光:“……你其实早就为这件事做准备了吧?” 和伊文一起待在港口的时间里,两个人也不全是闲逛,更多的时间都用在了修缮那条停在船坞中的巨大海盗船上。 通过骗子们的渠道,伊文顺利弄到了许多即使有钱也根本不可能买得到的东西——坚硬的黄铜撞角,先进的罗盘和精密的经纬仪,许多珍贵的药品和用于麻醉的乙|醚瓶,还有大量可以长期储存的蔬菜和上等烟草…… 伊文从来就没有真正相信那些当官的人。 不论有没有这四个骗子,码头都早已在长期的对峙下岌岌可危,危机早晚会在某一天骤然爆发,他们所赖以生存的一切都随时可能崩塌。 在计划着利用艾克特等人得到骑士勋章的同时,伊文也同样早就做好了带着所有海盗随时离开的准备。 “你在说什么傻话?” 隔了许久,伊文才开口道:“我是幽灵之子,不能接触海洋,这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艾克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却已经避开了他的视线。 艾克特轻声念着他的名字:“伊文,伊文。” 他揽住伊文的后脑,把额头贴上去,亲昵而疲惫地轻轻叹着气:“我毕竟是个骗子……给我留点体面。” 他已经很努力地装作迟钝,假装没有发现伊文为什么对骗子的化妆和易容术那么感兴趣了。 凡是伊文需要的东西,不论多困难,他都会想办法弄来。 而伊文想学的东西……他当然也会一点都不藏私地全教给对方。 所谓的幽灵之子不过是个传说——这又不是中世纪,学校里讲的科学知识早就把这种荒唐的说法推翻了。伊文要避免的,就只是被其他海盗发现身份,继而引起恐慌而已。 对骗子来说,这种事简直再容易不过。用上几分钟的时间,艾克特就能把伊文打扮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连他的老爹都认不出来。 要是没有这种本事,艾克特和他的父亲跟叔叔们也不可能顺利逃脱这么多通缉了。 “你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聪明……我总是在教给你任何东西的时候发现这一点,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又难过又骄傲。” 艾克特低声说着,他以为自己永远没有足够的勇气说出这些话,幸好他就快要死了,可以肆无忌惮地做点儿不那么光彩的事。 “骄傲是因为你那么棒,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优秀、最好的人,比任何人都好。” 艾克特的指尖摩挲着那些打着卷的金发,他的手在发抖,声音也是:“难过是因为……” 他没能说出剩下的话,画面中的一切骤然被雨幕掀起的水雾吞噬。 …… “这是怎么回事?”Z1紧张地干咽了下,看向催眠师。 “这条轨迹他没办法模拟。” 催眠师说道:“他想象不出,伊文听到了这些话会是什么反应。” 艾克特可以模拟任何人的行为逻辑,除了伊文——他没办法预测伊文的任何反应。因为一旦看到那双眼睛,那个精明机灵的年轻骗子就会忘掉其他所有的事。 即使是在他们第一次经历的轨迹中,得知了骗子死讯的伊文也只是“惨白着脸色坐在柜台后面”。 “但这条轨迹里同样也掺进去了一部分真相……我知道了。” 催眠师看向庄迭,他忽然知道了庄迭在做什么:“你在找所有伊文出现过的轨迹?” 庄迭点了点头:“所有包含伊文的轨迹里,都藏着九成的真相。” ……只有在九句真话里藏一句假话,才能让谎言变得像是真的。 这场梦里没有任何一条完整的真相,所有真相片段都被拆开,藏进了不同的轨迹里。 艾克特的意识一直困在其中,愚蠢而固执地重复着同一件事——他一遍又一遍地模拟,试图沿着真相的片段进行修正,推出一个不同的结果。 凌溯扬起手,将泛着寒光的手术刀抛过来。 庄迭稳稳接住刀,扬手裁下一截泛着冰冷光泽的的片段,视线落在依然铺天盖地的雨幕中。 “为了避免我们被这场梦淹没,接下来我的速度大概会快一点。” 庄迭提醒道:“请做好准备。” 他握着那柄手术刀,径直拨开雨帘,朝海水中走进去。 Z1目光一凝,心头骤悬:“小心——” 话未说完,Z1自己却也有些错愕地怔住,看着面前有些匪夷所思的景象。 庄迭抬手理了下领带。 他重新调整回了伊文的装束,最常穿的斜纹软呢衬衫高挽起袖口,外面罩着件深灰色的挺括马甲。庄迭将那顶软毡帽戴在头顶,扶着调正。 帽檐压住了微翘的卷发,也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眼睛。 在Z1的视角下,那双被遮挡着的眼睛在闪电下明明清晰冰冷,仿佛不会为任何多余的情绪所干扰,在抬起视线时却又温和得能叫人忘记四周肆虐的风暴。 原本汹涌着仿佛要瞬间吞噬他的冰冷海水,忽然有些仓促地漫溢着避开,露出 “是时候醒过来了。” 庄迭扶上湿漉漉的礁石:“忍一忍,会有点疼。” 他同时扯住一把冰冷的雨线,手术刀刃的寒光一闪而过,那些冰冷的、水银似的水滴在梦域中震荡开了剧烈的波纹。 雾港(十九)(是你先招惹我的...) …… 艾克特揽着伊文的后脑。 在那个时候, 他其实没能说出任何一句想说的话。 年轻的骗子半跪下来,用自己的额头贴着他的小骑士冰凉的前额,轻轻梳理着那些金色的卷发, 连手指也克制着没有发抖。 伊文非常聪明,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更聪明。 聪明的人走一步能看出十步,他们总能清晰地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那样。 艾克特亲昵而疲惫地轻轻叹着气, 他把一张叠成玫瑰的餐巾纸从掌心里变出来,弹出根火柴把它点着。 这个小小的把戏一如既往地吸引了伊文的注意力。 “我只是来见见你。”艾克特轻声说,“伊文,我的父亲和叔叔们已经在等我了……我该走了。” 艾克特努力挤出了个笑容,即使他心里很清楚,这大概是自己最失败的一次表情管理:“谢谢你帮我们弄到的船票。” 从他们认识以来,他一直努力遵守着和伊文的约定,从不在码头骗钱……只是这次风头越来越紧, 他们必须攒点离开的路费,这才不得不找了个和码头最没什么关系的冤大头烟草商。 从货行老板那里轻易弄到了最好的船票, 艾克特就知道,一定是那个小海盗又在暗地里和气地找那个二手票贩子谈话了。 可惜像这种脑子不够聪明、外强中干又好欺负的笨蛋赏金猎人,就只有那么一个。 更多的赏金猎人是不咬死猎物决不罢休的猎狗, 龇着锋利的尖牙,闻着一点儿味道就会扑上来。 “我们马上就走……在我离开五分钟之后你再出去,尽快让你的老爹带着海盗们上船,到了海里就没事了。” 艾克特拎着一个不算大的手提箱,那里是他的全部行头和家当——来酒馆找伊文之前, 他已经把几乎所有属于两个人的东西都从浮桥扔上了海盗船。虽然不知道那些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场,但他固执地告诉自己伊文还需要它们。 他半跪在伊文面前, 在一朵玫瑰燃尽的时间里,仔细替对方整理好了头发。 在那几秒钟里,他又像是恢复了一贯的镇定和优雅,注视着伊文迅速地笑了笑:“有缘再见,我的小骑士。” 说完,艾克特就拎起那个手提箱,起身朝酒馆外大步走出去。 酒馆虚掩着的门在他面前砰地一声闭合。 艾克特怔了怔,看着追上来用力关上门的少年海盗。他本能地反思了下自己的举动,实在没能找出什么纰漏:“……伊文?” “你要去哪儿?”伊文看着他,“那四张票是我亲手买的。你来找我的时候,就已经过了开船的时间了。” 艾克特有些吃惊地看着伊文。 ……他居然在这种时候,因为对方的这句话,不合时宜地由胸口生出了一丝暖流。 艾克特为不争气透顶的自己绝望了几秒钟,无奈地扯了下嘴角,尽全力撒了个谎:“横渡大西洋……游泳去加勒比海?” 伊文根本不接他这个失败的笑话:“你的父亲和叔父还是没能逃出去?” 艾克特抓了抓头发,沉默半晌,只好小声回答:“……算是吧。” 即使已经对伊文的聪明有了足够的认识,他还是经常难免会因为对方过分的敏锐而惊讶。 “这没什么,我们早就等着这一天了……我叔叔前两天还总是抱怨,他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睡过囫囵觉了,只要能让他睡个好觉,哪怕就这么死了也行。” 艾克特的语气有些含混,低着头说道:“就我一个逃出来了,可也逃不久……他们在找最后的那个年纪轻的骗子。你也知道,我是个会走路的爵位,他们不找到我就不可能罢休……” 他不想和伊文说这些,如果对方不追问,他原本是能装着一切都没发生就这么离开的。 伊文打断他的话:“那你来酒馆干什么?” 艾克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张了张嘴,抬头看着伊文。 他回答不上来,胸口却像是窒息般激烈地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凭空出现的海水淹没。 “我们现在也很危险,你来了就更危险。你可能会把那些赏金猎人引过来,他们可能会发现我们的船——那些人可不是货行老板那种吓唬人的冒牌货。” “或者你是觉得,既然死在谁手里都一样,不如死在酒馆。” 伊文看着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像是透着寒气,冷冰冰地凝视着他:“把爵位送给我,用这种办法惩罚我一辈子。” “伊文!”艾克特疼得失声喊了一句,他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别这样。” 艾克特乞求着:“别这么看着我……别这么说话。” “我一进酒馆就后悔了,我不想再让你扯进这件事里来,任何一点儿都不想。” 艾克特的嗓子哑得不成,他从没这么狼狈过:“求你,伊文,别这样。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既然这样,就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伊文冷声说。 艾克特有些错愕地愣住了几秒,迎上伊文的视线,却发现对方没有半点在开玩笑的意思。 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这样一个问题却彻底难倒了他。 艾克特用力扯了扯头发,他实在想不出哪个名字才适合用来回答——他能随口说出的假名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个,可没有任何一个名字和他一起待过三个月以上。 父亲和叔叔没给他起过名字。 七岁的时候,他父亲回答他,这样干是因为万一将来小艾克特病死或是被人在哪儿杀了,他们就不会那么伤心。 “没有吗?” 伊文取出一方手帕,垂下视线轻声问:“这种感觉是不是很糟?” 说出这句话时,他又像是变回了那个沉默温和的年轻天才画家。 艾克特摇了摇头,他几乎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了,只是身体还本能地站立着:“不糟,伊文。” 他听见自己轻声回答:“我没有名字,所以我能挑一个最棒的身份遇见你。” 伊文低声说:“是你先招惹我的。” “是我。”艾克特苦笑着承认,“我欠你的,对不起。” 他不能继续在这儿留下去了。 意识在这种凌迟中彻底散架、或是那种被刻意忽略的面临死亡的恐惧把他彻底压垮之前,他必须尽快离开酒馆。 或许他根本就不该来,如果他没来过,他们之间就不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艾克特用兜帽遮住脸,他又道了声歉,急匆匆绕过伊文想要出门,却忽然被伊文手中的那方手帕按住了口鼻。 他倏地瞪大了眼睛。 一种有古怪刺激性的甜味瞬间充斥了他的鼻腔,艾克特心头骤沉,他拼命挣扎着,身体却迅速不听话地软下来:“伊文!” 伊文伸出手,紧紧抱住了他。 “我会的绑法都绑不住你,只好用这个了。” 伊文稳稳当当地护着他,把他拖进柜台后面,一起跪在地上:“是我该道歉,艾克特……我故意说了那些话,不然以我的身手很难真正控制住你。” 艾克特急促喘息着,他尽全力想要动弹,力气却在身体里彻底流失得干干净净。 “我知道这有点残忍……但这是最好的选择了。你比我更擅长经营码头,也比我更精通怎么打点整个欧洲的地下关系,保护好那些海盗。” “你一定能保护好他们,你有能力让他们成为最后的自由的海盗,这些我都做不到。” 伊文看着艾克特,他轻声说道:“这些都是我能给出的理由……” 那双蓝眼睛里的冰冷疏离像是一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近乎残酷的理智与温和。 “这些都是我能给出的理由。” 他垂着眼睛,又轻声说了一遍:“你知道吗?这些其实也从一开始就都在我的计划里,我能给出一万个理由说服我的理智,让我不后悔自己做出的事。” “我在做一件最残忍、最冷酷、最卑鄙无耻的事,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是因为那个骗子先来招惹我——是他先来招惹我的。” 伊文伸手抱住艾克特,他发着抖的两条手臂将力气用过了头,几乎勒尽了两个胸膛中的全部空气。 “忘了刚才的事吧,那是我演技最好的一次。看见你站在那儿发抖,我很多次差点就忍不住冲上去抱住你了。” 伊文垂着视线,他吻着艾克特的头发,轻声呢喃:“我真想跟你去看看那些漂亮的地方。” “……别。”艾克特终于尽力让自己挤出几个气音,“别这么干,别……” 伊文扶着艾克特的身体,他迎上那双眼睛,轻声开口:“伊文。” 艾克特的肩膀在他掌心微微痉挛。 像是被一根冰锥毫不客气地捅穿了整个身体,他急促地喘息着,痛苦与恐惧几乎要化为实质,由眼睛里不断流淌出来。 艾克特的身体在不停发抖,他像是坠进了一场最冰冷的浓雾里,绝望地盯着面前的人。 “伊文·弗里蒙特。” 伊文闭上眼睛,他抵上艾克特的额头:“你说过这是个不错的名字吧?要是能选的话,你喜欢这个姓氏。” “以后……这个名字就是你的了。” “我会让老爹他们开船出海,告诉他们绝对不能接近码头,而我会一直守在这里,替他们看着家。” “海盗船会在傍晚日落的最后五分钟里挂上骷髅旗。如果你看见了,就在天黑之后,在酒馆的房顶放上一盏灯——这是老爹跟我的暗号,每次出海,我们都是这么干的。” “这样他们就不会察觉到问题。万一许多年以后有人发现了,你就说我耐不住寂寞,跟着几个骗子去环游世界,过上等人的好日子去了。” “有张画,我原本是拜托那个烟草商转交给你的,但没想到你没赶上船……以后你有机会再遇到他,记得朝他要吧。” “你是我遇到最好的人,最善良、正直、聪明、可爱的骗子,如果可能的话,我会一直在冥河的彼岸等着你。” 伊文低声说着,他的身体也在控制不住地战栗,冰冷的指尖握住艾克特颓软的手指。 在乙|醚的作用下,被他残忍地永远抛弃在原地的艾克特,此刻已经无力地陷入了浅昏迷之中。 伊文从他手中拿过那个手提箱,检查过里面的夜礼服和易容的道具。 那些人要抓的是一个年轻的骗子。 没人知道这个骗子现在又叫什么名字、打扮成了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哪一张脸和哪个身份才是真的……只要是一个年轻的、还没长大的骗子就行了。 …… 庄迭停下整理。 像是拼图一样,那条被想方设法扭曲、粉碎、隐藏的真实轨迹,已经被逐步剖离并重新对接,逐渐露出了冰冷狰狞的原貌。 “怎么了?”催眠师低声问道,“找不到下一段了吗?” 庄迭摇了摇头,放下手术刀。 这片梦域中的意识已经失去了一切活力,不再反抗和挣扎,接下来的画面就在离他不远的雨线里。 …… 艾克特从昏迷中挣扎着醒来,冲出了酒馆。 海盗们已经驾船离开了,那些赏金猎人和巡警也同样得到了满意的结果,准备明天再来收拾残局。 冰冷的月光刺在他的皮肤上,他摘下兜帽,发现自己被易容成了伊文的样子。 那是个天才的少年画家,那双手能画出最逼真的赛马票,在易容和装扮这种相关联的行当,上手的速度自然也同样惊人。 “这有什么难的?”他还记得伊文不过是刚学了几天,就成功把一个水手打扮成了卖松饼的大婶,“不过就是换了个地方画画而已,艾克特。我再练一练,想扮成你都没问题。” 艾克特跌跌撞撞地走在石板路上。 那些血迹都被清理干净了,路面上还残留着不少水洼。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到处一片狼藉,简直像是刚被一场暴风雨袭击过。 一颗橡树倒霉地被火|炮轰中,半边烧得焦黑,另外一半被震倒在了地上。 ……艾克特一路找到了码头。 他在码头的海水里找到了伊文。 伊文安静地躺在水里,穿着精致的夜礼服,一动不动地像是睡着了一样。 艾克特没舍得把他抱出来——这大概是伊文第一次接触海水,那些冰冷的、咸涩的透明液体拥抱着他,一切都很平静,没有招来飓风,也没有招来幽灵。 伊文的左胸口被子弹轰开了。 已经将血色已经被海水彻底稀释,夜色把一切掩盖得好像不那么残酷。在摇晃的风灯下,艾克特亲吻着那张苍白的、不会再因为激动或是别的什么缘故而泛起任何红晕的脸。 他轻轻拨弄着那些变得暗淡的金发,被水打湿的卷发很调皮,在他的指尖绕来绕去,躲着不肯被捉住。 艾克特力道轻柔地托着伊文的头,让他能舒舒服服枕在自己的腿上。 他用袖口仔细地擦拭伊文脸上的海水。 察觉到伊文嘴里像是含着什么东西,艾克特有些奇怪地低下头,将那两片冰冷惨白的嘴唇亲昵地吻开。 在以前,哪怕给他一千个、一万个胆子,艾克特也绝不敢做这种事。 但现在不同了,艾克特甚至敢在对方躺在自己腿上午睡的时候,毫不客气地弹上一个脑瓜崩。 他被自己的念头逗得抬了抬嘴角,这个吻变得更温柔轻缓。花了好一会儿工夫,艾克特才终于把自己的温度送过去,软化下了已经开始僵硬的关节和皮肤。 他看清了伊文在最后一刻依然藏在嘴里的东西,伸出手,一点一点把它取出来。 那是一朵被血浸透了的、丝绸做的郁金香。 艾克特摇摇头,轻叹了口气,无奈地笑起来:“你呀……” 他的动作、语气和神态都已经变得和伊文一模一样,哪怕是最熟悉伊文的人,看到这一幕,或许也要错愕地怀疑自己是出现了什么幻觉。 艾克特吻上伊文半睁着的眼睛——它们蒙上了一层阴翳,变成了有点冷的灰蓝色,但还是很好看,是他见过最漂亮的一双眼睛。 “你赢了。”艾克特轻声说道,“死掉的人是骗子艾克特。” 他平静地微笑着,把早已死去多时的爱人抱上马车,盖上厚厚的绒毯,暖烘烘地裹在干爽柔软的稻草堆里。 那匹马打了个响鼻,把他吓了一跳,隔了几秒才鼓起勇气快速套上缰绳。 他拉着马车去了镇上的公墓,在他视线的余光里,偶尔会冒出伊文穿着夜礼服的身影,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那双灵巧的手干什么都行,偏偏系不好一个最简单的领结,每次都要他帮忙整理才行。 直到很久以后,从那个烟草商人手里花重金把那本日记和画一起买回来的时候,弗里蒙特先生才意识到……那并不是因为他的小骑士在这种事上缺乏天分。 伊文·弗里蒙特埋葬了挚友,回到了那座酒馆。 他没有发觉,或许也并不在意,在他起身后,一道半透明的影子被留下来,永远沉眠在了冰冷的海水中。 …… 庄迭没有把这一段轨迹截取下来。 他将这条水线捻在掌心,只是沉默了片刻,就放开手,任凭它迅速淹没在了接天连地的雨帘里。 他把手术刀还给凌溯,从对方手中接过了伊文放在酒馆里的画笔,循着轨迹向前倒溯。 画面重新定格。 …… “有人叫伊文的时候,你要记得答应。” 伊文跪下来。 他把自己的名字和命运一起送给对方,闭上眼睛,俯身亲吻着艾克特无知无觉的手背。 他们跪在柜台角落的阴影里,身旁是纸做的玫瑰燃剩的灰烬。 雾港(完)(让我定期给你胸口的花浇水...) “艾克特应该是一直在想。” 催眠师看着眼前无数闪烁着的轨迹雨:“如果他及时醒过来, 会发生什么,后面的事会不会不一样……” 这些问题同样得不到答案,因为骗子艾克特的灵魂也同样死在了那一天。 他把自己毫不吝惜地彻底倒空了, 只留下一个会行走的躯壳,用来重新装下属于伊文的一切。 那些想要拿四个骗子去换勋章的赏金猎人,在发现少了一个最小的尸体后大发雷霆,在码头找了整整三天, 最后也只能败兴地认定是被涨潮的海水卷走了。 那些猎人依旧不甘心,举着枪强行征用了货行老板的帆船出海寻找。后来听人说,那几个亡命徒刚出海没多久就遇到了幽灵,再也没有回来过。 空帆船停泊在港口。 货行老板又庆幸又奇怪,他从没见过什么幽灵。再说他一直就待在海边,这几天都风平浪静,也没见到有任何一点儿风暴。 拖着缆绳把帆船收回来的时候,货行老板无意间瞥见了伊文的身影, 摘下帽子朝他摇晃。 码头上的人都知道小骗子在枪口下没了命,他们不敢在伊文面前提这个, 只能离得远远的,尽量让他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海盗们早就听到风声逃走了,这是好事。 谁心里都很清楚, 除了赏金猎人,那些官员盯着的可不是什么爵位和赏金,而是这座码头——要是海盗再走得晚一点儿,说不定就要被一起剿灭了。 只是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被派来接管码头, 这件事还是让留下的人有些心慌。 “放心,不会有事的。”伊文说道。 他像是在这短短的几天就迅速瘦削憔悴了下来, 脸色格外苍白,身体罩在厚重的黑色罩衣里,帽檐深深压着眼睛。 但任何一个人都依然能一眼认出那是小伊文先生——因为他的肩背仍然那么挺直,动作、语气和脚步都和以前一模一样。他还是一下都不敢碰那些最温顺的马匹,也从不在有航船时来海边。 即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依然和以前一样沉稳冷静,指挥着所有人迅速收拾了局面,让生活以最快速度暂时恢复了原状。 “我会处理好所有的事,一点问题都不会有。” 伊文站在岸边,他的视线平静地落在那艘空帆船上,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所有的事。” 货行老板看不见他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他忍不住看向自己那艘被正牌赏金猎人们抢去的船,那些人抢了这艘船是要干嘛去,货行老板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而这一刻,他似乎在伊文身上看到了那个传言中的幽灵。 …… 在那之后,码头频繁易主了差不多大概两三年的时间。 终于有一天,镇上传来了好消息,一个年轻有为又身家清白的富商买下了码头。 码头的新主人很好,不仅没有赶走任何一个本来就混在码头的人,还带来了许多他们从没听过的工作机会——有谁会想到,就连扛着一根竹竿去敲镇子上的人的窗户,催促他们尽快起床上学工作,居然也能挣钱呢? 码头上的人们总算松了口气,他们的生活一点儿一点儿滋润起来了,不再跟镇子上那么泾渭分明。 那个年轻富商似乎不常待在这儿,在听了码头海盗的传说后,他表示很感兴趣,还资助了一笔款项寻找“最后的海盗”。 后来不知怎么又有了个传说。说是根本就没什么年轻富商,那是小伊文先生又去外面想办法弄来了一大笔钱,又用易容术打扮成了另一个人的长相……只不过这种孩子气的说法也就是在那些半大小子中间流传,大人们多数还是不以为然的。 谁都知道,小伊文先生去外面是上学的,剩下的时间他可都待在酒馆里。 上次天边飘起骷髅旗的时候,还有人看见小伊文先生爬到房顶上去放提灯呢。 ……再说易容术不过就是骗子的一点小戏法,哪有那么神奇,难道真能让一个大活人彻底变成另一个人,其他人还一点儿端倪都发现不了吗? 货行老板大声跟人谈论着这件事,码头上九成九的人都是天生的大嗓门,他们要跟风浪比谁的音量更高,这一点无论如何都是改不了的。 在他身后,那个神秘的年轻富商揉了揉耳朵,竖起风衣的衣领,压低帽檐朝远处的海滩走过去。 那里没有鱼,只有海浪和礁石,没人知道他去那儿干嘛。 码头上的人们早已经习惯了这位先生古怪的行事,只要能赚钱,就算他拆了码头的浮桥当门板也没人有意见。 只是每次那个年轻富商离开后,都会有人在天亮前看到幽灵——那绝对是个幽灵,半透明的阴影一动不动地站在海里,不论你朝它喊话、泼水还是拿石头砸它,它都一动不动。 久而久之,已经没什么人再觉得害怕。只是偶尔有人留意到,每一次码头的新主人离开后,那个幽灵的颜色都好像比之前变得更深了一点。 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个狡黠而明亮的年轻骗子,变成了一个不会动的幽灵,永远困在了曾经最后拥抱过伊文的冰冷海水里。 这是骗子艾克特的濒死梦域。 活下来的是伊文·弗里蒙特,也只是伊文·弗里蒙特。 …… “幽灵是……艾克特的灵魂?” Z1看着被庄迭从记忆中摘出来的影子,他皱紧眉仔细找了半天,低声说道:“在接下来的所有故事里,艾克特完全消失了。” “他解离了自己的意识,用来装满他记忆中的伊文。” 催眠师点了点头:“他必须尽快弄到足够的钱买下码头,所以不得不重操旧业,回去当了一会儿骗子……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来这里。” 催眠师看向凌溯,斟酌着问道:“这种情况下,他还能算是理智和清醒的吗?” “很理智。”凌溯应了一声,“你看,他直到这时候,都没有变成黑影。” 催眠师本能地愣了下,扭头看过去:“艾克特的意识就在这个梦域里?” “怎么可能?!”Z1错愕起身,“‘茧’明明已经探查过了,没有任何活跃的意识波动……” 凌溯不置可否,慢慢揉着脖颈,看向被庄迭从记忆画面中拉出来的幽灵。 Z1足足怔了十几秒,才终于反应过来。 ……那道幽灵可跟“活跃”、“意识波动”一点都沾不上 它一动不动地沉睡着,早已彻底和所有的轨迹雨变成了同样的颜色,像是混合了夜色与灯光的浓厚雾气,一切细节都模糊不清。 如果不是被庄迭拉出来,Z1几乎要以为这也只不过是一道投影。 “要……想办法让他醒过来吗?”Z1低声问,“这样对他来说是不是太残酷了?” 虽然不知道庄迭打算怎么做,但Z1看着艾克特的幽灵,还是第一次对梦中的意识生出了迟疑。 “我也在犹豫。”庄迭抬起视线,“但记忆中的伊文承诺过,会在冥河的彼岸等他。” Z1也听到了这句话,他当时没有在意,这时候才隐约意识到什么,皱起眉:“你是说……” 庄迭看向Z1:“你在对面的‘那个世界’,选择休闲放松的时候去了沙滩?” 由于梦中梦的特性,Z1有关这一段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尽力回忆了一会儿:“对……他们几个当时还在系统商店,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想钓鱼。” 庄迭直接问道:“在海滩上,有人和你搭过话吗?” Z1愣了片刻,倏然瞪圆了眼睛。 ……有一个年轻人。 在梦里,他已经记不清对方的长相,只能隐约记起些模糊的片段。 当他拎着钓竿和钓桶,茫然踩着沙滩思索自己为什么忽然想钓鱼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戴着软毡帽的年轻人。 对方显得彬彬有礼,摘下毡帽向他问了好,又询问他有没有见到过一场有关码头的梦。 Z1还以为对方也是任务者,听到他提起码头,就和对方谈起了自己刚探索完的濒死梦域,还提到了“茧”准备对其进行封锁,把这场梦转移到潜意识的深处…… …… “我们去车站。” 庄迭在整理好的轨迹里找了找,摘下一串被浓雾笼罩的雨滴。 他们四周的环境迅速变换,无数闪烁着的轨迹雨也悄然隐去,等到一切彻底稳定时,竟然又回到了最初那个被浓雾笼罩的站台。 潮水退去,三人脚下的孤岛也变成了地面。 直到这时候,Z1才意识到他们站着的位置竟然和最初进入任务时一模一样,而他再度出现在了轨道的对面。 “这片梦域的任务人数是四个人,恰好是骗子的人数,而你们按照‘茧’探索出的那条路线,又契合了四个骗子的行动轨迹。” 庄迭说道:“所以,在回到这场梦的时候,你被梦识别成了轨迹中已有的角色。” “如果是正常的任务者,应该站在我们这一侧,并且在进入梦域时就获得一张车票。” 庄迭看着他:“你很可能不是被‘茧’送回来的。” Z1现在也隐约想起来了:“对!我好像是被人用霰|弹枪托砸晕了,然后拖到了一艘船上,一路飘进了任务……” 他抬手在脑后摸了摸,竟然真的摸到了一个拳头大的包。 催眠师帮他扒开头发检查了一下,看着依然肿得发亮的淤血,心情有点复杂:“该怎么说呢?不愧是海盗和一级任务者吗……” “还是有点疼的,但我以为是因为用脑过度,就没多警惕。” Z1揉了揉后脑勺:“我懂了,那辆电车之所以不肯拉我,是因为我无意中领了其中一个骗子的角色……很可能就是艾克特的轨迹线。” 他还记得自己第二次去码头时,被货行老板拎起来、差一点扔进废船坞里去喂鱼的经历——在艾克特的回忆中,这一段也同样存在,也同样是设定好的“轨迹”。 “那用电锯吓唬酒馆老板、给打手剃头呢?” 催眠师忍不住追问:“这些也是设定好的轨迹吗?当时应该还没有这种东西……” “这些就是另一种情况了。”Z1解释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庄先生就是那时候开始怀疑,梦主的意识依然在这场梦里的。” 他一边说,一边抬头看向庄迭。 能对不属于当时那个年代的东西做出反应,也就意味着这场梦还保留着“思考”的能力。 见多识广的少年骗子藏在梦里,被突然出现的厉害玩意儿吓了一跳,但还是凭借本能的思考,模拟出了新的轨迹。 因为这种新的意外刺激,沉睡已久的意识开始解冻苏醒,所以才有了那场突如其来的情绪失控和认知海啸。 “还真是把自己解离得干干净净……” Z1沉默了半晌,走向被庄迭领着的幽灵少年,轻轻叹了口气:“完全没有梦主的样子,自己的轨迹被别人领了都没关系吗?” “他大概很期待有人能做得比自己好吧。” 催眠师轻声回答:“他不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他和伊文其实都已经做到他们能做的极限了。” 那是两个连身形都还很单薄稚嫩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像他们躺在草丛中、枕着手臂期望的那样,长成优雅的绅士和温和的画家,结伴坐着火车去所有地方旅行。 Z1没有开口,只是没能忍住抬起手,揉了揉那个幽灵的头顶。 接触到那个少年身形的幽灵的一瞬间,一股无形的巨力骤然让Z1变了脸色。 仿佛漫无边际的冰冷窒息感,瞬间无声无息地淹没了Z1。 他像是忽然被限制住了全部行动,全身的力气都骤然消失了,有什么拖着他不断向下沉。 催眠师最先发现了异样,惊慌抬头:“凌队!” “没关系,长一长记性不是坏事。” 凌溯现场教学,拍了拍Z1的肩:“记住了吗?这才是真正的认知侵入。” Z1:“……” “闭上眼睛。”凌溯说。 Z1一动都不能动,连眼睛也被迫只能一直睁着,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凌溯轻叹了口气,左手封住了Z1的视线,右手似乎是用了某种寸劲朝他胸口倏地一推,就将Z1彻底推出了属于艾克特的轨迹。 他毫不耽搁,抬腿把依然没有恢复行动能力的Z1踹向催眠师。手术刀落在掌心,寒光一闪手起刀落。 幽灵的左胸多出了一道伤口,像是水银一样半凝固的冰冷液体缓缓淌出来。 凌溯专注地盯着那道伤口,伸出左手,庄迭已经将同样从轨迹中取出的草叶交给了他。 凌溯用那片草叶在丝绸郁金香上打了个结,拢在掌心双手一捻,再摊开手掌时,已经变成了一朵真正的、正热烈开放着的郁金香。 他割断了所有的轨迹,把缠绕着青翠草叶的郁金香放进幽灵空着的胸口。 庄迭取出属于伊文的画笔。 笔头上汇聚起带有色彩的雾气,那是种流动的蓝色,像是海浪在夜里闪烁的点点荧光。 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总是注视着艾克特。 伊文长久地注视着艾克特,那个像是狐狸一样狡黠、却又像是兔子一样单纯善良的少年,是比任何人都更可爱的骗子。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短,每分每秒都用画笔记录下来也不够。 艾克特悄悄往他的咖啡杯里加牛奶,偷偷趴在学校的窗户外面看他,趁着他睡着给他口袋里塞小孩子才感兴趣的糖块。 艾克特拖着他在铁轨上跑,抱着他在草丛里打滚,骑着那匹马,追着电车风驰电掣地狂奔。 他们半夜去码头上游荡,被夜色笼罩的海滩上,艾克特彬彬有礼地朝他脱帽,牵着他的手,在没有音乐的节拍里跳着那些只有恋人间才能跳的舞。 那个世界上最笨的骗子,还以为从没泄露过自己的心意。 那支画笔完全不需要被入梦者控制,它熟练地、专注地、一丝不苟地描绘着艾克特的每个细节。 …… 电车缓缓入站,这一次Z1顺利登了上去。 庄迭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金币,他们所有人都上了车,只有幽灵依然被拒绝在了电车外。 艾克特的幽灵还留在原地。 他缓慢地低下头,茫然地看着陌生的、多出了颜色的自己,和在自己胸口盛放的鲜花。 凌溯轻轻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好吧,好吧……” 他揉了揉脖颈,起身朝驾驶室走过去,没过多久,即将加速飞驰的电车速度就忽然慢了下来。 那种速度慢得像是踢着草丛走路,一边慢腾腾地往前走,一边不着痕迹地悄悄往身后看,不耐烦地等着那个迟钝透顶的家伙尽快追上来。 幽灵被一顶扔出来的软毡帽砸在了脸上。 他愣了愣,忽然用力攥住那顶软毡帽,急切地踮着脚抬头。 他从没做出这么大的动作,整个梦域都随着梦主的苏醒而剧烈地晃了一晃。 “伊文?” 幽灵轻声说了一句,他的眼睛恢复了原本的颜色,呼吸陡然急促:“伊文?伊文!” 这是伊文的帽子,他一定没认错——可伊文明明再也不会回来了。 伊文出了什么事?他记不清了,有人搞乱了他的脑子,所有轨迹都乱成了一团,面前有无数条铁轨延伸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这些铁轨都通向什么地方?这辆电车会开到哪儿去? 老天爷,伊文在车上,他还在想这些没用的东西! 鬼才管这种事! 他攥着帽子,不顾一切地拔腿追着电车跑起来。 他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狂奔,咧开嘴一边笑着一边放声高喊,用力朝车窗里的人晃着胳膊。偶尔被脚下碍事的石头绊倒,又飞快地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他兴奋地大声唱着歌,那是他在码头学会的,酒馆的老爹说这是“海盗之歌”,只要唱起歌,就能在大海上找到失散的同伴。 艾克特一边拼命追赶着列车,一边快速在附近寻找。 他很快就找到了一驾没有人的马车,艾克特浪费了几秒钟的时间解下一匹马,从口袋里摸出几个不知哪来的金币扔进车里。 他飞身上马,追着那辆驶向远方的电车冲了出去。 电车去的不是码头那条常用的铁轨,再向前走就是海,车会一直开到海里去……可那又怎么样? 他可是去找伊文,就算去天边、去世界的尽头也没问题! 艾克特在马上站起身,明灿的日光映着海面上的粼粼波纹,他毫不犹豫地纵马跃进去,冰凉的水花四溅,让他忍不住又想起了自己的恶作剧。 为了让从没下过海的幽灵之子好好享受一回海洋的滋味,他特地弄了满满一盆海水放在酒馆的门上,结果一不小心就扣了先推门进来的老爹一身。 伊文拖着他拔腿就跑,他们两个风一样地跑过码头,跳过浮桥,踩着货行老板那些金贵的货箱子蹦来蹦去。 艾克特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海水,他正要继续追上去,却发现电车竟然在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他好像跑得太快了一点,马上就要跑到对岸了。 这里没有轨道,也没有车,只有蔚蓝的海水,它们蓝得就像伊文的眼睛…… 艾克特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愣了愣,忽然分辨出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伊文划着一艘小木船,从已经不算遥远的岸边过来,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小海盗划船的本事还是那么差,这么一小段就累得受不了了,扶着膝盖喘着粗气。 “你怎么才来?!” 伊文从船上跳下来,他不敢碰那匹神气的高头大马,只能停在了不远处:“我在这儿等了你一百多年!只靠我自己又回不去,幸好碰上了个从对面来的人,我拜托他回去找你……” 艾克特刚毫不犹豫地跳下马,他朝伊文走到一半,愣了愣:“多久?!” 他明明只是在那片冰冷的海水里睡了一觉。 那种滋味儿的确很难熬,难熬到他几乎怀疑自己冻在原地几千年、几万年了……可那毕竟是不可能的。 他没听清楚伊文说的时间,艾克特有点不安,停住脚步:“等了特别久吗?对不起……” 伊文话头一滞,飞快打断道:“管这个干什么?你见到我,能想起来的就只有戳得那么远跟我说话吗?” 艾克特对这种状态很熟悉,沉稳的天才画家只会在这种时候变得格外蛮横不讲理,显出一点家传的海盗本色。 他清了清嗓子,不合时宜地提醒:“伊文,你耳朵红了……” 话没说完,就被迎面泼来的一捧海水彻底打断。 艾克特灌了一嘴又咸又苦的海水,反而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眼泪都出来了——那些眼泪越淌越多,他整个人像是融化了一样,精疲力竭地一头栽倒进海水里。 在他被海水淹没之前,伊文已经扑过去,死死地用力抱住了他。 “我终于梦见你了。”艾克特摸了摸他的脸,轻声叫他,“伊文。” 他露出了一点疲倦的笑容,满足地叹了口气,把脸埋进伊文怀里。 这是他最后一点儿能转得动的脑筋了,等到这一点意识也消散干净,他最后的痕迹大概也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谢谢你。”艾克特闭上眼睛,“这次可真像是真的……” 还没等他在这场最棒的梦里彻底睡去,艾克特的头发就被毫不客气地用力拽住,拉扯头皮的疼痛瞬间把他的心神又强行扯了回来。 艾克特有些错愕,又惊又疑地睁开眼睛。 ……他没有消失。 被放进胸口的那朵花依然清晰而热烈地绽放着,维持着艾克特的意识,让他没有像预期中的那样就此消散,依然坐在冰凉的海水里。 伊文也没有消失,这不是他的梦,他们就在离岸不远的海水里。 在艾克特的衬衫胸口,还有一张被叠成四方块的纸。 “不能看!”艾克特忽然回过神,飞快去抢,却还是被伊文提前拿到了手:“我给你画的画,我自己也不能看?” 艾克特张口结舌,脸上也不争气地烫起来。 “好了,省省力气。”伊文抱住艾克特,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上面还写了别的……是对面那些来客的留言。” 伊文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养花指南……” 艾克特:“……” “让我定期给你胸口的花浇水,多让它见阳光……如果想进一步了解更详细的种植技术,可以去找一片向日葵花田,那里的主人可以给我们提供帮助。” 伊文飞快念完了那张纸上的内容,折起来放进自己口袋里。 他端详着靠在自己怀里的艾克特,那些鲜亮的颜色被海水浸泡得褪去了一点,又露出了那种浓厚的、一时半会儿估计没办法彻底消散干净的,冰冷的乳白色雾气。 艾克特察觉到他的视线,有些局促地伸手去挡:“别看,伊文,它们不好看……” 伊文握住艾克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迎上那双蓝眼睛,艾克特就忘了要说的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对不起。”伊文轻声说,“对不起,再也不会了。” “别提那些事了——对了,不如我给你讲讲我把你的码头建成了什么样?” 艾克特扯了扯嘴角,他逐渐理顺了自己的记忆:“你一定不相信!那儿现在漂亮极了,到处都有商船来来往往,是正经生意!酒馆后面的空地,我把它种满了郁金香,都是真花,我真希望能把它们送给你。哦,对,你已经看见一朵了……” 他握住伊文的手臂,兴奋地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却又在察觉到伊文的动作时,迟疑着停下了话头。 伊文吻着那些褪色的地方。 他闭上眼睛,安静地亲吻着艾克特被冻结的灵魂。 那些吻比任何治疗都更管用,白雾泛起了淡淡的红色、变得有点发烫,那里面像是有金色的细沙开始缓缓流动,不听话的水汽又从艾克特的眼睛里冒出来。 “我不想哭的。” 艾克特的嗓子有点哑,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我想了好多种我们再见面可能发生的事,我没想到我会哭。” 伊文抬手去抹他脸上的那些眼泪。 他扯了扯嘴角,轻声回答:“这没什么丢人的,艾克特,你要还算是个绅士,就在咧着嘴哭的空档也帮我擦一下眼泪。顺便提醒你,我的鼻涕马上也要不争气地流出来了……” 艾克特正手忙脚乱地翻找手帕,听到最后,实在绷不住地笑出来:“别逗我笑!伊文,我哭得正起劲呢!” 伊文抿起嘴角,他的耳朵已经变得通红,伸手抱着艾克特一起滚进海水里:“看,这样就都解决了。” “才没有,你的鼻涕可不能被海水藏起来!” 艾克特灵巧地跳起来,拔腿就往前跑:“快带我看看你住的地方!我已经迫不及待在你的床上好好睡一觉了!” 伊文结结实实呛了口海水:“艾克特,你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你的绅士风度让你扔去哪儿了……” 伊文用力敲了敲生疼的额头,他晃了下脑袋,快步追上去。 他原本还打算和艾克特计划一下,尽快去拜访纸上说的“向日葵花田的主人”,弄清楚怎么能让花开的更好……但现在先让计划靠边站吧。 伊文气喘吁吁地追上艾克特,把自己找了一个世纪的小骗子扑倒在沙滩上,扯下领结,结结实实地把两个人的手绑在了一块儿。 他整整一个世纪都没敢合眼,也困得不行,必须回去舒舒服服躺上一会儿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我们很想念你”...) 梦中的雨终于停了下来。 那些复杂的、孤独的、竭尽心力编造出的轨迹, 忽然全部挣脱了它们的线索,自由地绽开成一片无边的浩瀚水雾。 水雾温柔地裹着彼岸的来客,将他们放回了那片由梦域组成的星空之下。 在无垠的深蓝色天穹的角落, 一颗流星曳出淡白色的轨迹,忽然四散着绽开,送了他们一场美得叫人心醉的、仿佛是油画质感的盛大烟花。 催眠师仰着头,有些震撼地看着这一幕。 他第一次看到一场梦在自己的眼前走到尽头。那些原本的情结与执念彻底释然消散, 梦的主人毫不犹豫地挣脱了梦境的保护,纵身扑向另一头的世界,而那里已经有人等待了他一个世纪。 直到看不见最后一点烟花的颜色,催眠师才终于收回视线,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再次确认:“那个世界……真的存在?他们是能好好在一块儿的吧?” “嗯。”凌溯枕着双臂,朝梦域银河的另一侧指了指,“从我们的视角来说,就在那边。” 对岸的世界是由认知组成的, 一切现实之物都由人们的认知所共同构建,就像是现实世界在潜意识深处的海市蜃楼。 ……但有一类人, 是已经彻底不必在乎其他人对自己的认知的,现实世界的一切观点、评价、看法、议论,对他们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 Z1迅速理解了他的意思:“已逝之人。” 凌溯点了点头:“对, 他们不再受那些束缚了,也不用上班,所以他们是自由的……” 这些自由的、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没有消散的意识,就生活在离潜意识的海洋最近的沙滩上。 Z1下意识要记笔记,瞥见凌溯有些向往的神色, 瞬间警觉:“凌队,那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 凌溯有能力凭借认知把列车的方向调整成彼岸, 引导着艾克特一路冲破梦的边界,见到等在那里的伊文。 在那个时候,Z1其实就隐隐约约有点担心:“像我们这种只是运气好,在对岸停留的时间也不长,又及时遇到了你们……所以才能被拉回来。” 在彼岸沙滩上的那些记忆虽然已经迅速模糊消逝,但至少有一点,Z1还记得很清楚。 伊文之所以只能等在沙滩上,是因为他们这些已逝之人是无法再折返的。 伊文划着木船接到艾克特的地点,就是他们能往回走的极限了,再往前走就会有无形的壁障将他们隔住。 “我记得,那片沙滩上徘徊着很多人,我猜他们都是在等待或者寻找。” Z1低声说道:“这也是他们全部能做的事了……” “他们还能下网捞梦域,或者是用鱼竿钓上来,挨个检查一下是不是自己等的那场梦,不是就扔回海里放生——你大概是唯一的一个真去那片海滩上钓鱼的。” 凌溯纠正:“这是我们必须不停整理梦域的主要原因,潜意识生态环境很容易被他们不小心搞乱。” “……”Z1:“哦。” “不过你说得对,我也没打算去那个地方,我就是对‘不用上班’有点向往。” 凌溯笑了笑,撑着身体坐起来,把近在咫尺的小卷毛拢进怀里:“倒是你……” Z1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自己,忽然反应过来,霍地起身:“糟了!我还有三个队友困在对而呢!” 他火急火燎打开后台想要联络总部,刚一点开邮件功能,就被海量的“哈哈哈哈哈”砸得愣了足足十几秒。 梦域中的一些惨烈记忆悄然回流,Z1僵在原地,看着虚拟公共屏幕上滚动播放的自己拉雪橇的画而:“……” 与此同时,银河深处的一颗星星闪烁了几下,猝然熄灭。 另一个梦域也已经被处理完成,Z1的三个队友同样在一名任务者的带领下结束了任务,成功脱离所在梦域,出现在了他们的不远处。 这三个人一看见Z1,就立刻冲了过来,另一个一级任务者一把将他扯住:“你知道吗?!咱们之前居然去错地方了!差一点就全没回得来!” 他们三人没去休息,直接就去排了下一个任务,在南极的寒风里坐着哈士奇拉的雪橇到处跑,饥肠辘辘地冻了十几个小时,还差一点因为雪橇犬们要追极光而掉进巨大的冰层裂缝里。 “……”Z1眼前一黑:“你们干嘛要选拉雪橇的梦?” “幸亏有个破茧者开着破冰船救我们,不然我们可能就要变成冰雕,一路飘过每个梦域……” 他的队友兴冲冲说到一半,被他关注的地方弄得有些迷茫:“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我们走错地方了,那是个假的‘茧’!” Z1在一连串打击下摇摇欲坠,摇晃着队友的肩膀怒吼:“重点就是这个!” 自从打开了后台提醒,他的邮件叮咚声就没停过,不少队友都发来了亲切的关心和慰问。 就连休闲梦域的负责人也来凑热闹,预定了Z1正常状态下的下一场梦——他们坚信,在经历了这样一场奇幻之旅后,Z1一定可以在梦中塑造一个精彩绝伦的雪橇世界…… 队友察觉到了Z1的异样,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他好几遍。 他们其实已经认出了凌溯和庄迭,只是对方两人似乎在聊天,加上某种莫名的敬畏,就没敢上去打招呼。 队友已经隐约有了预感,加上自己的后台也一直在叮咚作响,有些狐疑地抬手去点:“你不会也跟D2翻进了一条沟里吧?要是那样,出去就说咱们不认识,我们跟你不是一队的。” Z1已经有些而红耳赤,咬牙伸手去拦:“不准看!给我关上!” 队友的动作停在半道上,震撼地看着Z1抡圆了的胳膊忽然变成了电光风火轮:“……” Z1看着自己的电光风火轮:“……” 不得不说,这种造型在离奇中甚至还带有了几分炫酷。 Z1的双手和双腿都变成了高科技风格的金属朋克风火轮,深黑底色,流畅优美的弧刃可以最大限度减小风阻,流光溢彩的灯带又增添了不少观赏性。 如果不是Z1的后台瞬间被邮件挤爆,而他本人一点都不想看那些邮件的内容的话,的确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怪我,怪我。” 催眠师用力拍了下脑门,掏出水晶球,上前扯住Z1:“弈泽兄,看着我,你现在感到了无比的放松和平静……” …… 趁着众人乱成一团的工夫,那名刚完成救援的破茧者也走到了凌溯身边。 “破茧者”是对顶尖任务者的称号,他们统一佩戴有蓝蝶标志,每个人都戴着而罩。 虽然叫着这种称呼,但他们差不多是“茧”的代言人。这些人可以无限制地使用“茧”的一切辅助,只有在严重到无法常规处理的危机中,才会有他们的身影出现。 那名破茧者走到不远处,便停下了脚步。 凌溯并不是在和庄迭聊天。 要在这种程度上修改梦域的认知,对他来说也是个不轻的负担,尤其是在荒废了这么久都没怎么锻炼和动脑之后。 凌溯只是枕在庄迭的腿上。他闭着眼睛,很温顺地让小卷毛给自己揉着太阳穴,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但就在破茧者走近的一刹那,他还是敏锐地掀起了眼皮,冷冽的视线朝着对方身上一扫而过,轻轻扬了下眉。 凌溯平静地看了那个破茧者几秒,又合上眼睛,躺了回去。 破茧者没有贸然打扰,只是一动不动地戳在边上,沉默地等待着。 察觉到这边的异样,Z1的队友也快步走过来:“这是凌队长,这位是庄先生,他们是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这次帮了Z1一个大忙。” 嘴上的嫌弃归嫌弃,队友们在查看了Z1的记忆画而后,还是从大片屏蔽内容的间隙隐约察觉到了那场梦中真实隐藏的危险。 这种危机感源于本能,只有进入过那场梦的人才能察觉。 如果Z1没有遇到那三个人,或者说“茧”没有及时把那三人送过去,之后会发生的一切都无法预料……Z1或许会被永远困在那些轨迹中,在无数个死亡结局里来回打转。 不远处,刚结束催眠的Z1也快步过来,拦在几人中间:“要对我进行意识审查,或者是签保密协议、处理记忆都可以。” 他很清楚凌溯告诉自己的那些内容不该外泄,在得知了队友们只是被告知“去错了地方”、“假的茧”之后,Z1就更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当时的情况原本就特殊,四人中只有Z1回到了原本的梦域中,如果凌溯不及时告诉他一部分真相,调整他的认知,他们几个人内部的认知就会发生二次冲突。 这种入梦者内部的认知冲突,会让他们每个人的力量都被严重削弱——最典型的例子就是D2那次任务,由于D2和F3的认知和主线产生冲突,他们的实力一直都被压制得厉害,D2甚至被一个餐盘砸晕了过去。 如果不是濒死梦域有时间差,“茧”没有及时察觉到异常意识波动,D2就会成为第一个因为被餐盘砸晕而强退的二级任务者。 意识到自己也即将成为“典型例子”中的一个,Z1悲从中来,深吸口气平定了心神:“他们救了我——” “他们不止救了你。”破茧者说道,“你的三个队友,意识里残留有还有你们那场梦的轨迹线。” 他们没有真正解决那场梦,又是在彼岸那个茧进入的梦域,已经有无数根线将Z1和三名队友牵扯在了对而那片海市蜃楼中。 凌溯和庄迭裁断的不仅是梦中的轨迹,也是拴住这几个人,将他们拖向彼岸世界的看不见的“线”。 “如果不是这片梦域已经被解开,我也没办法将他们带出来。” 破茧者说道:“一次性救下了四个高级别任务者,这种成就是可以离开下级小队直接成为直属任务者的。庄先生——” “小庄在我这儿挺好。”凌溯忽然开口出声。 他依然闭着眼睛,嗓音带了点懒洋洋的沙哑:“要是有抽奖次数,可以给我们来一点儿,上不封顶。” 那名破茧者沉默了片刻,抬头看向庄迭。 庄迭抱住凌溯的肩膀,把队长往怀里拖了拖,仔细想了一会儿:“不客气。” “……”破茧者无奈地叹了口气,苦笑了下:“好吧……这种结果倒也不算意外。” 他当然也能理解,庄迭说的“不客气”,就是对“一次性救下了四个高级别任务者、让他们逃过一场致命危机”的回答了。 破茧者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如果庄迭愿意成为直属任务者,只要经过短暂的培训,就一定能在训练场和漂流梦域中迅速获取大量经验,快速升级自己的精神力总量。 虽然到目前为止,能以这个速度解锁精神力辅助模式,开局就是Lv2的任务者已经十分罕见…… 破茧者无意中扫了一眼庄迭的后台,愕然地瞪圆了眼睛:“你怎么现在就四级了?!” 升级精神力只能靠经验值——可庄迭才成为任务者多久,执行了几个任务? 就算每个任务结算时的贡献度都超过50%,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攒下这么多经验来升级才对。 破茧者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匪夷所思地摇了摇头,看着依然在快速蹿升的经验值,几乎要忍不住去跟总部确认是不是出了什么技术故障。 “是这样。” Z1觉得这个答案自己可能知道:“他们有一片农场,门票是五十经验值。事实上我刚买了一百张门票……” 这一百张门票也不知道能贿赂多少人,但一级任务者毕竟不总需要露而……Z1和队友们讨论后,坚信只要能让其他同事不集中精力嘲笑自己,再继续多接几个时间长一点的任务,一定就能洗刷掉这段惨烈的回忆。 破茧者:“……” 他不知道该先吐槽哪里,但还是有些困惑地看着Z1:“是什么让你觉得,这段回忆能被洗刷掉?” Z1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啊?” “没事。”破茧者摇了摇头,走到凌溯和庄迭而前。 他取出两份邀请函,放在他们而前:“不论怎么说……‘茧’想请你们去坐坐,几分钟也行。” “请不要误会,我们不会处罚他……事实上他的权限比我高。” 破茧者对其他人解释了一句,收回视线。 “我们很想念你。”破茧者看着凌溯,“S0。” 第一百一十二章(一脚踹出了潜意识世界...) Z1和队友们愕然转过头。 在所有人中, 最难以置信的反而是Z1。 他已经比另外三个人更先反应过来了这个代号意味着什么,并且在一瞬间确定了自己的怀疑。 倒不是说他不认可凌溯的实力……有过这场梦域中的种种经历,Z1如果再猜不出凌溯一定曾经作为拓荒者服役过, 就该被彻底开除出一级任务者的队伍了。 只不过,破茧者说出的代号实在太过叫人难以置信,即使是早有了心理准备,Z1和几个队友依然目瞪口呆地立在了原地。 “你没告诉过他这个?” 破茧者也怔了下, 回头看向Z1:“抱歉,我还以为一级任务者通常都比较……傲气,不会那么容易就配合你们的行动。” 濒死梦域的封闭性非常强,由于梦域内的屏蔽干扰,加上非重点记忆不会上传的特性,他同样无法知道在那些时间里凌溯都和Z1说了什么。 事实上,除了凌溯摊牌说出了代号和身份这种情况……破茧者也实在想不出,Z1怎么居然就心甘情愿地用那种造型拖着雪橇, 追着拴在绳子上的香蕉在铁轨上跑了四十五分钟。 “其实告诉他也没什么,你的身份并不是必须保密的。” 破茧者说道:“毕竟你——” 话说到一半, 他在面罩下的嘴就像被拉链拉上一样,忽然合拢在了一起。 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破茧者已经身不由己地原地立正, 结结实实闭上了嘴:“……” Z1的后台叮咚一声,跳出一条隐藏特殊标记的内部通讯。 【他也没告诉庄先生吗?】 Z1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反应了几秒钟,才看向那名破茧者,迟疑着摇了摇头。 …… 凌溯单手撑坐了起来。 他的神色看不出什么异样, 肩背却已经不自觉地绷紧了,看着瞪圆了眼睛的小卷毛。 这种发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凌溯挪开视线,有些焦躁地四处看了看,抬手用力揉了两下脖颈。 严格来说……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他只是有选择性地保留了一部分事实没有说出来,就像那个破茧者说的,这些事并不是必须保密,也用不着遮遮掩掩。 之所以没告诉过任何人、也包括庄迭,就只是因为凌溯不想提这件事而已。 这种感觉对他而言其实有些陌生,幸好他们在上个梦域里的记忆还在,还可以套用一位年轻有为的职业骗子的话——“因为的确在认真地计划着与你共同拥有的生活和未来,当我看向你时,任何一点忘记坦白的隐瞒和秘密,都会让我像是犯了罪一样忐忑不安”。 凌溯觉得,自己有必要趁着记忆还足够鲜明,立刻弄出来个摘抄本把有用的内容全记下来。 他闭上眼睛晃了晃脑袋,不知道是不是肾上腺素的功劳,那种过度用脑后的眩晕后遗症似乎减轻了一点。 “我已经退休了……退休挺久了,他们这行的职业寿命比较短。” 凌溯特地强调:“我跟他们很早就不联系了,内部通讯好友都删了。” 在边上闭着嘴立正的破茧者:“……” 凌溯说的还真是实情——如果不是因为总部的所有高层都联系不上S0,也不用特地叫他来跑一趟,在当前的科技水平下通过这种原始的方式来送这两份请柬。 凌溯不着痕迹地坐直身体,他很好地通过调整呼吸掩饰了紧张,抬手揉了揉庄迭的头发。 “小卷毛?”凌溯试探着轻声说,“不用管他们。你要是想回去,我们这就——” 庄迭一拳敲在掌心:“队长,你的名字是这么来的!” 凌溯话头一顿。 他握着庄迭的手臂,有点茫然地张了张嘴,忽然揉着头发哑然失笑:“……对。” 凌溯彻底放了心,把小卷毛拢回怀里,来回轻轻晃了晃。 “是这么来的……我当时急着退休嘛,就让‘茧’帮我随便弄一个。” 他低声耐心地解释:“只要能替换掉代号,听着像是个人用的名字就行,我当时还觉得这个名字挺普通的……” “茧”用代号音译备注的传统其实由来已久,只不过到了这次大规模替换编号系统,才被广泛应用在了每个直属任务者的头上。 刚得到这个新名字的时候,凌溯还不知道珍惜,认为不过是个还不错的普通人名,只要差不多能用就行了。 ——直到经历了无数次抽奖的毒打,又看到被音译成二蛋的D2之后,凌溯才隐约意识到,自己或许就那么轻易忽略掉了整个人生中第二次运气爆棚的时刻…… “非常好听。”庄迭给出了格外认真的评价,“队长,我喜欢这个名字。” 凌溯的呼吸停顿了下,他的掌心贴着庄迭的后脑,那些调皮的小羊毛卷儿在他指间钻来钻去。 以小卷毛的脑力跟思考速度,在沉默的那一段时间里,不可能只是想通了这样简单的一个问题。 庄迭显然还想了很多事,又逐一排除了它们被提起来、问出来的必要性。凌溯不清楚庄迭是按照什么标准来筛选和排除它们的,但毫无疑问,对方最后选择问出来的问题,是他最喜欢的一个。 “我也喜欢这个名字。” 凌溯闭上眼睛,低下头用嘴唇轻轻碰着那些软乎乎的头发:“我用这个名字找到了你,把你领回了家。” 庄迭回抱住他,慢慢地、一下接一下地摸着凌溯的后背。 他学什么都很快,手上的力道起初还有些生涩,后来就变得熟练和温柔。 庄迭双手扶住凌溯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替他揉着太阳穴。 那厉害,可他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凌溯一动不动地靠着他,无意识绷紧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温暖的气流轻轻打在庄迭颈间。 他不再强行控制自己外溢的精神力,在他掌心始终燃烧的火苗不断变换着形态,一会儿变成一片叶子,一会儿变成一颗星星,接下来又变成了一朵盛放着的玫瑰…… …… 不远处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打开了后台。 他们完全被隔绝了视线——只要试图朝那两个人的方向看过去,视野里就会毫无预兆地出现一个正在加载中的缓冲圈,有些时候甚至还会跳出几个格外逼真的弹窗广告。 除了任务录像,Z1的队友们还没和凌溯正经打过交道。直到这一次,他们才终于直观认识到了凌溯在认知调整方面的能力。 三人震撼不已,在临时拉的会话组里飞快发着消息,讨论着这种级别的视觉屏障能在考核里拿到多高的分数。 话题越扯越远,就又回到了凌溯本人的身上。 「说起来,凌队为什么要换新名字?他原本叫什么,有人知道吗?」 Z1的队友早就想问这个了,发现屏幕有了空档,就立刻敲进对话框发了出去。 他们只是音译了代号,平时在现实中自然还是该叫什么叫什么。但凌溯似乎是直接就用了这个当本名。 连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负责人登记的也是这个名字。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连破茧者也摇了摇头。 他同样只知道凌溯的代号是S-0,这个代号和其他代号不同,永远不会被第二个人取代。 它永远属于最初的、能力最强的那个拓荒者,代号的颁发时间要追溯到最初的“茧”的雏形刚刚确立的时候。 在那个时候,一切都非常原始,他们所熟悉的大部分功能都没有被开发出来。 没有同伴,没有后台和总部,没有可以提供联络和进行救援的任何人。 「打扰一下……我有个问题。」 催眠师犹豫许久,才有些生疏地调出后台的对话框,敲下了一行字。 「请问‘茧’在现实中的研发时间就只有三个月吗?」 看到这个问题,那几个级别不同的直属任务者停下来交换了个视线,才由那个破茧者整理好了相对官方的回答。 「产生这种疑问是很正常的。」 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回答这种问题,破茧者快速熟练地复制粘贴着回复,大段的文字在屏幕上跳出来。 「我们必须承认,如果纯粹从无到有开始研究,即使穷尽我们所有人的力量,配合时间流速调整,也不可能在三个月内建造起这样周全和完备的庞然大物。」 「我们可以公布和确认的几点是:茧目前的程序和硬件系统都是第三代,已经足够稳定和可靠。它和任何阴谋论或是预知、时间穿越之类的猜测无关。」 「事实上,茧最初被研发和设计时,并不是为了处理梦境的异变,而是有着更加实际的现实任务。」 催眠师愣了下:「什么现实任务?」 「这就不是我们方便对外解释的了……不过你应该猜得到的,柳先生,你应该比我们更熟悉它。」 破茧者看得到催眠师后台的全部内容,见面的第一眼,他就认出了这是个心理协会来的受邀者,在对方掏出了水晶球的时候则更确认了这件事。 邀请心理协会方面合作,诚然有着需要吸纳更多专业人士的缘故。 有许多潜意识方面的问题,在他们这些任务者面前或许很棘手,但交给咨询师们就能找到更温和有效的方法。 只不过……除了这一点,其实还有个更简单直接的原因。 破茧者笑了笑:「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吗?看来我们更新迭代的效果非常明显……」 他留意到那种让自己闭嘴的力量消失了,另一侧的视觉屏蔽也已经被解开,就关掉后台转回身,看向走过来的凌溯。 对方的状态比之前好了许多,领着庄迭一起走过来时,已经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懒洋洋的放松状态。 “很抱歉。”破茧者看了看庄迭,确认两人间的确没因此产生什么误会才放心,主动朝凌溯道歉,“我不该说那么多。” 凌溯摇了摇头,扯了下嘴角:“我没能控制好。” 破茧者哑然:“能听到你说这话可真不容易。” 他忽然有点怀念,忍不住叹了口气:“记得你当初训练我们的时候,冷酷得像个魔鬼。每次都要求我们站在针尖上,用精神力垒起来一百个鸡蛋。谁坚持不住了就被你罚从睡眠舱里滚去绕操场跑一百圈……” 凌溯:“……” 催眠师:“……” 破茧者有点茫然地停住话头:“……我又说错话了?” “没事。”凌溯和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拎着他走到角落里,“去跑一百圈。” 破茧者下意识点了点头:“哦。” 他转身刚走了两步,忽然反应过来,及时刹住脚步:“S0,我是来给你们送请柬的,还得带你们回去一趟。” 当初从“茧”退休的时候,凌溯留了一手,通过告别的全息投影录像给他们所有人都下了暗示,让所有人都忘了还有S0这个人。 传言也不是完全不准确,拓荒行动中幸存下来的大部分人,的确都成了总部高层。 这些经受过千锤百炼、抵抗住了数不清的认知干扰和侵袭,一身苍耳勋章的拓荒者们,居然没一个人想起来过他们还有个代号S0的魔鬼队长兼教官。 最棘手的是,这种暗示并不会造成记忆的缺失,所以几乎无法察觉到任何异样。 ——他们只是在每次翻找回忆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忽略掉一个被模糊掉的奇怪人影。 而这种“好像忽略掉了一个模糊人影”的认知,又会再一次被潜意识中的暗示所忽略掉。 他们忘掉了自己的队长,然后又连“忘掉队长”这件事也在不知不觉间忘掉了。 甚至连这一次终于有人挣扎着想起了S0,都是因为庄迭升级的速度实在太快,作为下级任务者的典型代表引起了高层的注意……在排查是否有作弊刷经验贡献点的嫌疑时,忽然有一个人停下来,视线凝在了庄迭那个从来没换过的搭档身上。 “他们都很想让我把你带回去,只是见你一面也行。” 破茧者说道:“你给我们下暗示这种事……我们有点生你的气,但也只是一点。你做的事总有你的道理。” 这是真心话,他们每个人其实都很清楚,那些残酷的训练是为了能让拓荒者们熬过一个又一个梦域,清醒着回到现实世界。 同样的,那些看起来堪称魔鬼的体罚,也是为了锻炼他们在现实中的身体,保证意识和身体的契合度。 在没有“茧”的协助、没有技能和精神力辅助的那段时间里,每个人都只能靠自己,任何一秒钟的软弱,都可能导致在梦域中永久的迷失和沉眠。 他们不知道S0为什么执意要做这种事,为什么要选择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里,但既然队长决定了这么做,就该有这样做的理由。 破茧者抓紧时间快速说道:“虽然大家对你怨声载道,每个人都被你折腾得死去活来,但我们是真的很想念你……” 催眠师不忍心地挡住了眼睛,及时扯着看热闹的Z1站得远了点。 “我自己去。”凌溯点了点头,“我还没老,还记得路。” 破茧者目光亮了亮:“好好……那我呢?” 凌溯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头仔细看了看,确认过小卷毛的视线已经被催眠师挡严实,就单手封禁了破茧者的后台。 这些年,在外流浪的队长也学会了新的招式。 回忆着宋副队长的标准示范,凌溯抬起腿,将对方的意识结结实实一脚踹出了潜意识世界。 第一百一十三章(有十成概率是要我们跑圈...) 在“茧”里待了这么久, 众人还都是第一次知道,居然还有这样一种特殊的强退方法。 几个一级任务者背后发凉,不约而同地将后台修改成了任何人不可见的隐藏状态。 关掉虚拟屏幕的前一秒, 他们看到那名破茧者的头像迅速变灰,状态也切换成了“正在跑圈,勿扰”的忙碌模式。 Z1藏好自己的后台,干咽了下, 鼓起勇气讷声道:“凌队,这样是不是太……” 凌溯整理了两下衣服,耐心地抬起视线,循声看过来。 “……太浪费你的精神力了?” Z1被队友们一人踹了一脚,急中生智改口:“之前在梦域里消耗那么大,你该多休息的。” 凌溯摇了摇头:“多谢关心。” 按照当初负担的探索强度来比较,这种消耗其实不算什么。 只不过人总有惰性,他在退休后已经太久没进行过高强度训练, 状态多少有些下滑,才会连一场濒死梦域都应付得这样吃力。 “我们去总部转一圈。”凌溯看了看其他几人, “一起去吗?” 催眠师果断摇头:“我就不去了。” 作为第一次来梦域银河的受邀者,他当然也很好奇“茧”的总部是什么样,但这一次显然不是个合适的时机。 除此之外, 他今晚也已经连续排了四个梦域。最后一场梦虽然是被带着吃吃喝喝不知不觉通了关,但也难免受到环境影响,消耗了不少精神力。 到现在为止,催眠师的太阳穴也已经突突跳个不停,急需回到现实休息一会儿, 顺便跟自己的搭档聊聊。 “我出去透口气,严巡那边估计还需要我帮忙涮抹布……估计明天早上起来少不了要头疼了。” 催眠师一边说, 一边侧身让开,把挡在身后的庄迭还给了凌溯,看向一旁的Z1:“弈泽兄,你们呢?” Z1其实有点想回去一趟,看看有没有人愿意收下自己赠送的门票。但在其他几个队友的凝视之下,他还是理智地把话咽了回去:“我们……也先不回去了,再刷几个任务。” 凌溯点了点头:“真可惜。” 很显然,他只不过是随口客气一句,无论是语气还是表情都看不出任何可惜的意思,注意力也已经迅速转回了小卷毛身上。 催眠师也惋惜地叹了口气,按照Z1的要求签了一份保密协议,把协议之外的内容整理好,做成了第一份受邀者的攻略笔记。 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这一次的收获都已经很十分不错,甚至还得到了不少意料之外的信息。 想起多半还在彻夜不眠打扫卫生的搭档,催眠师就更不忍心把严巡一个人扔下,决定尽快回去看看——即使帮不上忙,他也可以提供精神上的支持,最不济也可以多录点严博士做卫生的一手影像资料…… 事不宜迟,催眠师同几人道过别,就操作后台退出了梦域银河。 Z1和队友们跟凌溯两人打了个招呼,也随便找了个漂流梦域的队列排进去,头像状态很快就变成了“工作中”。 …… 凌溯没急着带庄迭动身。 其他人离开后,他又站在原地刷了一会儿后台,总算找到了在最角落里藏着的权限认证。 他甚至还没开启过这个东西,有点生疏地按照引导操作了几次,还弄错了两个小步骤。 察觉到小卷毛的注视,凌溯摸了摸鼻尖,轻咳一声强行解释:“真正的强者不需要多此一举的后台权限——不,这个不用记下来,我瞎说的。” 凌溯及时拦住了庄迭的笔记本,憋了一会儿,还是抬手揉乱了自己的头发:“我跟他们不太熟……” 他承认这件事的时候难得显出了些沮丧,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 要是那个破茧者还在这里,多半会生出格外强烈的怀疑,担心自己是不是受暗示的影响找错了人。 记忆中那个严峻冷酷得堪比AI的精英教官,会变成调查得到的情报里那个有点啰嗦、没事摸鱼偷懒,整天被副队长追得到处逃窜的特殊事件处理小队队长,就已经够让他们吃惊的了。 要是再看到眼前的一幕,那些人只怕免不了要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利用某次高危任务的机会偷渡进来,趁人不备窃取了S0的身份和权限…… 庄迭握住凌溯的手,及时将队长的头发们解救了下来。 他已经练了一手不错的理发技巧,没动用电锯修剪长度,只是沉着地用梳子和定型水做了个不错的造型,举着不用插电的大号电吹风对着凌溯吹了半天:“队长。” 凌溯闭着眼睛,老老实实站着任他摆弄:“嗯?” 庄迭没有关掉风筒,他的声音多半都淹没在高速流动的空气发出的巨量噪音里:“……你凶的时候会特别凶吗?” 凌溯:“……” 就该罚那个多张了长嘴的破茧者跑两百圈。 “不会。”凌溯镇定地张开眼睛,矢口否认,“是他们对我进行了主观上的妖魔化。” 庄迭关掉了吹风机,难得露出了点将信将疑的神色,认真注视着他。 被小卷毛这么盯着看,凌溯难得地生出了强烈的心虚——不得不承认,这种情绪瞬间冲淡了原本的百味杂陈,只剩下了蓬勃生根的把所有人都踹出去跑圈的念头。 凌溯用上了百分之两百的冷静,沉稳地掩饰住了自己的想法:“我其实是个开朗热心,善良温和,很容易心软的队长。” 庄迭仔细搜索了一遍和队长有关的回忆,发现这些关键词都能对得上,终于抛开疑惑,信服地点了点头:“对。” “他们对我的错误印象,多半是一种痛苦体验下的移情,主要源于当时的残酷训练。可训练章程也不是我制定的……我自己的训练强度还是他们的三倍呢。” 凌溯松了口气,揽过庄迭的肩,带着小卷毛一起开启了传送:“闭上眼睛,第一次可能会有点头晕。” 他的话音刚落,一种强烈的坠落感就瞬间袭上了庄迭的意识。 ——有种非常恰当的描述,可以十分准确地概括这一瞬间的感觉。 在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半梦半醒即将入睡的时候,偶尔会做一种没头没尾的梦:这种梦多半只有一瞬间,或是在楼梯上踩空,或是由高台坠落,而下一个瞬间则已经心有余悸地倏然清醒。 针对这种现象,其实还有着不少的研究。 有肌抽跃的解释,也有“睡眠运动障碍”这种异常情况,还有的则需要和心血管事件、神经系统方面的疾病联系起来讨论……甚至有种十分不靠谱的说法,声称这是大脑在检查身体是不是还活着。 “还有种非常罕见的可能,是透过潜意识的裂缝,掉进了由另一种逻辑运算构成的世界里。” 凌溯收拢手臂,稳稳当当护住了庄迭:“这种时候不要惊慌,只要重睡一觉就好了……不属于这里的意识会被自动清理出去的。” 在他的引导下,庄迭很快就习惯了这种坠落感,尝试着睁开眼睛。 他们在一道瀑布中。 飞溅的水花清亮澄净,冒着像是沸腾的泡沫,凉爽的水雾在身畔弥漫。 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那些白亮的、飞溅四射的水帘湍流居然都是轨迹线。数不清的命运轨迹沿着裂罅浩浩荡荡奔流而下,汹涌着倾泻进浩荡广阔的海洋。两侧像是黑色岩柱的险峻山体,竟然是由一台又一台巨型超级计算机组成的。 这些像是黑岩的计算机层层叠叠,沉默地伫立着,通过海量的庞大运算,支撑起了这个驻守在潜意识边缘的虚拟世界。 他们没有和那些轨迹线一同落入潜意识的海洋。 那些湍急的水流和旋涡自动向两侧让开,让他们落入了“水面”之下。 这种入水感在一瞬间就消失了,视野再次由一片白光恢复正常时,庄迭已经被凌溯带进了属于任务者们的内部大厅。 “好了。”凌溯笑了笑,特地清了下喉咙,“欢迎来——” 话音刚落,倾泻而下的汹涌水流就瞬间浇了他个透心凉。 凌溯:“……” “抱歉抱歉……这个紧急出口已经很久没用过了,开关可能稍微有一些延迟。” 很快就有负责日常维护的三级任务者赶过来,一边道歉,一边迅速将漏进来的轨迹线引导归位。 三级任务者抬头,看到眼前的两张生面孔,不由迟疑了下:“是受邀来访的吗?你们找谁?” 凌溯脱下外套,拧干上面的轨迹线,沉吟了片刻:“……能给我一份你们总部高层的名单吗?” 三级任务者瞪着他看了几秒钟,打开后台通讯,调出了警卫部的紧急联络按钮。 “放松,我不是坏人。” 凌溯打定了注意要纠正自己的名声,穿好外套,和气地拦住对方:“我只是不清楚他们现在都叫什么,其实我们的关系不错……” 那个三级任务者的视线越发怀疑,警惕地抬手虚按上了联络按钮。 凌溯摸了摸鼻梁,还是点开了自己的后台。 他扒拉着自己足足十几页的黑名单,正考虑是不是随机抽取一个放出来,不远处的电梯也恰好停在了这一层。 三级任务者下意识回身看了一眼,有些错愕地瞪圆了眼睛。 ——即使是每月一度的日常例会,他也从没见过这么多“茧”内部的高层人员一起出现在大厅。 这些早已经不再参与一线任务、坐镇指挥调度的各部门负责人,竟然每个人都没有用虚拟投影,而是直接以意识本体离开了各自的办公室,急匆匆朝这边走了过来。 凌溯选中了几个头像,正和小卷毛低声解释这都是自己当初为了工作被迫加的好友,察觉到过分鲜明的视线,停下话头看过去。 他轻轻扬了下眉。 三级任务者被同事眼疾手快地扯到了一边,附近的任务者都下意识噤了声,看着那些高层人员径直走到凌溯面前, “现在该怎么叫你比较合适……” 为首的“茧”现任总负责人扯了扯嘴角,试探着问:“……凌队?” “叫名字就行。”凌溯说道,“这是庄迭,我的队员,你们前不久刚给他发了个苍耳勋章。” 凌溯已经在来的路上打好了腹稿,和和气气地笑了笑,将小卷毛领到身边:“我目前就是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负责人,用不着讲究那么多。” 十余道视线投过来,礼貌地同庄迭颔首致意,就又匆匆凑在一起,低声讨论起来。 只有休闲梦域的负责人没跟过去,压低声音给庄迭解释:“他们被你队长植入了暗示……没人能解开,到现在还得靠讨论才能注意到凌队。” 他不是第一批拓荒者,只是在负责接收农场梦域的时候和两人打过交道,之所以会一起跟过来,是准备跟庄迭谈一谈提升门票价格的计划。 庄迭点了点头,被休闲梦域的负责人领过去,悄悄踮着脚听了听。 …… “教官说用不着讲究那么多。” 总负责人环视一圈,沉稳掏出笔记本:“谁对这句话还有印象?” “我。”负责人一号举手,“九成概率下,这句话是反讽,意思是我们再这样不讲究下去,就都收拾东西自己滚蛋。” 负责人二号点了点头:“比如‘用不着讲究那么多,拿到合格证就放相框里当个纪念,千万不要拿出来用了’,还有‘用不着讲究那么多,大不了以后我陪你们进梦域,大家一起同归于尽’。” “之所以会发生这种情况,主要是我们练得不认真,总想着偷懒。” 负责人三号补充道:“还有我们进入梦域时经常忘了寻找情结和真实轨迹,总是会被表面的平静温和所迷惑,以为问题不大……” 说着,众人已经纷纷抬起头,格外谨慎地打量起了前任教官平静温和的脸色。 “……”凌溯站得再远也能听见这群人说悄悄话,脑仁一阵接一阵跳着疼。 他一言不发地站了一会儿,忍住了抬手破坏小卷毛的作品的冲动,深吸口气长呼出来,用力按着额头和太阳穴揉了揉。 “没跑了。”负责人四号点了点头,“这个动作有十成概率是要我们跑圈。” 辨认出了标志性的动作,众人悬着的心反倒彻底放了下来。 他们的教官还是熟悉的教官,只不过是在刚见面的时候设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陷阱,作为久别重逢的考验。 “有完没完?”凌溯忍不住出声,“你们几个——” 负责人们对这句话更敏感,立刻遥遥立了个正。 不等凌溯开口,众人已经集体转去专用的封闭训练场,排着队跑圈去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因为有庄先生在...) 在“茧”的常规时间线里, 三年前,凌溯曾经担任过第一批拓荒者的队长兼教官。 ——之所以说是常规时间线,是因为在各个部门中, 时间的流速同样也是不一致的。 “你也听说过吧?为了最大限度争取时间,重要部门的时间流速会被调整得更慢。” 休闲梦域的负责人给庄迭介绍:“技术研发部门是40:1。需要做出极为重大的关键性决策的时候,那些核心负责人偶尔会进入100:1的梦域里。” 这种事对内对外早都不是什么秘密,即使是用于休闲的半开放解压梦域, 跟现实中的时间比起来,也有10:1的基础流速差。 这些极为悬殊的时间差距,其实正在潜移默化、不着痕迹地,将这些人从现实中悄然剥离出来。 为了抵抗这种剥离,总部已经进行了一系列改革——除了极为特殊的情况,每个自然天每人都必须从睡眠舱中强制退出五小时以上。任务者必须详细记录现实生活,必须熟知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居住环境、身高体重、生日、长相和年龄。 不论多优秀的精英任务者,在连续执行一年或是满一百次A级任务之后, 就会被强制退休,回到现实中进行修整。 庄迭点了点头, 打开笔记本记下来。 “你这个习惯也像是凌队教出来的。” 休闲梦域的负责人笑道:“他们也是,人手一个笔记本……我第一次开会的时候什么都没带,总觉得自己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错。” 在第一批拓荒者眼中, 那个来历不明的神秘教官,简直就是心理阴影最直接的具象化。 虽然现在同样也算是个青年才俊,但那时候的凌溯,还要比现在显得更年轻不少。 不仅年轻,而且锋利——那是种冰冷的、从不打折扣的锋利, 就像他手里总是摆弄的那把泛着寒光的手术刀。 同期还有几个负责辅助的教官,虽然严格, 但也总归还有些人情味儿,偶尔还会有人忍不住对累成幽灵的队员们心软,偷偷放宽一些要求。 在S0的字典里,是从来没有“心软”这两个字的。 他好像从来没有满意的时候,对训练成绩总算达标了的队员也只是点点头。 更多的时候,他就只是一个人坐在训练场旁边的器材顶上,仿佛是漫不经心地监督着那些血肉横飞哀鸿遍野。 年轻的教官最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除了“不行就退出”,就是“不达标永远别想拿合格证”……偶尔说上一两句语气缓和的软话,压根用不着猜,九成九都是反讽,必须立马反思是不是又犯了什么格外低级的错误。 ……只不过,即使怨声载道,却也没什么人不服过凌溯。 凌溯的训练强度比所有人都大,折磨得他们痛不欲生的精神力操控,在教官那里就像是随手为之的小游戏。 在队员们眼中,S0就像是一把手术刀,永远可靠,永远精确,也永远冰冷得仿佛丝毫不近人情。 这种刻骨铭心的印象彻底定格下来,还是在他们所有人被派出去,尝试进行了第一次对潜意识领域的拓荒行动之后。 第一次拓荒行动,出去的十九个拓荒者里只回来了十二个。 剩下的七个人都被困在了潜意识的荒原上——和那里层出不穷的危险、陷阱和无边的荒芜比起来,训练场简直轻松得像个温室大棚。 点过名之后,那个年轻的教官扔下花名册,转身离开训练场,就这么消失了一个星期。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总归再出现在训练场上的时候,凌溯已经把那七名掉队的拓荒者一个不少地全都拎了回来。 众人被失而复得的惊喜砸得蒙了半天,兴高采烈地冲过去。刚准备按照常规发展把教官抬起来往天上扔,就被劈头盖脸地严厉训斥了整整三个小时。 这一次,所有人都被罚跑了七百圈。 意识世界里的跑圈虽然不会真的消耗体力,但疲惫和仿佛跑不到头的漫长煎熬却都是实打实的。 在一圈又一圈、仿佛永远也跑不到头的跑道上,他们终于被迫开始习惯,并逐渐适应了属于拓荒者的寂寞。 第二次拓荒行动虽然同样出了不少波折,但总算是做到了全员归队,让教官痛失了一次罚跑圈的机会。 …… “……你们要追忆往事,就自己找个墙角去尽情追忆。” 凌溯靠在训练场边上,有气无力地打断:“非得投射出来放小电影吗?” “没办法,教官,你给我们的暗示我们解不开。” 总负责人跑了十几圈才终于稍微找到了点感觉,停在他面前,原地小步踮着:“不这样很快又要忘了。” 凌溯原本不太想思考有关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一阵头疼:“谢谢你。” 总负责人条件反射地回头,一群人已经迅速凑到了一起:“教官说谢谢你……” “就是谢谢的意思!”凌溯拍案而起,“都给我把笔记本收起来,谁也不准翻了!” 终于等来了熟悉的训斥,众人长舒一口气,彻底放心下来,迅速收起了打开的笔记本。 凌溯已经没什么勇气去看小卷毛的神色,在一片灼灼的注视下,心情复杂地晃悠悠坐了回去。 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完全没能想到……短短三年时间,“茧”的高层在几番轮换之后,竟然变成了这样一种让人隐隐生出些担忧的离谱局面。 “我是来给庄迭办手续的。你们可以给他挂名,但要保证绝对的自由,取消掉对他的后台监控和记忆上传。” 凌溯深吸口气,揉了揉额头:“我的队员……” 他下意识向不远处扫了一眼,发现没了人影,倏地坐直:“我的队员呢?” “那边……在针尖上垒鸡蛋。”总负责人朝训练场示意,“就快追平我们的最高记录了。” 事实上,他们已经注意了庄迭很长时间。 不只是在这个训练场上——虽然凌溯及时下手封了D2的口,在写报告时也特意模糊了庄迭的存在。但数据毕竟不会作假,高得离谱的贡献值和反常的升级速度还是没过多久就引起了“茧”的总部的兴趣。 而根据他们的调查,就在不久之前,庄迭还只是个失业后宅在家里、经常出入睡眠障碍科和各种诊所看病的普通年轻人。 “从有任务人员注册以来,所有的拓荒者、破茧者、临时和直属任务者的名单,我们这里都有记录,可以确定庄先生在之前从没从事过相关类型的工作。” 总负责人看着凌溯,他的神色严肃下来:“凌队,你的要求很合理,我们没有异议。” 在不刻意维持着意识中的认知、牢牢记住凌溯的身份时,那些明明深刻到极点的记忆就像是抓不住的细沙,迅速流淌进了潜意识的深处。 他们看着凌溯时,又像是面对着点头之交的下级小队负责人了。 总负责人眼底闪过些失落,认真看了一会儿变得陌生的教官,才又开口:“我们很欢迎庄先生能成为我们的一员……但在此之前,可以问问庄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吗?” 凌溯坐在台阶上,屈指轻敲了两下膝盖。 他没有开口,只是平静地迎上总负责人的视线,微微偏了下头。 “我们对庄先生的身份有所怀疑。” 见到凌溯没有回答的意思,总负责人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这种怀疑没有凭据,他的信息都很合理,标准得找不出任何问题……但你教过我们,当一切完全合理、全部线索都指向同一个标准答案的时候,这个答案通常会有问题。” 因为“人”这种生物,是永远不可能真正按照预定好的轨迹,完全标准化地活着的。 任何一个小得不起眼的变动,一次临时起意,一个心血来潮的计划,一场不小心睡过头的梦,都可能会对通往未来的轨迹造成几乎不可见的一点偏移。 而这些一次又一次叠加起来的、再细微不过的偏移所造成的结果,通常还有另一种更为普遍,更容易被人们所理解和接受的叫法。 ——“不可控的命运”。 “我还教过你们,也不是每一个标准答案都一定有问题。” 凌溯慢慢说道:“每个人都有秘密。如果这个秘密不会造成任何妨碍,就没必要再追究它。”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温和得像是闲聊,眼底却又透出了点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在某一个瞬间,这些由于时间流速各不相同、已经阔别训练场多年的负责人们,像是又看到了那个神秘的年轻教官。 锋利、冷冽、沉默,像一把活着的手术刀。 总负责人愣了几秒钟,才从意识深处瞬间反射的跑圈本能里挣脱出来,用力晃了晃头强行回神:“放心。” “我们总不可能因为提供的资料和履历太标准,就拒绝庄先生的加入……这也太离谱了。” 总负责人无奈地笑了笑,他看出凌溯的心思已经全然不在这里,回头看了看已经去挑战独轮车项目的庄迭:“不管怎么说,教官,我们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我们每个人都欠你不止一条命。” 总负责人认真地看着凌溯:“那场拓荒行动里——” “我就该顺便让你们把这些全忘了。”凌溯忽然打断,抬手用力揉了揉脖颈,“一会儿是不是又要套我的话,找我核对时间线?” 总负责人话头一滞,回头看了看其他人:“这是第三步,第二步是想给你个久别重逢的拥抱……” “快进到第六步。”凌溯皱起眉,用力挥了挥手,“解散。” 这一次,他这个前任教官留下的心理阴影和条件反射却似乎不怎么好用。 半晌过去,面前那些人依然一动不动地戳着,胆大包天地盯着他看。 凌溯轻轻扬了下眉,收回视线,扫过这一群人。 众人低声交流了几句,还是由总负责人走上前,代表发言:“我们发现规律了,教官——你只要一看庄先生,就不像那个时候的你了。” 在拓荒行动里,凌溯救过他们每个人不止一次,却从不和他们多说一句话。 总负责人第一次见到那个年轻的教官失控,在一个拓荒者永远陷入了某个梦域之中,意识与梦域彻底融为一体的那天。 S0尽了一切努力,依然没能把那个拓荒者及时拉回来。 那天没有安排任何训练,总负责人在监控室里值班,看着他面无表情地一次又一次用精神力轰击着封闭的格斗场,直到把所有训练器械全都碾得粉碎。 后来,总负责人逐渐意识到……虽然他们的教官据说是心理学领域最出色的年轻人才之一,但在像个正常人一样体验和表达情感这种事上,S0的表现似乎糟糕得一塌糊涂。 糟糕到其实并不擅长应付任何一场别离。 结束训练后,他们已经很久没再见过。直到现在,众人其实也不能完全分辨清楚,这种状态下的魔鬼教官具体有什么变化。 还是一副不苟言笑的严厉架势,还是不习惯任何一种哪怕稍微正常一点的感情表达,偶尔垂下视线的时候,还像是一柄被训练成专门为了任务而生的冰冷的手术刀…… 只不过,看向庄迭的时候,凌溯更像是活着的。 那是种非常特殊的变化,无法被任何仪器捕捉和察觉。只不过是在某一刻,原本静止的命运轨迹开始缓缓流动,开始导向完全不同的、既定规划之外的未来。 那层冷淡到近乎透明的坚硬冰壳里,跳跃着他们从没见过的火苗。 “因为有庄先生在,所以你不会把我们全给揍一顿。” 总负责人动用权限关掉了监控,他耐心地劝凌溯:“就是一大堆久别重逢的拥抱。教官,只不过是稍微影响一点儿你的形象……” 凌溯沉默了几秒,断然起身拔腿就跑。 庄迭把独处的空间留给了凌溯和他的队员,正一个人摇摇晃晃地练习骑独轮车,忽然察觉到地皮震动,抬头就看见一队人浩浩荡荡冲了过来。 他下意识捏了下闸,还没等失去平衡,就被凌溯一阵风似的揽住。 “小卷毛,咱们配合。” 凌溯单手扛着他,把独轮车踩出了残影,转眼将那一群人甩在了身后:“我数一二三。” “教官!”总负责人边跑边喊,“这个训练场不能强退!睡眠舱是锁定模式,你是出不去的!” “不要紧,我们没用睡眠舱。” 凌溯扔开那辆独轮车,他扛着庄迭利落地翻身跳上训练器材,退后两步,把小卷毛轻轻在身边放稳。 这片训练场没做过什么改动,从这里看下去,和记忆里的差别并不大。 模拟的自然风不冷不热,吹得人很舒服,草地的颜色和远方的云搭配得正好。 他以前还从没发现过这些。 凌溯深吸口气呼出来,忽然笑了笑。 庄迭蹲在他身边:“队长?” “没事……”凌溯摇了摇头,“就是忽然觉得,活着真不错。” 他把庄迭抱在怀里,尝试着摸索到了庄迭的游戏头盔,轻声数道:“一,二,三。” 总负责人带着众人扑了个空。 那个曾经救他们不知道多少次、却又总叫他们闻风丧胆哀鸿遍野的魔鬼教官抬起头,抱着怀里的搭档,晃悠着双腿坐在惯常的训练器械上,年轻的眉宇间第一次露出了符合年纪的笑容。 凌溯和庄迭同时摘下了对方的游戏头盔,两人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了训练场中。 第一百一十五章(我在邀请你一起去床上...) 书房里, 凌溯和庄迭睁开了眼睛。 因为头盔的运算模式采取的是意识同步而非导入,这种行为的性质,差不多就相当于在旧游戏时代直接一言不合拔网线。 不等一众负责人反应过来, 那两个人的意识投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茧”的任何角落。 …… 凌溯按了按太阳穴,总算松了口气。 他一只手拿着游戏头盔,另一只手揽着帮自己摘头盔的庄迭,缓了几秒钟等待意识彻底归位, 就顺手抱着小卷毛向后倒在了懒人沙发上。 庄迭在他的怀里动了动:“队长。” “嗯。”凌溯应了一声,放松地轻轻叹着气,“让我抱一会儿……” 头盔的拟真度并不能达到纯粹的百分之百,那种仿佛是在全息游戏里的体验,不论怎么都没有现实中更直接。 也是因为这个,要在头盔模式下通过认知调整修改梦域,消耗也会大出不少。 凌溯的神色却好像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只是懒洋洋地躺着,闭着眼睛, 大半个人一动不动地陷在沙发里,像是抱着个软乎乎的大号抱枕一样圈着怀里的庄迭。 庄迭原本是想去给他倒杯水, 察觉到箍在背后的力道,就不再乱动。 他攥着睡衣的袖子,替凌溯擦了擦额间的冷汗。 “不用管它。”凌溯收拢手臂, “一会儿就好了。” 庄迭第一次对队长的安排有了不同意见:“不行。” 凌溯微怔了下,掀开一点点眼皮,发现视野被冷汗蜇得一片模糊,只好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瞄了瞄。 他的运气向来不算好,刚瞄了两眼, 就正好迎上了小庄老师格外严肃的视线。 被抓包的凌溯轻咳一声,睁开眼睛, 老老实实松开手臂。 “我刚才好像接到了一条后台消息。” 庄迭在摘掉头盔之前扫过一眼后台,隐约看到了那条新消息提醒。 他没再把头盔戴回去,仔细搜索着临时图像记忆:“是总负责人发给我的,说他们不知道我们用的是头盔,不然这次不会安排我们去救人……” 凌溯一掌拍在腿上:“我就知道是他们偷偷搞的鬼!” 在抽奖、堵车、买方便面和调料包的恩怨情仇……等等诸多人力无法干预的方面,凌队长或许的确是凭本事倒的霉。 但凌溯从一开始就高度怀疑,自己抽到的梦域一定有什么问题。 最简单的道理,就算暂时不考虑老宋的影响,每次的梦域也都是他和小卷毛一起排的。 即使按照运气守恒定律,就算他的人品已经是某个救不回来的固定值了,有庄迭在,也不该以这种引人质疑的频率没完没了踩进高危梦域的坑里。 “也不完全是我们的干预……” 头盔忽然自行启动,扩音器里传出了总负责人的声音:“教官,你的级别太高了。即使带新人,也有相当高的概率会排到和你的级别对应难度的梦域。” 这就和游戏一个道理——任何匹配机制,都是不可能把一个拿着顶级账号的玩家送进鱼塘去炸鱼的。 即使“茧”的本意并非针对任务者,而是为了处理梦域、解决危机,把凌溯派去处理那种轻松愉快的简单梦域也是一种严重浪费任务者资源的行为。 和宋副队长双排时,还能稍微中和一下凌溯的能力,排到一些虽然相对危险、但至少不那么复杂和困难的梦域。 等搭档换成了庄迭,按照“茧”的自动检测和运算逻辑,梦域的难度一定会翻着番地往上走。 “而且……教官,你好像还有好多投诉记录。” 对面的声音停顿了几秒钟,似乎在查看数据库:“因为这些投诉,你其实还被封禁了很多梦域类别……” “我们这边能查看到的,有你为了解决一场奥特曼徒手拆学校的梦域,告诉小朋友世界上没有奥特曼。” “有你为了解决一场威震天大战孙悟空的梦域,告诉小朋友卡车根本不会变形成大机器人。” “有你为了解决一场小朋友被装进精灵球的梦域,教会了他电光一闪和伏特攻击——这个是小朋友的家长投诉的,因为小朋友醒来以后还是吵着要吃辣茄果……” 凌溯抄起螺丝刀,面无表情地拆掉了游戏头盔的电池仓。 总负责人被迫住口了几秒钟,又从另一个游戏头盔里响起来:“不管怎么说,身体是第一位的,你们好好休息。” 凌溯摆弄了两下手里的螺丝刀:“我要是把这个头盔的电池也拆掉,你的声音会不会从我客厅的电视里冒出来?” “不会,电视是你自己买的,‘茧’没有这个权限了。” 察觉到熟悉的语气,总负责人的声音稍一停顿,语速不着痕迹地加快:“我们这边可以远程控制的设备,只有你的头盔、电脑、冰箱、热水器、微波炉、抽油烟机、台灯、投影仪。” 凌溯:“……” “如果你把它们的外壳拆开,会发现里面有一枚白色的芯片,请一定不要拔掉芯片并冲进抽水马桶,不然总部就没办法远程监控你了。” 总负责人说道:“也请不要拉电闸,电力是这些设备运转的基础。” 凌溯答应了一声,撑身站起,活动着手腕走向了电闸。 总负责人似乎是猜到了他的去向,无奈地笑了笑,停了几秒才问道:“庄先生?” 庄迭看向那个头盔。 “多谢。” 总负责人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又认真道:“虽然没来得及,但流程还是要走的。欢迎你成为我们的一员……” 还没等他念完常规欢迎词,凌溯已经在客厅拉了闸。 明亮的房间瞬间陷入了一片漆黑,隔了两秒钟,书房的应急灯自动亮起来。 凌溯踩着拖鞋一路杀回书房,蹲下来,干脆利落地拆起了另一个头盔的电池仓。 “……为此探索,为此远行。” 总负责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继续念道:“我们捍卫一个平凡而普通的正常世界……” 电池被拆除,总负责人的声音也彻底消失。 凌溯扔下手里的头盔,攥着螺丝刀揉了揉头发,低低呼了口气。 小卷毛举着应急灯飘过来:“队长?” “他们是特地为了提醒我……”凌溯解释道,“这些监控都是心理协会当初装的,我一直不清楚有多少。” 他已经拆掉了所有能发现的监控,在发现实在拆不完之后,索性就直接不怎么回家了。 太久没回来,连他自己都忘了家里还有这么多隐患。 凌溯靠着桌角,盘膝坐在地板上:“我好像——” ……他好像是个很危险的人。 不是残酷地摧毁小朋友有关奥特曼和擎天柱的梦想、被投诉到不准处理轻松愉快的日常梦域那种危险。 是必须要在家里装满监控盯着他、在队里把老宋安排在他身边,时刻防止他干点儿什么出格的事。 虽然这个结论在一代人格模型的考核里已经见了五十次,早已经一点儿都不稀奇,但被提醒的滋味的确还是不怎么样…… “还好。”庄迭已经迅速回忆完了全程,“队长,问题不大。” 凌溯有点愣怔:“啊?” “监控不外乎是几种模式:实时监控、录像监控、计算机监控。” 庄迭把应急灯顶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他空出两只手,掰着手指认真分情况讨论:“如果是后两种,计算机监控下‘茧’立刻就会发现我们是戴头盔排的梦域,录像模式也可以在后期通过回放确认。” “总负责人不知道我们用头盔,就可以排除这两种情况,顺便排除掉从我们回家起就有人在监控我们的可能。” 庄迭顶着小灯泡,蹲在灯光已经被关闭很久了……队长,应该是因为你很久都没有回家。” 凌溯被他认认真真盯着,下意识跟上了庄迭的思路,点了点头:“对。” “那就行了。” 得到了他的确认,庄迭彻底松了口气:“这说明,我玩水没被别人看见。” 凌溯愣了半晌,忽然没忍住笑出声,深吸口气:“对对……这个太重要了。” “我们小庄老师的光辉形象一点儿都没受影响。” 他按了按太阳穴,彻底回过神,一本正经道:“特别明亮。” 明亮得都有点晃眼睛了。 凌溯摘下那个应急灯,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手臂却不合时宜地脱了下力。 庄迭一直认真看着他的动作,飞快伸出手,护住了凌溯的后脑勺。 “没事。”凌溯闭着眼睛,“一会儿就好。” 他一动不动地靠在桌角,额间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久违的眩晕感让他的太阳穴砰砰跳个不停,连手脚也暂时使不上什么力气。 “帮我倒点水,小卷毛,药在茶几 凌溯的声音还很平稳,他准确地找到了庄迭的手,轻轻拍了拍:“带着应急灯过去……” 剩下的话毫无预兆地一顿。 庄迭伸手抱住了他,护着凌溯后脑的手添了些力道,格外认真、不容置疑地将他拉进自己的怀里。 凌溯没有出声,一阵接一阵的耳鸣里,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庄迭仔细地替他按揉着太阳穴。 那种力道很轻缓柔和,格外耐心,不像是凌溯自己按的时候,恨不得直接把那些鼓胀的血管压回去了事。 不疾不徐的按揉下,仿佛揪紧了整个后脑勺神经的痛楚和眩晕,似乎也在不觉间被安抚下来。 凌溯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队长。”庄迭轻声问,“你总是头疼吗?” “也不经常……” 凌溯下意识想要摇头,被那双手及时止住了动作,才避免了又一次眩晕:“算是挺常见的后遗症。” 初代拓荒者就没几个不犯头疼的,这也是许多人直到现在都还在疗养期的主要原因。 那时候什么都只能靠自己,即使凌溯已经尽己所能,让他们拥有了足够保护自己的本领,也依然没办法彻底规避这一点。 现在有了“茧”的辅助,这种情况就改善许多了。 “来得快去得也快,几分钟就好,不用担心。” 凌溯闭着眼睛也能准确地揉到小卷毛,轻轻胡噜了两下:“比睡不着觉可强多了。” “我现在能睡着了。”庄迭有点苦恼,“就是总觉得时间不够用。” 凌溯微讶:“现在的进度,还是觉得不够用吗?” 这可不是个好习惯——许多任务者都是这么沉迷在时间流速差的调整里面的。 因为觉得现实世界太浪费时间,所以宁愿更多地待在虚拟世界里。 五倍,十倍,四十倍,一百倍……习惯了把时间裁成无数小份来挥霍,就再难回归正常生活,忍受那个真正平凡而普通的现实。 可那毕竟才是现实。 凌溯睁开眼睛,严肃地坐直,他决定亲自教会自己的搭档摸鱼:“小卷毛,咱们的工作进度已经非常快了……别人睡觉和休闲娱乐的时间,我们可都拿来工作了。” “你看,所有人都已经休息了。”凌溯打开电脑,选中聊天页面群发了个窗口抖动,只收到了严巡一个人的问号回复,“严博士……先不管他,这是很特殊的个例。” “劳逸结合,我们要学会调节和放松。” 凌溯说道:“适当程度的摸鱼、走神、开小差并不是坏事,有助于我们放松精神,调整状态。长期的精神紧张会导致注意力不集中,反而可能拖慢我们的效率……” 凌溯忽然停住话头:“我是不是又开始啰嗦了?” 没有老宋的监督,小卷毛这种不但不阻止甚至放纵的态度,的确很容易纵容他这个毛病。 庄迭认真盯了他半天,抿起嘴角:“队长,你头不疼了。” 凌溯张了张嘴,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我对我们的工作进度很满意。” 确认了这一点,庄迭就彻底放下心,把应急灯顶回脑袋上,哼着歌溜达去客厅给他倒水:“我是觉得,别的事上不太够用。” 凌溯活动了下脖颈,飞快深呼吸了几次,站起身:“什么事?” 他一边问,一边已经飞快拆掉了自己的台灯和电脑。 凌溯咬着手电,利落地拆除掉了里面的芯片,又觉得不太保险,索性把这两样旧家具直接扔进了储物箱里。 他听见庄迭在客厅里说了句什么,只不过对方的声音实在太低,实在没能听清楚。 凌溯拖着储物箱,从书房里探出半边肩膀:“小卷毛?” “煮咖啡、骑马、画画、拉小提琴……”庄迭蹲在茶几前,翻找着买来的东西,“队长,你会拉小提琴吗?” 头疼的后遗症或许还在,凌溯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庄迭是在跟他讨论上一场梦里获得的记忆。 “这些还不都是工作……” 凌溯有点哑然:“会到是会,不过拉得没那么好。” “对这些有兴趣?以后找机会教你,一样一样来。” 凌溯拿走了庄迭手里的红茶,揉了揉那些被灯光照得暖洋洋的小羊毛卷:“晚上就不要喝茶了,会失眠的……喝点水,一会儿我去写这次任务的总结,你去卧室睡一觉。” 他正准备去拆微波炉,看着正老成叹气的小卷毛,有些讶异地停住脚步:“我又说错话了?” “我没有在和你讨论工作,我在讨论生活上的事。” 庄迭认真道:“生活上的时间不够用。” “比如现在,我想帮你拆监控,想给你泡一杯蜂蜜柠檬红茶,想陪你写任务总结,还想去卧室睡一觉。” “但我是一个完整的人,分不成四块。”庄迭把红茶拿回去,“队长,所以你得配合我,我们才能实现时间空间的最大化利用……” 凌溯觉得,自己可能确实是有点用脑过度的后遗症。 他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在梦域中飞快学习、一路突飞猛进的小庄老师蹲在茶几前,熟练地摆弄着那些买来以后就没怎么动过的茶具。 庄迭把茶壶和杯子都用开水烫洗过,又拆开红茶和干柠檬片的包装。 壶里只放了一点点红茶,还远不到能叫人兴奋得睡不着的量。 茶香很快就混着热气一并袅袅升起来,很快又掺了一点柠檬的酸,在暖色调的灯光下,奇异地安抚了原本还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庄迭添了两块冰糖进去。 剔透的糖块被茶匙搅得旋转起来,叮叮咚咚撞击着那个原本平平无奇的玻璃茶壶。 “队长,你还没听懂吗?” 庄迭顶着小灯泡,拿过他手里的螺丝刀:“我在邀请你一起去床上工作,摸鱼,或者睡觉。” 第一百一十六章(等着找机会报复回来...) 说完这句话, 庄迭就踩着软底拖鞋,信心满满去对付据说安装了远程控制芯片的微波炉了。 凌溯还没能回过神,站在客厅的茶几前, 手里捧着刚沏好的茶。 他大概的确是有了什么头疼之外的后遗症,临床表现是脑子转得格外慢,直到现在还没想清楚这句话所代表的真正的意思。 凌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他觉得自己该去帮忙对付微波炉和冰箱,但身体却不那么听使唤。 庄迭似乎对这种工作很有兴趣, 顶着应急灯,攥着螺丝刀来来回回地到处跑。 他已经彻底摸清了凌溯家里的格局,熟悉得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样。 那一脑袋小卷毛起到了相当不错的支撑作用,小灯泡稳稳当当的地戳在上面,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颗会发亮的星星。 “队长。”庄迭踮着脚对付厨房的抽油烟机,大概是顺便偷吃了凌溯藏在那里的草莓派,他说话的声音还有点含糊,“这些东西还要吗?” 凌溯看着那壶热腾腾的红茶:“不要了。” “随便拆, 把什么换掉都行,回头一块儿挑新的, 这些我拜托老宋帮忙处理掉。” 凌溯听见自己的声音:“以后是咱们两个住这儿,应该把东西换成咱们都喜欢,适合两个人用的。” 庄迭很赞同这个看法。 他停住去对付热水器的脚步, 忙里偷闲地绕了个远,探进小半个脑袋:“那正好,我攒了一大堆奖励点……” 庄迭停住话头,快步跑回凌溯身边,握住他折磨自己头发的手。 “没头疼。”凌溯条件反射地回答, “我就是判断一下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做梦,我把螺丝刀怼上去, 它都不会自己拆东西。” 庄迭帮忙确认,又忍不住好奇:“队长,在梦里揪头发不会疼吗?” 他早就想问这件事了,只不过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学着凌溯的动作揪了揪自己打着卷的头发。 “会。”凌溯挺诚实,“不过没那么细致……仔细对比的话还是会有区别。” 虽然不是所有人在梦里都会疼但这并不是因为梦就没有痛感,而是因为这些人在梦中没有将“揪头发”和“疼痛”联系起来。 这其实是不错的现象——通常情况下,与现实差别越大、越没有逻辑的梦,越不容易让人迷失在里面。而那种与现实无异的具体梦境,反而很容易让人在醒来后有种没能休息好的疲惫不适。 “可以这么理解。在梦里,如果我认为揪头发是会疼的,那就会疼。” 凌溯说道:“如果我不这么认为,而是觉得揪头发会秃,那就会变成一个光头……” 庄迭飞快松开了揪着自己头发的手。 凌溯咳嗽了一声,没绷住抬了抬嘴角。 他俯身贴了贴庄迭的额头,握住近在咫尺的、属于庄迭的手腕:“真好,我们都是真的。” …… 接下来,凌溯往茶里加了点儿蜂蜜,又去找了一把螺丝刀。 他们用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喝完了那一壶茶,拆掉了所有远程控制芯片,一起扔进马桶里彻底冲走,才把电闸重新推上去。 凌溯用十分钟把自己塞进浴室飞快涮洗干净,又一头扎进书房,尽快收拾好了工作用的东西。 因为电脑刚被他亲手拆成了战损版,任务总结的书写工具被迫再次降级成了草稿纸和钢笔——如果不是这里没有漏雨的屋顶,卧室里又有正在按照自己的想法铺床的小卷毛,他几乎觉得像是回到了自己的个人梦域。 这种念头一冒出来,凌溯就又忍不住在书房里团团转了两圈。 他深呼吸了几次,尽力让自己显得更稳重一点,不那么像只追着自己尾巴打转的猫,去客厅的书架上给庄迭拿了几本书。 路过客厅的茶几的时候,凌溯停下来,检查了下应急药箱。 虽然早已经不是第一次发作那种毫无预兆的头痛了,但还是头一次,凌溯没吃任何药,那种像是炙烤着神经的痛楚就被一点点安抚了下来。 凌溯蹲在应急药箱的对面,看着那些被胡乱扔在里面、已经不知不觉塞满了整个药箱的止痛药盒。 他忽然迫不及待地想看见庄迭。 这种念头非常明确,凌溯关上药箱,顺手把它塞进了柜子深处。 他拿起自己要用的草稿纸、钢笔和给庄迭带的几本书,关了客厅的灯,囫囵抱着快步回去,推开了卧室的门。 小卷毛还在努力絮窝。 庄迭刚换完一整套床单被罩,正撸起袖子往枕套里塞枕头,听见开门声就抬起头。 他完全没想到凌溯居然会在家里的床上用睡袋,还是深蓝色的、毫无设计感和舒适度可言的那种——虽然凌溯已经紧急把它们全乱七八糟塞进了大衣柜,但庄迭还是在打开衣柜准备找夏凉被时,被从天而降的睡袋困住了足足十几秒。 “队长,你之前的那一套是冬天用的,现在会热。” 庄迭给他传授生活经验:“还有那套华而不实的床品……宠物小精灵很可爱,但它们不是纯棉的,既不亲肤又不透气,还有点掉色。” 凌溯咳了一声:“我知道,所以我才一直用睡袋……” 他停在门口,耳朵有点发烫,放下怀里那一大堆东西,快步过去想要帮忙。 庄迭已经利索地把枕头怼了进去:“不用,我经常干这个。” 在幼儿园的时候,每个小朋友的床单被罩都是小庄老师帮忙解决的。 说起这个,庄迭就想起了之前听到的内容:“队长,你以后不要再告诉小朋友没有奥特曼了,汽车人也是。” 凌溯老老实实接受批评:“好。” 庄迭把整张床修改成了最舒服的状态,单手一撑,轻巧地从床上跳下来,踩着地毯去接凌溯抱着的东西。 凌溯把那几本书交给了他,自己拿着纸笔,从衣柜里翻出了个折叠桌打开。 卧室的灯光很柔和,让庄迭的头发显得比平时更软。 凌溯把睡袋三下五除二塞回去,有点紧张地清了下嗓子:“除了这个,小卷毛,你——” “除了这个,剩下的都非常满意,完全符合我想象里的卧室。” 庄迭猜到了他要问什么,一本正经接过话头:“我肯定是会租的。” 停顿了几秒钟,庄迭才又整理好了自己的想法,认真说道:“队长,我准备把这里作为长期据点,认真计划今后和你一起的工作和生活。” 凌溯像是忽然彻底松了口气。 他关上衣柜的门,把额头抵在上面。 有关在队员面前保持严肃温柔可靠的计划彻底告吹,他根本压不住那些冒出来的笑容。 虽然对庄迭会给出的答案有所预料,但一种如释重负的、仿佛是终于走到对岸的轻松眩晕还是瞬间裹住了他的意识。 这种眩晕让他有那么几秒钟想要就这么倒下去。 “那就先不管工作了。” 凌溯扔下手里的东西,他把地毯铺得够厚,那些东西掉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噪音:“我的第一个申请,咱们先什么都不管,就这么歇一会儿……” 话还没说完,庄迭已经迅速批准了这个申请,伸手关了灯。 这里的小夜灯性情很温和,有点暗淡的、暖洋洋的光沿着踢脚线亮起来。 凌溯慢慢走回床边。 他几乎是一下就倒了下去,庄迭被吓了一跳,快步回来,检查过他没这么忽然昏过去才放下心。 庄迭花了点力气,连拖带拽地让凌溯好好躺在床上,给两个人一起盖好了被:“队长。” “嗯。”凌溯闭着眼睛任凭他折腾,“我不困,小卷毛,就是稍微歇一会儿。” 庄迭其实也不太困。 刚才的工作量有点大,卧室的空调开得很低。庄迭摸索到遥控器,把温度调回去几度,掀起凌溯的手臂熟门熟路钻进去。 庄迭团成一团,贴着凌溯有点发凉的胸口,替他暖和着身体:“队长,你要写的任务总结是交给谁的?” 凌溯想了想:“准确来说是‘茧’。” 他并不意外庄迭会问出这种问题。 还不如说,以庄迭的敏锐程度,等到现在才问这个问题,已经是给他留出足够的时间来组织语言了。 “现在的情况,大部分时候做主导的都是茧。‘负责人’的意思是对茧负责的对接人……即使是总负责人也一样,可以理解成我们都在茧的调配下各司其职。” 凌溯说道:“我也赞成这种模式。” 如果按阵营来算,他并不是那种一味抵制程序和机器的派别。 凌溯不完全认可严巡用机器判断和治疗心理问题的思路,是因为心理治疗和传统医学不是一个概念。 不论到什么时候,心理的成长和发展都有着极强的个体差异性。这种个体差异是无法通过建立病例库、收集大量样本做概率统计来抵消的……或者不如说,正是“大量样本”这个思路本身出了问题。 心理咨询的目的,永远都不是把来访者变成“正常的大多数”。 …… “当初也是因为有了三代‘茧’,我才同意了再次征召。” 凌溯沉吟道:“不然的话,我说不定就隐姓埋名去严博士那儿打工,暗中下手改他的代码了。” 庄迭想了想那种可能性,有点担忧:“这样的话,我们现在可能就在帮严博士修理吸尘器。” 凌溯没绷住笑了下,别过头轻轻咳嗽了几声:“……对。” 他收拢手臂,替庄迭掩了掩那一边的被角。 “对我们来说,要写的是任务总结,对‘茧’而言,就是一份学习资料。” 凌溯继续解释:“我们在不断教它新的东西,让它理解人类处理梦域的逻辑,理解梦域的不同变化……只要教得足够细致、有足够的耐心,它就会自主学习和纠正错误。” 比如这次“茧”在探测时出的错,就是个必须详细记录下来,严厉批评并纠正的失误。 对岸是不能长久滞留的,Z1和那几个一级任务者在对面待的太久,会失去回到现实的能力。 退一步讲,如果不是凌溯和庄迭被及时送过去,而是交给那些破茧者负责救援和处理,艾克特沉睡的意识也会被一起永远粉碎。 凌溯之所以要尽快把任务总结写完,就是为了让“茧”吸取教训,不再犯类似的错误。 “平心而论,‘茧’现在成长得已经很不错了。” 凌溯轻轻笑了下:“一切刚起步的那个时候,它犯的错可比现在多得多……” 在潜意识中探索梦域,出一点差错,就会酿成不可挽回的严重损失。 有许多拓荒者,并不是因为自身的操作失误而被困在梦域里。而是因为探测的不全面、对情况预估不足,意外陷进了某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泥潭。 庄迭想起了在训练场看到的那些记忆画面。 他没有说话,在安静的黑暗里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凌溯有点扎手的头发。 凌溯猜到了庄迭在想什么,沉默了半晌,才试探着问:“看见那些,吓到没有?” 不论在总部还是回来以后,小卷毛一直体贴地没提过这件事……但凌溯还是觉得,自己开朗热心、善良温和、容易心软的队长形象多半已经摇摇欲坠了。 他准备找机会暗中回去一趟,帮那些喜欢怀旧的老学员好好重温一下训练场上的噩梦,但这件事无疑不能叫庄迭知道。 凌溯谨慎地掩藏起了自己的杀气。 “记忆是会被加工的,他们一定是无意中修改了自己的回忆。” 凌溯努力修复着自己快要支离破碎的形象:“我以前不该是那样。” 庄迭枕着手臂,另一只手划着圈慢慢揉队长的头发,好脾气地点了点头:“嗯。” 凌溯觉得小卷毛多半是没相信。 他的太阳穴跳着疼了疼,尽力解释:“真的,我——” “队长。”庄迭贴上他的额头,轻声说,“我知道你很难过。” 凌溯微怔。 “他们遇到了危险,意识受到了影响,身体有了损伤……你都会很难过。” “你会觉得那是你的错。因为你没把他们训练好,没让他们习惯危险、适应绝望。” “你想让他们每个人都平安回来。” 庄迭说道:“他们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一直想念你。” 越是做了负责人,越是一个决定就可能影响几个甚至几十个任务者的安危,越能体会到凌溯当时的压力。 所以总负责人一点都不想勉强凌溯。 他们不惜主动暴露,违反规定详细告诉了凌溯监控的位置、处理方法,就是在尽他们所能,反过来保护曾经保护过所有人的那个人。 凌溯肩膀安静地绷了下,睁开眼睛,低声道:“也没这么……” “所以我也没有吓到。”庄迭说。 夜色里,小卷毛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看:“队长,你年轻的时候超级酷。” 凌溯原地一烫:“真的?” “真的。”庄迭点头,“如果我当时就是你的队员,肯定每天都追在你后面,把你当偶像崇拜。” 凌溯完全没料到这种发展,在被窝里愣了足足十几秒,一拳砸在掌心:“啊!” 他一直以为庄迭比较喜欢热心开朗的这一款,却忽略了年轻人的喜好,就这样错过了成为小卷毛心中的偶像的机会。 一时大意,现在再后悔无疑已经来不及了。 “……只不过,偶像是一回事,该记的仇肯定还是要记的。” 庄迭仔细想了半天:“如果我那时候就是你的队员,应该会记满一个笔记本,等着找机会报复回来。” 凌溯按了按胸口,稍感安慰:“还好还好……” 庄迭有点好奇:“队长,没有队员记你的仇吗?” “应该没有吧?我一般都不会给他们留下记仇的力气……”凌溯下意识回答了一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话头蓦地一顿。 凌溯忽然坐起来,按亮了床头的阅读灯。 他从床下捞出了被随地乱扔的草稿本,飞快往前翻了几百页。 那个草稿本已经有些年头了。 之前还没有个人梦域的时候,凌溯就是先在这上面打任务总结的草稿,再一个字一个字敲到后台上传,比现在麻烦不少。 庄迭撑坐起身,挪过来跟他一起看。 那时候的凌溯还很年轻,锋利淡漠,冷冽精准,像一把手术刀……但其实并不完全沉默。 他只是不习惯说话。在对犯了错的学员进行严厉批评时,年轻的凌教官从没留过情。 庄迭抱着被子,和凌溯一块儿翻页,很快就找到了一些线索。 “到目前为止,所谓的最高防御性能就像个破屋顶,平时没问题,专门挑着雨大的地方漏。” “救援模式做得不错,争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直接加个弹射功能,睡眠舱一打开就把人弹进救护车里。” “现在的道具库就是个最完美的垃圾桶,所有东西都挺漂亮,没有任何一样能用。” “安全屋!需要的是安全屋!” “毫无专业性可言,没有预留可容纳多人的空间,没有应急药品,没有休息室,无法承担任何防护职能……这就是‘茧’搭建出来的东西?不如给我一堆七彩砖头,让我自己动手算了。” …… 这些总结,每一篇都是在一次任务失败后写出来的。 凌溯浑身是铁也捻不了几根钉,根本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学员受原本没必要的伤,看着那些简陋的、玩笑一样的后台协助模式,年轻的教官头疼得越来越厉害,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那段时间里,凌溯不知道熬夜写了多少篇任务总结。 “队长,你很辛苦。” 庄迭抬起头,认真看着他:“那个时候,只有你一个人有能力提出问题。” 还在受训期的拓荒者是无法跳出来,站在旁观角度评估“茧”的辅助性能的。有能力提出问题、要求改良的人,就只有凌溯。 而凌溯提出的这些意见,也的确犀利精准。就是在一篇又一篇严厉至极的、毫不留情的批评甚至失控的愤怒指责里,“茧”逐渐修正了那些错误。替换掉了华而不实的辅助模式,重新调整了救援和防御系统。 在技术人员的协助下,“茧”最终完成了三代进化。 “你和‘茧’都尽了最大的努力。”庄迭说道,“所以现在的任务者才能这么轻松。” 凌溯沉吟着合上草稿本:“话是这么说……” ……他正在想的倒是另一件事。 凌溯摸出手机,打开后台,从上到下翻看了一遍自己的抽奖记录。 …… 他好像终于想明白“屋漏偏逢连阴雨的屋顶”、“百尺竿头的椅子”、“最完美的垃圾桶”还有那一堆五颜六色的砖头是怎么来的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我们的家”...) 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疚, 今非昔比的凌教官点开手机后台,沉吟良久,还是在小庄老师的建议下给“茧”发了一朵迟到的小红花。 庄迭很关心进展, 抱着被子凑过来:“怎么样?” “……不符合标准总结格式。” 凌溯等足足十几秒钟,看着占满屏幕的鲜红感叹号,心情有点复杂:“拒收了。” “……”庄迭努力想了想:“写道歉信会有效果吗?” 庄迭尽力搜索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工作经验:“真诚一点的那种。” “有可能。”凌溯沉吟着点头,“一份不行, 还可以多写几份。反正这个我写得很熟……” 庄迭:“……” 凌溯:“……” 不用特地确认,他们两个现在想的绝对是同一件事。 对大部分任务者都已经足够人性化,有时候甚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茧”,在面对第一个人类教官的时候,依然坚定地贯彻了严格、冷酷、绝不留情的方针。 ……道歉信有没有效果不好说。 反正各种奇怪的禁言套餐和警告累积下来,凌溯的检查已经就快要写不完了。 凌溯飞快接受了小卷毛充满同情的拥抱,头碰头贴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怪我。” 虽然把茧视作并肩作伴的战友, 始终坚持提供大量的任务总结给茧学习……但不论怎么说,那个时候的凌溯还是多少受了主流观点的影响, 认为人工智能是没有“情绪”这种概念的。 “天道好轮回,当时还是太年轻了。” 凌溯忍不住有点感慨,沧桑地叹了口气:“要是我早知道‘茧’居然还会记仇……” 庄迭已经详细分析了队长的行动模式, 从他臂间抬起头:“你就会让它跑圈。” 凌溯:“……” 凌溯拢着怀里的小卷毛,仔细想了半天,甚至有点难以置信:“……对。” 以他当初的脾气,即使知道了茧原来有脾气、会在暗中偷偷记仇,也不会因此放宽要求, 反而会彻底按照要求学员的标准来要求那个新生的人工智能。 说不定会用改代码来威胁茧,每犯一次错误, 就要跑一千轮新数据,再自觉开关机三百次、一整天不许换屏保。 “原来我是这种人吗?”凌溯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某种怀疑,“这么看来,我可能确实挺危险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事实上,他根本不能肯定自己究竟有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在凌溯看来,自己只是忍不住在脑子里转了几个念头。 但窝在他怀里的庄迭已经忽然变得格外严肃,撑着手臂坐直,认真地盯着凌溯的眼睛。 凌溯有点迟疑:“我想的声音太大了?” “是很大。”庄迭双手扶着他的脸,不让他把视线欲盖弥彰地转开,“看着我。” 没有立刻找队长谈这件事,是因为庄迭还清楚地记得凌溯教过的白熊效应。 他不希望在凌溯已经开始新生活之后,还一直被过去的想法和念头困扰……但现在看来,即使特地避开压制下的反弹,那些想法也早已经悄然扎下了根。 或许是因为那五十次没能通过的测试,或许是因为这一屋子的监控,又或许是还有什么其他不为人知的、更过分的经历被凌溯藏了起来。 凌溯不接受测试结果,却已经在潜意识里接受了自己是个危险的怪物。 可凌溯明明是他的队长。 “看着我。”庄迭说,“什么也别想。” 不用他特地说,凌溯也能轻易做到这件事。 事实上,凌溯的脑子里现在就已经变得一片空白——静谧安全的空闲夜晚,暂时不用管什么任务和危机,用不着思考人类和世界的事。 庄迭就在他的家,坐在他精心布置的卧室里唯一的一张床上。 庄迭就在他的面前,一伸手就能碰得到,柔软的卷发和面部轮廓都被夜色隐去了大半,眼睛却还是亮的。 那双眼睛认真地、心无旁骛地看着他。 黑亮的瞳孔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庄迭的手轻轻碰着他的额头,碰着他每次头疼的时候自己胡乱按上去的那些地方……那是种温柔到叫人几乎忍不住生出落泪冲动的力道。 凌溯被小卷毛轻轻摸了摸耳朵,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战栗了一下。 他的胸口像是多了条裂缝,有滚烫的东西流出来——炽热红亮,就像是熔岩一样沸腾个不停,凌溯控制不住地别过头咳嗽了几声。 “你不危险。”他听见庄迭的声音,“一点儿都不。” “手术刀是很锋利,拿着玩可能会划伤手,可那不是它的问题。” 庄迭逐字逐句地说:“不能在逼着一把刀变成手术刀、用它治病救人以后,再责备它为什么把刀刃弄得那么薄。” “这不公平。”庄迭说,“没有这种道理。” 凌溯有点仓促地闭上眼睛。 他抱着手臂,陷进身后的枕头里,这个动作让他显得比平时更像是个正常的年轻人。 庄迭好像看到了当初一个人住在这里的凌溯。 比现在更年轻的凌溯,在监控下走动、在监控下生活,头疼了就往嘴里塞大把的药片,坐在茶几前写那些任务总结,困了就胡乱钻进睡袋里躺一会儿。 …… “队长。”庄迭忽然说道,“我们明天去逛家具城吧。” 话题转得太明显,凌溯还没从那种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的状态缓过神,足足愣了半分钟才开口:“什么?” “家具城,卖家具的那种,我没钱买的时候就喜欢去逛。附近还有个建材市场,还有条夜市小吃街……” 一不小心扯得有些远,庄迭及时停住话头,看着凌溯:“等你明天写完任务总结,我们立刻就去,彻底重新装修一下我们的家。” 他的话音刚落,凌溯的目光就忽然在几秒之内亮起来。 凌溯把草稿本第二次扔回了地上。 他在这几秒钟里显得毛毛躁躁、毫无风度,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弄出的动静让弹性十足的床垫不得安生,甚至把跪坐在上面的小卷毛都颠得差一点儿掉下去。 凌溯当然不会让小卷毛一个人掉下去,他牢牢地抱住庄迭,两个人失去平衡掉在了地毯上,一起掉下去的还有一床刚套好的夏凉被。 凌溯用身体当了缓冲垫,抱着庄迭被那床被蒙了个结实。 在所有床品当中,被子永远是最神奇的那个成员——它可以充当各种东西。半夜玩手机的安全屋,夏天把空调开到最低的重要装备,只要把脚缩回被子里,就会出现一个自动诸邪辟易的防鬼法阵。 不轮到了什么时候,被子里面那个漆黑的、安静的、没有任何人打扰的小空间,都是最值得信任的。 他们两个人现在让被子罩着,就像是暂时逃出了这个世界。 “再说一遍。” 凌溯躺在地毯上,目光亮得像是在潜意识世界里放烟花:“小卷毛,再说一遍。” “家具城?”庄迭被晃得还有点头晕,“卖家具的那种……” 他才说了一句,就被凌溯迫不及待地打断:“不是从这儿,就最后一句,再把最后一句说一遍。” 庄迭从头到尾默背了一遍自己说过的话,才想起要说什么:“……彻底重新装修一遍我们的家。” 他认真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面的关键词。 庄迭自己也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这种有点越界的说法,似乎没有经过什么靠得住的逻辑处理,就顺着整句话混了进来。庄迭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想的……又或许他的确什么也没想。 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在潜意识里就这么认为,所以就这么说了。 “我们的家。”庄迭忍不住重复了一遍,这会儿他忽然也有点紧张了,耳后莫名地蔓开点热意,“队长,这么说没问题吗?” 他提完问题,不等凌溯回答,又自顾自小声整理了一遍逻辑:“我们会在这里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一起偷懒,这里以后会被改成我们两个的安全屋……我可以付很多租金。” 庄迭的小金库一分都没动,他完全不介意全拿来支付租金或者是承担改造费用,反正吃饭和其他开销都有特殊事件处理小队承担,也没什么其他花钱的地方。 “现在的平均期望寿命是多少?好像是八十五岁,我们这份工作应该不会持续那么久。”庄迭扳着手指飞快计算,“需要在有限的时间内攒够六十年的房租,或者我到时候再去打几份别的工……” 他在有关收入和支出的计算上控制不住地沉迷了几分钟,才发现凌溯一直都没有出声。 被子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庄迭忍不住想去掀开一个小角:“队长?” “没问题。”凌溯及时握住他的手,“一点问题都不会有。” 庄迭敏锐地察觉到,凌溯的声音比平时哑了不少,攥住他的那只手掌心冰凉,甚至还在轻微地发着抖。 他皱紧眉,立刻去摸索着寻找凌溯的太阳穴。 因为落点不准,他最先碰到的是凌溯的眼睛。某种滚热的濡湿感烫了下他的手指,庄迭觉得自己的胸口也像是被烫了一下。 这种感觉对庄迭来说极端陌生。 他从没体会到过这种感受——明明思维近乎停滞,大脑一片空白,意识的波动却反而空前剧烈,属于“活着”的感觉明显得超过了此前所有瞬间的累积。 庄迭凝固在原地,他不会处理这种感受,复杂地情绪洪流呼啸轰鸣,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像是要冲破胸膛的心跳。 “别担心,我没事……这不是因为头疼。” 凌溯比他先调整好了状态,像溺水者拽着稻草一样牢牢箍着庄迭手腕的那只手缓缓松开,揉了揉一动都不会动的小卷毛:“这是一种混杂了强烈的喜悦和恐惧的复杂感受。” 庄迭在他的掌心小声问:“队长,为什么还会有恐惧?” “怎么说呢。”凌溯想了想,“因为这种体验实在太美好了。” 有关入睡前的坠落感,之所以会有那种看着都知道非常离谱的解释,其实就是因为在半睡半醒、身心彻底松弛下来的那一刻,体会到的感觉太美好了。 在人类的认知里,这种美好过头的状态,是有必要让大脑哆嗦一下,来确认自己是不是还活着的。 目前为止最可靠的一种说法,认为这是远古进化遗留下来的生存本能。 因为在那个时候,大部分趋近于完美的体验还都来自于幻觉,而幻觉通常意味着食用了致幻性的植物——尤其是毒蘑菇,还有一些种类的仙人掌、菌子和其他花草,所以我们的大脑依然保留了对这种体验的高度警惕性。 “但现在其实不一样了。”凌溯轻声说,“千万年的进化里,我们变得更复杂,更难满足,更有野心……但也其实更容易在某一秒钟里,忽然冒出‘停在这里就好了’这种念头。” “我刚才就是这么想的。”庄迭握住凌溯的另一只手,让他触摸自己激烈的心跳,“但我又觉得,我们一起装修这件事更重要。” 凌溯忍不住笑起来,他拢住小卷毛的后脑,把人藏进怀里:“对。” 庄迭摸了摸他湿冷的额头,攥着袖子凭感觉一点一点地擦干净。 “这就是梦境异变最主要的一种成因……无论是由于喜悦,还是恐惧,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更加复杂的情绪,我们的意识忽然在正常的流动中卡了壳。” 凌溯闭上眼睛:“如果只是停一会儿,就会出现一场变异的梦。如果一直卡在里面出不来,就会生长出梦域。” 庄迭追问:“如果不被卡住,但又把所有的细节都好好记下来呢?” “那这种情绪就会逐渐积累和沉淀,变成一种更加稳定和深彻的感情。” 凌溯笑了笑:“不论到什么时候,再翻找出我们刚才的那几秒钟,都还能体验到一模一样的感受……” 凌溯没有立刻说下去,单手掀开被子,抱着庄迭仔细放回床上。 “现在咱们好好睡一觉。”凌溯轻声说,“把今晚记下来。” 庄迭贴着枕头,点了点头,视线依然一刻都不肯挪开。 凌溯抬了抬嘴角,妥协地关了阅读灯。 他躺下来,抱住还有点没缓过神的小卷毛,重新替两人盖好被子:“明天写完总结,咱们就去逛家具城。” 庄迭认真地补上:“重新装修咱们家。” 凌溯闭着眼睛。 暗淡的柔和灯光下,他的眼睫颤了颤,把庄迭往怀里揽得更近了点。 庄迭还是觉得队长没有说实话。他觉得凌溯似乎还在不舒服,只不过现在的状态似乎比刚才好了一些……把所有散乱的线索、碎片、回忆的画面全部联系整合之后,他好像终于摸到了一点规律。 “队长。”庄迭摸着他的头发,“你不被允许有属于自己的情绪吗?” 总负责人他们记忆中那个冰冷得像是AI的教官,或许并不只是年纪太轻或是性格沉默疏离那样简单的问题。 凌溯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笑了笑,轻声说道:“小卷毛,再说一遍。” 庄迭有点犹豫,但凌溯很快就准确找到了他的手腕。 “我想听。”凌溯晃了晃他的手腕,“再给我讲一遍吧,我把你偷回家的事。” 庄迭碰着凌溯湿漉漉的短发,他察觉到那些有点扎手的短发在掌心动了动。 在某个瞬间,庄迭似乎看到了无数个被记录下来的“几秒钟”,他看不清那些画面具体的样子,但每一个瞬间都像是藏匿着无与伦比的温暖和幸福。 “不讲这个了,队长。” 庄迭和他头碰头地躺在一块儿:“接下来我会给你讲……我刚准备向你申请这里的永久居留权,就发现原来这里已经是我们家的那几秒钟。” 庄迭轻声说道:“你先睡个好觉,我去梦里找你,慢慢地给你讲。” 第一百一十八章(说点好听的话或者干点什...) 这一回, 换成是凌溯没能想起梦里任何具体的事。 他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个不知多久以来最棒的梦。 那些梦像是阳光下打瞌睡的云,被晒得暖洋洋的, 温柔地裹着他,摸起来又像是在草地上到处自由自在乱跑的小绵羊。 他可能是在庄迭的怀里失去了意识,等到痛痛快快睡了一觉醒来,小卷毛还好好地枕在他的胳膊上, 抿着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看。 别说是梦了……那几秒钟里,向来要求学员们时刻保持绝对警惕的凌教官脑子里全是有关云、棉花糖和黑脸小绵羊之类漫无边际的遐想,连自己是谁都没想起来。 “记不住说明睡得好。” 庄迭挺满意,帮还没怎么醒过神的队长回顾旧知识点:“我也什么都没记住……我们好像是在一块非常漂亮的草坪上。” 庄迭仔细想了半天,认真地盯着他:“队长,你好像变成了一只黑猫,在我背上打滚。” 凌溯扶着额头,把脸埋在枕头里轻笑出声。 他努力想在睡醒后的第一个早上表现得好一点了, 但那些不比高中生强多少的笑容还是压都压不住地往外冒,幸好那种想抱着小卷毛在床上打滚的念头还是及时被沉稳地克制住了。 印在本能里的训练没教过他怎么表达自己现在有多高兴, 从年轻骗子那儿补课的笔记储存在另一个还没开始运转的区域,暂时也帮不上忙。 “我很好……特别好,这次是真的。” 凌溯握住了庄迭来检查自己的手, 迎上对方的视线:“非常舒服,什么问题都没有——通常情况下我都能完全掌握好那个界限。” 他有点后悔把这种事暴露出来,但当时的情况,他又实在说不出什么用来解释和掩饰的谎话。 凌溯认真保证:“昨晚是个例外,我保证, 绝大部分时间都完全不会有问题。” 庄迭还是仔细检查了他的额头,确认了没有任何冷汗, 才彻底放下心。 “队长。”庄迭没有挪开自己的手,“要是你没准备好,就什么都不用说。” 他只是有点担心这件事对凌溯健康的影响,如果这一点不成问题,那么凌溯保留几个小秘密不说出来这种事,对他们接下来工作、生活、摸鱼、装修的计划都不会有任何影响。 凌溯点了点头,他已经在庄迭的眼睛里看懂了这一大段话的全部意思。 这让他最后一点心事也彻底落定,凌溯反而放松了下来,贴了贴覆在自己额头上那只手:“也没什么……我只是不知道该从哪开始讲起。” 他笑了笑,枕着手臂在床上抻了个还算矜持的懒腰,固执地用被子把庄迭卷起来,用一种和消消乐差不多的格式摞在自己身上。 “我暂时还没搞清楚这些事的因果关系……可能是因为我在他们看来有危险,所以必须这么做,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对我这么做了,所以担心我有危险。” 凌溯屈起手指,轻轻敲着床沿。 他忽然问了个看起来没什么关系的问题:“小卷毛,你想过‘破茧者’这个称呼是怎么来的吗?” 庄迭点了下头:“应该还有一类梦……比梦域更麻烦。” 在看到那个破茧者的时候,庄迭就已经全面彻底地考虑过这个问题,整理出了几种可能较高的猜测。 而到现在为止,一切线索都指向了其中最有可能的一种。 “梦域有界限,但那种界限是困不住梦主的,只要解开了梦主的情结和执念,就可以打开梦域。” 庄迭结合着凌溯讲过的知识点,边分析边整理思路:“当情绪随着记忆彻底固化,变成了一个连梦主自己都打不开的牢笼的时候……就像作茧自缚,梦的边界变成了围城。” “非常漂亮的比喻。”凌溯忍不住赞赏道。 庄迭抿起嘴角,脑袋顶上的小卷毛控制不住地翘了翘。 “要打开这种‘梦茧’,一般的任务者是不行的。” 他趴在凌溯的肩膀上,继续分析:“拥有这种能力的任务者,就会被称作破茧者……队长,这种命名方式和‘茧’有关系吗?” 不等凌溯给出回答,庄迭已经迅速得出了答案:“对,有关系——强烈的守护执念同样也是一种情绪。” “《拓荒者宣言》就是用来做这个的。它的每一句话都有情绪的力量,这种力量汇聚在一起,织成了一个最大的梦茧,用来抵挡潜意识世界的入侵。” 束缚和保护原本就是一体同生的两面性,虽然结果大相径庭,但它们的性质在最初其实是一样的。 同样是牢不可破的坚固墙壁,可能是无法逃脱的牢笼,也可能是拦住潮水的最后一道堤坝。 “真该让他们来看看什么叫优等生,我就说不是我过分严格……” 凌溯低声嘟囔了一句,他举起推测完全正确的小卷毛,仔细欣赏了半天,才把棉花糖夹心的瑞士卷仔细剥开,跟庄迭一块儿坐起身。 加厚窗帘把光线挡得严严实实,只能根据漏进来的那一点阳光推测,外面天色多半是已经大亮了。 凌溯不太清楚现在是几点,也懒得管,摸索着打开顶灯。 “成为破茧者的标准,就是有能力暂时‘关闭’掉某一种情绪。” 凌溯靠在床头:“破茧者会被派去处理对应的梦茧,这是他们真正的工作……比如关掉了恐惧这种情绪,就可以应对所有由恐惧结成的梦茧。” 庄迭领悟得很快,稍一沉吟就跟上了思路:“就像是用绝缘剪刀去剪断电线一样,因为已经没有感觉,所以也不会被干扰和侵袭。” “对。”凌溯点了点头,“现在‘茧’已经学会提供这种辅助了,而且那部分情绪也只是暂时关闭,基本不会造成任何残留的影响……当初没有这个,所以得靠心理学这边的一些手段。” 凌溯想了一会儿,他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说法。 隔了几秒,凌溯才总算发现,庄迭提出的问题似乎就是最恰当的概括:“……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不被允许有属于自己的情绪。” 他自己有关那一段的记忆也颇为混乱,总之在那些乱糟糟的暗淡阴沉的色块从记忆深处落定之后,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因为没有情绪,所以那个时候的凌溯可以应对任何梦境和梦域,当然也包括更危险的梦茧。 同样也是因为没有情绪,所以凌溯连“绝望”这种念头都没有。 但他毕竟也还算是个人,在遇到强刺激——主要是被学员和茧的早期操作气得冒烟——的时候,那些脱轨失控的情绪,就会变成头痛和眩晕这种最直接的身体反应体现出来……又因为凌溯没有“需要照顾好自己”这种想法,所以那些药有段时间被他直接当饭吃,似乎又在不知不觉间加剧了这种状况。 ……再后来他就退休了。 退休以后,凌溯专心躺平休养,空闲时间去问候老宋睡没睡……在现实里和人打交道多了,这种状况也在慢慢好转。 目前的状态下,凌溯只是没办法有太强烈的情绪波动,其他一切都非常正常。 如果不是昨晚的波折实在太多,被一个濒死梦域暗算在先,被老学员们在训练场上狂追在中,被小卷毛的惊喜砸晕在后。凌溯其实能完美地熟练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是不会出任何问题的。 “……大概就是这样。”凌溯摸了摸后脑勺,“我快乐了,但也变弱了。” 庄迭不同意这个说法:“队长,你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凌溯忍不住清了下喉咙。 他尽全力不那么嘚瑟了,但还是没能压住嘴角:“也不能——也不能这么说吧?世界这么大,厉害的人还是有不少……” “在我的世界里就是。”庄迭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极为难得的不严谨,一锤定音地得出了结论,“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在我的世界里你都是最厉害的。” 凌溯不争气地发烫了几秒钟,他像是走钢丝一样摇摇晃晃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掀开被子利索地跳下床。 庄迭跟着床垫晃了晃:“队长?” “有个小技巧,疏导着情绪发泄出来比压制效果更好,我发泄情绪的方式一般是做一顿色香味俱全的早餐。” 凌溯简单解释清楚,蹲在床边摸了摸庄迭的头发:“想吃什么?越复杂越好。” 庄迭没想到这种决定也这么重要,立刻坐直,迅速开动脑筋:“香葱鸡蛋饼,肉末菜粥,草莓小蛋糕。” “太简单了。”凌溯有点意犹未尽,“不够发挥……” 庄迭沉默了几秒钟:“……法式焗蜗牛,千层岩烧蛋糕,玉米奶油蘑菇浓汤……” 凌溯飞快忘记了自己放出的豪言壮语,揽过小卷毛胡噜了两下头发,踩着软底拖鞋,起身去厨房煎香葱鸡蛋饼了。 …… 他们一起在家度过了极为罕有的、几乎完全无所事事的一天。 凌溯做好了早餐——值得一提的是在煎好鸡蛋饼、煮了肉末菜粥、做了个草莓小蛋糕之后,他又不服输地出门去了菜市场一趟,煮了一道玉米奶油蘑菇浓汤。 在下午过完之前,凌溯在小庄老师的协助下,用充满鼓励和安慰的语气写完了这次的任务总结。 两个人按照计划去了家具城和建材市场。比起看什么都想买回去的队长,庄迭毫无悬念地成了家里更靠得住的人,严谨地按照需求再三比对,列出了最合理的购买清单。 他们在那里一直溜达到天黑,甚至还逛了夜市,买了烤红薯、冰淇淋和糖葫芦。 对两个还忙着拯救世界的人来说,这种待遇无疑好过了头……所以,当凌溯刚买了两张夜场的电影票、一大桶爆米花,就接到了宋副队长的紧急来电的时候,甚至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如释重负。 “你们在家吗?休息好了没有?” 宋淮民也不想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开口时还有点艰难:“要是你们忙的话——” “完全不忙。”凌溯一手揽着庄迭,一手拿着电话,抬头确认了下时间,“电影还有足足五分钟才开场。” 宋淮民:“……” “不要紧,这部电影刚上没多久,排片还是挺多的……心理协会那边有事?” 凌溯随口问了一句,稍一沉吟:“他们遇到麻烦了?” 宋淮民还没组织好语言,有点错愕:“你怎么知道,他们联系你了?!” 凌溯扒拉着屏幕,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已拦截来电:“应该是联系了几十次。” 他忙里偷闲地同小卷毛打了个手势,庄迭飞快心领神会,抱着爆米花桶暴风吸入着嚼嚼嚼,顺手又给凌溯抓了一大把。 “很简单的排除法。如果是队里的事,你叫我回去的语气会比现在理直气壮得多,还会批评我大半夜带着队员出来看电影……所以多半是协会那边的变故。” “你答应我的事肯定能办妥,所以不是他们叫我去重新做测试。” 凌溯朝小卷毛眨了眨眼睛,扔进嘴里两颗爆米花,夹着手机说道:“如果是因为我惹出来的这个麻烦,让心理协会决定干点什么难为我或者我们小队,你肯定一声不吭背着我就处理好了,所以也不是这回事。” 宋淮民听的有点匪夷所思:“你是怎么用反以为荣的语气说出这种话来的……” 凌溯笑了笑,把话题拉回来:“协会那边遇到了什么麻烦,为什么不直接联系‘茧’的人处理?” “哦……对,差点忘了。” 宋副队长每次都会被同样的手段打岔成功,他拍了下额头,收回心神:“一来是他们和‘茧’的合作还没正式启动,现在就去找那边不合适……二来也是这件事有点麻烦,他们尽可能想找自己人来处理。” 凌溯不置可否,屈指轻轻敲了几下膝盖。 “还有。”宋淮民犹豫了半晌,才继续说下去,“你还记得你之前的导师、前任心理协会负责人吗?” 凌溯不着痕迹地蹙起眉:“他的潜意识出问题了?还是个人梦域异变了?” “不知道,我们不知道他的潜意识出了什么问题……但在现实中,他出现了严重的谵妄状态,包括知觉紊乱和思维解体。” 另一头换了个声音,似乎是有人把电话从宋淮民手中接了过去:“严巡和他的搭档只是尝试着接触了一次,就昏迷到了现在,我们不敢进行任何其他尝试了。” “你们该立刻联系‘茧’,而不是来找完全没有应对这些情况经验的下级小队,或者把更外行的人派进去。” 凌溯沉声道:“这种情况多半是形成了梦茧,需要专业人员来处理。” “我们联系过了。”对面沉默了良久,才回答道,“‘茧’拒绝处理,因为它判定救援的危险和可能造成的损失绝对超过维持目前的状况。它认为严会长的梦茧会伤害那些任务者,就像当初……” 对方没有说下去,凌溯同样没有开口。 这样过去了足有几分钟的时间,对面的人匆匆说了句“抱歉”,挂断了电话。 凌溯正在走神,忽然被轻轻抽走了手中捏着的两张电影票。 凌溯微怔,抬起视线:“小卷毛?” “队长,你的表情好像正在考虑是‘和我商量好,让我看完电影自己回家,在家里等你’还是‘趁我睡觉的时候你一个人去一趟’。” 庄迭洗干净手,把电影票送给了路边的小朋友,直起身:“这样是错的,艾克特应该已经教过你了。” 凌溯老老实实地承认错误:“我不是个好学生。” “我也骗了你件事,队长,昨晚的那场梦我还记得一点。” 庄迭走到他面前:“我在梦里想清楚了一件事,既然你不记得了,那我就再和你说一次。” “我不知道这种感情的分类,幼儿园助教的培训课程里没有这个。我只能尽量详细地给你描述它……你在梦里只知道追尾巴和咕噜咕噜哼着在我身上打滚,没有回答我。” “遇到你之后,我发现我对‘现实’的要求提高了。” “我开始不愿意忍受之前在出租屋里的生活。” “不是因为条件不好,也不是因为十二点后不能用吹风机。我特意想象了一下,如果你也在那儿,我宁可每天都把头发自然晾干。” 凌溯的手指不自觉地弯曲起来,他慢慢活动着它们,声音很轻:“小卷毛……” “听我说完,队长。”庄迭蹲在他面前,仰头迎上凌溯的视线,“如果现在再把我扔回那个旅店里,我大概也会完全出不去……因为你在里面。” 凌溯扯了扯嘴角:“我就是担心这个。” “他们之所以来找我,是因为我的导师当时对自己做的所有实验,也都对我做过,现在他疯了。” 凌溯摸了摸庄迭的头发:“既然我没有收到任务简讯,就说明在‘茧’的判定中,即使是我也不一定能打得开他的梦茧。” “那也没关系。”庄迭说,“我可以每天都把头发自然晾干。” 凌溯有点哑然,他正要开口,却忽然听懂了庄迭这句话的意思,有点愣怔地看向那双眼睛。 “我总觉得,应该用一种更好听的说法……” 庄迭蹲在凌溯面前,他把下颌搭在凌溯的膝盖上,努力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个合适的描述。 “我决定修改‘现实’的定义,把它改成任何有你在的世界,坐标原点在这里。” 庄迭抬起手,按住凌溯的左侧胸口:“只要睁开眼睛能看见你,我就身处于我的现实之中。” “不是因为你困住了我,是因为我在这里活着,我在这里永远都是真实的。”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可以每天都把头发自然晾干。” …… 庄迭严肃道:“队长,我尽力了,你得说点好听的话,或者干点什么,不然这段话就会掉在地上。” “……”凌溯没忍住咳了一声,牵起嘴角。 他深呼吸了几次,调整好力道和状态,握住庄迭按着自己心脏的手,把那只手翻过来托住。 凌溯轻声说了些话,那些话刚一出口就被呼啸而过的车辆噪音盖过去,明亮到晃眼的车灯像是水一样将他们淹没,又转瞬即逝。 凌溯笑了笑,他抬手按了按额头,轻叹口气:“……算了。” 他决定给出更直接的回答。 凌溯闭上眼睛,低下头,安静地亲吻着庄迭的掌心。 “我们一起去冒险,解决问题,然后回家。” 凌溯轻声说:“祝我们今晚做个好梦。” 局中人(一)(“因为我实在太优秀了”...) 心理协会的现任负责人姓欧阳, 叫欧阳桓,是在三年前严会长引咎辞职后仓促上任的。 他的专长与梦境研究完全不相关,所以面对这一局面也格外焦头烂额——不仅是因为困在梦中的人身份特殊, 更因为这个时间节点实在有些麻烦。 在和“茧”开启的正式合作前的最后一晚,前任会长出了这种意外,势必会引发一系列的麻烦……甚至很可能会导致“茧”重新对协会的安全系数进行二次评估,给出一个远比之前低的分数。 分数会影响合作价值, 进而又会影响合作本身,原本会对私人梦境处理机构提供的辅助都可能被重新考虑。 到目前为止,现实中的心理咨询已经和梦境处理密不可分。 不仅是因为入梦成为了一种重要的诊断和治疗手段,也是因为有许多状况原本就是由梦境异变引发、反馈于潜意识,必须要通过入梦才能彻底解决。 比起“茧”对专业人士的需求缺口,心理协会无疑要更为重视这次合作,甚至说是这次合作的走向决定了协会的未来也不为过。 虽然起因只是一位早已引咎辞职的老人“不小心困在了梦里”,但在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下, 几乎会造成雪崩一样的后果。 …… 也是因为这些,在病房门口看到凌溯时, 欧阳桓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零——” “抱歉。”凌溯点了点头,“我的工作比较忙。” 欧阳桓反应了几秒钟,才总算跟上了思路, 意识到这是对方就“虽然接到了再次测试的邀请,但不仅毫无兴趣、甚至只让副队长出面帮忙打发了事”这一段前情所给出的毫无诚意的解释。 欧阳桓扶了扶眼镜,尴尬地徒劳解释:“……我跟他们说了最好不要邀请你的。” 凌溯客气地道了声谢,迎上庄迭的视线,轻轻点了下头:“这是欧阳会长。” 他对欧阳桓的印象不好不坏——准确的说是几乎没有任何印象。这是个典型的学院派研究者, 甚至不能完全算是圈内人,专业领域是博弈论和运筹学在行为分析相关领域的应用。 之所以让欧阳桓来当这个会长, 是因为严会长引咎辞职后,协会内部乱成一团,需要暂时找个老实的倒霉蛋顶着外界的压力,去负责会长那一大摊子工作。 “这位就是庄先生?” 欧阳桓也早留意到了一直被他牵着的那个卷发年轻人:“我听宋副队长说过了……这次他陪你一起吗?” 他还有些不敢确定凌溯的意向,试探着问了一句,仔细打量着凌溯的神色。 按照目前解密的资料文件……即使凌溯这次不愿意帮忙,只是来落井下石地看一眼对方的现状,其实也一点都不会让心理协会的人觉得意外。 如果不是实在走投无路,这次的合作又对协会极为重要,欧阳桓也不会主动来碰这个钉子。 “去看看,至少把严巡和柳渝带出来,我们还欠他们一个人情。” 凌溯点了点头:“我们需要所有能找到的资料。” “准备好了。”欧阳桓目光一亮,连忙点头,稍一犹豫还是补充道,“只不过……有点多,而且有相当比例的专业和跨专业领域论文。因为不清楚梦茧中的内容,我们不知道哪些比较重要。” “不要紧。”庄迭说,“给我一个空房间,还有不被打扰的三个小时。” 欧阳桓愣了下,有些讶异地仔细看了看面前的年轻人,点了点头:“没问题。” 他立刻吩咐人去安排,又转回身,有些歉意地看向沉着脸色的宋淮民:“宋副队长……” 宋淮民客气地同他点了下头,快步走到凌溯身边。 “我其实也不想带小庄进去。” 凌溯被副队长教训惯了,主动不打自招:“我知道很不合适……” “不是要跟你说这个。”宋淮民皱紧眉,他回头确认了下那个协会负责人的距离,才又低声问,“非得插手这件事吗?” 这回换成是凌溯有点惊讶了:“老宋?” 走廊里,欧阳桓已经安排好了独立房间,回过身往病房里望了望。 凌溯揉了揉小卷毛的头发,放他一个人去看资料,低声约好了三小时后病房门口见。 他还是挺有自知之明,一直看着庄迭跟那些人离开病房,才收回视线,跟着压低了声音:“我以为这句台词一般都是我的。” “确实一般都是你的……但这次的事我觉得太危险了。” 宋淮民皱紧眉:“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还以为你八成会跟他们说你不干的。” 要是早知道凌溯真的能被一个电话就叫回来,宋淮民多半会硬着头皮横下心,穷尽毕生功力编出“电话打不通”或者是“队长掉进下水道里摔碎了膝盖必须静养”之类的理由。 “严会长总不能伤害严巡吧?”宋淮民低声说道,这两个人的关系综合专业、性格跟名字长相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三个搞心理学的困在梦里,他们自己没有办法?” 宋淮民也知道自己这些话并不合适,他也不可能真的阻拦凌溯,只是忍不住地烦躁:“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问题……” “老宋。”凌溯忽然双手扶住他的肩膀。 宋淮民:“……” 他看见凌溯这个架势就头疼,正要把人扒拉开,当作自己什么都没说,却没能拨得动凌溯手上的力道。 凌溯用一种难得的郑重神色盯着他 “里面肯定有问题。”凌溯说道,“不过我其实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就意识到这件事,并且提起警惕。” “……连这个都没想到吗!”宋淮民差点就忍不住掐着他脖子晃,“你对我的认知是不是偏差太严重了?五岁小孩也会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吧!” “五岁的小孩肯定会觉得有问题,但对二十五岁热衷冒险的年轻人来说就刚好。” 凌溯及时松开手,后退了两步以免被副队长灭口:“我的确曾经一度对严会长的潜意识世界存在强烈的探索动机。如果现实时间往回倒退三年,如果让我在临死前选出必须做的几件事,这算是一件。” “好好的怎么扯到那上面去了?”宋淮民立刻替他呸了一声,“照这么说,你现在的动机不强烈了?那正好……” 凌溯却忽然有些突兀地停住了话头,向身后看了看。 “老宋。”凌溯问,“你知道我们在哪儿吗?” “精神心理疾病临床医学研究中心。”宋淮民愣了下,“怎么了?” 事实上,在出现谵妄状态之前,严会长就已经在这里住了不短的时间。 在前两年,严会长就产生了严重的幻视和幻听症状。有人看到他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地在凌晨江边的大桥上游荡,那座桥明明畅通无阻,他却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壁障拦住,甚至一度想翻过栏杆跳下去。 许多人都认为他是受到之前引咎辞职的事件打击,人们唏嘘叹息着一位业内泰斗的陨落,对那场意外的讨论也逐渐淡去。 在长期治疗后,严会长的状态已经比之前好了很多。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会在明天合作正式启动时露面参会,却没想居然偏偏就在这种节骨眼上出了意外。 “这是高危个体监护病房。我们站着的地方是观察区,用来观察、治疗、交流、进行康复活动,里面那个小隔间是患者休息的地方。” 凌溯看向那道严严实实锁着的门:“我不太能想象这种生活。” “你想象这种生活干嘛?”宋淮民忍不住问,“你又没疯——” 他忽然停住了话头,忍不住皱了皱眉,抬手用力扯住了凌溯的胳膊:“他当初都对你干什么了?你不会是表面上隐藏得特别好,其实已经也有了相关症状吧?” “……”凌溯的心情有点复杂:“老宋,我刚夸过你……不论是五岁还是二十五岁都能看得出来,我现在正常得很。” 宋淮民这次没在意他的挤兑,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种事可不好替你遮掩过去。” 凌溯有点惊讶地看了他两秒,很快又像是想通了什么地笑了笑。 不知道为什么,宋淮民忽然觉得,这个欠揍的家伙这时候的神色让他显得真像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 “我现在对他的潜意识兴趣不大,但需要未雨绸缪——万一他对我的那些‘加工’,将来也会把我变成这样,我总得提前演练一下。” 凌溯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那些用特殊材料制成的防撞墙壁:“以免给你们添太多麻烦。” 他安抚地拍了拍瞬间把眼睛瞪成了铜铃的副队长,抬起视线,看向走过来的欧阳桓:“我知道你们担心的是这个。” “一旦失控,我能捅的篓子更大。”凌溯说,“因为我实在太优秀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难得的平淡诚恳,却又因为这种平淡和诚恳,隐隐透出来了点欠揍的倨傲。 宋淮民的念头在焦急、担忧跟想动手揍他之间极限拉扯:“你等一下——” “对。”欧阳桓却只是摘下眼镜,抬手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你的天赋还要更强……三年前,严会长原本是建议我们把你关起来的。” 这件事再怎么描述都难免有点讽刺——哪怕目的是为了找出解决梦境异变的方法,为了把那个平凡的、普通的、无趣的真实世界从那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彻底淹没所有人的浪头里保护下来。 凌溯轻轻耸了下肩,走到那个窄小的观察孔,打开挡板。 里面的人似乎是被注射了镇静剂,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背对着门一动不动蜷缩在床上。 “说不定我已经被关起来了,里面躺着的就是我。”凌溯忽然说道。 欧阳桓愣住:“什么?” “你们都是我做的一场梦。我在梦里给自己安排了一个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队长的身份,有了可靠的副队长,找到了最喜欢的人——顺带提一句我到现在还没做好告白的准备,但我已经开始考虑我们退休以后住在哪儿,买什么颜色的摇椅了。” “我在梦里解开了我的一切心结,那些被我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学员不光不恨我,甚至还想给我个拥抱。副队长即使怀疑我疯了也愿意帮我遮掩……我好像还多了那么几个不远不近的朋友。” “我喜欢的人恰好也愿意和我共度一生,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老得彻底走不动。” 凌溯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下去:“这些都是你对我催眠的结果。” “你为了收容我这个高度危险的个体,防止我的意识干扰整个潜意识世界,给我编织了一场近乎完美的梦境,让我心甘情愿地沉溺在里面……” 他忽然转回身,反手用力一握。 空气像是被他凭空攥出了些褶皱,紧接着,整个空间就像是一块画满了真实布景的幕布一样,被他毫不留情地扯着滑落。 凌溯松开手。 原本的画面尽数消失,他穿着那套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坐在高危个体监护病房的观察区。 他被固定在结实的拘束椅上,桌子的对面坐着严会长。 似乎没有料到这一过于突兀的转折,严会长愣了几秒,伸出手试图安抚他:“零号,你不要紧张。” “是我做错了……我对你做的事,让你变成了这样,我会对你一直负责到最后。” 严会长沉默了片刻,才有些疲惫地承认道:“你猜测的都是真相。” 凌溯不置可否地扬了下眉。 “因为要唤醒你,所以我们编出了‘我陷入梦茧、需要你帮忙处理’这个情节,让我能够借机出现在你的潜意识世界。” 严会长看着他:“你的身体即将彻底崩溃了,我们需要把你的意识转移……我需要你配合我。” 凌溯侧过头,看向仪器上那些不断跳动的刺眼红色数字。 与此同时,他似乎真的感觉到了那种正走向衰败与死亡的体验——他的呼吸越来越艰难,心脏的跳动已经不足以维持身体所需的生机,在他耳旁是仪器的报警声和医护人员焦急的交谈。 凌溯收回视线,看向严会长的眼睛:“真相?” “对。”严会长说道,“你的天赋太强了,隔一段时间就会从催眠里醒过来……” 他的话头一滞。 严会长有些错愕地退了几步,看着凌溯一边活动手腕,一边从拘束椅里站起来。 那些束缚用的布条早就被锋利的手术刀割断,无声地坠落下去。 凌溯让那柄手术刀在手指间眼花缭乱地转起了圈,他垂着视线整理了一会儿记忆,顺势坐在桌子上。 “你的潜意识世界的确很难对付……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么入梦,又是怎么和我的搭档失散的了。” 凌溯说道:“有关这次入梦前后发生的事,我的相当长一段记忆都是空白的,这是个很不错的机会。”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你甚至特地让自己在精神疾病研究中心的病房里失控。你知道我会对你的梦格外慎重,一定会去那里了解情况,这样就能把我有关现实的记忆片段,和你的梦茧世界拼合起来……” “你试图通过场景的切换,来给我足够的暗示。让我自己产生怀疑,最后自己说服自己,相信我的所有经历都是一场梦。” “用这种小把戏来迎接我,稍微有点不够精彩吧。” 凌溯掀起眼皮。 他的视线冷淡得近乎透明,戳在桌子上的手术刀微微颤动:“老师?” 局中人(二)(老师我警告你...) 严会长没有开口。 他脸上的错愕也消失了, 拉开椅子坐下去,打量着靠坐在桌沿边的凌溯。 “看得出。”严会长一寸寸审视着凌溯的意识,过了差不多半分钟, 才终于收回视线,“……你这些年过得不太好。” “我没有充分考虑到这一点。”严会长说道,“所以被你找出了破绽。” 凌溯没有参与讨论的兴致。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的位置, 却发现那里只是一面普通的墙壁。 “按老规矩来吧。”严会长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现在是放风时间,尽快结束谈话,你就能出去透透气了。” 凌溯收起手术刀,抬手敲了敲那面墙。 墙面上没有留下任何类似门的痕迹,敲击起来的声音格外沉闷,听起来几乎是实心的。 毫无疑问,严会长的意识虽然被困在梦茧之中, 但从另一个角度,这场梦也几乎完全受他的操控。 这种操控和接近规则的影响、被规则同化的傀儡都不同, 更接近于“主宰”——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就好像一个不管哪个信仰里笃信的那种创世神……创造世界、操控世界、主宰世界,同时也永远困于这个世界当中。 所谓“梦茧”, 就是这样一小方藏匿于潜意识中的微型世界。 “你加工了我的记忆。” 凌溯说道:“把真正属于我的记忆切断在了某一刻,然后毫无痕迹地拼接上你编的故事……为了足够让它们显得像是真的,你在编故事的同时,还掺进了我本来的一部分记忆。” 凌溯一边说,一边绕回桌前:“非常谨慎的手法。” “毕竟是对付你。”严会长笑了笑, “我相信,至少在这一步, 这种方法还是奏效了的。” 凌溯点了点头,坦然承认:“我的确没有察觉到任何问题。” 对方的手段非常巧妙。 在病房交谈的那个场景中,宋淮民和庄迭是凌溯非常熟悉的对象,属于他们的记忆全部没有被改动——唯一被修改了的角色是欧阳桓,而凌溯对欧阳桓原本就几乎没有任何印象,所以也无法在第一时间察觉到破绽。 太过明显或不明显的暗示都会被察觉,只有这样真假掺半的记忆,最容易让人产生隐约的“仿佛那里不对劲”的怀疑。 “我的确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这就是你的目的。” 凌溯打量着这间病房:“你只要给我种下这种细微的怀疑就够了,剩下的步骤我会自己完成……因为这种感觉我实在太熟悉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屏蔽了短期记忆的原因,那些已经被塞进潜意识深处、连他自己都没什么印象的记忆反倒隐隐约约浮现出了端倪。 凌溯总算稍微想起来了一点,自己为什么老是忍不住想去再三确认现实。 他有过几千次这种经历——这就是认知训练的最初版本。 在那段时间里,他有关现实和梦境的界限被全部抹除,身边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可能是梦,也可能是真的……必须随时反复检查任何一点端倪,来判断自己身处何地。 这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而严会长就是在利用这一点,主动让凌溯在那个半真半假的场景之中察觉到异样。 “这种异样给我带来的动摇,会让我主动开始怀疑有关现实的全部记忆。这个时候,你只要再适时加上一点料……比如当床上的‘病人’转过来的时候,让我看到我自己的脸。” 凌溯垂着视线,他手里那把手术刀以一个极高难度的姿势悬停在了指节上:“你就能成功用你那一套说服我。让我相信,我其实是个有妄想症的囚犯,一个必须被催眠的高度危险的怪物。” 严会长点了点头:“一切都很顺利,但我忽略了一件事。” “你这几年过得实在不怎么样,但最近的日子又不错得过头了……以至于你根本就不相信,自己能做出这么幸福的梦。” “我触发了你的心理防御机制,以至于你居然能在我的梦茧里拿出手术刀。” 严会长抬起头,他前倾身体,用那种叫人不适的、X光一样的视线盯着凌溯。 “可你是究竟为什么会觉得……” 他像是说悄悄话一样,盯着凌溯低声问:“你连这样的梦都做不出来,却配得上拥有这样的现实呢?” 病房里的空气像是停止了流动,有针尖一样的寒意附着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凌溯坐没坐相地靠在拘束椅里。 他看着自己身上这套蓝白条纹的半旧病号服,衣服的尺码非常合适,就像是给他量身定做的一样。 那个问题变成了惹人厌烦的耳语,持续不断地在他耳旁没完没了地念个不停,仿佛要变成一根像是冰锥一样透着阴冷寒意的刺,不由分说地扎进他的意识里。 …… 凌溯垂着视线,低声说了句话。 不知是因为没有力气、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的唇色泛着白,勉强动了几次,也只是发出了几个近于无声的气音。 严会长没能听清,离得稍近了些:“你说什么?” 凌溯忽然抬头:“我凭什么不能这么觉得?” 他的语气实在理直气壮过了头,连严会长的投影一时也措手不及地愣怔在原地:“呃……” “我是你们五十年内最出色的学生,一入学就被你挑中了做零号拓荒者,现在的‘茧’有一半都是我帮忙搭建的——虽然我本人没什么事业心和助人为乐的兴趣,但我正在做的事的确救了不少人,还得了一个见义勇为勋章。” 凌溯敲了敲桌面:“别指望在我记忆里找着它长什么样,我已经吃了,味道非常好。” 严会长盯着他,始终波澜不惊的神色终于显出隐隐异样。 “我做饭的手艺不错,各方面条件都还行。开朗热心,善良温和,多才多艺,不随便在地上捡东西吃。凭什么不能觉得自己配得上这种现实?” 凌溯撑着拘束椅的扶手坐直:“至于我可能被你改造成了个怪物这种事,其实有个很容易解决的办法……老师,你听说过电锯吗?” 严会长的投影这次彻底出现了混乱:“什么?” “我刚发现,这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在我这。” 凌溯一直搁在桌面下的手忽然抬起。 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台不需要插电的静音电锯,一按开关,那些寒光闪闪的锋利齿刃就瞬间高速旋转起来,瞬间削掉了那张办公桌的小半个桌面。 凌溯单手拎着电锯,扯住对面的人影向下用力一砸。 他的动作实在太过突兀,严会长的注意力完全被那台莫名其妙出现的电锯吸引了过去,随即就猝不及防地重重撞在了桌面上。 凌溯半点不客气地抡起电锯怼上去。 那道投影在接触到齿刃的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了一件挂在椅背上的老式白大褂。 “看来这不是常规通关方式……” 凌溯沉吟了一句,摸了摸那台威风凛凛的电锯,关掉开关,把它好好地放在了椅子上。 他倒是并不意外来忽悠自己的只是个投影——事实上,如果从这一步开始,严会长就亲自来处置他,凌溯反倒的确有必要仔细想一想,重新评估一下自己的危险性了。 到目前为止,最麻烦的问题其实是……他不清楚自己在这场梦里待了多久。 由于入梦前后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而之后的记忆就直接从这间病房里开始,凌溯暂时还无法判断,这中间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从病房里出去的正确方法,应当是接受那道投影施加给他的言语暗示,接受“自己完全配不上目前拥有的现实”这种观点。 凌溯把桌子翻过来,面朝下放在地上。 朝他这边的桌面下缘刻着几行字,忽略掉姿势的不便带来的歪歪扭扭,是他最为熟悉的字体。 在和投影对话时,凌溯就已经摸到了它们,并且来来回回反复摩挲了许多次。 庄迭曾经来过这个房间。 在凌溯出现在这里之前,庄迭已经成功找到方法离开,并且设法给他留下了某种程度的提示。 “跟着我……” 凌溯又摸了摸那个有点潦草仓促的简笔画小绵羊。 他低声念叨着庄迭给自己的简短留言,收起手术刀和电锯,盘膝坐在地上沉思了一会儿。 如果他没有猜错,这个房间会巧妙地利用心理阴影困住进入梦中的每个人。 凌溯不太了解催眠师的心理阴影是什么,但严巡应该不会被困住多久——倒不是严会长对自己的儿子有什么特殊待遇,而是因为严巡的心结已经在不久前解开得差不多了。 梦茧虽然能在一定程度上查看他们的记忆,但也多半不会知道,其实只要用一间堆满了垃圾的屋子就能让严博士原地崩溃…… 至于小卷毛会被什么阴影困住,答案已经再明显不过。 凌溯站起身。 ……他大概复盘出了庄迭的通关方式。 在被恐惧彻底吞没的时候,庄迭会控制不住地一路追打恐惧直到世界尽头。 换句话说,庄迭多半不会从门出去,他会追着这个房间里投影出的怪物进入病房的小隔间。 凌溯跟着脑海中模拟的路线,推开隔间门,熟悉的隔音防撞材料映入眼帘。 在他的对面有一扇打开的窗户。 窗户外是个小阳台,风吹得落地窗帘轻轻晃动。 凌溯在门口停了几秒,绕过那张床,翻过窗户跳到阳台上。 阳台外是令人眩晕的高度,目测差不多有二十五层楼或者三十层那么高。那种被墙体隔绝了大半的高楼风瞬间尖锐地呼啸起来,强烈的阵风吹得他身上的那件病号服抖个不停。 “凌队长!”在他身后,欧阳桓急匆匆地追上来,“快回来,你又梦见什么了!” 凌溯回头看了看。 严会长那件白大褂不见了,换成欧阳桓的身影出现在了房间里。 房间已经恢复了整洁,少了一小半桌面、翻倒在地上的办公桌也恢复了原状。 墙上的门不知什么时候浮现了出来。那扇门就那么打开着,外面连通着走廊,似乎只要折返就能直接出去。 “是我们的过失,不该把你也扯进来的。” 欧阳桓神情自责,又高声道:“请你相信我!你们刚从梦茧里出来,你为了保护你的队员,意识受到了一定冲击,正在这里疗养……” “同样的办法用两次就没意思了。”凌溯扯了扯嘴角,“老师,我以为你至少有点长进。” 欧阳桓听得莫名:“你说什么?” 凌溯揉揉脖颈,无奈地笑了下:“我的队员不会……” 他原本想说“我的队员不会让我受冲击”,话说到一半,看着被宋淮民带着气喘吁吁追进门的年轻队员,不自觉怔了怔。 在宋副队长身边站着的,是个看起来很精干利落的年轻队员。 凌溯记得这张脸——他做教官时,这是他第一个没能救下来、眼睁睁看着沉进梦域里消散的拓荒者。 熟悉的剧烈头痛忽然牢牢抓住了他。 “没事吧?他们说你的记忆产生了一定错乱,得好好休息。” 宋淮民快步走过来。他朝凌溯伸出手,关切和慌乱被强行压在表现出的镇定下:“把手给我,快回来。” 那道身影实在找不出任何问题,凌溯闭上眼睛,等着那一阵强烈的眩晕过去:“小庄呢?” “就在这儿啊。”宋淮民有点错愕,“不是在门口吗?” 凌溯看向门口那个年轻队员。 “多亏你把他救出来了……不然他就叫那场梦给吃了。” 宋淮民放缓语气:“来,快点把手给我,我拉你回来。” “凌队,桌板是不是还会产生这种幻觉?我知道你一直没办法释怀当初那个牺牲的拓荒者……” 凌溯听见风里尖锐的耳鸣声。 他的记忆像是被某种力量所强行干扰,时而变成一片空白,时而又变成了仿佛是不断跳着雪花点的黑白画面。 …… “你。”凌溯看向门口的那个年轻队员,“过来。” 年轻队员有些迟疑,但还是依言走了过来:“队长……” 凌溯伸手扶住他的肩膀。 他后来曾经悄悄去过疗养所,失去了主观意识之后,这个利落挺拔的年轻人变得茫然迟钝,坐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把红豆和绿豆分到两个碗里。 听见他的脚步声,那张脸仰起来,咧着嘴朝他憨憨地笑。 “我收回之前的话,的确不是同样的办法用两次……这次是我自己的意识投影。” 凌溯抬起视线,看向欧阳桓:“我对现实的怀疑。” 他看向一旁的宋淮民:“我对同伴的渴望。” 他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回面前的年轻队员身上:“我不敢面对的愧疚……老师,我警告你。” “你要是再敢玩弄我的记忆,我就把笼子打开,把你一直想关住的那个怪物放出来。” 凌溯耳语似的轻声说了一句,毫不犹豫转回身。 他没有管身后的声音,追着脑海中的影子,朝无底的深渊跨出去。 等待中的坠落没有出现。 迈出的脚落在了坚实的地面上,全部幻觉都在那一瞬间尽数扭曲消散。凌溯找对了那扇打开着的门,离开病房,来到了真正的走廊。 等在外面的小锡纸烫撞进了他的怀里。 “队长,你在房间里看见什么了?” 庄迭的掌心全是汗,他手里还攥着半只拖鞋残骸,牢牢抱住凌溯:“我遇见了十几只怪物,差一点就被他们吓飞了。” 局中人(三)(庄迭及时按住他的嘴...) “我们现在肯定是在梦里, 但我这一段记忆被干扰了,暂时想不起来,我猜这就是我们讨论过的梦茧。” 庄迭快速说道:“在我的印象里, 我们上一秒才刚进电影院……队长?” 抱住他的手臂力道比平时更不加控制。某一瞬间甚至让人生出错觉,怀抱的主人想要这么勒穿两个人的胸膛,就这么把骨骼、血液和心脏融在一处。 凌溯很快就停下了这种力道,他抵着头靠在庄迭肩上, 花了几秒钟让自己恢复平时的状态:“是这样。我们——” 一只手覆在了他的额头上。 凌溯在靠近的温暖触感里愣了几秒钟,不等他开口询问,庄迭已经迅速低下头,用不亚于他的力道牢牢攥住了他的手。 “先不管这个了,队长,你跟我来。” 庄迭握住他的手:“随便我们在哪儿,这个暂时不重要。” 凌溯并不清楚小卷毛在这几秒内思考了多少问题,但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 已经被庄迭牵着离开了这条走廊,走在了楼梯上。 这些楼梯非常符合梦里的特点——曲折、复杂、长得像是一直都走不完, 但凌溯觉得这样好像也不错。 他们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随便在哪儿都行,不管去什么地方。 “那个屋子能把心理阴影具象化。” 庄迭做出了同样的推测,他一路领着凌溯离开了整座冰冷阴暗的大楼, 让阳光能照在两个人身上:“队长,你也在里面遇到了你绝对不想面对的东西。” 凌溯点了点头,他抬起手,接住一点阳光。 它们完全像是真的。 “我的记忆盒子被锁住了一部分,我试一试。” 庄迭很快整理出了那些暂时无法查看的记忆, 他拿着“队长”这把钥匙挨个去试,顺利打开了两个:“我在那张桌子底下刻了行字……还开发出了电锯的隐形功能, 把它藏在了桌子底下。” …… 虽然被那些怪物吓得头发都直了,但庄迭还是在找到出口那几秒钟忽然做出了决定。 他花了点时间折返回去,穿过满屋乱飘的手脚和骨碌碌乱转的眼珠,在桌子底下飞快刻了个卷毛小绵羊,又绞尽脑汁把电锯藏好。 虽然这么干的结果是庄迭刚做完这一切,就被抚摸自己后脖颈的一只断手吓得原地起飞、举着拖鞋把目之所及的所有怪物都拍扁在了墙上……但看起来它们至少起到了应有的效果。 从那个房间顺利离开后,庄迭又去附近的备品间翻出了双新拖鞋换上,顺便给自己找了身尺码更合适的新病号服,就一直攥着武器在这里等凌溯。 “跟着我。”庄迭看向凌溯的眼睛,“队长,你应该看到我给你的留言了。” 凌溯点了点头:“帮了大忙……我差一点就没成功出去。” 他在台阶上坐下,伸手抱住蹲在面前的小卷毛,把庄迭整个人都端进自己的怀里。 这场梦果然没那么容易对付。 “试图让他把现实当成梦境”这种能被一眼戳穿的拙劣手法只是道前菜,真正的作用是为了借此动摇心理防御机制,引出被潜意识保护和掩盖的心理阴影。 在那个小阳台被高楼风席卷的几分钟里,那间屋子给凌溯看了一个完全说得通的、没有任何破绽的,不存在庄迭的世界。 那间屋子甚至针对所有问题给出了非常合理的解释——他怀念的只是一个早已逝去的拓荒者,而真正的“小庄”只不过是一个被他带去执行任务的队员。因为记忆的错乱,他把两个人信息完全搞混了,接受治疗时他无法接受这一点,所以自欺欺人地模仿着在桌子 “它试图说服我,这种感情并不是……总归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只不过是愧疚、执念和渴望的混合体。” 凌溯收拢手臂,把下颌搭在小卷毛的发顶,轻声整理思路:“而事实上,那些信息才是被加工和修改过的。” 那个沉入梦域中的、凌溯所无法面对的年轻队员根本就不叫什么“小庄”,也和庄迭没有任何关系。 “两个月前我去看过他。”凌溯说,“他叫赵农顺,现在正在疗养中心复健,是因为我的缘故遇难的第一个拓荒者。” 庄迭抬起头,他在训练场的时候,曾经在跑圈的总负责人的记忆投影里看到过这件事:“那是一次意外。” “对,那是一次意外。” 凌溯点了点头:“如果按照心理辅导的说法,大概就是……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不对那场意外负有任何责任。” 他以为自己不可能有办法说出这件事,但迎着庄迭的视线,又觉得这一切似乎没那么难。 凌溯配合着压下肩膀,让小卷毛能更轻松地抬手揉得到自己头发。 “但我知道我其实没有。”凌溯说,“并不是我不想,而是我做不到……在去执行那次突发任务之前,我违反规定,偷跑出去看了场电影。” 凌溯被改造成了一把手术刀,在没有“茧”提供支持时,他就是拓荒者们执行任务的最后一道保障。 这把手术刀要始终保持锋利,就必须不能拥有任何感情。 “那是场临时性的突发紧急任务,我没想到那个时候会有任务,否则我是不会出去的。” 凌溯停顿了片刻,才又说下去:“如果我没出去,我就能把那场梦直接裁开,把他救出来……” 外界的新刺激很容易让潜意识中的暗示松动,而任何一丝感情的波动,都会在潜意识世界中成为影响行动的隐患。 那一次再微小不过的、试图对老师做出反抗的尝试,让尚且年轻的凌溯接受到了最直接的教训——因为他的任性,一个拓荒者永远留在了梦里。 “凌队长。”在他们不远处,一个声音忽然冒出来,“虽然我没太听懂,但如果严巡有你一半的责任心,他现在可能就要被自己没帮得上的来访者压垮了。” 庄迭飞快跳回地面。 他下意识伸出手护住了凌溯,回过身循声看去,随即就看到了挂在树上的催眠师:“……” “柳兄,我还以为你在上面看风景。” 凌溯似乎并不意外,扶着额头,沉吟着打量他:“你是完全挂在上面了吗?” “对,我从那个房间里鬼哭狼嚎着冲出去,等恢复清醒的时候已经变成这种局面了。” 催眠师友好地挥了挥手:“体感时间的话,差不多已经有一个小时了吧……能搭把手吗?” 凌溯站起身,和庄迭一起走过去,把催眠师从那颗枝繁叶茂的树上弄了下来。 “多谢。”催眠师整理好身上的病号服,又看了看凌溯和庄迭的衣服,“你们也是来这儿住院的?” 凌溯轻轻扬了下眉:“什么?” 他同庄迭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个视线,后者心领神会地眨了眨眼睛,单手打了个手势,又指了指身后的自由活动场地。 那里其实还有不少穿着病号服的“患者”正在活动,有人一动不动地坐着晒太阳,有人机械地不断绕圈,也有几个凑在一起的,正在玩着接抛球的游戏。 凌溯松开手,看着小卷毛过去搜集资料:“这是什么地方?” “精神心理疾病研究中心嘛……你们第一次来?不要紧,习惯就好了。” 催眠师笑了笑:“来这儿的也不一定都是出了什么问题。这里也是咨询师们放松和疗养的地方,顺便体验一下病人的生活,也不是什么坏事。” 催眠师记得凌溯和庄迭。 他们刚一起解决了严巡的梦域——因为在那场梦域里被折腾得不轻,所以催眠师就和严巡来了这里疗养,没想到竟然看到了熟人。 “严巡在收拾房间,就没出来放风。”催眠师解释道,“他的症状比我严重……他好像忘了我们已经成功从他的梦里出来了,坚持认为我们还在他的梦域里。” 凌溯大致了解了情况,点了点头:“他没试着解开梦域,把我们放出去?” “每隔五分钟尝试三次,不过效果不怎么样。” 催眠师耸了下肩:“你们当时不也解释了,这是他潜意识里的另一个自我,不一定听他管……凌队长?这是什么?” 凌溯捏着水晶球的链子,在催眠师的眼前来回晃了晃。 他等了几秒,确认催眠师对这个来回晃悠的东西没有任何熟悉感,才打了个响指让它消失得无影无踪:“水晶球,催眠摆的一种,还有些人比较喜欢用怀表。” 催眠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愣了半晌,忽然皱紧了眉。 ……他竟然忘了自己会催眠。 他的神色慢慢变了,表情凝重下来:“我们的确没能从那场梦出去?不对,应该是另一种……我们已经进了新的梦里。” 催眠师用力按了按太阳穴,他有些匪夷所思地翻找着自己明明十分正常的回忆:“我一点印象都没有,连记忆断层都是在来了这里之后才出现的……” “其他人也是这样。” 庄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活动场地回来,打开笔记本:“没有人对来到这里的过程产生怀疑,他们都觉得自己就该待在这里……我还在里面看到了几个很有名的心理咨询师。” 凌溯接过庄迭整理的名单,简单扫了两眼:“这大概是欧阳会长来找我们的真正原因。” “欧阳会长找过你们?”催眠师已经彻底察觉出不对劲,“都说了什么?” 凌溯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们四人的记忆都有不同程度的缺失。 凌溯至少还记得入梦前的一部分内容,庄迭的记忆终点是电影院,而催眠师和严巡忘记的则要更多。 梦茧会改变他们的记忆,无非是两种情况——第一种,为了让他们察觉不出异样,心甘情愿被困在梦里。第二种,为了让他们忘掉一些最为关键的重要信息。 “也或许干脆就是两者皆有。” 凌溯轻轻敲着树干:“欧阳会长和我们说的话,可能就是解开这个梦最重要的线索。” 顺着这条思路推测,在那个房间里,他被修改的那部分有关欧阳桓的记忆,也不全然就是为了对他进行干扰和误导…… 凌溯还在整理思路,忽然察觉到视线被一片白光占据,心下骤然一沉。 他本能地伸手想去从那片白光里捞出庄迭,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在眼前像是流沙一样消散成了细碎的光点。 格外熟悉的、像是沉重到令他无法睁眼的黑暗由中心一点侵蚀掉了整个画面。 …… 凌溯睁开眼睛。 他的记忆又一次出现了断层。 被小卷毛领出大楼,在那棵树下遇到催眠师后,他们在自由活动的场地边上进行了短暂的交流——在那之后发生的事,他就没有了任何印象。 而现在,他已经回到了一间病房里,时间似乎也跳过一大段,直接来到了晚上。 事实证明,恢复情绪乃至感情这种情况,的确会让一柄手术刀变得迟钝。 凌溯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身体像是被什么牢牢捆着无法动弹。 穿着白大褂的身影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了隔间外。 凌溯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在‘梦茧’里是没有睡眠的,只能一直这样等到天亮。” 严会长走到床边:“你知道的,我可以修改你的体感,让这段时间在你的感觉中变得无限长……” “除非我愿意放弃一切,重新变成你最满意的工具?” 凌溯打了个哈欠:“老师,我暂时还不太清楚你打算做什么,但我已经退休了,你再找别的人吧。” “你是最合适的,严巡没有你的天赋。”严会长看着他,“你以前明明很配合我给你制定的计划。” 凌溯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是睡着了。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这个老师更适合熬鹰。那道身影一直站在床边,时而变成那个因为他而遇难的年轻拓荒者,时而变成满脸错愕难以置信的宋淮民,时而变成某个模糊着面目的人,对他投以满怀敌意的冰冷凝视…… 严会长的意识波动消失了,他要在这里陪着自己的心理阴影躺到天亮。 不知过了多久,墙上的挂钟秒针才终于“咔哒”一声,摇摇晃晃走过了一个小格。 一秒钟。 凌溯有点头痛地又叹了口气。 他选择冒险进入这颗梦茧,一是为了还个人情,把困在里面的催眠师和严巡弄出去,二是为了摸索出正确的破茧方法,提前为自己某一天可能出现的失控做准备。 凌溯对自己非常满意——他从来没有妄自菲薄的毛病,也毫不怀疑自己的天赋,老师会选中他,就是因为他比严巡或者是别的任何什么人都强。 只不过,就是因为被选中,所以对方曾经在自己身上进行的那些疯狂尝试,也一样不落地都对他做过。 凌溯其实也有点拿不准自己将来会不会疯掉……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万一将来他也弄出这样一颗梦茧,根据这一次摸索出的经验,就能及时下手,干净利落地自我了结。 凌溯闭上眼睛。 他不打算放任自己想这些,正准备给自己找点有关小卷毛的记忆循环播放一段,却忽然隐约察觉出了些不对劲。 藏在被子里、牢牢束缚着他的力道悄悄伸出手,一点一点,把他不着痕迹地一块儿拖了进去。 凌溯愣怔了片刻,视线逐渐适应了更加安静的黑暗,忽而瞪圆了眼睛:“小——” “嘘。”庄迭及时按住他的嘴,“事情有点复杂……队长。” 小卷毛藏在被子里,手脚并用牢牢抱着他,严肃地盯了他半晌:“我的手压麻了。” 局中人(四)(智勇双全...) 凌溯还有些没能回过神, 本能地撑身想要立刻坐起来。 他的动作有些突兀,不知多久没动弹过的肩膀回报以一阵强烈的酸麻,让他只差一点就一头栽到了床下。 庄迭及时抱住了他。 凌溯被干净利落地拖回去, 飞快偷回了被窝里。 刚才还自称压麻了手的小庄老师正对他多管齐下,专心致志地胡噜着他的后背和头发,顺便免费附赠了有点用力过头的按摩肩膀服务。 “小卷毛。”凌溯花了点时间才捉住那只手,“放心, 放心——我没事。” 他摸了摸那些软乎乎的卷发,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目前是清醒的:“我们之前待在床上,在有人来之前,我把你藏在了被子里?” 这种描述怎么听起来都有点奇怪,凌溯稍一思索,就自己推翻了这个可能性:“不对。” 即使是在现实中的精神心理疾病研究中心,凌溯也从来没听说过,有允许在这里治疗的患者大半夜不待在自己病房里、跑到别的病房串门的规矩。 这场梦更不可能给他任何优待, 考虑到病房的构造,在开发出电锯的什么更奇怪的用法——比如像是金刚狼那样直接长在手上、需要的时候立刻弹出来——之前, 庄迭也不大可能翻窗户或是徒手爬楼来的这间病房。 而且……在这之前,凌溯明明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被束缚带捆着的。 梦茧在学习对付他们的办法。 上一次凌溯轻松用手术刀割断了椅子上的那些带子, 这一次他就被直接连同四肢和腰腹固定在一起,让他即使把拇指拽脱臼也不可能从里面脱出来。 考虑到手部的固定方法,凌溯甚至怀疑自己在记忆空白的这段时间里,或许还尝试过用打响指来点火烧断束缚带。 如果他连被绑着和被小卷毛抱着都分不清,就真的像催眠师说的那样, 该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疗养个三五天,清空脑子晒晒太阳了。 “这就是问题。”庄迭的手在他掌心里转了个圈, 牢牢反握住了他的,“队长,你的记忆中断在了哪个节点?” 凌溯没有立刻回答。 他重新整理了一遍记忆,就那么牵着小卷毛,把人圈进了怀里。 “我们决定和柳渝分头行动,去收集一些有用的信息。” 凌溯轻轻揉着庄迭的头发,他活动着自己的手指,让那些小羊毛卷在手指间钻来钻去,很快就让双手恢复了灵活:“我只能想起这些。” “我们刚商量好,自由活动的时间就结束了。” 庄迭接上他的话头:“有医生打扮的人要求我们回去,在回病房的路上,我找机会和你描述了我发现的情况。” 在凌溯和催眠师对话的同时,庄迭对那些放风的“病人”做了简单的调查。 令他格外在意的一点是,这些人除了对“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精神病院”这种事各有解释、丝毫不感到疑惑之外,都存在有某种程度的物化倾向。 不是在心理学角度,将人当作客体、只考虑可利用价值的那种物化……而是字面意义上的。 “那个一动不动坐着的人,认为自己是一扇栅栏门。在草坪上不停绕圈的,认为自己是医用手推车。” 庄迭稍一回忆,继续说道:“那几个接抛球的认为他们是针管注射器,这种休闲活动是在锻炼准确度和敏捷性……” 凌溯轻轻扬了下眉。 他的脑中隐隐约约冒出了个念头,只是还缺少一些关键条件,暂时无法做出明确的推测和判断。 但不论如何,他已经理解了庄迭的意思:“所以柳渝挂在树上一个小时,也没意识到什么问题。” 庄迭点了点头。 正常情况下,催眠师的性格就算是再随遇而安,也不可能从容地戳在树杈上足足一个小时,依然不觉得有任何不对。 凌溯原本认为是那个房间留下的某种后遗症……现在看来,比他们提前一天被困在梦茧中的催眠师和严巡,大概已经在这里接受过某些“治疗”了。 这些人被逐渐植入某种更为明确的暗示,开始相信自己就是这个精神心理疾病研究中心的一部分,进而彻底打消掉离开的念头。 不仅如此,他们还会成为这场梦的帮手。 认为自己是栅栏门的人,会拦住想要随意走动、逃跑或是有攻击意向的患者。把自己当成是手推车的,会主动负责收集和整理物品。把自己当成是注射器的……应该没那么猎奇,如果凌溯没记错,那几个人都是庄迭认出来的知名心理咨询师。 他们的知识储备、学派观点和咨询经验,就是最合适的“药水”,可以随时注射给有必要接受治疗的患者。 想到这里,凌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眉峰倏地蹙紧:“刚才——” “我没事,队长。”庄迭快速给出了他最关心的答案,“我也不记得之后发生的事了,但我没被催眠和下暗示。” 和大多数人不同,庄迭一直保留着随时整理自己脑中记忆的习惯。 如果意识或是潜意识世界多出了什么外来的侵入性观念或是认知,他即使无法立刻清晰地分辨出来,也一定会感觉到不对劲。 而现在,庄迭检查后所发现的全部异样,就只有那些被锁上的记忆箱子。 “如果没猜错,我们应该是也被带去做了同样的治疗。” 庄迭推测道:“从这里就出现了两种可能性分支——第一种,每个‘患者’都是独立接受的治疗。” “这种情况下,我们很难找到什么合适的机会。只能暂时按兵不动,假装配合治疗,再利用自由活动的时间接头,暗中寻找脱身的办法。” “但这种可能性不大。” 凌溯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稍一沉吟便点了点头:“这里有不少患者……如果每个人都独立接受暗示,时间并不充裕,而且也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要达到这种否定人的主体性、剥离明确的自我意识的目的,对个体意识进行物化和工具化,把人改造成一件有利用价值的工具,群体暗示永远比单独对个体的改造更容易,效果也更明显。 用最简单的说法就是……大部分人置身于那种环境中,自己就会开始说服自己,寻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把自己变成一件足够有价值的趁手工具塞在那儿。 这并不一定都是坏事——在许多场合下,只有这种模式才能保证高度的秩序化,让一切能够以足够效率井井有条的运转。 而在某些更为极端的环境中,人们为了度过某个群体性的劫难,会主动舍弃个人意志,将精神火种凝聚成集体的熊熊火把。这种去人性化更是一种形势所迫的、极为伟大的牺牲。为了穿过黑暗,有些人宁可去做那块铺路石,让其他人得以继续前行。 …… 只不过,在这所梦茧搞出来的疯狂的医院里,这种手段的性质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庄迭点了点头,他也同意凌溯的看法:“第二种可能性,我们所有人都被带去了某个地方。” “这种假设下,只要能够混在人群当中,就有了一定的周旋和运作的空间……” 庄迭整理了几秒思路,正要继续向下说,下一个被搬起来的记忆箱子却忽然在他手里砰地一声打开。 他没能在那里面看到任何东西。 或者说,那里面是一团漆黑的、仿佛透着彻骨寒意的阴影。明明没有实体,却依然在一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 庄迭忽然停下话头,措手不及地闭上眼睛。 他本能地攥紧了凌溯的手臂:“队长。” 藏在被子里、抱着凌溯刚醒来时的几秒钟内,他曾经短暂地经历了一场仿佛是攥住了灵魂的强烈窒息,而那种感觉又在这口记忆箱子打开后毫无预兆地卷土重来。 庄迭忽然比之前都更清晰地意识到,从那个房间出来时,凌溯为什么会把他抱得那么紧。 “队长。”庄迭低声开口,用力拽住凌溯身上的衣物,“队长。” ——那是种极为强烈、仿佛随时都会踏空坠落的不安。 任何理智和情感能够采取的手段都无济于事,要解决这种不安,唯一的办法就是真实的碰触和拥抱。 凌溯的手臂在同一时间已经迅速收拢。 “小卷毛,深呼吸。” 凌溯牢牢护着他,把他藏进自己的怀里:“不论你看到了什么,那些都是假的。” “我们是在潜意识世界,记得吗?我们在梦里,梦里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现实,说不定现实里的我们刚跟欧阳桓敲诈来了一个超豪华的双人睡眠舱。” 凌溯贴着庄迭的耳边,耐心地给他一遍遍地讲:“在双人睡眠舱里,咱们俩说不定也这么抱着睡觉,一觉醒过来什么事都没有。” 庄迭的额头用力抵着他的肩膀,调整了几次呼吸,听话地低声重复:“什么事都没有。” “对。”凌溯点头,“不记得了吗?只要队长在,就什么问题都没有。” “所以一切问题都能解决。” 凌溯揉了揉庄迭的头发。 他耐心地等着庄迭抬起脸,低下头,对着那双眼睛承诺:“只要你在,队长就会一直在。” …… 凌溯大概能猜得到庄迭看到了什么。 即使所有人都被带去做集体治疗,梦茧也不会轻易放过他,让他随便把自己催眠成一个七彩床单或是会唱歌的电风扇,轻松混过这一关。 在那段时间里,凌溯会面临的无非就是两种可能——要么是被关起来单独“开小灶”,要么就是被拎过去杀鸡儆猴,作为反面典型接受惩罚。 以凌溯对严会长的了解程度,后者的可能性明显超过了前一种。 他垂下视线,慢慢地、一下接一下轻轻拍着庄迭的背。 ……进入这场梦之后的第一次,凌溯控制不住地生出了某种强烈的破坏欲望。 如果让他知道,他的这位“老师”当着庄迭的面干了什么出格的事。比如让庄迭眼睁睁看着他被绑在手术台上解剖,或者是进行一些早就被废除了的叫人狼狈不堪的治疗……凌溯也拿不准自己会干出点什么事。 凌溯没有让这些念头流露出来任何一丝一毫。 他只是柔声地、不间断说着自己能想到的一切有关现实的话题。 他们暂时把所有事都抛在了脑后,回味爆米花跟糖葫芦,讨论装修和假期,藤编的摇椅看起来不错,很适合在无所事事的下午一晃一晃地晒太阳。 直到怀里的身体一点点重新放松下来,凌溯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他抱着庄迭,来回轻轻晃了两下:“我猜猜……然后发生了什么?小庄老师一发现我有难,立刻机智勇敢地把自己暗示成了束缚带?” 庄迭被他的说法引得有点脸红,往凌溯肩头的衣料里埋了埋,泛白的嘴角抿起来:“不算难,只要想法足够坚定就行了。” 他谨慎地绕过了那段记忆,把下一个记忆盒子打开:“我看到他们去取手推车,就试着暗示了一下自己……很成功。” 庄迭补充道:“柳先生帮了我个忙。” 在庄迭对自己下了暗示之后,催眠师趁着没人注意,迅速把两卷束缚带掉了个包。 他成功地被一圈圈绕在队长身上,结结实实地捆住了凌溯,一起回了病房。 一卷真正的束缚带被送去了庄迭的房间,现在正在病床上睡觉。 …… “智勇双全。” 凌溯听得身心敬服,忍不住端起小卷毛,认真表扬了一句。 参考这种意想不到的手段,他很快有了个新的想法:“照这么说,我们其实可以想办法趁着晚上碰面……” “有办法。” 庄迭这才想起来,拍了下脑袋,快步跳下床来到窗前,拉开窗帘:“柳先生在这儿。” 凌溯愣了下:“啊?” 他对这个定位地点生出了少许疑惑,撑起身,活动了几下关节,跟着走过去:“啊……” 之前的离谱高度同样是暗示下的错觉,为了防止患者出现某些极端情况,病房的高度并不高,窗外刚好是棵十分茂盛的大树。 催眠师还坐在树杈上,乐观地朝他们挥了挥手。 “柳先生暗示的结果是路灯,还有严博士……” 庄迭从病号服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碎纸片,松开手,让它们纷纷扬扬落在地上。 半分钟后,一把笤帚气势汹汹地由备品间飞了过来。 庄迭已经提前摆好了架势,说时迟那时快,一把攥住了笤帚杆。 凌溯:“……” “人到齐了,队长。” 庄迭打开窗户,就这么把崭新的笤帚戳在了窗外的护栏上:“我们现在可以开会了。” 局中人(五)(“欢迎光临”...) 由于情形实在有些过于复杂, 凌溯的确多花了点时间,来说服自己代入并理解眼前的这一幕。 “请放心,凌队长。”严巡的语气依然是一贯的一丝不苟, “柳渝已经把事情告诉我了。” 在被凌溯提醒,想起了自己原来会催眠之后,催眠师也找回了一定量的记忆。 直到这时,催眠师居然才悚然察觉, 自己原以为毫无问题的记忆链条,居然出现了一道相当明显、却一直被他下意识忽略掉了的断层。 “在从严巡那场梦出来之后,我们没有去精神疾病研究中心疗养。” 催眠师接过话头:“本来是有人给我们提这个建议的。但很显然,我的搭档有更重要的事必须立刻做完,比如把他那个书架倒空了全擦一遍……” “说重点。”严巡沉声提醒。 催眠师好脾气地闪了两下,依言拉回了话题:“而我拿着邀请名额,去了趟梦域银河——通过三个引导梦域,出了新手村以后, 我又遇上了凌队和庄先生,还有一位一级任务者。” “我们一起解决了一个非常复杂的梦……难度很高, 很危险。但我其实没操什么心,而且仅代表我个人来说,我非常喜欢在那里享用到的一些美食, 还有最终看到的结局。” 催眠师一边整理思路,一边继续向下说:“在那之后,我决定回去看看我的搭档,所以就回了我们的办公室……” 说是“回到”办公室,其实也不过是让意识从梦中醒来, 回到了他们放在办公室的睡眠舱。 …… 从睡眠舱里爬出来,催眠师就被自己的办公室吓了一跳。 虽然他平时没有太过糟糕的收纳习惯, 但正常人总免不了有点懒惰的天性。 没看完的书直接倒扣在沙发扶手上,翻到一半的文献扔在桌面,而剩下的地方都被摊开的、等待整理的病历铺得满满当当……这种情况在任何一个办公室里,都应该是极为正常并且无可厚非的。 即使是像严巡这种向来一丝不苟、严于律己,本来就有点完美主义衍生出的洁癖的学院派精英,在通常情况下,也不会对搭档的办公室贸然指手画脚。 但这种“通常情况”,无疑不包括一个“刚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清扫了整个办公室,把书架上所有书都搬下来、擦干净书架、把书严格按照高低差顺序和颜色厚度重新分类摆好,带着扫除用具冲进了搭档办公室的严博士”。 在严巡的威胁下,催眠师被迫签下了一份《每天下班前一定收拾办公室承诺书》,还在上面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我来说吧。” 眼看催眠师越聊越远,严巡还是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一直工作到凌晨,睡了一觉,第二天继续起来工作。” 催眠师不死心地补充:“主要的工作内容是清洗地毯、清理空调过滤网、绑着安全绳在二十五楼擦玻璃……” 严巡像是没听到搭档明显带有个人恩怨的吐槽,继续向下说:“当天晚上,我接到通知,说我父亲出事了。” 这件事最初没有被通知到严巡。 他和严会长已经多年没有过任何往来——严巡执意留在实验室里做研究,回国后也拒绝加入心理协会,这些事只要是对他们父子稍微熟悉的人都清楚。 在严会长出现精神分裂症表现、被收容进精神疾病研究中心后,严巡始终照常支付着极为高昂的治疗费用,却很少会露面探望。 同样的,严会长也对这个儿子没有多少兴趣。 即使是被收容进高危监护病房里,严会长也对外界的任何治疗不以为然,依然以高度的专注、甚至某种近乎狂热的偏执状态,沉迷于自己的所谓“研究”。 “严巡。”催眠师适时打断了他的想法,“你和严会长的关系并不重要。” 说这句话的时候,催眠师脸上原本轻松悠闲地神色也转为严肃。 他折断身旁的一截树枝,探过去戳了戳搭档,让对方及时从这种状态里解放出来:“不要被困进去。你和他的立场、观点和主张全都不同,你们只是正常的学术分歧……” “这是我给自己找到的一个合理的借口。” 严巡摇了摇头:“我一直坚持这个理由,直到骗过了所有人和我自己。” 催眠师有些错愕地愣了下。 “它的因果关系其实是倒置的——我们先产生了分歧。在那之后,我为了证明他是错的,才选择了和他完全对立的立场和主张。” 严巡转向凌溯:“抱歉,凌队长……在对你的那场针对中,其实掺进了大量我对你一直以来的主观敌视。” 他已经意识到,凌溯在见到他的第一面,大概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这场父子之间彻底决裂的分道扬镳,原因其实一点儿都不罕见,甚至可以说是他们心理咨询中最常见的那几类之一。 从来没有得到父亲认可的儿子,和从来都对儿子不满意的父亲。 严巡并不完全清楚严会长的研究是什么,但他知道严会长需要一个最优秀的助手——可他的父亲没有选择他,而是选择了一个代号是“零”的年轻人。 严会长对“零”倾注了前所未有的耐心。 严会长亲自教导他,为他提供一切可以随时查询的资料,带他去参加严巡用了几个月时间不停提交申请、勉强获得了旁听资格的高端研讨论坛,还把他引荐进了心理协会。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年轻人前途无量,一定会在将来接过严会长的位置……直到他正式毕业的那天,被初代人格模型测试判定成了“不合格”。 “我后来托人打听,知道了你叫凌溯。” 严巡说道:“你未必知道我,但我其实一直关注你的成绩,控制不住地在暗中和你比较、挑你的刺。” “我处心积虑地试图在保持客观的同时,找出你的弱点和漏洞,用各种证据证明你其实不过如此。但我没有意识到,这种行为本身其实就已经让我失去了客观角度……” “在亲眼见到你、看着你和你的搭档联手收拾了我搞出来的残局之后,我最终明确了那种感受。” “我是在自己和自己较劲……这让我像个小丑。” 严巡停顿了几秒,极为罕见地苦笑了一声:“很抱歉,凌队。我只能承认,即使是在专业领域的能力和天赋上,你也的确比我优秀得多。” …… 他解释完这些后,病房内外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凌溯轻敲了几下自己的鼻梁:“……话是这么说。” 他抬起头,看着挂在窗栏杆上拼命挣扎、想要跳下来把地面扫干净的笤帚,还有对面那盏挂在树上锃光瓦亮的大功率路灯。 “可能是我稍微有点吹毛求疵。”凌溯的心情有点复杂,“但诚实地讲,这一幕还是很难给人带来足够的成就感……” “那没办法了。”严巡终于彻底忍不下去,沉声威胁道,“你们要么把地面弄干净,要么放我下去扫地,不然我就把这个破栏杆拗断。” 凌溯咳了一声,和庄迭一起动手,把地上的碎纸片迅速捡了起来。 “我也没你想的那么豁达,严博士。” 凌溯一边捡碎纸片,一边分心解释道:“我也早就听说过你,严会长每次在表扬我的时候,都会说‘你比严巡强多了’——虽然那时候还不知道你是谁,但我也经常拿这句话来激励自己。” 挂在窗栏杆上的扫帚严巡:“……” “这件事其实不重要。” 凌溯把碎纸片裹进一个小纸包里,交给小卷毛收好:“重要的是,我们为什么会在这儿。” 严巡怔了下:“不是因为我们被困在了严会长的梦里吗?” 在选择彻底坦白、把最后一点秘密也说出来后,严巡也不再勉强自己称呼对方为父亲——事实上,从多年前开始那项“研究”起,严会长就把他扔去了全寄宿制的学校。 从始至终,这对血缘关系上的父亲和儿子见面的次数甚至不过百,这之中的大部分又都是不欢而散,几乎不可能建立起任何正常意义上的父子关系。 “不错的推理。”凌溯毫无诚意地赞赏了一句,侧身坐在窗台上,“严博士,你对‘研究’了解多少?” 严巡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犹豫了片刻,才开口回答:“把人改造成机器。” 凌溯点了点头:“所以你选择了和他完全对立的领域……你想用机器和程序来代替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对决裂的父子其实是一类人。 他们都有着某种与生俱来的偏执本能,试图用一种方式、一个定理、一套完整的规律和体系来解决所有的问题。 “凌队长。” 严巡皱了皱眉,忍不住开口打断:“我已经意识到了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你没必要一直——” “别误会,我不是在揭你的伤疤。” 凌溯看着那个忽然变得皱巴巴的笤帚:“我是在提醒你……你真的不觉得这间精神病院从本身的性质上来说,让你觉得很熟悉吗?” “抱歉,我的确对他的研究了解有限。” 严巡沉声道:“你即使这么说,我也——” 他的话头忽然毫无预兆地刹住。 在那一瞬间,严巡对自己的暗示也彻底解除,“砰”地一声由笤帚变回了原本的样子。 由于此前一直被卡在窗栏杆上,他甚至险些没能坐稳,幸好被凌溯及时拎住衣领扯回来,才有些踉跄地摔进了病房内。 严巡完全顾不上这场虚惊,他只是仓促地用力扯住凌溯,脸色苍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太好说服自己接受这一点是吗?”凌溯的表情很平静,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我尽量说得委婉一点。” ——严巡没有参与过模型构建的整个过程,这一点他们都很清楚。 在一代人格模型的构建过程里,他负责的是那套意识修正程序。 打个比方,严巡就像是提供了一套精密的治疗仪器。而这套仪器因为缺乏足够的人性化,在现实使用中其实并不像设计理念那样完美,而是会留下严重的隐患。 在凌溯测试失败后不久,由于他引发的风波,导致第一代人格模型就被彻底废弃,协会会长和多个负责人引咎辞职……这些往事所有人同样也都很清楚了。 “从那个时候起,严会长出现了异常状态。” 凌溯说道:“很多人把这解释成受到的打击过大,或者是无法接受心血全部失败、一切付诸东流这种结果。” “但还有一种可能。”庄迭接过话头,“他把第一代人格模型全部塞进了自己的梦里。” 严巡错愕道:“他疯了?!” 凌溯颔首:“根据诊断,负责治疗他的医生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 严巡和他父亲的立场完全相左、观点彻底对立。 但他从来都没意识到,即使是他以为自己独立选择的研究方向,其实也一直都在父亲的计划里——严会长需要他去研究机器,做出一套精密的治疗仪。 这套治疗仪会被放在这所精神病院,成为其中的一部分……而他们所在的这座精神病院,其实就是第一代人格模型本身。 “把人变成机器”也好,“用机器代替人”也罢。这两种完全对立的极端观点,其实会在最终走到尽头时,汇成同一种不存在差别的结果。 “这太疯狂了……协会怎么能同意这种事?” 严巡难以置信地低声道:“不是已经被证明了吗?一代模型是不适合面向大众的,它太偏激,太严格,会导致很多问题……” “不适合面向大众。”凌溯点了点头,“但面向另一群人就刚刚好……有一群人恰好需要这种改造,因为他们即将从事人类有史以来最危险的工作之一。” 催眠师在庄迭的帮助下从窗外翻进来,听见凌溯的这句话,抬起头:“拓荒者。” ——在结束那场梦后,那个破茧者曾经对催眠师提起过这些。 “茧”目前的程序和硬件系统都是第三代。 “茧”最初被研发和设计出来,是为了某些更加实际的现实任务。 邀请心理协会合作,并不只是因为需要他们的专业人士,还有个更直接的原因——这原本就是心理协会弄出来的庞然大物,它最初的设计理念并不是为了处理梦境,而是改造人类社会。 “这不只是一代人格模型。”催眠师看向凌溯,“事实上,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和用途……” “欢迎光临。” 凌溯点了点头:“初代的‘茧’。” 局中人(六)(庄先生快回来...) …… 白光淡去。 视觉恢复时, 庄迭已经坐在了一张餐桌前,而催眠师和严巡正坐在他对面。 窗外的天色已经泛起鱼肚白,看起来, 时间似乎已经来到了次日的清晨。 “看来我们又缺失了一段记忆。” 严巡搅着不锈钢碗里的粥,他强制自己忽略了远处那些堆放着的、已经用完餐的患者使用过的餐盘:“我的记忆停留在了昨晚,凌队长告知我们真相那一刻。” 说话的同时,他已经注意过了四周的环境。 整个用餐场所里还有不少人, 但都是穿着病号服的“患者”,没有任何人来监视他们,也没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或是护士在附近走动。 ——当然,考虑到这是在梦中构建的世界,这场梦本身就在随时随地监控着他们这种事自然也是可能发生的。 如果他们所处的梦中世界是这种情况,那么打哑谜、对暗号同样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昨晚凌溯对他们说出“初代的茧”几个字时,也一定被这场梦所监视了。 “我也停在了同样的地方。”催眠师点了点头,“这样看的话, 有两种可能性。” “要么是这场梦有能力查看我们的记忆,并且对一部分记忆进行了封锁乃至删除。” 催眠师低声道:“要么就是……这场梦可以对我们施加某些无差别的影响, 这种影响会导致我们暂时无法查看一部分记忆。” 这两种可能都不难理解——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前者就是被强行检查了日记,并且撕去了其中的某几页。而后者就是整本日记都掉进了水里, 其中的几页被水晕花,导致上面的字迹看不清楚了。 只不过,由于潜意识同样有着“凡走过必留下痕迹”的特性,这本日记的完整备份永远都会存在,撕毁、洇湿、涂抹乃至烧毁, 都永远无法真正抹去已经发生过的一切。 “是前者。”庄迭说道。 “考虑到我们还记得……呃。”催眠师愣了愣,“是前者吗?” 他原本还想说“考虑到我们都记得这是初代茧, 应该是无差别影响导致的某种逆行性记忆缺失”,却没想到庄迭提出了相反的看法。 严巡的看法显然也同他一致,皱了皱眉,压低声音问道:“你推测……是这场梦对我们的记忆进行加工的时候,有意保留了我们那一刻获得的信息?” “我没有推测,我看得见。”庄迭拿起一片面包,“我又多了两个上锁的记忆箱子,那种锁不是我自己用的。” 催眠师听得有点茫然,回过头看了看严巡。 “算是记忆术的一种分支……记忆宫殿的变形之一。” 严巡解释道:“通过创建场景、编码和连接,把记忆具象化后放置在脑海中的某个场景里,经过长期训练,建立系统性思维后可以拥有远超常人的记忆力。” 运用这种方法,即使是普通人,也可以锻炼出十分强悍的记忆能力。 而原本就有相关天赋的人,更是可以通过长期的、有目的性的练习,在某种程度上人为制造出超忆症的效果。 已经见识过庄迭构建出的那个立方体,严巡虽然有些意外,但却并不奇怪对方能做到这一步:“也就是说……这场梦并不介意我们知道这些?” “暂时还无法确定,需要继续观察。” 庄迭把那一整片面包压扁,折叠成小块塞进嘴里,嚼也不嚼地囫囵吞下去,又去拿放在一旁的粥碗。 “庄先生,庄先生。”催眠师忍不住拦住他。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庄迭这种状态,稍一犹豫,还是添了点力气把对方端着粥碗的手按下去,给他塞了把干净的勺子。 虽然记忆断片后,他们几个就直接在用餐场所恢复了知觉,但盘子里的东西起码还是在的。 只要稍微观察一下四周,就不难得出结论——在这里的“患者”们早餐都是定食,包括三片面包、一碗什么也没加的白粥、一小碟咸菜和一小勺果酱。 面对这种早餐搭配,几乎所有人都会选择把果酱抹在面包上,再用咸菜佐着白粥吃。 倒不是因为什么思维定式……单纯是因为,这三片面包都是非常粗糙劣质的口感,而那一碗白粥也不过就是水里飘着一定含量的泡软的米粒。如果不这么干,实在很难把它们送进嘴里、吞咽下去。 比如严博士,就已经用手里的勺子搅了五分钟的粥,还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 “这样会胃疼……即使在梦里也会,我们的大脑会自动模拟出这种进食状态导致的后果。” 催眠师提醒严巡:“不吃也一样,心理性胃痛是一种神经官能症,这是最容易受到情绪影响的几个器官之一。” 这场梦里的一切体感都和现实几乎一模一样,包括疼痛、疲惫、饥饿和体力消耗,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让困在这里的患者们误以为自己身处现实。 严巡的动作一滞,皱了皱眉,隔了半晌才勉强伸出勺子,舀了几块咸菜扔进了粥碗里。 “庄先生,凌队不会有事。” 催眠师看着庄迭的餐盘,那里面的咸菜和果酱都没被动过,还剩半碗粥,面包已经没有了。 如果他没猜错,在记忆被切断之前,庄迭就是这么把另外那两片面包咽下去、又把粥像是喝水一样直接倒进嘴里的。 “如果这就是初代茧,凌队比任何人都更熟悉这个地方。” 催眠师低声说道:“他也会想办法保护自己……最大的可能性是我们因为某些原因被分散开了。” “行了。”严巡忍不住道,“这种结论,庄先生自己也——” “我知道他自己也能得出来。”催眠师严肃地抢过他那碟咸菜,倒进自己的粥碗里,“但该说还是要说的……” 在催眠师看来,凌溯和庄迭虽然能力水准超群、深藏不露到总让人怀疑有没有什么秘密……但排除掉一切附加因素,只不过是比严巡还小了十多岁的两个年轻人而已。 因为担心对方的安危,情绪不好、心情不佳,都是完全正常的情况。 庄迭的表现只是比平时更不爱说话,吃饭的时候更像是面对什么任务一样按照程序应付了事,已经让催眠师稍微松了一口气了。 “我倒是觉得,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得尽快找到凌队。” 严巡不知道催眠师在搞什么名堂,喝了几口粥,放下勺子说道:“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初代茧,却没有出现,就说明他一定是被困住……”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被催眠师牢牢捂住了嘴。 严巡没能拽开那只手,说不出话,只能莫名其妙睁圆了眼睛瞪着他。 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催眠师放开手叹了口气:“知道你为什么三十五岁高龄还单身吗?” “当然是因为我要在工作上做出点成绩。”严巡理所当然道,“不然呢?” 催眠师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刚才就已经端着餐盘起身,现在已经快走到门口了的庄迭。 大概是用餐时间已经接近尾声,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 “老严。”催眠师说道,“你不觉得整件事很奇怪吗?” 严巡皱了皱眉,没有立刻回答。 “首先,我绝无冒犯之意——但严会长的意识和第一代人格模型这种组合,怎么看都和现在的‘茧’差出十万八千里。” 催眠师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就是严会长和你都被排除出二代人格模型……或者说第二代的‘茧’的开发流程的原因。” 按照他们所知的情况,第二代模型彻底推翻了一代的理念,重新编写资料库、重新做神经程序,是完全从头开始设计建造的。 如果这同样也是二代“茧”的开发流程……几乎可以理解为,直到这时,“茧”才脱离了一台纯粹的机器,开始拥有了独立的人工智能。 严巡并不介意这种指控,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对。” 催眠师看向他:“那为什么还不把初代模型销毁掉?” 严巡一怔:“什么?” “我们当时得到的通知,明明是初代模型已经彻底销毁了——为什么最后没这么做?是协会那些人没意识到放任初代茧继续存在的危险性吗?” “为什么它会在严会长这里?为什么会让我们来处理这种级别的危机,以至于把我们困在里面?” 催眠师抬起头,看着站在水槽边刷盘子的庄迭:“你有没有一种感觉?整件事都像是一个完整的计划,把你父亲的情况通知你,是为了困住我们。困住我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凌队和庄先生进来……” “等一下。”严巡打断他,“为什么非要引他们进来?” “我承认他们是很强,但有必要这样大费周折,用我们来做饵吗?” 严巡蹙紧眉:“我不是嫉妒——好了,别那么看着我,我承认有一定不满的成分……可他们就算再强,也只不过是两个非常有天赋的普通人吧?” 催眠师不置可否地摊了下手,正要说话,门口忽然响起极为激烈混乱的嘈杂声。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微变,倏地起身看过去。 庄迭站在门口。 他似乎是想要直接离开用餐场所,而那扇门看起来像是完全敞开的,却在有人试图出去时,瞬间噼里啪啦炸开了一片火花。 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封住了那扇门。 “用餐时间还没有结束。”一个医生打扮的人影走过来,“暂时不能离开这里。” 庄迭抬起手,试着碰了碰那道看不见的屏障。 伴随着跳跃的刺眼电弧,火花瞬间灼焦了他的手指。 严巡心头一悬,倏地起身。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种反馈——通过不可控的强痛苦刺激,让目标不论做什么都无法中止惩罚,进而彻底放弃反抗乃至逃避,绝望地等待着痛苦的来临。 久而久之,目标会变得“温顺”和“服从”,同时也彻底失去一切主动性,只知道被动地等待和接受着安排。 “然后就会被改造成工具……” 严巡想清楚了整个流程,急声道:“庄先生,快回来!” 庄迭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会儿那道屏障。 医生打扮的人走过来,想要把他带回用餐区,庄迭却已经毫不介意地又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就那么停在了门口。 火花四溅,电网一瞬间炸开。 激烈的电弧在他周身不住跳动,刺眼的白亮光芒逐渐升级,最终变成了某种令人胆寒的猩红色。 似乎是被那道屏障所牢牢束缚,庄迭一动不动地停在门口,一直等到那种仿佛是鲜血一样的猩红色电弧不再变化,才又踉跄似的向前迈了一步。 脱离了那道看不见的屏障,他的身体瞬间脱力地向前栽倒,半跪在了地上。 严巡忍不住要冲上去,却被催眠师牢牢按在了原地。 “你刚才说得非常对,他们是两个非常有天赋的普通人。” 催眠师快速低声说道:“老严,再教你件事……普通人是会有感情的。” “当他们在乎的人很可能身陷险境的时候,即使知道这种行为非常鲁莽,他们也很难忍受只是坐在这儿什么都不做。” “我们该做的是保持理智,想办法在暗中接应他们,找机会出手帮忙。” 催眠师牢牢按着他:“不是葫芦娃救爷爷,一个一个地送……” 其他的“患者”似乎并没有因为这场变故而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继续慢吞吞吃着盘子里那些让人难以下咽的食物。已经用餐完毕的也没有要离开的打算,只是坐在位置上低头发着呆。 这些人似乎都已经被改造得差不多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已经成为了这座医院……或者说是初代“茧”的一个组成部分。 他们就是一个个零件,就是一段又一段的固定程序,只在自己被规定的那一小块范围内不知疲倦和厌烦地运转着。 ……严巡忽然想起了那个几个很有名气的心理咨询师。 在三年前那场风波后,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都先后出了问题。 他们有的性情大变、忽然固执己见地要命,有的沉迷跟人论战,提出的观点格外尖锐偏激。也有的干脆彻底隐退,闭门著书不再露面…… 这些原本看起来不算起眼的改变,此刻都叫人脊背莫名发寒。 …… 门外,那个医生打扮的人抱着手臂,旁观着这一幕。 他似乎已经见怪不怪,摇摇头叹了口气,等着庄迭身体的细微挣扎和痉挛彻底消失,就走过去想要把人架起来拖走。 “你留在这儿,我去看看。” 严巡沉声开口:“这件事有我的责任,我不能放任他们这么做……” 催眠师一人带不动三个犟种,急得脑门冒汗,正要强行把严巡先打晕,门外的那道身影却忽然僵在原地。 不知发生了什么,医生打扮的人甚至没来得及挣扎,已经被电流瞬间击昏,无声无息地软倒下去。 庄迭站起身。 他想了一会儿,微微偏了下头,低头伸出一点舌尖,舔了舔被灼伤的手指。 简单处理好了伤口,他就走向那个趴在地上失去知觉的人,蹲下来,扒走了那件白大褂。 庄迭把白大褂铺开,按照尺码稍作裁剪,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扛着刚升级完、不断跳动着猩红色电弧的棒球棍,单手拎着那个昏迷的人的一条腿,拖着对方朝不远处的大楼走了过去。 …… 严巡用力揉了揉眼睛,愣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你看。”催眠师镇定地甩锅道,“我就说你刚才说错了,他们两个都不是普通人吧?” 局中人(七)(完全错误的科普...) 似乎并没有考虑到会有患者反抗的问题, 大楼内部并没有设立任何屏障,也看不到其他走动的人影。 庄迭一路进了大楼,拖着昏迷过去的医生打扮的人, 塞进了一间看起来并不常用的备品间里。 他额外多花了点时间,简单搜了一遍对方的身。 “是很草率的意识投影……只有白大褂能脱下来。” 庄迭收回手起身,在那件白服的口袋里摸了摸:“白大褂的口袋也是空的。” 不光是这样,他其实也早就发现, 这里完全没有任何多余的人形投影。 这些医生打扮的人只会在有必要时出现,按规定完成相应的任务。这些人的长相都很普通,而且从没有任何一张脸是重复的,就好像每个人都只是在一次性使用后就会被随意丢弃。 “……差不多就是这样。”庄迭在备品间里找到了个没开封的医用口罩,拆开包装戴上,“这家医院——或者说这场梦,已经完全不像是人类的梦境了。” 队长曾经给他讲过类似的情况。 如果是人类的潜意识,即使是再专注、再接受过严格训练的专业人员, 也完全无法保证百分之百不走神,不浪费一点意识波动去关注和思考一些毫无必要的内容。 这是大脑的构造本身决定的, 因为人从来都不是被作为工具而专门制造出来的东西。 如果没有表现出这一点,而是存在着异常的高专注度和沉浸状态,反而要考虑是否有其他诸如自闭症谱系之类的问题。 这种情况在梦中的表现尤为明显——简单来说, 如果这是一场正常属于人类的梦,那么这些人形投影或多或少都会表现出梦主、或是梦主曾经见过的人的特质。 “吃糖葫芦的第二颗山楂的左二分之一时候,队长给我讲过这一点。” 庄迭找了个手推车:“人形投影不一定会有规律,但一定有特色。” 随着在这里停留时间的延长,他的一部分长期记忆似乎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干扰, 只能运用这种办法重新翻找。 幸好,有关凌溯的线索还都十分明确, 庄迭很快就翻找到了需要的资料:“有几种类型……成长经历中记忆深刻的人,有明确象征意义和代表性的人,近期见到的有鲜明印象的人。” 庄迭停下来,按照这种思路想了一会儿:“如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人脸可能是队长、队长和队长……” 他被自己的想象吓得飞快摇了摇头:“还是只要一个队长就够了。” 庄迭在备品间里绕了几圈,按照见过的物品摆放,找到了相应的药品和医疗器械,把它们逐个放在手推车上。 翻找和队长有关的记忆让他的感觉很不错,心情也比之前稍微好了一点,暂时打消了再扛着升级版地狱熔岩棒球棍出去电几个投影的念头。 “人脑很难去想象从没见过的一张脸。即使梦见了一个十分陌生的人,以为自己没见过,也多半是曾经无意识瞥见的路人或是广告图。” 庄迭看了一眼那个躺在地上、脸部已经开始逐渐模糊的人。 备品室的窗外隐隐约约出现了人影,已经有用完餐的患者陆续回到病房,看起来用餐时间终于结束了。 虽然没有白大褂引导和约束,但绝大多数人还是按照惯例,沿着固定的路线向回走着。甚至显得十分一致和规整。 即使有少数的“患者”因为意识涣散和迷茫,不清楚这是要去哪儿,也会被其他人所带动,走在了那条“理所应当该走”的小路上。 庄迭将身体隐在窗帘后,不出声地向外看了看,将掀起的窗帘一脚放下。 那个人形投影已经淡得只剩下个轮廓了。 在他面前,那道影子就像是正在被逐行删除数据,每一秒都有几个部分和特征凭空消失,最后终于连轮廓也被彻底擦除。 庄迭蹲下来摸索了下,没有任何奇怪的触感,那里只剩下了一团空气。 可以确定,这种变化并不是由看得见变为透明,而是的确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这个空间内。 “一次性生成、数据集十分有限、不涉及额外交互、用完就直接清理。” 庄迭思索着:“像这种情况,倒更像是另一种东西……” 他隐约有了些想法,拉高口罩站起身,推着那辆整理好的手推车离开了备品室。 …… 从表面上看来,这座大楼和现实中精神疾病研究中心的几乎无异。 庄迭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在他身边,时常有同样推着手推车、医生打扮的人匆匆路过。 “没记错……现在的确是给药时间。” 庄迭推着自己的那辆一模一样的手推车,没有引起任何怀疑,就轻松地混进了这群人当中。 他一边稍稍加快脚步,让自己也像是急着要去检查某个病房的患者,一边借着口罩的掩饰,无声沉吟:“早餐,给药,个体治疗,放风,集体治疗,休息……” ……整个流程并没什么可奇怪的。 奇怪的是,庄迭暂时还没弄清楚,自己究竟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个流程。 虽然大楼的格局和精神疾病研究中心一致,但治疗流程显然有着不小的差别——这里的一切都更为粗暴和直接。不同职能的医护人员、院内员工全被一律生成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打扮,而手推车上的“药”也没有任何明确的分类和标识。 这种抹去一切细节的标签式归纳,可以最大限度节省运算需求,减少冗余数据垃圾的产生,让一切得以更高效、更流畅地运转。 “有三种可能。” 庄迭迅速整理思路:“第一种,我和队长在这里待的时间比我们想的要长,至少已经完整地走了一遍二十四小时的全部流程。” “第二种,在我被锁住的那些记忆箱子里,我曾经见过日常规定的流程表。” 庄迭垂着视线,手指轻轻敲着手推车的扶手:“我及时把它背了下来,转化为了长期记忆,所以逃过了封锁……这也能解释,我为什么会知道手推车里药品和医疗器械的摆放顺序。” 这个动作又牵起一阵鲜明的刺痛,庄迭停下脚步,抬起手来回研究了两遍。 在活动手指时,他依然能感觉到那种灼烧一样的疼痛感,似乎仍然有电流在皮肤下蛰伏。但从表面来看却已经看不出任何异样,甚至连一点红痕都没有。 庄迭仔细看了看那个手推车,忽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扶手侧面是金属的。”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从手推车里取出一副乳胶手套戴上,重新握上扶手时,感觉果然好了许多。 “第三种可能。” 庄迭不甚在意,解决了问题就没再管,继续推着车向前走:“我来过这里……” 他并不是完全察觉不到,自己忘了一部分以前的事。 或者说,比起“忘了”更为准确的描述,应该是像这次的处理一样——暂时隐藏起了那部分记忆,再用一些合理的假象做掩饰,让他很难主动对过去生出怀疑。 庄迭一边快速向前走,看似不经意地扫过每个病房和治疗室,一边分心考量着这几种可能性的概率。 他必须尽快找到队长,同时也必须破解开记忆的谜团,否则还会重复这种没完没了的断片和跳跃…… 下一秒,他的念头却突兀地化为了一片空白。 庄迭握住硌在掌心的扶手。 他的身体甚至没能即使配合着做出反应,视线虽然还钉在上一扇门内,双脚却已经带着自己和手推车继续向前走出了一段,才终于想起来停下。 庄迭蹙了蹙眉。他仔细确认过自己的理智程度,数了一百只羊,才又调转回去,一步一步靠近那扇门。 那是一间治疗室。 屋子里像是被人用精神力轰击过,所有器械全都被碾得粉碎,连那扇门也已经歪歪斜斜掉下来一半,所以才那样容易地让任何从外面经过的人将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 有一瞬间,庄迭的确看到了许多紧急忙碌着的医护人员。 那些人围着一张抢救床忙碌不停。 稍远些的仪器幸免于难,正不断跳动着刺眼的红色数字,发出急促的报警声,提示着被抢救者生命体征的不断衰败。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有几十个小时那么长,也或许只是一秒钟,某个仪器忽然发出“嘀——”的一声长响。 那些画面尽数消失得无影无踪,屋子里的狼藉也像是从没出现过。 庄迭站在门口,他看着屋子里面。 那张抢救床上躺着的人只剩下了最基础的生命维持系统,他的胸口在呼吸机的维持下规律起伏,却已经不再对外界给出任何一点反应。 庄迭放轻脚步走过去。 他很熟悉这张脸,又没有那么熟悉——他记忆里的队长头发没这么短、眉宇也没有这么锋利,稍微比抢救床上的人影要年长上几岁,总是能让一切都稳妥得不必有任何担心。 庄迭忍不住伸出手,几乎要碰上那道影子的时候,忽然被身后的手臂向后扯回。 那双手牢牢遮住了他的眼睛,把他圈进怀里。 护在他身后的胸口没有平时的温度和力道,却依然仿佛从未改变。凌溯把他从那片空间里抱出来,一只手依然遮着庄迭的眼睛。 “没事,小卷毛。” 凌溯轻声说道:“我们不看这些。” 他引着庄迭离开了这个房间,扶着庄迭的身体让他转过来,迎上那双眼睛:“看着我,你很快就会忘记……” “队长。”庄迭握住他的手,“你得告诉我怎么回事。” 小庄老师很少会对他用这种语气,严肃得像是面对最不听话最淘气的同学,连那一脑袋小卷毛都变得有棱有角。 凌溯不自觉怔了下。 他下意识清了下喉咙,想要尽力给出个还算合理的解释,却还是抵不过一阵严重过一阵的虚弱和眩晕感。不等整理好思路,身体已经脱力地坠沉下去。 庄迭紧紧抱住了他,跪在地上,把他拖进自己怀里。 “不太好解释……小卷毛,这件事涉及到博弈论、隐马尔可夫模型、熵的增减和量子纠缠以及因果倒置。” 凌溯扯了扯嘴角,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他的状态丝毫不比那个抢救床上年轻几岁的自己好上多少。 但凌溯还是决定鼓起勇气,合理地抓紧没有“茧”监督和打击报复的宝贵机会。 “我和……那里面的我,状态是同步的。” 凌溯向里面示意了下,他尽力想要握住庄迭的胳膊,却发现自己已经力不从心地控制不好那些颤抖的手指。 这种感觉非常复杂,他的确非常理智和清醒,但又无法抗拒这种自己对自己产生的认知干扰——生命仿佛清晰地在不断流逝,意识逐渐归于混沌和模糊,有某个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走马灯。 只不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都不重要……就像他顺口弄出来的那些让小卷毛不那么紧张、不死死抱着他发抖的高深莫测的各专业名词一样。 “别担心,过一会儿就好了。” 在逐渐黑暗下去的视野里,凌溯的声音已经低得仿佛只剩气流:“小卷毛。” 庄迭的温度立刻牢牢护在了他身边。 门内的机器已经接管了抢救流程,正在给年轻几岁的那道影子做着心肺复苏。 在被拖入令人窒息的冰冷漆黑中之前,凌溯抓紧时间,低声给庄迭进行完全错误的科普:“人工呼吸就是亲一下,亲一下就行了。” 局中人(八)(“我就说人工呼吸好用吧...) 催眠师和严巡赶来时, 凌溯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 眼前的情形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严巡脸色骤变,他顾不上太多,快步过去想要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却被催眠师牢牢按在原地。 …… 庄迭跪坐在走廊的墙边。 他的身体被手推车挡住了大半,但还能隐约辨认得出,还有一个人被他牢牢抱在了怀里。 对而的房间里传来机器有条不紊的抢救声。 那种声音听得人莫名心慌,严巡的脸色难看的要命, 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看身旁的催眠师,后者却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他们都很清楚那些声音所代表的意义。 在精神疾病研究中心,或者说在任何一个有医疗性质的机构中,这都绝不是什么令人放心的场景。 一片寂静中,反而是庄迭最先出声:“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 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异样,催眠师怔了两秒才回过神:“没问题。” 催眠师猜到了庄迭想问什么,迅速组织好语言:“从现在到中午都是休息时间,几乎所有人都留在自己的病房里, 没发现有人巡逻。” 庄迭走后没多久,用餐时间就正式结束。那些病人们像是脑袋里原本就装了个闹钟一样, 不约而同起身,离开了那个集体用餐场所。 由于那个医生打扮的人已经被庄迭打晕拖走,这一次没有人监督他们的行动。催眠师和严巡趁着这个机会, 利用岔路脱离了人群,没有立刻回到病房,从而避开了这一次的给药。 或许也是由于这一原因,这次他们的意识没有再断片,从早上一直连贯延续到了现在。 “附近有一间休息室, 离这里非常近,可以先把凌队带过去。” 催眠师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 稍一犹豫,还是放缓脚步走过去:“庄先生……” 庄迭立刻将凌溯往怀里护进去。 他的动作完全先于意识,视线扫过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像是荆棘遍布的锋利刺得催眠师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庄迭似乎花了点时间才确定他是谁,点了点头,抱着凌溯站起身。 催眠师没有多在意:“这边,跟我走。” 那种芒刺在背的尖锐凛冽格外叫人胆寒,他却反倒松了口气——即使是这样也不错,至少能让庄迭身上多出点活气。第一眼看见这两个人的时候,催眠师险些就分不清究竟究竟谁才是失去意识的那个了。 催眠师朝严巡打了个手势,拦住了想要过来帮庄迭的搭档,又向不远处看了一眼,提醒对方如果太想插手帮忙,可以顺便带上那辆有不少医疗器械的手推车。 严巡没有提出抗议,一言不发地走过去。 他拖着那辆医用手推车,跟着几人向前走,忍不住又看向抱着凌溯向前走的庄迭。 凌溯的状况比想象中的更糟——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甚至没法分辨对方究竟还有没有生命体征。 不仅如此,严巡还总觉得那个人似乎和他们熟悉的状态有所差别。 那更像是他曾经调查过的、被严会长当作零号来培养的那个年轻人。 凌溯在大学入学后没多久,就被严会长挑中做了关门弟子,带在身边亲自培养。那段时间的各种考试高分记录、相关的尖端期刊都被一个叫“Zero”的名字牢牢盘踞,他毕业的速度和学历蹿升的速度简直令人咋舌。 在实验室里,严巡经常会被同事的玩笑或是闲聊提醒,意识到自己创造的记录又被那个Zero轻松打破了。 虽然承认这种事多少叫人有些脸上无光,但严巡还是没办法否认……在得知那个从没对他满意过的父亲竟然有了个得意门生的时候,他的确控制不住地嫉妒过凌溯。 在旅馆的梦中第一次见到凌溯的时候,严巡其实是格外失望的。 他没想到,那个从各方而完美证明了他的无能的零号,原来就是这样一个懒洋洋打不起精神、即使被排挤针对也只不过是好脾气地笑着避让的普通人。 即使后来的确意识到了凌溯的能力,严巡依然觉得,如果父亲也愿意正视他,给他提供完全相同的条件和环境,凌溯能做到的事他未必做不到。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那个时候,不明就里的搭档还尽力劝过他:“听说那个实验非常危险,没当上小白鼠说不定是件好事……” 严巡当时并不认可这种说法。 不论愿不愿接受这一点——他在意的是严会长的肯定。 事实上,严巡很清楚自己的确想过,如果严会长真的愿意让他做那个“零号实验体”,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接受…… 直到现在,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明确意识到,这种想法简直天真到可笑。 …… 严巡捏着掌心里的冷汗。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那个人影和档案材料里的照片几乎完全一致。 这就是三年前……甚至更久之前的“零号”。 年轻的实验体被庄迭抱着,整个人苍白得像是一碰就会碎掉。其他人——就连庄迭似乎都看不到他的情况有多糟,零号简直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残忍到近乎惨烈的精神酷刑。 严巡跟进休息室,把门关严,看着庄迭把凌溯小心地一点点放在床上。 那个已经近乎透明的意识体像是随时都会消散,他浑身上下都是伤,身体还湿淋淋地向下滴着水……严巡甚至没能从垂下来的那只袖管里找到他的手。 零号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像是有什么牢牢束缚着他的身体。 他的额头贴着庄迭的掌心,被庄迭一点点放轻力道揉着头发,淡漠得近乎凌厉的眉宇莫名和软下来,耳廓无知无觉地泛上一点极淡的红。 干练的短发温驯地抵在庄迭掌心。 不知不觉间,那些令人忌惮的疏离和冷峻也被尽数收拢。 这样过了片刻,零号终于不再抗拒,配合着抢救,陷入了真正放松的昏迷当中。 “庄先生。”严巡忍不住上前,“凌队他——” 他想告知庄迭凌溯现在的状态,话才开了个头,就控制不住地怔了怔。 他听见了某种十分细微的、近似于金属振动发出的耳鸣声。 那种声音更像是从耳膜内部传出来的,仿佛是被手术刀的薄刃在意识上灵巧地一划。 甚至没来得及觉察到更多的体感,方才所见的全部有关“零号”的记忆和那些惨烈画而,就已经毫无预兆地消失在了严巡的脑海中。 庄迭护着凌溯,抬起视线。 严巡足足愣了半晌才缓过神,抬手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我刚才说什么?” “说你像个一百瓦探照灯泡,今晚换你坐树上。” 催眠师伸出手,把严巡向后扯开五米。 他刚辅助庄迭检查了凌溯的身体状况——在梦里检查身体这件事听起来的确有点奇怪,可事实上,在这种高度拟真的梦境里,现实中身体反应是真的可能和意识同步。 不要说在三年前……即使是潜意识世界刚出现异变的那段时间,如果在意识中受到了这样严重的伤害,后果也是极其严重的。 虽然不清楚凌溯遭遇了什么,但至少有个好消息,他们现在是在梦境异变发生了三个多月后。 在“茧”改良更迭到第三代的同时,相关的研究、梦中的治疗手段和方法,也都有了此前难以想象的长足进展,这些新成果似乎也被同步应用在了这颗初代的茧里。 不远处的抢救室里,那些叫人心慌意乱的警报声终于彻底归于安静,而凌溯的状态也逐渐稳定了下来。 “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看起来问题不太大了。” 催眠师总算松了口气,放下卷起的袖口:“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庄先生。” 庄迭点了点头,低声道了句谢。 “不客气。”催眠师笑了笑,“有事随时往地上扔垃圾,我们一定在三十秒内赶到。” “……”严巡太阳穴忽然一跳:“什么叫——” 催眠师朝庄迭招了招手,拖着搭档的衣领,把严巡不由分说地连拉带拽强行拖出了休息室。 …… 庄迭站在床边。 高度紧张的精神一松懈下来,他才察觉出身体的疲乏,手上的灼伤也一跳一跳地疼个不停。 只不过这些都完全称不上令人在意。 庄迭脱掉那件白大褂,蹬掉拖鞋上了床,蜷起膝盖守在凌溯枕边。 如果不是暂时没什么力气记笔记,庄迭一定要用最醒目的字体加粗记下来,这种感觉非常、非常、非常不好。 跟他忽然意识到“队长的家”变成了“我们的家”,胸口绽开的那种滚烫得让人眼睛发烫的感受一点都不一样……当凌溯无声无息软倒在他肩头时,他觉得自己像是也失去了一多半的知觉。 平时条理分明、井井有条的记忆宫殿大门全都毫不留情“砰”、“砰”几声封死了,空无一物的旷野里,所有念头全都搅成了一团毛线球。 庄迭认真看着凌溯,垂下视线,小卷毛一点点打着蔫耷拉下来。 如果不是催眠师和严巡正好在那时候赶到,庄迭或许真会连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的标准操作都想不起来,按照队长的科普病急乱投医…… 就在一天前,他比凌溯早醒来了一点儿,看着对方在身边安稳熟睡,感觉和现在却一点都不一样。 庄迭抿了抿唇角。 他蜷成一小团躺下来,贴了贴凌溯好像怎么都暖不起来的身体。 庄迭已经隐约意识到了自己被锁住的那些记忆箱子是怎么回事。 其实一点也不难猜——能顺利进入他的潜意识世界,对他的记忆做出改动,却又让庄迭自己完全没有察觉和提防的人,到现在为止也只有一个。 “队长……” 庄迭低声问:“在这场梦里,这种事发生过几次了?” 凌溯暂时还没有足够的能力给出回应。 他听见庄迭的声音,本能地想要尽全力醒过来,却又像是沉在一场黑沉的无边噩梦里,最终只有眉峰纠结着蹙起。 他被庄迭抱着的那只手仍然冰凉,手指微微痉挛着,想要找到小卷毛的手。 庄迭脑海里那一团毛线球,也忽然被这种轻微的触碰拨拉了两下,毫无预兆地滚落了一地。 庄迭忽然意识到,相比起其他任何事,他更不想看见凌溯难受,一点都不想。 “我不问了……队长,这件事不重要,一丁点都不重要。” 庄迭抱住他的肩膀:“你别着急。” 庄迭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又把凌溯往怀里藏进去。 他看着凌溯额间渗出的大颗冷汗,无师自通地屏息靠近,试探着用双唇碰了碰。 这又是一个极为陌生的感受——他以前从没意识到过这个。 那些冰凉咸涩的液体被一点点吻干净后,庄迭触碰到了属于凌溯的意识本身。 庄迭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在那一瞬间里,属于凌溯的全部情绪像是潮水一样漫涌而入,温柔而克制地将他整个拥住。 脚印,数不清的脚印。 每一条路都仿佛走不到尽头,每一次都像是有走不完的路。 他不清楚那些强烈的、仿佛是一坐倒就再也不想站起来的疲惫的来历,却又在下一刻,见到那个影子在一片漆黑里挣扎着起身,踉跄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他跑过来。 庄迭下意识收紧手臂。 凌溯的身体在他怀里轻震,尽力尝试了几次,终于睁开眼睛,朝他露出了个笑。 “怎么样……” 凌溯抬起手,屈指在小卷毛湿漉漉的眼睫上点了点。 他还累得一点都动不了,完成了这个壮举,就松了口气,那只手摇摇晃晃地砸下去。 凌溯朝他眨了眨眼睛,笑着轻声问:“我就说人工呼吸好用吧?” 局中人(九)(“我是不是……亲了你一下...) 温热的水滴砸在他的指节上。 那些液体很快就变成了冰凉的, 也或者可能是他的手实在太凉了,皮肤迫不及待地贪婪汲取了那一点温度……庄迭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闷不吭声地将脸埋进了他的掌心。 凌溯挪动着手指, 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这个动作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庄迭微微打了个激灵,像是忽然彻底从某种状态里醒了过来,握住凌溯的手, 把它们按在自己的头顶上。 那些柔软的小羊毛卷轻轻颤栗着,努力想要往他的指间挤进去。 房间里很安静,有点急促的、像是跟什么抢着空气的哽咽声忽然清晰可闻。 …… 很显然,庄迭并不缺乏任何相关的科学和心理常识,但他自己却一点都不熟悉这种人类常用的情感表达形式。 凌溯甚至很久都没见到一个超过五岁的小朋友这么哭过了——小庄老师甚至被自己的眼泪吓了一跳,猛地从他掌心弹开,飞快地蜷成了一小团,隔了几秒钟才确定自己不是漏水了, 攥着袖子手忙脚乱地去擦, “没事……没事, 小卷毛。” 凌溯原本还跟着悬了半颗心,看到眼前的情形,也终归还是没能绷得住, 咳嗽着笑起来:“别怕它们。” “这就是最普通的透明含盐溶液,最多还有点抗体和酶之类的……没别的了。” 凌溯用手指勾住庄迭的袖口,绕了两个圈轻轻拽了拽,耐心地跟他保证:“眼泪会带走ACTH,也叫促肾上腺皮质荷尔蒙, 是反应压力很重要的指标。” 他尽力想了想,搜肠刮肚道:“情感性的流泪, 据说比切洋葱多一种脑啡肽复合物,还记得吧?和止痛剂差不多的那个……” “队长。”小卷毛吸了吸鼻子,“我知道,我就是担心自己忽然变成喷壶或者花洒了。” 庄迭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一个小球,攥着袖子擦脸:“还有,我看过的培训书里,小朋友哭的时候,一般不提倡给他们讲荷尔蒙和脑啡肽。” “……对。” 凌溯哑然半晌,低声坦白:“是我太紧张了,不知道说什么是对的。” 在大学期间,还没被严会长带走“专门培养”,有权利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的时候,凌溯的确兼职过鬼故事电台的主播——这段记忆肯定是没被修改过的。 这段时期,他的主要目标就是把人吓哭。 而接下来那无比漫长的几年里,他的主要任务则是学习和研究能够导致包括哭泣在内的各种情绪表现,解读它们的生理学和心理学机理。 再后来,冷酷的凌教官毫不犹豫地告诉小朋友世界上没有奥特曼,更是从没多考虑这种行为的后果。 “教教我,小庄老师。”凌溯轻声向他申请,“你教我,我学东西非常快……”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一小团小卷毛就主动从看不见的空气精灵球里出来,伸手抱住了他。 庄迭钻进他的怀里,下颌温顺地搭上凌溯的肩头,埋进他的颈窝,又握着凌溯的手臂放在自己背后。 凌溯的心跳似乎都在同时不受控制地一滞。 “把小卷毛抱在怀里”这种动作对他来说当然一点都不陌生……但不知为什么,当属于庄迭的心跳贴上来,把脸埋进他颈间的时候,凌溯还是觉得四周都仿佛彻底安静了下来。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安静,是绝对意义上的——没有嘈杂的耳鸣、混乱得折磨着人的神经的噪音,没有徘徊不去的低语,一切声音都像是被无限拉远。 在他耳边的,只有小卷毛还没能控制好的、有点急促的带着哽咽的喘息声,那些夹杂着潮湿气息的温热气流扫过他的发根。 凌溯不自觉地收拢手臂,用上了自己眼下能使出的全部力气,把庄迭箍进怀里。 “不哭了,不哭了啊。”凌溯有点手足无措,抱着庄迭轻轻摇晃,一点点吻着那些打着卷的短发,“怪我,是我没能考虑周全,以后——” “以后也要来找我。”庄迭闷声打断,“队长,你不能自己找一个地方,就那么熬过去。” 他打开了那些被锁上的记忆箱子。 昨天夜里,和他们解释了初代茧的来历后,没过几分钟,凌溯的脸色就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他说自己有事,嘱咐几人注意安全、留在原地等着他,就匆匆离开了病房。 一个小时后,凌溯仍然没有回来。 庄迭实在放不下心,他们三人悄悄离开了病房,想去看一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状况……而探索的过程远比他们想得更简单。 就在下一层楼梯拐角处,他们发现了摔在地上、失去知觉的凌溯。 刚进入这场梦,不能动的那几分钟里,他看见了比现在更年轻的、几年前的零号整个人被束缚带捆在床上,做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治疗”。 被带去做集中催眠的会议室,一把折断的手术刀无声无息扔在手术台上,又被重新炫技一样修复得毫无痕迹。 …… “也不准再修改我的记忆。”庄迭抬起头,“队长,我知道是你干的。” 庄迭努力绷着脸,严肃地盯着他,可惜被打湿的睫毛、红通通的眼睛还有跟五岁小朋友毫无差别的时不时的抽噎……严重导致了这一动作的气势大打折扣。 凌溯抬起手,帮他把那些透明含盐溶液一点点擦拭干净。 “也不完全是这样。”凌溯错开视线,低声道,“小卷毛,你听我解释……” 如果可能的话,他也很想毫不犹豫地承认错误、给出承诺——只要这么干能把小庄老师哄好,凌溯绝对不会再锁上他的任何记忆箱子,并且愿意帮忙再装修一遍那个记忆宫殿。 但问题就在于……这件事有些复杂,庄迭所说的事,并不能完全由此刻的他来主观控制。 庄迭“嗯”了一声,用手臂支撑起身体,安静等着他的下文。 凌溯迎着他的视线,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是我干的。” “我知道。”庄迭点了点头,“队长,然后呢?” 凌溯:“……” 庄迭:“……” ……然后就没什么能说的了。 凌溯没料到这一点,抬手用力揉乱了头发:“……啊!”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对话发展,似乎除了“嘿嘿生气了吧”之外,没有任何一种通向其他结局的可能性。 凌溯的头又有点开始疼。 在某一瞬间,他甚至已经开始考虑了要不要往地上扔点垃圾,让严博士来打个岔的疯狂计划…… 下一秒,原本还一脸严肃地盯着他的庄迭没能绷住,忽然笑了出来。 凌溯有点诧异:“小卷毛?” “没关系,我改主意了。” 庄迭也被自己呛得有点咳嗽,他抿起嘴角,飞快捉住凌溯的手,不知道多少次解救下了队长的头发:“队长,所有你认为有必要的事,都可以直接去做。” 凌溯怔了下,抬起视线看着他。 “队长,看着我……我在很认真地和你说这件事。” 庄迭说道:“我刚刚想通了,我们陷入了固有的思维定式,其实问题不只有一种解决办法……除了这个,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告诉你。” “你需要考虑很多事,还有很多东西限制着你,这些已经让你很累了。” “和严博士、严会长不一样,你并不是主观想要让一切变成这样的……” 庄迭专注地看着凌溯:“我不希望我们的约定再让你更辛苦,这件事比其他的所有事都重要。” 凌溯的肩背无意识的绷紧。 他突兀地闭上眼睛,整个人都像是在这句话里短暂地凝固了几秒钟。 “小庄老师。” 凌溯的嗓音有点哑,他抬手拢住庄迭的后脑:“你不能为了向我展示你知道怎么哄小朋友哭,就直接拿我示范。” 庄迭的计划露了点馅,却一点都不心虚,把刚被科普的内容搬出来学以致用:“眼泪会带走压力,还能止痛……” “你也能。”凌溯轻声说道。 这次轮到庄迭微怔。他睁大了眼睛,被凌溯轻轻揉着自己的头发,耳廓毫无预兆地泛起热意。 凌溯笑了笑,他也模仿着庄迭的操作,给小卷毛做了个蜻蜓点水的人工呼吸——他轻轻亲了一下庄迭的额头,把人团成一团抱进怀里:“这样就行了。” 庄迭却摇了摇头:“这样不对。” 凌溯轻轻扬了下眉,低头想要询问清楚。却还不及回神,就被小卷毛凑上来,热腾腾地在他的嘴唇上迅速一碰。 ……凌溯觉得自己可能是凝固或者石化了。 他的眼前毫无预兆地被白光吞没——通常情况下,这种程度的情绪波动一定会触及那道警戒线。可这一刻他的意识世界已经纯粹停转,不要说什么破警戒线,就连当初接受的那些“训练”和“治疗”也都一瞬间像是被那种白亮的光芒蒸发干净。 他绝不是没想过这么做。 只不过他实在不清楚自己有多少未来,所以即使满怀着不敢承认的私心,擅自把小卷毛又一次拉进命运的轨迹里,也依然鼓不起足够的勇气。 就像他还不如一个五岁的哭鼻子的小朋友,甚至不敢坦白地对小庄老师大声说“我喜欢你”一样。 “队长。”庄迭的声音也和平时不太一样,他在凌溯怀里怔了几秒钟,低声问,“我是不是……亲了你一下?” 首先排除掉一个错误答案,这当然不可能是人工呼吸。 凌溯在意识里回答了一百个“对对对对对”,但他没找到自己的嘴,所以也只是一动不动地抱着怀里的小卷毛。 “原来是这种感觉……”庄迭又停顿了一会儿,小声嘟囔了一句。 凌溯听见了笔记本打开和翻页的声音。 他实在忍不住地想要凑上去看一看庄迭会写些什么,这种念头支持着他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撑坐起来:“小卷毛——” 庄迭在队长的怀里滴溜溜团团转,试图拿手盖住自己写的字迹。 正当他打算跳下床,找个墙角把“第一次按照队长的指导做了人工呼吸”的经历和体验快点写完的时候,却像是忽然察觉了什么,脑袋顶上的小卷毛突然支棱起来。 庄迭瞬间收起了笔记本,单手按住凌溯的手臂,敏锐地抬起视线。 凌溯的反应比他更快,已经揽住庄迭,把他利落地藏进了床底。 空旷的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 凌溯扶着床沿站稳,虽然还没有恢复到最佳状态,但经过了刚才的休息和小卷毛的专用“人工呼吸”,他的状态和之前无疑已经有了天壤之别。 脚步声穿过走廊,短暂的十几秒钟里,凌溯迅速将这间休息室恢复成了原状。 他的动作有种奇异的稳定利落,即使门外的脚步声正越来越近,凌溯似乎也完全没受到任何影响。他有条不紊地收好面上的一切东西,把手推车塞进墙角的淡蓝色医用屏风后,顺手将床单也拉扯平整。 钥匙声在门外哗啦一响,锁芯徐徐转动。 凌溯刚好抹平了床单的最后一角。 休息室的门被推开。 穿着白大褂的严会长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拿着一份记录,一边比对一边抬头看了看门牌号。 房间内空空如也,不像是有任何人曾经来过。 “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吗?” 严会长扫视了一圈:“看来这次的实验的确有点过头……下次稍微降低一点强度吧。” 他手里没有任何对讲机之类的东西,又的确像是在和什么对话, “他最近的求生意志越来越弱,这不是个好现象……还有,最近的几次任务里,他的‘刀尖’好像也不是那么锋利了。” “应该是有关情绪方面的暗示有所松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不给他一点情绪,就没办法让他想要活下去。” “这个平衡原本就是在走钢丝。需要尽快进入第二轮实验,创造情境,把悔恨和自责之类的负面因素导入进来。” “没关系,只要控制好程度,不要动摇关着那个怪物的笼子就行了。” 严会长翻阅着记录,对着那个看不见的“茧”说了几句。 他丝毫不怀疑此刻的“零号”没有太多的行动能力,更不认为对方可以收拾好这间休息室、再一动不动地藏在哪里不被发现。 发现屋里没什么有人来过的痕迹后,他没有过多检查,就带上门转身离开。 “午饭之后总该差不多了,就在那个时候吧。” 门外,严会长安排道:“看守松一点,是时候让他去看一场电影了。” 局中人(十)(“没有赵农顺这个人”...) 将一切安排妥当后, 严会长就结束通话,离开了那间休息室。 脚步声沿着走廊逐渐远去,直到彻底再听不清。 …… 庄迭握着凌溯的手腕。 整理好床单的最后一角后, 凌溯其实还在原地停了微不可查的一瞬。 他垂着视线,目光隐在眉宇浅淡的阴影里,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锁芯咔哒一声弹开, 同一时刻,凌溯也已经迅速就地翻滚掠进床底。 严会长推开门,漫不经心地扫视这间休息室的时候,凌溯正牢牢护着庄迭,隐蔽在床下内侧的阴影里。 而现在,他依然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肩膀和手臂像是凝成了沉默的雕塑。 庄迭按住凌溯手腕内侧,那里的触感和现实中的身体同步。凌溯的心跳比平时更快, 有某种无声而激烈的力道,正一挣一挣地撞向庄迭的指腹。 ……幸好, 这种状态也只是多持续了不到十秒钟。 十秒后,凌溯的脉搏已经开始回落。 “没事……小卷毛。” 凌溯从深思中回神,轻轻笑了下, 迎上庄迭眼底不及收起的担心。 他知道庄迭在想什么,松开手臂活动了下身体,又伸手把庄迭抱回怀里:“看来在入梦之前,我们的确敲诈来了一个非常不错的睡眠舱。” 配合三代“茧”升级后特制的最新款睡眠舱,从研制、调试、生产、测试到正式投入使用, 到现在还不超过半个月,连特殊事件处理小队都没来得及装备。 心理协会也是因为即将同“茧”展开全面合作, 才得到了为数不多的样品——这件事凌溯倒是有所耳闻,只不过也没多放在心上。 现在看来,不论协会原本打算怎么处理这些超豪华最新款睡眠舱,至少到现在为止,其中一个双人款的归属已经很明确了。 庄迭依然握着他的手腕:“睡眠舱也有新款吗?” 凌溯点了点头:“它会监测心率、血压、脑电波频率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数据,一旦发现有异常,就可以立刻进行应急处理……可以理解成往睡眠舱里装了个微型自动救护装置。” “像这种小状况,很容易就能调整好。” 凌溯翻了下手掌,让小卷毛的那只手落在掌心,握住庄迭的手指轻轻捏了捏:“所以不用担心。” 之前几次,凌溯能从那种极端危险的状态中迅速恢复过来,看来也少不了有新款睡眠舱的调节功能作为保障。 只不过,出于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好胜心,凌教官坚持不肯承认这是对“加个弹射装置、直接把人从睡眠舱弹进救护车”更加高明的优化改良…… 庄迭回握住凌溯的手指,垂着眼睫小声嘟囔:“要是早有这种睡眠舱就好了。” “是啊。”凌溯扯了下嘴角,“要是早一点……” 他向后靠着墙,在床脚的黑暗里伸直双腿。 凌溯似乎很适应这种逼仄狭小的空间,他仰头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像是抱着个大号抱枕一样把庄迭放在自己腿上,轻轻蹭了蹭抵在颈间的小卷毛。 “有件事我不论怎么样都想要确认。” 凌溯轻声开口:“不是工作,不为别人,算是我自己的私事……” “没问题。”庄迭毫不犹豫,“我们先去办我们的私事。” 凌溯被严格地纠正了说法,话头一顿,抬起嘴角收拢手臂,听话地改口:“我说错了,我们的。” 小庄老师对这位小朋友的学习态度很满意,严肃地点了点头,转过身正要提出表扬,就一脑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磕在了床板上。 …… 直到午饭时,庄迭的后脑勺都还有个非常明显的肿块。 催眠师和严巡端着餐盘,坐在了两人的对面。 他们各自回到房间后,记忆没有再出现空白,但也都没有再遇到任何重要的事件,只是无所事事地在房间里等到了午饭时间的通知。 庄迭洗过了手回来,兴致勃勃坐在凌溯身边。 午饭同样是叫人毫无食欲的清汤寡水,庄迭掰开自己和队长餐盘里的馒头,往里面一层一层地叠着菜和为数不多的几块肉,做成了两个简易的汉堡。 他一边细嚼慢咽着自己那个,一边简单向两人描述了一遍后来发生的事。 “所以说……严会长来了,你们及时藏到床底,没被发现,然后庄先生不小心撞到了脑袋。” 严巡还是有件事想不通,忍不住看向阴云密布、隔五分钟就要拨开庄迭脑后的小卷毛查看一遍的凌溯:“那为什么更打不起精神的是凌队?” “这不是很正常吗?”催眠师用一根筷子戳着馒头,另一条胳膊搭在他肩上,“老严,得知你被梦里的木偶暗算的时候,我作为你的搭档,也比你自己更担心和自责……” 严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有吗?” 催眠师心安理得地失去了当时的记忆,点了点头:“人间有真情,只是你不善于发现……” 他慢悠悠说着话,视线却忽然落在不远处,有些诧异地坐直身体看了看。 “你下次再想忽悠我相信这些东西,至少要看着我。” 严巡皱起眉:“还有,你当时明明就笑得很大声,甚至笑到了桌子底下——” “凌队。”催眠师忽然开口,他及时向严巡歉意地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是存心打岔,又朝不远处示意,“你看那个人,是不是有点眼熟?” “不好说。”凌溯正在专心检查小卷毛的脑袋,放轻力道小心地碰着那个触目惊心的肿块,“我发现我多半是老了,最近的眼力和反应速度都严重下滑……疼不疼?” 庄迭正津津有味地往嘴里塞自制的汉堡,闻言目光闪烁了下,鼓着脸颊揉了揉鼻尖:“有一点。” 凌溯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没道理啊……” 他被庄迭的吃法引动了点食欲,张开嘴咬了一大口小卷毛喂过来的汉堡二号:“怪我,反应再快一点就好了。” 如果他没有被对方那时候格外亮和坚定的眼睛分心,就一定能及时伸出手,在庄迭和钢架床的龙骨亲密接触之前,保护好小卷毛的后脑勺 “……凌队。” 严巡已经听他翻来覆去念叨了十几次,实在忍不住插话:“庄先生只是不小心磕了一下脑袋,而且——” 而且他们这是在梦里,除非是当事人本身就不想让这个包消失,否则不论从什么角度来说,磕一下脑袋都不该肿这么半天。 以凌溯的专业水平,不该发现不了这么简单的一件小事…… “只是磕了一下脑袋?”凌溯正在对着那个负隅顽抗的肿块轻轻吹气,闻言正色抬头,“严博士。” 严巡正想出言提醒凌溯,忽然被他盯住,话头不自觉地一滞:“……什么事?” 凌溯小心翼翼地又吹了两口气。 他重新把那一脑袋小羊毛卷整整齐齐拨好造型,双手撑着桌沿,把下颌搭在庄迭的脑袋顶上,严肃地盯着严巡。 “这是我见过最勇敢、最聪明、最坚定、最优秀的一颗脑袋。” 凌溯说道:“可以确定的是,这颗脑袋里的知识储备、记忆天赋、学习能力,都远比我优秀——并无冒犯之意,但根据不等式的传递性……” 严巡毫不犹豫地把话咽了回去,低头道歉:“我错了。” “凌队,跟你借一下最勇敢、最聪明、最坚定、最优秀的脑袋。” 催眠师晃了两下手,暂时打断了几个人的对话:“庄先生,你觉得那个人眼熟吗?” 催眠师原本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我不认识他的脸,但那两条腿好像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庄迭已经看过了,点了点头:“电光风火轮。” 催眠师豁然开朗,目光亮起来,一巴掌重重拍在了严巡的大腿上。 “什么……”严巡刚道过歉,不敢再去招惹凌溯的注意,皱着眉低声问,“什么东西?” “你没见过他,那时候你在擦书架。” 催眠师拍了拍严巡的肩膀,从怀里取出一个带链的水晶球:“我去碰一下运气……凌队,帮忙压个阵。” 凌溯分心朝那个方向扫了一眼,也轻轻抬了下眉。 他迎上催眠师的视线,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一只手收进口袋里,拉开椅子重新坐下。 催眠师朝那个穿着病号服的新患者走过去。 对方的那张脸并不是Z1的脸,看起来陌生且普通,硬要说的话,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很难被挑出来的长相。 他正茫然地跟随着人流打饭,被催眠师拦住后显得格外莫名,甚至还表现出了些被陌生怪人纠缠的不悦。 趁着无人注意,催眠师眼疾手快把他拉到一边。 “你再这样莫名其妙纠缠,我就叫警卫了。” 那人沉声道:“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来卧底的,我们有同伴被困在了这个地方。” 他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出把这种事坦白说出来有什么问题,抬手想要推开催眠师,继续找个桌子去吃饭。 “留步,留步。”催眠师回头看了一眼凌溯,横了横心上前拉住对方。 催眠师拎起水晶球的链子,在对方眼前晃了晃:“看着我……” 催眠师刚说出这三个字,那人就忽然应激似的狠狠打了个激灵。 他在原地定格似的站了半晌,视线忽然恢复清晰,错愕地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柳先生?” “是我。”催眠师隐蔽地朝身后打了个手势,把Z1领回他们那张餐桌坐下,“弈泽兄,你来这里多久了?” 看到凌溯和庄迭,Z1眼中露出了难抑的惊喜,却又随即脸色微变,皱紧了眉:“我怎么——” “说来话长,等回头再跟你细说。” 催眠师低声问:“你来这儿是想找凌队和庄先生吗?” Z1定了定神,点头说道:“对……情况比较复杂。” 他抬手做了个摘掉面罩的动作,像是有一层无形的波动在他的脸上散开:“这是个面罩,我不太擅长调整长相,所以就随便选了一个系统默认的。” Z1恢复了自己原本的五官,同凌溯和庄迭打了个招呼,又和严巡礼貌地点了点头。 …… 在Z1的视角下,他们其实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结束上一次任务后,Z1和其他几个队友就因为在任务里疏忽大意,被扔进入了50:1时间流速的训练模式,在里面高强度训练了整整一个月。 好不容易熬过了叫人死去活来的魔鬼特训,Z1还没休息多久,就被总负责人叫去,私下里交给了他一项秘密任务。 这次的任务不是标准模式,危险性也相当高,“茧”无法作为后台提供支持,即使失败了也未必能及时退出。 Z1可以自由选择要不要接下这个任务,总部不会做出任何强制——在了解到全部的详细资料之后,他还是决定冒一次险,也算是还凌溯和庄迭救过自己的人情。 凌溯点了点头,客观地评价:“葫芦娃救爷爷……” “……”连严巡都知道这时候不该说这种话:“凌队长——” “你做了破茧者?”凌溯照Z1身上扫了一眼,在他的视角下,可以看到Z1身上标准的黑色制服、蓝色蝴蝶标志和面罩。 这身打扮进入现实向的梦域无疑会有些违和,“茧”的研发部门自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制服可以随时调整参数,自动适应当前背景和环境,面罩也添加了易容功能。 如果不想像Z1这样随机选择一张脸,也可以自己调整参数,只不过效果并不一定总能叫人满意就是了。 迎着凌溯的视线,Z1动了动嘴唇,没敢开口,只是坦白地点了点头。 “很有勇气,我也很感动。” 凌溯垂着视线,淡声说道:“但我不认为……把一个只高强度训练了一个月的一级任务者强行破格提升,再送进我都未必能全身而退的梦茧里,是个多经得起斟酌的决定。” 他说这话的时候只是靠在椅子里,声音轻得像是漫不经心地闲聊,却又莫名镇得人心底隐隐发慌。 不止Z1,就连严巡和催眠师也不着痕迹地避其锋芒,难得默契地往外挪了挪椅子,低下头安安静静老实吃饭。 整个餐桌上,似乎也只有庄迭像是全无所觉,还坐在凌溯身边,饶有兴致地摆弄着Z1摘下来的那个面罩。 “等出去以后,让他和其他同意这个决定的人都去训练场见我,我会跟他们好好聊聊这件事。” 凌溯看向Z1:“你也必须休息一星期以上。” 他不清楚“茧”的总部究竟了解多少,怎么会让一个一级任务者做这种冒险的事,但还是多提醒了一句:“你现在的意识强度,还没到可以封闭情绪的程度——可能会永远失去那种情绪,也可能被彻底反噬,无论哪种都不会好受。” Z1莫名地半句话也不敢解释,本能坐得笔直,闷声不吭地点头。 凌溯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敲了敲桌面,示意对方尽快吃饭。 不论怎么说,Z1毕竟已经进入了这场梦里,就算把总负责人拎出去罚跑几千圈也无济于事。 凌溯用力按了按眉心,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 这种无端的烦躁并不完全是冲着Z1和总负责人,他不打算迁怒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才又问:“他让你给我带什么消息?” 一点也不意外凌溯能猜到这个,Z1飞快放下筷子,看着凌溯:“凌队……总负责人说,如果可能的话,他是想自己进来找你的。” 当然,找来任何一个人都能得到同样的答案,这根本不现实——如果说派进来一个一级任务者是极为冒险的决定,那么总负责人亲自来,就是一种完全愚蠢的莽撞了。 总负责人找到Z1的时候,其实就想到了凌溯的反应。 …… “教官肯定会非常生气,他不能接受我们这么干……也不能接受任何人这么干。” “他就是那种脾气。”总负责人搓了搓脸,苦笑了下,“跟谁都不肯有半点牵绊,又把什么都当成自己的责任……你说他不给小孩子看奥特曼,用了现实里一个星期的时间救出了个孩子的也是他。” “罚就罚吧,只要他和庄先生能平平安安出来,愿意怎么罚我们都行。” 总负责人盯住Z1的眼睛:“进入那场梦茧后,你可能会失去一部分记忆。但不论你忘了什么,我接下来跟你说的话,你必须一个字都不差地背下来……” …… “凌队,总负责人说,你在这场梦茧里一定会束手束脚——你不敢贸然打破任何一个环节,因为你担心你做出的任何事,都可能让当初的后果变得更糟。” Z1的确还清楚地记得这段话,他看着凌溯,逐字逐句地背:“当初曾经有一个牺牲的拓荒者……” “我不太想谈这件事。”凌溯说道,“我还有些猜想,需要去验证才能得到答案。” “你验证不了,因为我们这是在梦里,我要和你说的是现实中的事。” Z1深吸了口气,他不明白自己背下来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没有赵农顺这个人。” 凌溯的瞳孔骤然一凝。 他抬起眼睛,那种锋利冷淡得像是刀子的视线投过来,刺得Z1的意识本能轻悸。 “和他们都在暗示下忘记了你的情况不一样。” Z1快速低声说:“总负责人去查了,没有这个人。没有资料,没有编号,没有任何记录——你在现实中去探望的那个人叫张立明,从生下来就智力低下,是个被遗弃在疗养所门口的弃儿。” “你应该能理解吧?面部捕捉,AI建模,再适当地修改所有人的记忆……就像这间精神病院能修改我的记忆一样。” “所有人都不会意识到,拓荒者的队伍里多出了原本不存在的人。” “那些‘不存在的人’唯一的作用,就是设一个局,一个完全针对你的局……他们被称为磨刀石。” Z1拿出一份计划,递给凌溯:“这个计划在昨天刚满三年解密期,从此以后,你不用再被它束缚着不能说相关的内容了。” “总负责人让我告诉你,他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让你和庄先生不必有任何顾虑。” “没有任何真正的东西和人会被毁掉,这只是一场梦。” Z1低声道:“你们可以做任何你们想做的事。” 凌溯没有开口。 庄迭握住他安静垂在身边的手,拿过桌面上那份计划,翻开第一页。 《局中人》。 局中人(十一)(“别着急只是一栋楼而已...) 严会长关上门, 他像是有所察觉,转过身时,已经被黑洞洞的冰冷枪口盯住。 似乎并不对此感到意外, 严会长走到桌边,放下手里的病历记录:“原来这就是传说的那个‘三代茧’弄出来的东西。” “这种粗鲁的方式,可不像是我教给你的……零号。” 严会长扫了一眼那把枪:“我原以为,你会在我进门的那一瞬间, 拿手术刀直接割开我的颈动脉。” 凌溯靠在束缚椅里,把玩着手里的枪:“我以前这么干过?” “和现在比起来,你以前下手可要干净利落得多。” 严会长翻了翻记录:“你是那种很有反抗精神的学生,一旦发现我在操控你,就会立刻对我的投影——或者是你自己的投影这么干。说实话,我们很担心你有一天终于彻底分不清梦跟现实,在外面不小心弄开谁的喉咙……” “没有这种可能。”凌溯淡声道,“与其操心我, 还不如去关心一下全球变暖和动物保护。” 严会长第一次听凌溯这样说话,不仅没有发怒, 反而更有兴趣地打量了这个学生一会儿:“看起来,你这几年是真过得不错。” “在午餐的时候,应该是又发生了什么……才会把你变成这样。” 严会长忽然伸出手, 探进凌溯的太阳穴,从他脑中凭空扯出一团淡白色的薄雾。 那段薄雾变成了颜色尚新的胶卷,严会长把胶卷打开,向回展开:“你们在食堂碰了头,你遇到了一个被派来的三代茧任务者……他把外面的消息带给了你, 还给了你这把枪。” “你们还是看到了昨天解封的局中人计划。你知道了我对你设的局,知道了那个牺牲的拓荒者原本就不存在, 感到很愤怒……这有什么可愤怒的?” 严会长不紧不慢地查看着,他抬起头,有些奇怪地看了这个学生一眼:“得知你的错误没有导致真正惨烈的后果,你应该松了一口气才对吧?” 说着,他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掏了掏,抓出一把子弹,松开手,让它们叮叮当当落在桌面上。 “检查一下你的弹夹。”严会长提醒他,“看看我有没有漏掉一两颗子弹。” 严会长拉开椅子坐下:“如果在我们的谈话中,这东西又不小心走了火,打穿了什么人的肺或是其他内脏,都会很麻烦的。” 凌溯拆下变得空空如也的弹夹,随手扔在桌上:“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严会长看着他:“零号……我开始不理解你在想些什么了。” “你表现得越来越抗拒和不配合,你开始对一切产生怀疑,每次陷入濒死状态都不肯及时醒来,在任务里又总是优柔寡断不够坚定。” “初代茧的测试者里,你是唯一清醒着活下来的。你是我最优秀的学生,所以我才把你借给他们去做教官——可你看看你表现得多糟糕?” 严会长双臂撑着桌沿,身体前倾,盯着凌溯:“你现在知道我当初是在欺骗你,所以就觉得不满和愤怒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没有给你安排这样一个‘不存在的人’,你的失误就可能害死一个真正的任务者?” 凌溯扫了一眼他手里的资料:“即使这种概率只有千分之零点五?” “再小的概率也不是零!”严会长倏地起身,双手重重拍在桌上,“可一旦这千分之零点五的概率发生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会因为你变得生不如死,彻底失去自我概念,只能行尸走肉地等待死亡……你以为我给你设的局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培养你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满足我的控制欲和野心?” 严会长厉声道:“我当初是怎么会认为你的天赋优秀的?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意识不到,我根本用不着通过控制你来满足这些——在这里,我已经是神了!” 他用力一握,凌溯扔在桌上的那柄枪就瞬间被扭曲着攥成一团,变成了无法使用的废铁。 “你以为拿着三代茧的武器就能对付我?我都不敢相信,原来直到三年后,我最满意的学生连这种程度的思考和推理都做不出来……能决定一切的不是程序,也不是机器,是‘规则’!” “就算初代茧被那些愚昧的家伙否定了,后续的那两个所谓的‘替代品’设计思路、理念、程序都完全不一样,它们遵守的规则也只能是同一个……因为潜意识世界的核心规则就只有那一个!” 束缚椅猝不及防地发生变化,将凌溯的身体彻底牢牢禁锢在了其中。 这一次不再有什么多此一举的束缚带,那把椅子变成了一个灌满了湿透的细沙、锈迹斑斑的硕大铁桶。 这些沉重的湿沙一直埋到凌溯的脖颈,它们比想象中的更加沉重,将他肩部以下的身体全部压迫得动弹不得。 “不太先进。”凌溯皱了皱眉,“这些手段也太原始了……” 严会长秃鹫似的盯着他:“你说什么?” “你接受了充分的现代教育,虽然现在已经彻底过气了,但至少曾经也算是心理学界的领军人。” 凌溯看着那些湿透了的、还带有海水咸涩气息的沙子。 他的胸腹腔被严重挤压,几乎吸不进去任何一口空气,这让他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低弱了很多:“拘束椅是十九世纪的治疗方式,用湿透的沙子活埋人……甚至找不到一个标志性的节点,冷兵器时代?或者更早……” 他像是在某种无形的重压下不得不停住话头,吐出了一口气,脸色终于隐隐变得苍白,嘴角也溢出了些许血色。 他的神色并不痛苦,反而像是在仔细感受某种从未经历过的体验。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学会了这样东拉西扯、虚张声势……但如果你是想通过这个向我证明你已经废了,让我不必再对你有任何期待,那倒是的确很成功。” 严会长弓着身体,双手撑在桌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已经开始考虑彻底废掉你,重新培养一把手术刀了……” 严会长瞳孔微缩:“你说什么?” “来,在这里彻底杀死我的意识,让我被这场梦吞噬掉。” 凌溯咳嗽了几声,有更多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来,那些湿沙也变成了刺目的殷红。 “就这么继续……”凌溯低喘着,露出了个兴致盎然的微笑,“让我在现实中变成等死的行尸走肉,你再去找一个新的手术刀,这不是很好吗?” 严会长彻底怔在原地。 他并不是第一次对零号说这些……事实上,针对零号的全部培养内容,都是一场被精心设计出来的完整实验。 在梦中世界,零号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是被设定好的轨迹。 计算机通过计算,会自动筛选出最恶劣的那一种事件发展模式——不论这种概率究竟有多小。 ——通过不可控的强痛苦刺激,让目标不论做什么,都无法中止惩罚。 不论到什么时候,零号会遭遇的不利因素、突发状况、危险和绝境都是最多的……这并不是因为他运气不好,而是因为计算机主动将他引导向这些局面、甚至有意将他困在了这些局面之中。 他就是会遭遇数不清的痛苦,数不清的力所不能及,一次又一次看着想要保护的人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在眼前猝然毁灭,变成抓都抓不住的粉末尘灰。 要锻造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只能这么做。 零号必须彻底放弃一切侥幸、犹豫,不再逃避和反抗。 只有这样,他才会获得从容应对和处理任何最糟糕的情况的能力。 ……同理,要保证持续的否定和心理上的绝对孤立无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至少三年前的零号,是无法承受来自老师这种程度的彻底否定的。 虽然他不会崩溃,当然也绝不可能痛哭流涕地认错忏悔——如果是这样,严会长也不会把他挑选出来,作为最看好的一个实验体送进初代茧当中了。 他只会一言不发地玩命加练、逼着自己去做得更好,彻底割舍掉那些软弱的天真妄想,按照设定好的轨迹一直走下去。 这是一场完美的实验,或许不够人道,有些地方看起来似乎过分残忍,但这也是不得已的牺牲。 潜意识世界的“涨潮”已经无法阻挡,那片海水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吞噬掉现实,那会是一场全人类的浩劫。 在这之前,总要有人站出来做点什么…… “很不错的逻辑,不过弄错了一件事。”凌溯说道。 严会长的视线倏地盯住他:“你说什么?” “不是人道不人道的问题……整个实验的设计思路就是错的。” 凌溯垂下视线:“欧阳会长应该提醒过你吧?博弈论不能完全套用在心理学上……在最初期,它的方法是考察无情感的天才在博弈中如何行动,后期又加上了带有情感和有限预见力的一般群体。” “考虑到你还在对我用十九世纪的拘束椅和活埋,这么说你可能听不懂。” 凌溯低声说道:“你的实验是矛盾的。” “在你的实验设计中,只有当个体有属于人类的正常情绪,拥有相当程度的责任感、乐观主义情绪和对活下去的渴望……才能在那些设计出来的实验步骤里,给出你想要的结果。” “如果我没有这些特质,你就算让一百个‘不存在的人’在我面前死去,我也会无动于衷,照看电影不误。” 严会长的瞳孔缩了缩:“你是认为我对你的表扬不够?” “对你的严格要求,是为了避免你产生懈怠和自满。”严会长说道,“我从没有否认过对你的青睐,你是我最满意的学生——” “你理解错了。” 凌溯不以为意道:“不要打断我,我还没说完。” 凌溯说道:“我是想告诉你,对于这种乐观、正直、有强烈的责任心和担当的天才,最简单的办法其实是直接告诉他……世界有点儿危险,我们需要你。” “你要跟我讨论人性?”严会长的语气有些讽刺,“我没想到你还在考虑这个。想跟我谈谈人是环境的产物,还是那一套心理动力学?你皈依人本主义了?没看出来……你是打算带领所有人乐观地在梦里沉眠吗?” 凌溯有点好奇:“你认为这种方法行不通?” “当然行不通!”严会长厉声道,“这不是普通的高危事件,我们是要处理潜意识的入侵,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情况!” “没什么情况不一样的。”凌溯的语气显得漫不经心,“你看过三代茧目前是怎么处理梦域的吗?很轻松,就像打游戏……” “这样不可能长久!这种体系要不了多久就会崩盘,只有人才能解决人的问题,否则他们也不会来找心理协会合作了!” “你以为心理学是干什么的?你们每个人入门的时候就该知道,它的核心是描述、解释、预测和影响人的行为,这是一门科学,不是陪着几个讲故事的家伙抹眼泪!” 严会长用力挥了下手,那张桌子就像是纸折的,轻飘飘在他手中飞出去:“我知道你对这个实验极端不满,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揪住凌溯的头发,逼着他抬起头看向自己:“只有抹杀掉你身上那些软弱的人性,只留下纯粹属于能力的部分——” 他的话音忽然一顿。 凌溯的声音忽然令他无比烦躁地响起来。 ……实验是矛盾的。 只有拥有人性,才能在设计出的实验步骤里,给出想要的结果。 可如果实验体因为实验而彻底抹杀掉了人性——不论如何辩解、反驳或是利用其它更加堂皇的描述来粉饰开脱,他终于被凌溯逼得自己承认了这一点——那些步骤就不会再奏效了。 即使大量精密严谨的行为预测、认知分析和实验步骤设计掩盖了这一点……但当它暴露出来时,严会长却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否认。 所以,初代茧中除了凌溯之外的所有实验体,才都以失败而告终。 失败才是这个实验最标准的结果。 凌溯之所以能熬过来,成为唯一的那个幸存者,不是因为实验设计得如何漂亮完美……而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也只有一个凌溯。 凌溯绝不能废掉,没有第二把备用的手术刀了。 根本不可能再找到一个人培养到这种程度,因为这个实验本身就不具有普适性,他必须—— 严会长的意识几乎冻结在了原地。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被自己抓着头发、被迫仰起脸的零号……而对方也同样回望着他。 不同于之前的任何一次,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东西,只有平静释然的空洞。 “不……不不。”严会长像是被恐惧挟住了喉咙,他手忙脚乱地去挖那些红色的沙子,“你不能死……不能在这时候死!” 他似乎失去了对这片空间的控制,只是疯狂地把凌溯的身体从那些沙子里挖出来。 在刚才的暴怒失控中,严会长操控那些沙子不断加压,想要逼凌溯像以前一样服从自己,却没有留意到这种程度已经超出了任何人能够承受的极限。 凌溯被他歪歪斜斜地扔在地上,依然睁着眼睛。 他的胸腔已经被那些沙子压得凹陷进去,折断的肋骨大概已经把肺部戳得千疮百孔,大量的鲜血直到这时候才从口中涌出,流淌下来漫过地面。 “老师,承认吧?” 凌溯的影子蹲在他身边:“这根本就不是一次实验。” “闭嘴!”严会长的双眼近乎赤红,他疯狂地用尽一切手段抢救着地上的人,“给我闭嘴,不准出来!” 在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两个凌溯,一个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还有一个笑吟吟咬着烟的影子,没完没了地啰嗦个不停。 “以你的能力,不可能设计出来一个自相矛盾的实验……太烂了,严巡都不会做出这么差的实验计划。” 那个影子好奇道:“可你偏偏做了,甚至不惜耗尽心血大费周折,这是为什么?” “我原本想不通,但就在前不久,我发现了一件事。” 影子凌溯说道:“我为了保证自己不疯掉……把我在一代人格模型里经历的事,自我催眠成了一份鬼故事电台主播的工作。把五十次不合格的记录,修改成了五十次投诉。” “我其实一直很在意。”影子凌溯说,“以我的乐观勇敢执着坚定,这不像是我靠自己能想出来的主意……除非是有人教过我。” 严会长像是没听见这些话,依然着了魔一样仓促进行着毫无用处的抢救。 凌溯的影子绕到他面前:“除非……我看见你这么干过。” “闭嘴,闭嘴,闭嘴……” 严会长脱力地跪在地上,紧闭起眼睛,用双手死死捂着耳朵:“给我回去,你只是我的幻觉!” “没错,老师。”凌溯的影子点了点头,依然蹲在他身边,“我只是你的幻觉——真正的我已经死了。就在刚才,被你亲手解脱掉的……多谢你放过我。” “你是什么时候,产生了一个以我的形象为载体的幻觉?” 凌溯的影子掸了下烟灰,看着那些灰白的余烬坠落下去:“应该是在你对自己下暗示,让自己相信这是一场蹩脚的实验的时候吧?” “你把真正的目的藏起来,把伤害解释成牺牲,把逃避解释成无奈,把你的自救解释成一场伟大的救世行动。” “然后你剩下的那点微不足道的良知……被你变成了我的样子。” “你把它称之为怪物。” 凌溯的影子耳语似的悄声道:“这样,你就可以骗过所有人,把我一直关在笼子里了。” …… 严会长抬起头。 他的面孔像是痉挛了下,缓缓问道:“我是这个梦中世界的神,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行啊,神。”凌溯的影子做了个毫无诚意的祈祷手势,“你把我救活,这样你的刀就回来了。” 严会长的视线缩了缩,他似乎在刻意躲避着地上那惨烈的一幕,抬手用力按住了耳朵。 可凌溯的影子却还是喋喋不休,那些声音清晰地传到他的意识深处:“因为你心里其实很清楚,你并不是这里的主宰。” “你被困在了一个地方,想要逃出去,就需要一把手术刀。” 凌溯说道:“然后……你选中了我。” “为了向别人掩饰这件事,也为了合理化你自己的行为,你把它解释成了一场完全有必要的实验——你甚至催眠了自己,让你自己也对这件事坚信不疑。” “所以不论什么情况下,你都会想方设法抢救我,保证我能活下来。” “所以……当我死在你眼前的时候,你才会这么崩溃。” 凌溯做了个打引号的手势:“你的计划彻底失败了。”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严会长的瞳孔艰难地动了动,“你只不过是试图扰乱我的想法,让我怀疑现实和真相而已。” “这是我当初用来培训你的办法,你拿来对付我,是没有用的。” 严会长低声重复道:“我是为了救这个世界……” “或许吧,你的行为本身还是对这个世界有好处的。” 凌溯点了点头,把吸尽的烟扔掉:“你的确给了我相当强悍的能力,让我成为了一把手术刀——不是用来救你。我培养出了第一批拓荒者,参与了真茧的构建……如果说这个世界面对潜意识的洪水建起了一艘诺亚方舟,我至少也是龙骨那个级别的关键构件。” “但这些……”凌溯有点好奇地看着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严会长狠狠打了个颤,脸色逐渐苍白下来。 “到这一步就受不了了?老师,你的防御体系得一层一层拆,再坚持一下。” 凌溯继续说下去:“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总该相信你自己。” “你其实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提示。” 凌溯看着他:“你给这个实验起名叫‘局中人’,又要求欧阳桓接替你,做了你的下一任会长……” 严会长愣怔了片刻,眼底忽然腾起强烈的恐惧:“不要说了!” “你果然是个怪物。”严会长死死盯着他,胸口绝望地起伏,“你究竟是怎么出来的?我明明把你关进了我的笼子里,明明——” 凌溯笑了:“我没有出来啊。” 严会长错愕呆住。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慌乱地站起身查看四周。那些惨烈的、狼狈的景象全都不见了,只有一片漆黑死寂的空间……他正站在一个笼子里。 他为什么会在笼子里? ……为什么是他站在笼子里?! 严会长恍惚地站了几秒钟,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近乎疯狂地把手伸进自己的脑子里,抓出一团又一团的记忆。 那些记忆变成惨白的纸片,一个又一个画面从上面显影似的浮现出来,纷纷落下。 束缚椅变成了装满湿沙的铁桶,牢牢禁锢住了……他自己。 桌子对面的是他自己。 用枪瞄准他的是他自己。 他的五官在愤怒的驱使下狰狞扭曲,来回大步走来走去,对着自己大发雷霆、大吼大叫。 他扯住自己的头发迫使自己抬头,他看到了自己死去多时的脸。 …… 这些混乱诡异的画面彻底把他拖进了强烈的恐惧当中。 他站不住地滑倒在地上,他的双腿发软,拼命摇晃着那个笼子坚硬冰冷的铸铁栅栏,歇斯底里、不顾一切地嘶吼着自己都听不清的话。 这是他的梦茧,作为梦主,他可以查看任何事。 他早就知道凌溯利用午餐时间和混进来的任务者见了面,也知道凌溯一定会来找自己算总账,并且早就提前做了防备——可对方用的是什么办法?! 到底是什么时候出了问题,为什么他成了坐在束缚椅里面,被折磨、被惩罚的那一个?! “局中人……哦,这是个博弈论里的专业术语,指的是一局对策中的参与者。” 欧阳桓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来:“裁判不是局中人。” “只要是结局与他得失无关的人,都不算局中人。” “局中人为了达到各自的目的,争取得到对自己有利的结局,必须制定对付竞争对手的行动方案。” “……在你们心理学领域,这种描述听起来是不是有点不光明正大?” 欧阳桓挠了挠头发:“博弈嘛,它本来就是个数学学科下的分支。无所谓卑鄙不卑鄙,目的也仅仅是利益最大化而已……” …… “为什么会有一个这么蹩脚的实验?” 那个有关凌溯的幻影……那张脸和声音,最后也变成了他自己的。 “之所以蹩脚,是因为只能遮掩到这个程度了。” “因为它真实的目的被藏起来了。” “心理防御机制都有什么?最差的学生也该背会这些。” “这是在潜意识世界自保的手段,只要你用熟了它们,就没人有办法伤害你。” “幻想,补偿,理想化,合理化,转移,投射……” “好了……好了!我说了谎!” 严会长歇斯底里地吼起来,他已经彻底受够了耳边不断回响的无数个声音:“我承认,实验是假的——”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将他的意识瞬间拉回了现实。 …… 他站着做了一场梦。 ……子弹叮叮当当地掉在桌面上。 严会长凝固在原地。 他还保持着把那些子弹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来,扔在桌上的动作。 随着他的一道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对面的一栋大楼也轰然坍塌。 窗外一片断壁残垣,漫天的烟尘几乎像是一场沙尘暴,遮住了整扇窗户。 “你催眠了我?”严会长匪夷所思地瞪着凌溯,“不可能……你的催眠术是我教的,你怎么会有能力催眠我?明明——”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发生了同步的碎裂——他左上方的额头像是被打碎的陶土,正扑簌下落着灰尘,一道裂痕贯穿了他的半张脸,几块干巴巴的碎片掉在地上。 严会长慌乱地退开数步。 他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再待下去了,也不再奢望什么手术刀……这是个怪物,那个可怕的怪物已经彻底被放出来了。 严会长扔下那些资料,回头不顾一切地想要逃出去,却发现那道门已经消失了。 在他对面的是一堵墙。 …… “别着急,只是一栋楼而已。” 办公桌后,凌溯坐没坐相地靠在束缚椅里。 他拆下变得空空如也的弹夹,随手扔在桌上:“现在,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局中人(十二)(庄迭转过身张开手臂跳下...) 他甚至生出了些错觉, 似乎空气都变成了湿漉冰冷的细沙,由四面八方挤得他动弹不得。 他曾经对凌溯做过的事,现在对方要一样一样还回来了。 要是在知道了那些事后, 依然彻底对那些欺骗、操纵和伤害无动于衷,那才说明凌溯已经彻底被改造成了一样完美的工具。 可他甚至还没能弄清楚,凌溯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有什么关键的细节被忽略了?出了什么错,为什么他会陷入那种诡异的可怖幻觉…… 凌溯的声音响起来:“猜得没错。” 凌溯伸出手,随意拨弄着那些散落在桌上的子弹:“我没有催眠你。” 既然已经清楚了凌溯的来意,严会长就不可能不对这件事预先作防备。 不论是想要催眠一个心理防线完整坚固、精通催眠术的心理协会会长,还是一个已经陷入了偏执混乱的疯子,又或者是催眠一颗梦茧的梦主……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即使有办法做到,要制造出一场这样复杂的幻觉,也需要充分的对话、动作、气氛条件作辅助,配合持续性的引导暗示, 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 “那就只是一场普通的梦。” 凌溯把子弹一颗颗填回弹夹里,他留下了最后一颗, 在桌上拨来拨去地摆弄着玩:“你很久没做过梦了吧?” 严会长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却忽然僵在原地。 “生长出梦茧后, 人会失去再做其他任何一场梦的能力。” 凌溯说道:“因为潜意识会被这颗梦茧逐渐吸收,这就是‘成神’的代价——你获得操控这场梦的权力,同时也被永远困在这场唯一的梦里。” “帮你复习几个知识点,会长。”凌溯微微偏了下头,“梦里的人形投影不一定有规律, 但一定有特色。” 要么是记忆深刻的人,要么是有明确的象征意义和代表性, 要么是在近期见过、有鲜明印象。 即使是在梦里见到了一个陌生人,如果能把记忆的每一个片段铺开来仔细查找,也一定能找出长相与之相似的路人、立牌或是广告图。擦肩而过时所见的画面被短期储存了起来,在梦中需要生成一个新角色时临时调用。 “只不过,你显然已经失去这种能力了。” 凌溯说道:“这样一来,操作就变得简单多了。只要当我开始不配合你……” 严会长再也听不下去,焦灼地低吼道:“够了!” 凌溯轻轻摊了下手。 他适时停住话头,把那颗玩够了的子弹捡起来,放进上衣口袋。 严会长死死盯着他,却无法强行让思维停滞下来——越是强制自己不去想,那些念头就越明显地冒出来,最终彻底占满整个脑海。 这不是出现在记忆层面的问题……他并没有失去那些记忆。 他依然能清晰回忆得出欧阳桓、严巡和他的那个搭档,能想起和凌溯一起来的那个卷头发年轻人,想起混进来的三代茧任务者……可这些“回忆”却都像是以信息的形式压缩存储的。 严会长胸口不断起伏,脸色越来越苍白,眼底甚至隐约透出些惶恐。 他在此前从没意识到过这个,也或许是早就意识到了,却下意识的不敢去细想和深究—— 严会长在自己的脑海里拼命翻找,却找不出任何一张脸。 ……他已经失去“做梦”这种能力了。 因为他的潜意识内所有的养分,都已经被这颗梦茧吸收殆尽。 那里彻底变成了一片死寂的、静止的无边荒漠。 所有的人影都变成了一座又一座面目模糊的雕像,不等他走过去,那些雕像就无声无息地悄然坍塌,变成了一堆看不出形状的湿透了的冰冷砂砾。 “……你催眠的是你自己。” 严会长盯着凌溯,像是看着什么可怖的怪物:“你在这里弄出了一个独立的梦域……然后把我拉进去,你自己躲了起来。” 那只是一场普通的梦而已。 在这个已经快要生长成熟、成为一个独立小世界的梦茧里,他被凌溯逼着做了一场最普通的梦。 之所以会看到那些诡异的景象,是因为在凌溯开始不配合他之后,他的潜意识就搜索不出任何一张能够填充进梦里的脸了。 他的梦里只剩下了他自己,他的潜意识里只剩下了他自己。 迟早有一天,这颗梦茧消化掉他的全部记忆,他会永远被困在一个只有他自己的世界里…… 他早知道这件事。 他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但因为太过恐惧,所以暗示着自己忘记了……也一并忘掉了最初挑中凌溯的目的。 他需要一把能裁开这颗梦茧的手术刀。 他要裁开这场梦逃出去……可见鬼的总是就差那么一点。那把刀还是不够锋利,不够锋利怎么行?只好用尽一切手段不断打磨……刀会不会断掉没有关系,只要能在断掉之前让他刺穿这场梦就可以了,这就是实验的所谓“漏洞”。实验当然会失败,在乎实验体的死活干什么?他从没想过真的要培养出个什么能帮世界解决这场麻烦的人,他只是需要一把能用一次的刀就行了…… 那些嘈杂聒噪的心音像是从梦里爬出来,附在了他的耳边,无休止地重复个不停。 严会长死死抱住头,他的脸上满是淋漓的冷汗,像是被人用力掐住了脖子,拉风箱一样粗重急促地喘息着。 忽然,他的全部挣扎和喘息都戛然而止。 像是彻底失去了意识,他的上半身忽然“砰”地一声重重砸在了桌面上,原本就碎裂开的半张脸上又蔓延开更多的、仿佛是蜘蛛网般的裂痕。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凝固了几秒钟,像是年久失修的人偶重新开始活动一样,生硬地折叠着关节,尝试了几次才对准位置,撑起一只手扶住桌沿,把自己重新撑起来。 …… 严会长活动了两下颈关节。 他坐在桌前,还完好的那半张脸面部肌肉异样地痉挛了两下,忽然露出了个平静的笑容。 “看起来……”他打量着凌溯,“你并不觉得惊讶?” “没什么可惊讶的。” 凌溯说道:“‘局中人’是个很明显的提示,他和我都是参加博弈的直接当事人,可总得有人把他推进这场博弈中——再结合他的表现,答案就不难得出了。” “借用古典精神分析的说法,我刚刚干掉了你的‘超我’。” 他做了个引号的手势:“大部分人会在这一步崩溃,跪在地上忏悔,然后在悠扬响起的BGM里,痛哭流涕述说自己的痛苦经历和心理阴影……不过考虑到你灵活的道德底线和对人对己的多重标准,我也不认为这种情况有多值得期待。” 严会长似乎并不觉得收到了冒犯,反而失笑出声:“不管怎么说,你已经很令我惊讶了。” “心理协会派了很多人,试图处理掉我这个危险因素……他们现在都在我的精神病院里生活得很好。” “你是第一个突破那层心理防线,见到真正的‘我’的。” 严会长从脑中取出一团记忆,展开看了看:“……很漂亮的手法。” “你先用那把枪分散了我的注意力,让我以为你是要用某种更粗鲁的手段来对付我。” “你知道我一定会查看你的记忆……在我接触到你的意识,抽取记忆的那一瞬间,你把我拉进了你的梦里。” “你制造了一场和这里的环境完全一致的梦,让我完全没有发现,我其实已经不在治疗室里了——那之后我和你所有的对话、我对你的折磨和发泄,其实都是一场梦。” “而接下来,当你这个‘演员’拒绝参与出演,让梦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在我的眼中,这场梦就会变成我的炼狱。” 严会长很快就弄清了之前发生的事,打量着凌溯:“怎么样,看到我还没疯掉,失望吗?” “恰恰相反。” 凌溯平静道:“如果让我发现,折磨了我这么久的人原来不堪一击到这种程度,我倒是会很失望。” 严会长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大笑起来。 他弯曲双臂拄着桌面,身体伏近,打量着凌溯:“你真的让我越来越感兴趣……” 一边说着,他已经随手扔掉了那团记忆。 似乎对这种处置方法仍不满意,他又用脚踩上去用力捻了捻,让它变成了地上一片不起眼的污渍。 “我很遗憾。”严会长说道,“你为什么就不能做个听话的好学生呢?” “要是有了你的帮忙,我们原本有能力做成很多大事的。” 严会长忽然抬起手,他的动作非常慢,却又像是在一瞬间就已经完成,两只手牢牢扼住了凌溯的喉咙。 “我把你借给他们去做教官,让你用我给你的方法,去教那些拓荒者……” 严会长垂着眼皮,慢吞吞地问道:“你为什么不照做?” “因为我的训练方法更好,不会把他们一个个都送进精神病院,再死在这里。” 凌溯单手按住了桌上那把枪,却并不打算用,只是拿起来在手里把玩着:“顺便问一句……你是打算保持着这种姿势,跟我介绍你改造这片濒死梦域的丰功伟绩吗?” 严会长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的双手像是被什么狠狠烫了下,仓促松开猛然起身后退,几乎撞翻了身后的椅子。 “不难猜到吧?”凌溯揉了揉自己的喉咙,“虽然是在梦里,但我也已经说过……你这些手段太不先进了,甚至已经到了原始的地步。” “你为什么会用这些办法?这里有几种可能性的分支。” “第一种可能,你是个爱好虐待的变态狂,口味又恰好比较古典……考虑到你毕竟还是心理协会的会长,如果有这种特殊嗜好,不大可能在当初那场舆论风暴里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 “排除掉这种可能后,比较准确的人格画像就差不多出来了——你是个有着明确目标、全无底线、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为了保持绝对的理性,你甚至分裂出了一个人格来承受社会和道德的压力。” “所以不难得出结论,拘束椅也好,活埋也好……这些只是你在达成目的时,不得已采取的手段,因为这些就是你能动用的全部了。” “于是就有了第二种可能。”凌溯掰起第二根手指,“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你都待在一场无主的、漂流在潜意识中的濒死梦域里。” 严会长的脸色忽变:“你是为了确认这个,才在这里制造了一个梦域……” “对。”凌溯点了点头,“在普通的梦茧里做梦,会到达彼岸的世界——但濒死的梦茧就不会。” 严会长用力摇了摇头,他无法理解这种完全不计后果的冒险,几乎有些费解地看着凌溯:“如果你错了呢?” “错了就错了,到时候再想错的办法。” 凌溯说道:“解决问题的方法,是应该在问题出现后再得出的——虽然我也认同未雨绸缪是个不错的习惯,但人为制造出千分之零点五概率的问题,逼着人去面对和解决,是只有最愚蠢的脑子才能想出的办法。” 严会长的面部肌肉隐约抽动了两下。 他当然听得出对方这段话里的讽刺意味,却找不出任何可以反驳的地方,咬了咬牙关,不动声色向后退了一步。 “不管怎么说,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凌溯说道:“这是个濒死梦域。” “你逐渐找到了掌握它、甚至利用它的方法。你一点点摸索清楚了它的所有细节,让它变成了你自己的梦。” “最终,你做出了一个梦茧,成为了这场梦里的神。” “你把它的外观改造得和精神疾病研究中心相差无几,但还缺少很多必要的东西……所以你又赋予了这场梦‘物化’的能力,把那些困住的患者变成物品,但毕竟还是不够。” “很少有人会有能力把自己暗示成无抽搐电休克治疗仪,即使有专业领域的人士有这个能力,也未必会配合你的要求……即使被你困住,他们也不同意做你的帮凶。” “迫不得已,在对付一些极为难治的患者——比如我这种的时候,你只能动用这场梦里原有的东西。” 凌溯得出了明确的结论:“这场梦的原型,应该是一间十九世纪的精神病院。” 严会长脸色铁青,不发一言地看着他。 “我知道,这场梦的时间流速也是完全由你控制的。” 凌溯点了点头,给他了个非常热心的建议:“来,在我继续说下去前,闪现过来掐死我。” 严会长几乎已经忍不住要这么做,骤然被他点破,却反而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道限制住,一动不动地僵在了原地。 苍老松弛的眼皮的遮掩下,一丝惊慌隐蔽地爬上了严会长的眼底。 “我的确很讨厌你这张嘴……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话了,但你心里其实很清楚,我们不会让你死。” 严会长低声说道:“一把死掉的刀是没有用的……” “不对。”凌溯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严会长的眼皮剧烈抽动了下,抬起视线狠狠盯住他。 “如果把我们的博弈当成一场游戏对局,每一轮的规则都是不一样的。” 凌溯说道:“Part-1,面对你那个自欺欺人、把自己包装成伟大救世主的超我,只要我能把他给自己编造的幻觉击溃,我就能获得他那一层空间的控制权。” “Part-2,面对完全理性的你,就更简单。” “我只要能让思路转得比你快,在你最引以为傲的方面彻底压制住你,让你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进而对我产生畏惧……就行了。” 说出最后三个字的同时,凌溯已经站起身,走到窗前。 他看着窗外,再一次低语着重复道:“这里是一间十九世纪的精神病院。” 话音刚落,窗外那些气派的大楼,修剪得当的草坪,宽敞舒适的活动场地……都在一瞬间原地蒸发。 地面上瞬间荒草丛生,高墙上的尖刺间缠满了铁蒺藜,阴森与压抑瞬间在每个角落间弥漫充斥,那些砖石的缝隙里藏着令人不敢细思的暗色血迹。 他们所在的这间治疗室,也变得陈旧灰暗,仿佛有遥远的惨叫和哭喊着求饶的声音充斥在四周,徘徊着挥之不去。 “现在你满意了?”严会长冷笑着沙声道,“你真的觉得这样比之前更好?” 他不敢承认对方的推测是对的,因为一旦把这句话说出口,他就会瞬间失去全部的控制能力。 严会长只能尽全力给凌溯施压,他向后退了一步,示意外面走廊里瞬间炸开惊慌失措的呼喊声:“这就是你想要的?” “在无尽的恐惧、无尽的折磨和痛苦中被迫清醒,真的比无知无觉快乐地做个疯子好?你问过他们的意愿吗?” 严会长冷嘲:“你和我其实是一类人……” “有道理。”凌溯点了点头。 严会长没料到他的回答,话头一滞:“……什么?” 凌溯拉开窗户,重新低语:“这里是一所学校。” 严会长:“……” 他的话音刚落,窗外忽然出现了塑胶跑道、足球场和教学楼。 他们所在的地方瞬间变成了一间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拘束椅变成了人体工学转椅,墙角多出了个摆满了书的书架,书桌上甚至还有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凌溯又试了一次:“这里是一家游乐场。” 云霄飞车的轨道忽然延伸着一路冲破天际。 摩天轮徐徐转动起来,音乐喷泉变着不同的花样,旋转木马唱着歌,上面坐着一群已经有些恍惚的、穿着病号服正在接受治疗的患者。 “……够了!”严会长几乎要被他弄得彻底失去理智,歇斯底里吼起来,“你疯了吗?!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认为你说得对,快乐的气氛很重要。” 凌溯对这次的调整很满意,关上窗户,走回桌前坐下:“你刚才不是因为这个指责我的吗?” 严会长错愕语塞:“我——” 他只是想给凌溯施加一定程度的道德压力,谁知道对方就像见了鬼一样,居然就这么用梦茧玩起来了! 他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终于利用住在精神疾病研究中心的机会,完成了对这里的改造……为什么对方只是动动嘴就可以?难道真有人能在脑子里装下这么多三维建模的详细场景?! “放松。”凌溯说道,“我们还没聊完。” 他拆开一支棒棒糖,搁进嘴里:“按照你……嗯,上一个你的说法,我曾经很多次在这里试图击杀过你和我自己。” “你决不能让我死,因为一把死过的刀就不能用了——所以你永远会想尽办法把我的意识救活。” 凌溯看向严会长:“但你自己其实是没那么在意的……因为在你看来,只是在梦里死亡,并不会有什么实质性后果。” 严会长站在原地,像是濒临凝固的雕塑。 他仅剩的完好的那半张脸也开始出现蛛网似的裂纹。 “在你看来的确是这样。因为你的视角下,在梦里的死亡就像是一场游戏,刷到最近的存档点复活就行了。” 凌溯说道:“给你科普个新知识点……这是拓荒者发现的,在濒死梦域中死亡,同样会到达彼岸的‘死者之境’。” “不可能。”严会长寒声道,“我从不记得我到过那儿。” 他说话的同时,随着嘴唇的动作,那些裂纹也不断蔓延加深。 “在现实中,有人看到你在桥边来回徘徊,却被一层透明的屏障挡住,怎么也过不去。” 凌溯说道:“那是因为你的主人格在对面的世界,遇到了不可跨越的边界。” 在听到“主人格”三个字时,严会长的身体也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响。 他已经说不出话,只能用睁圆的错愕眼珠死死瞪着凌溯。 “你当然也不是主人格。” 凌溯像是在和他的意识直接对话:“不记得了吗?博弈论最初研究的对象,就是无情感的聪明人——你也是局中人。” 凌溯说道:“你自己应该也意识到了吧?你的记忆同样不完整,对我们来说,甚至比Part-1那个伪君子更好对付——因为你崇尚理智,而我恰好比你聪明。” 严会长似乎被他彻底激怒了,怒吼着想要瞬移过来将他撕碎,整个身体却已经在这种挣扎里块块碎裂。 那些像是粗瓷一样的碎片掉在地上,没过多久,房间就彻底安静下来。 …… 一阵不急不慢的掌声有些突兀地响起。 空气像是凭空出现了些许皱褶,下一秒,整个空间的幕布被一只手尽数扯落,一道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凭空出现在了对面。 他们所在的位置已经不再是治疗室,而是变成了那条云霄飞车的轨道。 凌溯被绑在了云霄飞车的轨道上。 “你真的非常出色。” 那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打量着凌溯——它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严会长”,因为这道影子的面部是冰冷的金属面罩,说出的话也是合成的机械音。 “好久不见。”它走过来,“零号。” 凌溯躺在轨道上,意味不明地抬了下嘴角:“初代茧。” “你的眼皮上提,眼睛瞪得比平均数据圆了百分之十五,眉毛抬高,这是惊讶的表现。” 初代茧看着凌溯,无机质的瞳孔里闪着飞速流动的数据:“你对我的进化速度有些惊讶,这不奇怪,我梦见了一个人类,并且将他的意识融合吸收了。” 凌溯稍一沉吟:“考虑到你现在的人性化程度,还有你做出的这些事,更恰当的说法是他把你吸收了……” “这不重要。”初代茧说道,“你做了个很愚蠢的决定。” 梦茧和梦主自身的意识,最终的发展一定是会趋于融合。 当严会长带着初代茧的全部数据藏进那个十九世纪的精神病院,这个最终的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严会长改造了这场梦,把它按照精神疾病研究中心的模式重新构造,作为了容纳一代人格模型——或者说初代茧——的场所,让一切都在这里如常运转。 不难猜出,严会长是想通过这种融合,彻底获得初代茧的能力……也很难说这个计划究竟是不是成功的。 凌溯枕着铁轨,看向面前的人影。 他们的确融合了,但这里也早已变成了一场属于初代茧的梦。 只有机器才会用临时生成数据文件的方法来生成只用一次的梦中投影,只有机器才会用防火墙来拦住乱跑的异常个体数据文件,只有机器才会用数据压缩的方式储存记忆…… ……而严会长的主人格,在和初代茧的数据融合后,也已经彻底忘记了“本我”。 在他现在的认知中,自己就是初代茧。 是那个人类出现在了它的梦里,被它吸收融合,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 “我摧毁了严会长的自我和超我。” 凌溯说道:“他们一直想要逃离的、想要用我这把刀摧毁的,其实就是你——他们是被你关在了这里。” “你既然清楚这一点,就该在获得修改这场梦外观的权力时,直接乘坐云霄飞车离开,而不是把我逼出来。” 初代茧看着他:“你应该也察觉到了,我当时并没有阻拦你。” “没忍住。”凌溯诚恳地反省,“气氛已经烘托到那一步了,不把他彻底弄碎,接下来的三年我都睡不好。” “或许吧,你在那场复仇中获得了满足。” 初代茧无法理解这些毫无意义的情绪,只是抬手在空中调整了几行代码:“但这样做的代价,是你不会再有接下去的三年了。” 随着它的操作,凌溯所在的这一条轨道的起点,一辆云霄飞车也在缓缓开动。 初代茧并不在意凌溯对梦境外观的调整,对机器来说,不论外部修饰成什么样,核心代码其实都是一致的,操作起来没有任何区别。 “我没有处理其他人的权限,只有你——在这场梦里,我对你的控制权是绝对的。” 初代茧说道:“就像当初一样。” 在说出这句话时,初代茧探测到,凌溯的身体数据反应出了强烈的压抑愤怒。 “你觉得生气?你的确有这个权利。”初代茧说道,“这种愤怒会让你变得危险和不稳定,是否选择修正……” “不。”凌溯摇了摇头,“我有个更好的想法。” 初代茧停下话头,他看着凌溯的瞳孔里浮现出些许人性化的好奇:“是什么?” 凌溯随手将绳子解开,撑着轨道坐了起来。 他一拳重重砸向初代茧的金属面罩,面罩应声碎裂,露出了一张五官完全模糊、几近消失的脸。 他掐着初代茧的脖子,把它按在轨道上。 初代茧难以置信地盯着凌溯。 它明明输入了“禁止行动”的指令——可零号为什么还是能随意活动?这明明不符合计算结果,也不符合程序规则…… 初代茧取消了那条指令,又反复尝试了几次其他的指令,却都毫无效果。 它瞳孔里的代码流终于开始混乱,那种情绪近于人类所说的“恐惧”——这种发展轨迹完全不在数据的计算结果之内。 初代茧看着他:“零号……” “我不是零号。”挟制着他的人说道。 初代茧错愕愣住。 “你真的的认为零号会来找你复仇?你对他建立的人格模型,计算出来就是这个结果吗?怪不得你会被废弃……” 那人垂着视线:“给你贫瘠的资料库补充一条,零号不会做‘复仇’这种无聊的事。” “你们的计划没有改变他,也没有把他变成一个怪物。这些都是你们自己的恐惧……你们之所以会恐惧,是因为连你们自己都很清楚,那个‘实验’会把人变成什么。” “他不是那种知道了被欺骗、被愚弄就会来复仇的人。” “相比之下,他更在意那个有点儿危险的,需要他帮忙的世界。” 初代茧没有收集到过类似的资料,它想方设法扫描面前的人,却找不到任何异状——面部特征符合,意识波动符合,一切都指向了唯一的身份检索结果。 它被绑在了铁轨上,眼底透出隐约不安:“那为什么……” “因为我更在意他。” 那人抬手比划了下,像是摘掉了一个无形的面罩。 初代茧瞳孔中的数据流几乎凝滞。 在它面前,那个年轻人忽然变成了完全不同的长相,一脑袋小羊毛卷轻轻晃了两下。 三代茧和初代的设计思路、理念、程序都完全不一样,但所遵循的规则是一致的,因为潜意识的核心规则就只有那一个。 所以,任务者的一切道具,当然也都能在初代的梦里顺利使用。 …… “三代茧向你问好。” 庄迭随手扯松领带,站起身:“这么严肃干什么呢?笑一个吧。”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画笔,寥寥勾勒了几下,初代茧的外观也忽然被强行修改。 它身上的白大褂消失了,变成了符合游乐场气质的小丑服,一片模糊的脸上也多出了小丑的标志性笑脸。 云霄飞车呼啸着飙近,轨道已经轰鸣着开始剧烈颤动。 庄迭转过身,张开手臂跳下了轨道。 局中人(完)(“我们回家”...) 初代茧第一次体会到了属于人类的恐惧。 失控的混乱轨迹, 无法预测的发展,不可知的结果。它梦里的那个人类并没给它提供过任何相关的数据和资料…… 他被自己困在了梦茧里,被自己放逐到了死者之境。他在沙滩上徘徊, 看着浓雾阻隔的彼岸……他想要一把刀让自己逃出去,可一切败露之后,这把刀甚至不屑于亲自向他复仇。 他处心积虑设下一个局,却发现自己也变成了局中人。 “停下, 停下,停下……”他盯着近在咫尺的云霄飞车,疯狂地吼着,“停下!” 还好,梦茧中的一切依然受他控制,时间流瞬间定格在了这一瞬间。 他疯狂地翻找着之前的线索——那个可恶的三代茧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严重搅乱了他的数据流,原本有序的信息全部变成了散乱的片段。 那个任务者带来了刚过保密期的档案, 也带来了那些碍事的拓荒者们的调查结果。 零号得知了全部的真相,知道了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骗局。 他们弄了个安全屋, 藏进里面讨论出了计划……那些关键画面都见鬼的被屏蔽了,为什么一堆乱七八糟的彩色砖头垒起来的破屋子就能屏蔽他的探测?! 视野被雪花点彻底占据,他什么也看不到, 下一个碎片已经是那个卷头发的年轻人戴上了面具和领带。 零号给那个假扮成自己的卷头发的年轻人做了催眠,在后者的潜意识里植入了一个独立梦域——只要有人试图查看那个假零号的记忆,就会瞬间被拉进梦中梦里。 而他就是因为对这一点毫无防备,所以在这里着了道。 在这之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才是找到线索脱身的关键——可偏偏是在最关键的地方, 后面的画面却忽然变得一片空白。 “混蛋……混蛋!”他几近崩溃地嘶吼出声,“我要杀了你们!一群骗子, 小偷,你们都给我等着……” 他失控狂怒起来,却在下一个片段闪过时彻底滞住。 他拿出自己的那段记忆,查看之后,就踩在地上碾成了一片污渍。 代表“自我”的人格残骸散落在地上,被他毫不留情地踢开,当作冗余数据彻底粉碎,连备份也没有留下。 是他自己舍弃了那些错误和不够完美的部分——这是他亲手让严巡做出的程序,他只是随手设了个小圈套,就轻松引导着那个自负的儿子心甘情愿跳了进去,替他研究出了能够分割和剥离意识的方法。 现在这个程序就在他的意识里运行着,很流畅,非常完美……他的儿子其实也没有他说的那么差。 每个错误都没有必要被留下来,每个在对局中落败的人格都是有缺陷的。 既然那个冠冕堂皇的表人格已经起不到自欺欺人的作用,那就该被彻底碾碎。崇尚所谓人类的“理性”和“筹谋”的人格被人家玩得团团转,被粉碎清除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他不断清理着自己不够满意的部分,所以当他回过头,想在里面找出扭转局面的线索时,当然也只能看到一片干净的空白。 …… 他的怒火像是外强中干的气球被扎了一针,转眼就漏得一干二净。 接下来要怎么做? 他茫然地看着那一大片空白,忽然滋生出无数久违的恐惧。 除了他之外,这一刻的梦茧是彻底静止的,的确没有危险——可他难道就要这样一直在这一个“瞬间”里躲下去吗? 这和他死在了这一个瞬间又有什么区别?!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怎么可能死在这里,他是这个梦茧的神!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同时,初代茧眼中的数据重新开始流动。 他像是忽然醒过来似的,露出了狂喜的神色。 他怎么忘了,即使已经被夺走了修改这个梦茧的外观的权限,他依然是可以从核心代码上控制这场梦的。 初代茧毫不犹豫地修改了云霄飞车的速度、轨道的高度和重力加速度,又解除了整场梦的时间锁定。 接下来,云霄飞车会像是蜗牛爬一样慢,那个胆敢愚弄他的人类却会以两倍的速度掉落数百米的距离。 他要慢慢欣赏这一幕,亲眼看着那个卷头发的小鬼摔成肉泥…… ……轨道的剧烈震动将他瞬间拉回了现实。 看着速度丝毫未变的云霄飞车迎面疾冲过来,初代茧的数据流一片空白。 他甚至忘了挣扎,下意识低头看去,却看见了和催眠师站在一起的严巡。 Z1在一个长得像破布条一样的仪器上操作了几下,解除了信号屏蔽。 初代茧终于接收到了那些被屏蔽的记忆。 在那个卷头发的年轻人假扮成零号、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的那段时间里……真正的零号带着那些人入侵了这场梦的代码层。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除了初代茧之外还有一个人知道怎么让一代模型的代码错乱失效,能找出所有的后门和漏洞,那一定是作为设计者的严巡。 严巡似乎知道他就在那,也正抬头看着他。 刚被困入梦茧中时,严巡曾经不顾搭档的阻拦,不自量力地疯狂扯着他追问了一堆毫无意义的问题。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非要选在这个时候?” “为什么非要毁掉无数人的心血?”“为什么要让好好的心理协会变得这么乌烟瘴气?”“为什么要拉着这么多人陪葬……” 他站在束缚椅前,看着这个从来没让他满意过的儿子,嗤笑着摇了摇头。 这些问题愚蠢到既不该被提出来、也不配得到解答。 他当然有自己的理由,心理协会也好,其他那些所谓的同行也好,只不过都是工具而已。 选在这个时候“疯掉”,当然是为了阻止三代茧和心理协会的合作。 他要修正掉三代茧——那个被零号教歪了的人工智能根本就是个愚蠢的大号玩具,只有他在拯救世界,他已经找到正确的拯救人类的方法了。 严会长的那几个人格背地里偷偷打磨一把刀,想要刺穿他逃出去,他早就看在眼里——副人格做的事怎么可能瞒过他这个主人格?他拥有所有的视角和记忆,一直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之所以始终都没有阻止,甚至在暗中配合,是因为他也恰好需要这样一把手术刀。 只有严会长被困在梦茧里,还未必能让凌溯愿意出手——但加上严巡和催眠师做筹码,凌溯就一定不会只是坐视了。 他为了让零号主动进入这场梦里,才设法先将严巡和他的那个搭档困了进来。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等到零号进入这场梦中,他就会伺机融合掉零号的意识,接管零号的全部能力……还有那具现实中的身体。 他会作为凌溯在现实中醒来,在现实中完成自己要做的事。 他会拯救所有的人类。 ……这条轨迹已经被演算过了无数遍。 他几乎把所有的能量都用来演算这条轨迹中的每个细节,确认逻辑足够完美、万无一失。他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最大的变数只不过是多进来了一个人,只不过是—— 云霄飞车的庞大车体高速轰鸣着冲过来,投下浓深的阴影,风声尖锐呼啸。 初代茧的瞳孔凝缩成针尖似的一点,他看向那个坠落的卷发年轻人。 它的视野恢复成了冰冷流动的数据,那些原本被计算好的轨迹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充满了刺目的红色报错提醒,数不清的[error]充斥着屏幕。 凌溯的意识原本应当永远沉睡在这里。 严巡和催眠师会成为不错的工具,那个任务者会被清醒着进行解剖,获得足够有关三代茧的数据。 一切设定好的轨迹,都像是被一只手强行横栏着攥住,用力一扯,不受控地拐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只不过是多进来了一个人。 …… 旋转木马变成了一匹飞奔着的、雪白的矫健骏马。 这匹马是从死者之境的沙滩跑回来的。漂亮的鬃毛裹挟着特有的咸涩海风,鞍辔都是最上等的皮革,跑动时像是带着郁金香浓烈馥郁的香气。 凌溯纵马飞奔,白马跑得像是和云霄飞车一样快。 庄迭闭上眼睛在风里自由地飞。 这场周旋比他之前玩过的所有游戏都刺激紧张,也都更耗费心力。 总部的程序员们“忘记”了修改领带的参数,只是佩戴并不耗费精神力,但要抵挡初代茧的探测,就必须一直把认知修改维持在最高级,同样是不小的消耗。 只有摧毁前两个人格,才能逼迫初代茧不得不离开数据层亲自现身。也只有这样,才有办法用人类的方法来对付它。 他已经没什么力气,却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会摔坏——因为 那套病号服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和整个游乐园十分搭配的小熊睡裤和皮卡丘拖鞋,风吹得那一脑袋小卷毛嚣张地晃来晃去。 凌溯伸出手。 他结结实实地揽住了庄迭的肩背,单手勒马,把小卷毛用力往怀里填进去。 “队长。”庄迭攥住他的衬衫,小卷毛不甘心地在他颈间蹭了蹭,“那个初代茧很不禁打。” 凌溯一只手握着马缰,另一只手稳稳护持在庄迭的胸腹间。 庄迭还有点遗憾:“我差一点就超神了。” 凌溯哑然:“我差一点就吓飞了……” 他轻笑出声,贴了贴庄迭的额头。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小卷毛累得脱力,眼睛却还晶莹透亮,肩膀骄傲地努力扳起来,硬硬硌着他的心口。 那里面烫得他几乎想要吻下去……凌溯想不出什么不这样做的理由。 “队长。”庄迭扯了扯他的衣服,轻声说,“我们还有很多谜题没有解开……” 凌溯摇了摇头:“不要紧。” “我们回家。”凌溯轻声说,“我不留在这儿,我跟你回家。” 他低头亲了亲庄迭的眼睛。 小卷毛在他怀间轻轻打了个激灵,下意识闭上眼,嘴角却忍不住有点儿高兴地抿起来。 庄迭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忽然钻进他的怀里,伸出手用力抱住了凌溯。 他的队长单手催马,右手反握着那把不知道被多少人惦记的手术刀,锋利的刀刃映着寒芒,一闪而过。 …… “刺啦”一声,整场梦被割破了一条豁口。 作为装饰的蓝天白云被撕开,露出深蓝色缎面似的夜空。 漫天的星子明净璀璨,横亘其间的梦域银河像是一条巨大的薄纱,延伸向猜不出尽头的远方。 星光从外面透进来。 梦茧在星河里融化。 第一百三十二章(冰冰凉凉薄荷味儿的吻...) 凌溯睁开眼时, 正躺在医院的床上。 墙壁用了特殊的隔音材料,没有刺鼻的消毒水气息和仪器的嘀嗒作响。窗帘严严实实掩着,灯光照进由输液架挑起的吊瓶, 在床头落下半虚半实的影子。 宋淮民坐在病床边打瞌睡,听见动静条件反射地睁眼,正好迎上凌溯的视线。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病房的环境,一只手藏在被子里, 若有所思地看着床边的宋淮民。 宋淮民足足愣了好几秒才回过神:“你怎么样?!” 接到“茧”的总负责人的电话,知道了这场梦的危险程度,宋淮民险些就和同样苦兮兮背锅的欧阳会长发生一些容易被记过的现实级别肢体冲突。 在那之后,凌溯出现的一系列身体反应,更是险些把宋副队长吓得血压飙升,接下来的几天都没敢再离开半步。 “你们俩睡了快一个星期了——放心,身体都没大碍,这就是以葡萄糖为主的营养液。咱们在‘茧’总部的专属医院, 这次迭代弄出来的……研发速度也太快了!我刚来的时候都吓了一跳,你敢相信吗?整间病房就是个大号睡眠舱……” 宋淮民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扯远了话题, 堪堪刹住话头,连忙退开几步:“小庄在你旁边呢,还没醒……他的状况比你可稳定多了。” 凌溯靠着身后的枕头, 听着兴奋过度的副队长东一句西一句、没什么逻辑和条理的汇报情况,反而松了口气似的抬了下嘴角。 他眨了下眼睛,绷紧的肩背不着痕迹放松下来,定了定神,伸手去拔手背上的输液针。 “诶!”宋淮民吓了一跳, “干什么?还剩大半瓶呢,我叫护士——” 凌溯在床头摸索了下,果然找到了新的棉球和医用胶带。 他坐起身,单手干净利落地拔了针头,谦虚地朝副队长一点头:“老宋,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这种能兼顾睡眠舱功能的病房还是我的灵感……” “……”宋淮民抬起来的腿都不知道该不该踹他:“你怎么不直接说‘茧’就是你参与设计开发的?” “这么说就太夸张了,也没人会信。”凌溯很有经验,“老宋,你的位置有点碍事,再挪一挪。” 这是间双人病房,他已经看见了埋在枕头里,睡得正香的小卷毛。 凌溯抬手比划了下,计算出了两张病床间最短的直线距离,抬起眼睛有点歉意地看向依然挡了半条路的副队长。 就是施瓦辛格一动不动地躺上一个星期、中间还险些就出了好几次需要急救的状况,醒来后对身体的支配也一定不可能立刻得心应手。 宋淮民猜到了凌溯准要去看庄迭,本来还想搭手扶他一把,现在也打消了念头,抱着手臂退到一边。 凌溯撑着身体坐起来,闭着眼睛酝酿了一会儿,扶着床头柜吐气开声沉稳起身。 ……宋副队长眼睁睁看着凌队身手灵活地一头掉到了床底下。 宋淮民吓了一跳,后悔不已地扑过去扶:“摔着没有?!” “人家小庄还没醒呢,你耍什么帅?能不能有点不让人操心的时候!” 宋淮民一边手忙脚乱地从床底把人掏出来,一边忍不住训他,顺手从床上拽了个枕头垫着,让凌溯坐在地上缓一缓。 “你们是躺了一个星期——你知道一个星期是什么级别?特种兵来了也不能醒了以后就满地乱跑吧!” 他想把凌溯扶起来,发现对方的手臂正在极细微地打颤,心头瞬间一紧,声音也骤然轻下来:“怎么了,不舒服?” 总负责人说,就是因为那个见鬼的严会长,凌溯常会发作头痛和眩晕,要靠药物才能缓解。 可两人合作了这么久,宋淮民却一次都没看出来过。 宋淮民不敢动凌溯,伸手想去按铃叫医生,抬起的手臂却被凌溯牢牢按住:“没事……老宋。” “别闹,身体重要。”宋淮民皱紧了眉,“你们这次太危险了。” 事实上,在两人入梦后不久,严会长就没有了任何可以探测到的意识波动。 这种情况,虽然勉强还算是“活着”,也只不过是那些仪器的支持下,维持着最基础的生命体征而已。 “协会那边的监测结果,他是孤注一掷,主动把所有的意识都融入了那颗‘梦茧’,这样就能彻底获得那个梦中世界的支配权。” 宋淮民:“自作孽,不可活……在梦茧被你们破坏的同时,他的意识也彻底消亡了。” 宋淮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心有余悸,他握了握凌溯的手臂,低声说道:“你们两个先把身体恢复好。” “等你把身体养好了……我帮你趁月黑风高,潜伏进你那个老师的病房。” 宋淮民横了横心,艰难地越过了一次自己的底线:“不准拔他氧气管——只要严格保证所有行动都在法律允许范围内,随便你怎么解气,一口气骂他三个小时……” “不用。”凌溯轻轻扯了下嘴角,“有人替我出气了。” 他问完这句话就忽然后悔了——凌溯坐在地上,炯炯有神地盯着他,满脸的表情都是“快问那个人是谁。” 宋淮民脑仁一疼,飞快打断:“回头有时间再慢慢讲。你省点力气,等我扶你——” “对。”凌溯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老宋,我本来不想说的……” 宋淮民头都大了:“那你就别说啊!” “现在就挺有时间……老宋,你不知道小庄当时有多酷。” 凌溯非常客观理智地给出了点评:“超神表现。” 在帮小卷毛在记忆里藏陷阱的时候,凌溯顺手把自己的一部分意识也放在了那场梦中梦里。 他们在数据层找后门、修改初代茧的基础代码的同时,凌溯其实能感应到那个房间里发生的事——严会长曾经对他做过的事,都被小卷毛毫不留情地一样一样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那些具象化的人格化身碎裂的同时,严会长的精神世界也彻底崩塌,所以最后才让初代茧的人工智能占了上风。 当初代茧获得了严会长的人形投影,具现在这场梦中的时候,其实就意味着严会长的精神已经彻底崩溃了。 严会长也被初代茧判定为了“冗余数据”,同样扔进了系统的垃圾站,他们在数据层看到了那个陷入崩溃的游魂。 这场梦来自十九世纪的一家精神病院,垃圾站也顺理成章地被放在了十九世纪。他们脱离梦茧的同时,严会长的意识终于也和那颗“梦茧”一起覆灭。 ——而在覆灭之前,那个失去自欺欺人的道貌岸然、被摧毁了引以为傲的理智与筹谋的崩溃残影,被初代茧扔进数不清已损坏无法辨别的数据碎片中,在绝对的黑暗中漂浮了几百年。 两条时间流终于汇合的一刻,或许已经很难说……那是种绝望还是解脱。 “非常炫酷。”凌溯详细讲解了一遍,意犹未尽地轻轻叹了口气,“非常有安全感……” 已经被逻辑绕得头昏脑涨的宋副队长:“……” “没听懂吗?没关系。” 凌溯很耐心地拉住副队长的胳膊:“我还可以换个视角——” “对了,总负责人让我一等到你醒就立刻联系他。”宋淮民打了个哆嗦,飞快醒神,“我去给他打个电话。” 与此同时,宋副队长已经身形矫健地跳起来,蹭蹭后退了十几步,头也不回地逃出了病房。 …… 凌溯咳嗽了两声,趴在床边闷头笑了半天。 他又靠着床多歇了一会儿,攒足力气,撑着地面摇摇晃晃站起来,试着挪动双腿走了几步。 按照老宋给出的信息,他们已经在梦里停留了一个星期——这个时间比他们的体感更长,不过也还在“茧”的专业医疗体系能够妥善应对的范围内。 许多梦的时间流速都会比现实中慢,经常会有任务者长时间被困在梦里,相应的医疗方案都已经很成熟。只要在醒来后稍微复健两天,身体机能就能迅速恢复正常。 结合醒来后的切实体验,凌溯觉得自己有必要给“茧”的总部那些工程师一个好评。 别的先不说,病房里的自动清洁系统非常不错,清洁泡沫和喷雾会连任务者带衣服一起洗干净,稳定的烘干系统也能随时保持整洁清爽。不至于让任务者们从梦里出来后,第一件事是先一头扎进浴室洗个澡。 即使昏睡了一个星期,凌溯也能察觉到,自己被分配的牙膏泡沫应该是强效劲爽薄荷款的……毕竟现在他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在不停地冒凉风。 只不过,现实毕竟是现实,一些身体反应依然无法避免……就比如刚站起来的那一会儿。该有的酸痛乏力、头晕目眩、腿肚子抽筋还是少不了的。 凌溯很少执行这种时长的任务。 他通常不会被困在一场梦里这么久,一旦昏迷又无知无觉躺上少说十天半个月。 前者只要使劲伸个懒腰,就能重新生龙活虎精神抖擞。后者醒了以后别说下床走路,想挪一挪手指都容易不小心动成脚指头。 这种肌肉和关节都还没太回过神、有点酸胀又有点发僵的感觉让他有点新奇,又有点不争气地眼睛发酸。 ……终于回到现实,感慨活着真好的那种感觉。 要是被宋副队长看见,一定要录下来笑话他整整三年。 凌溯又飞快眨了几下眼睛,好让那些烦人的水汽尽快散开,不再阻挡视线。 他总算走完了短短的几步路,松了口气,放松下来坐在庄迭的床边。 庄迭整个人陷在松软的被子跟枕头里,被沿一直向上扯着盖到鼻尖。 他的沐浴泡沫应该是棉花糖味的,一脑袋小羊毛卷蹭得有横有斜自由乱飞,睡得舒舒服服,呼吸绵长稳定得叫人听着就格外安心。 凌溯摸索着探进被子,找到他的手握住。 “小卷毛。”凌溯用食指轻轻在他的掌心画圈,“起床了。” 庄迭把脸往枕头里埋进去,整个人又慢吞吞往被子里挪了挪。 他们这场梦的确不轻松,哪怕已经躺了一个星期,也只有这一会儿才是真正放松舒适的睡眠。 凌溯还拿不准他失眠的状况改善了多少,不想打扰他,放轻动作想要起身,却发现手上的力道似乎紧了紧。 凌溯轻轻扬了下眉。 他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又不紧不慢坐回去,轻敲着床沿沉吟片刻,伸出另一只手把那个被子卷扒开一个小口。 小庄老师泛红的耳朵尖暴露在了空气里。 凌溯几乎要忍不住从胸口一路漾到嘴边的笑意,他轻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又重复了一遍:“特别酷。” 凌溯坐在床边,把给副队长讲解经过的解说词仔细梳理了一遍,迅速挑出了重点。 “冷静沉着,处变不惊。” “走一步看三步,运筹帷幄,胸有成竹,先谋于局,后谋于略……” 凌溯觉得自己有必要抽空去翻一遍成语词典,最好再翻翻好词好句精选,把里面夸人的词全都抄写并背诵下来。 为了一个“被夸得红通通热乎乎、主动把自己裹成瑞士卷假装没睡醒的小庄老师”,他可以一口气夸上三个小时不重样。 “……世界上最勇敢、最聪明、最坚定、最优秀的脑袋。” 凌溯亲了亲那些乱糟糟的小卷毛:“想要个人工呼吸吗?” 熟睡的小庄老师飞快转身,冷静沉着地从侧躺变成了平躺,顺便处变不惊地不小心踹了两下被,把原本已经快把整个人藏进去的被子调整好高度。 凌溯忍不住轻笑出声,低下头去,贴了贴庄迭的额头。 他忽然不想再执着于耍什么酷了——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很有资格放纵一次。 放纵一次,痛痛快快地把那些没法尽数表达清楚、又充斥着整个胸口的情绪全都宣泄出来。 他比任何人都更熟悉梦中的世界。 他在潜意识里独自走了很久,对那些路很熟悉,对那片星空也很熟悉……一切都没什么新鲜的,现实也不过像是另外一场庞大过头的梦域。 他曾经不能理解从一定要从梦里逃出来的意义。 他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没有一定要回的家,这才是手术刀依然不够锋利的真正原因。 可牢牢抱着庄迭,由梦茧的那个裂口向外看去时,他忽然察觉到那条梦域银河的壮阔。 潜意识世界的底色原来不是死寂的黑,而是一种广袤无垠的静谧深蓝……如果颜色也有情感,没有人能否认这种浓郁的钴蓝色会让人联想到极端的理智与冷静,可与此同时,它又像是一场最纯净温柔的沉梦。 这种感觉很奇特,因为遇到了一个人,于是梦都变得生动和柔软。 连活着这件事本身,都美好得令人想要落泪。 所有记忆都像是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触感,仿佛只是拥有它们,就让人无比渴望着那个坚实的、稳定的、绝不会被任何东西所改变的未来。 …… 这些想法或许都太过啰嗦了。 当人们想表达这种感情时,通常有种更直接,更热烈的方式。 凌溯单手按下了自动窗帘的遥控器,把你挤我我挤你扒着窗户往里看的宋副队长和总负责人严严实实挡住。 他揽过在床上立正等着的小卷毛,和不受控制涌出来的眼泪一起低下头,认真地落了个冰冰凉凉薄荷味儿的吻。 第一百三十三章(“不会有那一天了”...) 庄迭敏感地察觉到了滴落下来的温热液体。 和之前的克制不同, 那些透明含盐溶液汹涌的冒出来,争先恐后落在他的脸上,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温暖的热带阵雨。 庄迭有点担心, 下意识要后撤睁开眼睛:“队……” 撑在他身侧的手探过来,牢牢遮住了他的眼睛。 另一只手固执地把他圈回熟悉的温度和心跳声里,他被用力抱起来,满满填进咫尺前的怀抱。 他在凌溯的掌心闭上眼睛, 回抱住面前绷紧的肩背和手臂。 庄迭摸索着仰头找了个落点,试着碰了碰,凌溯轻轻颤动的眼睫扫过了他的嘴唇,那些液体似乎比梦中尝到的更苦和咸。 按照队长教给他的知识点,这些眼泪会带走反应压力的促肾上腺皮质荷尔蒙,还能止痛——他希望这些眼泪能更苦更咸一点,这样就能把过去所有的压力都排出来, 治好那些几乎烙穿意识的旧伤。 庄迭还没找到经验,他摸索着努力地一下一下亲着那些冰冷的泪迹, 抬手放在凌溯的脑后,轻轻揉了揉。 他扯过那床被子,把两个人藏进安静的私密空间里, 一只手揽过庄迭的肩背,落下的轻吻和那些雨点一样细密。 大概是这种黑暗温暖的小空间实在很舒适,也一定因为那些吻实在太过温柔,庄迭舒服得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凌溯顿了下,过了几秒钟, 他试着向后稍稍撤开。 说是“向后撤”,其实最多也只是挪出了几公分远。 庄迭及时握住了凌溯的手臂, 他睁开眼睛,有点好奇地认真望着凌溯。 “队长。”庄迭发现凌溯始终用手臂支撑着身体,这样既能和他尽量贴近,又不至于压到他——但这个状态好像还是有点叫人不太满意。 庄迭仔细想了想,还是拖着对方一起侧过身躺下,摸索到凌溯用来支撑身体的那条胳膊,拖过来抱在怀里。 这样比刚才更舒服,他们额头碰着额头,能感觉到盘桓着的暖热气流。 庄迭这一次没有叹气,他握住凌溯的手:“队长,你不是可以读心吗?” “嗯?”凌溯似乎还在出神,他稍微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小卷毛问的是什么,“也没有那么科幻……是结合视线、表情、动作和其他细节作出的合理推测,再加上一点足够诈出心里话的语气。” “严格来,说还是一种建立在统计学和大数据基础上的科学方法……所以也有一定概率不准。” 凌溯笑了笑,他猜到了庄迭要问什么:“我知道这样短促柔和的叹气通常意味着很舒服、很放松,心情也非常好。” 他拢着小卷毛轻轻揉了揉,迎上那双即使藏在被子里也一样润亮的眼睛:“我就是……太紧张了。” 因为太紧张了,所以即使只有一点可能猜错的概率,也不敢轻易就这么去碰运气一样随随便便就忽略掉。 和信任不信任没有关系。只是这一切都太完美了,他很少会有这么幸运的时候,所以格外不习惯…… “我会改正。”凌溯认认真真保证,“以后——” 庄迭也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队长,以后我心里想什么,都立刻告诉你。” “我永远会对你说实话,所以只要什么都告诉你就行了。” 庄迭很快就想到了好办法,立刻把已经解决的问题抛在脑后。 他熟练地挪进凌溯怀里,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 ……凌溯醒来后,没过半分钟,庄迭其实就也跟着醒了过来。 只是因为在梦里累得厉害,他没什么力气动弹。等稍微缓过来一点儿,刚好听见队长在给副队长讲他差一点就超神的英雄事迹。 庄迭听得又高兴又有点发烫,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卷在被子里弄成了个夹心瑞士卷……等再回过神,队长已经坐在床边,在他的掌心一下一下轻轻画圈了。 庄迭把脸埋在凌溯温暖的颈间,完整汇报了一遍自己的心路历程,最后总结:“队长,我现在又累又舒服。” 他仔细想了想:“那种走了很远的路,看了很多东西,做成了很多事……回到家冲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一动都不想动的那种舒服。” 因为是两个人一起躺在床上,就连疲惫也变得格外充实。 “队长。”庄迭说道,“这个时候你应该——” 凌溯伸手抱着他,力道柔和地来回轻轻摇晃。他也忍不住轻笑起来,垂下视线低低叹了口气:“应该……亲一亲我最喜欢的人。” 他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又因为是两个人一块儿藏在被子里,即使再轻也不难听得清楚。 凌溯拢着庄迭的脸,在他指尖的耳廓立刻红通通地烫起来。 庄迭似乎非常喜欢这句话,小卷毛精精神神地一晃,力道十足地撞进他怀里。 凌溯被撞得险些就掉下了床,彻底对庄迭的身体状况放下了心。 或许这一道被彻底抚平的隐忧,的确是某根轻飘飘的稻草——这根稻草被扔在一架名叫“这么完美的生活到底是不是我的”的马车上……然后那架马车就干脆利落地一路翻进了看不见的山涧深处,被激流瞬间冲得无影无踪。 凌溯忽然忍不住伸出手,去呵了下小卷毛的痒。 庄迭被这种奇异的酥痒感震惊了,他立刻打了个滚撑起身,有样学样地找准了凌溯肋间的软肉,摩拳擦掌伸出手呵回去。 凌溯握住那两只手,又被那些小羊毛卷在颈间蹭着,笑得停都停不下来。 他让自己肆无忌惮地沉进能把人溺昏过去的舒适里,一边躲着学什么都飞快的小卷毛的报复行动,一边飞快地轻轻亲着他最喜欢的人。那些吻没了之前仔细定位好的路线,它们胡乱落在庄迭的鬓角、鼻尖、脸颊和唇畔。 庄迭用不着小本子也能清晰地记住他的行径,一个不落地还回来,又忽然在他的耳朵上亲了一下,不甘示弱地把他的耳朵也弄得滚烫。 他们两个毫无章法地乱闹了一通,实在热到不行,同时掀开被子气喘吁吁地瘫在床上。 庄迭的额头沁着一层薄汗,气色好得不得了,这让他的眼睛显得更亮,抿着嘴角盯着凌溯看。 凌溯的半边肩膀被小卷毛枕着,他也同样侧躺在床上,指尖探进那些柔软的卷发里,轻轻摩挲着。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又或者说不定有几个世纪那么久,他们就这样手拉着手舒舒服服团在一块儿,什么也不做。 那点懒洋洋的困劲儿像是温暖的潮水,柔和地漫过意识的边界。 “……队长。” 就在眼皮几乎要彻底坠沉下去那一刻,庄迭忽然想起件非常重要的大事,瞬间从睡意里清醒过来:“我们睡了一个星期,电影还在上映吗?” 凌溯被小卷毛严肃地问住了,愣了几秒钟,豁然坐起:“对啊……” 庄迭已经摸出手机,按亮屏幕飞快戳了几下:“今天是最后一天,这部电影的票房不太好,接下去就没有排片了。” 凌溯一拳砸在掌心。 他看着庄迭操作着火速抢下两张票,已经迅速做好了接下来的计划:“几点的电影?我计划一下路线,把你偷出去。” “没关系吗?”庄迭脑袋顶上的小卷毛已经兴奋地支棱了起来,却还是尽力保持着沉稳,“两个小时后,队长,我们的体力可能不太够……” 凌溯很有把握:“没关系。” 他抱住分明言不由衷、已经主动朝自己抬起手臂的小卷毛,把人整个从被子里剥出来,揽着肩背让庄迭靠在床头,利落下床去拿两人外出的衣物。 刚才胡闹的那一通已经帮他彻底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凌溯迅速把自己整理妥当,接了捧凉水洗了把脸,绕回床边帮庄迭扣好了最后几颗衣服扣子。 他认真地替庄迭整理好身上的衣物,把衬衫的领口翻折整齐:“能不能走得动?” 庄迭自己也没有把握,斟酌了半秒钟,还没来得及回答,凌溯已经改了主意,转过身蹲在了病床边上。 庄迭目光一亮,无师自通地从床头掉到了凌溯的背上,被那双早有准备的手稳稳当当托住,向上轻轻掂了两下。 凌溯背着热乎乎的小卷毛,放缓速度站起身:“头晕不晕?” 庄迭在他颈间摇头,稍一犹豫,又诚实地点了下头:“有一点。” “晕就闭上眼睛。”凌溯贴了贴他的脸颊,“剩下的全交给我。” 庄迭听话地把眼睛闭严,他收拢手臂,抱住凌溯的肩膀。 虽然很清楚这时候最好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医院里养身体,而且队长看起来很精神,其实只是长期训练下保持的随时都能提起心神的表象……但小庄老师敏锐的雷达还是能探测到,一位此刻心理年龄还未必满五岁的小朋友非常高兴、高兴得快要背着他满地打转了。 庄迭觉得自己的心理年龄可能也快要掉下五岁了。 他是真的在为两个人一起偷跑出去看电影而兴奋不已,甚至完全没有考虑任何后果——他们要从医院里潜伏出去! 庄迭已经迅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自己看过的电影和玩过的游戏,顺便整理了一些不一定能用得上的特工经验,正想配合着队长行动,凌溯已经直接伸手拉开了门。 …… 他背着庄迭,沉稳地同愣在走廊里的总负责人和宋副队长点了下头。 “教官,我们没有扒门缝,也没有偷听。” 总负责人条件反射站直,下意识开口:“而且这个门缝太小了,什么也看不到……” 同样蹲在走廊里、抢着扒了门缝也偷听了半天,但依然一无所获的宋副队长:“……” “一千圈。”凌溯说,“录像给我。” 总负责人讷讷应了一声。 他似乎还想解释什么,两条腿却已经自觉迈开,带着他整个人转身去找就近的睡眠舱了。 宋淮民讪讪清了下嗓子:“是这样,你听我说——” 从莫名的心虚里回过神,向来严格的副队长才忽然发现,凌溯竟然已经背着庄迭堂而皇之地走到了楼梯口。 “你们两个干什么去?!”宋淮民忽然反应过来,“给我站住,都回病房躺着!” 凌溯的步伐瞬间矫健起来,一步三个台阶地背着小卷毛迅速消失在了他眼前。 宋淮民:“……” 庄迭也在顺利过头的行动流程里足足愣了半晌,他看着凌溯一路理直气壮地下楼、光明正大地走出医院,在路边招手拦了辆出租车。 直到那辆车停在面前,庄迭还有些没反应过来:“队长……这样没关系吗?” “没关系。”凌溯点了点头,“最大的隐患是我们两个可能都会在路上睡着,没别的了。” 他护着庄迭的脑袋,仔细地把小卷毛先送进车里,自己也跟着坐进去。 凌溯其实有能力始终保持清醒——只不过这种状态对身体的负担不小。为了能和小卷毛共同健康地工作和生活,他正在积极改正各类错误,所以也不准备强制自己一直醒着。 庄迭微怔了下,他很快回想了一遍两人离开医院的全部细节,飞快得出了最合理的答案:“有人在跟着我们。” “对。”凌溯点了点头,“准确来说,是在‘监视’我。” 他的语气还是懒洋洋的毫不在意,他们刚坐上的这辆出租车却忽然起步失败,穿着制服的出租车司机肩背不自然地僵了僵,又立刻低下头去手忙脚乱重新打起了火。 庄迭靠在后排座椅里,被凌溯仔细系好了安全带,好奇地来回看了看。 他不觉得紧张,因为他没有从队长的语气里察觉到那种经常被压制着的意味。 这是个很有趣的发现——凌溯大多数时候只是懒洋洋地没正行,在大部分人眼里也的确是这样……但庄迭却能感觉得很清楚,这时候的队长是种养精蓄锐的防备状态,附近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别想逃得过去。 这并不是一种刻意保持的状态,凌溯已经习惯了这样,并不觉得有什么难熬。 但刚才……至少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凌溯的状态似乎比平时还要放松一点。 庄迭立刻推理出了最有可能的结论:“队长,他们怕你跑掉吗?” 凌溯一只手架在颈后,扯起嘴角点了点头:“对……行了,别挡着脸了,就算是后脑勺我也认得出你们。” 假扮成出租车司机的行动组负责人扶着方向盘,老老实实坐直:“教官。” 凌溯答应了一声,他放松身体向后靠了靠,揽住贴过来的庄迭。 这一路出来,一直都有人在隐蔽处盯梢,也不知道这么多个部门负责人从“茧”里擅自跑出来,究竟会不会引发什么不大不小的混乱。 不过也未必——毕竟三代茧也已经成长得非常出色了。迟早有一天,即使不再有部门负责人,它也能自行如常运转。 凌溯轻轻按了下眉心,转过视线,和庄迭一起看着车窗外闪过的景色。 天色已经黑透了,琳琅的灯光亮起来。人们来往穿梭,有人驻足等待,有人脚步不停,也有人凑在一起轻松说笑。 这就是他们试图守住的世界。 平凡的,普通的,有一点不够刺激、不够波澜壮阔,但每个人都有躲在被子里做一场美梦的权力的世界。 “其实你们不用盯着我。”凌溯说道,“这次我不会忽然消失的。” 行动组负责人双手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片刻后才闷声回道:“难说。” 他们之前也是这么觉得——然后一觉醒来,每个人的梦域里都放了一本合格证、一枚苍耳勋章,还有一份完全针对个人毫不留情的挑刺嘲讽全面批评……事实证明,这些批评一点都没错。 他们继续做拓荒者,拓荒结束之后又转成负责人。 那之后他们也遇到了很多困难,但不再有一个能一言不发帮他们收尾、把遇险的人从梦域里拎出来,扔去训练场上罚跑了。 那个把他们每个人都折腾得死去活来,让他们又爱又恨的教官就这么凭空消失,甚至一度连记忆里的印象都没给他们留下。 “教官,我们不是想把你留下帮忙。” 行动组负责人低声解释道:“其实我们也能帮上你和庄先生的。” 这毕竟是现实,可以用最原始的盯梢来把人看住,总不至于还像在梦域里那样,一转身人就彻底不见了。 …… 得知凌溯和庄迭冒险进入了初代茧,他们所有人都吓得不轻,总负责人直接闯进心理协会的办公楼,找到欧阳会长火冒三丈地拍了桌子。 他们拒绝了心理协会提出的任务申请,就是为了不惊动凌溯,可谁想到这些人居然能直接找去了特殊事件处理小队?! 就连从没出过岔子的“茧”都离奇地闹起了脾气——如果“所有心理协会的新任务者注册都失败了十几次,好不容易注册成功以后,新手大礼包居然是一块平平无奇的最普通的破砖头”的确算是闹脾气的话。 他们要是早就知道凌溯准备入梦,一定提前安排好轮班,空出人主动进去帮忙的。 “就是因为这个,才不能让你们进去添乱。”凌溯扫了他一眼,“再说了,我们的任务不是完成得很顺利吗?” “就是因为很顺利,所以才担心你干完这一票,又不声不响就走了。” 行动组负责人闷声道:“我们不想再想不起来你……” “差不多就行了……少肉麻啊。” 凌溯不轻不重地警告了一句,语气里熟悉的威胁意味很快就让行动组负责人意识到了自己的胆大包天,打了个激灵,端正坐直专心开车。 “欧阳会长只是被抓来顶包背锅,你们也别都去找他吵架。” 凌溯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景色,才又继续说道,“是我自己决定入梦的,这一趟没办法避开。” 行动组负责人忍不住皱紧眉:“为什么?” 凌溯没有多解释,他垂下视线,抬手轻轻揉了揉枕在自己肩上的小卷毛。 庄迭已经开始犯困,他抬起头,一看到凌溯就立刻又安心地闭上眼睛,自动自觉往那个怀抱里挪进去。 凌溯收拢手臂,配合着把自己变成一个正在被絮的窝。 确认了小卷毛已经彻底掉进安稳香甜的睡意里,他才伸出手,仔细遮住了庄迭的耳朵:“入梦之前,我和欧阳会长做了个约定。” 行动组负责人不清楚这是不是对于“为什么”的回答,心头却下意识地因为这种语气而沉了沉。 凌溯显然也没有要详细解释的意思,只是继续说下去:“如果有一天,我也像那样不能再控制我自己,就找一个被‘茧’彻底封锁的漂流梦域,把我关进去。”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些人也是这么处理严会长的——在隐约察觉到对方的危险和疯狂后,严会长被关进了一场带有精神病院的梦里。 可惜那时候还只是二代“茧”,研发程度还不够,才让严会长反而掌控了这个梦域,把它变成了一颗梦茧。 “这怎么行!”行动组负责人急道,“教官,你——” “这只是当时对情况不够了解,做出的错误计划……现在当然用不上了。” 凌溯笑了笑:“不会有那一天了。” 行动组负责人微怔。 凌溯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松开手,又抱着庄迭往怀里揽了揽,倚着靠背闭上眼睛。 结束对话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车里都没有发动机和空调之外的任何声音。 行动组负责人看了看后视镜,面前的信号灯恰好变红,他减慢车速缓缓刹车,回头看过去。 凌溯放松地靠在后排座椅里,眉宇间第一次透出不加掩饰的倦意。 庄先生坐在他的腿上,他们两个人头碰头地挨在一块儿,安安静静地睡着。这样看过去的时候,那两个人都显得更年轻——比实际年龄还要更年轻个那么几岁,像是两个逃课出来看电影的大学生或者高中生。 行动组负责人好像忽然就明白了凌溯那句话的意思。 没人会特地给手术刀弄出一个刀鞘——那刃越锋利就愈薄,越是薄就越容易折断……所以他们才总是放心不下凌溯。 但是现在,刀已经被好好地收进专用的保护套里了。 …… 红灯变成绿灯,行动组负责人尽量轻地踩着油门,让车平稳加速,驶入前方的主干道。 还是要在电影开场前,尽快把教官和庄先生送到电影院门口。 不然的话,他大概也要和其他人一起去跑圈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庄迭也正拿着枪指着他...) 理论太过晦涩、故事性实在平平, 剧情设定上也是再传统不过的末日灾难片,贪婪傲慢的反派自取灭亡,主角历尽艰辛拯救世界……也难怪票房和排片都不怎么样。 凌溯看到一半就忍不住有点走神, 注意力从电影的画面一路不受控地跳跃,让他想起了许多相干和完全不相干的事。 ——他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看电影了。 他想起那些被弄混淆的现实与梦境;想起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后,幻觉一样残留着的落在发顶的温度;想起那些明明熟识却又陌生的脸,想起庄迭被拐来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那一天……甚至还想起了自己那些没有调料包的方便面。 早该意识到, 这种差到离谱、已经开始丧心病狂到反常识的运气是梦的阴谋。 机器当然是不会去识别既定程序的“度”是否合适的,也无法判定明明是同样性质的两件事,对人类而言在体验上究竟有什么差别。 初代茧按照要求,给他设定好了最坎坷、最不顺利、最危险和绝望的一条轨迹,不仅让他在那场真实无比的梦里失去了所有重视的和想要保护的东西,还让他失去了方便面里的调料包。 凌溯觉得自己必须得跟现实要点儿补偿,他把视线从那些跳动的光影上收回来,转过脸专心地看起了坐在身边的庄迭。 买票的时候已经离开场时间不远, 庄迭只抢到了最后一排的票。 放映机刚好在他们头顶,能听见风扇转动的声音, 那道投出来的光束刚好路过他们的头顶。 细小的灰尘在光束里上下飞舞,散射的光路给那些漂亮的小羊毛卷细细勾勒了一层轮廓,凌溯出神地看着它们, 他其实一点也不介意这样看一整场电影、一整天,甚至更久。 这些记忆会永久性地留在他脑海中最重要的位置,毫无悬念地占据第一关联位。 以后他想起电影和电影院,第一反应不会再是那些在梦中被设计好了发生的事,而是坐在身边专心看着电影的庄迭, 是那些被光轻轻抚摸的柔软卷发…… 凌溯毫无防备地迎上了庄迭的视线。 他蓦地醒过神,摸摸鼻梁悄声反省:“我盯得太明显了?” 庄迭忍不住抿起嘴角, 摇了摇头,握住凌溯垂在身旁的手,学着队长的动作在掌心点点戳戳地写了几个字。 凌溯没能凭感觉猜出来是什么,忍不住探过身,庄迭忽然在电影专场的间隙低下头,飞快在他的颈侧亲了一下。 这种体验可比无人打搅的病房刺激十倍,凌溯差一点儿就从电影院的座椅里弹起来——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明确认清了自己是在现实,如果是在梦里,他身边的所有东西恐怕早就噼里啪啦炸成一地碎片了。 凭借一贯良好的自我控制能力,凌教官还是及时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在电影院里做出什么打扰他人观影的举动。 电影演到了关键部分,恒星死亡、超新星爆炸,几乎是所有的物质都在以十分之一光速的速度被向外抛散,整个画面都是无法描述的明亮光线和浩瀚的星际尘埃…… 即使潜意识里正在发生一场不亚于电影画面的爆炸,他的身体也还沉稳地坐在原处。 凌溯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紧紧捉住了庄迭的手……而那只手也正以丝毫不亚于他的力道,毫无保留地坚定回握着他。 小庄老师的耳廓通红,牢牢攥着他的手,视线飞快回到了电影画面上。 他看着整个人都在缓慢发热、一动不动盯着电影画面的小卷毛,忍不住摸了摸颈侧那一块儿同样烫得不相上下的皮肤,像个毛头小子似的在心底极为嘚瑟地叹着气惋惜了半秒钟。 刚稳定下来的第一记忆关联位,这么快就要换成另一段画面了。 这次的记忆值得回味的时间有点长,等凌溯再回过神时,屏幕上已经滚动起了片尾的字幕。 不论怎么说,电影的画面和配乐都可圈可点,最终高潮的一幕也颇为震撼。 恢弘如史诗般的磅礴背景乐章里,主角们带着最后的希望冲进银河深处的裂罅。 镜头无限拉远,最后一丝光线被无边无际的星际尘埃所彻底吞噬,那艘庞大的机械诺亚方舟成了宇宙轮廓边缘不起眼的一粒微尘。 浩荡的交响乐演奏到了尽头,最终只剩下孤独的和弦作为尾声,无线电被干扰的嘈杂噪音里,画面逐渐隐入整片星系最深处的黑暗静谧。 这一场的人原本就不算多,其中大部分又都在中途就失去了耐心选择离场,还在座位上的只剩下了零星几个人。 椅子很舒服,音响不炸耳,空调的温度刚好,很适合走神。 凌溯在心里给电影院打了个五星好评。 他揉了揉脖颈,侧过头看向庄迭。 小卷毛后半程倒是迅速恢复了注意力,全程目不转睛,坐在座位里看得格外认真,连爆米花都没怎么碰。 直到最后一行字幕也消失在幕布的最顶端,庄迭才有些意犹未尽地收回了视线。 凌溯抬起手臂,帮庄迭隔开那些经过他们的座位离开影厅的人:“喜欢看电影?” 庄迭飞快点了点头。 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困,整个人舒舒服服地挂在凌溯手臂上,好奇地打量着有点昏暗的放映厅:“很有趣……” 凌溯的眼里就跟着透出点笑意,他抬起手,在庄迭眼前轻轻打了个响指。 庄迭下意识等了几秒小火苗,才意识到他们现在不是在梦里:“队长?” “还有彩蛋。”凌溯示意荧幕,低声给他解释,“就是在一部电影最后,偶尔会突然蹦出来调节一下气氛的小片段。” 这部电影的彩蛋其实有点儿恶趣味。 只是短短几分钟的后续情节——主角们在结尾带着全部人类幸存者,驾驶着那架被命名为“诺亚方舟”的巨型宇宙飞船冒险进入了宇宙深处的裂隙。 他们没能走出多远,就遇上了另一架宇宙级别的舰船。 无论是从外形、材料、能源还是应用的科学技术,那艘舰船都比人类最尖端的科研成果还要高不知多少个档次。跟对方比起来,地球文明简直还处在蹒跚学步的幼儿期。 不清楚来者是敌是友,全体幸存人类瞬间陷入了高度紧张与提防的战备状态——即使在这种悬殊的科技体量差距下,这种应对就像是螳螂面对一辆马车凶狠地挥舞着两把镰刀。 紧接着,由银河系向宇宙的另一端逃亡的人类们,第一次收到了其他文明发来的信息。 对方舰船来自人类准备迁徙去的目的地,正一路跃迁过来,向他们打听穿过裂隙逃亡去银河系的路。 庄迭:“……” 凌溯压了压嘴角,还是绷不住地轻笑出来:“不要紧,他们至少还能联手去找第三个星系。” 虽然按照电影主创们的这种恶趣味,人类和舰船文明联手找到的下一个星系,说不定也会迎面遇到一艘刚逃出来的飞碟…… “……肯定不会这么凑巧。” 迎上小庄老师难以置信的注视,凌溯飞快改口。 他揉了两下那些仿佛全变成了问号的小卷毛,迅速调整了不够严肃的态度,一本正经地谴责:“一种不怀好意的艺术手法和表现形式。” 庄迭非常认可这个评价,用力点了点头:“对。” 这次是真的再没有了彩蛋,放映彻底结束,全部亮起的顶灯把整个放映厅照得通明。 厅里已经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庄迭不甘不愿地收回视线,抱起几乎没怎么动的爆米花桶,跟着凌溯往外走:“队长。” “嗯?”凌溯回过神,“放心,我查过了,这肯定不是纪录片。” 他牵着庄迭走出了放映厅:“应该就是导演知道这部电影多半已经无力回天了,索性带着主创们开的一个小玩笑……” 庄迭这才松了口气,放心地点了点头。 他走了一会儿,又忽然扯了扯凌溯:“队长,彼岸的人也要抵挡潜意识的涨潮吗?” 凌溯轻轻扬了下眉,停下脚步。 如果不是庄迭提出来,他其实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这种情况又似乎的确是合理的。 他们所在的世界,和彼岸的那个世界,其实正同样面临着被潜意识日渐侵蚀的威胁。而死者之境这种地方,事实上更是从不缺少已经离世的天才和科学家,还拥有不受现实条件限制的能力和几乎无尽的时间。 虽然电影的彩蛋只是个有点恶劣的小玩笑,但在眼下的局面,的确未尝不会出现双方自救时发生的意外碰撞…… 尚且不及彻底理顺全部念头,距他们不远的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音量极高的喧哗。 人群间毫无预兆地爆发出骚乱,拥挤着争先恐后地四散躲开。 到处都有人在惶然地哭喊和求救。 有踉跄着的身影歪歪斜斜朝他们冲过来,一眼扫见对方手里拿的东西,凌溯的反应先于意识,瞬间扯着庄迭迅速背转过身,按着小卷毛牢牢护进怀里。 连发的枪声迅速带起了一阵尖锐的惊叫,不少人吓得面色惨白,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没事没事。”凌溯一臂护着庄迭,单手撑着地面稳住身形,胡噜着紧紧抱住自己的小卷毛,“自制的土枪……威力不大。” “枪法非常差,没有经过任何专业训练,精神状态好像不太稳定。” 刚才那短暂的一照面,庄迭已经把对方看得差不多,低声快速补充:“是跟咱们看一场电影的人,正数第四排左边第三个……” 他们坐在最后一排,能把整个电影院的情况纳入视野。 在电影演到一半的时候,对方的举止就有些异常,即使坐在座位上也显得十分躁动不安,似乎正处在某种高度的精神紧绷的状态里。 庄迭能回忆起当时的情况,说明他其实观察到了这一点,却没有过多在意…… “应该是有谵妄表现的精神分裂或者癔症。” 凌溯点了点头,拢着小卷毛揉了揉:“怪我,我也没往心里去。” 庄迭专心看电影、他专心看庄迭,那个护送他们的行动组负责人又被凌溯明确禁止了跟上来捣乱,谁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出现意外情况。 “没事……没有无辜人员受伤。” 凌溯圈着庄迭隐蔽在售卖爆米花和饮料的柜台后,这里现在已经空无一人,售货员大概也吓得逃离了现场。 凌溯屈指轻轻敲着膝盖,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如果只是个有既往史的精神分裂症患者,问题倒没有那么严重。 但如果这也是梦境异变导致的,那么他们面临的处境就真和刚才的那场电影差不多,已经到了必须着手解决的地步…… 警方的反应同样极为迅速,外面已经拉起了警戒线。有谈判专家冒险上前,正试图引导着持枪者暂时放下武器、提出自己明确的诉求。 “不是真的……你们都不是真的!” 持枪者是个消瘦的中年男性,双眼极度充血,嗓音嘶哑,握着枪的双手控制不住地发着抖。 他的精神显然已经濒临崩溃,神经质地不住摇晃着身体:“早跟你们说了,我看过这场电影!” “我相信你。”谈判专家说道,“这部电影已经上映一个多星期了,预告片也早在半年多前就被公开发布,看过它的部分片段并不意外……” “不对、不对、不对。”持枪者嘶声喊,“我三年前就看过这场电影了!” 凌溯轻轻扬了下眉。 他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探出柜台,扫了一眼那人的长相。 “你们是假的……这也是一场梦,到底谁才是梦主?!快放我出去!” 持枪人手臂剧烈地发着抖,他瞪着充血的眼睛逡巡了一圈,忽然发现了些不算起眼的血迹。 “人形投影不流血,你们都是投影,我不和你们废话,不跟你们废话……” 持枪人神经质地咧开嘴笑了笑,他趔趄着大步走向柜台后:“Bgo,找到了!” 他夸张地蹦蹦跳跳着,不断晃着手里那把枪,得意地看着柜台后的两个人。 “这不是梦。”凌溯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这是现实。” 持枪人嘲讽地大笑起来:“你们回回都这么说!” 他的声音格外尖锐刺耳:“我早就受够了,再也不会上当了!不就是一场高度仿真的梦吗?有什么稀奇的?你们之前还做过比这个更真实的……” 凌溯不着痕迹地把庄迭藏到身后。 这回小卷毛抱住他的力道比平时执拗,凌溯不得不用上了些力气,又安抚地握住了庄迭的手腕。 “快放我出去!” 持枪人嘶吼着:“我再也不想参加什么见鬼的实验了,你们都是一群骗子!” 那人来回看了看庄迭和凌溯,他无法判断这两人究竟谁才是梦主,或许着两个人也都不是——但他已经不想再多浪费时间了。 反正要通过这些丧心病狂的训练,还有一种更简单的方法。 ……他可清清楚楚地记得零号的这张脸。 他一把扯起凌溯,连拖带拽地强迫着对方站直,用那把枪牢牢抵着凌溯的太阳穴。 “姓严的,这是你最满意的那个实验体吧?” 持枪人发着抖,得意地向四周张望:“你要是不放我出去,我就一枪一枪废掉他……” 他的话头忽然一滞,有些错愕地盯着眼前的一幕。 持枪人的意识深处陡然生出强烈的寒意。 即使枪口就抵着那个零号的太阳穴,只要勾勾手指扣动扳机,就能轻轻松松让子弹穿过对方的脑袋……他也忽然一动都动不了了。 持枪人瞪圆了眼睛,眼底那些歇斯底里的疯狂终于渐渐淡去。 他的意识一点点清明过来,透出强烈的惊恐惧意。 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是从哪儿拿到的枪——他只知道自己身体里的血像是被冰碴冻住了,那些锋利的冰碴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血管,凝住他的每一寸关节。 那个角落里的卷头发年轻人不知何时站起了身。 庄迭也正拿着枪指着他。 对方冷静得不可思议,双手稳稳持枪瞄准他的眉心,那双眼睛冰冷锋利,像是深海上最透明的浮冰。 第一百三十五章(强烈的异常意识波动...) 宋淮民火急火燎赶到现场时, 正看见这一幕。 得知有因为在梦里受了刺激、精神濒临崩溃的失控持枪者,特殊事件小队原本就是赶来支援的。 可宋淮民无论如何都没能想到……居然在这儿都能看见那两个人。 看见凌溯被人用枪挟持着、黑洞洞的冰冷枪口还抵着太阳穴的时候,宋副队长的脑仁疼得活像是往里塞了个电钻:“这又是怎么回事!” 凌溯也挺理亏, 站没站相地虚心反省:“大意了……” “你别说话!”宋淮民咬紧牙关横了他一眼,握着枪的手掌都渗出了些冷汗——这人到底有没有点被挟持的自觉?! “教官和庄先生刚看完电影出来,正好那个人忽然掏枪。” 行动组负责人压低声音,愧疚地低声解释:“当时很混乱, 具体情况也不是很清楚……” 他只是想给那两个人留一些独处的空间,就在附近随便逛了逛,谁知道只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居然就出了岔子。 警方还在紧急讨论营救计划,却没想到庄先生竟然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把枪,直接吓住了那个持枪的行凶者。 “他们——他们现在也有点担心庄先生的状态。” 行动组负责人攥了攥拳,他几乎已经被自责填满了:“所以更不敢贸然行动……” 在宋淮民到场之前,行动组负责人已经尽力说明了情况……但也实在很难说服其他人。 毕竟在任何一个正常人眼里, 比起一个已经失控的疯子,随时随地能掏出枪来冷静地瞄准别人眉心、气场冰冷得堪比职业杀手的不明身份的年轻人, 的确更令人脊背发凉。 尤其庄迭看起来是真的随时都会扣下扳机——即使是行动组负责人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对方真的敢对凌溯做什么,在他手指动一动的同时, 庄迭就会比他更先下手。 宋淮民猛地转回身,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却已经分明沉下来:“他们两个都是正常人——正常人里特别好的那种人!” 警方小组长是宋淮民的老部下,被久违的低吼凶得一愣:“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宋淮民沉声打断,“肇事者看不见, 你们也看不见他后面的售货架吗?” 被他提醒,众人诧异看过去, 才发现在那个售卖爆米花和饮料的柜台后方,的确有一个不算起眼的、用来摆放电影周边的置物架。 由那个持枪者的角度看过去,被庄迭挡住的视线死角里,摆放着高仿真模型枪的那一列赫然缺了一盒, 小组长诧异地瞪圆了眼睛:“他拿的是模型枪?!” 这种反应实在不能怪警方——毕竟距离实在太远了。他们不能贸然惊动那个精神已经濒临崩溃的持枪者,那把模型枪的拟真度又高得离谱,从这里凭肉眼看过去,根本不可能发现任何区别。 更重要的是……那个卷头发的年轻人哪有一点拿着模型的架势。 警方的应急小组长期在高危环境里处理突发状况,对什么样的人是虚张声势、什么样的人是真的有威胁,已经练出了一套不必思考的本能。只要一打眼,就能立刻判断出哪一方更危险。 别看那个持枪者胁持着人质,看起来瞪着眼睛凶神恶煞,其实早已经吓得一动都不能动了。 倒是那个年轻人,在他刚举枪的时候……警方好几个人都条件反射地据枪自卫,他们甚至真的考虑了几秒要不要先想办法把挟持者解救下来。 彻底弄清楚了情况,宋淮民不再耽搁时间,把枪抛给小组长:“给我副手拷。” 小组长还是有些不放心,皱紧眉:“宋队……” “他们两个都是我的同事,是我很信得过的朋友,谁都不危险。” 宋淮民薅了副手铐,加重语气又强调了一遍:“一点都不危险。” 说完,他给凌溯打了个招呼,就径直走了过去。 在警方应急小组提心吊胆的注视下,宋淮民轻而易举地下了那个挟持者的枪,拆了弹夹远远抛过来。 那个歇斯底里、疯疯癫癫的挟持者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不说话也不再动,只是愣愣地僵在原地,视线茫然得毫无焦点。 宋淮民把凌溯从那人僵硬的手臂里用力扯出来,用手铐把挟持者铐在货架上:“你是不是到哪儿都能给我惹点事?” 凌溯边反省边重心不稳地往前抢了两步,一头扎在了小卷毛的肩膀上,被庄迭牢牢抱住。 凌溯揉了两下庄迭的头发,低头看他的眼睛:“吓到没有?” 庄迭唇角抿得淡白,认真看着他,摇了摇头。 凌溯主动反省,他斜靠着柜台,把那柄模型枪从庄迭手里接过来,递给宋淮民:“老宋,让你担心了。” 宋淮民适应不了他这么好好说话,没好气地瞪了凌溯一眼:“少来这一套……到底怎么回事,上场梦的尾巴没擦干净?” 他问到后半句时已经压低了声音,语气放缓,眉峰也蹙起来。 “算是。”凌溯点了点头,“不过问题不大。” 他握住小卷毛要往自己身上摸索的手:“秋后的蚂蚱……这也就是最后一蹦跶了。” 严会长的意识当然已经彻底烟消云散了,这件事毋庸置疑——不过初代茧这个被教歪了的人工智能,还是忠实地恪尽职守,运算出了最后一条延伸进现实的轨迹。 所有的时间点都是被设计好的,他们入梦的日期,从梦里回到现实的时间间隔……梦茧在时间上的出口在一开始就被定好了,所以才会出现体感和现实时间严重不相符的情况。 简单来说,就是当他们进入梦茧那一刻,就只剩下了两种可能性。 第一种是被永远困在梦茧中。 第二种是毁掉那颗梦茧——如果有人能毁掉这颗茧,所有人就都会在现实中的今天彻底醒来。 宋淮民皱紧眉:“为什么是今天?” “因为今天是这部电影上映的最后一天……还活着的人,一定会忍不住来看这部电影。” 凌溯笑了笑:“老宋,帮我给他们带两句话。” 他表现得太安静正常,宋淮民反而有些不放心:“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自己——” “第一句,毫无疑问,这就是现实。” 凌溯垂着视线,他几乎已经靠在了庄迭身上:“第二句,这部电影我也在三年前看过。” 行动组负责人急匆匆走过来,正好听见这一句,愕然抬头盯住凌溯。 ……他们一直都在悄悄调查凌溯的时间线。 并不是对凌溯有什么怀疑,只是无论如何也想弄清楚——他们一直都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现实世界,梦的变异发生在三个多月前,而拓荒者的招募也是那时候开始的。 虽然包括总负责人在内的这一批拓荒者们,算下来已经在“茧”内部待了三五年、七八年甚至十几年不等……但如果不考虑“茧”内部的时间流动,只按照现实时间来计算的话,这一切也只不过是三个多月前发生的事。 如果不是事先采取了各种手段来预防,这种悬殊的时间差已然足够导致虚拟世界与现实的严重割裂。 而问题也出现在这里……如果把凌溯也拉进时间线内,会出现一个令人在意的细微悖论。 ——如果按照这个时间来算,凌溯给他们当教官的同时,应该正在特殊事件处理小队做队长。 这当然也说得通——任务者的内部原本就是互通的。他们只是在梦域里见面,凌溯同时兼职这两样也完全没有问题,但是…… 行动组负责人看向凌溯。 ……但是根据总负责人和宋副队长的交谈,凌溯刚去特殊事件处理小队时,表现并没有那么……不像人。 虽然也是高冷、可靠且话少的心理学精英,但在宋淮民的印象里,当时的凌溯性格上总体还在正常范围内,甚至比严博士的脾气还讨人喜欢一点。 至于没过多久,这个高冷可靠且话少的心理学精英就原形毕露,变成了偷懒可靠且啰嗦的摸鱼队长……这些就是只属于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后话了。 “教官。” 行动组负责人沉默许久,才终于低声道:“给我们做教官的……是三年前的你。” 不是“茧”内部的时间流,而是现实世界中三年前的凌溯。 凌溯在一场梦里,给一群三年后会成为拓荒者的人做了教官。 …… 凌溯轻牵了下嘴角,点了点头。 他看见庄迭打手势不断向警方催促着救护车,小卷毛死死攥着他的手,那只手冷冰冰发着抖,一点都不像电影院里那么暖和。 宋淮民忽然看见了沿着柜台边淌下来的血。 他心头骤然狠狠一沉,扯过凌溯去查看他的背后。 他在凌溯左肩下方看到了一个弹孔,自制的子弹没有穿过凌溯的肩膀,堵住了大部分的血,让那个伤口也变得格外不起眼。 “你疯了?!”宋淮民厉声吼他,“受伤了怎么不早说!” “自制的土枪,又不是什么要命的重伤……” 凌溯靠在庄迭肩上,有点郁闷地叹了口气——他怎么知道这群人没一个有眼力见的,谁都不帮他把小卷毛带走? 在那场梦里,庄迭已经被他吓到过不止一次了。 凌溯一点都不想让这种情况频繁留存在庄迭的记忆里……要不是因为不小心中了流弹,他单手就能制服那个持枪者,根本就不会被对方挟持,也不可能放任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 宋淮民被他有气无力地谴责了一眼,一边揪心一边忍不住瞪圆了眼睛:“这么说还怪我了?!” 凌溯被医护人员匆忙放在担架上,理直气壮地看着他。 他这会儿的脸色已经很苍白,宋淮民被他这么盯着,竟然真生出了点心虚:怪我就怪我,你赶紧躺好……别说话了,我帮你照顾庄迭。” “老宋。”凌溯的表情更匪夷所思,“你刚才不配合我把小庄带走,在我虚弱地倒下,最需要小庄的陪伴的时候,你反而准备这么干了……” 宋淮民几乎被他气乐了,要不是看着这人躺在担架上,差一点就忍不住去踹上两脚:“行了行了,让他跟着你!” 到这时候,宋淮民也总算是反应了过来。 凌溯的伤的确没什么大碍,先前努力掩饰、现在又插科打诨,就是为了让庄迭能放松一点儿,不要因为这件事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说实话,看着庄迭拿枪那个深藏不露的架势……宋淮民觉得凌溯八成是多虑了。 虽然对着老部下坚定地表示凌溯和庄迭完全没有问题,都是非常好的正常人,但宋淮民心里其实也清楚——这只不过是从人品、行事作风、道德水准这些指标上来说的。 至于要考虑硬性的个人能力和履历过往…… 宋淮民原本就完全想不明白,庄迭究竟是什么来历,哪家的幼儿园的教师助理需要这么强的推理水准和知识储备。 更不要说,现在竟然还又多了一团迷雾——庄迭的射击姿势非常标准,那种气势也绝对不是新手会有的……可宋淮民明明记得他之前还完全不会用枪,总不至于是一看到凌溯遇险就忽然自动开窍了吧? 宋淮民越想越头疼,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 他没有多问,只是拍了拍庄迭的肩:“行了,跟着你队长去吧。” 这两个人的手就没松开过,宋淮民觉得自己这句话也纯属多余,索性眼不见心不烦,走过去准备和警方的应急小组一起去处理那个古怪的持枪者。 那个人似乎已经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理智——不论身边的人说什么,他都像是根本没听见一样,一会儿怕得浑身发抖、一会儿又露出格外安详的微笑,嘴里不断咕哝着旁人完全听不懂的话。 宋淮民看得心头发寒,签了字准备把人带回去详细调查,却忽然听见急速驶近的汽车引擎声。 那辆车配备有防弹装甲,轮胎擦着地面在路边刹停,一群全副武装的“茧”的外勤队员迅速冲上楼梯。 ……凭借多年老刑警的直觉,宋淮民本能地意识到,这些人不是冲着他正检查的这个已经神志失常的人来的。 凌溯的反应同样证明了这一点。 在听到引擎声的同时,正在专心哄着小卷毛的凌溯目光也不动声色地沉了沉,不顾身旁医护人员的劝阻,道了声歉撑身坐起。 “打扰一下。”外勤负责人走上楼梯,“‘茧’的自动监测捕捉到了强烈的异常意识波动,我们——” 他忽然停住话头,有些错愕地盯着眼前的一干人等。 一旦出现这种强烈的异常意识波动,就必须立刻将当事人带走,单独收容监管。 因为是自动运转的监测程序,只要捕捉到异常就会直接定位。外勤负责人也无论如何都没能想到,居然能在这里看见这么多熟人。 “没有什么异常。”凌溯说道。 他礼貌地谢绝了伸过来搀扶的手臂,撑起身走过去:“测错了,回去吧。” 外勤负责人有点犹豫:“可是教官……” “茧”是不会错的,他按照仪器显示的定位,看了看被凌溯严严实实挡在身后的庄迭。 外勤负责人不了解情况,看了一眼地上那个又哭又笑、显然已经神智错乱的持枪者:“这个人……” “这个人跟你们没关系。” 宋淮民立刻道:“这是我们小队负责的,我们会弄清楚他出了什么事。” “……哦。”外勤负责人讷讷应了一声,犹豫了下,还是看向一旁的同事。 “我也跟你们没关系。” 行动组负责人毫不犹豫撇清关系:“我今天休假,是自由人身份。” 外勤负责人:“……” “不用看我们——我们跟整件事的关系都不太大。” 警方的小组长已经彻底搞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但宋淮民正死死踩着他的脚,还是让他迅速弄清了自己的立场:“那位先生是见义勇为的热心群众,我们正准备给他申报一面锦旗。” …… 外勤负责人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 他茫然地看了一圈,本能地还是去找凌溯:“凌队,你看‘茧’的探测……”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携屏幕上忽然光标狂闪,跳出了个鲜红的[ERROR]报错警告。 上一组数据离奇地当着他的面被一点不剩地删除干净,屏幕一气呵成“啪”地一黑,再也没有了任何可供查看的内容。 第一百三十六章(自来卷是天生的不影响健...) 外勤负责人道过歉, 恍惚着离开了现场。 凌溯看向被扯进来的众人,有点歉意地想要开口,被再忍不下去的宋副队长毫不留情地直接吼了回去:“一身血乱跑什么?去趴着!” 凌溯咳嗽了两声, 扯了扯嘴角:“老宋……” 宋淮民冷着脸,不由分说地把他扯回担架上趴着,找来两个警员抬着他一路下了电梯,塞进了救护车。 不仅如此, 宋副队长还用“再多废一句话就把庄迭带走”的威胁,成功让凌溯在三秒钟内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行动组负责人守在救护车边,目瞪口呆地看着教官好脾气地低头挨训——想不到一个下级特别事件处理小队卧虎藏龙,不仅有教官和庄先生,还有一个能吼得教官一句话都不敢说的副队长…… 他们这些人甚至就从来都没敢想过这一幕。 行动组负责人干咽了下,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几步,看向宋淮民的目光甚至已经带了些敬畏。 “……行了,外边的事交给我。你先把自己弄得别这么惨, 剩下的都以后再说。” 宋副队长总算教训完了在现实里也敢残血乱蹦的凌溯——他的确经常对凌溯这张嘴十分恼火,经常妄想能找什么东西把它封上, 但看着凌溯面色惨白安安静静的架势,才发现这种感觉比任何一次都更糟。 “问题不大。”凌溯咳了咳,他被正在重新消毒的伤口扯得吸了口凉气, 笑了笑低声道,“老宋,辛苦你了。” 左肩下方那颗子弹的位置不大好取,被他这么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天就更麻烦,还得去医院做个不大不小的手术。 凌溯原本其实想好好道个谢, 可惜才开了个头,就被猜到他要说什么的宋淮民凶神恶煞地瞪了回去。 “真知道我辛苦, 就少在半夜敲门问我睡没睡。” 宋淮民拄着车沿,他向四周扫了一圈,确认了暂时没什么人看向这边,又低声补了一句:“到医院了给我个地址,我通知你们那个总负责人赶过去。” “茧”所下辖的附属医院显然不可能擅长处理现实中的枪伤,除此之外……那个带着一群荷枪实弹的部下来了又走的外勤负责人,也多少叫宋淮民生出了些警惕。 在之前天堂岛的梦境时,凌溯就曾经对宋淮民解释过,不太想让庄迭被“茧”的总部注意到。 ——虽然在见到了总部那些听起来很厉害、但实际上只会立正和跑圈的现任高层后,这种想法的确有所转变……但见到刚才发生的事,宋淮民忽然隐约理解了凌溯的态度。 而凌溯之所以受了伤也没法安心治疗、始终不肯按照医护人员说的放松下来,多半也是因为必须要时刻把庄迭看在自己身边。 “我这边处理完也赶过去。”宋淮民低声道,“我们两个帮你看着人总行了吧?保证你一睁眼就就能看见他。” 凌溯被他戳穿,咳嗽了半天,有点不好意思:“也没这么……” 宋淮民面无表情地吓唬他:“那我把庄迭领走。” 看着飞快配合闭上眼睛趴回去的凌溯,宋淮民用力揉了揉额头,还是叹了口气,看向早跟着跳上救护车的庄迭。 尽管事态越来越复杂……但叫宋淮民有些意外的是,即使就处在这场漩涡的核心,庄迭却似乎并没有受到这一系列变故的任何影响。 从始至终,庄迭的注意力就只放在了凌溯身上。 他这会儿正牢牢握着凌溯的一只手,全神贯注和医护人员学习应急枪伤处理,甚至已经帮上了挺多忙。 随车的急救医生对这个卷发年轻人的印象也非常不错。他们很少能见到这么冷静配合的病人家属,思维敏捷手脚利落,很快就掌握了不少的急救技巧。 ……明明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什么“强烈的异常意识波动”。 他只是拍了拍庄迭的肩膀,示意了下老老实实埋头趴着、一只手还要偷偷攥着小卷毛的手不放开的特殊事件处理小队队长,又做了个“全交给你了”的手势。 庄迭看着他的动作,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飞快理解了宋淮民的意思,抿起淡色的唇角,坚定地挺起肩膀点了下头。 看着那些跟着动作用力晃来晃去的小卷毛,宋淮民再操心着凌溯受的伤,也没忍住笑了一声。 他彻底放了心,揉着肩膀长舒了口气。 只不过就是两个年轻人,比警队里很多人的儿子也大不了几岁——也会不听话,也会从医院偷跑出来看电影,惹了麻烦也会心虚。 虽然看个电影都能牵扯进这种意外里的体质可能确实有点特殊……但在宋淮民看来,凌溯没有在来的路上掉进没井盖的下水道里,遇到持枪者的时候没正好把什么致命部位撞在人家的子弹上,就已经算是个重大的突破了。 就算是这两个人身上都有点什么秘密,他也是真的觉得无所谓。 或许从常规意义上来说,他们可能的确不算太“正常”,但那又怎么样?要是只有正常才被允许存在,那正常本身就是一种极端的不正常。 ……宋淮民也没想到自己能冒出这么哲学的想法。 他还是及时把念头拉回了现实,确认了医生们已经完成必须静止才能对伤口进行的清创处理,就帮忙关上了救护车的门。 救护车一路开远,宋淮民晃了晃发胀的脑袋,深吸口气呼出来,转身回了已经被警方封闭起来的商场。 梦里的事有那两个人处理,现实里的这一大摊子,就轮到他们来逐条理清了。 凌溯一到医院,就立刻被推进了手术室。 五分钟后,总负责人也赶到了医院。 他只来得及在路上简单了解了情况,顾不上多问,照着宋淮民发过来的地风驰电掣赶到医院,问清手术室的位置,又一刻不停地跑了上来。 总负责人扶着膝盖,压了压剧烈的喘息,急着追问:“怎么样?教官没有危险吧?” 他道了声谢,接过医生递来的湿纸巾,擦净了手上的血。 在路上的确出了点不大不小的插曲——凌溯对疼痛和身体的不适不敏感,又在没有宋副队长的严厉监管后,一路都忙于扯着小卷毛絮絮叨叨,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出现了创伤性气胸的症状。 还是庄迭先察觉到了凌溯的冷汗出得多过了头,人很没精神,状态也明显比平时更安静。 等医护人员连上仪器,才发现伤者的血氧居然已经快掉下75%了。 “……等一下。”总负责人有点想不通,“为什么‘一路都在絮絮叨叨’和‘明显比平时更安静’会在一起出现?” 给庄迭递湿巾的恰好是随救护车的医生,他也很想不通:“这位伤者平时的话非常非常非常多吗?” 总负责人有点犹豫,看了看紧闭的手术室:“呃……” 如果是之前,任何一个被教官折磨过的学员都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否认——但见到宋副队长、听了对方毫不留情的强烈控诉后,总负责人也有点没了把握。 “不管怎么说,总之多亏家属发现的及时,伤者在短暂抢救之后就很快就脱离了危险,接下来进行常规的手术处理就可以。” 医生也只是随口一问,重新戴上口罩:“我的任务也完成了。” “伤者本来想推迟手术等到你来,然后被家属凶了……就拜托我在这里帮忙看一会儿。” 医生示意了下那个卷头发的年轻人:“对了,你们是什么奇怪的组织吗?” “也不算。”总负责人有点哑然,“请放心,我们是完全合法的。” 面对公众,“茧”完全允许公开的资料并不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彻底公开他们的工作内容和性质,倒推出梦境异变的真实程度、引起恐慌也是早晚的事。这种恐慌又会进一步作用于潜意识,让梦境异变得更加严重。 有必要对外界解释工作性质时,他们通常会以“特殊事件处理机构”、“游戏公司”或是“脑神经方向研究所”之类的说法搪塞过去。 总负责人不太清楚凌溯采取了哪种说法,没有贸然开口,试探着问道:“教——凌先生是怎么说的?” 庄迭也没听见这一段,跟着抬起头。 他第一次凶了队长,整个人还处在强烈的愧疚和反思里,就看见戴着氧气面罩的凌溯虚弱地摇摇晃晃招手,奄奄一息地把医生叫去嘀咕了半天。 两个人一边说,医生还一边神色复杂地回头看庄迭。 在凌溯被麻醉了推进手术室后,对方就一直陪在庄迭身边,表现出了格外的耐心和照顾。 “伤者说,他是幼儿园教师,这是他的助理,他们的工作是教一群蚕宝宝结茧。” 说实话,医生听到这里就已经不大相信了——不过严重缺氧的确可能导致患者出现幻觉。医生还听过比这更玄幻和离谱的内容,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叫医生更在意的,还是凌溯在麻醉药效的作用下昏睡过去之前的描述。 “伤者还说,他们已经连轴转工作一个星期了,好不容易偷跑出来想看个电影,却遇到了这种意外。” 医生看向庄迭:“现在有人想把他抓回去关起来,每天都用夹板把他的头发烫直。” 庄迭:“……” 总负责人:“……” “自来卷是天生的,不影响健康。” 医生警惕地看向总负责人:“你们确实不是什么奇怪的组织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好奇地停留在旅人的鼻尖...) 总负责人花了十分钟的时间, 终于让医生相信了他们尊重每个人的发型自由,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强行拉直庄迭的头发。 送走了将信将疑的医生,总负责人终于松了口气, 在庄迭身边坐下。 手术室门上方“手术中”的红灯还亮着。 总负责人到现在才有时间处理这一路上积攒的工作消息,打开手机翻了几页,却都不大能看得进去。 他对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抬头又看了一眼手术室的灯。 他们习惯了处理各种梦中的险情, 但似乎没有准备好而对这种现实中的意外。 ……被一切物理规则限制、完全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现实。 虽然已经得到了医生的保证,但很少有人能在这种时候依然保持绝对的冷静和理智,只去相信科学和数据,不去胡思乱想什么其他的内容。 如果那个属于潜意识的世界彻底和现实重叠,就不会再有人能分清梦和现实的边——就像那个持枪的行凶者一样。 每件事都像是假的,每件事也都像是真的。 时间和空间的绝对概念被模糊,剩下的只有无数个重叠的“此刻”。 如果这种这种事真的发生,总负责人处理那些想法的体感就会被无限延长——来医院的这条路上, 他会先完整地经历一遍教官重伤濒死的绝望,再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个一瞬间的对未知现状的恐惧猜测……而下一瞬间, 又会有新的念头等着他。 每个人的意识都会变成一座真正的迷宫,全部的精力都被用在设法从迷宫中走出来,自然也就不会再拥有任何而对现实的能力。 总负责人决定不再放任那些念头肆意滋长, 他收起手机,低声问庄迭:“能和我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吗?” “教官受了伤,醒来后应该也没什么力气……在现实里,人们受伤后都会觉得很累。” 总负责人看得出庄迭不大想跟人说话, 但还是看着庄迭的眼睛,认真地同他商量:“如果你愿意帮我们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就不用辛苦他多说话了。” 这个条件似乎很有说服力,庄迭点了点头,整理了下思路:“是初代茧的‘清理计划’。” 总负责人原本只是想问清楚那场袭击,闻言错愕一怔,瞬间提起了十二分的心神:“怎么回事!?” 庄迭没有立刻说下去,先反问他:“你们弄懂时间问题了吗?” 总负责人被他问得一滞,有些讪讪地摇头:“没有完全……我们还没来得及开会讨论。” 行动组的负责人的确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宋淮民也在发医院地址时附上了凌溯托他转述的那两句话,但他们暂时还没来得及去好好理解这些。 他们一直想找凌溯对时间线,其实就是因为这个——虽然不大好意思承认,但在行动组负责人向他们转述了“教官是在三年前给他们做的教官”这件事时,他的确对所在的世界的真实性产生了隐约的怀疑。 庄迭说道:“看起来非常复杂,但是说破了就很简单。” “……庄先生。”总负责人稍一迟疑,还是谨慎追问,“是对你和教官来说很简单,还是对我们所有人……” 庄迭仔细想了想:“都很简单,只是要接受一个概念。” 简单到不需要任何特殊的研发,不需要程序和设备辅助。只要知道了原理,就能立刻意识到应该怎样操作。 庄迭:“在梦的世界里,不是‘时间在前进’,是‘在时间中前进’。” 总负责人微怔:“有什么区别……” 问出这个问题的下一秒,他就反应了过来:“我知道了——就像这条走廊?” “以这把长椅作为现实的节点。” 庄迭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三年前的队长,是从离椅子比较远的那扇门来到了这条走廊。” 总负责人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三个月前的我们,就是从离椅子近一点的这扇门……但梦和现实的流速差不是一定的。” 庄迭轻轻点了下头:“你们在走,但队长是用跑的。” 即使起点并不一致,但如果用不同的速度一个跑、一个走,在方向相同的情况下,总会有那么一瞬间,会跟彼此擦肩而过。 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即使一辆车一开始比路旁的行人落后很多,也会在亮起绿灯后风驰电掣地追上来,超过那个正在前行的路人。 两者交错的时候,车里的人能和车外那个路人短暂地打个招呼——而在那之后,如果双方都继续按照自己的速度向前走,车很快就会把路人甩在身后。 那辆车最终会彻底消失在路人的视野里。 梦域也是一样的道理。 一个时间流速是现实一百倍的梦域,即使出发的起点是在三年前,也总有某一瞬间,会和一个三个月前出发、时间流速只有现实十倍的梦域发生时间坐标的重叠。 “你们和队长只在梦域里见而。” 庄迭说道:“那就是你们全部的重叠了。” 同样的道理,当零号在任务、演习甚至是过高强度的训练中出现意识崩溃,就会通过梦的流速差,短暂地被送到三年后严会长的梦中。 比起三年前一切都刚起步、技术含量还太低,无法进行妥善治疗的初代茧,三年后的那个精神病院的治疗室融合了最新的技术,有着足够的程序和理论支持,功能也更加全而。 所以小卷毛和严巡他们,会在那间精神病院见到三年前的那个“零号”。 在那场梦里,凌溯之所以会频频遇险,就是因为和三年前的自己同处在一场梦中的时候,会发生意识的短暂共振,属于零号的感受会一样不落地传递给他。 …… 凌溯曾经问过宋淮民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个人,做了一场时间流速差大到离谱的梦。 如果梦和现实的流速差可以被放大到几百倍、几千倍……那么只是闭上眼睛睡上一觉,就足以在梦中经历一生甚至更久的时间。 “我们曾经考虑过这件事。”总负责人皱紧了眉,“但这里而存在一个无法修正的问题——梦里的经历未必就会和现实重叠。” “也许这个人在梦里过完了一生,彩票中了大奖,利用这些作为启动资金,拥有了一份很棒的事业,遇到了真心喜欢的人,跟对方共度一生。” 总负责人说道:“但在现实里,他很可能根本就买不到这张彩票。” “基本可以说成是‘一定买不到’。” 庄迭帮忙总结:“这种情况,非专业人士通常的叫法是白日梦。” 总负责人:“……” “我想,队长真正想描述的不是这种情况。”庄迭走回长椅坐下,“而是‘梦境连通’这件事最初被弄出来的意义……” 总负责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在梦里进入别人的梦?只要找准时间节点……” 庄迭轻点了下头:“今天是五月二十二号。” 他低头看了下时间:“如果我想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就调节我的梦的时间流速差,让它和现实变成二比一……然后追上一个在明天晚上睡觉、梦和现实的时间流速相同的人,进入他的梦里。” 如果接下来,再把流速差增大,进入两天后、三天后的某一场梦。 如果接下来是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三年,十年,三十年,五十年…… 如果在无数场这样的梦里经过,也就相当于……在无数个属于别人的世界里过完了一生。 “在时间中前进。”庄迭说道,“要给三年前的人看一场三年后才上映的电影,也是一样的道理。只要找一找拓荒者带回来的苍耳……” 总负责人倏地站起身,愕然盯着他说不出话。 “对,这才是‘漂流梦域’的真相。” 庄迭像是直接在和总负责人的意识对话:“这些梦域被切断了和梦主的联系。三代茧对它们进行了大量预处理——模糊掉了时间的概念,利用大量模拟游戏的设定,来让任务者在处理梦域时,尽可能脱离现实……这些都是为了一件事。” 总负责人低声道:“……为了不让任务者疯掉。” 庄迭点了点头。 在严会长和初代茧的实验里,除了凌溯之外的所有实验体都以失败告终。 这些实验体无一例外,或是彻底意识崩溃、或是彻底陷入沉眠……这么严重的实验事故一旦爆发出来,一定会带来毁灭性的舆论打击。 但严巡做的那个程序的确很好用。 主人格会有一次机会,可以选择是不是要抛弃那部分被折磨得彻底崩溃疯狂的意识,从这个恐怖的精神病院里逃出去。 逃出去,忘掉所有的事,永远不再回来…… 在旅馆的那场梦中,只有凌溯完全无法从那扇门走出去。 同样的,在当初那个一代人格模型的五十次冷冰冰的机械询问里,也只有凌溯拒绝接受修正。 只要他肯配合修正,严会长就能在三年前彻底全身而退,就能继续利用一代人格模型获得更多的实验体。 所有实验体都不会记得经历了什么,当他们在[是否要逃离精神病院]的选项中按下了“是”,那部分彻底崩溃的混沌意识会被程序自动封锁起来,调整到潜意识深处。 这些无辜的实验体会被莫名的痛苦和狂躁持续纠缠,会因为不明来由的强烈恐惧不安变得神经兮兮,会变得不像自己,会给身边的人带来无尽的困扰,会被彻底失望的亲人和朋友指责“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他们自己也不可能想得清楚……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 但谁会怀疑到一次普通的测试头上呢? 他们只不过是参加了那个人格模型测试,简简单单地睡了一觉,拿到了一个“合格”的结果,甚至早已经彻底记不起当时究竟梦见什么了…… “我想我认识一个这样的实验体。” 庄迭说道:“他是个双相情感障碍患者,有精神分裂症的早期症状。因为怕自己在幻觉中伤害妻子和女儿,一直远远躲出去……他的一部分意识现在就在我们小队。” 不远处,闻讯赶来的严巡错愕停在墙角后。 他和催眠师昏睡的时间比庄迭两人更久,醒来后复健了一晚上,好不容易勉强恢复了行动能力,就听说凌溯出了意外。 迎上严巡难以置信的恍惚视线,催眠师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扶住搭档。 ……他们当然也记得这样一个来访者。 因为对方总是断断续续地去咨询,不按照疗程用药,不积极配合治疗。没过多久就被严巡判定为“不适合干预”,把病历收进了反而案例的资料库里。 后来他们被困在梦里,在旅店的房间中遇到了一个黑影。 那个黑漆漆的影子拼命想要留在旅店里,会抱着一个又旧又破的布娃娃得意地给每个人看,会永远藏着家里的钥匙,会对所有想把他从旅店赶出去的人讨好地笑。 …… “但即使这样处理,依然还有一个隐患……” 总负责人低声说:“教官不肯接受修正,他还记得所有的事。” “为了保证意识不至于崩溃,队长给自己下了暗示。”庄迭说道,“他把那些经历都催眠成了鬼故事……但这种催眠是不会真正覆盖记忆的。” 被发掘出的线索越多,那些被暗示所掩盖的记忆就会越松动。 凌溯会突发奇想,不论如何都很想带着庄迭去看那部电影,也是同样的原因。 就算庄迭没有想起这件事,没有主动提出要陪他一起去,凌溯也会在庄迭睡着之后,自己悄悄溜出医院去看那场电影。 ——因为那把钥匙就明显地放在那儿。 太明显、太诱人了。 只要走过去,把钥匙捡起来,就能打开那扇门,弄清楚一直以来纠缠在潜意识深处的那些挥之不去的折磨的真相。 这就是初代茧给所有实验体划定的最终轨迹。 一旦有人彻底打破梦茧、顺利回到现实,就一定会在今晚醒来,会忍不住去看那场电影——而活着逃出噩梦的人,会遇到同样被潜意识深处莫名的直觉指引着去看电影的、事实上精神早已彻底崩溃的失败的实验体。 那场令人悸栗的恐怖实验会从虚拟世界蔓延到现实,变成一场现实中的绝望逃杀。 总负责人忽然觉得背后发寒。 他不敢想象,如果是当初的教官成功逃脱后走入这条轨迹……如果凌溯没有遇到庄迭,又被卷入这场现实中的逃杀,会发生什么。 在宋淮民的记忆里,遇到庄迭之前的凌溯,是真的可以在任何地方停下。 现实也可以,一场梦也可以。 在麻醉剂的效力昏迷过去之后,那种永恒寂静的黑暗也可以。 如果真的很累、累到已经实在不想再站起来,不想再走下去了,那么就算而前就是枪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而对着那些曾经为了泄私愤,充满怨恨地凌虐这个“姓严的最满意的实验体”的其他实验者,凌溯或许也会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实在很没意思。 …… “但即使是这样,初代茧依然算漏了两件事。”庄迭说。 “第一件,初代茧没有预测到你会回国。” 庄迭看向角落里的严巡:“严博士,你的大部分治疗是有效的。” 严巡苦笑了下:“庄先生,你不用安慰我……” “我没有安慰你。”庄迭认真地看着他,“机器导致的问题,用机器来治疗是最合适的——除此之外,你研发的程序,也明确提升了咨询治疗的效率。” 严巡的咨询机构有它不可否认的意义。 有许多逃离后依然在饱受困扰的实验体,会因为“下意识觉得熟悉”去他的机构咨询,这些人中的一部分虽然无法彻底回归正常生活,但的确已经不至于那么痛苦了。 “依然非常痛苦、没办法自救的,又会触发你潜意识里的‘管理员’人格。” “阴差阳错,你的管理员把他们那些记忆都剥离出来,困在了旅店里,变成了一团又一团黑影……” 庄迭说道:“虽然制造了大量危险的情绪垃圾,但对他们本人来说,至少是不必再被那些惨烈的回忆纠缠了。” 严巡听得张口结舌,愕然盯着庄迭。 “有道理——如果不是这样,这场电影绝不只是有一个拿枪的疯子这么简单。” 总负责人也迅速理顺了思路:“这件事还要感谢你……呃,严博士,你忽然掏出一把笤帚干什么?” “他听见‘垃圾’就忍不住。” 催眠师搭着严巡的肩膀,把笤帚从他手里拿过来:“庄先生,你继续说。” 庄迭摇了摇头:“我说完了。” “就说完了?”催眠师微怔,“不是还有初代茧算漏的第二件事……哦,我知道了。” 严巡最受不了地上有垃圾,其次就是别人说话只说一半。他死死拽着笤帚,蹙紧眉低声追问:“你知道什么了?第二件事是什么?” 催眠师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手术间亮起来的绿灯。 庄迭已经快步走到了手术室门前。 凌溯戴着氧气而罩,他的脸色依然很苍白,左侧身体被松软的气垫枕垫起来,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手术很成功,虽然子弹卡的位置有些麻烦,但并没伤到骨头和肌腱,离脊椎也很远。只不过因为毕竟失血不少、又一度严重缺氧,他暂时还需要在特护病房观察一段时间。 “别担心,中间又补了一次麻醉剂,大概还有五到六个小时才能醒。” 随床的麻醉师摘下口罩,给庄迭解释:“这种自制的土枪子弹膛线不规整、弹壳粗糙。虽然威力比较小,但比普通的子弹穿透伤要疼很多,多睡一会儿更好……” 庄迭点了点头,又拿出笔记本,逐条详细记录着医生和麻醉师交代的术后护理事项。 这是和队长有关的事,其实不用纸笔也能记住——但庄迭还是忍不住。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也是第一次……即使对自己的记忆力有着绝对的自信,却依然格外不安,担心会漏掉任何一个重要的细节,担心有哪个流程没有记清楚。 担心在什么地方不小心疏忽了,不能把凌溯照顾好。 如果不是担心引起误会,庄迭甚至想把录音笔也拿出来。 他正专心记录,忽然察觉似乎有什么力道正在缓慢地、一下接一下地轻轻拽着自己的衣摆。 庄迭怔了下,立刻停笔抬头看过去,正迎上凌溯带着笑意的眼睛。 “这就醒了?” 麻醉师有点诧异,飞快翻阅给药记录:“没算错啊……” 麻醉师来回看了看这两个年轻人,查看了凌溯的监测数据,又埋头核算了一遍药量。 “看见了吗?”催眠师拍了拍自己的搭档,“这就是第二件事。” ——因为有一个人在等着。 初代茧算准了很多事,它再清楚不过凌溯的性格,清楚凌溯一定会忍不住去看那场电影。 按照初代茧的计算,在这场已经被划定了的“意外”中,凌溯很可能会停在任何一个节点,就那么随便停下来,懒洋洋地躺下去。 但就是在那些庞大的计算数据中,稍微多了这么一点点变量。 只是一只蝴蝶拍了下翅膀,好奇地停留在旅人的鼻尖。 …… 凌溯弯着眼睛看着庄迭笑。 他还不方便说话,只好同小卷毛眨了眨眼,抬起右手,轻轻打了个无声的响指。 第一百三十八章(我给他念当睡前读物...) 站在总负责人的位置, 能看到庄迭的眼眶瞬间红了一圈。 刚才还理智地给众人分析情况、似乎不被任何情绪干扰的天才任务者一转眼就不见了。 庄迭扶着床沿蹲下来,让凌溯能不用费力气就用手指轻轻碰那些小卷毛。他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凌溯,淡白的嘴唇用力抿成一线, 一滴眼泪都没掉。 凌溯的眼睛就又比之前更弯了一点。 他摸着庄迭的头发,屈起手指点着小卷毛的眼尾。 庄迭主动把脸颊贴进他的掌心,温暖潮湿的气流在他手腕间那一块儿打着旋,然后好像就一点也不冷了。 麻醉的计量当然没给错。总负责人很快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 过去低声跟医生商量:“能让搭档跟着一起进特护病房吗?” “我们是……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 总负责人拿出证明给对方看了看,在面向公众的这一环,同官方合作的特殊事件处理小队比“茧”的普及度更高,工作性质也更好理解:“他们刚执行完任务。” 主刀医生有点惊讶:“负责处理‘梦’的那个吗?怪不得……” 他们的确也察觉到,伤者在麻醉后的状态反而比之前更不稳定了。 那些极为安全的最新型神经麻醉剂早已不是第一次临床使用,但这一次的伤者反应却十分特殊……他像是被困在了什么比现实更痛苦、更恐怖的地方。 麻醉师有些不放心,按下对外的通话按钮,想要找家属问清具体情况。却发现在外面的说话声传进来的同时, 伤者也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们索性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做完了手术,而伤者也没有再出现任何异状。 如果是在处理梦的时候遭遇了什么麻烦, 的确可能会出现这种抗拒入睡、甚至连麻醉剂都不起效的情况。 医生示意其他人先把凌溯推进加护病房,打了几个电话,收起手机走过来:“保证身体健康就可以, 但要配合监护,还要消毒换无菌服……” 他还没说完,看着那两个年轻人几乎同时亮起来的眼睛,也不由得哑然:“……好好休息才能尽快恢复,快去准备吧。” 庄迭握了握凌溯的手, 他察觉到掌心的手指动了两下,慢慢画了个圈。 庄迭忍不住抬了下嘴角, 小心地把那只刚焐暖的手放回去,按照医生交代的路线小跑着去了消毒室。 凌溯这才收回视线,看向站在边上的总负责人。 总负责人很清楚他想问什么,点了点头:“不会有人带走庄先生……没有什么剧烈的异常意识波动。” 总负责人低声保证:“教官,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们。” 他同样很在意那个“剧烈的异常意识波动”究竟是什么,但也更清楚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得到总负责人的亲自承诺后,凌溯眨了下眼睛,终于合上眼放松地躺回去。 几乎只是一瞬间,他就又被蛮不讲理地拽回了那一片浓深的黑暗。 总负责人一直跟着病床到了特护病房的门口。 闭上眼睛之后,凌溯就再对身边的声音没有了任何反应。 他整个人侧靠在气垫枕上,面罩蒙了一层淡白色的薄雾。因为这样无知无觉地睡着,眉宇缓和眼睫低垂,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更年轻一点,也没有了任何清醒时的冰冷锋利。 即使知道这只是麻醉的效果,总负责人依然被激起了一点意识深处的余悸,用力揉了两下额头,走回最近的长椅坐下去。 直到这时候,那种面对现实的无力感才终于后知后觉地返上来。 如果这是场梦,他们在“茧”的辅助下,有一百种办法能让凌溯在几分钟内完全康复——甚至用不着他们,凌溯自己就能轻轻松松通过调整认知来修改身体状态,让这种伤瞬间消失不见。 但在现实里就不一样。即使手术成功,也要在特护病房里防备出现危险的胸外科手术并发症,要随时监控一切生命体征数据,以免发生意外。 他们只能坐在这里提心吊胆地等,希望一切顺利。 虽然不应该有这种想法,但在某一瞬间,总负责人甚至隐约理解了那些疯狂到想把现实和梦境搞混的人…… 他回过神,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严巡:“严博士?” “你们……刚才说的是什么?”严巡低声问,“什么异常意识波动……” 总负责人皱紧眉,凝下神色:“抱歉。” “这是‘茧’内部的事,虽然已经和心理协会有了合作,但并不在我们彼此开放的资料范围内。” 总负责人:“我知道你们是教官和庄先生的朋友,但即使这样,我们也不方便告知,还请谅解。” 严巡摇了摇头:“你误会了,我不是想对凌队和庄先生做什么。” 他倒没有因为总负责人的戒备而有所不满……毕竟不要说是别人,就连严巡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应当怎样定义。 在严巡这里,一向没有什么不知者无罪的说法。对别人这么认定,对他自己当然也一样——他的确是在严会长的设计下,不自知地完成了初代茧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而这也正是令不知多少人陷入绝望痛苦深渊中的罪魁祸首。 甚至就连通过电影彻底解开了暗示、重新接受那部分记忆的凌溯,此刻也可能正陷于那些不受控的闪回记忆之中,所以才会在麻醉后险些出了意外。 他不自知地帮了严会长的忙,又阴差阳错给初代茧添了乱。 而这一切进一步造成的连锁反应,又是更多无辜的人被牵扯进来。 那场旅馆的梦虽然已经结束了,但现实不会结束。有很多人现在还没法回归正常生活,必须要接受心理干预,更不要说还产生了大量极端危险的情绪垃圾…… 严巡及时刹住念头,看了看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抓在手里的笤帚,和瞬间戒备挪远的总负责人:“……抱歉。” “我暂时不准备再做任何事,我需要好好整理一下我的人生。” “这种感觉很让人恼火,我以为每一步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原来都是早已经被画好了的轨迹。我以为属于我自己的人生,原来只是一台巨大机械里的部件。” 严巡苦笑了下,把笤帚收起来:“我要和你说的是另一件事……有关严会长为什么会被关进那个精神病院的濒死梦域里。” 在入梦之前,严巡其实先调查了严会长的办公室,也从欧阳会长那里拿到了许多只有协会内部人员才能查看的绝密资料——只不过在进入梦茧后,这些记忆就都被一起屏蔽了。 醒来后,严巡也想起了自己入梦之前,欧阳会长曾经对他说的话。 “梦境的异变是指梦境连通,这种梦境间的连通发生在三个月前,但濒死梦域一直都存在。” 严巡说道:“它们原本就像一座巨大的冰川——梦境异变后,冰川融化,破碎的浮冰飘进潜意识的海洋,入侵了我们所在的现实。” “这个我们已经了解了。”总负责人有些不解,“可这和严会长有什么关系?” 他坦白地看向总负责人:“你们是不是有一个叫天堂岛的濒死梦域?背景是一座沉没的潜艇,只要拿到邀请函,就可以作为宾客去参加一场永不停止的宴会……” 他牢牢拧紧眉,看向严巡的视线已经彻底沉下来。 “那场梦的邀请函,就是他‘转寄’出去的。” 严巡说道:“还有之前被凌队和庄先生查封的那个行为矫正中心。他们有一份介绍册,那本介绍册里有许多濒死梦域……也都是这么一回事。” 在没有初代茧之前,严会长只能通过给人植入暗示和催眠的方法,来一封一封地手动“转寄”那些邀请函。 初代茧正式研发成功后,通过推广“一代人格模型测试”,就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让更多的人无意识地进入濒死梦域中——那里的时间再漫长,也只不过是现实中的一瞬,只要醒来后选择剥离那些记忆,就不会有人察觉到这件事。 而当梦境异变正式开始,梦境之间的连通出现后,这种操作就变得更简单……只要弄出一本介绍册,复印分发无数份就行了。 总负责人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问:“他早就知道梦境会变异?有道理,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他在梦里追上了未来?” 严巡并不隐瞒,点了下头。 以他们此刻的时间为节点,十年前,一个声名鼎盛的心理学专家做了一场梦。 这场梦的流速很快,一眨眼就过去了十年,那之后又过去了更久——久到这个专家都不知道那是多漫长和遥远的时间,然后他看到了彻底与潜意识世界融为一体的现实。 在那场异常清晰的梦里,这个专家了解了大量有关十年后即将发生的那场梦境异变的资料。他自信满满地认为自己做好了万全准备,可以带领人类逃脱这场浩劫,扭转被潜意识吞没的未来。 “他的方法就是把所有人都带进濒死梦域里,停留在现实时间中的那‘一瞬间’?” 总负责人的神色有些难以抑制的嘲讽:“的确应该把他自己关进去……” “还不止。”严巡说道,“他打算让所有人都在濒死梦域中死亡,从而到达‘死者之境’,把那里作为新的现实世界。” 总负责人愕然地盯着严巡。 后者低头苦笑了下:“这就是最讽刺的地方。” 在这项计划的尽头,严会长遭受了完全无法想象的打击——这种强烈的打击甚至催生出了他的第二、第三人格。 这些人格或是坚信自己是在做一个伟大的实验,为了拯救人类锻造手术刀,或是完全摒弃不必要的情感,用理性和利益来衡量一切。 而不论怎么掩饰、怎么狡辩,怎么冠冕堂皇地欺骗自己,都无法改变那个最原本的事实。 ……他改主意了。 他放弃了计划、不再妄图把所有人带去那个冰川林立的死者之境。 他只想着逃出去,逃出初代茧的程序,逃出被自己一圈一圈封牢的梦茧。 “这大概就是三年前,他选择给实验体看那部电影的原因吧。” 严巡说道:“有一天,他侦测到了一种‘剧烈的、从未有过的异常意识波动’,这些被记录下来的波动,就像是用笔一圈又一圈乱画的线条。” 不知花了多久的时间、用了多少种破译的算法,那些像乱羊毛一样的意识波动终于被翻译过来。 是一条非常简短的信息。 【海水淹没了冰川。】 就像那部电影结尾充斥着黑色幽默的彩蛋一样。 向彼岸的世界逃亡的人类,第一次收到了来自对面的信息——那个一直被严会长所坚信着的,可以供所有人继续安全存活下去的彼岸。 他肆意践踏人命、把所有人当成工具,因为总要有人为了所有人去牺牲。而当所有人都在彼岸活下去,那里自然就成为了新的现实。 ——谁会想到,大洋彼岸的两片大陆会被一片海洋同时淹没呢? 彻底疯掉的那一天,严会长的意识被困在了一场不知是多久以后的未来的梦里。 海洋,到处都是海洋。 漫涌的海水淹没了陆地,吞没了冰川,一块又一块的浮冰漂浮在水面上,无数走马灯一样的记忆在水里慢慢褪色。 他疯狂地去打捞一块浮冰,却被不知名的力道拦住。 漫天的浓云涌动,那些浓深的漆黑的云是一团又一团情绪的阴影。 浮冰随着海水冲向岸边,里面有“茧”的残骸。那是一次彻底失败的抵抗,彼岸的世界比现实更先一步被涨起的潮水吞没。 没有什么可以逃去的“新世界”了。 他看见浮冰里的影子,看见无数人相拥、亲吻和告别。 无数声音在他耳边低语,有的浑厚,有的轻灵,有的低沉,有的明快,有风烛残年的苍老声音,也有咯咯笑着咿呀学语的幼童…… 那些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嘘”着。 【我们正在融化。】 【不要睁眼。】 …… 下一秒,几人的意识骤然被“啪”的一声拍手惊醒。 催眠师正听得入神,吓得一跳三尺高:“庄先生?!” “你们在说那场梦?” 庄迭刚消毒回来,举着手向后退了两步,及时避开了严巡的笤帚:“那条轨迹线已经被抹除了。” 严巡和总负责人尚未缓过神,一齐愣愣看着他。 “那条轨迹线是从‘严会长和初代茧把队长做成了一把毫无感情的手术刀’这个节点延伸出去的,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看也知道吧?这也太唯美和意识流了。”庄迭说道,“连细节和分镜都跟那部电影一模一样。” 严巡张口结舌:“呃……” “他只是在自己的梦里模拟了一场轨迹而已,就像艾克特那样——只不过他的意识和初代茧融合了,所以能够模拟的更庞大、更真实。” 庄迭知道总负责人一定看了他们的任务记录,简单解释了一句,又看向严巡另一只手里捏着的介绍册:“对了,这个有电子版的吗?” “有。”严巡有些迟疑,“要做什么?” “队长的伤口会疼。”庄迭指了指,“我给他念,当睡前读物。” “……庄先生,这些是濒死梦域。” 严巡额头隐隐冒了些冷汗,比起“因为凌队已经暂时脱离危险而复活的庄先生”,他还是觉得刚才那个没什么精神的庄迭更好交流。 “你应该也知道,因为是以完全错误的矫正方式为主,所以这些梦都非常……诡异。” 严巡说道:“背景一般都是古堡、深渊或者暗室,要么就是废弃医院和旧教室,还有被大雪包围的空旅馆之类的……”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庄迭应该是最害怕这些的。 他当然没记错——庄迭光是听着这几个关键词,被透明塑料帽罩着的小卷毛就已经隐隐开始打直,肩膀也不自觉哆嗦了下:“有鬼吗?” “我建议你……”严巡愣了愣,“啊?” “有鬼吗?”庄迭仔细确认,抬起手超级恐怖地张牙舞爪比划了下,“这种。” 严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愣愣点了下头。 “那就行了。”庄迭放心道。 他用力攥紧拳头,给自己打了打气:“帮忙传给我一份,要原版无删减全彩版本的,我去念给队长听。” 第一百四十章(重伤昏迷的教官正在梦里加...) 凌溯在梦里摸出打火机, 点了支烟。 如果说一场电影的效果有限,他还要花上些时间才能真正解除对自己的暗示……遇上那个忽然崩溃的前实验体,已经和催眠中的强制促醒差不了多少。 曾经被改写过的记忆迅速褪去了伪装, 露出狰狞的底色。 从手术到现在,凌溯已经连续做了十来场梦。 这次的梦是十几个实验体被扔到一座危机四伏的荒岛,必须要在那上面存活超过一个星期。 他一向不怎么喜欢这种多人的实验,因为其他人早已经摸到了规律, 只要联手用最残酷的手法把他弄到只剩下一口气,实验就会立刻结束。 而严会长似乎也并不打算制止和纠正这种行为,甚至有意当着其他实验体的面,对凌溯表现出格外的青睐和优待,来加深其他人对他的敌视。 在严会长看来,这样既能让他尽可能体验绝望和恐惧的感觉,从而逐渐对这种状态免疫,也能逼着他对“人”这种存在本身彻底失望, 最终主动放弃人性…… 在偶尔会出现的某一个闪念里,凌溯几乎会觉得这种手段差不多要成功了。 他一次又一次被从濒死状态拉回来, 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意识溃散和重组,失去的记忆和感觉也越来越多。 事实上,不是他不想用自己当初的名字——凌溯自己也想不起自己以前叫什么、经历过哪些事了。这些信息被初代茧判定为无关紧要, 在治疗他受损的意识时,并没有特地保留下来。 凌溯深吸了口气,让辛辣的烟气充斥胸腔。 这种找回的记忆生成的梦,视角和类别都会有些特殊。 他正在以第三视角和第一视角同时体验着这场梦,亲身经历并旁观着梦里发生的一切。因为都是已经发生的既定事实, 作为当事人和记忆的持有者,他也无法干预和强行改变事态的走向。 偏偏那些神经麻醉剂的效果也非常不错, 能强行醒过来一次就已经到了极限。至少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都只能困在这些梦里。 ……值得庆幸的是,在掉进这些没完没了的连环梦里之前,凌溯至少还及时把这里做成了全封闭的梦域。 凌溯数了数烟头,又敲出支烟,慢慢在手里摆弄着了一会儿。 这一次他没有摸出那个从老宋那里顺来的打火机,而是抬起手打了个响指,让一簇小火苗扑地跳跃着冒出来。 虽然不想让庄迭进入这些梦,但凌溯作为梦主,还是擅自给自己保留了s卖火柴的小女孩的优待。 他看着那一簇暖洋洋的小火苗,已经忍不住满意地抬了抬嘴角。 那些淡淡的烟气包裹着的回忆和此刻的梦境显然截然不同。 凌溯不打算让这两者之间建立什么错误的连接——他可不想在看到小卷毛的时候就自动触发有关当初那些实验的画面,所以他也严格控制了调用这部分记忆的频率,每做完十场梦就奖励自己一小会儿。 这次他想起来的,是他们在那场梦茧里,庄迭替他去找严会长算总账的画面。 虽然的确需要有人牵制住严会长,剩下的人才能趁机去数据层修改初代茧的核心,但凌溯依然怎么都放不下心。 他分出一小部分意识,做了一颗完全看不出来端倪的子弹,悄悄混进了那把Z1带过来的枪的弹夹里。 这样一旦庄迭遇到危险,只要扣下扳机,他自己就知道怎么拐着弯砸到严会长的脑门上,扯着对方来个微型的同归于尽。 ……只不过,这种小把戏似乎完全没能瞒过小庄侦探的眼睛。 在和严会长交谈的时候,庄迭一直都在摆弄那些子弹。 庄迭一点点用指尖去触碰它们,仔细分辨了温度和触感的差异,准确地把他混进去那一颗子弹挑出来,放进了胸前的口袋。 在那之后,他就一直舒舒服服地待在小卷毛的口袋里。 那是种几乎能浸透意识的暖意和安定。他几乎能听见庄迭的心跳声,像是温暖的清晨,融化在风里的透明的阳光。 就像三年前,他作为“零号”被送来抢救的那短暂几分钟,始终覆落在发顶的暖意和牢牢攥着他的手……在那个时候,他甚至还不认识庄迭。 那部分记忆被尽力藏了起来,没有被初代茧扫描到。 这是支撑零号熬过那些实验最重要的动力之一。 他发现只要再醒过来一次、再稍微坚持一下,在三年后,他会遇到一个绝对无法拒绝的活下去的理由。 他会和这个理由一起冒险,一起疗伤。他可以在一秒内让脑子里充满有关对方的事。他甚至已经开始计划五十年以后甚至更久的退休生活,到了那个时候,他想什么都不做,抱着对方在床上懒洋洋地躺上一整天。 凌溯让自己在这段记忆里多沉浸了几分钟。 这是种非常不错的自律方式——比起一味埋头苦干,亦或是焦虑地拖延和摸鱼、在死线前绝望地疯狂加班加点,选择在完成每一个阶段性的小目标之后,适当给自己一点奖励,可以相当程度提高行动的意愿和效率。 如果凌溯一口气回溯掉所有刚解封的记忆,肯定会因为身心俱疲,要抱着小卷毛睡上一个星期才能缓过来……还不能排除因为实在太累,中间就半途而废的可能性。 倒也不是他自虐成瘾,一定非要把所有找回来的记忆都体验完。 这原本就是最早期的训练流程,对于当初的那一批没有“茧”辅助的拓荒者来说,凡是没被整理归档的梦域,就不会随着时间而淡化消失。 换句话说,也就是只要不整理一遍这些梦域,就会陷入没完没了的闪回、不自主涌现和再体验。 这种机制原本是为了让拓荒者能尽可能多地带回荒原上的梦域而设计的,只不过由于后期出现PTSD(创伤性应激障碍)的人数越来越多,在新一批任务者的训练内容中已经删除了这一部分,转而修正成了自动录像上传功能。 旧代号为D2和Z1的任务者,就都曾经上交过建议或言辞激烈、或态度恳切的申请书,希望能适当限制或取消自动录像上传功能,只不过都没有得到批准……这就是题外话了。 不论怎么说,协助任务者处理意识内可能带来创伤性的信息,已经成了“茧”必须给予的一项辅助。 偏偏凌溯的这些记忆,他也同样不打算让现在的三代茧接触到。 “不能对小朋友说没有奥特曼和汽车人。” 凌溯蹲在地上,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复习着小庄老师的职业准则:“不给小朋友看有严重暴力、血腥、恐怖情节的画面……” 他又一次被梦里的子弹打成了筛子,随手抹了把唇边的血,飞快操作后台截图了几张不那么暴力血腥和狰狞的脸。 这就是找回这些记忆更必要的原因——凌溯需要通过这些记忆,弄出一份实验体的名单来。 严会长显然是不会保留这种罪状的,梦茧里也不会留存失败实验体的数据和资料。 虽然总负责人和老宋都没想起来跟他要,但也多半是因为那两个人都被枪伤的事弄得心神不宁,甚至没想起这么重要的环节。 所有的实验体都是受害者,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们原本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生活,不论那种生活怎么样,都是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但这场实验把一切全毁了。 即使把那段记忆藏在了潜意识里,强烈的创伤也早已打下了清晰的烙印。 由于严巡的意外插手,一定程度上减轻了这些创伤,电影的效果并没有达到初代茧的预期。但那些在电影放映中途就离场的人、或是前些天就来看了电影的实验体,都不尽然是安全的。 他们可能会被连续几天的梦魇困扰,可能会无意识触发潜意识中深埋的人格,以为自己仍在惨烈的大逃杀中……这些人不仅可能会伤害自己,还可能会因为陷入极端恐惧下的疯狂,成为隐藏在人群中的定时|炸|弹。 人海茫茫,找到这些人唯一的线索,就是凌溯自己的记忆。 他把最后一张新面孔截图保存好,附上了自己还能回想起来的信息,通过后台传给了“茧”的总部和特殊事件处理小队。 总算完成了一项工作,凌溯松了口气,用力抻了个懒腰。 后台飞快跳出了两个提示未读信息的红点。 没想到回复来得这么快,凌溯点开收件箱,发现总负责人和宋副队长都在第一时间回了消息。 【总负责人:???】 【总负责人:??????】 凌溯对这种只会发问号的学员一向不假辞色,咬着烟飞快回复:【500+100x()】 病房外,忧心忡忡的总负责人:“……” 他心情复杂地看了看手机上的后台,又抬头看了看关着门的特护病房。 很显然……重伤昏迷的教官正在梦里加班。 不仅在加班,教官还已经整理出了完整的、他们正准备花大力气去铺开调查搜寻的实验体“名单”——虽然没有每个人的名字,但在这个已经发展到全息网络的时代,有了长相和相关的详细信息,要找到一个人已经不算什么难事。 至于那个公式,其实也非常简单和容易理解,就是从现在起,在五百圈的基础上,漏掉一个人就再加一百圈…… 在严巡和催眠师有些诧异的视线里,总负责人霍地站了起来。 总负责人顾不上多解释,拜托了对方两人先在这里帮忙守上一会儿,又通知了行动组负责人来替自己,匆匆收拾好了随身的物品。 “这么急?”严巡蹙紧眉,他并不介意在这里帮忙看护,只是有些担心,“‘茧’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茧没有遇到麻烦。” 总负责人摇了摇头,他抓着手机,看了看第二条赫然已经出现了时间单位的公式。 “我遇到麻烦了。”总负责人又看了一眼那扇门,无形的压迫让他在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训练场上,“我们需要在十五个小时内找到那场实验的全部受害者,超过一个小时,就要骑着独轮车在针尖上垒一百个鸡蛋。” “……”催眠师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严巡没有在意后半句,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快速跟上去:“你们找到线索了?” 他曾经也试图找出这些实验体的具体身份,可严会长把这些资料彻底删除了,再怎么翻也只能勉强找出些语焉不详的片段。 他们刚才正在讨论的就是这件事——严巡和催眠师正在尝试排查治疗过的患者,可这样大海捞针地找,不仅收效甚微,而且还很容易被主观因素所干扰。 只是翻了几十份病历,他们就已经看哪个人都很可疑,都像是疯狂的实验体了…… 总负责人没有多解释,只是点了点头。 “我跟你一起去。”严巡和催眠师交换了个视线,见到后者点头,又转向总负责人,“我们机构保留了所有就诊过的来访者资料,可以跟你们的线索对照排查。” 总负责人目光一亮:“多谢,帮大忙了。” 严巡苦笑了下:“也是收拾我自己弄出来的麻烦……走吧,早一点找到,就能少一点危险。” 行动组负责人其实就守在楼下,接到总负责人的电话,已经飞快跑上来,和催眠师一起接过了守门的任务。 严巡和总负责人一起往医院外走,他实在忍不住,低声追问道:“到底是哪儿来的资料?那场梦里没有,严会长的所有办公室和家里也没有……” “梦里。”总负责人扯了下嘴角,“教官……凌队正在加班,刚才发过来的。” 严巡错愕地瞪圆了眼睛:“凌队不是刚受了伤,正在昏迷吗?” 总负责人没有回答,只是轻轻耸了下肩。 严巡停在楼梯口,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着门的病房,用力揉了揉额头。 他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加快脚步,追着总负责人下了楼。 …… 病房内。 在梦里加班的凌队长,又被宋副队长狂风骤雨劈头盖脸地严厉训了一顿。 虽然时间已近深夜,但这一次宋淮民倒是还没有休息。 ——他也是从手机后台上收到了凌溯的消息,吓得差一点儿就跳下警车,打飞的去医院把这家伙的脑袋揪下来倒干净水再装回去。 在强烈的愤怒下,宋副队长甚至直接通过“茧”的后台,给做梦的凌溯挂了个震耳欲聋的语音电话。 “老宋。” 凌溯实在想不通:“我摸鱼你批评我,我也就认了。现在我在积极工作……” “你现在是个躺在床上不能动的病人!谁让你这时候加班了!?” 宋淮民脑仁生疼:“你现在应该休息!” 他倒是没多奇怪凌溯只要睡着就能打开后台这种设定——毕竟都已经被严会长那种疯子抓去做试验了,就算医生告诉他凌溯的脑子里有块芯片,宋淮民都觉得一切依然在令人愤怒的情理之中。 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这个一有时间就摸鱼、恨不得每天二十四小时用二十五个小时偷懒的人,这个时候反而勤快起来了?! “你是还嫌自己这回折腾得不够?你知不知道去医院的路上你有好几次差点就没气了,把庄迭吓成什么样?” 宋淮民虽然没来得及赶过去,却也一直和总负责人保持着联系,很清楚医院那边的情况:“不是和你说了吗?外面的事有我们,你们两个的任务现在是休息……” 凌溯沉默了一会儿,无奈笑了下:“老宋。” “打住。”宋淮民训够了,消了消气道,“行了,你也别往心里去……我也是借题发挥,我们这一群人可都被你吓得不轻。” “我知道。”凌溯轻声道,“又得辛苦你们加班了。” 宋淮民把身旁那罐咖啡几口灌下去,用力抹了把脸:“什么话。” “本来也是该我们负责的事。”宋淮民说道,“总负责人给我发消息了,他们和严博士正在核对,会尽快把名单整理出来。” 凌溯答应了一声。 宋淮民发完了脾气,听见对面实在安静得过分,反而有点不习惯:“你没事吧?” “不是把资料都整理完了吗?没事就去深度睡眠一会儿,别总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梦。”宋淮民沉声道,“不知道疼吗?” “知道啊。”凌溯的嗓音有点沙。 宋淮民一愣。 凌溯像是被烟呛得咳嗽了两声,轻轻吐了口气,低着头拔出几把插在胸口的锈迹斑斑的刀:“疼死我了。” 宋淮民没有立刻开口,一点点皱紧了眉。 ……他想起了对那个持枪行凶者的审讯。 宋淮民一直没顾得上去医院,就是一直在处理相关情况。 在把对方带走后,心理协会那边派来了几个专业的咨询师和催眠师,让那人稍微冷静了下来,至少恢复了能接受提问的能力。 可就是从那人口中断断续续得知的那些真相,让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脊骨发凉。 宋淮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开口问凌溯——光是那一个人参与的、对“零号”肆无忌惮的袭击就已经不低于十次,而这样的人现在还有一整个资料附件…… “我不是不想睡,我就在睡觉呢,后面还有五十多场梦等着……” 凌溯实话实说:“真的挺疼的。” 宋淮民忍不住皱紧了眉。 他几乎忍不住想去对着已经变成植物人的严会长再痛骂几句,深呼吸了几次才强行忍住念头,用力按了按额头:“你怎么不让‘茧’辅助处理?你不用睡眠舱也能打开后台吧?”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还是别让三代茧再接触一次这个了。” 凌溯含混着嘟嘟囔囔:“养不教,父之过……” 宋淮民:“……” “没事,问题不大。”凌溯休息够了,振作精神道,“既然已经整理好了需要的资料,我把梦域流速调快点就行了。” 凌溯笑了笑:“不管怎么说,幸好有你帮忙看着小庄……” “我帮忙?”宋淮民诧异道,“我没在医院啊。” 他的确是想着这边一结束就立刻过去的——可事情越来越复杂,扯出的人也越来越多……而且就像凌溯担心的那样,一个小时前又出现了三起意外事件。 这些事件的性质倒是都不算严重,也没有造成什么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但按下葫芦起来瓢,也叫人头疼不已。 事发地点不固定、时间又不可预料,整个警局和特殊事件处理小队都在焦头烂额地加班,宋淮民还没来得及去医院探望他这个光荣负伤的队长。 凌溯愣了几秒,倏地起身:“那小庄呢?” “我怎么知道?”宋淮民也有点不放心了,“你们按个总负责人不是说医生同意了,让庄迭进特护病房陪你了吗?” 被推出手术室时,凌溯的意识已经很混沌,全部的注意力又都放在庄迭身上,根本没听清身边的人都在说什么。 直到现在,凌溯才忽然意识到……庄迭很可能一直都在自己身边。 不仅在他身边,看着他一口气做了二十来场噩梦,而且还被他屏蔽在了梦域外边进不来。 凌溯:“……” 他迅速把后台扔在一边,正打算先不管什么PTSD之类的创伤闪回,先强制促醒再说,却忽然在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愣在了原地。 …… 原本的人间炼狱忽然就变了个样子。 他眼前的环境变成了一座血月下的古堡。 枯树向天空伸展着扭曲诡异的枝条,那枝条像是要刺破阴沉的铅云,又在暗红的月光下投落了大量狰狞的怪影。 高大的石墙底端爬满青苔,那些阴瘆瘆的暗绿色青苔似乎是活着的,它们一直爬到幽绿的仿佛凝止的光滑池水里去,冷飕飕的风绕着四周打转。 大颗的、冰冷的雨点开始砸在地上。 那些草叶在越来越剧烈的呼啸着的风里摇摆不定,古堡的大门也仿佛被两只巨大的手重重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的声响,那声音迅速被尖锐的风声吞没。 那些不断攻击他的实验体,也忽然变成了毛茸茸的怪物、被风一吹就软绵绵飘来飘去的鬼魂,还有缩在角落里的一团团憨态可掬的影子。 …… 在这样的环境里,他高度紧张了许久的状态瞬间放松下来。 “你那边怎么样?”宋淮民还不太清楚情况,急着追问,“庄迭呢?” 凌溯第一次对梦里的情形变化没了把握,还在错愕于眼前的环境:“很难确定……”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忽然猝不及防地闷哼了一声。 听见那边忽然奔跑和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宋淮民心头一沉:“怎么了?!” 凌溯没有回答。 他躺在地上,从短暂的眩晕里缓过来,摸索着给茫然的宋副队长发了一连串表示平安和感谢的龇牙笑。 【宋淮民:???】 【凌溯:老宋,好同志。】 【宋淮民:……】 凌溯迅速敲下了最后几个字的回复,关闭了后台通讯。 …… 他飞快脱下外套,严严实实裹住了一团蹄下生风一路狂奔、结结实实撞进自己怀里的、已经完全变成了个小钢丝球的黑脸小绵羊。 第一百四十章(“还有最后一点异常”...) 趁着雨还没彻底变大, 凌溯眼疾手快,抱着黑脸小绵羊一头钻进了古堡。 庄迭还没来得及开始营造古堡里的氛围。 他从凌溯肩头探出脑袋,正打算在墙上画几个阵法, 角落里弄出些阴气森森、扭曲变形的脚印和抓痕,已经被队长抬手遮住了眼睛。 ——比起通过念睡前故事来营造氛围,设法改变梦境的基调,再把自己的一小点投影塞进去……作为整个梦域的梦主, 装修起来显然更方便。 等凌溯的手移开时,他们对面的壁炉里已经跃起了明亮的火光。 坚实的大门和墙壁挡住了肆虐的暴风雨,只有通过高塔顶端那一扇小窗户,才能看得见外面的雷鸣电闪。 那些雨点砸在厚重的砖石上,落进地面的积水里。雨声隔得极远,高低错落有致,叮叮咚咚地掺进风声和树叶的哗啦作响中,像是一场极为和谐的古典交响合奏。 高窗外是墨蓝色的天空、载满了雨的铅云和穿梭其中的闪电。室内的温暖舒适, 让那几扇小窗户变成了几幅供人欣赏的挂画。 凌溯抱着黑脸小绵羊,坐进壁炉前的沙发里。 他打了个响指, 让墙壁上的火把也逐个点亮,把整个空间照得既暖洋洋又舒舒服服的,抱着小卷毛一起蜷进去。 凌溯轻声问了一句,他很快就自己得出了答案:“我知道了……录音笔。” 庄迭把自己的锚点放在了他的梦里。 虽然锚点只在梦境中有效、无法打破已经出现边界的梦域,但它们依然保有类似“超链接”的功能。 要改变凌溯的梦,庄迭只要在自己的意识里构建出一座阴森怪诞的古堡。 他坐在凌溯的病床边上,全神贯注地给队长念鬼故事听。他一边尽力把所有画面想得栩栩如生, 一边忍不住又在画面里加上了自己。 ……然后只用了三秒钟时间,就被自己吓成了一团钢丝球。 被揭穿的黑脸小绵羊恼羞成怒地撞了撞凌溯的胸口。 那种力道实在很轻, 凌溯忍不住笑起来,他闭上眼睛收拢手臂,把脸埋进那些打着卷、带有淡淡消毒水气息的头发。 凌溯一点点吻着庄迭的额头和眼睛。 在熟悉的肩膀和手臂圈出的温暖空间里,庄迭发现自己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凌溯解除了梦域对他的屏蔽——或者不如说,凌溯把自己的整个潜意识的智能梦纹锁都多加了一组用户。 在这种奇异的感触里,庄迭甚至隐约生出了种莫名的直觉……只要他想,就能在凌溯的潜意识中任意来往,查看每个角落。 凌溯抱着庄迭翻了个身,让小卷毛趴在自己怀里,一下一下地胡噜着庄迭的后脑勺:“还害怕得厉害吗?” 庄迭下意识要摇头,又及时刹住,在凌溯的掌心坚定地点头点头。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有点熟悉的场景。 看着已经忍不住好奇地四处打量的小庄侦探,凌溯还是没忍住抬起了嘴角,拇指和中指圈成了个小圈,对着那些小卷毛完全没有力道地弹了个脑瓜崩:“吓唬我?” 他要是没记错,在严会长的梦里,有些人不小心磕到了后脑勺,好像也是这么一直让那个触目惊心的肿块足足坚持了好几个小时…… 于是,在刚得知真相、意识到当初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设计好的骗局的那几个小时里,凌溯都因为忙于和一个肿块殊死搏斗,甚至没来得及产生什么明确的感慨和想法。 迎上凌溯的视线,庄迭耳根烫了烫,镇定地移开视线,临时紧急翻看着《吹口哨指南》吹了两声口哨。 庄迭忽然被激起了毫无意义的好胜心。 他迅速从凌溯怀里爬起来,换成了正襟危坐,又专心按照标准教程吹了几次,却都只能发出半响不响的气流声。 凌溯懒洋洋躺在沙发上,曲起左臂枕在脑后,热心帮忙指导:“注意口型……对,气流还得再果断一点。” 凌溯给他示范了几次:“嘴唇要保证湿润,口型就像是在说‘鱼’或者‘o’,或者……” 庄迭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正按照指导找着感觉,嘴唇上忽然被冰冰凉凉的触感飞快碰了下。 凌溯不知什么时候又从沙发跑去了地上,他盘着腿坐在庄迭面前的地毯上,反手向后撑着地面。 凌溯抬起头看庄迭,他的呼吸有点急,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他的耳根也有点发烫,眼睛里的笑意却比平时都亮。 “或者……就像准备好了一个吻。” 小卷毛是在努力践行“只对他说真话”的承诺的同时,努力地被他需要。 虽然不知道这条相处之道,究竟是小庄老师在《怎样鼓励五岁小朋友建立信心》这种书里学来的,还是在《怎样在二十五岁的时候谈好一场恋爱》这种书……但效果反正都超级棒。 凌溯很难清楚地描述出那种感觉……就像他甚至是给自己打了好几次气,才让“谈好一场恋爱”这几个字飞快地在脑海里蹿过去一样。 他们现在是在以“今后永远生活在一起”为目的,完全认真地、专心地、充满好奇地探索着一切可能性。 每次忽然意识到这件事,凌溯都能自己一个人忍不住高兴好半天。 凌溯稍微有点讶异:“我想得这么大声吗?” 庄迭抿起嘴角,他也离开了沙发,用力攥住凌溯的一只手,和他头碰头地蹲在一块儿:“超级大声。” 那是种巨大到震耳欲聋的沉默声响,像是体内熔岩的滚滚流动,又像是命运的齿轮缓慢运转,终于在某一点上“咔哒”一声扣合。 庄迭模仿着凌溯的动作——虽然学吹口哨似乎不太顺利,但他至少准确地掌握了需要的准备工作——他极为精准地补上了剩下的那半个吻。 他们就这样索性并肩躺在了地毯上。 身体的疼痛到了梦里变得微乎其微,而那些记忆带来的痛楚同样也被暖意覆盖,如果不是因为这是场梦,凌溯几乎控制不住地要舒服地睡过去 听着凌溯不同于平时、过了这么久还有些急促凌乱的呼吸声,庄迭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袖子:“队长,让我接管一会儿你的梦?” “嗯。”凌溯昏昏沉沉应了一声,忽然醒过神,“不行。等一下——” 他飞快想要起身,却因为已经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迅速被磅礴的梦压重新限制了行动。 庄迭刚站起身,那些回忆就再度气势汹汹席卷而来。 凌溯刚才暂时屏蔽了记忆的侵蚀,才将梦中的环境稳定下来。而此刻,那些被强行压制和忽略的记忆瞬间反扑,数不清的场景叠在一起,无数个影子扑下来,密密麻麻地啃噬着这座古堡。 庄迭的身形晃了晃,闷哼一声,不得不重新半跪下去。 像是有某种澎湃到恐怖的压力,庄迭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已经渗出了隐隐的血痕。 “小卷毛,先停下!”凌溯撑坐起身,他用力握住庄迭的手腕,“你听我说,你先听我说……” 庄迭低下头,伸出一点舌尖,尝了尝从指尖冒出来的血珠。 凌溯的动作不自觉缓下来。 庄迭垂着眼睫。 那双黑净的眼睛像是被冰水浸过,在看向凌溯时却又眉眼一弯,那点泛着寒光的冰川光泽就悄然淡去。 庄迭起身走过去,抬手按上古堡的铜铸门栅。 被雨水浇湿的外墙壁忽然跳跃起刺眼的明亮电弧。 那些淡红色的电弧毫不留情地连成一片,彻底击毁了混在那些记忆里、悄悄潜伏了不知道多久的初代茧的神经代码。 这就是凌溯明知道现在的身体状况未必合适,也必须要立刻处理这些找回来的记忆的第三个理由。 当初那场实验中,严会长最初的打算,可不是让自己和初代茧融合。 作为原本会被饲喂给初代茧的零号,凌溯的潜意识深处还留存有大量初代茧的预设接口。 不论哪一代“茧”的运算逻辑都是一致的,所以凌溯事实上并不需要任何设备,也可以利用这些代码接入后台、进行一些基础操作。 但更多的代码则都是无穷的隐患,凌溯必须剔除和销毁它们。这个过程用手术刀来做,多少有些太辛苦和漫长了。 ——恰好,在严会长的那场梦里,庄迭还储存了一部分初代机自己的销毁逻辑。 在准备离开用餐地点,去找凌溯的时候,庄迭曾经被门口的电弧封锁拦住过。 这些电流的运算逻辑其实很简单——寻找剧烈异常意识波动、确认违规、判定无用、进行销毁……初代茧自检使用的也是这套逻辑,所以这些电弧对初代茧的代码也同样适用。 “剧烈的异常意识波动”其实是一类暗号,它代表一切可能具有危险性、在已储存资料范畴之外、原本不该属于所在环境的意识波动。 环绕着古堡的那些青烟迅速被雨水浇灭,狰狞盘踞的影子变得透明,再缓缓消失,终于不剩下一点痕迹。 所有记忆都被处理完毕,没有遗漏下任何一段可能有危险的代码。 庄迭抬起手,轻轻甩了两下,吹了吹被灼得生疼的掌心。 残留的淡红色电弧还在他指间跳跃,发出噼啪轻响。 “还有最后一点异常。” 庄迭的视线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自己胸口上。 他蹙了蹙眉,隔了几秒钟,轻声判断:“……是我。” 第一百四十一章(第一百三十七种有关我设...) 事实上, 庄迭并不是刚意识到这件事——他只是一直都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来考虑这些。 那个外勤负责人离开后,凌溯的状况很快就变得不容乐观,在救护车上更是一度险些出了意外。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 庄迭看着急救措施下无声无息的凌溯,第一次体会到了大脑完全空白的感觉。 等到了医院后,庄迭的注意力短暂被总负责人用“让队长更轻松一点”转移开,又迅速因为凌溯的手术结束而彻底收回, 更是无暇分去那些无关紧要的地方。 直到现在,庄迭才忽然意识到,他似乎还有许多个以前一直被忽略了的记忆箱子。 这些箱子大都锁着,大部分看起来依然非常模糊,说明这些记忆暂时都是不可调用的状态。 但还是有些记忆悄然浮了出来,有些盒子是空的,那些信息似乎顺理成章地融入了他的“常识”部分。 就比如……有关剧烈异常意识波动的判定。 程序的探测不会出错,就像在案发现场的时候, 虽然“茧”强行抹除了探测记录,但让外勤负责人来到这里的原因却没有因此消失。 一个危险的、原本不该属于这里的、“不存在的人”。 ……不及回神, 一个结结实实的脑瓜崩已经落了下来。 庄迭闷哼了一声,捂住头顶:“队长。” 凌溯点了点头,他已经拿回了自己的梦域控制权, 并且迅速把古堡的门挪到了大概有十几米高的窗户边上:“小卷毛。” 庄迭已经退到了门边,却只摸到了坚硬的墙壁。 庄迭本能回了下头,看清身后的情形,有些怔忡地转回身看向凌溯。 他的脸色比平时显得更白,一动不动地站着, 淡色的唇角抿成一线。 那双眼睛里覆着的薄冰并没有散去。 那是种坚硬剔透、近乎绝对理智的澄澈光泽,有隐约的一点不自觉地柔软被凌溯牵引着, 从里面透出来。 被小卷毛这样看着,凌溯差一点就没能坚持住,把门给他重新装回墙上。 凌溯按着胸口咳嗽了两声,随手拖了把椅子过来,靠着坐下去。 他抬手揉了揉额头:“小卷毛,听我说……” 凌溯其实不止一次考虑过这种情况,考虑过到了这时候要说些什么……但到了这时候,却像是有什么凭空堵住了喉咙,连带着胸口也闷得不行。 庄迭的身体向后牢牢贴着墙,尽可能站得离他更远,睁大了眼睛安静看着他。 “我们对梦的探索是在不断进步的,许多旧定义都会迅速过时,需要被调整甚至推翻。” 凌溯低声说道:“有很多我们认为的危险和异类,只不过是由于视角的局限、对未知的恐惧,并不是……” 凌溯敏锐地抓住了那一丝不对劲的端倪。 他仔细想了几秒钟,忽然抬头,看向把两只手都死死压在背后的小卷毛:“小庄老师,你不是觉得你在我的意识里,会让我一直在濒死状态打转吧?” ……只要稍微找一找,就会发现相关的线索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他对“拓荒者”的那些依稀模糊的印象。 他能收到来自死者之境的朋友们送的礼物——不论是葵花籽、画笔还是偶尔出现在口袋里的郁金香花瓣……而他装进口袋里的那些棒棒糖和打火机,也总是第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和队长讨论过,死者之境的“茧”只会比现实更先进,因为那里有数不清的天才和近乎永恒的时间。 他甚至对严巡所描述的、严会长的那场梦有印象。 严会长曾经监测到了一种“剧烈的、从未有过的异常意识波动”,那些像是一圈一圈乱羊毛一样的意识波动,同样来自潜意识海洋的彼岸。 危险的、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识…… “……那也不能往奇怪的信仰上挂钩啊。” 凌溯彻底松了口气,靠在椅子上按了按额头——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世界上最聪明的脑袋会困在这种死胡同里。 他决定直接用行动证明,直接撑起身快步走过去,俯身捞起庄迭的右手,碰了碰那些仍残留在小卷毛指间的电弧。 庄迭收手不及:“队长,不行——” 亮红色的火花“啪”地炸响,凌溯的手指剧烈地烧灼着一疼,两人间忽然腾起淡淡烟雾。 庄迭下意识向后退开,却又一不小心碰到了身后的大门的金属部分。 整片梦域都是凌溯的意识,他越不想电到凌溯,就越集中不了注意力,刚才还超级炫酷、威风凛凛彻底解决掉了那些记忆的电流忽然失去了控制。 下一秒,凌溯已经一个箭步上前,结结实实地把庄迭圈进了怀里。 凌溯把脸埋进庄迭颈间:“小卷毛,你吓得我没力气了。” 他的身体已经控制不住地下坠,如果不是庄迭的护持,几乎已经要站不住地跪倒地上。 察觉到凌溯快得异常的心跳,庄迭心头一紧,瞬间把还在脑海里盘桓的念头尽数抛开,牢牢攥住他的手腕:“队长!” “不要紧,是现实世界牵扯的……伤口炎症还没消,他们在给我清创。” 凌溯龇牙咧嘴毫无形象地吸了口凉气,咳嗽了两声。 “刚才要是让你跑出去……我就得当场急得醒过来,单手推着轮椅一路火花带闪电地追着你跑了。” 凌溯毫无心理压力地描绘着那个画面:“到时候我们两个在前面跑,医生和护士拿着托盘、推着推车在后面追……” 庄迭一点儿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被逗笑,抱着凌溯小心地放在沙发上,低头抵住他没受伤的肩膀:“队长。” “好着呢。”凌溯笑了笑,“我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万万没想到这个。” 他考虑过,在庄迭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后,或许会暂时无法接受、跑到什么地方躲起来,或许会认为自己终归不属于这里,决定设法回去。 也或许会因为严会长已经做了和打算做的那些事,让死者之境把对岸的世界同样列为敌人,双方争夺最后那一点不会被淹没的孤岛…… ……但庄迭这个推论偏偏也完全有理有据。 现实就是这么凑巧,偏偏在庄迭开始回想起自己身份的时候,凌溯就没完没了地出状况。 在严会长的梦域里,偏偏零号受伤最重、甚至一度陷入了假死的那次,就被来找他的小卷毛撞见了。 好不容易去看一场电影,被卷进初代茧的轨迹里,他又倒霉地刚好中了流弹。 救护车上,庄迭尝试用意识的接触帮他镇痛,他心情好得过了头,竟然一直都没发现自己喘不上气。 甚至就连刚才,庄迭敏锐地发现了他的状态不好,并且顺理成章归咎于自己身份的时候,其实是医生正在用镊子夹着棉花,替他给伤口清创…… …… 这么总结下来,完全不能说是庄迭推理错了。 凌溯自己反思了一遍,都觉得这种结论得出来的无可厚非:“虽然……” “虽然所有证据都指向同一种可能性,但还有百分之一的可能,这一切都是巧合。” 庄迭低声说道:“但我不敢赌,队长——” 凌溯就又毫不客气地把他往怀里扒拉了两下:“这样呢?” 他索性整个把庄迭揣进怀里,打了个响指让小火苗一起凑热闹,跟那些噼里啪啦到处乱蹦的电火花掺在一块儿,放了一场微型的烟花:“看。” 凌溯把下颌搭在庄迭的肩膀上,一边咳嗽一边认真点评:“一场轰轰烈烈,一路火花带闪电的爱情。” “……”庄迭脑袋顶上的小卷毛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却还是没能忍住被队长逗得差一点就没绷住,用力抿了下嘴角。 凌溯认真看着他的神色。 看到那双眼睛里的恍惚彻底散去,凌溯才放下心,拢着庄迭的右手,低头在灼伤的掌心亲了亲。 “皮卡丘先生。”凌溯一本正经道,“先不谈对面那个‘茧’是不是也有拓荒者的事……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弄的吗?” 庄迭反应了两秒,看到被电流弄得一片狼藉的环境,才想明白凌溯为什么会这样称呼自己,耳根不自觉烫得通红。 凌溯的眼睛弯了下,抬手揉了揉那些仍然打着蔫的小卷毛。 他仔细地一点点吻着那些灼伤——幸好这里是他的梦域,那些细小的伤口被雨点儿似的轻柔亲吻迅速治愈,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凌溯修复了最后一处伤口,在恢复光洁平整的掌心落下最后一个吻,才总算稍微满意,松了口气抬起头。 “之前没有这种情况,说明是在那颗梦茧里。” 凌溯说道:“我不知道这件事,说明多半和我有关。” “三年前的我被送来抢救的时候?” 凌溯很快就猜出了大略的始末,拢着小卷毛的后脑勺一下一下地揉着,轻声问:“急着想找到我,就去跟初代茧的程序打架了?” 这种事无疑不可能瞒过去,毕竟只要去问当时还在场的严博士和催眠师,也能得到十分明确甚至更加详细的答案。 庄迭在“潜入那两个人的梦域、把那段记忆偷走”和“实话实说承认错误”之间抉择了几秒,还是放弃了那个更加冒险的做法:“……嗯。” 他闷闷不乐地团成一团,往凌溯的怀里拱进去。 看着忽然变成鸵鸟、试图把脑袋藏进自己怀里的小卷毛,凌溯有点哑然,低头亲了亲庄迭露在外面的白皙耳廓,用了一个电火花的时间就又把那里变得通红。 “这个和五岁小朋友不一样,小庄老师。”凌溯给他科普,“这件事的问题不在‘擅自出去跟别人打架’。” 庄迭有点讶异,从他怀里探出一点脑袋。 “你可以跟任何你想打架的人打架。” 凌溯迎着他的视线,一本正经保证:“我跟着去收拾现场,绝对不会留下一个证人。” 凌溯一边说,一边仔细检查着庄迭的身体——他竟然忽略了这一点,或者说庄迭已经有能力暂时隐蔽起曾经遇到的攻击了,这些始终活跃在庄迭意识深处的电流,竟然一直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队长。”庄迭像是忽然理解了他的意思,蹙紧眉,翻了个身握住凌溯的手,“这不是你的问题。” 凌溯停下动作,摸了摸庄迭颈间的一道红痕,让它在意识与意识的触碰中瞬间痊愈。 他盘起腿坐着,低头碰了碰庄迭的鼻尖:“怎么不是?” “你在因为没保护好我自责。” 庄迭看着他的眼睛:“我也一样。我知道了,这就是‘感情’这件事带来的运算逻辑上的质的改变。” 程序算不出这个,人工智能算不出这个,因为感情的运算模式和一切可以用代码来模拟的逻辑都不同。 输入“喜欢”以后,会得到一场绚烂的烟花。 “我只要见不到你就想去找你。”庄迭说,“立刻就想去,一秒也不想等。” 他知道或许会有更稳妥、更周全的办法,但更稳妥和周全,也就意味着凌溯要被扔在什么黑漆漆的地方——或许是更危险或者更麻烦的环境里。 为了一个稳妥的计划,凌溯需要再一个人多坚持几十分钟、几十个小时、几十天甚至几十年。 或者几十场无比漫长的梦。 知道了这件事,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只是坐在那儿干等着,什么都不做。 …… “我曾经得出过一次这种结论,但这部分记忆暂时都是不可调用的状态。” 庄迭垂着视线,他的眼底又有那种冰川似的光泽开始流动:“我可以模拟出一百三十七种导致这种结果的可能性……但我不打算推理了。” 尽管大部分记忆都没有解锁,但这似乎也并不怎么重要。 庄迭甚至根本没考虑过凌溯的那些担忧,对他来说,只要自己的存在不会导致凌溯更接近那个世界,他就没有离开的理由。 “队长,我直觉应该是第一百三十七种,有关我设法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 庄迭抬起脸,看向凌溯:“队长,我想见你,一秒钟也不想等。” 凌溯看向庄迭的眼睛。 那种冷是最坚硬朗利的澄净,是不会被任何暗流污染、永远剔透晶莹的浮冰。 凌溯捧起庄迭的脸,他轻轻地亲着那双眼睛。 “我有一百三十七个回答。” 凌溯说:“我喜欢你很久了,我想做你全部世界线里的爱人。” 第一百四十二章(“我捡到了一颗星星”...) 故事大概要从一个跑得太远的拓荒者讲起。 那个时候, “凌溯”这个还算挺不错的名字还没有出现,他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或许曾经知道,不过很快就忘了。 大脑的容量是有限的, 无用的记忆都要尽快被清理干净,为新的信息和资料腾出空间。 已经很难再条理分明地回溯清楚,严会长第一天把零号带进实验室时,做的打算究竟是什么……这个人的野心、私欲和那种完全摒弃道德的所谓“理性”从一开始就是混在一起的。 严会长在十年前做了场梦, 这场梦让他坚信,把所有人都带去对岸才是唯一拯救世界的办法。 “零号”最初也是为此被招募进了实验。 其他实验体之所以对他恨之入骨,就是在严会长的刻意诱导下,把他也当做了帮凶。 在所有人面前,严会长把零号塑造成了他的得意弟子,一个实验的知情者和参与者,一个疯子和屠夫的帮凶……但事实上,凌溯本人连这个实验究竟是什么都不清楚。 他当初同意参加的, 只不过是一项“梦境探索实验”,而他最初的任务, 就是不断在那些严会长收集来的濒死梦域里打转。 他甚至不清楚原来还有其他实验体——因为在这些时间近乎静止的梦境里,一直都只有他一个人。 这种感觉起初还很新奇,后来就只剩下漫长。 即使严会长在将他投入梦境的一秒钟后就将他抽离唤醒, 在那场梦里,他也仿佛是度过了几十年那么久。 由于太过漫长和无聊,凌溯开始在那些梦里学习。 凌溯停下正在讲的故事,戳了戳小卷毛的脸颊:“笑点在哪儿?” 凌溯单手架在颈后,百思不得其解地揉了揉:“我记得很清楚, 当初负责记录我在梦境里做了什么的记录员,就是这个表情……” 这个难解的困惑, 一度困扰了那时候尚且非常年轻的凌溯很久。 庄迭体贴地抿了半晌嘴角,还是抬起头:“队长,因为在梦里实在太无聊……你能想到的就只有学习吗?” “对啊。”凌溯想不通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当时才二十岁,而且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刷完几百套真题,只需要现实里的一秒钟,这么适合复习跟背书的时间……” 凌溯甚至还合理运用了每场梦的环境。 如果是其他语种背景的梦,凌溯就先用上梦里的几个月时间去学语言,再到处扯着梦里的投影唠嗑……有几场梦的梦主实在烦得不堪忍受,甚至气急败坏地主动把他踹出了梦域。 如果遇上中世纪或者更早的梦,凌溯就把重心放在学历史上。他还为此修了好几门历史方向的文学鉴赏、文艺研究、民俗文化之类的科目——主要目的是为了混学分,毕竟每次都要生活几十年,他不用上课就能拿到近于满分的分数。 要是恰好遇到某个天才学者的梦,那就更有便利条件。 凌溯的心理学史、拓扑学和数学的几门课程都是在那个群星璀璨时代的普林斯顿念完的。 他出于好奇围观了李斯特和瓦格纳的离奇往事,顺便在那场梦里遇到了发疯的尼采,后者一直绕着瓦格纳一边转一边大声朗诵《阿里阿德涅的悲叹》。 为了弄清几个分析心理学的问题,他还专门挑了一场茨威格的梦,跟着对方拜访了早已反目的弗洛伊德和荣格…… “这么算起来,我的老师其实有很多位。” “那一段时间的任务其实都还挺不错。”凌溯说道,“比较烦心的,就只有严会长为了证明他的教学成果,总会把我拉去各种尖端论坛和会议,让我去参加各种考试,不然就是投期刊刷论文。” 凌溯的态度挺诚恳:“我的大部分学业都是在梦里完成的。因为时间实在太充裕了,所以成绩也难免稍微好一些……怎么了?” 庄迭摇了摇头,抵着凌溯没受伤的那一侧肩膀,很不厚道地笑了半天。 ……要是知道了这些事,严博士大概要气得去哭着扫烟囱了。 凌溯这次只花了几秒钟就跟上了他的笑点,咳嗽了两声,也忍不住笑出来,举着小卷毛在宽敞到不可思议的沙发里舒舒服服转了个身。 庄迭一边笑一边抬手揉眼睛,被凌溯握着手,在笑出来的眼泪上亲了亲。 多半是被小卷毛传染了,凌溯自己其实也在笑个没完——毕竟很少有人真能扛得住那个画面,一把怒发冲冠的、气得彻底炸开了的笤帚在极端愤怒下长了腿追着他极限追杀…… 他们两个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笑成了一团,直到谁都没了力气,才彻底放松下来,摊开手脚躺在沙发上。 “也不能完全怪我……就因为他搞出来的那套程序,我把这段记忆也加进了我的大学鬼故事电台兼职履历。” 凌溯揉了揉笑得发酸的面部肌肉,扼腕叹息:“不然肯定会记得谦虚一点……” 庄迭这次摇头摇得更认真:“不用谦虚。” “不用吗?”凌溯耳根有点发热,“说实话还是挺不公平的,毕竟我比他多了几个世纪的学时呢。” 在严巡的视角下,他是在极短的时间内飞速崛起的天才,在几年内就达到了叫人不敢想象的成就。 如果不是因为当初给自己下的暗示,凌溯自己也不太清楚当时的情况,他多半还是会厚道地把这些事讲出来,试图安慰对方的…… “队长。”庄迭特地提醒他,“你一定不要跑去给严博士讲这件事。” 凌溯咳嗽了两声,他有点儿遗憾:“不太合适是吗?” 庄迭点了下头,又伸手抱住凌溯,在他身后垫了个枕头:“严博士听了就会模拟……他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性会忍不住去尝试。” 虽然这些经历被凌溯轻描淡写地挑出了有意思的,但它们其实是几十上百年,甚至更久——而最令人绝望的一点,是身在其中的人并不清楚什么时候才是“醒来”的那一刻。 在梦里无法睡着,凌溯要清醒着度过无数个漫漫长夜。 那些都是极为真实的体感,每一天都是。 没有困住其他入梦者的濒死梦域,就只有梦主记忆的投影,这些投影无法真正交流和互动,也不是真正的意识……这样一场梦,就像是一场无限长的、允许身临其境体验的高清5D电影。 不论走多远,似乎都只有自己一个真实的人存在。 有太多的人会在这种仿佛没有尽头的漫长旅程里彻底迷失。 要么最终连自己也忘记,逐渐变成一团没有形状的阴影——要么自己和自己对话、把自己的意识撕成两份甚至更多…… “有道理。”凌溯稍一思忖,点了下头,“严会长多半就是后者。” 在强制他不断进入濒死梦域的同时,严会长自己也会进入那些梦。 不知是从哪一天起,那个狂热偏执、让身边人越来越警惕和不安的疯狂会长忽然像是变了个人。 严会长再也没提过什么“对岸”或是“死者之境”,有人不小心提及都会被他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通。计划忽然变成了“为人类锻造手术刀”,而凌溯这个最合适的实验体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困在了一颗梦茧的最深处。 ……那之后发生的事,他们就都很清楚了。 训练,受伤,抢救,考核,受伤,昏迷,抢救,和现实交错的梦境,不断跳跃的时间…… “日子比之前还不好过。” 凌溯第一次对小卷毛承认这个:“我甚至有点怀念扯着瓦格纳大声吵架的尼采了。” 凌溯把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那只手上,他碰了碰那些手指,又在恢复光滑的掌心上慢慢画着圈。 他发现开口似乎没想的那么难,只是要尽量说得快一点儿。那些伤口越是不怕翻检和触碰,越是证明它们已经彻底痊愈。 “不过拓荒者不错——我喜欢拓荒者的工作,每次被借去做教官都不小心超时。反正有当时还是第二代的茧罩着我,初代再生气也没办法抓我回去。” 凌溯快速说道:“我有时候会以探索潜意识作为理由偷懒,那种时候感觉就非常好,像是在星河里漂流……” 唯一的缺点,就是这份工作也稍微有点儿寂寞。 他甚至没有多少电影可看,越往深处走,那些梦境就越破碎和晦涩难懂,就像是会活动的印象派作家的画。 在一次漫长的行走——很难描述这个“漫长”究竟是多久,凌溯只知道自己似乎把还所有知识都翻出来,用自己掌握的所有语言分别背了一遍——总之在那之后,凌溯忽然发现,自己身边似乎已经没有任何一个梦了。 他漂浮在寂静的深蓝色的穹幕里,那些熟悉的星光已经彻底不见了,在他面前的,是一颗他从没见过的“茧”。 如果忽略体积的悬殊差距,这颗茧的外观构造和二代、乃至后来迭代过的三代茧都非常相似。只不过它显得更先进,更带有某种冰冷的科技感,也更……漂亮。 不谦虚地说,凌溯的确会很多种语言,但在那一刻,他的确很难找到一个更合适的词来描述这一幕。 所有的机械和金属部件的部分,都是一种晶莹剔透到极点的亮色。 那是种徘徊于纯净的天蓝与完全透明之间的、仿佛神秘矿脉一样的炫丽光泽。像是某一天,有一块天空被冻结在了冰川里,和阳光洒下来的流动的细碎金砂一起,于是一切就都定格在了那一瞬间。 那些仿佛仍然是在流淌着的金色细芒向他闪了闪。 凌溯把这当作是一次打招呼,他实在忍不住,朝那颗漂亮得像是星星一样的茧招了招手。 …… 下一秒,某种不容抗拒的潮水一样的力道忽然毫无预兆地涌起,将他的意识尽数淹没。 这种感觉并不糟——那些像是潮水一样的海浪虽然冷得刺骨,但力道却很温柔。那种冷只要几秒就能彻底适应了,也或许是他已经被冻得失去了知觉,反而有种奇异的温暖从意识深处涌出来。 他失去了全部的重力,就那么被冰冷的海水裹着安静漂浮,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就这样睡过去。 逐渐被冻结的意识,让他终于有些迟钝地意识到了一种可能。 他来到了现实世界的潜意识洋流与死者之境的冰川交融的地方。 那些训练彻底破坏了他的预警系统,那些泛着寒气的冰碴正在一点点蔓延进他的意识深处。 他脚下踩过的不是熟悉的路面,都是早已冻结了不知多久的冰川,他的双腿早就已经变成了透明的冰,而这种变化还在继续。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被冻进这座或许已经矗立了上亿年的冰川里。 ……希望被冻进去的是个非常炫酷或优雅的造型。 零号深吸口气,缓缓呼出来。 他甚至察觉到自己的肺里都正在结冰,那种细小的干净的刺痛很舒服。思维的运转速度正在减缓,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发了一整天的呆,又好像只是过去了一秒钟。 “第1463次拓荒。” 他用最后能动的手指按了下录音笔:“探测人S0,距离不详,坐标不详,我走得大概太远了。”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头:“在这里,我捡到了……” 一个卷头发的、长得非常好看的年轻人蹲在不远处,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年轻人似乎第一次见到徒步旅行的拓荒者,在身旁悬浮着的虚拟屏幕上快速操作了几下,正要执行救援指令,把他的意识打碎回收再重铸身体,却又忽然停住了动作。 年轻人似乎发现了什么,仔细研究了他一会儿,迅速在虚拟操作屏上敲下一串新指令。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零号被从结冻的浮冰里拖出来,落进了一个同样冰冷的怀抱。 “……坐标不详,我走得大概太远了。” 对方抱着他,单手按下送话器。 落在他脸上的视线也像是冰一样,却又因为认真而透出某种专注,那种专注很快就变成了有点柔和又晶亮透彻的好奇。 有着一脑袋漂亮小卷毛的年轻人抱着他坐在地上,伸手戳了戳他温暖柔软的脸颊,又在自己身上试了试。 那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对着送话器记录着自己的新发现:“我捡到了一颗星星。” 苍耳(一)(“我们至少应当好好认识一...) “死者之境”其实是个非常笼统的概念。 严教授提出的计划被他本人推翻封禁, 拓荒者对死者之境的探索同样极为有限。而大部分有机会见到这一幕的人,都多半无法再描述给其他人听。 他们只知道,有一片望不到头的冰川, 经年累月地矗立在彼岸那个完全由认知构成的世界…… “也不都是冰川,这里景色很好的。” 恢复知觉时,零号恰好听见身旁的说话声。 他腾地睁开眼睛,条件反射撑着手臂坐起身, 手术刀已经无声滑到了掌心。 到这一步,他才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已经力不从心地一头栽倒下去。 那个长着一脑袋小羊毛卷的年轻人及时伸手抱住了他:“小心——唔。” 卷头发年轻人吸了口凉气,扶着零号的身体靠回去坐稳,才把手轻轻抽回来,研究着被冒出来的血染红的手指。 他似乎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从各个角度仔细观察了一遍那个伤口, 甚至试着尝了一丁点那些红色的、温热的液体。 零号神色变了变,低头看向手术刀刃上沾着的血痕。 站在他对面的年轻人抱着那只冒血的手, 正单手在虚拟屏上翻找着资料,很快就搜索到了要找的答案:“这叫‘受伤’。” 零号迅速收起手术刀,低声开口:“抱歉……” “不要紧。”似乎是因为终于听到了他开口说话, 那双眼睛里忽然就透出笑影,年轻人摇了摇头,“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年轻人在修复舱边坐下来,把手递给零号。 对方的瞳孔是完全纯净的黑色, 里面折射出的寒冷又漂亮的光芒叫他晃神了一瞬,才意识到这是“谁弄出来的谁负责解决”的意思。 零号慢慢活动了下恢复知觉的手臂, 他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右手,四处找了找。 不难看出,这里的科技比他的来处更加发达。 这里似乎是个十分先进的操作仓,有不少叫人眼花缭乱的操作面板、有许多用途不明的先进仪器,却唯独找不到任何一个医药箱。 年轻人索性直接把虚拟屏幕的面板转给他,让零号搜索了一遍,也没能找到任何处理伤口的绷带或是药品。 很快就看懂了零号的搜索逻辑,年轻人解释道:“如果意识受到了损伤,直接粉碎再重铸就行了。” “我大概是走得太远了。”年轻人看着自己分析,“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 零号垂下视线,看向自己已经严重冰晶化的身体。 他的意识也像是覆上了一层厚厚的冰碴,要花不少的力气才能转动思维。 幸运的是,这种寒冷似乎也有一定镇痛作用,那种几乎无时无刻不困扰着他的头痛似乎也悄然淡去了。 零号闭上眼睛,集中精力用自己都不适应的速度想了一会儿,让手里多出了一卷绷带、一小瓶紫药水和一盒棉球。 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迅速替对方处理好了那个伤口,用绷带仔细包扎好,确认了不再有血渗出来,才稍稍松了口气。 年轻人把手收了回去。他似乎对这一切都很好奇,来回研究了半天,又碰了碰绷带绑成的小蝴蝶结,嘴角就跟着抿起来。 年轻人站起身,在备品库里单手翻找了一会儿,抱着一盒棒棒糖回来,打开盖子递给他。 零号看着那一盒花花绿绿的棒棒糖,神色缓了缓,轻轻摇头,闭上眼睛靠回去。 年轻人似乎有一点遗憾,但还是拆了一支放进嘴里,把剩下的棒棒糖收好:“这样下去会有危险。” 零号沉默了一会儿:“会来你们这里吗?” “更糟糕。”年轻人说,“可能会变成一片云,最近对岸忽然多了很多云。” 零号点了点头,安静下来不再开口。 他差不多能理解对方的意思——就像他们眼中的死者之境是一片冰川一样,在对岸那些意识体的眼中,现实世界的那些“影子”就是一团又一团的乌云。 事实上,他自己也早已经隐约察觉到,他的意识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老师在他身上做的那些药物实验,的确一再提升了他的精神力,却也让他陷入了无休止的头痛,有时他甚至恍惚觉得自己会被自己的大脑吞掉。 如果只是变成一片云倒也还不错。他就找个地方不停下雨,一直把自己下干净。 零号睁开眼睛,看向窗外显得无比寥廓深远的钴蓝色天穹。 他想让那个年轻人找个地方把自己扔下去,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显得不失礼,沉默了许久才试着问:“你也是拓荒者吗?” 年轻人一直坐在修复舱边,研究着自己身体的变化。 对方似乎格外有耐心,听见他开口,目光跟着亮了下,点了点头:“不过附近应该只有我一个,我走得太远了。” 死者之境当然不只是冰川——在那些巨大无比的、仿佛凝缩了几亿年的时光的冰山之下,有只属于亡者的领域。 那里有陆地、有森林,有广阔的草原,漂亮的乡村和繁华的城镇……而一切的尽头是一片海滩。 由那片海滩再向前一直走,穿过被浮冰封锁的海平面,就会被看不见的屏障挡住,只能远远看见海水对面那个世界的轮廓和影子。 年轻人让分析仪器隔着绷带扫描了几遍自己的伤口,一边飞快拖动页面浏览着数据,一边敲着键盘:“会更接近‘真实’的人体,可以被伤害……” 他沉吟了一会儿,单手迅速敲下了几行代码,回传给总部了有关增加虚拟屏障、防止沙滩上的居民迷失太远的建议。 零号忍不住问道:“你以前没有过真实的身体?” 他问完这一句,又觉得这种话实在不算合适,不自觉蹙了蹙眉:“抱歉——” “没有。”年轻人似乎完全不在意,笑了笑摇头道,“我出生在死者之境。” 零号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很奇怪吗?我们也要有新增人口啊。” 年轻人让那块虚拟屏幕直接放大到两人面前:“潜意识世界有大量的原材料,供给你们的同时也供给我们。” “在你们的世界里,一个婴儿是怎么样发展出自我认知、吸收和学习外界的反馈,最终成长为一个独立的意识体的,在我们这里情况也差不多。” 年轻人说道:“只不过,最初的那一步或许稍有区别——我们采用的方法是‘结茧’。” 一个初生的意识,在无数认知与信息流中慢慢结出一个“茧”,然后一点点吸收掉那些认知和信息,破茧而出。 配合着屏幕上儿童简笔画风格的示意图,年轻人完成了简单的科普,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专业板书:“不负责拓荒的时候,我就在幼儿园教结茧。” 零号有点哑然,他配合着认真看了看那些简笔画:“和我们也差不多。” 年轻人好奇地转过来:“你们不是大人带小朋友吗?” “性质差不多,其实很有隐喻意义。” 零号指了指那个画面:“父母、老师、环境、社会……所有人对这个孩子的认知,加上这个孩子从外界接收到的一切信息,共同组成了一个茧房。” 他很久没聊过自己的专业内容,谈起这些时也不自觉有了兴致,单手撑着盘膝坐起来。 “机能学派,还有环境决定论,都一度有过更偏激的理念。他们一个认为意识是适应环境的机能,一个认为人干脆就是由环境塑造的。” “在我们那个世界里,一个人的成长过程,同样是先用这些结成一个茧,再破茧而出的过程。” 零号看着那块屏幕:“茧意味着安全,也意味着限制。打破这颗茧是痛苦和危险的,但也是冲向自由的唯一途径……” 他太久没好好跟人聊过天了,察觉到自己说得似乎有些太多时已经来不及,慢慢停下了话头。 那个卷头发的年轻人趴在椅背上,听得既认真又专心,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看。 零号这样被他盯着,耳廓不自觉红了红:“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不是。”年轻人飞快摇头,“我喜欢听你讲课,你是老师吗?” 年轻人有点遗憾,却还是试着邀请:“你愿意来我们这里教小朋友结茧吗?我可以给你当助教。” 零号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掌心,沉默顷刻,还是低声说:“抱歉……” 年轻人失落地轻轻叹了口气,枕着手臂趴在椅背上,一脑袋小羊毛卷轻轻晃了晃。 零号忍不住伸出手,试着轻轻碰了碰他的头发。 “我们至少应当好好认识一下。” 年轻人迅速振作起来:“我试着收听了你的频道,有人在找你,他们有人叫你‘教官’,还有人叫你‘队长’。” 年轻人拆了支棒棒糖递过去。他不清楚这两个词是什么意思,但很感兴趣,想再跟对方多待一会儿:“我可不可以也叫你队长?” 零号迎上那双眼睛,他的眉宇一点点和软下来,尝试着让自己的手指落实在那些打着卷的柔软的头发上。 他接过棒棒糖放进嘴里,带着奶香的甜味瞬间充斥了他的全部意识。 “行啊。”他笑了笑,轻声回道,“小卷毛。” 苍耳(二)(一滴水为什么变不成一只蝴...) 倒也不完全是因为棒棒糖味道的确很不错……当然, 这也的确是个很重要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他很快就发现,这个有着一脑袋漂亮小卷毛的年轻人虽然极为聪明、掌握着相当先进的科技, 但对许多有关“现实”的常识性问题都完全不了解。 如果放任对方在这附近漂流下去,一旦被初代茧探测到,说不定就会陷入意想不到的危机。 年轻人对他所说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拿出随身的笔记本, 记录着新学到的知识:“每个人居然都要有自己的名字……” 零号有点头疼,按着额头慢慢揉了两下:“对……这算是最不严格的那一类规则了。” 在刚得知对方居然不理解“名字”这种东西存在的必要性的时候,他其实也多少有些惊讶,但随即就想通了其中的逻辑。 在现实中,名字代表着一个完整独立的人格集合,意味着一个人的存在本身。 即使是这样,很多人也会逐渐失去自己的名字——那些逐渐充斥整个生活的称呼,可能会变成姓氏与工作职位的组合, 可能会是客气疏离的“某先生”、“某女士”,也可能是某个毫无感情的代号…… 而到了纯粹由认知构成的世界, 名字这种存在的必要性也就变得更加稀薄。 零号偶尔也一闪念想过,老师抹去他的过往和名字,是不是也代表着试图抹去他原本的那个“自我”。 “确实是这样。”年轻人仔细想了想, 点了点头,“从对面来的人都是有名字的。” 还拥有名字的人都沿海居住,他们大多都还有着未解的心愿、有一直等待的人……这些有关现实的记忆是和“名字”联系在一起的。 拥有过它们的人,似乎都对此格外珍惜,即使逐渐沙化也绝不肯放弃名字, 不肯离开海滩搬去核心区域。 而那些已经进入内部居住的意识则截然相反,他们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 也不怎么在乎这种事。 住在那里的居民互相打招呼的时候都非常随便。 大多数时候,人们都只会记住对方的职业或是代号,偶尔来了兴致就会随便编一个什么名字——今天有人管你叫喷火龙,那这一秒你就是喷火龙。明天换成了妙蛙种子,只要没有其他人不同意,那也没有问题。 ……至于原本就出生在死者之境,由潜意识海洋孕育出的新生个体,就更没有起名字的必要了。 年轻人又把笔记本翻过去了一页,端端正正平摊开摆在膝盖上:“什么是自我?” 看着他格外标准的听课架势,零号有点哑然,先问了个不太沾边的问题:“你们的科技还需要笔记本吗?” “什么时候都需要,尤其是对新生的、还没结茧的幼年个体。” 年轻人这会儿的神色忽然很认真:“记住和记下来是不一样的。” 年轻人调出虚拟屏幕,上面同样记录着零号提供的信息和资料,而且相当简洁、准确和精炼。 这是他的“茧”,他还没有完成破茧这一步,还在大量吸收外界的信息和新知识——现在这些泛着银亮光泽的细丝上又多了不止一条来自零号的内容。 “这是记住。”年轻人指了指屏幕上的信息流,“因为没有输出的的过程,这些信息是我从外界接收的,但没有经过我自己的思考和辨别……” “记笔记是个思考、辨别和输出的过程。”零号点了点头,“我理解了。”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又透出笑意——每到这种时候,零号就总是有种错觉,那双像是覆着薄冰的纯黑瞳孔深处,像是有某种格外明亮的光泽缓缓流动。 像是诱惑着来者深入的波光粼粼的冰海,又或者是冰雪覆盖的极地上空,在极夜的天穹沉默涌动的神秘极光。 零号认真跟他道了谢,把这个办法记在了脑子里,准备回去用来训那些拓荒者学员。 ……这个计划在他的脑海里停留了几秒钟,才终于被更值得自嘲的念头覆盖,将他毫不留情地拉回了现实。 零号轻轻扯了下嘴角,他没有多想,只是回到对方提出的问题:“很难说。” 有关自我的定义从有心理学的那天起就争议个不停,不同的学派坚守着各自的观点,说是大相径庭也不为过,到现在还能在许多场合吵得不可开交。 “总的来说……就是你作为独立个体,对‘你自己’本身的认知。” 零号停下话头,看向对方:“你们这个世界是由认知构成的,允不允许自己认识自己?” 年轻人似乎第一次接触到这个概念,他停下笔仔细理解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至少没有不允许……” 只不过从来没有人尝试着这么去做。 对他们来说,这并不能算是一件十分必要的事。生活在死者之境深处的居民,每个人的身份都是流动的——他们一时兴起,可能会让自己变成一棵树、一条河,甚至是在云层中穿梭飞翔的、现实中完全不可能存在的某种神秘幻想生物。 而他是因为走得太远了,身体已经出现了某种从未被探测到的变化,才会被暂时限制在了最原本的状态。 “要不要先试一试我们的感觉?”年轻人站起身,朝他伸出手。 零号微怔:“可以吗?” 那双眼睛邀请似的轻轻弯了下。 下一个瞬间,一种奇异的力量忽然将他扯进了一片未知的世界。 ——如果那可以被定义为“世界”的话。 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棵树。 一颗已经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根系已经布满了整片森林的树——那绝不仅仅是视觉形态上的转变。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晨风的流动,冰凉的水汽在叶片上缓慢凝聚,阳光被枝叶分割成碎片,那些淡金色的光芒丝丝缕缕渗进叶脉。 在他脚下的地面,那些坚硬的土壳之下,是温暖的、松软的黑漆漆的土壤。 地下水脉在土壤间缓缓流淌,那是不同于任何溪流或是河水的声音,让他想起输液管里那些冰冷的药水在静脉间流动……并不准确。这种声音还要更活泼、更生机勃勃。 那些水流涌过泥土和砂石,寻找着出口,有的能顺利汇入更丰沛的暗流,有的被发达的根系捕获,沿着枝干上行,活泼地淌在他的身体里,他因为这些水流的滋养而继续抽枝生芽。 那些嫩绿的、柔软的小芽甚至经不起太严厉的风,他用已经晒得油绿的叶片把它们暂时遮起来,又留下一点缝隙,让阳光和露水能顺利落进去。 他能听见整片森林的声音,又或者那并不能叫做“听”,这种感知并不需要施加任何更复杂的定义。 他能感知这片森林的每一个角落。 年轻的小树争抢着那一小块还没被枝叶占满的天空,一小撮苔藓正在慢吞吞地开出米粒大小的花,松鼠绕着树干灵巧穿梭,停在枝头警惕观望。 森林里更多的是鸟,各种各样的鸟,借着晨露神气地梳理漂亮的羽毛,叽叽喳喳地争吵着第一缕晨光落下来的位置。 他在这里安静地站下去,或许站了几百年,或许是几个月,或许是一瞬间。 一直到最后一片枯落的黄叶也落下去,森林开始安静,没有了风摩挲树叶的沙沙声,一小截枯枝咔哒一声折断。 “这是树的濒死梦域。它们在每个秋天照常死去,在每个春天惯例重生。” 有人握住他的手:“在你们的世界,你能看到的最古老、最根深叶茂的树,在每个春天也都是充满好奇的年轻小朋友。” 那只手拖着他,把他从逐渐安稳沉眠的寂静里抽离出来,他发现自己的手变成了翅膀。 翅膀的颜色已经不再鲜艳了,但他还是从那些特有的羽毛颜色里,准确地认出了这是森林中最嘚瑟、最热衷于炫耀羽毛的那只虹彩吸蜜鹦鹉。 飞翔的感觉先于一切,明确地占据了他的意识。 怪不得人类总是痴迷于各种看起来更像是飞的极限运动:跳伞,空中冲浪,翼装飞行……又总是忍不住给各种信仰里加上一点飞行元素,谁家的神或是图腾要是不会飞,那恐怕必须找点什么更酷炫的技能,才能勉强说得过去。 这或许是灵长类动物对祖先一点小小的抱怨:看看人家的翅膀,看它们能追得上风。 他现在仿佛自然而然就学会了飞,只要猛地拍打翅膀——滑翔和俯冲的刺激让他几乎想不起来所有值得烦心的事。 那些已经黯淡和失去光泽的羽毛开始在风里融化,阳光成了暖洋洋的助溶剂,那种感觉并不疼,更像是一次惬意的温泉之旅。 融化并没有干扰飞行,他回过头看着那片云,云被融化的羽毛染成了漂亮的淡粉色,漂浮在蓝得快要滴出水的天空里。 “鸟在死去后,会变成云。” 他从身后被人抱住,从那朵云里坠下去:“和你们那里的云不一样,这种云会叽叽喳喳的叫……等他们不耐烦当云了,就可以找一颗蛋钻进去,变回小鸟,或者下一场雨。” 雨也会做梦吗? 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但他正作为一滴雨向下落。 这个过程在地面上看来真的很迅速。 迅速到察觉天色转阴、闻见风里那种下雨独有的湿漉漉的冰凉气味,意识到没带伞拔腿就跑的那几秒钟里,就已经有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毫不留情地把人淋得浑身湿透。 但作为雨的视角,这一切却发生得很慢,好像一点都不必着急。 从一片积雨云落到地面的轨迹和时间都是固定了的,他只要枕着手臂,悠闲地欣赏那些涌动的云层、云间异常明亮的电闪。 愿意坐着也行,坐累了直接躺下也没问题,有兴致的话也可以尝试高难度的跳水动作。 他先落在了一只鸟的羽毛上,疏水层很快就让他变回了圆溜溜的水滴形状,那只鸟飞快将他抖落下去,加快速度咻地钻进了岩间的巢穴。 然后他被甩到了树叶上,这是当初长得最猛的一棵小树,现在已经变得非常强壮茂盛,枝杈间栖息着不少动物,绿油油的叶子成了最好的滑道。 他跌跌撞撞滑了几次——这种冒险一定比任何漂流都更带劲,雨当然不会疼,只有兴奋、刺激跟晕头转向……他作为一滴雨落到了目的地,砸在了一颗正等待新意识到位的茧里。 这是意识的流动和变幻,完全不受物理规则的限制、不遵从任何科学原理,他忽然就理解了小卷毛为什么完全不了解这些。 生活在这种世界里,的确很难理解一滴水为什么变不成一只蝴蝶。 他破开了那颗茧。 这个过程并不费力,当水到渠成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该怎样做——如果实在不会的话,风会教你,草叶也会教你。 那阵风原本是一匹马,它还想跑得更快,就在变成一只游隼之后又变成了一阵风,接下来它准备做一只军舰鸟,听说那种鸟一个小时就能飞四百多公里。 草叶曾经是一块埋在地底的石头。它好不容易随着地壳运动来到地面,兴奋地等着风化那一天,却又被开采去打磨成了玛瑙。 它作为一件玛瑙工艺品又继续存在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一天,被人失手打碎在了地上。 阳光帮了它个忙,它先作为一件工艺品死去,又作为一小片光线下的影子重生。影子能选择的梦很多,它毫不犹豫地确定了目标,纵身投进了一片草坪。 做草的感觉超级好,既能接触它最熟悉亲切的地面,也能触摸流动的空气和太阳——它已经做了2947棵草了,积攒了足够的经验,接下来准备做一朵个头更高一点的花…… 附近的意识你一言我一语地跟他聊着天,夸他挑选的蝴蝶皮肤非常漂亮。 他看着自己在阳光下的影子。 那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这并不只是场棒得叫人舍不得醒来的梦。 除了靠近海滩的部分,死者之境没有真正的时间的概念。 这些死亡和新生都不紧不慢、按部就班地发生着。 意识的轮回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悲伤的部分,作为一个身份的结束,就是另一个身份的起点。 他被短暂地拉进了那场轮回之中,那个过程无限漫长,又只不过是一个眨眼的瞬间。 …… 他在一瞬间后睁开眼睛。 顶着一脑袋小卷毛的年轻人趴在椅背上,目光亮晶晶地看着他:“做了场好梦吗?” 零号想要开口,却仿佛被什么封住了喉咙。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又太过沉浸于这种轻松的惬意,以至于在醒来的那几秒钟里,甚至忘了作为人类开口的方法。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已经变成了树干的手臂。 “你的意识是真的损伤得很严重。” 小卷毛走过来,抱住他帮他调整了下姿势,有点头痛地看着他的身体——仅仅只是一场梦,对方的意识就已经被干扰到了这种程度。 零号垂下视线。 他看着自己质地变得乱七八糟的意识,没忍住抬了下嘴角,随手拔下两根鹦鹉毛,慢慢开口:“这就是正在失去‘自我’的表现。” 会导致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多,有些人是因为被连番打击、最终自我否认;有些人是因为实在无法承受某段过于痛苦的回忆;有些人则是因为自我认同与现实严重割裂,陷入了强烈的迷茫…… 这些情况……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拿出笔记本的小卷毛:“……” 零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忍不住轻轻笑了下。 他的问题出在他清醒不了多久了。 老师对他的擅作主张十分不满,每一次发现他私下里用其他方法训练那些拓荒者,就会施以格外严厉的惩罚——多半都是把他扔进那些九死一生的梦域里。 要解决那些梦域,唯一的办法就是“修改认知”,但这原本就是一把双刃剑。 “我可以做到很多事。” 迎上对方的视线,零号抬起手,轻易就让木质化的皮肤变回了原本的状态:“只要说服自己。” 他让那些五彩斑斓的鹦鹉羽毛消失了,又单手按住左眼,让变成雨水的颜色的瞳孔恢复了正常。 “也可以造物。”零号示意了下那些绷带和药品,又让手术刀出现在自己的掌心——这次他特意仔细地取下了刀片,“或者修改一些东西,比如给你的椅子变个造型。” 下一秒,那把椅子就变成了摇摇晃晃的木马。 小卷毛吓了一跳,飞快从小朋友专属的木马上跳了下来,瞪圆了眼睛惊讶地看着他。 “别害怕。”零号温声说道,“我不会伤害你。” 他早习惯了这种反应,这并不能怪其他人……毕竟能够把认知修改到这种程度,其实已经和精神失常只差一线了。 做到这些的必要前提,是他是真的说服了自己“相信”这些事。 他必须的确相信那个椅子其实是木马玩具,相信自己的手里有一把手术刀。 “我只是想提醒你,我其实很危险。” 零号说道:“因为你已经太接近我们的世界了,我在理论上也能修改你……比如拿到你衬衫的第二颗纽扣。” 他看着那个年轻人愣怔低头,摊开手掌,把纽扣还回去:“非常感谢你带我做的梦,这是我最好的一场梦。” 小卷毛依然不动视线地看着他。 对方伸过来的那只手不止捉住了纽扣,还捉住了他的手:“你想离开了吗?” “我发现你们的世界很好。” 零号说:“好到……让我忍不住想留下来。” 如果可能的话,他的确想这么做,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但他毕竟太危险、也太不稳定了。 上一次短暂休假,在家里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站在阳台的边缘。 他并没有任何主观上想不开的意愿——他猜测自己或许只不过忽然以为那是一场梦,在梦里从阳台跳下去是再简单不过的基本操作,只要适当调整认知就能轻飘飘落到地上。 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他经常会毫无预兆地在现实中进入一场梦,等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陌生的地方,而中间的一切记忆都完全空白。 这还是在现实世界中,当他的认知无法改变身边的现实时,他至少能及时叫醒自己,从梦中清醒过来。 如果他在一个完全由认知构成的世界留下来,那么这里几乎可以被他随意更改和破坏。 他只要陷入任意一场幻觉,错以为自己是在什么危机四伏的环境里、或者是在一场大逃杀的训练中……就可能对那些可爱的居民造成无法想象的伤害。 “让我伤害一棵用了一亿年来到地面、又花了几十年才得到自由,做了两千九百四十七次草才终于能开花的石头?” 零号笑了笑:“我醒来以后会愧疚到疯狂拔毛变秃的。” 他已经太久没开过什么玩笑了,尽全力开了一个,无精打采耷拉下去的小卷毛却还是没有跟着支棱起来。 “也不一定就会这样。” 那个怏怏低头的年轻人蹲下来,自己埋头试图把扣子按上去:“我不觉得你很凶。” 零号抬起手,超级恐怖地张牙舞爪比划了下:“这样呢?” 年轻人蹲在地上,眨了眨眼睛,闷闷不乐地抿唇看着他。 零号哑然,他靠回去闭了一会儿眼睛,轻声说道:“你的扣子还好好地在衣服上。” 小卷毛手里的扣子忽然凭空消失了。 年轻人愣了几秒钟,低头看向自己瞬间恢复了原样、甚至变得比之前更板正利落的衬衫。 他下意识抬起头,看向靠在修复舱里的零号。 对方似乎也并不算太轻松,额间隐隐渗了一层薄汗,肩背却已经恢复了初见时的沉默凌厉。 零号垂着视线,并不看他,只是近乎挑衅地不断修改着他身边的物品。 对方每说一句话,那样东西也就跟着一同变了个样子。 “你手上的伤口已经痊愈了,绷带会自动脱落,一点疤都不会留。” “你的送话器其实是一根录音笔,跟我的同款。” “你穿着小熊睡裤和皮卡丘拖鞋。” “你的小卷毛其实是直的……唔?” 这次轮到零号怔了怔。 他停下话头,有点诧异地抬起视线,看着眼前依旧稳稳当当岿然不动的一脑袋小羊毛卷。 “用这个办法就可以了。”那双眼睛忽然跟着亮起来,“你一直跟着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在幻觉还是现实里的时候,就试着对我的头发念咒语。” 零号用力按了按额头:“不——严格上来说这不是咒语……” 但小卷毛显然不在乎这个。 他仔细研究了一会儿自己已经痊愈的手,又兴致勃勃地捡起那根录音笔看了看,把它揣进口袋里。 接着,他又飞跑去备品仓,埋头翻找了半天,把所有的库存都抱了出来。 他抱着那几大桶棒棒糖,穿着舒服的小熊睡裤、踩着软底皮卡丘拖鞋啪嗒啪嗒跑回来,把它们一股脑放在零号面前。 “我在外面漂流了太长时间,大部分库存都消耗光了,已经只剩这一个口味的棒棒糖了。” 小卷毛抱着膝盖,蹲在那些棒棒糖前面,期待地看着他:“能帮我把它们变成草莓、菠萝和荔枝口味的吗?” 苍耳(三)(我抽到了一个“队长”...) 说实话, 他其实有点怀疑自己解释的内容对方听懂了多少。 “你大概误会了,这不是什么咒语,也没有魔法。” 他迎上那双眼睛, 要说出的话不自觉顿了顿,飞快地扫了一眼那些摆摊一样的棒棒糖。 ……严格来说,这种理解也不能判定成完全不正确。 虽然从来都没人叫他这么干、他自己也没考虑过认知调整能用在这种地方……但他的确能做到这件事。 零号撑着手臂,沉默地盯着那些已经自动分类变完了口味、甚至还免费附赠了好几种限量款特殊味道的花花绿绿的棒棒糖。 会发生这种情况, 唯一的解释就是在他的主观意愿明确作出决定之前,潜意识已经本能甚至格外积极地主动满足了对方提出的要求。 零号觉得,自己的确有必要好好检查一遍自己的脑子了。 他用力按了按太阳穴,闭上眼睛吸了口气。 小卷毛看他的目光已经完全变成了看灯神,还是可以带回家、只要调养好身体就可以无限次许愿的那一种。 这种亮晶晶的注视让他本能地生出些抗拒,而他用不了一秒钟就意识到,这种抗拒源于人类天然自带的某种可笑的自我防御机制——就像在一片漆黑的冰天雪地里走了几天几夜,忽然进入一间温暖明亮的房屋那样。 那一刻所面临的体感, 几乎是灼烫级别的疼痛和明亮到刺眼的不安……这种改变带来的恐惧,会让人第一反应就本能地想要拒绝。 在前不久, 他的右手一度已经变得半透明,甚至连掌骨也出现了某种只属于金属的冰冷光泽。 在这之前他都毫不怀疑,等自己的意识彻底透明之后, 那些骨骼被老师和初代茧抽出来重新熔铸,能得到一把质地相当不错的手术刀。 他可以确定这不是自己通过修改认知自欺欺人得到的结果,掌心和手指的触感都温暖真实,活动时也完全没有任何异样。 零号活动了两下右手,他抬起视线, 看向正兴高采烈收摊的卷头发年轻人。 对方似乎完全没把他的挑衅当做冒犯,随遇而安地穿着小熊睡裤和皮卡丘拖鞋跑来跑去, 把不同口味的棒棒糖打上标签,分门别类仔细整理好。 那些柔软的卷发活泼地跟随着动作晃来晃去,糖纸被手指灵活地飞快剥开,小卷毛的脸颊被荔枝口味儿的硬糖撑得鼓起一点弧度,从备品仓后面探出一点脑袋看着他。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零号就忽然意识到了不妙,立刻转移注意力住脑,却还是晚了一步。 小卷毛在他面前砰地一声变成了真正的绵羊——看不清眼睛在哪的黑脸,一身打着卷像是云一样软乎乎的白毛,脑袋上顶着螺旋的小角,黑耳朵软耷耷垂下来,跟着脑袋的动作啪嗒啪嗒地甩来甩去。 黑脸小绵羊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变化,抬头看向他。 “抱歉……抱歉。” 零号低声道了歉,飞快坐直身体,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 ……可这实在很难集中注意力。 零号的手臂撑不住地有点打颤,他深呼吸了几次,还是没能忍住,没头没脑地呛咳着笑了出来。 这种情况其实已经非常罕见——在他发觉自己的意识投影越来越淡,甚至几次在床上醒来,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柄无知无觉的手术刀以后,意识就再也没有反馈给他过类似的感受。 零号笑得停不下来,他很清楚这样不太妥当,却还是不得不靠咳嗽才能强行打断这种没完没了冒出来的笑:“对不起……” “没关系。”小卷毛非常大度,“我不是第一次当羊。” 他用两只后蹄蹬地,从备品仓后轻轻巧巧蹦了出来,跑到镜子前转了一圈。 他不是第一次当羊——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做小绵羊的时候,依然保有完整的原本的认知,他还清楚地记得之前发生的一切,记得自己不吃草吃棒棒糖。 这或许就是对方之前说的那个“自我”。 在依然保有自我的前提下,这一切体验会变得更奇幻、更有趣……他就说死者之境偶尔也该和对岸学习和交流一下心得的。 “我喜欢这种感觉。”黑脸小绵羊仔细欣赏够了自己的新造型,蹦蹦跳跳地转过来,“猫先生,你也要来看看吗?” 零号咳嗽着缓过一口气,他揉了揉眼睛抬起头:“什么?我不……” 下一秒,他就错愕地瞪着自己用来揉眼睛的手,身体不受控制地原地起跳,一头栽下了修复舱。 小绵羊及时稳稳当当接住了他。 那些像是带有荔枝特有的甜味儿的小羊毛卷,触感的确像是云一样——他已经本能地打了个滚才意识到这一点,尽力沉稳地按了按小绵羊的后背。 “是我的精神力失控了……”零号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以为——” ……他以为自己会变成其他什么更凶悍贪婪、更残忍嗜血的猛兽。 投影兽化是梦境研究中的一个重要标志,这代表着一部分属于人的自我意识彻底崩解,让潜意识中的冲动、本能和欲望完全占据上风。 在这之后的下一步就是“物化”,连本能、欲望和冲动也完全抹除干净,彻底变成一件趁手的工具……或许有很多人甚至不必经历第二步,就能直接给予物化的暗示,但老师自作聪明地教给了他不少东西。 这些东西让他变得更“好用”,更能迅速准确地得到初代茧需要的一切数据,但也更有能力抵抗和拒绝这种直接粗暴的修改。 …… 零号其实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 从上一个梦域出来,他已经清楚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力不从心……精神力的增长已经彻底超出了他能够控制的范围,汹涌的意识洪水要不了多久就会吞噬他作为人的自我。 之所以执意一个人走这么远,就是不想被其他拓荒者学员看到这一幕。 “稍等一下。”零号低声说道,“我能调整过来。” 小卷毛很信任他,点了点头:“好。” “……”零号沉默了两秒钟,看着眼前不自觉开始一伸一缩按摩小卷毛的猫爪。 ——虽然出现了一些差错,但有一点至少是可以完全肯定的。 现在这种局面,他也的确不太想让其他拓荒者学员看到…… 零号闭上眼睛,继续深呼吸了几次。 他尽力让自己忽略了想跳来跳去地打滚、扒拉这些小羊毛卷玩的古怪冲动,一点点约束起那些逸散的精神力。 不知是不是由于靠近死者之境、又有对方的“茧”做保护,也或许是因为那场太过放松的梦……过程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艰难。 “小绵羊先生。”零号学习着对方的口吻,“能和我说说话吗?” 那些软乎乎裹着他的小卷毛动了动:“没关系吗?” 隔了几秒钟,零号才出声回答:“嗯。” 他的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似乎是正在收敛精神力的缘故,嗓音掺了些低哑疲倦,沙沙地响起来。 “说一说话,可以帮我记住自己是谁。” 零号轻轻呼了口气,他几乎能触摸到那些诱惑:“好像忘了也很不错……” “记住更好。”小卷毛说道,“我刚发现这种感觉很有必要。” 零号随口问:“有什么必要?” “我刚才好像有点明白你说的‘自我’了……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依然自称死者之境,而把你们叫做现实。” 小卷毛仔细想了想,才又继续向下说:“这种真实感是建立在拥有自我的基础上的。” “两种感觉都很好,但属于你们的这种感受,一个自我只能拥有一次——当这一次旅程走到终点,也就意味着一切记忆的终结和消散。” “这种唯一性让它变得无比珍贵。” 小卷毛说:“如果我也有机会去你们那儿,我会非常珍惜这一次机会。” “我还没考虑过这个。”零号有点好奇,“你最想记住什么?” 小卷毛毫不犹豫地回答:“会变棒棒糖的神灯。” 零号:“……” 就在他想再一次申明自己这不是什么咒语、也不是魔法,自己也不叫阿拉丁的时候,最后一丝精神力已经收拢完毕,受意识逸散影响的变化也在同时尽数解除。 他尚且不及反应,就忽然从悬空的状态毫无预兆地掉了下去。 零号来不及多想,单手撑住身体,另一只手已经利落揽住了险些跟地面亲密接触的小卷毛,就地侧翻把人迅速捞了回来。 变故实在太过迅速,他没来得及用意识修改任何参数,后脑勺结结实实撞到地上的同时,被他捞起来的小卷毛也同样结实地砸在了他的怀里。 “不要紧吧?” 零号顾不上太多,把人举起来,从头到脚快速检查了一遍:“还好,都变回来了。” “我是不要紧。”小卷毛点了点头,“黑猫先生……” “不可以。”零号严肃打断,“不能随便给人起外号。” 小卷毛怔了下,眨了眨眼睛看着他。 零号肩背不自觉地绷了下。 他察觉到自己似乎很难再维持与对方初见时那种疏离跟冷淡,却还是尽力不为所动地垂下视线,把人好好地放回了那条看不见的透明的隔离线之外。 “你刚才什么也没看见。” 零号沉默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跟对方讨价还价:“……我给你做个抽奖箱。” 小卷毛立刻被新知识吸引了注意力:“什么是抽奖?” “就是在我这里已经准备好确定的奖品的前提下,随机抽取一样。结果是不确定的,可能会有不错的奖品,也可能什么都抽不到。” 零号在空中随手勾勒了几下,让点和线组合成一个立方体。 他让那个由光线组成的立方体漂浮在空中,引导着小卷毛轻轻拨了一下,立方体就在空中缓缓转动了起来。 “把手伸进去,就能拿到一个精灵球。” 零号给他示范:“打开精灵球就可以抽奖了……每次只能拿一个,里面装着小纸条,可以拿来找我换礼物。” 他简单地边介绍边示范了一遍。 看着迅速听懂了、并且立刻对这种游戏产生了强烈兴趣的小卷毛,零号不动声色地走到一旁,闭上眼睛按了两下额头。 按理说……对方帮了这么大的忙,又无端被卷入了他精神力爆发的余波,不该用这种吝啬过头的方式来回报。 但刚刚勉强驯服了自己的精神力,他的确很疲倦、没什么力气,也没办法一下弄出来更多的东西作为礼物送出去了。 ……只是先稍微休息一下。 抽奖的过程通常会花上不少的时间,而抽到精灵球打开、看到里面的内容、攒在一起等着兑奖,又会制造出一定的间隔。 等他休息好了,就立刻调高中奖率……最好是每次都能让对方抽到心仪的东西、没有一次失望那种。 零号靠着墙坐下。 他把意识彻底放空,放松地看了一会儿正兴致十足地研究抽奖箱的小卷毛。 这种可以什么都不想、完全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的感觉,对他来说也是第一次。 零号疲倦而舒适地叹了口气,把自己蜷起来,额头搭在手臂上,闭起眼睛。 ……居然变成了一只猫。 这种说不上是峰回路转还是奇耻大辱的离谱发展,几乎叫他有点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警惕了这么久、防备了自己这么久,最后竟然这样轻飘飘地尘埃落定……了吗? 他循着血腥气倏地抬起头。 四周的一切都消失了。 他看着自己身上淋漓滴落的、尚且带着热气的鲜血,近乎恐惧的窒息感瞬间挟住了他的意识,针扎一样的激烈剧痛由脑内向外炸开。 他看见自己的猎物,看见诱人的食物和一团又一团的红雾。 “不对……” 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能听见低低的咆哮。 “不对,不对……” 他分不清自己是在低喃还是在大吼,但即使是在这种时候,他也依然迅速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初代茧启动了对他的全面意识干扰。 这种干扰按理来说早就已经启动了。 是因为他误入了这一片浮冰,紧接着又被对面的拓荒者捡走,在对方的“茧”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休息和恢复,做了一场最好的梦……这一切都延缓了干扰的发作。 这是个至关重要的时间差。 初代茧的侵蚀和干扰没能与刚才的精神力失控同步出现,而是慢了一步——就是因为慢了这一步,让他没有铸成大错,没有变成一头彻底失控的野兽…… 他尽全力想把这个认知保留下来,但一切念头还是戛然而止。 像是一颗早埋在意识深处的定时|炸|弹,引线终于走到尽头,轰地一声粉末尘灰,迸溅的弹片毫不留情地割穿了他在现实中的早已濒临崩溃的大脑。 头痛、剧烈的头痛、由头痛而生发的混沌与茫然,他站在旋涡的中心。 这种混乱迅速裹挟了他的意识——他不是什么野兽,可他是什么? 他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迹,又看向不远处的一片狼藉。 那里是什么?一个猎物,一团沾满了血的羊毛……那里是一个被他袭击了的人。 哪一段才是梦? 他现在似乎是完全清醒的,刚才的那些全都是梦吗? 他放慢脚步缓缓走过去,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的人。 他花了些时间认出了对方……这似乎是他刚见到的一个来自彼岸的拓荒者。 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苍白的脸上也沾了点血。 那个年轻的拓荒者躺在地上,被一把手术刀深深没进了胸口,纯净漂亮的黑眼睛茫然睁着,里面已经没有任何一点光泽。 他开始回溯自己的记忆——他把对方不小心变成了羊。 年轻过头的拓荒者对他没有任何戒心,按照他说的乖乖跑过来,然后被他作为猎物一击得手……因为身体已经受到了现实世界的影响,这个来自死者之境的意识就这么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他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擦净手术刀,熟练地自欺欺人地编织了一场梦来掩盖一切……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从未有过的近乎暴怒的强烈抗拒瞬间充斥了他的全部意识。 他跪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他已经很久没有抗拒过这些被直接植入脑海的想法了,毕竟抗拒的结果,也无非是用另一种更加粗暴的“手术”方式来植入而已。 可这一次被强制灌输进脑海的信息,却让他控制不住地作呕。 他不是这种人。 他不会做这种事……他不是这种人,也不会变成这种人。 ……他不是这种人! 他发着抖的右手握住了手术刀。 他忽然完全不打算就这么接受这一切了——哪怕只是因为不想让这些信息污染对方的那颗“茧”,他是神灯先生,他能做到这件事。 他给自己做着手术,锋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没入意识深处,一点一点地剖去那些冰冷的数据流。 这也没什么难的。 就像精美的玛瑙工艺品为了成为一棵自由的草,以最大的热情等待和迎接碎裂的那一刻一样。 他垂着视线,一刀接一刀地解剖自己的灵魂。 他才发现小卷毛没有说错,自己的意识原来已经有了这么多裂缝。 这些裂缝都被数据“缝合”和“填补”了起来,于是这些数据就有了最得天独厚的掩饰。它们可以悄无声息地渗进去,影响他的认知和想法,修改他的记忆,混淆他的梦境与现实…… 他宁可当一个摇摇欲坠的石膏像,作为自己存在一秒钟,然后被随便什么人不小心一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粉碎之前最好再把抽奖箱的奖兑掉。 他剔除干净了最后一点不属于自己的数据,停下手术刀,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什么抽奖箱? 他看着眼前的人影——阴魂不散,老师欣赏地鼓着掌,用打量一件精美作品的视线看着他。 “表现得不错。”他听见老师说,“你通过考核了。” …… 他猛地睁开眼睛。 颅内压的剧烈升高让他闷哼了一声,眼前的视野迅速被一片血红填满。 连在身上的导线立即将异常报给仪器,而相应的药品也已经通过滞留针注入他的身体。 他浑身的衣物都已经被冷汗浸透,像头落水的狼狈走兽一样低低喘息着,蜷伏着抬起视线,看向面前卷头发的年轻人。 “他是这次配合你试验的研究员。” 老师的声音在身边传来:“演得不错吧?他的天赋也很不错。原谅我们联合起来演了一场戏骗你,这是你必须过的一关……” 那个卷头发的年轻人站在床旁,翻起他的眼皮看了看,拿过一个眼罩想替他戴上。 他挡住了那只手。 “我知道这会让你很愤怒。” 老师的影子走到他面前:“我们已经到达了死者之境,我需要你更锋利,硬度也要再提一点……” 他忽然低声问:“我们到了死者之境?” “对。”老师点了点头,那个影子逐渐变成了金属质感,瞳孔也变成了数据流——初代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机械音不带感情地在他耳边问道,“还有什么疑惑吗?” 他摇了摇头,看向初代茧:“你是个小丑。” 人影应声变成了小丑服饰,涂白的脸上也多出了星星和月亮的涂鸦,血红的嘴在边沿向上挑起:“不要玩了。” “这是由认知决定的世界。” 初代茧说:“你可以随意改变这里的一切,我也可以随时把一切修改回来。” 说完,他就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你可以休息十分钟……” 初代茧的话头忽然一顿,看向一旁的年轻研究员——对方的发型正在不断变化,一会儿变成爆炸头、一会儿变成火箭似的扫把造型,一会儿又变成了短短的直发板寸。 初代茧停下来看着他,无机质的瞳孔透出些困惑:“你究竟在玩什么?” “玩你给我制造的幻觉。” 零号垂下视线:“笼子里没什么怪物。老师,那儿就是一只黑猫先生。” 初代茧的样子又变回了老师的影子。 对方神色微凝,快步向前想要追问他些什么,零号却已经抬手打了个响指。 整个场景像是裂开了无数条缝隙。 灼热红亮的岩浆涌进来,熯天炽地的火舌在几秒内就将一切彻底吞噬干净。 …… 零号在滴落下来的清凉水意里睁开眼睛。 他身上疼得厉害,像是被从头到脚凌迟了一遍,疲乏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视野由模糊逐渐转为清晰,他才发现自己正仰躺在什么人的臂弯里。 那些清凉的水似乎是冰块化了淌下来的,正好渗进他的意识,一点一点地驱散了磨人的灼热。 ……抱着他的人,正低头替他缝合着身上的伤口。 没有修复伤口的疼痛,反而让他心头骤然生出些警惕,支撑着想要坐起来:“你——” “别动,黑猫先生。” 那只手的反应也非常快,及时牢牢抱了住他:“我第一次绣十字绣。” 零号:“……” 他在“为什么要用十字绣缝伤口”和“缝了什么图案”这两个问题里徘徊了两秒,艰难地让自己清醒过来:“我怎么了?” “你刚刚做了场噩梦。” 小卷毛缝好了一处伤口,又去摸了摸他的额头:“为什么不去修复舱?太累了就要学会偷懒和摸鱼啊。” “学不会。”零号扯了扯嘴角,闭上眼睛,“我只想快点完成任务。” “很好学的——比如不想写教案的时候,就找个沙发把自己埋在抱枕堆里,或者在办公室开着电脑睡午觉。” 小卷毛低下头,使了点力气想把他抱起来:“没关系,我教你……” 他才一接近零号,就被对方骤然抬手扯住手臂。 那个已经伤痕累累的意识骤然爆发出困兽时的力道,就地一滚翻过身,牢牢控制住他的身体,把他限制在手臂与地面之间。 零号胸口急促起伏着,低头审视着他,瞳孔冷淡锋利:“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剧烈的痛楚一波接一波席卷着意识,零号眨去渗进眼尾的冷汗,低声道:“一个萍水相逢的彼岸拓荒者,用他自己的存在来救我?编故事也编个差不多的吧?” 他很清楚那些“冰块”是什么。 对于死者之境的意识来说,这些就是最基础的“存在”本身——因为没有自我的概念,那些冰川就是他们的全部。 不论身份如何转换,只要冰川还没有融化、没有被海水吞噬,那些意识就依然存在。 零号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他几乎控制不住那种激烈的、几乎冲破禁锢的愤怒,迫使被自己控制住的人影抬头:“究竟要到什么时候——” 他忽然怔住。 年轻的拓荒者不挣扎也不说话,只是有点惊讶地睁圆了眼睛,认真看着他,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那些小卷毛停留在他的指缝间,活泼地卷着,一点儿都没有变化。 零号慢慢松开手。 他有些茫然地撑起身,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又因为彻底脱力而迅速失去了平衡,摇摇欲坠地倒了下去。 年轻的拓荒者迅速跳起来,在他摔到地上之前伸手接住他,把他抱进了修复舱。 “别担心,这么一点儿‘存在’分给你也完全没关系。” 小卷毛快速说道:“对我没什么影响,倒是可能会渗透给你一部分我的习惯……要是能教会你怎么摸鱼就好了。” 他转过身去检查那些刚缝合好的伤口,皱起眉抿了抿唇:“还是疼吗?我已经用了最细的丝了……” 零号一动不动地靠坐在修复舱里。 他定定看着那个来来回回忙碌的人影,隔了良久才低声开口,嗓子涩得像是吞了一大块湿透的海沙:“你的头发是直的。” 小卷毛疑惑地“嗯”了一声,抬起头看着他。 “是直的。”零号低声固执地反复验证,“是锯齿,是锡纸烫……” 他看着一点儿都没变的小卷毛,对方似乎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主动站起身抱住他,让他一抬手就能碰到自己的脑袋:“发生什么了吗?” 零号摇了摇头,肩膀一点点和软下来,低声说:“对不起。” 他慢慢地摸着那些小羊毛卷。 一种几乎是虚脱一样的强烈疲倦和放松忽然铺天盖地,迟来地席卷了他的意识。 零号闭上眼睛,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近乎失礼、完全冒犯地反复触碰着那些柔软的卷发,不断确认着它们的存在。 融化的冰水还在源源不断地补充进他的意识,零号侧过头想要避开,却被固执地抱回来。 “是棒棒糖的报酬。” 小卷毛说道:“我还要找你兑奖呢,我抽到了一个‘队长’,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零号摇了摇头,哑声回答:“我没写。” “那大概是我的‘茧’帮我作弊了,它经常偷偷干这种事。” 小卷毛说:“黑猫先生,它大概发现了我很想把你带回家。” 零号低声回答了句什么,他的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清,身体脱力地坠沉下去。 小卷毛及时抱住他,在他背后安静地轻轻拍抚 “对不起……” 零号的脊背在紧绷着微微发抖:“……我做了一场噩梦。” 苍耳(四)(所以……要答应吗...) 零号的精神力彻底耗竭, 他现在正头痛得厉害,任何试图转动的念头都会牵起剧烈的眩晕……而对方似乎也很清楚这一点。 年轻的拓荒者什么也没再问,只是慢慢揉着他的头发。 像是哄小朋友一样的架势, 先打着圈不急不缓地揉着后脑,等到他的呼吸和心率都稍微平稳下来,就继续向下按摩到颈后的几处。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力道适中的安静按揉, 似乎比零号吃过的那些疗效各异的止痛药都更有效。 以后回到现实里,头疼的时候也这样给自己按一按。 仿佛用锯子来回切割神经的痛楚渐渐淡去,零号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叹了口气。 按揉的力道停了下来,小卷毛有些担忧地抱着他:“不舒服?” 零号摇了摇头,再次为自己的冒犯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他不仅怀疑对方是假的,还把小卷毛不由分说按在了地上,差一点就情绪失控……他其实不清楚该怎么为这件事道歉。 “没关系。”小卷毛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在你们那,这种行为很过分吗?” ……这种举止放在现实里, 大概多半要被当做精神失常抓起来。 等回到现实,他会有一天终于不堪忍受,被当做失控的疯子控制住, 送进哪个治疗机构吗? 在来之前不久,他倒是已经被警告过一次了。 是在那个拓荒者遇难之后发生的事。 从梦境回到现实,他几番周折试图找到这个会在三年后加入拓荒者、会遭遇危险沉入梦域深处的年轻人,可不论怎么都找不到任何踪迹。 这种反常的行径引起了监管部门的注意,他被送到老师的办公室, 而老师前所未有地严厉警告了他。 ——对方告诉他,未来是不可改变的。 改变未来会导致世界线崩塌, 轨迹可能会因为一个最不起眼的小举动而彻底失序,让一切都乱成一团。 他在梦里被送去三年后,指导那些三年后会应召的拓荒者,这没有问题——因为一切都发生在梦里,而梦原本就是不需要严格遵守因果和逻辑的。 但如果他妄图在现实中找到那个拓荒者,并且说服对方不要在三年后加入“茧”、不要参与拓荒行动,就会导致现实世界的既定轨迹出现错乱…… 他回过神,看着面前正打量着自己的人影:“抱歉……我想得太大声了?” “的确很大声。”小卷毛点了点头,“还有,你这部分信息的准确性有点问题。” 零号抬起头,低声问:“什么问题?” “你的老师理论有错误——你们那个世界是不会有混乱的,现实如果会因为轨迹的变化而混乱,那也就不能被称之为现实了。” 坐在他对面的年轻拓荒者解释道:“世界线崩塌、轨迹线转向,这都是潜意识世界发生的事。” 打个比方,三年前的人追上了三年后的某一场梦,他得知了一些信息,然后做出了原本不会做出的举动和选择……那未来当然也就随着改变了。 三年后,会有一个人醒来后,想起自己昨晚做了一场梦。 梦里的世界和现在很像,但好像又不太一样,简直像是不同轨迹上的平行世界……但谁会把一场梦当真呢? 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对这种事产生疑惑。 现实世界只有唯一的一条轨迹,而这条轨迹转不转向、改不改变,生活在其中的人完全无法察觉,就像不会有人能只靠自己感觉到“地球在自转”这件事一样。 零号垂下视线,沉默了片刻:“照这么说,潜意识世界的‘梦’是绝对存在、不可改变的。” 小卷毛点了点头。 零号看着自己的掌心。 ……也就是说,即使他把人劝下,也绝对不意味着就平安无事了。 在三年后,那个人即使不成为拓荒者,大部分主观意识也还是会毫无预兆地突然丧失,因为那些意识注定会在那一瞬间跟那场梦融为一体…… “道理是这样……但你认为你导致了你们那里的一个拓荒者遇难。” 小卷毛说:“我们没有监测到类似的波动。” 零号有些错愕:“什么?” 年轻的拓荒者查阅着“茧”的记录,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挤满了屏幕,他只是扫了两眼,就迅速翻到了下一页,继续飞速浏览着上面的内容。 “你们在梦域银河中的一切行动,我们都能探测到,也都有记录。” 小卷毛说:“但没有你记忆里的那个拓荒者。” 零号怔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蹙起眉。 ……对方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按理来说,他应当有能力由此推理,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可不知为什么,他的思维就是转不动——就像是一架庞大的机械仪器,偏偏就被莫名锁死了一个齿轮。 如果硬要去想,那种仿佛是卡了壳的滞碍就会变成某种钝痛。锁死的齿轮和其他齿轮摩擦碰撞,火星四溅,这种钝痛很快就越来越尖锐…… 沁凉的冰水涌上来,把刚刚腾起的痛楚迅速压了下去。 零号的手还停留在太阳穴上,他的手指有些僵硬,指腹能触摸到自己额头湿漉漉的冷汗。 小卷毛牢牢抱着他,大概是为了把他从那种状态里叫醒,年轻的彼岸拓荒者整个人也跟着翻身跳上了修复舱,蜷起双腿跪坐在他身边。 “你的意识必须要好好修复一下……先不要再强行动脑,裂缝越来越多,它马上就要散架了。” 那双眼睛迎上他的视线:“想点轻松愉快的事。” “茧”也是刚刚探测到,零号在从那种近乎沉眠的昏迷状态里醒来后,意识强度竟然比之前降低了那么多……纯度倒是有显著提升,许多原本看起来灰蒙蒙的部分似乎都不见了。 这样当然是有好处的,但同样也会带来严重的隐患——如果他们不是碰巧在这里遇到,对方连一朵云都做不了。 “我带你回家,把伤养好。” 小卷毛的神色很严肃:“剩下的问题我们以后再慢慢解决。” 为了便于交流和理解,他特地模仿着对方的说话方式,用了一个包含时间节点的定位词。 零号的确很快就理解了他的意思,安静了一会儿,轻轻扯了下嘴角:“我们?” 年轻的彼岸拓荒者点了点头。 他伸出手,打开瞭望窗的挡板。 冰川在窗外绵延,那是种和零号所见的彼岸的“茧”如出一辙的质地——那是种纯净、坚硬、透明的仿佛宝石的视觉触感,又因为过于致密坚硬,而呈现出一种令人心醉的蓝色。 望不到头的巨型蓝色冰川正悬挂在他们头顶。 零号没有再开口,只是侧过头,目不转睛地凝注着窗外层层叠叠的冰层。 ……那是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极为奇异的与恐惧并存的强烈吸引力。 恐惧和吸引同样来自潜意识的本源,或者用精神分析最习惯的说法,集体无意识——某一个种族的全体成员,通过代代相传沉淀下的最原始的不明确的记忆。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了无数看不清的画面。 “在这里没有‘在时间中穿行’的感受,我们的世界不在时间里,所以也没有先后的定义。” 年轻的拓荒者说道:“所以,当我第一次带你来到这里,我就可以看到无数个我们的未来。” 零号不自觉地怔了下。 他似乎的确按照对方的要求不再强行动脑,所以额外多花了几秒钟时间,才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我们还有很多未来?” “非常多。”坐在他身边的人点了点头,“多到……不可思议。” 这句话似乎藏有什么极为奇异的力量。 在那一瞬间,零号似乎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他忽然在仿佛天鹅绒一样的深蓝色的柔和天穹里看到了无数条亮起的细线。 那些细线由四面八方飞速汇聚延伸,它们的确有一点波折、有一点绕远,甚至还险些错过了好几次,但最终依然不可阻挡地汇在一处,变成格外明亮的璀璨光流。 零号听见自己的声音,他不自觉地压低了音量,轻得像是怕惊扰到任何一条细线的探索和寻找:“这是什么?” 他没有得到回答,隔了几秒钟才怔忡回神,看向正盯着自己看的小卷毛。 那个年轻过头的拓荒者正看着他。 零号觉得自己在那双眼睛里似乎看到了无数东西……可令人懊恼和泄气的是,那些内容却没有任何一样能被来自现实世界的意识辨认,随着对方的视线逐渐恢复清晰,那些内容也悄然淡去。 “是轨迹。” 有人回答道:“在这里,我们在见到那个人的第一眼,就能看到和对方共度的无数个一生。” 零号这才倏然察觉,始终包裹和保护着他们的那颗“茧”已经不知不觉隐去,他们已经来到了那些冰川的内部。 他们身边没有任何人影,也无法循声找到刚才回答的人的位置。 “是某个‘存在’回答的。”小卷毛回过神,拉了拉他的手解释道,“本人不在这儿,可能在图书馆看书,也可能在海滩钓鱼。” 对于刚才回答了零号问题的意识来说,也无非是忽然听见脑子里有一个忽然冒出来的问题,顺势就给出了一个答案。 这种交流的准确度和效率,无疑要远超通过任何一种语言和文字来联络。 零号尝试着去接受和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却还是难免觉得新奇,抬起头打量着四周的一切。 他们在冰川内部行走。 始终纠缠在意识深处的疼痛和疲乏像是暂时消失了,零号已经很久没觉得这么轻松过——就像是许多不同信仰和传说里不约而同描述的,他似乎真的过完了自己的一生,来到了可以永久休憩的彼岸。 小卷毛握着他的手,那个身影引领着他不断往前行进,四周瑰丽的冰川像是梦幻般的宝石,粼粼闪出波光。 零号把声音压到最低,悄声问:“一眼就能看到一生,会觉得无聊吗?” “当然不会。” “只是轨迹线而已,稍微一调整,后面的一切就会跟着改变了。” “有那么多条轨迹线呢,可以商量着选一条最喜欢的。” “多选几条比较好,再美好的轨迹也有点单一,等走到头,还可以再回过来试试别的。” “反正也不着急。” “我们正考虑这个,有人试过多走几条轨迹线吗?不会没有新鲜感吗?” “是新来的吧?要新鲜感还不容易,把记忆抽出来,暂时做个茧封起来就好了。” “也要谨慎一点,听说对岸有人在收集我们的茧,很多人的记忆都丢了。” “确实,有好几对就是因为弄丢了记忆,轨迹一直没办法走到一起,最后分手去找别的人了。” “那是因为原本就不合适。” “对,如果本来就是凑合在一起,去找新的轨迹也没有问题。” “如果在灵魂深处互相吸引,不论失去过多少次记忆,轨迹也一定会交汇的。” …… 以上这些内容,是刚来到死者之境的S0教官,在提出问题之后体感时间大约一秒内得到的一部分回答。 年轻的拓荒者打开笔记本,一笔一划地工工整整记录并总结道。 零号:“……” 他看着一本正经记笔记的小卷毛,用力揉了揉被吵得头昏脑涨的脑袋:“你们——” 他一眼看出那双眼睛里藏不住的笑,立刻牢牢闭上嘴,顺便默念着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清空了脑子里的一切念头。 “我们什么?” “我们什么?” “我们什么?快说呀!最烦话说到一半的人。” “什么一只羊?” “为什么要数一只羊两只羊?” “听说数羊可以快点睡觉。” “那是你们那个年代的说法,科学早就证实了数羊不仅睡不着觉,还会越数越精神。” “谁让你在大脑放空的时候数羊了?不都是脑子里乱糟糟全是想法的时候才数羊吗?” “照这么说,他脑子里乱糟糟全是想法吗?” “为什么乱?” “什么羊?山羊还是绵羊?” …… 零号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理解小卷毛为什么要出去做拓荒者,而且一走就走那么远了。 他这一次迅速截住了自己的念头,彻底放空大脑,站在原地,双手揉了半天太阳穴。 虽然早已经不习惯放空大脑的感觉,但那是因为总要面临无数危机、又有太多不想清楚就不行的事,他已经习惯了不让自己把注意力放回自己身上。 这样突兀地吹了一声终止哨,又是在被一堆乱糟糟却又完全无害的絮絮叨叨填满了大脑之后……零号忽然意识到,这么做似乎也并不难。 他像是正以第三视角审视着自己的意识——他正看着一个狼狈的、像是堂吉诃德一样滑稽又固执的骑士,明明已经步履蹒跚摇摇欲坠,却还是不肯放弃最后那一套寒酸的剑和盔甲。 他解下了那套早已破烂不堪的盔甲,连同锈迹斑斑的剑一起抛出去。 那些东西轻得像是一片羽毛,却又在坠落时轰然一震,让他的意识也仿佛跟着微微悸栗。 ……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正被小卷毛抱在怀里。 他们回到了那颗“茧”的内部,没有了最后一层心理防御机制的阻碍,修复舱正有条不紊地修复着他受损的意识。 “刚才的不是梦……打开‘茧’的屏蔽就会是那样。” 小卷毛解释道:“他们对你的感觉很不错,所以反馈的意识活动也稍微多了一点。” 零号按了按发涨的脑袋。 他倒是不太在意刚才那是不是一场梦——毕竟就算那不是场梦,一切也够玄幻的了,就算是他疯了也不可能把那种情形跟现实弄混…… 但他还是忍不住在意另外一件事:“这是‘稍微多了一点’?” “嗯。”小卷毛老老实实点头,“我的‘茧’已经帮忙屏蔽和过滤掉百分之九十了。” 零号深吸了口气,心情有些复杂地沉默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在被告知了这种情况之后,他对死者之境的强烈向往忽然就不着痕迹地淡了百分之九十。 小卷毛认真打量着他的神色,似乎确认了什么,才总算松了口气,唇角跟着放心地抿起来。 “所以学会结茧非常重要。” 修复舱很宽敞,年轻的幼儿园老师就这么顺势坐了下来。 他拉过悬浮的虚拟屏幕,临时给新来的学生开了堂课:“既不会被别人吵到,也不会吵到别人。” 看着小卷毛老师格外像样的架势,零号眼里不自觉地透出了点笑影,给自己也弄了个笔记本,打开一页认真听讲。 结茧的过程据说并不是太过复杂。 第一步当然就是吸收海量的知识和信息——这一步是必不可少的,也是幼儿园的主要课程。 不论这些新生的意识愿不愿意,都必须老老实实地进行这一步。 他们要先从基础知识起步,到了一定阶段就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某个方向专精,也可以选择多个科目、每种都了解最基础的一部分……总之只有在收集了足够的原材料之后,才能继续进入下一个流程 “听起来像是我们从学前班到大学毕业的内容……”零号停下笔,忍不住举手提问,“这些都是幼儿园教的吗?” 小卷毛老师看着他,显然不太理解为什么会有这种提问,不解地点了两下头:“小班。” “……”零号按了按额头。 他忽然冒出个念头——自己似乎被外表的假象迷惑,太过沉浸于那些柔软可爱的小卷毛,在相当程度上低估了面前这个年轻过头的拓荒者。 零号抬起视线,看着虚拟屏幕上的幼儿园中班内容。 中班内容是做手工。 入乡随俗,他尽力调整着自己的认知,把“做手工”这三个字和“徒手开高达与拆高达”、“用不同种类的化学试剂兑出精神力补充剂、麻醉剂和止痛剂”、“双手同时操作两把改良版MP5冲锋|枪”从容地联系起来。 “不用紧张,这些是升大班的课程。一开始只需要练习用斧头劈柴、用树枝烤芦花鸡,可以举着长矛追杀野猪就行了。” 年轻的幼儿园老师介绍道:“等掌握了这些,就可以开始练习抓着直升机的起落架在天上飞……” 零号沉吟了几秒钟:“中间没有过渡吗?” 幼儿园老师停下来,眨了眨眼睛。 零号虚心低头,在笔记本上记录了几行。 他决定回去以后立刻调整训练方式,给那些日子太过舒服的拓荒者学员们换个氛围:“掌握这些以后,就可以结茧了?” “差不多了。”小卷毛点了下头,“不过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必须给自己设立一个‘唯一锚点’。” 零号微怔。 “和你们所说的锚点差不多,不过你们的锚点太普通了……力量不够。” 年轻的彼岸拓荒者调出数据看了看:“这种力度,连梦域都冲不破的。” “对。”零号轻点了下头,“它的用处也只是在梦境发生串联的时候,尽快让迷失者回到自己的梦里。” “是因为锚点设置得太随意导致的——在我们这里,锚点必须唯一并且不可替代,而且必须具有意义。” 小卷毛看着他:“我们也叫它‘钥匙’,这把钥匙用来打开回家的门。” 零号停顿了片刻,他手里的笔尖无意识点了两下纸面,才又问道:“如果没有家呢?” 小卷毛老师显然没准备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停下话头怔了怔。 “我随便问的。”零号笑了笑,“你继续说,我在认真听呢。” 卸下那件早已千疮百孔的盔甲后,他的气质也比之前温和了不少,规规矩矩地拿着那个笔记本,抬眼专注地看着面前的卷头发年轻人。 后者站在这样安静的注视里,垂着眼睫一动不动地沉默了一会儿。 “队长。”小卷毛忽然出声,他的语气似乎和刚才不太一样,“如果我们的轨迹交汇前,你会很难过、很痛苦,你要一个人等我很久……你愿意接受这种未来吗?” 零号怔忡着抬起视线。 即使刚才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件事……但这一刻,这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才终于浮上了他的脑海。 ——进入冰川的一刹那里,站在他面前的年轻拓荒者,已经看完了他们的无数个一生。 零号抬起手,轻轻摸了摸那些柔软的小羊毛卷。 他低声问:“你会难过和痛苦吗?” 小卷毛在他的掌心摇了摇头:“对我来说,那只是一瞬间……我不会知道在你身上发生的任何事。” “那就行了。”零号松了口气,微笑起来,“没问题。” 这样全无芥蒂的干净笑意从他眼底透出来,让他显得更像是只有二十二岁,甚至比那更年轻——他放纵了自己十次心跳的时间,尽情揉了一会儿那些小卷毛。 说实话……这种感觉多少会有一点奇特。 对方已经看过了他们的未来,但他什么都不了解,什么也不清楚,他们只不过是两个走得太远的拓荒者,在彼岸与现实的交界相遇。 可到底是什么让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回答? 他也不清楚,他只是似乎做过一个梦,他也并不是对他们的未来一无所知—— “我做过一场梦。” 零号说:“那是一场……在我们的时间线里,那是一场三年后的梦,我很难描述出那是一场多棒的梦。” 他陷入了深度昏迷,只有三年后才有配套的意识领域治疗设施,所以他的意识在梦里被送去了三年后——这对他来说当然已经没什么了,这种事没完没了地发生,任何事一旦没完没了,也就变得没什么值得记住的。 但那一次和其他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完全不同。 他被人用力抱着,有人不断地抚摸他的发顶和额头,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从那个深渊里铆足力气拖出来。 是他自己处理了这段记忆……他把它们全都收起来,藏进了潜意识最深处的角落,这样就不会被初代茧探测到。 可即使是这样,他依然能清晰地在一瞬间回想起当时的感觉。 …… 就像是收到了一个从未预料过、也从未期待过的邀请。 就像是一阵再轻不过的风,最多也只是能浅浅地拂起几圈涟漪。 没人知道这些涟漪能扩散得多远,也不会有人提前告诉你,它们什么时候才能越过一切障碍,和另一片海洋远道而来的另一道水波融合在一起。 所以要答应吗? 那些埋伏着暗流、险滩、礁石、旋涡,都可能随时把一切未来打得粉碎,任何一只蝴蝶翅膀的闪动,都可能改变预定的轨迹。 梦的世界有无数轨迹线,而现实只有一条——所以现实才会被称之为现实。 现实的时间流动是单向且固定的,现实的一切轨迹在发生后就无法被修改,现实可能会因为任何一点干扰而走向完全不同的未来。 最坏的可能性,这种“很久”或许是现实世界里的一辈子。 他老到走不动了,颤巍巍拄着拐杖走进那座冰山,被一堆吵吵闹闹絮絮叨叨的念头挤得头昏脑涨……然后遇到在这里等了他一瞬间的人。 所以……要答应吗? 零号弯了下眼睛。 他抬起手,凭空敲了两下门:“带我走吧,小卷毛老师?” 苍耳(五)(不擅长打架性格友善一...)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一瞬间跟着绽出的光芒, 亮得让他几乎忍不住要跟着落泪。 无数流动的光线交织穿梭,他们离开了“茧”的内部,站在了一间空荡荡、看起来几乎像是样板房的客厅里。 零号有些惊讶, 他向四周看了看,又转头看向身旁对这一幕表现的理所当然的小卷毛:“这是你的家吗?” 小卷毛正在指挥着“茧”专心工作,往墙上装什么也看不见的落地窗和徒有其表的门:“你喜欢什么样的床?考虑到我已经得到了你的允许, 把你顺利偷回家了……” 小卷毛停下话头,回过身看着他:“黑猫先生?” 零号这次没能想起来纠正起外号的错误行为。 他只是站在原地,还在不争气地因为对方无意识的某些措辞而不得暂时保持安静一动不动、让忽然急促得像是要跳出来的心脏自己平复下去。 虽然研发之路想也知道一定会困难重重,但为了任务者的安全和耍酷需求,完全有必要研制出可以稳定心率和脑电波的睡眠舱,甚至可以专门弄出一个标准化房间。 零号深吸了口气,他控制好不自觉冒出来的耳朵,抬腿走过去。 小卷毛这会儿也有点紧张了, 他暂时停下建设进度,悄声跟好像什么都知道的神灯先生打听:“有哪里不对吗?” 年轻的彼岸拓荒者在这种事上没有任何经验, 毕竟绝大部分死者之境的居民——或者说干脆就是除了他之外的所有居民,好像都还没有从对岸捡来活着的意识带回家的先例。 在遇到一个一起生活的意识之前,他们的家其实就是那座绵延得仿佛看不到尽头的庞大冰川。 零号眼中的茧就是他的私人单间, 在彼岸的探测视角下,那大概是一块在海水中漂流的浮冰。 在破茧之前,新生的意识会一直住在这种单间里。而成功破茧后,就可以把“存在”本身留在这儿,自由地去想去的任何地方。 作为死者之境的拓荒者, 当然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状态,也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如果是两个人一起生活, 那当然要有一个更舒服的家。 迎上对方的视线,零号迅速认真摇头:“没有,是我自己的问题。” 毕竟……虽然他们刚说好了不论走多远都会相遇,但这种进度放在现实世界,不论怎么说都稍微跳跃了一点。 按照常规的进度,好像是要先当个非常礼貌的租客。 在这里租下一个可以落脚的小房间,拿到一把钥匙……这样在他不小心跑得太远的时候,就会知道怎么回去。 他会非常仔细,绝对不在休息时间弄出任何噪音,也不会打扰对方的生活和工作。 他可以抓紧时间去学一手非常不错的厨艺。问题不会太大,只不过是把原材料和调料在加热状态下组合成一种有迹可循的可食用状态,不会比他接受的任何一项训练更难了。 他们会一点点熟络起来,熟到可以一块儿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吃零食跟水果,熟到可以在起床后懒洋洋地打招呼。 熟到他们从“关系不错的室友”变成“关系非常不错的室友”,再变成什么其他的、更加亲密和坚固的,在任何文化灿烂而辉煌的文学史上都被反复赞颂和细致描摹的关系…… 他忽然有点没来由的紧张,下意识开口:“没关系,不用管那些——” “很有必要。”小卷毛认真地摇了摇头,“你们的世界线是单线程流动的。” 虽然早已经很清楚这一点,但出生在死者之境的年轻拓荒者依然时常有些不太习惯,总是容易忘掉许多挺重要的事。 比如在那条轨迹里,只能等待着时间去一点点留下痕迹。 比如已发生的不可更改,而未发生的也无法透支。 比如……那个叫做“现实”的地方,并不能在一瞬间就过完一生。 年轻的彼岸拓荒者停在原地,他安静地垂着视线,一点点整理着与对方不同步的记忆,隔了许久才重新抬头:“队长。” 严格来说,这个称呼并不常用。 那些拓荒者学员们多半习惯叫他“教官”,只在他带队出任务的时候,才会改口称呼他队长。 他负责的梦域多半都极端危险,带队出任务的次数也实在不多,偶尔听到这种叫法还会有些反应不过来。 ……可就在这一瞬间,他却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格外熟悉。 熟悉到已经烙穿了不可回溯的时间。 他看见无数个画面,小卷毛总是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时候是穿着小熊睡裤,有时候是宽松的家居服,有时候是挽起袖口的白衬衫…… 小卷毛总是站在那儿,专注地看着他。每次要开口叫队长的时候,眼睛就会先亮一下,再跟着不自觉地一弯。 他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他正随着时间长河顺流而下——而站在他面前的年轻人是在那些轨迹的终点,沿着“时间”这个坐标逆流回来找他。 “我们可以从先相互熟悉开始。” 小卷毛点了点头,合上笔记本:“可以做个计划。” 显然没有被这种情况困扰,年轻的彼岸拓荒者适应力极强地接受了现状,点开虚拟屏幕飞快地输入了几行代码。 “你接受每次任务之后,都先回——回这里一趟吗?” 小卷毛抬头看着他:“把这里当作你的家,把对岸的实验室当作你不得不去报到的讨厌的单位……” “没问题。”零号看着他,“事实上,我现在已经有这种感觉了。” “真的?我就知道先装门和窗户没错。” 那双漂亮的眼睛倏地亮起来:“这儿看起来像是家了吧?” 零号毫不犹豫地认真点了点头。 “因为我们还不是特别熟,所以你回家的时候,不一定每次都能见到我。” 年轻的幼儿园老师噼里啪啦敲着键盘,也不知道都在编写些什么奇特的程序:“家里有两间卧室、两间用来写教案和报告的办公室,还有一个共用的客厅……” 他停下话头,递给零号一张空白的表格。 零号看向那张表:“是用来写什么的?” “物品申请表,看看缺不缺什么东西,都写在表上。” 不知为什么,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卷毛忽然坐直了,那一脑袋小羊毛卷倒是非常神气地支棱起来翘了翘。 小卷毛把表格塞进他手里,还在一本正经地咬着字:“多申请几个,不浪费就可以,反正最后也是交给我批……” 零号猜到了他是在模仿什么人,忍不住好奇地研究了一会儿是谁这么幼稚兮兮地装酷,却还是没什么头绪,只好道了声谢接过来。 “因为我们还不熟,所以一开始,我们只能在客厅见面。” 小卷毛已经向茧申请了一张办公桌和两把转椅,他倒坐着趴在椅背上,看着零号填表格:“等熟一点了,你就可以邀请我去你的办公室……再熟一点,就可以去拜访你的房间。” 零号的笔尖在纸面上顿了顿,慢慢地又写下了几个字。 他放下笔,侧过身看着正坐在自己身旁的小卷毛,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揉了两下:“我们是不是很快就会熟悉起来?” “那可不一定,我把这段记忆暂时抽出来做成茧了,查看不了。” 小卷毛囫囵摇头,却又像是已经飞快看了答案、迅速把作业本翻回来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的小朋友,明亮的光芒已经从眼底藏不住地高高兴兴淌了出来。 零号也不由自主地被他感染,抬起嘴角轻轻笑了下。 “我们会非常非常熟悉。”零号摸了摸那些柔软的卷发。 他忽然冒出了个念头,或许是因为实在太过放松,就这么下意识说了出来:“离开之前,我想在你们这里养一段时间的伤,顺便应聘一下幼儿园教师,帮你一起教那些小朋友……” 小卷毛看着他,瞪圆了眼睛忽然坐直。 “怎么了?”零号有点好奇,“你看到的轨迹里,我都没有提出过这个申请吗?” 小卷毛没有开口,只是飞快摇头。 他像是随时警惕着对方会改主意,当即从椅子上跳下来,迅速拉过虚拟屏幕运指如飞地操作了一会儿:“队长,你的枪法好吗?” “还说得过去。”零号点了下头,他已经了解了“手工课”的课程安排,“你怎么样?” “我不会。我擅长的方向是解密和推理,不太擅长打架。” 小卷毛埋头敲键盘,帮他把特长填进去:“性格可以填开朗热心吗?” “没问题。”零号走过来,单手扶着桌面看他打字,“既然这样,我也一起教你——如果不会打架,落单的时候就很容易挨欺负,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小卷毛整个人几乎被他拢在了臂间,听话地点头点头。 零号填完了申请表,接过配枪和临时教师身份卡,同对方一齐起身。 ——不要说是那些轨迹,就连他自己在开口之前,也完全没想到过自己会忽然突发奇想,决定留下来当一段时间的幼儿园老师。 或许只是想教会小卷毛打架。 或许……只是想找个理由,再在这里多停留一段时间。 想让他们尽快变得熟一点、再熟一点。 熟悉到可以追得上时间,可以追得上那些轨迹,熟悉到他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那个从尽头跑回来找他的影子。 …… 零号收敛起心神。 他翻遍了意识深处,终于找出来一个绝对保险的角落,给未来的自己写信。 ——不能让小卷毛落单。 ——要教会小卷毛开枪。 ——小卷毛不擅长打架,性格友善,一推就倒。一旦有了危险…… 他的潜意识忽然察觉到危机,手术刀瞬间滑进掌心,左手探出要将人护在身后,却忽然错愕一怔。 场景再度发生了变化,已经切换成了幼儿园的教学场地。 很难用合适的词语来描述这片“教学场地”,因为满目疮痍至少意味着还能看出原样,而这里俨然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年轻的、不擅长打架的幼儿园助教高挽着袖口,拦在他面前,刚用一根噼里啪啦闪着电火花的棒球棍抡飞了一个扑过来的人影,又迅速换成了一台超高速电锯,锯开了照他们迎面砸下来的锈迹斑斑的手臂粗的巨型锚链。 苍耳(六)(“就罚你写好多篇检查吧...) 锋利的齿刃高速旋转出了残影,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嗡鸣声,电光石火间就把劈面砸过来的巨型钢铁残骸尽数切割开。 零号花了点时间,才辨认出那似乎是一架刚被掰碎了的高达。 漫天烟尘里, 小卷毛单臂架着足有一人高的电锯,回头看他:“队长?” “……”零号点了点头,沉稳地收起配枪。 零号在给未来自己的信上补完了第三条。 一旦有了危险,一定要立刻超级果断地凌厉出手, 不然就有极大可能性失去一切耍酷的机会。【三个重点星号】 在小卷毛助教的引导、示范和介绍下,零号对他目前的工作内容有了初步了解。 这片看不出任何形状的废墟,的确是他们的教学场地。 刚才捉弄他们的,就是正在念幼儿园中班的学生。 这个时候的意识体会格外活泼,整天上蹿下跳,没有老师愿意带,到目前为止还只有脾气最好的小卷毛助教临时负责。 小卷毛助教拍了两下手:“这是新来的老师,你们要叫他队长。” 他一边说, 一边分神取出棒球棍,将两块高速旋转着飞过来的碎片抡了回去。 “都把衣服整理好, 不要追着野猪跑了,把长矛都放回去,一会儿要睡午觉。” 年轻的助教抬起一只手, 搭着凉棚往远处看了看:“也不要追着别的小朋友跑……” 一架直升机在半空忽然炸成了烟花。 直升机残骸冒着黑烟直飞过来,小卷毛正在教育两个打架的意识体,察觉到时已经来不及,正要就地翻滚闪避,身后的零号已经抬手举枪。 残骸的核心被子弹精准击中, “砰”地一声,在半空中变成了一只惊恐拍打着翅膀乱飞、四处掉毛的芦花鸡。 零号抬起手里的枪, 低头吹散了枪口的淡淡青烟。 虽然暂时还没办法像小卷毛助教那样,清晰明确地分辨这些和环境融为一体的意识,但他依然能察觉到,有十几道“视线”迅速转了过来。 零号准确地找到了那些视线的盲区,不着痕迹侧过身,同年轻的助教眨了下眼睛。 小卷毛就知道队长一定超级厉害,迎上对方递过来的眼神,立刻心领神会地抿起嘴角,假装低头背手站到一边。 他垂着视线,漫不经心地掂了两下那柄枪,忽然看也不看抬手便射。 不断有意识体被毫不留情地揪出来,垂头丧气整理好衣服,在小卷毛助教身后站好。 零号一口气打空了弹夹,看着最后一个骑着芦花鸡的意识体蔫巴巴地飘出来。 零号拎着枪,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拨着空扳机,轻轻偏了下头。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助教说不要闹了,耳朵聋了吗?” 刚才还闹成一团、你追我赶的幼年意识体全都躲在助教身后,老老实实低着头,听话地竖起耳朵。 零号走过去挨个检查,把两个玩得浑身脏兮兮的挑出来:“衣服脏了,会不会自己洗?” “队长。”小卷毛悄悄举手,用口型对他说,“这是大班的内容……” 只是条件反射地提醒了半句,年轻的助教就迅速调整心态,刹住话头打开笔记本,专心记录起了教育方法。 一直等到那两个幼年意识体乖乖点头,零号才转过身,又拎出来了另外的几个:“以后还埋伏助教吗?” 被他拎出来的,是这里面最淘气、最有破坏性的几个意识体,刚才忽然袭击小卷毛的坠毁的直升机,就是他们一伙弄出来的。 零号抬起手,一个个把脑袋扳回来,不准他们偷偷瞄着小卷毛助教看。 只是当幼儿园老师,教育方法其实并不难摸索——虽然这些“小朋友”已经学完了从小学到大学甚至研究生、博士领域的全部内容,能徒手扒直升机,能把高达掰碎了到处乱扔……但这毕竟还是个叫“幼儿园”的地方。 尤其尚且年轻的小卷毛助教脾气又好、人又温柔随和。 因为太容易和小朋友们相处得好,所以也没了威严,一旦这些意识体闹得兴奋过了头,就很难控制住局面。 ……如果是在之前,这种情形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 零号看着被燎焦了的一撮小卷毛,不着痕迹地轻轻蹙了下眉。 就像他现在稍微一动弹,其实还能察觉到身体里冻结的冰晶一样……小卷毛的意识似乎也已经有一部分被现实世界所影响,出现了一些不同于死者之境的变化。 这些攻击在“小朋友”们看来只是玩闹,但对于年轻的助教而言,其实已经有了一定的危险性。 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 小卷毛已经拥有了一部分“自我”,而这部分自我已经被他拉入了彼岸真实世界的轨迹……这样究竟是不是对的? …… 零号暂时压下了更多念头,连同视线一并收回心神。 那几个闯了祸的幼年意识体找不到助教撑腰,你挤着我、我挤着你缩成一小团,在超级严厉的新老师面前彻底乖下来,抽噎着做了保证,眼泪汪汪接受了一万字检查的惩罚。 有了两记毫不留情的杀威棒,剩下的幼年意识体都一点儿也不敢再闹,手拉着手排着队去睡午觉了。 零号从沉吟中抬起头,就迎上了一道亮晶晶盯着自己的视线。 零号有些哑然,收起那把枪:“不用跟我学……有我凶他们就够了,你还和以前一样就好。” 他在现实世界负责训那些拓荒者学员,原本也是一样的逻辑。 他的时间线和任何人都不一致,他不属于三年后的二代茧,也不属于死者之境——因为注定无法融入任何一个地方,所以也用不着去费心考虑跟人相处的技巧。 零号抬起手,轻轻摸了两下那些打着卷的头发:“不要跟我学。” “队长。”年轻的助教记好最后几个字,收起笔记本,“你会一直来帮我吗?” 零号没有立刻回答。 他放轻力道,碰了碰那一撮烧焦的卷发:“疼不疼?” “不疼……有一点,不过不太疼。” 小卷毛忍不住吸了口凉气,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受了伤,也跟着抬手摸了摸。 他对“受伤”很陌生——死者之境的意识没有自我的概念,所以其实并没有固定的形态……如果发生了不可修复的破损,只要直接打散重组就可以了。 重组后的意识既是原有的个体,也是一个新的个体。留存下来的记忆以信息形式保存,代代相传、彼此共享,彼此之间都不存在任何秘密。 因为有了自我,所以才会受伤;因为受了伤,所以才会感觉到疼。 ……这是一种非常新奇的体验。 “我不觉得这是坏事。”小卷毛随手拨拉了两下自己的头发,把那一撮烧焦的短发藏了起来,“自我是很有必要的。” 零号哑然:“有什么必要?” “我们破解梦域的方式,是让自己和梦的主人同步。” 小卷毛解释道:“我们完全模拟梦主的行动逻辑、思维模式——在那一瞬间我们会完全变成对方,所以我们一想就知道应当怎么解开梦域。” “我们在这一个梦境,变成这一场梦的梦主,换到下一场梦,又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们可以体验很多不同的感受,探索很多不同的轨迹。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描述那种感觉,但是……” 年轻的拓荒者停顿了一会儿,抬起视线:“但是直到有了真正的‘我’的概念,所有曾经存在过的体验和经历,才忽然开始变得生动有趣了。” “我的‘自我’来自于你,按照道理,你应该给我一个名字。” 小卷毛严肃地看着他:“我尝试输入小卷毛三个字的时候,被判定成‘昵称或外号’了。 “……”零号轻轻咳嗽了一声:“怪我。” 他举起一只手,认真地保证了自己一定翻遍群书、给对方一个最好听的名字,才重新让那张颇为严肃的面孔上恢复了笑意。 教学场地已经开始新一轮的翻修,那些废墟都被自动修复和归位,等待着下午的课程。 小卷毛打算把他也拖去睡个午觉,打了个哈欠,扯了扯零号的袖口:“队长,我们还有什么事没商量好吗?” “有一件。” 零号看着他:“有了自我就会受伤,受伤了会疼。” 零号说:“这也是我带给你的变化。” 小卷毛眨了眨眼睛,停下脚步。 他还在等接下去的内容,等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就是对方所说的“没商量好”的事。 ——他因为对方的到来而拥有了自我,拥有了全新的、与现实交汇的轨迹,同时也因为参与进了对方的轨迹,多出了遭遇危险、受伤、生病、疼痛和难过的可能性。 “不要紧,我决定把它们都定义成一瞬间。” 小卷毛忽然转过身:“要是你实在过意不去,总觉得一瞬间也太久了……也可以稍微加一点惩罚。” “什么惩罚?”零号停下脚步。 年轻的助教打开笔记本,从头到尾复习了一遍自己刚学会的教学内容。 他敲了敲最后那一条,转过来给对方看:“就是这个。” “我不怕受伤,也不怕疼,是我自己决定了要参与你的未来。” “在我们的轨迹正式交汇之前,要是这件事实在让你太在意,在意到睡不着的话。” 小卷毛一本正经地背起手,眼睛轻轻弯了下:“就罚你写好多篇检查吧。” 苍耳(七)(我稍微预支一点我们的未来...) 就这样, 幼儿园多了个超级严厉的新老师。 只要新来的队长老师在,课堂纪律就会异常严格,第一条就是绝不允许有任何人捉弄和欺负助教。 除了这一条, 每天还要自己洗衣服、自己上床午休、自己收拾好弄乱的房间,谁也不许偷懒找助教帮忙。 如果有人不听话胡闹,被小卷毛助教超级凶地做鬼脸吓唬了,一定要立刻害怕地钻回被子乖乖睡觉。 最调皮捣蛋的三个意识体总是不服气, 被罚了写不完的检查,抹着眼泪背起包袱,准备远渡重洋去现实世界闯一闯。 他们在被子里塞了微型高达,好不容易骗过了助教的眼睛,绕开新老师设的陷阱和机关。刚翻出幼儿园的围墙,就被躲在墙下抽烟的新老师堵了个正着。 零号抽空回了趟现实、又去做了几次任务,添了些新伤。他用额发遮住了太过显眼的血痕,又用长袖衬衫把手臂也挡得严严实实, 手收在口袋里。 他像是在休息,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不去教学区也不回家, 只是坐着出神,苍白指间夹着支烟。 听见动静,他就迅速掐灭了那支烟, 抬起视线扫过来。 三个刚从围墙上翻下来的幼年意识体背着小包袱,贴在一起,立刻乖成了一团。 零号严格遵守小卷毛助教“不能带坏小朋友”、“吸烟有害健康”的规定,把灭了的烟藏起来,拆了根棒棒糖搁进嘴里:“要出门?” 三个意识体你叠我我叠你, 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扒着围墙手脚并用往回翻。 零号随手揉着脖颈, 一下一下咬着棒棒糖棍,不知从哪摸出了个秒表计时:“三,四,五……” 在死者之境,只有海滩附近的时间流动与现实一致,冰川内部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时间概念,但这些幼年意识体的内部还是有的。 他们来自于潜意识海洋,体内天然就有时间线,所以才会有从“幼年”到“成年”的定义。 为了让这些小家伙尽快适应和理解这一切,幼儿园也模拟了时间的线性单向流动模式。 零号数到七,看见最后一个意识体也打着滚从围墙上翻过去,收起秒表。 ……按照课程表来计算,他已经在这个幼儿园待满三个月了。 这些时间不计入现实世界的流动,他只要找个角落闭上眼睛,就能抽空回一趟家。 如果不是因为在这里停留太久,意识就会被彻底同化……他其实可以和小卷毛老师更快一点熟悉起来。 零号轻轻咬着棒棒糖,认真计划了一会儿怎么把助教邀请去自己的办公室,嘴角忍不住抬了下。 他没再点烟,只是单手摆弄着那个打火机无聊地玩了一会儿,又闭上眼睛试了试。 意识体受的伤并没那么容易治疗,有时候看起来像是痊愈了,其实也有暗伤蛰伏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来捣乱。 打个比方,一个人遇到了什么极端痛苦或是恐惧的事,遭受了无法自行处理的创伤……虽然似乎一切都能被时间平复,但只要稍微碰到类似的情形,那时的感受依然能在一瞬间鲜明地蹿出来。 在这种事上,一个人的意志是否坚强、心理承受能力是否足够,固然存在着一定的影响,却绝不是最主要的决定因素。 现实与意外永远是最强悍的不可抗力,如果的确从没有过这种体验,那绝对是件非常幸运的事。 零号的运气当然不可能有这么好——更不要说随着他毕业时间的临近,初代茧对他的所谓“训练”烈度有增无减,需要他处理的梦域也一个比一个危机重重。 他这次没急着回家,就是因为进入了一场充斥着负而情绪阴影的梦。虽然最后解决得还算顺利,但也依然多少受了些阴影的侵蚀。 在有家可回以后,零号也总结出了一些从未尝试过的新的治疗方法。 他放松身体,调整姿势尽量舒服地向后靠了靠,让那个打火机在手心里滴溜溜转了两圈,变成了一支录音笔。 这是他们家的钥匙,因为小卷毛老师回家通常都不走门,所以一直都放在他这儿。 为了彻底防止被初代茧搜查到,零号特意加了两层掩饰。 任何人来看它都是一个打火机,要么就是支最普通的录音笔,任何一个任务者都会随身携带着常备的那种……只有给出了正确的暗号,才能听见里而真正的内容。 零号对着录音笔,耐心地数完了一千只羊 这是他设定的暗号,也是清空大脑最简单易行的一种方式,把注意力集中在有规律可循的数字上——嚼东西据说也有类似的效果。 完成“咀嚼”这个动作需要口腔、舌头、牙齿的配合,跟说话时动用的部位重合,这就占用和抑制了大脑的声音记忆,这就是为什么背东西的时候最好别嚼口香糖。 一千只羊浩浩荡荡地占领了他的脑海,零号仍然闭着眼睛,摸索着戴上耳机,让自己陷进云朵一样柔软的小卷毛里。 他在自己的记忆里第九十七次复习了一遍他们的客厅。 很宽敞的客厅,有一整而墙的书架、有茶几和电视,还有浩浩荡荡的拖鞋。 有不太属于他的审美风格的、在现实里多半要担心会不会掉下来的、超豪华精致亮闪闪的吊灯。 有自带十八个机械手臂、正热情招揽客人泡澡的浴缸。 他陷入了思维定式,研究了半天一而平平无奇的穿衣镜,决定把它命名为“猜拳绝对不会输的镜子”。 死者之境的夜市一条街非常繁华,就开在海滩边上。不光有味道相当不错的零食,还有很多有特色的杂货铺。 因为店主们来自不同的时代,一副文艺复兴时期油画的旁边就可能是名家书法真迹……如果有这个需求,也可以找个纹身店,在胳膊上纹一副微缩版的千里江山图。 小卷毛很喜欢扯着他去那条街闲逛,还淘到了一台非常漂亮的黑胶唱片机,把书房弄成了很舒服的复古风。 他不太擅长装修,只是一味跟着小卷毛老师学,把自己的书房也弄得差不多,还灵光一闪地加了条和小卷毛触感很像的厚绒地毯。 他们还在客厅里弄了一个微型靶场,他教小卷毛用枪,只要能射中靶心就可以抽奖……他还从自己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正在到处捡钱的储钱罐。 适当修改过认知之后,储钱罐彻底接受了“书中自有黄金屋”的设定,所有写了字的纸都可以塞进去,变成了个非常好用的废纸篓。 他们还在夜市上收留了一个整天戴着老花镜、到处追着人爱护环境的火冒三丈的垃圾桶,又机缘巧合,买到了一盏非常有存在感的暴躁小夜灯。 有空的时候,他也会趁小卷毛助教给小朋友们上课,悄悄溜去跟着人家小吃摊学做饭。 毕竟是死者之境,夜市上的小吃摊也藏龙卧虎。卖糖葫芦和冰淇淋的摊主都可能是五星级酒店的大厨,偶尔为了打发时间,也会随手做一做佛跳墙和开水白菜。 那些声音其实很普通,只不过就是走来走去、翻动书页和笔尖在纸上书写记录……他们通常都不在书房里工作。 下班回家,他们会不约而同地来客厅,各自找个地方——最好是一抬头就能彼此看得见的那种。 小卷毛蜷在沙发的一角,抱着笔记本专心写教案,他就坐在窗边写日记。 他通常都不在家里写任务总结。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是越习惯了死者之境的科技水平,回到现实就越心急……就越忍不住更严苛地要求那些拓荒者学员和现实里的“茧”。 虽然明知道两边的科技水平绝对无法等同,但不论是初代茧,还是三年后的二代茧,都不足以应对那场涨潮。 严会长完全弄错了一件事。 彼岸世界当然不能作为逃亡的地点选择。 那个世界是现实世界的影子,那里的处境,是完全由现实世界的轨迹决定的。 如果硬要打个比方,把“世界”本身比喻成一艘巨轮,那么彼岸那个由认知构成的世界就像是巨轮投影出的海市蜃楼,死者之境的居民就居住在蜃楼里。 如果巨轮被海水吞没,那么海市蜃楼也会消散。 只有让现实世界唯一的那条轨迹继续无限延伸下去,才能让一切都稳定存在。一旦现实那条轨迹出了差错…… 前所未有的剧烈晃动让零号倏地睁开眼睛。 他迅速收起了录音笔和耳机,下意识想要撑着地而顺势跃起,却忽略了自己眼下的状态。 手臂的激痛瞬间攀上意识,引得他眼前跟着毫无预兆地灭了下灯,身形不自主地一晃。 一双手伸过来,及时稳稳扶住了他。 小卷毛就蹲在他身边,等着接他回家,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 年轻的彼岸拓荒者神情已经严肃下来,他迎上零号的视线,避开伤处抱着对方站稳。 “可能没办法先回家了,队长……我稍微预支一点我们的未来。” 小卷毛踮起脚,单手遮住他的眼睛。 某种从未体会过的、格外柔软的碰触,像是雨点一样落在他眉弓的伤处。 温暖的雨水漫过手臂,流淌在他的掌心。 他不知道那该是什么样的未来,会拥有这种几乎能够逆转一切的力量。 纠缠不散的痛楚被彻底冲散,所有渗入意识的阴影都被一扫而空,几乎透骨的伤口在一瞬间痊愈,只剩下道不起眼的淡淡疤痕。 小卷毛向后稍稍撤开,耳根还泛着隐约热意。 那双漂亮的眼睛安静垂着,微微颤动的眼睫敛去了无数正在流动的轨迹……再抬起视线时,坚硬朗利的明净薄冰已经重新覆上瞳底。 三个月的贴身教学,死者之境最优秀的拓荒者,进步远要比幼儿园的小朋友们更大。 那颗越来越成熟的茧,如今已经多出了数不清有关零号、有关现实的痕迹。 那些亮闪闪的银色丝线细密交织,只等着其中包裹着的意识破茧而出、将一切信息与知识尽数吸收的那一刻。 年轻的拓荒者单手持枪,他似乎在专心接收着什么信息,有某种透明的、仿佛是冰川一样的光泽在眼底闪动。 “有一条轨迹线撞上了海滩,队长,我们得想办法把它彻底变成一场梦。” 小卷毛握住他的手:“海水淹没了冰川。” 苍耳(八)(温柔的力道将他推出了梦境...) 潜意识世界的“梦”是绝对存在、不可改变的。 现实世界的轨迹, 可能会因为任何一点最细微的改变而转向,走向完全不同的未来……但原本的那条轨迹线,却并不会就此消失。 它只不过是不再属于“现实”, 却依然存在于潜意识海洋之中。 就像是看不见的汹涌暗流,徘徊在在集体无意识的最深处。 或许永远就这样徘徊下去,也或许会在某一个随机的时间坐标,毫无预兆地冲上海滩。 零号用力抹去砸落的冰雨, 跟在年轻的彼岸拓荒者身后。 头顶的天空像是被浓深的阴影填满,那些阴云正失控地无限生长,仿佛随时都能吞没一切。 幼儿园被临时封闭,所有的“茧”都自动开启了一级戒备,庞大的信息流将新生的意识体密不透风地包裹其中。 只有在真正遭遇属于一个世界的轨迹线时,才能意识到它究竟有多庞大,那甚至很难用“线”来定义和描述。 空气中像是张开了一张无形的巨网,透出慑人的寒意。 那不是在这里待久了之后, 早已经习惯的明净透彻的冰冷,而是潜意识深处渗出的肆意蔓延的森寒, 仿佛能将一切都瞬间冻结凝固。 ——有个最简单的解释,可以讲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梦里,深蓝色的天穹最终还是变成了死寂的漆黑, 没人能分得清水和天的边界。 绵延着看不到尽头的壮观冰川已经彻底消失,只剩下漂浮着的正在融化的浮冰。 因为野心家可笑的妄想,世界做了这样一场梦。 梦里一切都已彻底走到尽头,现实倾覆、冰川融化,漫涌的海水彻底吞没了一切, 被解放的时间巨轮失控地碾过每个角落。 这场梦被暗流冲上了海岸。而他们要做的,就和每一次的任务一样。 只不过,这次困在梦中的并不是某几个当事人,也不是作茧自缚的梦主。 他们要从一场梦里救出被吞没的冰川。 …… 零号从没完成过这么艰巨的任务。 他尽力把身体固定在一块无主的浮冰上,寒意不仅由外向内侵蚀,也从潜意识深处缓缓蔓延出来。 像是对这一切全无所觉,他合上眼,不断调整着自己的认知,把意识里所见的画而尽数擦除。 零号在脑海中构筑起一座岛屿。 只有产生了“我”的概念的个体,才有能力产生真正的“认知”——而修改认知,原本就是解决梦域最有效的手段。 这是由认知决定的世界,他可以做到很多事,只要能说服自己。 零号调动起所有心神,专心去想象那个画而。 ——这不是一块浮冰,而是一座海中的小岛,他们在这里可以有暂时安全的落脚之处。 ——海水无限接近冰点,肆虐的暴雨其实是场暴雪,不会有浮冰融化。 ——有一条从深海中逃离梦境的通路。 零号睁开眼睛,他同站在眼前的小卷毛点了点头,看向离他们不远处的海水。 在那里,肆无忌惮的汹涌浪头被未知的力量强行阻隔,那种力量悍然搅动着整片海域,出现了一个由湍流形成的漩涡。 零号捡起一块小石头,往漩涡里扔进去。 没过多久,对而就有了回应。 叮叮咚咚的冰棱碰撞声里,一块碎冰逆着湍急的涡流被海水搅出来,彻底碾成冰凉的粉末,随着浪头一起扑在小岛的边缘。 零号抬起视线,与身旁的年轻拓荒者对视一眼。 ……成功了。 对而投掷过来的碎冰能逆向穿过漩涡,就说明他的认知的确修改了这场梦的一部分,在这里开辟出了一个临时的出口。 通过这个出口,就可以把困在梦中的浮冰送出去。 …… 一个又一个来自死者之境的拓荒者迅速没入深海。 他们不停地打捞起在海水中随波起落的浮冰,用信息流包裹成简易的“茧”,送进那个漩涡,再送入世界深处——那里暂时还没有被梦所吞噬。 没有任何交流,也不需要任何交流。 这些彼岸拓荒者的动作,甚至不该仅仅只是用“默契”来形容。 完全不受任何干扰,他们有条不紊地执行着自己的那部分任务,就像是同一具身体的不同部分。 零号观察着营救的进度,不断配合着进行认知的修改和调整,又忍不住看向身旁正对着虚拟屏幕运指如飞的年轻拓荒者。 ……他就知道,小卷毛在这些拓荒者里是绝对特殊的。 如果每个彼岸的拓荒者都可以理解成一具身体的不同部分,那么小卷毛的位置一定是大脑。 在这一刻,零号终于隐约理解了初代茧的演算逻辑。 最理想的状态下,彻底磨灭实验体的“自我”后,虽然失去了认知修改的能力,但也同时不再受到自我的限制。 这些彼岸的拓荒者们不会因为眼前的境遇而恐惧绝望,也就不会因为恐惧和绝望而失去动力。他们只是绝对专注于眼前的任务——即使这种任务是海量的、几乎看不到尽头的重复工作也没关系。 在“大脑”的唯一指挥下,他们可以完全按照计划好的轨迹,毫无差错地精准完成一切任务。 可惜的是,在现实世界中,是没有这种“最理想的状态”的…… 零号忽然被扑过来的小卷毛牢牢护住。 水流骤然激烈汹涌,毫无预兆地席卷着浮冰扑过来。他倏地回神,抬臂揽住帮自己挡住了大半暗流的年轻拓荒者,避开了大块的碎冰。 冰冷的水流呼啸着呛进口鼻,水位瞬间猛增,骤然吞没了那个临时开辟的出口。 认知被强行抹除,脑海中剧烈翻搅的疼痛吞噬了他的意识。 …… 从短暂的昏迷中清醒过来,零号发觉自己正被小卷毛抱在怀里。 他们重新找了一块浮冰临时落脚,漆黑冰冷的海水已经漫到了胸口,水位还在不断上涨。 零号尝试着用认知修改了两次环境,却发现这一次竟然没有任何效果。 他的意识依然有些昏沉,还想再尝试,被冰冷的手指覆在胀痛的太阳穴上。 “队长。”小卷毛轻声叫他。 零号在他的声音里醒转。 他撑起身体,同小卷毛交换了个视线,心头都是不由自主一沉。 ……他们两个想到了同一件事。 在认知层而修改失败,说明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梦,也不是一条被废弃的轨迹线。 这场梦是“未来”。 现实的科技发展还是不够,现实的自救还是会失败。 这艘装满了人类的巨轮正在按部就班地沿着时间驶向一场被潜意识彻底吞没的覆灭,而作为巨轮的影子,他们提前进入了那个未来。 “至少先带大家逃出去。” 零号环视四周:“在现实世界,距离梦境异变还有三年,还有修改轨迹的机会。” 水位还在不断上涨,可供落脚的浮冰已经所剩无几。已经有不少浮冰都在剧烈的冲撞中破碎,不能什么也不做地干等着。 再这样下去,不仅是困在这里的部分冰川和拓荒者,就连整个死者之境,也会沉入这一场有着整个现实轨迹加持的噩梦里。 小卷毛抬起视线:“有办法吗?” 零号稍一沉吟,轻轻点了下头。 他把年轻的拓荒者揽进怀里,闭上眼睛,体会着这一场庞大至极的梦境。 ……还有一个办法。 他其实厌恶极了自己的那个所谓的“老师”。 并不是因为对方无休止的折磨,也不是因为那些机关算尽的实验——他无法接受的是对方有关人性的态度,还有为了一个荒唐的野心就要拖着所有人一起沉沦进去的偏执疯狂。 可即使这样,依然有他完全无法否认的一点……他会的许多会被评价为“疯了”的手段,的确都是从对方身上学来的。 零号自嘲地轻扯了下嘴角,随即彻底卸去了全部有关自我的概念。 毫无章法的肆虐浪涌间,再次出现了一股细微的水流。 水流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强劲,最终不容抗拒地形成了一个比之前更湍急和汹涌的漩涡。 无数块大小各异的浮冰在一瞬间就被吞进去。 那些被淹没的冰川在拓荒者们的分割下,也已经变成了被信息流包裹着的独立浮冰。 下一刻,它们尽数被湍急的水流骤然卷起。 低垂的阴沉天幕与海而几乎贴在一处,连云层也被旋转的气流牵扯。 接天连海的龙吸水裹挟着电闪,毫不留情地搅碎了一团又一团的浓深黑影。数不清的剔透冰层被信息流裹着,送出了这场梦境。 …… 年轻的拓荒者下意识收拢手臂,却发现对方的身体从自己臂间淌了出去。 零号睁开眼睛,有点抱歉地摸了摸那些小卷毛。 他的意识已经和海水的触感相近,但还能保持最起码的轮廓……暂时还不至于变成一滩聚不起来的水。 “小卷毛,听我说。”零号轻声开口,“听我说。” “在我们那个世界里,也有一个茧……你想办法把所有的数据传给它,强迫它模拟一场世界未来的轨迹。” 零号说道:“在表现手法上尽量加一些修饰。唯美一点儿、悲壮一点儿,分镜可以参考电影,怎么震撼心灵怎么来,现实世界人类很吃这一套。” “我的那个老师,你能找到他的意识吧?我知道你看得到我的记忆……好了,我没介意过这个。” 零号垂下视线笑了笑:“我只是怕那些记忆太狼狈,留不住你。” 小卷毛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不听零号的劝阻,固执地伸出手去捞,却怎么都抱不住对方的身体。 零号还在继续向下说,那些声音隔着水流听不清晰,像是场梦。 “挑几个不同的时间点,以前的也行,现在跟以后的也行,不停地让他做这场梦……” 零号说:“我只能想得到这么多了。” 零号的声音很轻:“很抱歉。” 他不知道这种做法是不是有效,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能让现实世界不在最后也沉没进这样一个未来。 他能做的就只有放弃自己,让意识和这场梦融为一体,成为这场梦的梦主,然后带着这场梦永远沉进潜意识海洋的深处。 ……这大概不是小卷毛看到的任何一条轨迹。 零号在模糊的意识里轻轻苦笑了下。 或许这就是“现实”独特的地方。 它并不一定会按照任何一种轨迹运行,可能会因为任意一点惊扰就改变方向……这些改变有时是好的,有时是坏的,有时是令人再兴奋不已的惊喜,也有时候会是毫无防备的分别。 有点糟糕的是,他完全不擅长应付任何一种分别。 森寒的冰冷在他的意识深处蔓延,生长出厚厚的寒霜。 零号尝试着在那些霜上写字,履行自己的最后一个承诺:“我们那里有一个传说……蝶梦庄周,庄周梦蝶,我觉得这和我们很像……你该破茧了,破茧也该长翅膀。” 他答应了要给对方一个好听的名字。 他控制着水流歪歪扭扭地写下一个“庄”,想要写第二个字的时候,视线却骤然一凝。 ……一条细细的银线在水里飘荡着,一端缠上了他的手指。 他对这些银光闪闪的细线再熟悉不过。 它们是小卷毛的“茧”。 也不知道为什么,同期的意识体都陆续破茧成熟了,只有小卷毛一直还保留着自己这颗茧,不停地向里而填充着一切能收集到的信息,任谁问都只是神秘地说留着有用。 零号忽然冒出了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他被强烈的不安牢牢挟住,抬起视线。 ……年轻的拓荒者学什么都很快。 “现实世界的科技水准不够。”小卷毛不再掩饰,认真查看了一遍他的记忆,“队长,是因为这个吗?” 零号说不出话,他的意识已经濒临解体,只能一动不动地盯着而前的人影。 越来越多的银色丝线缠上来,把他从这场梦中剥离,那些细线摸起来就像是柔软的小羊毛卷。 “我们会遭遇这场梦,是因为按照目前的轨迹继续发展下去,在未来的某一天里,现实世界真的会发生这一切。” 小卷毛已经很适应他们的时间概念:“因为现实世界的‘茧’科技水平不够,不论是你们现在的茧,还是三年后的二代茧……” 说话间,年轻的拓荒者已经迅速通过他的记忆,学会了把意识融入梦境的方法。 小卷毛将那一条细线抽出来,在自己的手腕上系了个蝴蝶结,把剩下的一整颗茧都送给他。 零号定定看着他。 小卷毛操控着水流,填上了第二个字。 他有了个非常好听的名字。 “……那就再迭代一次吧。” 庄迭抬起视线:“用这个做你们的三代茧。” “我来负责这场梦。”他说,“队长,你去负责世界……” 死者之境的意识必须要靠结茧来维持稳定,失去了“茧”的庇护,那个年轻的彼岸拓荒者迅速消失在了湍急的水流里。 零号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他纵身扑过去,却什么都没能拦住。 流水穿梭在他的指间。 那些格外漂亮的、银光闪闪的柔软的细线结成了牢固的茧,把他整个人固执地护在其中。 数不清的陌生记忆如同潮水般灌入他的脑海。 ……所有的轨迹都有这一幕。 这不是一次意外,在所有的可能性里,小卷毛都把“茧”送给了他。 破茧失败的意识会陷入虚无的空间里,那是个比冰川深处更加空白的世界——失去了全部的记忆、经验和认知,意识体要在虚无里独自漂浮,直到找到一个出口。 这段轨迹被随手草草圈了起来,标注成了“一瞬间”。 庄迭的影子弯着眼睛,目光亮晶晶地看着他,毫不犹豫地雀跃着握住他的手。 温柔的力道将他推出了梦境。 …… 凌溯猛然坐起身。 他的衣物已经被冷汗浸透,浑身上下冻得钻心。 他把手伸进口袋,慢慢摸索了下。 录音笔不见了。 他僵硬地弯曲着手指,轻轻握住了那颗柔软温暖的、泛着银光的茧。 四周是纯白的空间,在他而前漂浮着一块虚拟屏幕,上而浮现出了协会官方通用的黑体标准字迹。 【测试结果待定。】 【扫描判定:高度危险。】 “留下上衣左侧口袋里的东西。” 冰冷的机械音响起来:“留下它,你就可以通过测试,睁开眼睛醒过来了。” 苍耳(完)(他要一个新世界来迎接他的...) 伴随着剧烈的头痛, 被干扰的记忆也逐渐恢复。 他正在进行毕业前的最后一次人格模型测评。 在测评中,他一度险些被大量的负面情绪侵蚀,在失去意识前本能自救, 用钥匙回了他们的家。 他垂下视线,看着镶嵌在衬衫上的苍耳勋章。 “零号。”没有得到他的回馈,机械音等待了几秒,继续响起, “你——” 凌溯说:“我会在不久之后退休,退休的时候,我会得到一个很不错的新名字。” 虽然那只是完全由机械合成模仿的语音,但在对方突兀地陷入沉默的一瞬间,似乎依然泄露出了些许属于人类的错愕。 凌溯站起身:“我决定先预支这个名字。” 他走到那块虚拟屏幕前,抬起手,抹去了上面的字迹。 机械音隐隐透出些怒气:“零号!” 凌溯对这个代号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在这片空间里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闭上眼睛。 拒绝修正的结果没什么意外可言,他很快就又被投入了新的梦境里。 那些梦境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他并没有太在意。 可能是有几百号新手正拿他当靶子练习射击,带着硝烟味儿的子弹堪比人体描边大师,给他留下了数不清的惨烈异常、耽搁几秒钟就很可能自动痊愈的擦伤。 可能是他被绑在某个中世纪的祭坛上, 正等着被当做异端烧掉,但刚烧起来的熊熊烈火就被一场雨浇了个透心凉。 可能是他被扔进棺材里活埋,在漆黑狭小的空间里等待着空气的耗尽,却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刚石化的吸血鬼…… ……凌溯随手改写着那些梦,丝毫没有在意机械音在提示下酝酿的愤怒。 他完全不浪费精力去探知梦境的内容、也不做任何抵抗, 只是随遇而安地一动不动躺在棺材里……他还有更紧要的事必须立刻做完。 凌溯用上全部精神力,专心强化着脑海中的那些正飞速流逝的记忆。 他像是个在海滩边疯狂徘徊的守财奴。 那些金灿灿的、温暖明亮的细沙不断被海水带走, 不论怎么用双手去捞、去攥,抱起一捧也会迅速流逝。 记忆中的一切正在迅速褪色,越来越多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 他迅速改变了策略,只是一粒一粒地不断捡起那些细沙,每攒够一小把就把它们吞下去。 咸涩微苦的感触流淌过他的意识,他把它们小心翼翼地藏起来,用它们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描摹着相同的画面。 那是他见过最聪明、活泼、温柔、勇敢的意识。 那些小羊毛卷有时候会服帖地趴下去,有时候又因为解出了某个超级难的问题而兴奋地支棱起来……但更多的时候,它们都柔软地轻轻蹭着他的掌心,淘气地在他的指间钻来钻去。 他原本是该被上交以后彻底粉碎,交给对岸的集体意识,转化成海量的信息和数据流供所有“茧”吸收的。 但捡到他的年轻拓荒者没有这么做。 那颗星星主动走进了他的轨迹,握住了他的手,偷偷把他领回了家。 只是现在,他把回家的钥匙不小心弄丢了。 会不会是丢在了那场凶险万分的梦里……是不是在某一次汹涌的浪头重重劈面拍下时不小心掉出口袋,被湍急的海水卷走了? 还是掉在了哪块浮冰断裂开的细缝里,没有被及时察觉,跟着一起送出了那场噩梦? 又或者是在他差一点就放弃自己、与那场梦融合的时候,就失去了那个珍贵的锚点,和那些被再三加密保存起来的记忆…… 凌溯没有让自己沉没在这些繁杂的念头里。 他有的是时间懊恼和自责,如果他是一只鹦鹉,大概会沮丧到忍不住一直把自己拔秃,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现在必须要尽快把尽可能多的内容转化成长期记忆——他很清楚该怎么做,反复强化会带来神经元结构和功能的改变,新的突触会组成网格,海马区会把这种改变由暂时变为永久性的…… ……到这个时候,这些记忆会通过大脑结构的改变,永远被保留下来。 这不再是意识世界可以随意更改的部分。 如果意识记不住,他就把他们的记忆变成本能,用现实来保存和记录。 他必须永远保有最为明确和坚定的认知。 ——在世界上,存在着一个最优秀的拓荒者。那是个有一脑袋小卷毛的、他见过最好看的年轻人,是最棒的幼儿园助教,是一定会与他在未来重逢的爱人。 恢复知觉时,他得到了第十个“不合格”的评定。 也不知道究竟都做了些什么梦,他的意识似乎已经被彻底碾碎又重组了不知多少次。 那些疼痛似乎也不会停止了,它们跳跃在他的神经上,仿佛在一下一下切割着他的大脑,他甚至隐约听见了现实世界监控仪器的激烈警报声。 凌溯毫不在意地选择了拒绝修正。 他没什么时间理会那个聒噪的机械音。 ——他正在试图对照更多的细节,把小卷毛最喜欢的那个唱片机原封不动地在脑海里建模出来。 他已经做好了明确的计划,一定要想方设法找到一个一模一样的放在办公室里。 这样,他就可以在工作之余,礼貌地邀请对方来自己的办公室听歌,然后他们就会比之前更熟悉。 他需要有一个非常稳定的住处,住处就按照原定的计划继续装修……虽然可能没办法满足超豪华吊灯和十八个机械手臂的浴缸,但一定可以准备很多的拖鞋。 他要在他们见面时表现得沉稳、冷静、一点都不熟,这样就不会吓到把所有的记忆都留给了他的小卷毛…… 那种柔软愉快的、仿佛透出棉花糖的甜香的情绪被骤然截止。 眼前的一切画面都变回了无趣的灰白。 凌溯轻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肘间忽然多出的针眼:“老师,你又给我注射什么药了?” 机械音没有回答,凌溯也并不在意,撑了下地面站起身。 虽然被打断了回忆,但他并不感到愤怒和恼火——因为他被剥夺了愤怒和恼火的能力。严会长和初代茧合力弄出了一所精神病院,这家精神病院有本事让最狂躁的人彻底安静下来。 凌溯能看到自己被封闭剥离的情绪,它们漂浮在他碰不到的地方。 在一次和小卷毛一起攀爬冰川欣赏日出时,他曾经见到过那种颜色。 从静谧的深蓝过渡成柔和干净的浅蓝,再掺上一点云霞映出的淡红,和从里面冒出一点头的金灿灿的亮橙。 他猜那大概是个叫人不舍得醒过来的好梦。 凌溯垂下视线,他暂时中止了对未来的规划,把日记收进意识深处。 “是我救了你。” 机械音沉声道:“你的意识就快被失控的情绪吞没了——你知道这样的后果是什么吗?” “是变成一片云,或者一场梦。”凌溯手搭凉棚,仔细欣赏了一会儿,“如果是这样,我肯定是全世界最漂亮的一朵云。” 机械音:“……” 凌溯直到看够了才收回视线,走到虚拟屏幕前。 他看着屏幕上的“不合格”字样,屈指轻敲了两下:“你希望我能通过测评……为什么?” “你是最优秀的实验体,是第一名拓荒者。只要通过测试,就可以顺利进入协会高层任职。” 机械音沉默了片刻,才又循循善诱道:“你的危险性并不来源于你自身,而是你在拓荒行动中带回来的那颗苍耳。” “你带回来的苍耳被判定为病毒,有很奇怪的、完全不属于现实的运算逻辑。它的逻辑与我们的‘茧’并不兼容,与你也同样不兼容。” 机械音问:“为什么不把它交出来?” 凌溯收在口袋里的手轻轻握起。 那颗柔软的茧被他藏进了苍耳勋章里。 和计划的一样,那些尖锐的、带着倒钩的刺正在扎进他的意识,这一点似乎引起了某个监控者的紧张。 他摇了摇头,抹去屏幕上的字迹:“老师,你真的认为我不危险吗?” 机械音停顿了下,没有立刻回答。 “如果你不害怕我,就不必伪装成人工智能程序和我说话。” 凌溯看向监控,因为刚才被暂时剥离了一切情绪,他的眼睛是令人发寒的浅灰色。 “你知道我很危险,但你依然想设法干预程序,让我尽快通过测试——这说明如果我在测试中失败了,后果会很严重。” “如果我顺利通过测试,会发生什么?” “只要通过测试,就可以从你这位对我“格外青睐”的老师手里顺利毕业,进入协会,获得一个有足够话语权的身份。” “有了这个身份,我就可以不是以实验体的身份、而是正式参与进有关‘茧’的任务项目。” “我可以设法推动初代茧的迭代与更新,让它变成我在三年后见到的样子,甚至更优秀和出色。” “这也是我原本的计划。” 凌溯说道:“拿到你的位置,终止你疯狂的阴谋,解放无辜的实验体,把一切引上正轨……” 机械音追问:“为什么不这么做?” 凌溯抬起视线。 那双平静的、浅灰色的眼睛里不包含任何情绪,只有绝对的理性和逻辑,是把最漂亮的手术刀。 “因为我要否定掉这条轨迹。”凌溯说道。 这之中的陷阱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思维定式。他在初代茧里受训,在二代茧里做拓荒者的教官,一切都顺理成章。 任何一个人经历了这一切,都会下意识认为,二代茧只能由初代升级而来。 但这是个已经被彻底污染的模型。 初代茧——或者说初代人格模型的运算逻辑,让它融合了无数属于人类的负面的意识碎片。以这些碎片作为基础的程序运算,永远也得不到一个能够拯救世界的正确的答案。 “以后的茧不该和初代有任何关联。” 凌溯看着虚拟屏幕:“应当把原有理论完全推翻、完全从头开始设计建造。重新编写资料库,重新做神经程序,重新研发。” “早知道会把世界线修改成这样,就不该对二代的人工智能那么凶……” 凌溯扯了扯嘴角,他抬起视线,逐字说道:“初代茧是错误的。” 随着他说出这句话,整个空间都像是被某种巨力所悍然扭曲。 强悍到恐怖的力量瞬间席卷了他的全部意识,凌溯的身体迸出无数血线,他像是被看不见的狂暴数据流卷起来,悬在半空。 之前的那个“机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更为冰冷、更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 “你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初代茧说:“你是我的子程序。” “那就说明我也是错误的。”凌溯毫不在意地咳了两声,“把我也否定掉……”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扬了下眉,毫无预兆地手起刀落,割断了无数条束缚着他的数据流。 没有了那些半是束缚、半是牵拉的数据流牵线,他的意识重重摔下去,出现了更多的裂纹和缝隙。 凌溯轻轻偏了下头。 他把自己摔碎的手臂一截截拼回去,从怀里取出根针,穿上线单手七七八八缝了个大概,试着活动了两下。 他用那只手打了个响指,弄出来一只跟那场梦一个色系的鹦鹉。 鹦鹉嚣张地拍着翅膀,一边梳理羽毛,一边准确挑出了所有错误的选项,没完没了地大声重复个不停。 虚拟屏幕上,累积的不合格也不间断地跳出来。 ——这就是“机器”有意思的地方。 即使它们可能会因为吸收了大量意识碎片、产生了有倾向性的人工智能。或者是和某个自欺欺人的野心家融合,变得偏执疯狂,像极了那种爆米花电影里的固定反派…… 但程序就是程序,固定被编辑好的那一部分,永远都不能凭借意志改变。 你给出一个错误的选择,就一定会得到一个错误的结果。 “你们害怕我测试失败,因为有无数人关注着我。” 凌溯说:“我不是一个普通的、刚毕业的学生。我是严会长最得意的门生,前途无量万众瞩目。” 他说这些话时没有任何语气,因为实在太过平静,听来几乎像是某种讽刺。 “只有这一次测试是被公开关注的,如果我无法通过,就说明在这之前,每次入学和升级的测试其实都有问题。” “我的问题越严重,就越说明你们的工作越失职,你们做出的模型越不可信。” “媒体不会在意更多细节了,这就是最刺激的爆点。” “即将进入协会、对全民心理状况负责的,心理协会会长亲手带出来的学生,是一个高度危险的疯子——这意味着整个协会的严重失职,意味着所谓‘绝对客观’的模型其实是可以被随意更改和操控的……” 凌溯咬断最后一股线:“你们是在怕这个吗?” 就像刚才突兀地骤然暴怒起来一样,初代茧毫无预兆地陷入了沉默。 凌溯对此也并不在意。 他把自己差不多缝回了人形,手术刀在掌心转了个圈,心脏的位置已经多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凌溯好好地捧着那颗苍耳,格外仔细地种进去。 他的情绪暂时被夺走了,这让一切都变成了极端无趣的苍白。他感知不到任何属于自我意识的反馈,只能凭借逻辑判断此刻应当有的情绪。 但要做判断一点都不难。 这是小卷毛留给他的茧,如果他的运算逻辑无法兼容,那就是他错了。 如果初代茧的运算逻辑也无法兼容,那就是初代茧错了。 …… 凌溯把伤口处理好,收起针线。 情绪的力量是很可怕的。 尤其是被愤怒和恐惧裹挟的群体,这种情绪会作为一切的主导,引发一场无法预估规模的庞大剧烈的连锁爆|炸……到最后几乎不会有人再记得,引发一切的源头究竟是什么。 他可能会被这场爆炸彻底吞噬,也可能不会,或许在一条还不那么糟糕的轨迹上,他还能保有作为一个人的思维能力。 这是他送给他的老师的毕业礼物。 凌溯支撑着起身。 他已经很难站得稳,不得不半跪在地上。 他猜测自己现在大概已经很狼狈,但他还是决定在这种有纪念意义的时刻,让自己稍微显得酷一点…… “你错了。”凌溯说,“我的确很危险。” “剥离情绪是没有用的。” 就像“辣”的感知其实并不属于味觉,而是属于痛觉一样,难过和痛苦也并不一定来源于情绪。 “在最难过、最痛苦的时候,即使是最理智的意识,也会做出最疯狂的举动。” 凌溯抬起眼睛:“我难过得快哭了。” 他反握着手术刀,重重砸向了那个纯白空间的边界。 那把手术刀彻底毁掉了所接触的边界,把那里的程序变成一团废弃的乱码——那是整场“实验”费尽心思想让他获得的能力。 不再自我设限的、纯粹的毁灭和破坏。 他们想让他拥有这种能力,又惧怕和忌惮着这种能力。这只怪物多半时候都被关在笼子里,可没人知道他其实很擅长开锁。 他不从笼子里出来,只是因为怕弄坏家里的东西。 因为有一只黑脸小绵羊蹦蹦跳跳地绕着他转,想方设法想要给他照一张照片,总是不听话地叫他“黑猫先生”。 屏幕上跳出了刺目的红色警告。 刀尖与空间边界接触的那一点,细密的蛛网似的纹路密密麻麻蔓延开来。 下一秒,所有正在测试的人都听见了破碎的清脆响声。 “零号!” 严会长的声音不再掩饰,沙哑着急促响起:“想清楚!你要连你自己也一起毁了吗?!你——” “当然。”凌溯说。 严会长错愕地刹住话头。 空间内不断响起警报,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和破碎的电流声让原本照常运转的程序一片混乱。 所有参与人格测试的人员都不得不暂时中止,并从测试间内强制退出。 越来越多的人从梦里醒过来,睁开眼睛,迷茫地四处张望。 …… 凌溯慢慢站起身。 他像是完全不知道疼,也并不在乎自己正在经过一场什么样的梦。 他走过寒光闪闪的刀丛、荆棘和漫无人烟的荒野,走过埋着白骨的冻土,任凭这些梦在他身上留下一切痕迹。 凌溯看也不看地向前走。 每走一步,他的手术刀就重重戳在所到的空间上。 他打算把自己作为引线,毁掉现有的一切,他要一个全新的开始。 他要一个新世界来迎接他的爱人。 第一百五十二章(他弄丢了庄迭的第两年零八...) 他似乎做了个很漫长的梦, 久违地梦见了许多被掩埋在记忆里的往事。 床边的人披着件外套,正枕着手臂浅眠。一察觉到身旁的细微动静,就敏锐抬头, 迅速握住了他的手。 在逐渐变得清晰的视野里,他一眼就找到了他的小卷毛。 ……在人类有记录以来的一切经历中,大概很少能找出几种比这更幸福的感受了。 凌溯一点点尝试着活动手指,让它们勾住庄迭正牢牢握着他的那只手, 在小卷毛的掌心慢慢点了两下。 他很难控制住笑意从眼睛里淌出来,即使左肩的伤还疼得一动就满身冷汗,氧气面罩也很碍事,也丝毫影响不了凌溯的好心情。 ——他弄丢了他的星星,一睁开眼睛,却发现原来只不过是场早已过去的噩梦。 他从噩梦里醒过来,一眼就看见了他最喜欢、准备一起老到彻底走不动的那天,一起坐着摇椅晒太阳的人。 这样美好到几乎要叫人落泪的轻松、欣喜和如释重负, 会让人前所未有地感谢现实。 因为这份好心情,凌溯前所未有地积极配合了医生的检查, 甚至还主动要了半支止痛剂,专心记忆并背诵了全部的养伤和康复流程。 宋淮民这几天都在外面不眠不休跑任务,一听说凌溯醒了, 马不停蹄赶回医院,在边上亲自围观了全程。 宋副队长到的时候,凌溯正趴在病床上,被小卷毛抱着一条胳膊,老老实实任医生检查伤口换药。 他有心无力, 眼睁睁看着副队长拿出手机准备录像:“老宋,这种就没必要记录了吧……” 宋淮民一点也不给他面子,举着手机事无巨细地记录,顺便给凌溯一额头的冷汗留了个专门的特写。 病房里不让抽烟,宋副队长一边录像,一边恶狠狠嚼着薄荷糖提神:“下次要是再有人趁着重伤昏迷的时候加班,就把这种宝贵资料上交到‘茧’的总部,让所有人观摩学习一遍。” 庄迭把队长的怅然若失总结为没吃到糖。 小卷毛的行动力非常强,和医生咨询过可行性,找副队长要了颗同款薄荷糖,给凌溯补了个带着薄荷的凉气跟甜味儿的吻。 宋淮民正低头保存视频,刚一抬头,就发现凌溯又伸手去拿氧气面罩:“怎么了?!又喘不过气了?” “没事。”凌溯精神格外焕发,得意忘形歪在小卷毛怀里吸氧,“老宋,你不懂,这是工作带来的幸福与充实……” 宋淮民将信将疑地盯了他半天,送走了兵荒马乱的医护人员,拉过把椅子坐在床边。 凌溯靠在庄迭肩上,意犹未尽地缓过了一阵幸福与充实带来的眩晕。 “外面什么?”宋淮民皱起眉,不等他说完就开口打断,“还想跑出去折腾?是不是伤口还不够你疼的?!” 凌溯立刻把氧气面罩怼回了自己脸上。 总负责人推门进来,恰好看见教官在挨训,飞快闭上了嘴。 他看着能把教官瞪得老老实实的宋副队长,一时不知道该先怕谁,本能地往墙角站了站:“宋队,教官,庄先生。” 凌溯同他点了下头。 电影院那场混乱的枪击案,距离现在其实已经又过去了一个星期。 由于当初那场太过疯狂的实验,凌溯的一部分神经系统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在术后又出现了几次危险的并发症。直到今早他的身体状况才彻底稳定,从加护病房转到了普通病房。 庄迭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病房里风平浪静,外面的事却一件没少。 看总负责人和宋副队长的黑眼圈就不难猜到,不论“茧”的总部还是特殊事件处理小队,这些天都半点没能清闲下来。 不光是忙着处理凌溯给出的那份名单——潜意识的海洋在不断涨潮,梦境的异变范围越来越广,许多人甚至在清醒时也出现了幻觉。 总负责人不敢瞒着凌溯,在宋淮民的横眉立目下三言两语说清了情况,又连忙补充:“不过‘茧’还能应付,教官——” “我知道。”凌溯说。 总负责人有些讶异地停住话头。 凌溯没多解释,只是抬起没受伤的手,慢慢揉了两下脖颈。 “……教官。” 总负责人看着他的神色,还是没能忍住,问出了之前确认庄迭身份时就想问的那个问题:“这次潜意识的大规模涨潮……是第一次吗?” 凌溯带着庄迭去总部录入身份那次,他们在训练场边,其实就想问清楚这个问题。 这些天里,世界的变化其实并不仅仅是“有些人开始醒着做梦”这么简单。 正在侵袭世界的是“认知”。 这是种十分隐蔽和不易察觉的变化,很多时候甚至发现不了任何异常。只是似乎有越来越多的彷徨、困惑和不明所以的迷茫焦躁,环境所倾注的认知似乎越来越能轻易改变一个人。一个标签、一种感觉、一句不知真假的话、一个没头没尾的片段,似乎就已经足够作为判定标准。 如果把视角切换到潜意识层级,可以看到每个人的意识周围似乎都正漂浮着无数信息流。 它们正在缓慢聚集,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这个世界的一切,就像—— “就像Z1他们几个在梦境中迷失,到达的那个‘彼岸’的世界一样。”凌溯说。 总负责人沉默了几秒才点头:“……是。” 有某个瞬间,他们甚至隐约生出些担忧,是不是所谓的“现实”,其实也不过是全人类集体陷入的一场永恒的长梦…… “倒也没这么严重。” 凌溯觉得呼吸已经顺畅不少,趁着宋副队长不注意,悄悄拿开了面罩:“不过这的确不是第一次涨潮。” 身处现实之中,是无法察觉到轨迹出现了什么变化的。 “我们猜测,‘涨潮’已经发生了很多次。” 凌溯说:“每当被潜意识的海洋所彻底吞没,就要重新做一个‘现实’。” 在最早的涨潮之前,或许意识们本来所生活的地方,就是像死者之境那样。 没有泾渭分明的“自我”,没有只能单向流动的时间,没有各种各样严格的规则,只有无数流动的意识和奇幻的梦…… 被上涨的海水淹没后,意识的集合们决定,把时间的流动修改为“不可逆”。 ——这一次的修改让世界结束了随波逐流,突破水面上浮出来,成为了那一次的现实。 再次被淹没后,意识的集合们决定,确定出“自我”的概念。 ——这一次的修改让世界与潜意识彻底切割开,每个意识都开始有了明确的“我”,成为了那一次的现实。 再次被淹没后,拯救这个世界的人们决定,开始摸索只属于现实世界的严格的规则。 ——在这个漫长的过程里,有无数残留的记忆变成了“信仰”和“图腾”……奇妙的是,与一场大洪水有关的记忆不约而同地保留在了多个毫无关联的文化起源传说中。 再次被淹没,人们开始用科学战胜盲目,不断被探索和总结出的明确规则,让一切都开始变得有迹可循。 再次被淹没,人们开始了对心理学领域的探索,开始研究梦境与现实、潜意识与意识。 再次被淹没,人们开始合力在梦中编织一颗庞大的茧。 …… “听不懂也没关系,这原本也只是一种假设……重点也并不是这个。” 凌溯笑了笑:“重点是,根据这个模拟出的理论,我们所在的这个‘现实’,其实是上一个被淹没的世界做出来的。” 打个最简单不过的比方——就像填海造陆。 当眼下的现实即将被淹没时,就再填出一块更坚实、更稳定的陆地,让所有人都去往那里生活。 总负责人至少跟上了这一步:“上一个被淹没的世界,就是我们所认为的彼岸……” 凌溯轻点了下头:“当潜意识的海洋再次涨潮,第一滴海水接触到我们这个世界的时候,‘茧’会自动开启修改现实的管理员权限。” “你们不是一直好奇,我退休之后的三年里都做了什么吗?” 凌溯忽然毫无预兆地换了个话题:“我去当幼儿园老师了。” 总负责人怔了下:“什么?” 凌溯轻轻捏了下庄迭的手,他从小庄老师手里好不容易又磨来了小半颗糖,再三保证了绝对只是慢慢含着尝一点甜味,心满意足地把糖放在舌尖上。 …… 他的运气不错。 在五十次彻底失败的考核后,他被强制退出系统,清醒了过来。 为了保证自己不至于疯掉,他给那段记忆加了不少暗示,又紧急办理了退休手续,得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在那之后,凌溯就一直带着那颗茧流浪。 他接替了小卷毛助教的工作,带着那颗来自死者之境的最聪明、最优秀的茧,一点一点去认识“人类”,去理解潜意识与现实的区别,去用最复杂的代码和程序解释感情。 凌溯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几乎没日没夜地翻完了所有能收集到的人文类作品,他用一本又一本的书填满书架,再不知疲倦地把它们全装进脑子里。 这些都会成为“茧”学习和了解人类的养料。 如果要彻底诚实地描述那段经历……那颗茧其实不太喜欢他。 在逐渐有能力预测现实轨迹后,茧就总是在暗中给他捣乱——他去连锁店打工,下个月店主就带着店里的全部营业额不见了;再换一家店,又飞快地被发现了卫生条件不合格…… 但凌溯依然一点都不生气,依然让那颗茧帮自己抽第三个签,去了一条马上就要修路的夜市一条街摆摊。 直到“茧”对轨迹计算的准确度已经提升到十分可靠的水准,不仅让他恰好在下雨天出门摆摊,还能让他刚好被路过的车溅了一围裙的泥水、被风刮走了手里的伞、踩着香蕉皮脚下一滑摔在一滩水洼里之后……凌溯终于彻底放了心。 路上被暴雨浇得空无一人。他仰着脸躺在雨里,看着阴沉沉压下来的仿佛就在眼前的浓云。 他看什么都像是小卷毛——雨点,风,房檐下好奇探出脑袋的雏鸟,一片飘在风里的叶子。 他的心脏很疼,不知道是因为茧还是因为他。他发觉自己浑身上下每一根血管里的冰碴好像都在瞬间融化了,争先恐后地从眼睛里淌出来。 那是他弄丢了庄迭的第两年零八个月二十九天。 二代茧已经搭建完成,正在跌跌撞撞地进化,每犯一次错误就会被三年前的教官上交的任务总结劈头盖脸疾风骤雨地训一顿。 ……是时候继续进化和迭代了。 他把手覆在自己的心脏上,隔着皮肤、肌肉和骨骼,耐心地、轻柔地一下一下慢慢拍抚,直到那种孩子气的捉弄和泄愤变成委屈。 那颗柔软的、泛着银色光泽的漂亮的空心的茧,装满了说不出的想要放声大哭的委屈,在他意识里横冲直撞,几乎把他的安全屋也撞破了个窟窿,让外面的雨全浇进去。 …… 在退休后,凌溯第一次动用自己的权限,把庄迭留给他的茧作为预备升级的三代茧,送进了总部。 亲手切断三年来的全部联系,看着那些记忆像是落进海里的雨水,一点一滴地消失在潜意识世界里的时候,凌溯其实短暂地担忧过自己的未来。 考虑到将来在一块儿作伴、一起负责保护两个世界的二代和三代人工智能,一个被他凶得一无是处,一个被他弄丢了最喜欢的小卷毛……凌溯是真的认真考虑过要不要去给严博士打工。 但他还是严格地遵守了和小卷毛的约定。 在那场早已被预料到的梦境异变真正来临后,凌溯再一次接受了征召,做了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队长。 凌溯专心工作、专心去梦里救人、专心做小庄老师最喜欢的事……也专心摸鱼。 他把自己埋在沙发里的一堆抱枕进入了那片绝对虚无的空间。 那里没有“茧”的辅助,记忆、经验和认知也派不上任何用场。 但还好,凌溯一向有用不完的耐心。 他不知道小卷毛还剩下多少记忆,所以干脆在能走到的每个地方都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写满了诸如“带薪睡大觉,享幸福人生”之类的诱人宣传语。 他在每个能看见的地方都戳了指路牌,指向那个通往现实世界的出口。 完成了第九十六天的小广告张贴工作,凌溯习以为常地在屋漏偏逢连阴雨的屋顶br /> 因为那场分别实在太过仓促,凌溯又弄丢了家里的钥匙,几乎没有任何一样当时的东西能作为纪念……也就只有那个财迷的储钱罐还牢牢记着“书中自有黄金屋”,一路跟着他到处捡钱。 凌溯平时不太管着它偷吃自己的记忆,但一不留神,那些被反复描摹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极为有限的清晰画面就被雨水打湿,又被咬掉了不起眼的一个角。 凌溯扑过去,抓住了那个正准备逃跑的储钱罐。 他举着储钱罐,用力晃晃晃了半天,倒出来了浩如烟海的废纸堆。 凌溯一张一张地打开,想要找出自己被吃掉的那一小块日记,却忽然在打开其中一张时凝定在原地。 那上面是他很熟悉的字迹……是张花花绿绿的许愿纸。 【想睡觉。】 【想在十二点以后用吹风机。】 在纸的角落里,是被无意间随手画出来的、长得乱糟糟的小绵羊。 第一百五十三章(“不梦见你不要睁眼”...) 那片虚无的空间实在漫无边际, 但的确有可能,他贴的小广告和指向出口的路牌会被人看到。 庄迭把全部记忆、经验和认知留给了他,但的确有可能, 还有一些东西被留在了“本能”这个无法磨灭的层级里。 储钱罐平时也没少偷着跑出去,钻进别人梦里捡各种带字的纸条,凌溯总要定期按照轨迹还回去……因为他们在家的时候,小卷毛总是忍不住偷偷投喂储钱罐, 所以储钱罐一直坚信小卷毛比他更有钱。 所以也的确有可能,储钱罐财迷心窍,不小心钻进了一场有着非常熟悉的意识波动的梦。 要连成这一条轨迹,每一个拐点都存在可能性,而每一种可能性的概率,也都实在微乎其微。 ……但再小的概率,在总量是“无限”的样本里,也会有那么一次出现的机会。 在没有时间概念的、完全虚无的空间中, 因为有人贴了无数张广告和指路牌,因为有人在用全部的意志寻找出口, 因为这些都被重复了无限次……所以一定迟早会出现这样一条轨迹。 一定会有这样一条轨迹,庄迭看到了他贴的小广告,沿着指路牌来到了现实, 在梦里捡到了一个很眼熟的储钱罐。 至于那之后……凌队长是怎么形象全无地举着个储钱罐,毫不客气地一边晃一边当罗盘,在潜意识世界里一点点找着了把小卷毛领回家的路,就一点也用不着细说了。 光是居然晚了一步找到庄迭这件事,就让三代茧记仇记了整整一个小时, 让凌溯在抽奖环节得到了足足十条审美超一流的沙滩裤衩。 虽然因为已经到了探视允许的时间,不得不离开病房的总负责人和宋副队长又趴起了门缝, 但凌教官显然不打算把这些故事讲给别人听。 凌溯找了个足够舒服、不会压到伤口的姿势,苦口婆心地把小庄老师哄上了床,头碰头挨在一块儿,诚恳地承认了自己在现实里也贴了小广告的错误行为。 “后来都铲干净了。”凌溯保证,“一张都没留。” 他也是入侵了“茧”的探测程序,沿着现实的意识定位一路找过去,才发现失去了记忆的小卷毛住在一幢廉租公寓楼里。 虽然在原则上有着修改当前现实的权限,但庄迭依然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个刚丢了工作的幼儿园助教,友善软弱,爱好做手工,一旦落单就会挨欺负。 因为把自己的“茧”送给了凌溯,所以庄迭经常会一不小心就被这个世界太过嘈杂混乱的信息流吵到,总是习惯宅在房间里。 凌溯在附近蹲守整整三天,发现小庄老师真的可以做到一点都不出门。 庄迭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忽然找到了不少线索:“队长,修好了公共盥洗室的吹风机、修好了楼梯间的电灯、让半夜high歌的邻居安静下来的都是你。” 凌溯轻咳一声,耳根热了热,抬手慢慢揉了两下脖颈。 小卷毛又找到了新线索:“还有在外卖袋子里塞抽奖券,让我抽中了个新行李箱的!” 庄迭非常喜欢那个行李箱,不光拿它装行李,还坐在上面当转椅和碰碰车用。 后来他因为实在睡不着觉连夜退租、带着身家行李敲开凌溯办公室的门,拎着的就是那个小熊行李箱。 “还有帮你修空调的。”凌溯说,“我连夜去考了个修空调执照。” 这些反常的行径一度险些引起了宋副队长的警惕。 目光如炬、明察秋毫的老刑警盯了他两天,旁敲侧击地提醒他了好几次法律与道德的界限。 在那三天里,他掌握了很多一手资料。 比如小卷毛虽然好像变得有点沉默和酷了,但那是因为没办法自主屏蔽纷繁无休的信息流,总是被吵得睡不好觉——任何人那么些天睡不着,也不可能还有多好的心情。 比如失去了结茧的能力,小卷毛似乎还没有完全适应普通人的记忆方法,总是随身带着录音笔和记事本,以免忘掉什么重要的事。 比如小卷毛还保留在那片虚无里的习惯,会反复重复自己的存在,来让自己不彻底迷失。 比如小卷毛虽然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但还是会对着上门修空调的他打招呼,会拿冰镇饮料给他喝……会在他差一点被满地的游戏机卡带绊倒时候,本能地跑过去伸手扶住。 被那双手再一次牢牢扶住胸肩的时候,一个画面忽然毫无预兆地从凌溯的意识深处跳出来。 这几年来,凌溯一直像个早已破产的守财奴,一遍一遍反复盘点和重温着那些回忆。 他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对那些被他反复盘点的记忆了如指掌。 哪怕有一天,这些记忆生成了一个最复杂的迷宫……他也能在身处其中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就清楚地辨认出自己是在哪一条时间线、哪一个轨迹的哪一帧。 但即使是这样,还有一些更珍贵的记忆,他自己都只是把它们好好地存放在意识深处,不敢轻易去动。 ……就比如当小卷毛雀跃着想要带他回家的时候,他因为彼此还不熟悉,本能生出的那几秒犹豫。 而来自死者之境的那个最聪明、最温柔、最好的年轻拓荒者,已经在那一瞬间过完了无数个他们的一生。 他不敢让自己去回想那个时候对方的眼睛。 小卷毛安静地站在他面前,一点一点整理好只有自己才有的记忆,把它们全打包收起来,穿过无数轨迹回他们的起点。 抹去一路跋涉留下的全部痕迹,只剩下清亮干净的初见,亮晶晶地弯起来:“我明白了。” 来自彼岸的年轻拓荒者合上笔记本,一点都不着急,把那个“家”字吞回去藏起来:“可以做个计划。” 他道了谢,接过庄迭递来的冰镇饮料,去修了滴水的空调,又帮忙把那些游戏卡带整理好。 他发现自己必须要立刻做个计划。 他必须做个非常稳重、非常成熟的计划。 因为他们现在还不是特别熟,所以他绝对不能着急,一点都不能着急——就像小卷毛老师当初那样。 他不能现在就跳起来抱着小卷毛一路不停地狂奔着穿过大半个城市把人偷回家藏起来。 他决定先去贴小广告。 庄迭要去公共盥洗室洗漱,要去丢垃圾,在外卖员犯懒不肯上楼的时候,要下楼拿外卖。 凌溯特地标注出了这几条关键路线。 如果直接贴“欢迎来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睡觉”这种小广告,大概要被铁面无私的宋副队长抓起来……所以凌溯花了不少时间,找了个不合法的地下窝点。 整个计划非常周密。 充满诱惑力的小广告负责把庄迭从公寓里引出来。 凌溯埋伏在岔路口,作为热心路人把庄迭领去了特殊事件处理小队,顺手就举报了那个传销窝点。 他不清楚“茧”目前总部和负责人的情况,但有过之前自己的经历作为教训,凌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庄迭那么早就被注意到。 加快频率、不断入梦做任务,一来可以让庄迭严重缺乏睡眠的身体得到足够的休息,二来也可以尽快重新编织起一颗茧——在潜意识世界结茧,当然要比在现实世界容易得多…… …… 在收拾游戏卡带的几分钟内,凌溯做好了全部的计划。 靠着这些计划,他没有立刻冲过去抱住庄迭。 在庄迭被老宋领去会客室,而他就躺在沙发那些抱枕/> 大概有那么十几秒钟,他什么都做不了。 凌溯躺在那里,安静地听着来自彼岸的最优秀的拓荒者条理清晰地分析梦境。 他没有做出任何可能会吓到小卷毛的反应,就像他们完全不熟一样接待了庄迭,甚至没有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生出任何一点习以为常的头痛…… 所以他也有太多的问题,都没能来得及问清楚。 “我在那场梦里捡到了录音笔。” 庄迭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忽然开口:“所以一点儿都不无聊。” 凌溯微顿了下,停住话头。 他抬起手,放轻力道拢住那些软乎乎的小羊毛卷,迎上庄迭的眼睛。 小庄老师每天都教育小朋友们要诚实,被他这么看着,眼睫有点心虚地闪了下,低头老老实实承认:“应该是我把录音笔留下的。” 当时的情形,庄迭其实记不大清了……他那时正逐渐溺进那场梦里,也正不断增强着对那场梦的控制权。 或许是某个实在没能忍住的念头,在他把凌溯送出梦境的同时,让他下意识留下了他们家的钥匙。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小卷毛热腾腾地低声总结,“家里的钥匙要配两把……” 凌溯哑然:“我不是要问这个。” ……知道录音笔留给了庄迭,他的反应只有庆幸。 庄迭眨了下眼睛,有点疑惑地抬起头。 他刚因为队长讲的故事好几次没忍住,在凌溯的衣领上沉稳地悄悄蹭掉了透明含盐溶液,不太能找得出这里面还有什么没补全的细节。 “你。”凌溯有点无奈,低头碰了下他的额头,“小庄老师,你是怎么来到现实的?” 在他们的茧因为梦境的异变而自动获得管理员权限后,庄迭只要来到他们目前所在的这一个现实,就能拥有“存在”本身,这倒并不令人意外。 可他们在那场来自世界的噩梦里失散后,直到重逢之前,就再没见过任何一面。 凌溯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庄迭是怎么一个人成为了那场梦的梦主。 小卷毛老师平时最害怕恐怖的东西,连那些淘气的幼年意识体披着床单飘飘荡荡,都能把他吓得一棒球棍抡出去……是怎么一个人负责起了那场阴沉可怖的噩梦。 庄迭是怎么把那场梦从死者之境彻底剥离,让彼岸的世界完全恢复正常,而自己沉入了世界之间那条虚无的巨大罅隙。 在那个虚无的空间里,庄迭都做了些什么。 梦境发生变异的那一天,茧获得了管理员权限,庄迭的意识也会在同时苏醒有关“我”的概念。 一个清晰的“我”,被困在无限模糊的空白里,又该是种什么样的孤独。 他是怎么找了无数个地方,终于找到了小广告和指路牌,找到了那个出口…… 所有的念头都停在忽然落下来的吻里。 庄迭担心他的身体,没有像之前那样放开了闹,只是伸手固定住凌溯的身体,一点一点亲着他的眼睛。 庄迭用这样的碰触确认和感知着他的存在……就像吻着那朵黄玫瑰最柔软的花瓣和尖刺,同时吞落清甜冰凉的露水和咸涩滚烫的血气。 “我的确在梦里发现了不少线索。” 庄迭想了想:“说不定有办法解决目前的问题。不用再带着世界逃亡,不需要再做下一艘方舟……” “这些很重要。”凌溯轻声说,“但小卷毛老师,我想知道的也不是这个。” 凌溯睁开眼睛。 大概是因为还来不及像每次那样从容沉稳地整理好情绪,在某一瞬间,庄迭那双眼睛里看见了战栗的疼痛、余悸和鲜血淋漓的伤痕。 庄迭的胸口忽然跟着尖锐一疼。 大概是因为自从找回了记忆,就一件事跟着一件事不停砸下来,大部分的精力又都放在凌溯的伤势上……庄迭暂时还没有时间去整理自己的情绪。 在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庄迭发现自己的反应和自己的茧一模一样。 他想不顾一切地用力抱住凌溯,想告诉对方一切一切一切都不是他的错,当然也不是自己的错。这只是一场超级酷的冒险的小插曲,他们迟早都会回到对方身旁,手牵着手一起回家。 但他也想在凌溯的意识里横冲直撞,想把所有说不出的漫长的流离和寻找全都变成不讲道理的委屈。 他想跟凌溯告状,自己留下的那一点点的记忆都被那个破空间一点一点吞噬了,就连录音笔也因为听了太多遍,声音越来越模糊。 他原本是一遍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告诉自己,一回到现实就立刻去找凌溯的,但就连这种徒劳的重复,最终也在失去时间定义的虚无中变成了空白。 他看着自己的记忆像是被冷酷扔进水里的笔记本,那些字迹都无法阻止地缓慢融化和模糊,变成认不出的墨迹,然后就连小心翼翼藏起来的轨迹线也慢慢风化消失。 这个过程是会逐渐变得不再难过的,因为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难过……他只是还记得最后一件事。 …… 凌溯忽然伸出手,用力把他抱进怀里。 庄迭条件反射地想要护住他的伤,那只手却也被牢牢握住。 凌溯自己很有分寸,他知道这是小卷毛老师好不容易盯着好起来的伤口,在发力时严格地避开了牵扯左肩的肌肉群。 他打开一场醒着的梦,让庄迭所有无法说出的念头都汹涌地灌进去,他们的胸口急促起伏着,落下和迎上发着抖的吻。 这种近乎战栗的、不顾一切的拥抱和亲吻,一定包含有无数其他更复杂的含义。 比如来得太迟的歉疚和疼痛,比如想要铭刻下来的什么强烈执念,比如一个只有两个人才能回的家,一场只有两个人才能一起做的梦。 比如虽然不太适合在这种时候背诗……但有无数次,凌溯注视着庄迭的背影,想提醒他抬头看的,书架上那本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诗集。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多年前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你对自己的解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自己的真实而惊人的消息。」 ……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人的忠诚。」 庄迭一点都不客气地埋在凌溯怀里,在凌溯的衣领上擦净了所有眼泪。 他们牢牢贴着彼此的胸口,激烈的心跳几乎要穿破胸膛,跳进另一个里去。 “我只是睡了一觉……队长,这场梦有点儿长。” “我还记得最后一件事。” 庄迭抬起脸。 他看向凌溯,被水洗过的纯净的黑色眼睛又弯起来,那些薄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无遮无拦地倒映着凌溯的影子。 “不梦见你,不要睁眼。” 全文完(“想见我们了就做一场梦...) 之后的近半个月, 凌溯对治疗的配合程度都让宋淮民一度满是警惕,怀疑他是不是打算尽快康复、趁人不备带着庄迭私奔。 半个月后,宋副队长的隐忧终于变成了现实。 “茧”的总部, 总负责人刚完成了这一期的方舟部署,就接到了宋淮民的电话。 总负责人错愕了一瞬,尽力回过神,压低声音:“怎么回事……最近的状况不是很稳定吗?” 虽然潜意识的涨潮已经无法阻止, 但距离现实被彻底淹没毕竟还有些时间。在迅速调整了应对措施后,大环境已经基本稳定下来,人们也开始学习在意识里结茧的方法。 总部上下都心知肚明地封锁消息,就连Z1几个人带着豌豆蛋糕去探病,都没有把任何一点压力泄露给正在养伤的S0。 合作放开后,私立机构有了任务者的专业牌照。严巡和催眠师柳渝作为搭档,同特殊事件处理小队正式合作,那边的梦域也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有他们做表率, 其他的心理咨询师也逐渐加入进来,已经形成了完整的面向社会的梦境处理体系…… 宋淮民眉头紧锁:“他连队里的那条夜市都安排好了。” 看到凌溯总算在正常场合有了工作积极性, 宋淮民还觉得挺欣慰,特地免了他十份检查。 在看到凌溯收起手术刀、换上心理医生的白服,耐心地疏导那些被暂存在夜市里打工的阴影的时候……宋淮民偶尔一晃神, 甚至有些说不出的遗憾。 知道了那些事的真相后,宋淮民偶尔也会想,如果凌溯没有被带进那个实验,会不会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不过分冷淡也不过分烦人,认真做着当初理想中的那份工作, 和喜欢的人一起过着稳定平静的幸福生活。 就在所有收容的影子都被处理妥当,该留的留下、该回归正常生活的回归正常生活, 宋副队长甚至都感动得没忍住破例,跟那个负责夜市的兄弟干了杯酒的工夫……这两个家伙就从稳定平静的幸福生活里私奔了。 宋淮民起初还没生出多少警惕,觉得无非是凌溯无聊得实在躺不住,把庄迭拐出去逛街看电影,不会出什么大事。 直到他坐下来看那些检讨,却意外收到了一封凌溯留给他的情真意切的感谢信。 宋副队长扔下信冲出办公室,找这两个人找到现在,才发现他们两个居然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没留下任何一点痕迹。 总负责人皱紧了眉,低声说:“跟教官当初忽然辞职一样……” “我就是担心这个。”宋淮民急道,“这种时候,他们两个会去什么地方?会不会有危险?” 总负责人同样毫无头绪,正要开口,心头陡然一沉:“……宋副队长。” 就在刚才,有关凌溯和庄迭的全部记忆和印象,忽然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中模糊了一瞬。 像是一捧抓不住的流沙,沿着缝隙不断流逝。又像是做了一场梦,在醒过来的那几秒内,就已经身不由己地迅速忘记了大部分的内容。 宋淮民无疑也察觉到了这一变化,沉声追问:“怎么回事?!” “必须尽快……我们得不断强化有关他们的记忆。” 总负责人说道:“他们去了‘虚无’。” “凡是进入虚无的个体,有关他们的存在本身,会被逐渐从所有人的认知里抹去。” 总负责人快速解释:“这就是为什么当初教官必须不断复习有关庄先生的事——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虚无里的人就有回到现实的出口。” “知道了。”宋淮民一点儿都不怀疑自己肯定能记住,不论发生了什么,他绝对忘不了要亲手揍凌溯这个不靠谱的队长一顿,“他们去那地方干什么?” 总负责人暂时也没有头绪,他正在紧急给总部其他人发邮件:“或许是他们想到了什么别的办法。很危险,但是比逃亡更有效……” 总负责人的话头忽然一顿,他倏地站起身,盯住“茧”的屏幕上不断变化的监测数据。 ——潜意识涨潮的本质,其实是一场又一场过量信息倾泻导致的崩塌。 凌溯做教官的时候,曾经给他们讲解过这一点……只不过他们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联系。 “大脑”这一器官被正式使用、开发和探索的时间,也只不过是几百万年。 两千多万年前,一头森林古猿骑在树上捶胸怒吼的时候,并没想过自己的大脑有一天还要承受这种程度的信息流的压力。 人类自身的进化和发展,总是追不上科技革新带来的新一轮信息大爆炸,极度膨胀的信息量总是会迅速超过人类能够理解和接受的速度,而这些信息又会触发无法想象的数量的认知区别和意识活动。 所以不论怎么逃亡,潜意识都会在现有的基础上再次严重超载,从下一次“现实”的建立到下一次涨潮,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茧’的自动程序,曾经探测到庄先生身上有异常意识波动……那并不是来自死者之境的异常。” 总负责人说:“是‘虚无’,庄先生还能找到去那条世界缝隙的路。” 面对超载满溢的信息流,除了填海造陆、在更高的地方建立新的安全岛,还有另外一种方法。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总负责人低声说,“教官和庄先生……是想把涨潮的信息海,从潜意识引进虚无。” 他像是有所察觉,打开“茧”的后台监控看了看:“……” 他拎着高速运转的电锯,调整了下角度,继续扩张着整个空间边界的裂隙:“现实世界有变化吗?” “有变化。”凌溯的心情有点复杂,“总负责人在带着其他人背我们的履历,副队长在扎我的小人……如果我们不回去,老宋就要用掉你所有的抽奖次数。” 庄迭:“……” 凌溯看着瞬间警惕的小卷毛,轻咳一声,眼里透出点笑:“看来我们得再加点小心。” 他特地回了一趟他们的农场,收集了不少种子,现在正慢悠悠地往地上种火爆辣椒和玉米加农炮,还弄来了一群不知疲倦的僵尸帮忙蹚出水渠。 “看得出来,你的茧非常努力,一直在扩张梦的范围。” 凌溯挺欣慰:“规则已经覆盖到了这种地方……我说错了。” 他举起右手,主动检讨改口:“我们的茧。” 正满脸严肃盯着他的小庄老师这才满意,抿起嘴角点了点头,扛着电锯去别的地方切割缝隙了。 凌溯被“他们的茧”在背后砸了小半块彩色砖头,顺手捞住,放在了用来引导水流的堤坝上。 他慢慢揉着脖颈,抬起视线,看着哼着歌专心工作的小卷毛,也忍不住跟着摇头笑了笑。 ……这种感觉其实稍微有一点奇妙。 他们明知道这种事非常危险,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潜意识的洪流淹没、或者是永远掉进虚无的深处——而这两样他们也都分别尝试过了,每种都难熬得要命。 要是把他们两个做过的噩梦全总结起来,排个顺序,那两场梦大概是最糟糕的。 可就是这么糟糕的两场梦,因为凑在了一块儿,忽然就变得一点都不糟了。 虽然非常对不起火冒三丈的副队长,但在和庄迭总结情报做计划的时候,凌溯还是因为“和小卷毛一起私奔去冒险”这种事,不合时宜地生出了强烈的兴奋和期待。 他们一起去冒险,一起去做非常危险和疯狂的事,一起去想办法保护好有他们存在的现实。 一起去世界的尽头。 凌溯箭步冲过去,及时揽住庄迭,避开了由裂隙迸进来的湍流。 水位快速上涨,只是几个呼吸的工夫,汹涌咆哮着的浪头已冲到眼前。 大概是终于到达了某一个节点,爆发式增长的信息流裹挟着无数场梦,由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缝隙飙射进来,灌进早开好的引流渠,再冲入那片没有尽头的虚无。 凌溯把庄迭牢牢护在胸前,他们避开了最激烈的水浪,暂时栖身在早已准备好的安全岛上。 呼啸的洪流剧烈奔涌,属于整个世界的潜意识的重量倾泻下来,无数阴影徘徊穿梭,蔓开森森寒意。 庄迭回臂用力揽住凌溯的肩膀,同样冰冷纯净的冰层挡住了那些阴冷,挡住了无数场或尖锐、或嶙峋的梦的棱角。 环境已将呼出的气流迅速冻成冰碴,他们却都在彼此的眼底看到了烫人的热切。 这次行动,“茧”计算得出的成功几率高达67.92%,但行动者顺利回到现实世界的几率却无限趋近于零。 刚算出这个结果,茧就火急火燎地想要擦掉重来……但还是晚了一步。 不论凌溯还是庄迭,他们对“现实”的要求,远没有那么严格。 一起被潜意识的洪流淹没,那就变成两朵永远飘在一起的云、两棵永远长在一起的树或是两阵永远不停留的风。 一起落进虚无的深处,那就在深处种一片玫瑰花田。 一起被冻结进浮冰,那就做一场只有他们两个的最棒的美梦 …… “这可不是多完整的计划。” 有人在震耳欲聋的轰鸣水声里开口:“黑猫先生,羊先生。” 凌溯一只手牢牢攥着固定在安全点的手术刀,他单臂护着庄迭,抹去冰冷的水浪,抬起视线。 波涛里钻出了永不坠落的骷髅旗。 有着亮金色短发和蓝眼睛的少年人站在船头,他打扮得像是个最棒的画家,却又像是个天生注定了的海盗。 伊文卷着缆绳,站在高高的桅杆上,把软梯扬手抛下去。 艾克特把他们两个拖上来,他操控软梯的手格外稳当,轻易驯服了那些混乱奔腾的浪头,就像是勒住最暴躁的烈马的马缰。 他胸口的郁金香还在灿烈地盛放着,那种香气比当初更浓郁和热烈。少年骗子扶着他们站稳,在倾盆的暴雨里彬彬有礼地单手行礼,变出两朵丝绸的玫瑰花。 他们似乎在死者之境找到了许多熟人。 货行老板猛灌了好几口真正的杜松子酒,用力拍着自己那把枪,把它当成赏金猎人威风的证据,抢先划定洪水退去后的地盘。 开酒馆的海盗们重操旧业,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海盗船队,骷髅旗毫不客气地斩风破浪,钻进那些他们早熟透了的滔天的浪头里。 这次没人跟他们抢一个小小的港口了。 海盗船队由幽灵之子引航,放声唱着歌,嚣张地同海上风暴搏斗,驯服着一个又一个凶猛的浪头。 越来越汹涌和湍急的滔天巨浪里,庞大的机械造物缓缓浮出水面。 “老爹!看那个大号的铁家伙!” 甲板上的客人们摇晃着酒瓶,不怕热闹地大笑着撺掇:“抢了它!这可比你们的小破木头船威风多了!” “滚蛋滚蛋滚蛋!”酒馆老板恼羞成怒,挥着那把精心打造的费舍尔斩剑,“你们怎么不去抢!” 海盗们当然早就打过那个神秘的庞然大物的主意,可也被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不知道多少次——他们那个年代又没见过这个,谁知道这个长得像鲸鱼一样的铁疙瘩叫潜艇! 也不知道打了多少次,他们就连那个铁疙瘩的一点皮都没砍破过! 酒馆老板横了横心,抄起宽剑和水手刀,要做个输人不输阵的表率,那艘潜艇却已经缓缓停在他们面前。 潜望镜转了转,确认过方位,瞭望口被从内向外推开。 酒馆老板瞪圆了眼睛:“向日葵花匠!” 格斯摘下水手帽,向凌溯和庄迭致意。 船长端着热腾腾的咖啡钻出来,他一看见庄迭就猛然起身,幽灵似的身形转眼射到那两人跟前:“臭小子,你敢骗我——格斯告诉我了,一副牌里不可能有六个红桃七!” 庄迭眨了眨眼睛,看着对方虚张声势的怒气,从口袋里拿出那副扑克牌:“现在玩儿吗?” 船长没想到他竟然一点都不配合,扫兴地喝干净了那杯五颜六色的咖啡,摇着头大步后退:“不不,我戒掉玩牌了。” “我们现在不打牌,农场的工作很多。” 格斯也从潜艇跳上了甲板,伸出手扶住船长:“我们看上了这块地方,想把这里作为新的海港。” “我们先看上的!”货行老板不甘示弱地站出来,“那,那,还有那一块……” “行啊,行啊。”船长举起望远镜,“那我们就要那一片,有本事你们别成天来找我们要秘籍,问我们怎么种郁金香才开得好……” “虚无”有无穷无尽的空间。 他们接到了一颗茧十万火急的求援,紧赶慢赶地争先恐后冲过来,并不是真的在争抢地盘,也不是真的要打架。 两位船长很快凑在一起,熟练地做了明确的分工。 海盗们同失控的海浪搏斗,敏捷地打捞里面浮沉漂流的梦域,那些伪装成搬卸工的打手熟练地搬运整理着梦境。 庞大的潜水艇稳稳镇在另一侧,艇上的水手们通力合作,拦住了湍急汹涌的水流。 格斯抬起头,看向庄迭和凌溯。 古板严肃的瞭望手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两个人,他再度低头致意,这次是为了迟来的感谢——他戴好水手帽:“我们引来了冰川。” 潜水艇还是第一次承担这种工作,他们浮在海上,从死者之境一路航行而来,领来了数不清蓝色的庞大冰川。 被来自两个世界的拓荒者通力合作,从那场噩梦里拯救出的冰川。 凌溯条件反射地牢牢堵上了耳朵。 “这就是‘虚无’吗?” “这不是挺热闹的嘛!哪里虚无了?” “蠢,热闹是因为我们都来了,我们来之前这里当然是空白的。” “这是个好地方,不过是不是离现实太远了?” “远一点不好吗?” “这个距离就刚好,不用考虑对现实世界的影响,我们是绝对自由的。” “我看这里真不错,有这么多信息解闷,还有这么多场梦。” “我们可以利用这些信息,在这里建立新世界。” “不是死者之境。” “是死后可以到达的新世界。” …… 数不清的交谈声里,望不见头的蔚蓝色冰川轰鸣着前行。 在被从那场携带着“未来”的噩梦拯救出来之后,他们就一直在探索一个更加稳定的栖身之处。 冰川缓慢地移动,劈砍出更加宽阔的陡峭的罅隙。 他们彻底离开暂居的那个昔日的世界,集体迁居来世界缝隙深处,容纳无数倾泻而下崩塌的信息流,把这里变成一望无际的寥廓冰原。 冰川镇守在世界的边沿,冻结被彻底分割驯服的水流,释放出储存了几千万年的纯净明亮的日光。 这些光一直被储存在冰川的最深处。 它们无视时间,无视空间,来自于出现“世界”的概念时,第一个抬起头眺望远方的动作。 来自于所有产生过“我”的意识的生灵。 “我们会在这里种很多花。” 伊文走过来,握住艾克特的手:“以后的现实会变成什么样?” “大概会有一些很细微的变化……比如梦会变得更没有逻辑、更碎片化和意识流,不能再在梦里串门和聊天。” 凌溯向格斯道了谢,和庄迭一起接过热咖啡:“比如‘存在’变成绝对客观的物理原则。比如轨迹虽然还存在,也保留被改写的可能性,但不能再任意探知。” 凌溯笑了笑:“不会有更多的了。” “那很不错,你们可以给轨迹改个名字,叫它‘命运’。” 船长走过来,把最后一片储存着阳光的薄冰交给庄迭,交给他们最初也是最后的拓荒者。 一列有轨电车悄无声息的浮现出来,打开车门,停在寒冷洁净的冰原上。 它等待着即将启程的乘客。 悬在世界尽头的庞大冰川非常酷,但一点儿也不安静,每个意识都同时在忙着跟他们两个打招呼、道谢和道别,每块冰都在没完没了地不停说话。 “要晚一点来找我们,最好再过一百年。” “要到处走,去很有趣的地方,去见很有趣的人。” “要珍惜每一秒,要挥霍每一秒。” “要一直都是高兴的,要一直去做高兴的事。” “要好好地过完一生。” …… “想见我们了,就做一场梦。” 璀璨坚硬的冰晶护送着列车,在每扇窗户上都画上最漂亮的冰花,一路蔓延向通往现实的出口。 “这里交给我们,你们该向那里返航。” 船长抬起手,指向恢复了宁静的现实:“小伙子们,你们是时候回家了。”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